冷无言木然道:“令郎一片孝心,为何卖掉?”

老者摇头叹息,又呵呵笑道:“孩子们心意到了,小老儿又求什么呢?好歹卖几吊钱,给孩子们添些家什,倒更合算。”

冷无言静默一刹,忽然掏出身上所有银子,道:“给我罢。”说着提起竹筐,转身便走。老者吓了一跳,抓着银子追赶:“公子,这使不得,这太多了……”冷无言充耳不闻,一路疾行。不知走了多远,见大雁塔近在咫尺,巍峨蔽月,心中一动,沉肩提气,几翻借力,已纵上塔顶。

大雁塔通身七层,高四十三丈。从顶层拱卷门洞望去,西安城尽收眼底。深黛色的天幕仿佛压着冷无言的眉。那些璀璨的烟花,奔到他胸口,便随风散去,只留下淡淡的硫磺味道。冷无言深吸一口气,一掌拍开酒坛泥封,仰头便灌。

家酿酒比不得大内珍品紫金醇,酒中沉渣泛起。冷无言却将它们统统咽下。

被焰火和灯光笼罩的西安城,辉煌如一炉熔化了的黄金。大雁塔下的芸芸众生,正在这烘炉中忙碌麻木,奔波不息,或悲或喜。可是,就在刚才,冷无言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甚至比他们更匆忙,更劳累……

冷无言突然狂笑,长吟道:“盛世男儿泪,乱世英雄血,狂歌一曲与谁解?江山如画,我心如雪。立国六十载,梧桐枝不垂,仗剑天涯何所为?沈腰潘鬓,碾骨成灰!”

啪的一声,空酒坛摔得粉碎。冷无言拔剑而起,承影剑映着月色,光华如电。

“……杯酒声声烈,文章字字血。侠情虽式微,我意不当绝。”

酒坛一个个被摔碎,夜风一寸寸被承影剑割破。冷无言的剑舞得并不快,却有千钧力道。

“惟将一捧雪,撒向乱花丛。……漫吟称古道,散发遁武陵。”

剑势一收,冷无言只觉坠入云里雾里,一股温柔香气扑入怀中,再不想今夕何夕。

第102章 卷五千秋碎 烧尾宴

四烧尾宴

冷无言睁开眼,双目被晨曦刺得微痛,略沉片刻,才看到头顶的莲花藻井,感到周身暖意融融,口鼻中嗅到一股清淡微香。

不是酒香,是女儿香!

唐娴蜷在他怀中,额头抵着他下颌,一只手按在他胸口,睡得正甜。

冷无言大惊失色,酒意全消,四下一望,见自己仍在大雁塔中,却不知怎会搂着唐娴睡着。唐娴被他惊醒,一双眼睛浮着朦朦胧胧的水雾,正要开口,冷无言已飞快起身,退后道:“娴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唐娴双手捂着脸颊,轻声道:“昨天很晚了,你也没回来,我就去芙蓉园找你。我问了许多人,才在这里找到你。你喝了好多好多酒,在塔顶舞剑吟诗,可吓死我了。我怎么喊你,你都不理我,我只好把你拉下来。可是你、你一下子栽倒,我、我可推不动你。你又胡言乱语……”唐娴的脸红起来,“后来,后来我也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冷无言只觉无地自容。竭尽所思,也完全记不得昨晚见过她,更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娴姑娘,冷某酒后失态,若有不敬之处,望你……”

唐娴笑道:“殿下说什么呐!”

冷无言全身一震。

已经太久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他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二十六年前。

唐娴仰头望着他,一双浅浅的酒窝泛着绯红,鼓足勇气,才吐出一个“我”字,又不知该说什么。

冷无言沉沉道:“你知道了什么?”

唐娴不知他是喜是怒,张口结舌道:“我、我……”

冷无言缓缓转身,行至拱卷门洞前,浴着阳光,北望西安,许久才道:“昨夜,你就当是梦罢。”

唐娴站在他的身影里,仿佛还被他抱在怀中:“怎么会是梦。”

冷无言侧身,让过一道阳光:“我宁可做你的冷大哥。”

唐娴见他神色和缓,心中又惊、又喜、又怕他看出心事,赶紧把秀眉一挺:“冷大哥可是要指点我剑法的。”

冷无言猜到她会这样说,虽觉不妥,到底无可奈何,道:“我答应你。”

唐娴走到冷无言身边,和他一同站在阳光下,举起手,清清爽爽地道:“唐娴对天起誓,除非曲江池干,大雁塔倒,否则绝不说出殿下……”忽觉不妥,改口道,“绝不说出冷大哥的身世,如有违背,愿……”

冷无言听得皱眉:“好了。”

唐娴忍不住一笑,呆呆望着他。春风如剪,将两人衣襟裁到一处。

良久,冷无言才道:“你想什么?”

唐娴目光如缎:“娴儿更佩服冷大哥了。”

“佩服?”冷无言颇觉意外。

唐娴点头:“若换了我,断不如冷大哥这般、这般、”踌躇半晌,才道,“英武睿智,侠肝义胆。”一顿,又添了句“我没有奉承,都是真心”。

冷无言想到青云会,想到昨夜云鸿笑所言,不觉心头郁郁:“有些事,我已经无能为力。”

唐娴凝目看着他:“我不知道冷大哥要做什么事,但冷大哥决定的事,不会错的。”

冷无言心中一轻,想要拍拍她的肩,终于还是拿起了承影剑:“回去罢。”

唐娴满心欢喜,随他回了客栈,见到一众唐门中人,才有些忐忑起来。

她不怕别人知道自己对冷无言的心意,甚至不怕冷无言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与心上人一夜不归,对女孩子来说,总是难为情的。唐娴遣散众人,斟了杯茶,递到唐苦手中,乖巧地道:“二哥,我回来了。”

唐苦摆手不喝,眼中全是血丝,厉声斥道:“你们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唐娴脸上一红,瞥了瞥冷无言,又急又羞,跺脚道:“二哥怎么能这么说我们!”

“怎么不能?”唐苦火气越来越大,索性站起身来,“你们两个,一个现在才回来,一个现在都不回来。家规你们都忘了吗?十车以上的兵械,至少要有两个押运头领,时刻不离左右。就算西安城出不了事,这规矩不能变。咱们三个是押运头领,不是游山玩水的!”

原来唐苦气的是唐缎和自己。唐娴暗暗松了口气,又抚着唐苦胸口,嫩声道:“二哥消消气,娴儿知错了。”环顾四周,又问,“三哥去了哪里?派人找他回来,我们这就去平阳府。”

“怕是找不回来。”唐苦冷哼道,“唐缎那小子是被勾走了魂。”见唐娴不解,又想到冷无言在场,总算把脸色和缓下来,道,“昨晚冷公子和云掌门走了后,唐缎就一直跟陆志杰喝酒。冷公子知道的,我不喜欢热闹,不喜欢生人,就没理会。哪知才睡下,下人进来说,来了一个叫脂红的女人,把他们两个都请走了。我少在江湖走动,但也看得出来,芙蓉园的老板绝不简单。”唐苦看着冷无言,目中全是焦虑,“深浅难测的地方,唐家从不轻易涉足。有人要拉唐家下水,我不能看着唐缎胡来。所以想问问冷公子,可知道芙蓉园的底细?”

最后一句,不像问询,更像质询。

唐娴轻咳一声,半带埋怨、半带娇嗔:“二哥,冷大哥怎么会知道芙蓉园的底细。”

唐苦看也不看她,只盯着冷无言,一字字道:“凭冷公子的江湖交游,不可能不知道。”

唐娴头皮发麻,正要劝阻,就听冷无言道:“冷某的确知道。”

唐苦精神一振:“他们什么来头?有什么目的?”

冷无言沉吟片刻,道:“请恕冷某不便相告。唐兄若信得过我,我去将三少爷带回来,无论什么事,都不会让他牵涉其中。”说完略一抱拳,转身走出房去。

唐娴愣了一刹,急道:“冷大哥,我也去!”

举步要追,却被唐苦喝止:“你站住!”他叹了口气,换上一副温和口气道,“妹子,哥知道你的心思,可冷公子和咱们不是一路人呐。”

唐娴恼起来,就要发作,想到冷无言身份,一时心头郁郁,用力推开唐苦,冲到自己房里,再不肯出来。

街市上人头攒动,数不清的车驾停在曲江池边。王驾虽还没到,□□的护卫和西安卫官军便已里三层外三层,将芙蓉园围得水泄不通。凶悍的护院都已不见,换做崆峒弟子和王府知客,满面堆笑,迎来送往。冷无言绕道芙蓉园北墙,轻身一跃,闪进园中。

昨夜与云鸿笑略逛一遭,已足够冷无言记住芙蓉园各处方位。北墙下是芙蓉园的马场,冷清得没一个人影,只有一条小溪,叮叮淙淙。冷无言见溪水明澈如镜,不觉俯下身,掬了一捧清水净面。

唐苦的担忧是对的。芙蓉园绝不仅仅是打那批兵械的主意。眼下四川声势最大的豪族是唐家堡,朱灏逸不可能不对它感兴趣。唐缎年轻气盛,一直想与唐歌争掌门之位,难保不被说动,牵连进这潭浑水中。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响起数声礼炮,一阵锣鼓,惊起一声洪亮的马嘶。

烈焰驹的声音!

冷无言抬眼望去,见对面是一处牡丹花圃。溪水正从花圃中流出。踏过青石,绕过一丛花枝,就见一个小潭,映着牡丹的红白黛蓝,粉橘青墨,仿佛彩色锦缎,明艳无方。

比这锦缎更美的,是水中的人。

她裸身浸在水中,长发如瀑,隐隐露出一个窈窕勾人的背。那吹弹可破、水润如玉的肌肤,直教人心底涌出一股最原始的欲望,恨不得变成她黑发上的水珠,从肩头,一路轻抚到腰下。

冷无言看她轻轻柔柔地洗着身子,只觉美妙无可言述。潭边的烈焰驹觉察人来,鼻子里喷着气,却不是警醒,倒像十分欢欣。女子微微偏头,嫣然一笑:“也只有冷公子来了,沉雷才不会示警。”

她的声音又甜又酥,仿佛用香油炸得透亮的山核桃,又撒了一层细密糖霜。

这女子竟是唐娆!

想到紫竹林中那一晚,冷无言心神微乱,又见她慢慢走向岸边,诱人胴体展露无遗,一对紫珠比牡丹更艳,连忙转过身,不去看她。

“四小姐,请你自重。”

“冷公子何时这样假道学起来。”唐娆的声音渐渐靠近,吹着气道,“你不是都看过了。”

冷无言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任逍遥在哪里?”

唐娆幽幽道:“我若知道,还会在这里等你么?”

冷无言有些意外:“等我?”

“对呀。”随着话音,唐娆转到冷无言面前,身上多了一件紫色长袍,露出半截小腿,一双绣鞋。长发打湿衣襟,将她身材勾勒得不显山不露水,却让人的心痒痒的。“冷公子可肯赏光吃杯茶吗?”说着,也不管冷无言应不应,便牵过沉雷,在前引路。

冷无言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穿过花圃,便至曲江池边。岸上一座小楼,血影卫环侍四周,见了唐娆,纷纷施礼道:“夫人。”唐娆紧了紧长袍,径自上楼。楼中迎出两个美丽女子,对冷无言道:“冷公子好。”冷无言一望,见是凤飞飞和玉双双,便点了点头。两女将冷无言让到临窗茶座,燃上熏香,又奉上茶点。冷无言端坐不动,只道:“多谢。”

凤飞飞吃吃笑道:“冷公子何时这样客气了?”

玉双双也道:“从前,冷公子对我家教主也没留情面呢。”

冷无言道:“时移事易。”

凤飞飞秀眉一蹙:“说的不错。我也没想到,唐家小姐竟这么厉害,能把合欢教上上下下都拿住。”

冷无言一笑置之,却听唐娆的甜声传来:“你在乎的,不是我拿住了合欢教罢?”凤飞飞脸一红,拉着玉双双躲了出去。楼梯声响,唐娆款款而下。冷无言目光微扬,不觉怔住。

唐娆穿了件藕紫色绉纱衫,露出半截白玉酥胸,一片桃红绫抹胸,缀着一色金钮,勾起满怀起伏□□。下身是艳紫色洒金湘裙,底边绣着同色折柳纹。她将长发偏挽,用金簪别住,面容骄傲,眼神凌厉,再不是两年前那个娇柔倔强、刻意做风流样的深闺女子,而是让男人情愿流血也要一亲芳泽的美艳女王。

她大大方方在冷无言对面坐下,泼掉冷茶,重新斟了一碗,笑意妍妍:“冷公子不肯喝我的茶,是嫌茶不好,还是嫌茶里有毒?”

冷无言的回答就是将茶喝了。

唐娆满意地笑笑,玉指轻抬,指着花架上的两只牡丹插瓶:“冷公子看,哪一个更好?”

冷无言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了花瓶一眼,道:“姚黄虽美,却是魏紫与四小姐更相衬。”

姚黄魏紫俱是牡丹名品。姚黄色比金沙,乃牡丹之王。魏紫千瓣密紫,乃牡丹之后。唐娆喜着紫衣,又是女子,的确更似魏紫。

唐娆听了,抬手道:“来人。”衣袖滑下,露出半截纤柔白皙的小臂,和手腕上戴的一串樱桃红蜜蜡手串。一个血影卫应声而入。唐娆吩咐道:“告诉绿叶红花,魏紫我收下。姚黄送给秦康王罢。”血影卫道声“是”,抱起花瓶退了出去。唐娆望着默然品茶的冷无言,忽地容色一敛:“冷公子还是这般沉得住气,唐娆佩服。”

冷无言道:“冷某更佩服四小姐。”

“哦?”唐娆轻轻抚着腕上的蜜蜡手串,“此话怎讲?”

冷无言语声平澈:“合欢教十五分堂中,飞蝗、三友、鹰燕、销金四堂专司财路。关中是赌中圣手绿叶红花的销金堂所在,想来黄河一带的赌场,及这芙蓉园的产业,都是他们为合欢教置下的。任兄属意四小姐,四小姐又生在天下最会做生意的唐家堡,接管合欢教的财路,乃顺理成章之事。冷某佩服的是,任兄心机深沉,极重权欲,却肯将血影卫和暗夜茶花托付给四小姐,可见在他心中,四小姐的地位不同旁人。”

唐娆的笑意甜如蜜糖,话却刁毒至极:“唐娆能有今日,还要多谢两年前,冷公子不救之恩。只不过,”她温柔一笑,“冷公子说错了一点。合欢教归我统辖,不是那混蛋的意思。”

“哦?”

唐娆道:“两年前,逍遥写信给我,说只要了结了九菊一刀流的事,就来成都迎娶我,要我嫁得比江湖中任何女人都风光,还要我替他照顾好沉雷。我那时开心得很,日夜盼着他来,从此天涯海角,我就是他的女人,再和唐家没有瓜葛。可是……”她轻轻一叹,声音就像兑了水的蜂蜜,不再甜,却仍香。“他一出海,便没了音讯。合欢教倾尽全力都找不到他,也找不到和他一同出海的人。我怕极了。若他有什么不测,我这一身、一生,又算什么?该有多少人看我的笑话?该有多少人讲我的闲话?我又怎么有脸再回唐家?所以我豁出去,逼着暗夜茶花找来血影卫,又逼着英少容带我去大雪山,见了任前辈。”唐娆突然脸红起来,低眉道,“他问我来做什么。我说,我们唐家女儿,绝不能不明不白的,就给那个没良心的混蛋占了便宜去,到头来连个正室虚名都没有。任逍遥答应娶我,只要不休妻,即便死了,我也是合欢教的女主人。如今他失踪了,我就该替他打理教务。请您帮我说句话,让我掌管合欢教,安心等他回来。”说到这里,忽然扑哧一笑,“任前辈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血影残魔。他很和善,待我也好,有些脾气,跟逍遥都一个样。”

冷无言喟然道:“四小姐好手段。”

时至今日,江湖人听到血影残魔的名头,都没有一个敢高声大气的。可唐娆不但找上门去,还让这魔头接受了她这儿媳妇,甚至让她主事合欢教。这简直就是奇迹。

唐娆双手交叠,眉目间颇为得意:“我哪有什么手段!只不过知道任前辈钟意哪样女人罢了。”忽又蹙眉,忿忿道,“半年前,海上传来消息,那没良心的混蛋做了什么逍遥王,乐不思蜀,把合欢教的事全赖到我身上了。这笔账,我早晚要找他细细算清楚。”说到这里,脸颊又泛起甜甜笑意。

看到唐娆又甜又凶的模样,冷无言心里仿佛放下一块千斤巨石,将话锋一转,正色道:“四小姐既为合欢教之主,当可解冷某心中疑惑。”

唐娆道:“冷公子有何疑惑?”

“派脂红请走唐缎的人,想必是四小姐?”

“不错。”唐娆冷笑,“我不会让唐家卷进任何事非。我三哥现在很好,不劳冷公子挂心。”

“你既不愿唐家卷进是非,自己为何要卷进是非?”

唐娆媚眼一寒:“出嫁从夫这句话,冷公子不懂么?”

冷无言被她问住,干咳一声,又道:“合欢教与宁海王府有什么交易,烧尾宴要做什么,还请四小姐相告。”

唐娆哂道:“男人间的事,我不关心,也不知道。至于烧尾宴,还不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档子事。冷公子如此明白事理,怎么倒问我?”她起身拉开竹帘,曲江池尽收眼底。对岸一座四柱三开间的临水花厅摆满了赤红牡丹,照出一江艳色。厅中鼓乐阵阵。厅外是数不清的王府侍卫。“今日秦康王受册,崆峒派献烧尾宴,陕西官场有头有脸的人全到了。你看到王府侍卫里的华山弟子,还有血影卫了么?”唐娆轻描淡写地道,“今日,谁不肯投效宁海王府,谁就休想活着走出这间花厅。”

花厅中的数百高官,此刻正借着姚黄献媚,只有云鸿笑、杜伯恒、谢鹰白、代遴波四人冷眼相看。

谢代二人早早到了西安府,也拜会过云鸿笑和杜伯恒,对烧尾宴所谋之事亦了然于胸。只是谢鹰白一贯谨慎,从不轻易答应任何事,亦从不轻易拒绝任何事。他到这里来,目的是看一看宁海王的势力究竟大到什么地步。代遴波心思虽不如谢鹰白,却乐得跟他一路,来看烧尾宴的热闹。

看热闹的还有慕容华予。只不过他看的不是烧尾宴,而是谢鹰白和代遴波。

无论在江湖、在青云会、还是在宁海王府,他们这些年轻人都要互相竞争,这就是同辈翘楚们的宿命。谢代二人也对慕容华予这个江湖三秀之首、香魂剑传人颇感兴趣。只是在这样的场合,大家都是虚以委蛇,没一句实话。

真正落寞的,反倒是这场盛大宴会的主角——秦康王。他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身量还嫌单薄,却已戴着高冕,穿着厚重衮袍,挎着沉甸甸的玉带,做了大半日礼仪。“老师。”他撇撇嘴,问身边的中年谋士,“咱们什么时候回富平郡府啊?”

中年谋士一脸警惕地看看四周的侍卫,低声道:“王爷,今后您就住在西安□□,不回富平。还有,王爷应称‘本王’。”

秦康王似懂非懂,扯了扯綖板上悬挂的九旒五色玉珠,道:“这玩意儿重得很。”又摸着冕上的玉衡金簪、朱紘朱缨,“这玩意儿勒得很。”

忽听一人道:“下官听闻,昨夜大雁塔顶突现佛光,天际传来吟咏之声,此乃天降祥瑞,佛祖显灵,恭贺我王受册。今日又有花王姚黄助兴,真乃大吉之兆。”

秦康王吓了一跳,忙正了正衣冠。见众人都说见到了异象,并无人笑他失仪,才放下心来,一字一板地道:“本王何德何能,劳动佛祖大驾。想是焰火过大,诸位看错了。今后断不可这般糜费民力。”

他想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却做不成。厅中人想笑而不敢笑,只连声称是。

杜伯恒上前道:“王爷,请看烧尾宴三大绝品。”随着话音,小厮端上菜来。杜伯恒指着第一道菜:“乳酿鱼,用黄河鲤鱼、猪腿肉、玉兰片、香菇、奶汤烹制,以紫铜火锅为盛具,下气温补,尊贵无方。”指着第二道菜,“光明虾炙,全靠火候,将活虾烤至光滑透明,再以香菇、冬笋、葱、姜、上汤为调料。”众人见盘中对虾栩栩如生,鲜嫩醇香,无不称奇。杜伯恒接着道:“遍地锦装鳖,以甲鱼配羊油、鸭蛋脂,经烧、蒸、烹三道工序而成,鲜香四溢,绝无腥膻。”

忽有人道:“想当年,韦巨源官拜大唐尚书令,设烧尾宴进献唐中宗,留下《烧尾食单》。想不到,杜大少竟能重现此宴,军中崆峒的美誉,果然不虚。”

杜伯恒道:“这位大人过誉了。杜某草莽中人,哪里知道这些风雅事情,都是韩王府的谋士想出点子,杜某照办罢了。”

崆峒山属平凉府辖内,韩王府亦在平凉,崆峒派与韩王府的关系,恰如华山派之于□□、唐家堡之于蜀王府。

那人笑了笑,意味深浓地道:“烧尾宴中有一道看菜,名为‘素蒸音声部’,不知韩王府的谋士们可有指点?”

所谓“看菜”,便是用来观赏的菜。“素蒸音声部”是用素菜和蒸面,做出七十二个蓬莱仙女。正如酒楼小厮所说,不是做来吃的。

杜伯恒哈哈一笑:“‘素蒸音声部’没有,‘秦王破阵乐’倒有一部。”说着对秦康王一礼,“此乃韩王千岁钦点,祝祷王爷千岁福寿双全。”

话音刚落,就见八个小厮合力,将一副三丈长案抬到花厅中央。众人一望,不禁啧啧称奇。“秦王破阵乐”原是大唐军歌,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后,亲将此曲排成宫廷乐舞,每到节庆大典,百余人演来,乃长安奇景。杜伯恒这道“秦王破阵乐”,居然用蒸面做出一百二十八个身着铠甲、手执长戟的兵士,又用各色素菜,拼出一副大明舆图来,不惟山峦起伏惟妙惟肖,便是城池要塞、河流走势,都与实地无差。细看时,兵士长戟,竟全都指向北京。

花厅内鸦雀无声。

“杜伯恒!”一个官员起身道,“你好大胆子,竟敢做这等忤逆犯上的事!”

杜伯恒仿佛没听见,拈起一根筷子,踱到“秦王破阵乐”前,指点道:“关中北有高原,南有秦岭,东可出潼关、过黄河,进兵中原,西可控河西走廊,西南可压制川军北上,是太行以西、长江以北最要紧的屯军要塞。□□将秦、韩两王封在此地,可谓深谋远虑。”

众官员听得半懂不懂,谢鹰白却一点即透。四川、贵州、云南三省,是大明西南重镇,因其被山水围护,罕有战乱,自古便是历朝历代兵源钱粮的来处。宣德皇帝派锦衣卫和勇武堂整饬四川武林,最大用意亦在于此。

是以宁海王最忌惮的,不是京营精锐,也不是山海关和河套一带的大明铁骑,而是云贵川三省进可攻、退可守的百万雄兵。所以他一定要先关死关中通向中原的大门,如此一来,西北和西南的援军根本无法接近京师。再加上山海关外的奴儿干都司历来不太平,北方鞑靼、瓦剌两部虎视眈眈,朝廷根本无兵可调。宁海王坐拥南京、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七省,若再得了谢鹰白、代遴波、唐缎相助,稳住川中乃至整个云贵川地界,这一仗不必打,胜负已见了五六成。

这,才是烧尾宴的真正用义。

冷无言一字字道:“你们胆敢滥杀朝廷官员?”

唐娆不屑地道:“偌大个国家,天天都免不了死人,死几个当官的,又有什么稀奇。云掌门和杜少主自有办法处理。何况,”她转过身来,一字字道,“冷公子以为,宁死不屈的人,世上很多么?”

冷无言沉吟片刻,苦笑道:“三个月而已。”

唐娆狐疑道:“什么三个月?”

冷无言不答。

若干高官在同一天失踪,早晚会有风声传到京城。无论云鸿笑和杜伯恒用何种手段,也无法隐瞒超过三个月。朱灏逸敢下“逆我者亡”的死令,唯一的解释便是,三个月内,他就会起兵。从唐娆的反应看,她的确只是按照任逍遥的吩咐行事,深情底理一概不知。所以冷无言有些许失望。

唐娆小心地看着他:“逍遥曾说,与其和宁海王合作,他更愿意和冷公子做交易。”

冷无言目光微漾:“哦?”

唐娆目光旖旎,柔声道:“冷公子应该借宁海王之手,成就自己的一番大业。宋□□若没有黄袍加身,下场未必有咱们大明的开国元老强。”

冷无言神色淡然:“想要黄袍加身的,是任逍遥罢?”

唐娆掩嘴一笑:“那混蛋若有机会,一定不会放过。”一顿,正色道,“但他说过,若登位的是冷公子,他绝无此心。”

冷无言颔首:“任兄向来坦荡,我信他的话。不过,冷某此生,只求剑道,若能观遍天下名剑,余愿已足。”

唐娆不信:“然则公子隐居瓦屋山两年,为何此时出山?”

冷无言缓缓道:“救人。”

唐娆一怔,继而大笑,指着对岸的花厅道:“救那些当官的?”

冷无言不否认:“亦可。”

“亦可?”唐娆几乎笑弯了腰,突地面色一寒,“冷公子和枫影一比剑之事,三哥都告诉我了。公子的剑法,我不想领教,所以,”她俯下身,挨在冷无言耳边,一字字道,“茶里放了一点点软筋柔骨散。”

冷无言脸色微变。

“冷公子是不是觉得,唐娆的手段,愈来愈像逍遥了?”唐娆扑哧一笑,“我也没法子。出嫁从夫,近墨者黑。”

就在这时,对岸花厅中传来数声尖啸。

冲霄隼!

“秦王破阵乐”上落满冲霄隼,尖喙利爪将面人毁得残缺不堪。百余官员分成两阵,一阵低头写着降书表忠,一阵怒目相视,骂不绝口。

“你们枉食朝廷俸禄,不思克己尽忠,只恐天下不乱,真是败类!我等受朝廷恩眷,岂能与叛臣贼子同流合污。”一个知府模样的官员瞪着秦康王,“王爷可知,谋反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本王、本王其实……”秦康王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噗的一声,血光闪过,知府已身首异处。

杀人的并不是崆峒派或华山派的人,更不是□□的侍卫,而是英少容的血影卫。

“杜少主和云掌门都是明正正派,逼人签生死状这种事,好做不好说,更不好看,就让合欢教代劳罢。”

厅中一片哀声。有人惨笑道:“这就是朝廷通缉的合欢教?”他伸出一根手指,从云鸿笑、杜伯恒起,一个个点指过去,骂道,“你们与合欢教勾结谋反,枉称九大门派、武林正统!”

杜伯恒脸色一变。自他出生起,还没有人指着他的鼻子这样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