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少容闻言道:“把他衣服剥了,放到案上。”

立刻有两名血影卫上前,不由分说将知府剥个精赤溜光,按在案上。知府仰面朝天,动弹不得,羞得面红耳赤,叫骂不绝。血影卫也不还口,只拔出刀来,在他身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十”字。知府见自己胸口到下腹被开了窗,鲜血横流,骇得没了声息。英少容嘴角一扬,抄起一份乳酿鱼火锅,连汤带炭泼到那知府伤口中。兹兹声不绝,空气中散出一股焦臭血腥气,偏又带着乳酿鱼的汤汁鲜香。知府痛得杀猪般大叫。然而四肢被按,只能疯狂扭曲身子。越扭曲,火炭和滚汤便越渗进胸腹。冲霄隼闻到气味儿,全都蹦跳着围拢上来,将他半熟带血的肚肠掏出来,撕咬啄食。知府挣扎几下,再无反应。满座之人吓得冷汗涔涔,不敢再看。

扑通一声,秦康王滑坐在地,双腿打颤,裤脚已湿了一大片。

“妈个巴子的!”忽有一人拍案而起,却是个千总,“老子屁都不懂,老子只知道,江山要是落在你们这些灭绝人性的王八蛋手上,不知要做出什么来!”

英少容不但不生气,反而看着杜、云二人,面带讥诮:“我真该放了他,让他天天说这句话。”一顿,冷然下令,“挑些好肉铰成馅,好喂教主的烈焰驹。”

见血影卫拔刀,千总赶忙抄起桌上杯碟,对不上两招,脚筋便被砍断。血影卫从他大腿割下大块肉来。谁知这千总也够硬,痛得昏厥过去,也没呼喊半声。席间却有人大哭起来:“社稷多难,臣子无能啊!”一个文官模样的人颤巍巍站起,悲声道,“皇天后土,可昭吾心。”说完咚的叩在地上,气绝而亡。

没人再敢说话。

越来越多的人坐下,默默写着尽忠表。站着的官员,最终只剩十七人。云鸿笑伸手一指:“英统领,这些人任你处置。”英少容正要上前,就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我倒要处置你。”

这六个字说完,花厅已被一股奇异的剑气充塞。

慕容华予暗暗心惊。

习剑之人对剑气殊为敏感。高手之间,往往只凭剑气,便可判断对方的修为。这剑气温润壮烈,志意廓然,全无一丝杀气,却令人不敢轻犯。

一袭白衣出现在厅门处。厅内厅外数百好手,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如何进来的。天下除了冷无言,再无别人。

慕容华予抢先道:“冷公子好身手。”

云鸿笑、杜伯恒互打个眼色,拱手道:“表少爷。”

谢鹰白亦道:“冷大侠武功又有精进,真是可喜可贺。”

代遴波左右看看,也跟着道:“格老子!士别三日,当然要刮目看嗦。”

冷无言略一低眉,算是应答。

众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但见他面沉如水,手执长剑,衣襟上挂着无数艳紫丝线,谁也不愿去碰他的霉头,厅里静得落花可闻。片刻后,云鸿笑干咳一声,道:“不知属下有何过错,还请表少爷明示。”

冷无言不答,只一步步走到秦康王面前。秦康王见他一身白色深衣,不着幅巾,只用木簪束发,简素非常,然而相貌雄杰,玉蕴辉山,全不似寻常江湖人物,加之杜云二人对他甚是恭敬,不禁心中忐忑。谋士张了张嘴,见了云鸿笑眼色,亦不敢多言。就听冷无言淡淡道:“王爷劳累了半日,该请回府歇息。”说着目光落在□□的四大侍卫身上——周怀义,蒋怀远,于怀英,吕怀真,华山九大弟子之四,云鸿笑的师弟。

云鸿笑立刻道:“表少爷责怪得是。这里的杂事,本不该劳动王爷费心。”又瞥了四个师弟一眼,“你们还不送王爷回府。”

四人点头称是,秦康王如蒙大赦,拉着谋士衣袖,踉踉跄跄奔出花厅,王府婢女也走得干干净净。

冷无言又道:“云鸿笑,杜伯恒,名册拿来我看。”他说得很随意,很自然,声音更不高亢。一句话说完,已在主位坐下。

没有人表示惊诧,好像他天生就该坐在那里。

云鸿笑双手递上名册。冷无言一页页翻过,果然与听潮宴一样,上半写着效忠誓词,下半写着具状人的姓名、官阶、职名,按着手印。冷无言看罢,并不抬头,道:“诸位大人既签此状,也请回府歇息罢。”杜云二人对望一眼,当即遣散一百三十九人。冷无言手下不停,将尽忠表分门别类,口中道:“英统领辛苦,也请回罢。”

英少容盯着他衣襟上的艳紫丝线,不动,不言。

冷无言声线一沉:“宁海王府的事,不须合欢教插手。”

英少容咬咬牙,挥手道:“走。”

扑啦啦一片翎振,冲霄隼和血影卫全部退出花厅。

冷无言抬起眼来,目光缓缓扫过那十七位官员,道:“诸位果真不降?”

这十七人不知冷无言名号,却看得出,他的身份远在杜伯恒、云鸿笑、甚至秦康王之上,只道自己必死无疑,索性全不言语。

云鸿笑见状道:“表少爷,王爷口谕,逆我者亡。”

杜伯恒也道:“若表少爷看不惯血影卫的手段,也可……”

冷无言打断道:“不必。”他看着谢鹰白、代遴波,语声不冷不热,“两位的尽忠表在哪里?”

谢鹰白道:“代兄与小可还未……”

冷无言深深一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两位请写罢。”

谢代二人骑虎难下,只得写了。冷无言看了一眼,纳入袖中,又看了看慕容华予。慕容华予倒是痛快,唰唰几笔写罢,放在冷无言面前。

冷无言接下,又道:“慕容兄弟想做一番事业,想在青云会扬名?”

慕容华予不知他是何意,迟疑道:“不错。”

冷无言道:“你若能劝降这几位大人,我便在青云会与你一战,助你扬名天下。”

慕容华予眼中一喜,还未答话,杜伯恒已道:“表少爷,这可是王爷的意思?”

冷无言冷然道:“这是我的意思。表兄若责怪,与你等无干。”

杜伯恒无话可说。

朱灏逸是宁海宗室独子,只有冷无言一个表亲。他日江山易主,冷无言就是第一亲王。他想做什么,除了朱灏逸,任谁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云鸿笑道:“表少爷既然有意给慕容兄弟这个功劳,属下自当照办。”转身道,“将这些人关押在□□,由华山派看管。慕容兄弟随时可以讯问。”

当下侍卫将十七人带走。冷无言拿起一沓尽忠表,将慕容华予的放入其中,交给杜云二人,余下则给了谢代二人,道:“但望诸位精诚合作,共铸宁海王府玉笋之班。”四人互相打望,见杜云二人所持尽忠表皆是武将,谢代二人则是文官,不觉一愣。

这样的安排未必是最好的,却是最平衡的。

夜。

芙蓉园华灯初上,纸醉金迷,水畔的小楼却沉静如初。

“冷公子沉几观变之能,果然令人佩服。”唐娆将最后一支魏紫插入花瓶,转过身看着正襟危坐的云鸿笑,道,“云掌门特地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目的何在?”

云鸿笑开门见山:“任教主是否有话让夫人转述,才令表少爷改变心意?”

唐娆盈盈落座:“我说没有,你可信么?”

云鸿笑不置可否,却将话锋一转:“表少爷午后离开芙蓉园,接着失去踪迹。唐家的车队出了西安城,令妹却没有同行。云某想知道,令妹是否与表少爷在一起,是否是夫人安排,是否有血影卫保护。”

唐娆反问:“以冷公子的武功,需要别人保护么?”

云鸿笑道:“自然不需要。但若受了伤,就另当别论。”

唐娆奇道:“受伤?”

云鸿笑正色道:“夫人不必再隐瞒。表少爷中了夫人一百零八枚银针,气血逆行。他虽掩饰得好,云某却也能窥知一二。云某既看得出,旁人何尝看不出?”一顿,接着道,“谢鹰白和代遴波正在打探表少爷下落。云某没有把握控制他们,也抽不出太多人手,所以恳求夫人相助。”

唐娆柳眉微蹙,旋即一展:“或许他们只是想巴结。”

冷无言拿着谢代二人的生死状,等于拿着谢代两族人的身家性命,任何人都不可能不去追寻他的下落。云鸿笑不否认这一点:“但云某不能让表少爷有任何意外。想必任教主亦是此意。夫人不为云某着想、不为宁海王府着想,也该为自己的夫君着想。”语毕起身,拱手告辞。

待他出了门,唐娆脸色骤变,手一挥,花瓶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房门猛被推开,英少容闯进来,见了地上花瓶,怔道:“夫人?”

唐娆道:“抽二十血影卫来,把谢家和代家的暗桩给我拔了。”

“是。”

“通知分堂堂主,六月十三之前,务必赶到南京,听候教主调遣。”

“是。”

停了片刻,唐娆侧目望着英少容:“你怎么不走?”

英少容指了指地上碎瓷:“不用打扫么?”

唐娆嫣然一笑:“血影卫是逍遥的宝贝疙瘩,这种粗活,岂能劳动英统领。”她站起身,走到英少容面前,食指纤纤,在他肩头一戳,“看什么!还不走!”

英少容收起目光,转身下楼。

屋子里空空荡荡。唐娆倚着窗,看着灯火迷离的芙蓉园出神。忽然拔下发簪,将长发散开,又脱下绣鞋,狠狠抛出窗外,然后赤着脚,提起罗裙,逃到床上,像条八爪鱼似的,紧紧抱住被子。

被子很凉。

唐娆撩起衣袖,拨着腕上的蜜蜡手串。樱桃红色的蜜蜡在灯下熠熠生辉,将那对半裸人鱼银搭扣映得温润、潮红,就像她的俏脸。

第103章 卷五千秋碎 风陵渡

五 风陵渡

天上的星星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夜风吹过,带来一丝香气。

冷无言睁开眼,便看到唐娴正拨着火堆,将一只山鸡烤得嗞嗞冒油。火光将她的脸映得花朵般明媚可爱。若给哪个年轻小伙子看见,一定忍不住在她浅浅的酒涡上亲一亲。冷无言看了半晌,唤道:“娴儿。”

唐娴一怔,心跳得快起来,道:“冷大哥的伤可好了?”

冷无言道:“你知道我受了伤?”

唐娴点头:“晌午时候,三哥便回来了。他说,那批兵械要尽快送到平阳府,可是冷大哥受了伤,需要人照顾。他叮嘱我出西安城北关,沿渭水向东去找。我起初不信,没想到,真的给我找到冷大哥。”说着将烤山鸡递到冷无言面前,“你饿了吧?”

冷无言的确饿,但他更想知道:“没有人跟踪你么?”

唐娴若有所思:“好像是有,可是,出了城,又没有了。”

冷无言冷笑。

他借尽忠表调停各方关系,又利用慕容华予争胜之心,暂时保住那十七位大人的性命,拿走谢鹰白和代遴波的尽忠表,却是另有打算。当然,冷无言很清楚,为了这两张要命的纸,谢代二人一定会纠缠不休,加之自己身负重伤,是以他一离了芙蓉园,先在城中绕了数圈,甩脱五六批跟梢,而后出城,至高陵县境,本想过渭水,到泾渭镇寻个宿处,然而伤重疲乏,只得停下调息,不意唐娴居然赶来。

听了她的话,冷无言便知道,拔掉盯梢的人,十有八九是血影卫——云鸿笑和杜伯恒必然不愿谢代二人与自己接触,却不便明着阻止,交给血影卫办,最是便宜。至于唐缎如何知道自己下落,又为何安排唐娴前来,冷无言拒绝推想。

唐娴看着冷无言,忧道:“是四姐伤了你?她给你下毒?”

冷无言苦笑:“她的确在茶中下了软筋柔骨散。只是她不知道,我在妙真派两年,任督二脉已通,任何迷药都难发作。”

唐娴放下心来:“那可要恭喜冷大哥。”一顿,看着冷无言胸前背后的艳紫丝线,疑道,“这些?也是四姐?”

冷无言不答,只二指一并,夹住丝线,拔出一根细细亮亮的银针。

唐娴骇然道:“果然是她的绣花针!”一顿,又忿忿道,“一定是她偷袭!”

“不。”冷无言面色凝重,“令姐是堂堂正正地出手。”

唐娴张大了嘴巴:“可是,冷大哥任督二脉已通,唐家堡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便是峨眉派长老,再算上九大派掌门,也难胜你。”

“是我轻敌。”冷无言回想着小楼中那一战,“未想到令姐武功精进至斯。”

唐娴满腹狐疑,但见冷无言身上还有百十根丝线,心中又是一疼:“这么多针,一定很痛。”她搓着手,想要帮冷无言拔针,又觉得难为情,一时没了言语。

冷无言道:“好在无毒,却也受得。”一顿,又道,“过了河便是泾渭镇,找间医馆,应该不难。”

唐娴低头片刻,斩钉截铁地道:“唐家的暗器伤,还是唐家人来治罢。”一顿,轻声道,“何况,三哥要我来,本就是要我看冷大哥的伤口。”

冷无言奇道:“你怎知道?”

唐娴无奈地笑笑:“我是胡乱猜的。”她叹了口气,目色幽幽,“我们唐家的人,从小就习惯了勾心斗角,事事都要争抢。兄弟姐妹们,不能说不友不恭,可只要有拔尖的机会,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冷无言闻言暗叹:“有那样的家规,也无怪他们兄妹间互相利用。”

唐娴却灿灿一笑:“我不该这样说自己的哥哥姐姐,其实他们也疼我的。就算没有三哥吩咐,依着我的私心,也想来瞧瞧。”

冷无言脱口道:“瞧什么?”

话一出口,顿觉不妥,却不知该怎么解释。

好在唐娴清清爽爽地道:“瞧瞧四姐的暗器功夫。”说着挨近冷无言坐下,将他胸前银针拔出,然后伸手解他衣衫。冷无言一阵尴尬,闭目道:“多谢。”唐娴见了,忍不住冲他做个鬼脸,才轻轻点上药膏。

夜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天地间都是淡淡的水木清气。一缕发丝拂过冷无言肩头。他睁开眼,看到唐娴耳畔颈间的年轻肌肤,心中不由迷离起来。

唐娴心中却已是雷鸣电闪。这个爽朗的姑娘不是没见过男子上身,只是那和这,完全不一样。背后的火堆噼啪燃着,将她烤得脸色绯红。她几乎不敢凑近看那些针孔进势,生怕冷无言感到自己不安的气息。

他若知道,会怎么想呢?

衣袂摆动,发出窸窣声响。冷无言松了口气,不再刻意控制心跳。接着看到天际的繁星,和渐渐下沉的月影,感到唐娴的指尖带着微微暖意,点按在自己背上,听到她说:“这是唐家的针法,却不是巫山云雨神针法。”

冷无言抽了口气,道:“是么?”

“这是晕针针法。”唐娴将手指按在冷无言脊背,“这一片,全三针、二二针、二三针全用了,似是在做刺绣一般。只是这针法花鸟虫鱼、人物走兽都绣得,不知四姐是做什么。”又将手指下移数寸,道,“这一处扣针,用针脚做凹凸,真是妙极。若再给四姐加上几针,倒像是个人的侧脸。”说到绣艺,唐娴兴致颇浓,将冷无言背上的针孔各个点评,再没忸怩窘态。忽然喜道:“我知道了。这一片亮滚针,专绣花草叶脉,烟水衣褶。通起来看,四姐是将绣人像的针法,化到暗器功夫里了。只是,她怎么能有这样的本事?我们唐家,一百年也才出了三叔一个奇才,莫非……”她忽然住口,忐忑道:“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没有。”冷无言停了许久,才又添了一句“你的话很好听”。

唐娴愣住。

“很好听”是什么意思?

唐娴没有问,只静静看着冷无言。这个男人的背影,让火光勾出一层金晕,和黛蓝色的夜空交融起来,是那样温暖,那样专注,那样安静。唐娴用力抿了抿唇,帮冷无言披上衣衫,然后双臂拢着他宽宽的肩,像个任性的孩子,也像一只迷路的小鹿,奔过江河,穿过原野,终于可以安心地、柔柔地,将头贴在他的肩上,啜着他的气息。

冷无言没有说话,更没有动。

沉默如金,随着夜风,掠过草叶花尖,洒进渭水,奔流东去。冷无言感到她的温柔暖意,正一点一滴渗进自己的身体,一点一滴触动他磐石一样的心底。

“娴儿。”

“嗯。”

冷无言深吸一口气,轻轻握住她的手。唐娴脸上闪过一分意外,两分恐惧,三分期许,四分娇羞,顺着他的臂弯,坐在他面前,四目相对,心中反而平静下来。

“你的心意,我不能接受。”

“我知道。”唐娴眼中流下泪来,却还笑着说,“将来,冷大哥大业有成,定是要娶一位名门贵胄的女子为后。”

“不。”冷无言拭去她双颊泪水,“我从未有九五之心,即便有,表兄也不会把江山拱手。”见她不解,又道,“我此番出山,只为劝他罢手。”

“他会听你的吗?”

冷无言淡淡一笑:“不会。”他的笑容很洒脱,毫无挫败之意,仿佛那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可他却有不得不做的理由:“只是,宁海宗室于我有恩,皇叔一生忠义,我不能坐视他的独子玩火自焚。”

想到冷无言的身份,唐娴心头不由漫过一片阴影:“你劝他,却不反他,朝廷若知道,不知要如何对你。”

冷无言微微颔首,叹道:“不惟如此。表兄若成事,亦不会容我。”忽地目光一沉,语声铿锵,“他若兵败,我将拼尽全力,保他周全。”唐娴若有所思,不意冷无言伸出手,轻轻拢着她的鬓发,柔声道:“这是我心底最大的事,我只告诉你。这件事不知年月,不知生死,我不想耽误你的青春。”

唐娴深深看着冷无言的眼睛,仿佛要一路看到他的心底去。“我只要冷大哥一句话。”她脸色绯红,胸膛起伏,鼓足勇气道,“若这些事都过去了,你愿意带着娴儿,看遍天下名剑吗?”

冷无言指尖触到她的脸庞,感到她眼中的泪,正沿着自己手纹滴下,心头忽然冲来一阵温意。他再不想隐忍,拥住唐娴,吻着她的眉心。唐娴全身都被他的气息包围,心就像被狂风吹落的风筝,飘摇到碧落深处,说不出半个字。

火花仿佛也知人意,化作青烟,模糊了天与地。

太阳升起,照出一片浊泾清渭的奇景。

关中第一大河渭水,于高陵县纳泾河,向东入潼关县,最后汇入黄河。黄河一路南奔,到此为华山所阻,折向东去,留下一个牛轭般的河湾。河湾中的渡口,便是那“鸡鸣一声听三省”的千年古津风陵渡。传说女娲氏葬于此地,因其姓风,故名风陵,渡口便谓风陵渡,属山西平阳府治下。

临近端午,天气闷燥难忍。正午过后,天色虽阴下来,热气却未散去。唐娴坐在渡口的茶棚里,向北望去,见两岸山峦雄阔,二百四十丈宽的黄河卷天蹈地,洪波接天,船只往来不绝。哗哗的水声,吱吱的橹声,高亢的号子声,呼喊声,鸟声,钟声,汇成一首雄浑的曲子。唐娴看得心胸大开,一时忘了闷热,低低道:“一水分南北,中原气自全。云山连晋壤,烟树入秦川。真好气势。”

忽然一个声音道:“小姐有气魄。”说话的是个船工模样的老汉。赤着脚,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瞧着唐娴。准确地说,是瞧着她的佩剑和一旁的飞雨。“小姐这身打扮,是赶青云会吧?”

唐娴心生警惕,面上笑道:“怎么人人都知道青云会?”

老汉磕了磕烟灰,挺胸道:“风陵渡这个地界,往南一指是河南,往北一指是山西,往西一指是陕西,再没甚么知不道。”一顿,又道,“小姐要渡河不?坐老汉的船吧。”

唐娴摇头:“我等官船。”

老汉道:“吓,官船不开了。”

唐娴怔道:“为啥子?”

老汉吸了口烟,不慌不忙地道:“巡检司和船政司的人都被抽去造青云台了,谁还管官渡。倒便宜了我们做私活儿的。”

唐娴奇道:“青云台是什么?”

“吓,小姐连青云台都不知道?”老汉来了兴致,凑近道,“平阳府接了青云会这大活计,知府老爷当然要造点漂亮东西出来,好吹牛腿,又长脸,又给朝廷看,也好升官不是。”他站起身,指着黄河北岸,“渡口后头,女娲娘娘墓前,圈了一大块地,建了好大的青云台。前几日敲锣打鼓地唱戏,十里八乡的人都去看热闹了。”

唐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水天相连,重重雾霭,连青云台的影子也瞧不见。

老汉又道:“风陵渡这地方,大晴天也看不见甚。这日头怕要下雨,更看不见甚了。”

唐娴不理他,见冷无言自码头走来,忙上前道:“冷大哥,官船停了?”冷无言点头。老汉适时道:“过河还是趁早,真要下雨,我们也得歇工了。公子小姐坐谁的船不是坐?加上这匹马,老汉正好开船。”

冷无言看了他一眼,便牵着飞雨,跟老汉来到码头。码头上正泊着一艘大船,舱里坐着二十几个人,都是寻常旅人打扮。冷唐二人坐下后,老汉却不开船,招呼来数个壮汉,将一坛坛酒码放在舱内空处。唐娴见那些汉子生得凶神恶煞,赤着背,光着脚,头发束成乱蓬蓬一团,目光不住在船客身上扫过,忍不住道:“船家,你这是做什么?”

老汉咧嘴笑道:“老汉这船,人也载得,货也载得,人不够就载货,货不够就载人。”

唐娴还待再说,见冷无言神色,只得端坐不语,手却按在短剑上。

好容易酒坛将客舱塞满,舵把子才挂起帆,吆喝着出港。船行不快,待到航程过半,天色已完全阴了下来。河面刮起大风,滚着雾气,两岸景物已全看不见,只有四下浑黄的水面泛起白浪,猛地喀拉一声霹雷,大雨滂沱,将河面打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舱外断断续续传来呼喊声、落帆声。乱成一片。唐娴惦着舱外的飞雨,走到门前,就听外面几个人在说话。

“王老大真是不开眼,就要开青云会了,还领两个会家子上船,万一是硬茬子,可不好办。”

“你懂个屁!王老大看中的是那匹马!那马可比整船肥羊都值钱。咱们抢了献给寨主,就等着领赏吧!”

“那对男女看起来可不好惹,万一是大门派的怎么办?”

“吓,你他妈的在耍我?谁不知道大门派的人前两天都到了镇上,现在还往风陵渡赶的,八成就是土财主看热闹。不是这样,王老大敢带咱们做买卖来?”

“说得也是。等会儿能不动手就别动手,免得打破酒坛子,又得回潼关补齐。”

唐娴大急,正要找冷无言商量,就见七八个船工一股脑涌进舱来,手里攥着明晃晃的长刀。为首一人喝道:“爷们儿快人快语,听好了,乖乖把值钱东西留下,送你们过河,敢说半个不字,送你们去河底!”

舱内一时大乱。唐娴半含埋怨半忧心地看了冷无言一眼,低低道:“冷大哥,我们要不要……”话没说完,水贼已包围上来。为首那人松松一抱拳,道:“看打扮,兄弟是道上人吧?爷们儿看中的是马,咱们别伤了和气。”

唐娴恼道:“抢别人的马,还说不伤和气,好不要脸!”

旁边一人上前抓挠她的衣袖,调笑道:“小娘子好大脾气。咱们要的是公子的千里马,又不是公子的胭脂马,你急什么?”

众人一哄而笑,眼睛都不老实地在唐娴身上打转。唐娴柳眉一竖,掌已挥出,啪的一声,扇得那人一个趔趄。众人大怒,嚷着“不要脸的小□□,连她一起抢了”,举刀要砍。为首那人却喝住众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唐娴一番,最后道:“小娘子,别他娘的讲大道理,爷们儿吃的就是这口饭,抢钱不抢命,已经是活菩萨了。你要动手就试试,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唐娴气得说不出话。

却听冷无言道:“你们是风陵寨的人?”

为首那人一愣,皮笑肉不笑地一挑拇指:“这位爷果然是道上的,懂行。”说着腰板一挺,大声道,“既然你知道我们寨主的名号,马留下,人走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冷无言脸色一沉:“哪位寨主准你们打家劫舍?柳岩峰还是庞奇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