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全都怔住,唐娴也觉奇怪。她虽少在江湖走动,却也知道黄河六侠之名。这六人结义风陵渡,行侠仗义,积年累月,建起风陵寨,黄河上下黑白两道无不拜服。冷无言提到的柳岩峰,江湖人称穿云小箭,乃六侠之首,更是中原地界数一数二的高手。数年前,六侠奔赴闽浙抗倭,二寨主、五寨主捐躯沙场,至今道上人提起这事来,都要竖一竖大姆指。怎么如今风陵寨竟做出打家劫舍的事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首的水贼声音发虚,把刀攥得更紧,“敢直呼我们寨主的名讳。”

唐娴抢着道:“你们连冷公子都不认得,还敢出来混,真教人笑掉大牙。”

众人正自犹疑,就听舱外传来一阵呼哨,雨幕中驶来一艘大船,船头数人撑着伞,提着灯,左晃三圈,右晃三圈。两船接驳,一个粗豪声音劈头大骂:“妈个巴子,潼关县上有女人叼着你们蛋了?这个时候了还不回,大哥以为出了事,这鬼天气,叫老子来……”话音没落,一个魁梧汉子大喇喇闯进舱来,看见满舱瑟瑟发抖的船客,一时噎住。

冷无言冷冷道:“庞兄弟别来无恙。”

这汉子正是黄河六侠老幺、夜战八方藏刀客庞奇豪。

看见冷无言,庞奇豪蹬蹬几步上前,大喜道:“冷大侠到了风陵渡,怎么不知会兄弟们一声。”

冷无言面沉如水:“知会了你,怎能看到如此好戏。”

庞奇豪面粗心不粗,看了舱内情形,早猜到一二,脸上顿时挂不住,反身一掌拍出,将那为首水贼打趴在地。“王三刀你好大狗胆!”

王三刀口角溢血,顾不上擦,抱头道:“六寨主饶命。”身旁众人全跪了下来,一声声求饶。庞奇豪根本不听,拎起王三刀脖领,砰砰又是两拳:“你小子长本事,竟劫到冷大侠头上,找死不是!”王三刀哎哟哟捂着肋下,鼻涕眼泪一齐流,嚷道:“顺风顺水顺手牵羊,不做买卖怎么活?兄弟们跟着大寨主,可不是为喝西北风!”

“你他妈还犟嘴!”庞奇豪一脚踏在他胸口,还要再打,周围人连拉带扯,将他按在座上。

王三刀滚到角落里,大声道:“咱们扛着脑袋去江南,王府的抚恤银子见了多少?三寨主、四寨主一去,王府就揽上长江水帮,早把咱风陵寨忘了。大寨主还不死心,还要把家底赔进去。置办这些玩意儿。”他越说越不忿,一脚踹碎一个酒坛,“老子带着兄弟们谋口饭吃,不要六寨主你担待,有什么错?”

庞奇豪气得七窍生烟,大骂道:“既入了伙,就得守规矩。你要谋生路,好,留下一只手,给老子滚出风陵寨!”锵的一声抽出刀来,照王三刀左臂便砍。王三刀肝胆欲裂,眼看躲不开,就见人影一闪,刀锋已停。

“庞兄弟。”冷无言两指拈住刀背,道,“你要动家法,也该知会大寨主一声。”

庞奇豪怔了怔,道:“既然冷大侠求情,老子就先放过你。把他给我捆起来!”

众人见了,都暗自庆幸庞奇豪及时赶到,才不至碰上这个要命的钉子,当下七手八脚将王三刀捆成一颗粽子,塞在门后。庞奇豪好说歹说,要冷无言到风陵寨坐坐。一行人到了岸边,船上旅客对冷无言千恩万谢,连伞也顾不得打,便狼狈四散。冷唐二人披上蓑衣斗笠,随着庞奇豪的人马往风陵寨去。

风陵寨建在风陵渡上游,凤凰咀西麓,面朝黄河东拐的大河湾,是一处五垛环山水寨,门禁并不算森严,在大雨中看来,灰蒙蒙的甚至有些萧索破败。三开间的大厅里,柳岩峰已备下接风酒。厅内还有一个黑衣女子,却是江山风雨楼听雨楼楼主雨孤鸿。

雨孤鸿见了冷无言,先是愕然,落座后便说是为风陵寨送抚恤银子的。冷无言心头阴霾顿起。酒过三巡,柳岩峰道:“不瞒冷公子,我家三弟、四弟,一年前也没了。我这风陵寨,确是没落了。”一顿,又道,“风陵渡是个三不管地界。兄弟们缺吃少喝,逼得没办法,一时手脚不干净,让冷公子见笑了。”

冷无言无意戳破风陵寨的生存之道,他吃惊的只是:“一年前?”

柳岩峰点头。

雨孤鸿接过话道:“风陵寨为抗倭流血负伤,抚恤银子却拖了一年,都怪我听雨楼办事不利。”

冷无言一个字也不信:“这两年,倭寇根本没有袭扰沿海。”他心里清楚,任逍遥当了逍遥王,就算要继续做打家劫舍的海匪,也绝不会用倭寇的名号,雨孤鸿显然在隐瞒什么。“三寨主和四寨主究竟为何而死?”冷无言冷冷道,“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为何隐瞒?”

桌上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柳岩峰道:“冷公子,这件事,还是等你见过王爷后再谈吧。”

冷无言道:“不必了。表兄在做什么,我很清楚。杜伯恒和云鸿笑在长安所为,我也清楚。”他盯着雨孤鸿,一字字道,“此事可与表兄的千秋大业有关?”

雨孤鸿、柳岩峰、庞奇豪都吃了一惊。柳岩峰适时屏退左右,雨孤鸿才长出一口气,道:“想不到表少爷消息如此灵通。”一笑,又自嘲道,“我们早该想到,表兄弟之间,有什么可隐瞒。”说着目光一黯,叹道,“不光三寨主和四寨主身死,我大哥也没了。”

“江月魂?”冷无言面色凝重起来,“江山风雨楼只剩你与风漫天了。”

雨孤鸿点头:“不瞒表少爷,云南、贵州、广东、广西、湖广、福建、浙江、南京各地官员,大多已归顺王爷,只有江西巡按,铁板一块。王爷数次邀约,他都避而不见,还写了奏折,提点朝廷留意南方诸省。所幸王爷安插在京城的人,将那折子截了,否则后患无穷。”

冷无言动容道:“此人是谁?”

“永乐朝进士,于谦于廷益。”

冷无言轻轻吐了口气:“此人曾随驾出征乐安,两军阵前怒斥汉王,对朝廷忠心不二。表兄不可能收拢此人。”

雨孤鸿道:“正是。有他主事江西,对王爷是极大的威胁。所以王爷要我大哥暗中除去此人。只是我们低估了他的侍卫……”一顿,又道,“蹊跷的是,这位于大人,竟厚葬了江大哥和两位寨主。”

冷无言沉吟道:“此人果然不凡。”

宁海王若要举事,除却兵力财源,民心也是极重要的筹码。于谦是江西百姓心中的青天大老爷,这样的人若死在宁海王府的人手中,就如当年朱棣诛方孝孺十族,会令宁海王声名扫地。于谦厚葬江月魂和风陵寨的人,正是警告。所以冷无言不禁有些佩服此人。但他更清楚,朱灏逸不会善罢甘休:“既不能收服,又不能除去,表兄有何打算?”

雨孤鸿道:“表少爷不必担心,取他性命的人,已在路上。他们不会失手,更不会损害王府声誉。”

冷无言心中一动:“谁?”

“血影卫。”

冷无言心内五味杂陈。

血影卫的确不会失手,更不会给王府惹来麻烦。只是,接下这桩差事的,是任逍遥,还是唐娆,抑或是他们两人的意思?

柳岩峰重重叹道:“结义一场,我却不能亲去祭拜两位兄弟,实在惭愧!”

冷无言道:“所以柳兄备了酒,遥祭两位寨主?”

柳岩峰摇头:“酒是为丐帮姜帮主准备的。”

冷无言眉尖一蹙:“姜小白?”

庞奇豪一直闷闷喝酒,听到这里总算抢得上话:“冷大侠你不知道,青云会的狗官忒不开眼,竟没给姜帮主一封鎏金大请柬。说到杀倭寇、救百姓,江湖里谁比得上姜帮主?荆州府的事人人都知道。加上榜单的事,姜帮主便说,要在五月初五端午节,青云会开的那天,”他向北一指,“在这凤凰咀上开个中华武会。这是咱风陵寨家门口的大事,我们黄河六侠当然要出一份力。来赴会的就是朋友,好酒好肉管他娘个够。”

柳岩峰干咳两声。庞奇豪想起雨孤鸿和唐娴在座,自打脸道:“我又说粗话了。”

唐娴全不介意:“我家哥哥们说起粗话来,比你可厉害呢。”

庞奇豪不由对唐娴生出无限好感:“唐小姐真好气魄。”

唐娴甜甜一笑,又问:“丐帮这么大的动作,怎么我和冷大哥一路上,半点风声也没听到,更没见到一个丐帮弟子呢?”

庞奇豪道:“姜帮主那个人呀,鬼精鬼精的,就是丐帮十二分舵舵主,也是不知道的。我们也不知他干什么这样。我猜着,到了端午那天,姜帮主还不定出什么奇招呢。”

唐娴听得有趣:“我早听说,这位姜帮主精灵得很。真想赶快见他一面。”

庞奇豪拍着胸脯道:“我和姜帮主还是有些交情的,这事包在我身上。”

唐娴点点头,但想到冷无言,又不觉清愁满怀。

冷无言只是静静地喝酒,不置一词。

雨孤鸿道:“连日阴雨,不知青云会的时候,天气如何。”

柳岩峰道:“看天色,这场雨下完,便该放晴了。”

庞奇豪插嘴道:“我大哥看天望水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

“不错。”冷无言忽然开了口,“青云会不但是好天气,还是好戏。”

红日高照,晴空万里,果然是好天气。

风陵渡镇清水泼街,黄土垫道,礼炮声声,直入云霄。锦衣卫北镇抚使许鹏泽、南镇抚使宋犀、勇武堂正堂管事周焱,被平阳府的大小官员簇拥着,浩浩荡荡走出镇子,往青云台去。

青云台建在凤凰咀东麓,女娲墓前,是个四方基座的锥形高台。台高十丈,四面皆是长阶。置身其上,风陵渡尽收眼底,黄河自脚下流过,对岸隐隐可见潼关关隘、华山耸峙,背后是拥青叠翠的中条山。无论真侠士抑或假道学,只要站在这里,都会有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气,自心底涌出。

台下守备森严。一队队官军将青云台和十里八乡赶来看热闹的百姓隔开。但百姓们并无怨言,反而个个喜气洋洋。他们并不在意谁的武功高,更不在意选出了哪些青年才俊,只想在端午节找些乐子。就算看不清青云台上的比武,看看当官的也好。小小草民一辈子有多少机会见到比知府还大的官?何况是京城来的大官、皇上身边的红人。

现在这些红人们已到了圣恩楼前。圣恩楼三重飞檐,与青云台遥遥相望,是最好的观武所在。放过礼炮、宣过圣旨,官员们便按着官阶大小,陆陆续续坐进楼内。唐娴和唐苦、唐缎坐在楼外的凉棚里。她没有请柬,跟着冷无言多有不便,只得和哥哥们一起,暗暗道:“凭你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当官的总是要高人一等,难怪姜帮主咽不下这口气。”心里想着,眼睛却一刻不停地搜寻冷无言的影子。

凉棚搭在圣恩楼至青云台之间的大道两侧,座中都是江湖人物。少林、武当、峨眉、崆峒、华山、青城、点苍、昆仑、龙山九大门派坐在最前。唐缎目光扫过,如数家珍:“少林一枫大师静修多年,这次来的,是他的师弟一梧、一桐。他们身后那个武官,就是泉州卫金门守御所总兵方璨。这次青云会,他也榜上有名。”一顿,又道,“武当掌教空鹤真人竟然来了,这倒教我意外。”

唐苦哂道:“少林武当只是来过场面,又不抢你的。”

唐缎只装听不见,自顾自道:“峨眉的狄掌门真的来了,呵呵。”

唐娴抬眼望去,见狄樾坐在峨眉派正中,左边是颜慕曾和马争鸣,右边是谢鹰白,神情大不自然,便道:“按那榜单,峨眉派只有谢鹰白取了功名,他是狄樾的师兄,又是峨眉勇武堂分堂管事,又有谢家寨做靠山,狄樾这个掌门还真是难做。”

峨眉派对面的凉棚里,是崆峒掌门杜暝幽和长子杜伯恒,杜叔恒却不在。接下去是青城派。川中变故后,青城派的威望一落千丈,门人弟子多不愿出山。此次青云会,亦是代遴波孤身前来,随行只有代家奴仆。

想到往昔青城派的声势,唐缎不由唏嘘:“代兄看上去憔悴不少。”

唐娴剥着粽子,故意刺道:“三哥是想念那位章小姐了吧?也不知今年端午,她还到不到咱们家吃粽子。”

提到章紫萝,唐缎立刻闭嘴。

唐苦哈哈笑道:“没有三弟做粽子馅,她可不来。”

想到西安之事,唐娴又道:“云掌门位列青云会第四,怎么没把全派的人都喊来助兴?”

华山派座中,只有云鸿笑和孔怀清、莫怀尘两个小师弟。按九大派轮值武林城主的规矩,今年应以华山派为首。云鸿笑初履掌门不足一月,便晋武林城主,这样的江湖地位,这样的阵仗,着实太过低调。但唐苦唐缎心中明白,华山派和崆峒派的精锐,如今全在关中,听唐娴如此打趣,都不接她的茬。唐娴讨了个没趣,余光扫出,伸手一指,问道:“点苍派那人是谁?”

唐苦唐缎顺着她手指一望,见点苍掌门顾陵逸身边坐着一个少年。二十岁出头,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腰间悬着一把长剑,衣衫光鲜华贵,和点苍弟子的装束打扮大不相同。唐缎道:“那是金山卫千总郁肃郁大人的公子,点苍弟子郁夏。”

唐苦登时来了兴趣:“他腰间那把剑,就是点苍镇山双剑‘无渡’?”

唐娴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无渡玉带,点苍双剑?”

唐缎颔首:“不错。郁大人本是顾掌门的师兄,但出身军户,不得为掌门,只得了无渡剑。郁公子幼承家学,又拜顾掌门为师,如今排进青云会第七名,是点苍派之福。”

唐苦对刀剑之外的人和事兴趣缺缺:“这段掌故,倒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一顿,冷冷甩出“名门正派、世家子弟”一句。

唐缎的涵养功夫却好得很:“也不是所有名门正派、世家子弟,都能进得了朝廷的眼。譬如峨眉派那位孟威孟师兄。他也是军户,也有官职,更有战功,与少林派方璨都是泉州军界的佼佼人物。可惜峨眉派已有谢鹰白上榜,是以岭南军界,兵部只会举荐方总兵。”

唐苦讥道:“三弟倒是懂得深。”见唐娴若有所思,又道,“五妹怎么不说话了?”

唐娴猛醒,张口结舌道:“我、我在想,无渡玉带,比起二哥的刺邪剑如何。”

唐苦闻言怅然:“说起来,我还真有点想念那把剑。”忽又爽然一笑,“不过,二哥看你想的更多是承影剑吧?”

唐娴脸一红,啐道:“二哥怕我说错话,自己却胡说八道起来!哪有拿自家妹妹取笑的!”

唐苦还待逗她,就听旁边的人议论道:“昆仑派好大面子,能把那四个帮会安排到九大派的坐席里去。”另一人道:“那四派招子亮堂,会站队,这可不是青云直上了。”唐缎等人一望,果然见黄陵、点易、青牛、云顶四派都在昆仑派一侧,心中不觉异样。

须知青云会的坐席大有讲究。排在最前的是九大派,其次是七大剑派,最后才是江湖成名帮会,纵然煊赫如唐家堡,也是在第三序列。

平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突然在这样的场合高你两头,任何人心里都会不舒服,何况是这些最讲究面子的江湖帮会。

但更令人羡慕的,是昆仑派的面子,准确地说是林枫的面子。

“啧啧,云峰山庄的乘龙快婿就是不一样,还没当上掌门,已经够面子把手下的人拉上几个台阶了。”有人酸酸道。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林枫这次拿了青云会第一,跟着常掌门就会让贤,把掌门给林枫做。果真老前辈就是有心胸。”

“呸,他那是心胸?他那是无可奈何!”先前那人忿忿道,“三年前,昆仑派几乎给合欢教灭了。全靠搭上云峰山庄这门姻亲,才得翻身。云峰山庄是什么地方?凌庄主会让女儿嫁一个没门道的人?”

又有人道:“你的意思是说,是凌庄主逼着常掌门让贤?”

“我可没说。”这人耸耸肩,“我只知道,林大爷刚刚从云峰山庄回来。这里面的水,深着呢!你看那边那位盛公子,跟凌二小姐更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一对,若和云峰山庄做了亲家,将来定也了不得。”

盛公子当然就是盛千帆。

他正坐在七大剑派的凉棚中,与冷无言寒暄。

凌曦天境、环碧小筑、云峰山庄、雪山剑侠、南宫世家、幽谷清潭、雪衣浣花宫七大剑派,名声虽响,门人却凋零。凌曦天境至今只有冷无言一人行走江湖。环碧小筑全然不给朝廷面子,竟一个人也没来。云峰山庄虽没派人来,但锦衣卫北镇抚使许鹏泽,算是凌鹤扬的弟子,林枫更是凌鹤扬云海剑的传人。雪山剑侠殷断天已殁。南宫烟雨决计不会到这种场合来。幽谷清潭只盛千帆一人。雪衣浣花宫也只有慕容华予。是以七大剑派的凉棚内,反倒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整个会场也冷清下来。人们左等右等,都不见司仪官开声比武。楼内的勇武堂管事周焱更是一百个不满,丢开粽子道:“龙山派的架子未免太大了!”

锦衣卫南镇抚使宋犀笑道:“大人不必焦心。龙山派既然回了帖,不会不来。”

北镇抚使许鹏泽皮笑肉不笑:“宋老弟到南方走了一趟,军务巡查还在其次,倒是熟悉了龙山派。‘龙山四美’之首孙小姐惊艳江湖,不知另三位如何?”

宋犀反唇讥道:“龙山弟子,父兄皆是有军功而无后的大明将士。宋某巡察军情,探望龙山派,有何不可?”

许鹏泽目光一侧,看着宋犀的贴身侍卫,道:“这位就是宋老弟从南方军中挑选的新人?”一顿,又道,“随意充人入锦衣卫,似是不合规矩。”

宋犀不咸不淡地道:“怎么,莫非许兄没有从云峰山庄的剑奴中挑过人?”

许鹏泽脸一沉,周焱忙打圆场道:“两位大人,青云会必须三日之内完结,我等还要回京复命。龙山派不来便算了,青云会本就和女流之辈无关。”

许宋二人都不说话,却听楼外响起一片嘁嘁喳喳的议论,一队麻衣女子,正向圣恩楼走来。

第104章 卷五千秋碎 青云会

六青云会

这队女子共十二人,为首三人穿着粗生布裁成的孝衫长裙,上覆麻布盖头,皆不缲边。其余女子白布包头,穿一件白衫裙,用麻绳束腰。十二人神色哀婉,走到圣恩楼前,盈盈施礼:“龙山派来迟,望诸位大人恕罪。”

各派掌门都站起身来,周焱、许鹏泽、宋犀也从楼内走出。周焱打量着为首三个女子,尤其是中间那女子。她二十四五的年纪,虽是竹钗麻鞋,不施脂粉,却掩不住细眉杏眼,弱柳扶风,清雅脱俗的姿容,教人看一眼便觉心静气和,却又忍不住为她目中淡淡的浅愁而揪心。

盛千帆见了,心头疑云顿起:“这位梁姑娘似是见过,只是想不起。”

周焱却是和颜悦色地道:“你们是龙山派的人?”

他只认得龙山掌门,却未见过这三个女子,故有此一问。

中间的女子道:“民女龙山派梁诗瑄。”

左边的女子道:“民女龙山派金善瑢。”

右边的女子道:“民女龙山派纪青衣。”

人群哗然。

梁诗瑄、金善瑢、纪青衣,和大师姐孙浥乔,是龙山掌门的四位亲传弟子。南直隶道上的朋友敬龙山派三分,尊她们一声“龙山四美”,其实并不将这些出身将官之家的娇小姐当做江湖中人。直到碣鱼岛降倭,孙浥乔为洗父耻,下山抗倭,后在宁海王府撮合下,与长江水帮帮主钟良玉结为夫妻,江湖中人才惊觉龙山弟子并非全是绣花小姐。至少孙浥乔的侠义和美貌,足以撑得起“龙山四美”的名号。

但人们的惊讶并非为此,而是为三女的斩缞丧衣。

斩缞是五等丧服中第一等,只为至亲而用,三女着此,莫非……

果然梁诗瑄道:“家师半月前病逝,门中诸事繁杂,故而来迟。请诸位武林同道谅解。”

各派都不做声,只有周焱双眉紧拧:“孙浥乔为何不来?”

按龙山派规矩,掌门若无交代,便按入室弟子的辈分顺位择定新掌门。如今龙山派辈份、名望最高的无疑是大师姐孙浥乔。她不来,却遣三个师妹来,于理不合。

所以周焱略略不悦:“莫非嫁入长江水帮,就将师门规矩都忘了?”

纪青衣抢着道:“大人你错怪大师姐了。大师姐不来,是因为要照应各方宾客。还有,大师姐海战中受的伤又发作了,钟帮主疼师姐,怕师姐辛苦,不愿她来,我们也不想让师姐奔波。”她声音低哑,人也稍嫌健壮了些,过于粗浓的眉毛破坏了女子的娇弱可人,却也给了她一分不输须眉的英气。

周焱脸色一沉:“照应宾客,倒比圣上之事更要紧么?”

纪青衣还要说话,梁诗瑄已道:“师妹,怎么这样和周大人说话。”又转头道,“周大人,四师妹入门时日尚浅,冒犯之处,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计较。”

周焱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梁诗瑄又道:“大师姐确实病了,不宜长途跋涉,乞大人原谅。”

周焱有些不耐烦,道:“斯人已逝,生者也要节哀。你们且入座。”目光一抬,望向司仪官,“开始吧。”

三声炮响,比武正式开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到青云台上,再没人为龙山掌门致哀。

“龙山掌门去得不是时候。”慕容华予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旁人听,“门下弟子既不能静心治丧,其余各派也不会真心凭吊。这个世界,死人都要讲时机,何况是活着的人。”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七大剑派的凉棚里只有冷无言、盛千帆和他三个人,纵然想装作听不到都不行。当下盛千帆正色道:“慕容兄弟这样说,可是对逝者不敬了。”

他已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说起话来,比从前干脆直率了许多。

慕容华予看着他,手掌一翻,将香魂剑扣在桌上,略带挑衅地道:“沉璧剑可想与我的香魂剑玩玩?”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司仪官,“只要说一声便可。”

盛千帆婉拒:“沉璧剑不为功名而来。”

慕容华予紧追不舍:“那兄台所为何来?”

盛千帆仿佛胸口被打了一拳,暗道:“我为何来?唉,原以为能在这里见到她,谁知……”一想起凌雪烟,他还是老样子,愠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慕容华予不怒反笑,目中甚至有一丝欣赏:“在下对淡泊名利的人,向来敬佩得很。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

盛千帆道:“第一个是谁?”

慕容华予不答,只将视线指向冷无言。

但冷无言并未看他们。

他看的是龙山派众女,准确地说,看的是梁诗瑄。

龙山派为九大派之末,恰与七大剑派的位子相邻。梁诗瑄虽然貌美,冷无言却并不是个喜爱美色的人,为何要盯着她看?

盛千帆心中正疑,就听慕容华予笑道:“冷大侠可是想领教龙山派的高招?”

这一句引得龙山派众人侧目。

她们当然知道,邻座三个男子是什么来历,说不好奇是骗人的。这句话正好给她们一个机会。有几个女孩子已经对慕容华予露出笑容,金善瑢和纪青衣也转过头来。

慕容华予回以一笑,又低声对盛千帆道:“金小姐身量秀颀,样貌温柔,那个纪青衣就逊色得多,梁姑娘最美,却太冷淡了。若我来挑,还是金小姐最好。”

盛千帆闻言不悦,暗道:“雪衣浣花宫怎教出这样轻佻的人!”但他向来敦厚,口中只说:“慕容兄弟既为功名而来,怎不花心思在比武上?”

慕容华予瞥了瞥青云台,哂道:“那种比武也值得看么?”比武是由低到高排序,现在的比试,对七大剑派的传人来说,的确乏善可陈。慕容华予站起身,换到冷无言身侧的位子,抚剑道:“我来青云会,只为与承影剑一战。”

冷无言收回目光,淡淡道:“何时?”

慕容华予笑了笑,抱臂道:“冷公子怎么不问,那十七位大人现下如何?”

“我不必问。”冷无言直视着他,“你若想在王府有一席之地,必会保住他们的性命。”

慕容华予仍旧是笑:“所以冷公子把他们交给我,并不是成全我,而是利用我救人。”

冷无言不答。

慕容华予继续道:“冷公子到青云会来,也是做样子给王爷看。”他声音一路走低,“所以冷公子根本不愿参与王爷的大业。我说得可对?”

冷无言沉静如初:“不全对。”

慕容华予一怔,正在这时,青云台外一片大乱。“站住”、“什么人竟敢私闯青云会”、“给我拿下”的呼喝此起彼伏,紧接着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抽打声,和哎哟哎哟的惨叫。叫声中,一道红云似的骏马迎面奔来,空气仿佛都被点燃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骏马已至圣恩楼下。锵的一声,金石相击,迸出无数个火星子。跟着日光一暗,烈马长嘶。众人看时,圣恩楼前已多了一杆三丈高的铜杆。铜杆上挂着一面鲜红大旗,足有两丈宽窄,猎猎拂地,旗上用墨刷着四个大字:中华武会。风吹旗展,骏马四蹄雄健,毛色如火,在日光下神采赫赫,趾高气扬。

烈焰驹!

全场静谧,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马背上的男子。

他二十出头年纪,头发乱得像杂草,胡乱扎在脑后。穿一领辨不出颜色的粗布短褐,赤脚勾着马镫,歪歪斜斜地坐着,背上背一根金黄色的齐眉棍。百十个兵士将他围住,长刀出鞘,却无一人真正上前。

因为,这人就是江湖中最有身份、最有地位的叫花子,丐帮帮主姜小白。

更因为,他的右手还握在旗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