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骑闯入青云会,单手将三丈多长的铜杆钉进石板路,这是何等劲道!

姜小白松开手,一圈烈焰驹,冲兵士嘻嘻一笑。兵士面面相觑,就听呼的一声,眼前一空,姜小白已没了踪影。圣恩楼中却传来一阵乒乒乓乓桌倒碗碎的声音,紧接着一声惊叫,楼顶已多了两个人。

姜小白和周焱。

姜小白大喇喇坐着,两条腿一荡一荡。一块瓦片被他蹭落,啪嗒一声摔得粉碎。周焱衣领被姜小白攥住,身子半蹲半跪,不知是个什么姿势,脸骇得青白。他不谙武功,猛然被拎到数丈高的地方,连往下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保护大人!”

楼下众将官如梦初醒,却挤不上楼来。衣袂声响,许鹏泽、宋犀跃上楼顶,一左一右将姜小白堵住。许鹏泽喝道:“姜小白,丐帮要造反不成?还不快放开周大人!”

姜小白呵呵一笑:“好好好,小爷放开他。”

说放手就放手。周焱只觉脖子后一轻,身子不稳,骇得魂儿都没了,死命去拽姜小白衣袖。哪想姜小白的破衣烂衫一抓就破,嗤啦一声,半个袖子都脱了。周焱身子一晃,眼看就要跌下楼去,突又稳住,低头一看,是姜小白伸过来的一只脚,当下也顾不得香臭,一把抱在胸前。

姜小白笑道:“可不是小爷欺辱你,是你自己来捧小爷的臭脚。”

周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知眼前这人惹不得,只狠狠瞪许鹏泽一眼。许鹏泽两面不是人,索性闭嘴。宋犀倒是风度不减:“姜帮主,我们不是你的对手,但若硬拼起来,你也难从我锦衣卫手上讨到便宜。你也是江湖中人,何必来青云会闹,耽误这么多朋友的前程。”

姜小白歪着头想了想,频频点头:“你说得对。”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对着青云台,气势如虹地大喊,“喂!对面台上的朋友,冤有头,债有主,小爷我来找官府,你们只管比你们的武。”

宋犀几乎气结。

许鹏泽阴□□:“你小子分明就是来捣乱的,便是你们丐帮,也脱不了干系。”说着扬起手,冷冷道,“我这手落下,就是万箭齐发。任你武功再好……”

“哎哟喂!”姜小白笑嘻嘻地打断,对周焱道,“周大人,这人和你有多大的仇,不惜赔上小爷一条命,也要把你射成刺猬?”

周焱立时大叫:“许鹏泽,你安的什么心?还不撤掉你的人!我若出了事,京城里自有人给你好看!”

这次轮到许鹏泽气结。

周焱又低低道:“姜、姜帮主,万事都好商量,你有什么事,下官能办就办,不能办,也能给您想办法不是?何必伤了彼此和气呢。”

姜小白挠挠头,道:“小爷看这青云会实在太好了,也想做个会来热闹热闹。不知成不成?”

周焱一阵点头:“成成成。姜帮主爱做什么会,就做什么会。”

姜小白哈哈一笑:“小爷我就说,官府哪有不讲道理的!只要好话好说,大人们都是通情达理的。像那书上说的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肯定全是些刁民编造出来,诬陷大人们的。对吧?”

说着猛地站起身,周焱吓得全身瘫软,泥巴一样糊在檐上,只有两条胳膊,死死抱着姜小白的腿不放。许鹏泽、宋犀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虽然他们心底都恨不得周焱真的变成一滩烂泥,却也怕溅自己一身泥点子。

姜小白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胡乱抱个拳,对楼下道:“诸位江湖朋友请了。今晚开始,小爷我要在凤凰咀上开中华武会。这事情,周大人已经准了,这可是名正言顺,诸位别不赏脸。这中华武会呢,没规矩,没排行,没榜单,看到顺眼的,就切磋武功,看到不顺眼的,就痛痛快快打他娘的一架。小爷有酒,有肉,还有武当功夫,不管哪门哪派,就算你是锦衣卫的人,小爷我也豁出去包教包会。”

楼下一片哗然。

谁不知道姜小白在威雷堡得了武当太掌门普祥真人的真传?破黄泉国时,连武当第一判官笔、荆州卫千总、妙笔生花石展颜都要向他讨教武当功夫。如今他竟然不顾门户之别,要向天下人传授武当绝学吗?所有人都看着武当掌门空鹤真人,见他并未嗔怒,惊讶之余,心头已被狂喜淹没。

许鹏泽斜视宋犀,道:“宋大人,你们武当派自散绝学,这种千载难逢的武林盛事,也不给兄弟我知会一声?”然而宋犀也是一头雾水。姜小白趁他二人不备,一拉周焱,跃下圣恩楼。许宋二人吓了一跳,纷纷跟下,见姜小白在那面“中华武会”的大旗下站得笔直,周焱却已昏瘫在地,忙着人将他送回镇上医治。

姜小白挺挺腰,单手握住铜杆,运力一拔,呛啷一声,铜杆带着火星滑出。大旗一展,将周遭兵士扫得踉踉跄跄。姜小白腕子一转,将大旗扛在肩上,一间凉棚一间凉棚地打招呼:“诸位诸位,晚上见。”

“中华武会”的大旗扇着地面,带起尘土一片。三丈八尺长的铜杆在他肩上,顶多算是草棍那么重。许鹏泽不言语,宋犀也不发令,兵士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都愣在当场。唯有烈焰驹打着响鼻,跟着姜小白扬长而去,骄傲得像个凯旋大将。

青云会的第一天,就在这样混乱而尴尬的场面中草草收场。

天刚擦黑,凤凰咀上便亮起了火把。冷无言牵着飞雨,沿山路且行且停。陪在他身边的女子却不是唐娴,而是梁诗瑄。

或者说,是梁诗诗。

那朵让任逍遥牵念气闷、又无可奈何的暗夜茶花。

“我自离开合欢教,便和姐妹们四处游荡。天地虽大,可惜没有我们安身的地方。暗夜茶花的案子虽销了,我们从前的对头却不会放过我们。”梁诗瑄的声音似断似连,“姐妹们接连卷进几起事,无路可走的时候,龙山派救了我们。掌门前辈对我很好,也将姐妹们安置得很妥当。”

冷无言停下脚步,道:“你不称‘师父’,莫非竟未拜师?”

梁诗瑄点头,看着黄河一路东奔,轻声道:“我的师父,永远只有飞霜圣剑一人。纵然我改了名字,隐了身份,也时刻不忘。掌门前辈抬爱,我也只有尽心尽力,为龙山派做事,来报答她老人家的深恩了。”

冷无言却听出另一番意思:“你来找我,莫非是龙山派遇到了麻烦?”

梁诗瑄淡然一笑,像凄风苦雨中的蒲草:“不是龙山派遇到了麻烦,是我给龙山派惹了麻烦。”

“哦?”

梁诗瑄道:“大师姐出嫁后,一直没有回山。直到掌门前辈的头七,才与钟帮主来吊唁。她是掌门中意的继承人,也清楚我的身份来历。她私下与我说,青云会后,要我到宁海王府,陪王爷见一位贵客。”

冷无言心中一沉,手不自觉地握紧承影剑:“谁?”

梁诗瑄似乎叹了口气,不情愿地道:“任逍遥。”

冷无言心中一松。果然不出所料。

“大师姐说,王爷想要任逍遥手中一样东西,可任逍遥的条件太高。有人便对王爷进言,说任逍遥钟意我,可以用我压低他的条件。”梁诗瑄有些脸红,停了停,接着道,“大师姐说,此事若成,王爷今后定会善待龙山派。可是,我……”她目色渐哀,“我不愿见他。”

冷无言不知她和任逍遥之间的牵绊,只道:“你希望我帮你推掉此事?”

梁诗瑄点头,凝视着冷无言道:“我本想借青云会一走了之。未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冷公子。更未想到,冷公子还记得我。不辞而别总是不好,如果冷公子肯帮龙山派说话,我、我可以和见他、规劝他……”说这,脸颊愈发红起来,声音也低下去,“但若要我一生侍奉在他身边,却是万万不能。”

冷无言沉吟道:“表兄想从任逍遥手中交换什么东西?”

梁诗瑄愕然:“冷公子也不知吗?”

冷无言仍不答:“何时见面?”

“六月十三。”

“何地?”

“南京。”

冷无言沉默片刻,忽然大笑起来。

梁诗瑄愕然。她从未见冷无言如此笑过,也从未想象冷无言这般人物,居然也会笑得这般恣意。

笑够了,冷无言拍拍飞雨,自语道:“你的旧主愈发神通广大。”忽地脸色一寒,语意森然,“居然打起大明江山的主意来。”飞雨似是受痛,轻嘶一声,向山顶奔去。冷无言缓缓转身,肃然道:“梁姑娘,此事牵涉之广,远非你能想象。与之相比,龙山派的存亡实如微尘。六月十三,我定在南京,也会尽力帮你。但无论你我如何做,都不一定能保龙山派平安。是以,去留全在你自己。”

梁诗瑄若有所思,沉默许久,才道:“多谢冷公子。”又一施礼,“后会有期。”

冷无言拱手道:“保重。”

梁诗瑄转身离去。四下河声浩浩,洪波渺渺,岳色苍苍,她的身影渐渐伶仃,直至消失。冷无言静默片刻,挽剑前行。

原以为朱灏逸会在三个月内起兵,如今看来是低估他了。这些年来,冷无言一直忧心的事,突然变成事实,他不觉惊惧,却有解脱之感。

站在十字路口的人,总会生出许多踟蹰烦恼。但若只有一条路,反而可以将更多的心思,用在如何走好这条路上。

凤凰咀篝火熊熊,人影幢幢。“中华武会”的大旗下,姜小白正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一面教拳,一面道:“佑通神臂最为高,斗门深锁转英蒙,仙人立起朝天势,撒出抱月不相饶,扬鞭左右人难及,煞锥冲掳两翅摇。这便是六路歌诀了。”

有人呼“听不懂”,姜小白笑道:“小爷也不懂,自己揣摩呗。”

又有人大着胆子道:“姜帮主不是包教包会吗?怎么说了不算,倒教咱们自己揣摩?”

姜小白“啊哟”一声,轻轻抽了自己两个耳光,骂道:“他妈的,这张嘴是越来越大、越来越难管了。”

众人一阵哄笑。姜小白也笑,笑过后身形一变,拳出如风,口中念道:“立起坐山虎势,回身急步三追,架起双刀敛步,滚斫进退三回,□□十字急三追,架刀斫归营寨,纽拳碾步势如初,滚斫退归原路,入步韬随前进,滚斫归初飞步,金鸡独立紧攀弓,坐马四平两顾……”众人见了,不再打趣,都用心比划起来。

除去学拳的,还有一众来给姜小白捧场的人。柳岩峰、庞奇豪和丐帮的人席地而坐,开了酒坛,把大块大块生肉架在火上,烤得滋香流油,招呼大家吃喝。雨孤鸿和唐娴坐在角落里。云鸿笑、陆志杰和杜伯恒不出意料地在场,还拉了峨眉派狄樾、颜慕曾、马争鸣来。谢鹰白、代遴波、唐缎都不在,唐苦却和盛千帆、慕容华予一起喝酒。

众人见冷无言到,纷纷起身。一个脆生生、火辣辣的声音抢着道:“我的老姆妈,冷大侠有板眼个杂!”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叫花蹦出人堆,瞪着一双黑白分明得有些吓人的大眼睛,迎上冷无言,一叠声道:“人还没到,马先来报信了。”她的嘴唇细细薄薄长长,笑的时候春暖花开,怒的时候朔风肃杀,正是金小七。

冷无道:“金姑娘豪爽依旧。”

金小七大大咧咧一笑,拎过一坛酒道:“我可听说,冷公子是海量。当年在黄鹤楼,你拿我当点混,今天可不行。喝!”

冷无言接过酒坛,微微一笑:“好。今夜不醉不归。”

金小七大喜,喊道:“兄弟们快来,谁灌醉冷大侠,老子有赏。”

“你能赏人大几个意思?”人影一闪,姜小白穿过人群,笑嘻嘻地站在两人之间。

金小七啐道:“板马日的,少拿你那口武昌话现眼。”

姜小白也不恼,只一把拉住冷无言,高声道:“今天来这里的,都是我姜小白的朋友。来来来,大家先喝个交情酒。”早有人把酒端上来。姜小白带头干了,环顾四周,抹抹嘴道:“啊哈,想不到我姜小白也有这么大的面子。当今江湖有名堂的年轻人都他妈快到齐了。”

云鸿笑闻言道:“峨眉掌门都来了,姜帮主的面子,我等自然是要领的。”顿了顿,又故意道,“但不知,那位昆仑派的林少侠领不领。”

姜小白指着他道:“你少把官场那套东西搬来,信不信我赶你下黄河?”

云鸿笑的两个师弟莫怀尘、孔怀清听了,脸上都有些不悦。旁人也暗暗心惊。须知云鸿笑的地位今非昔比,不但是华山掌门,更是武林城城主。姜小白当着这么多人这厮来那厮去,的确有些不妥。好在云鸿笑并无愠色,反而笑道:“说的也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他自做了掌门,似是比从前更加隐忍、更加深不可测。

姜小白一拍他肩膀:“这才有点意思。小爷可不想皱着眉头说官话。咱们江湖中人,要没了江湖气,像什么样子!都读书考秀才去吧。”

“对对对。咱们划拳。”金小七抱着酒坛子,一把扯住身旁的盛千帆,“俩好合一是红梅花的菜!喝!”

盛千帆一头雾水:“什么?”

远处的颜慕曾哈哈大笑:“小哥你还是老样子,专遭女娃娃理抹。”

盛千帆听不懂,人群里却乐开了花。姜小白喝了酒,接着教拳,凤凰咀上又吵嚷起来。冷无言与众人打过招呼,走到狄樾身侧,拱手道:“恭喜狄兄弟继任峨眉掌门。”

狄樾赧然道:“冷公子也开我的玩笑。我这掌门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冷无言道:“有你这掌门一日,谢鹰白便不敢胡来。”

狄樾听出他弦外之音,苦笑道:“六师兄的确有野心,但若论统御之术,我远不及他。这一次他金榜题名,也不知,峨眉将来怎样。”

冷无言沉吟道:“借一步说话。”

狄樾怔了怔,给颜慕曾和马争鸣打个眼色,与冷无言踱到崖顶僻静处,道:“冷公子有何见教?”冷无言将烧尾宴之事大略说出,狄樾几乎难以置信,张口结舌道:“这?他们怎会?”

冷无言道:“武玄一和焦道真两位前辈,虽不是你的授业恩师,但为了峨眉,他们必会设法弹压谢鹰白。颜慕曾和马争鸣也会全力助你。谢鹰白权势虽大,未必有你得人心。”说着拿出谢鹰白和代遴波的尽忠表,接着道,“必要时候,这两样东西,可以制衡谢鹰白和青城派。但你也莫要真将此卷呈至有司。只要川中武林仍是峨眉、青城、唐家堡三足鼎立,便是最好。”

狄樾收下尽忠表,突地脸色青白:“冷公子你、你为何对我说这些?你为何要帮着外人,而不是宁海王?他不是你的表兄吗?”

冷无言望向夜空,道:“或许,我本就是孤家寡人。”忽又转头,神色冷峻,语气决绝,“你记着,此事永不可外泄。”

狄樾听得心中一震,想起当年在九华山,自己和盛千帆跟随他斩杀倭寇时,他曾毫不留情地训斥自己。“冷公子坦荡侠义,却有个大逆不道的表兄,也真是难为……无论冷公子是否与宁海王一气,想来都不会做有违道义的事。”在狄樾心里,冷无言不但是江湖第一剑客,更是师长一般的前辈。“我是峨眉掌门,便要以峨眉为重,其他的,不问也罢。”

想到此,狄樾抱拳道:“狄樾替峨眉上下,谢过冷公子。”一顿,又忍不住道,“今后江湖,怕要有天翻地覆的动荡。但无论世事如何,冷公子都是峨眉的朋友,更是狄樾的朋友。”

冷无言神色一轻,正要说话,就听人群中一阵喧哗,一个声音道:“武当掌门空鹤真人到。”随着话音,一行六人走上崖顶。为首道人五十上下,身材高大,穿一件麻灰道袍,执一根玉骨拂尘,面容端详,神威飘洒,正是武当掌门空鹤真人。身后四个小道士,都是伶俐聪敏,身背长剑。最后一人却是宋犀,只是换了便服。

人群沉默,甚至有些忐忑。

私传别家武功,向来是江湖大忌。不知武当派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姜小白却一脸轻快:“掌门大人驾到,是来指点大伙儿功夫的吗?”

空鹤真人微微一笑:“姜帮主客气了。丐帮助我武当派艺泽天下,贫道特来致谢。”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不喜不恼,谁都猜不透空鹤真人用意。场面一时尴尬起来,有些人已深深低下了头。

姜小白心虚不忘托大,擦了擦鼻子,嘿嘿笑道:“好说好说。”

空鹤真人不语,只看了看宋犀。宋犀便道:“家师备了贺礼,请姜帮主笑纳。”手臂一弹,一道白光电射而出。

姜小白扬手一接,见是一幅二尺宽、一人长的字卷,接着感到一股暗劲,自纸面打来。电光石火间二指一拨,字卷凭空打了一个旋,劲道消解,徐徐落下。然而宋犀并未放手,手腕一转,纸面顿时涌起数道波形,要将姜小白的手甩开。姜小白一眼看出这是武当太极拳的招式,暗骂道:“送礼就送礼,还派这厮试探小爷,小爷岂能丢了面子!”当下沉肩坠肘,横身推拳,使一招太极云手。两劲相交,字卷拧着麻花,波波震荡。众人看得胆战心惊。姜小白却似游鱼戏水,双掌不住在字卷上划拨。再看宋犀,竟也一样。两人隔着字卷,将太极拳一式式使来,场中风起云涌,字卷仿佛白龙戏水,随着四只手的劲道,在半空翩卷翻折,猎猎有声。众人看得纷纷叫好,有人已忍不住跟着比划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招,宋犀一个单边接云手,松开字轴。姜小白回以云手接单边,将整幅字接在手中,哈哈笑道:“我原以为走了仕途的九大派弟子,都是没本事的,想不到宋大人一手太极拳,精妙得很。”

宋犀听出他话中有刺,道:“姜帮主不是武当弟子,却能将太极拳体悟至此,宋某佩服。”

姜小白嘴上不饶人:“只是这太极拳软绵绵、慢吞吞,耍得再精,也没什么用。”

宋犀冷笑道:“太极拳之绵,在于蓄力藏锋,绵中裹铁。之慢,在于力道的此消彼长、因势利导。自娱切磋,当然慢来慢应。若真动手,便是快来快应。以姜帮主的武学造诣,怎说出这般没见识的话来。”

姜小白一挑大拇指:“说得好。”又回身对众人道,“刚才谁说太极拳中看不中用来着?现在可服气了?”

人群一阵低笑,宋犀才明白自己被姜小白摆了一道,却无法出声,只哼了一声。

就听空鹤真人道:“姜帮主果然睿智伶俐。”

姜小白收敛笑意,正色道:“多谢前辈夸奖。”武当掌门没有怪他公开传授武当功夫,他还是心存感激的。“可是,”姜小白揉揉鼻子,红着脸道,“我大字不识一个,您送我的字,我怕是只能当画看了。”

空鹤真人微微笑道:“正是要你当画看。”

姜小白一怔,忙展开字卷,左看右看。众人也凑上前来,却都瞧不出什么名堂。

“武通于医,拳纳于字,乃我武当真髓,所谓‘写字抒剑气,作画发文光’。”空鹤真人道,“书法重执笔。笔有锋、有芒,锋芒向内是布气,锋芒向外是纵神。笔动有阴阳,有刚柔,有吞吐,有伸缩,有转折,有迂回,有起落,有向背。思之于笔先,发之于纸后。写字行拳同是在手,手在乎己,亦动亦静,从心所欲。观夫书诀,在混元之理、刚柔之法、运用阴阳之道。其神、其气、其力,与内功技击相合,是谓‘神心相印’。”

姜小白眼中渐渐亮了起来,将那字卷看了又看,道:“前辈的意思是,未必定要识字,才能从书法中悟出功法?”

空鹤真人赞许一笑:“姜帮主脱了字意藩篱,或将别有所悟,他日神功有成,独步江湖,亦未可知。”

姜小白欢喜得简直想给他磕头。

他曾以为自己不识字,是无论如何也悟不出上乘的武当功法。此刻听了空鹤真人一席话,就像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当下紧紧搂着那字卷,磕磕巴巴地道:“多、多谢真人指教。”

“不必谢我。”空鹤真人的目光落在狄樾身上,“当年狄掌门不肯拜任逍遥为师,曾说‘没有天罡指穴手,峨眉仍是峨眉’、‘习武本为强身健体,除暴安良,不为分门别派,受人跪拜’。贫道深为敬佩。”

狄樾一下子慌张起来:“小子无知,胡言乱语罢了。”

空鹤真人一甩拂尘,正色道:“你已是一派之主,无论人前人后,都无须太过自谦。”狄樾唯唯应下。空鹤真人又道:“上官掌门传天罡指穴手与任逍遥,贫道十分折服他的深远卓见。思及武当,与其自断绝学,不若昭之天下。只有真正破了门户藩篱,中华武道才能生生不息。想必家师也是这个意思,才会将武当绝学,尽授你姜帮主。如今姜帮主兴办中华武会,传授武当功夫,贫道幸之何如。”他蔼然一笑,“只是贫道年纪大了,喜欢清静,就不与你们年轻人耍了。”说罢,竟真的带着宋犀及四个小道士离去,多半个字也不肯说。

众人心底对空鹤真人又多了一层敬意,待六人下山,都吵着要看那幅字。姜小白便大大方方地将字卷挂在女娲祠檐下。众人聚在字卷下研习,有些人甚至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要识字。

慕容华予远远观望,念道:“字写龙行草,拳练急就篇。囷囤四围固,团团囫囵圆。道道连连进,达达迭迭还。时时刻刻练,日久字通玄。好字!”一瞥冷无言,道,“冷公子可有意比剑?”

冷无言淡淡道:“我只应你一次比试。你若现在动手,便不能在青云会扬名了。”

慕容华予笑道:“你说过,我不是任逍遥那种人。”他施施然起身,环顾四下,“何况,中华武会的风头,也不在青云会之下。”

“随你。”冷无言站起身,将承影剑平平推在身前,道,“请。”

旁人听见,一阵低呼,将字卷抛在脑后,百十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冷无言和慕容华予身上。云鸿笑更是屏住呼吸。

芙蓉园里,他连香魂剑的模样都未见到,便输了剑招。此刻倒要看看,雪衣浣花宫的剑法,究竟有何不凡。

第105章 卷五千秋碎 英雄气

七英雄气

慕容华予见所有人都向自己这边看来,精神大振,并步而立,单手倒揽香魂剑,朗声道:“雪衣浣花宫四代弟子慕容华予,请教凌曦剑法。”说着中指一推剑鞘。剑鞘跳起,未及落下,锵的一声龙吟,一道七色虹彩喷薄而出。

人群一片惊呼。

不单单为香魂剑的七色虹彩,更因为慕容华予倒拔剑的手法。

啪嗒一声,剑鞘落地。

“好快的手。”云鸿笑道。

姜小白撇嘴道:“拔剑快有什么用,砍人快才是王道。哗众取宠!”

没人说话。

无论这手法是不是哗众取宠,都不能掩盖一个事实:剑鞘跳起不过寸许,在它下落之前,将一柄三尺长剑直直拔出,江湖中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但冷无言眼中只有香魂剑。

这真是一柄美得无法形容的剑,剑身莹若冰雪,剑芯却透出七彩霞光。便是唐苦也看得呆了,喃喃道:“这是如何做到?这是什么材质?”

剑身一晃,光影错乱,慕容华予一剑刺出。

这一剑刺得中规中矩,并无什么高妙变化,然而人群却又是一阵惊呼。

因为香魂剑上的霞光,竟是活的。剑身动,霞光亦动,剑向前刺,光向后流,这前刺的一剑,看上去竟是向后刺的。

叮的一声,承影剑抹开香魂剑,冷无言后退三步。慕容华予傲然一笑,手心上翻,剑身抖出一片耀目光晕,一剑下劈。可是经光影一闪,这一剑看起来却是自下上撩。冷无言反应稍慢,嗤的一声,袖口已被划破。

唐娴大急:“这是什么剑!怎么、怎么是反的?”

众人也都不解,再往场中看去,就见慕容华予出手越来越快,香魂剑一动三变,瑰丽奇绝,仿佛一团彩云,将冷无言罩在当中。云鸿笑手心泌出汗来,暗道:“无怪他一心与冷公子比试,竟不是托大。那日与他交手,没有看到香魂剑,原来是我占了便宜。若当面过招,我可看得透这把剑的方向?”

高手过招,胜负不过刹那间事。然而与香魂剑过招,却须时时记着“眼见为虚”,一招一式都要按相反的方向破解。这一念之差,已足够慕容华予取胜。何况他出手的速度,本就快得不可思议。寻常人与他对不出二十招,即使不败,也要被活活逼疯。冷无言没有疯,是因为他用内力压制慕容华予的剑招,让它慢了一霎。

他需要这一霎,以弥补光影错觉的干扰。

“浣花绝美。‘绝美’二字缘何形容剑法,冷某今日方解。”

慕容华予一剑撩出,旋身大笑:“冷公子还能说得出话,这份修为,的确比常人强百倍。”手腕一摆,香魂剑抖出一道曲线,如游鱼沉浮,旋向冷无言头颈。冷无言持剑中刺,嘡的一声,两剑相接,迸出无数火星。香魂剑的曲线旋劲不绝,冷无言眼前光影错乱,一片虹彩。慕容华予纵身前扑,剑尖勾出一个巨大圆弧,吊腕一甩,抖出八朵剑花,直奔冷无言膻中、鸩尾、巨阙、气海、关元、中极、章门、商曲八处大穴而去。

唐娴忍不住惊叫,人群也发出一片惊叹。

因为冷无言竟然闭起双眼。

既然光影会干扰自己,那就不看!

承影剑矫如白龙,在香魂剑的彩云中旋身摆尾,锵锵锵一串连响,人影乍合即分。一缕发尖打着旋飘落。

慕容华予落地冷笑:“闭上眼就想赢?”六字说完,人已跃起,香魂剑自后旋出,画出一片彩云,向冷无言当头盖去。

冷无言闭目不动,承影剑缓缓挥出,轻挑慢卷,绵中蓄劲,崖顶上似起了一个风团。呼啦一声,中华武会的大旗已被吹起。

姜小白抚掌道:“太极拳?哈哈哈!冷无言你这厮竟也现学现卖!”

不是太极拳。

香魂剑的光影投在承影剑上,反射万千金光。如果说香魂剑给人的是错觉,那么此刻承影剑给人的便是错觉的错觉。慕容华予眼前一片晕眩,连忙压剑,紧接侧步后撤,想要看清冷无言的招式。哪知冷无言出剑虽慢,脚下却快,八步走位下来,慕容华予的心已沉了下去。

这是阵法,不是剑法。

无论慕容华予往哪一个方向出剑,剑光都会被承影剑反射回来。这曾助他无数的剑光,此刻却成了他破不开的藩篱。

冷无言愈见轻松,出剑也越来越少,兴至时,左手虚握,仿佛双手使剑,口中道:“三衢蜂虿陷城池,八咏龙韬整武貔。才谕危亡书半幅,便思父母泪双垂……仗信输诚方始是,执俘折馘欲何为……天文仰视同诸掌,剑术无前更数谁……笙歌席上偏怜客,刀剑林中亦念诗。縠渚美为长饮水,金山高作受降碑。时犹草草秋方尽,陈是堂堂孰敢窥……”

承影剑光华大盛,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只觉这不是比剑,而是冷无言一个人舞剑。慕容华予咬牙苦撑,已觉内力不济,思忖再三,一个金针探海,捧剑前扑,直刺冷无言心口。冷无言听得风声,剑身一侧,让过香魂剑剑尖。慕容华予身子落地,再想变招,冷无言已睁开眼,横剑推来,将香魂剑死死吸住,手腕一压一挑,两剑发出嗡的一声大振。慕容华予手中一轻,香魂剑铮地一声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