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鹰白与代遴波见慕容华予结果最后一人,便蹲在檐下,用雪擦拭香魂剑,面色沉凝,一语不发,眼睛更是看也不看这边一眼,心中登时有些不悦,却也只得赶过去。谢鹰白抖落一身雪花,干咳一声道:“慕容兄,反贼已全部诛除,城里城外已在咱们控制中,随时可以开关,引大军渡河。”代遴波接着道:“慕容兄弟,你可是说过,只要拿下潼关,我和谢鹰白就是无罪的。那旨意在哪里?”

开战以来,云贵川三省都在观望。唐家堡虽有唐缎这个千户将军,但因大势不甚明朗,尤其是远在北京的唐歌近况不明,便大门紧闭、三缄其口。谢代二人虽写了尽忠表,但为家族、门派计,一直与关中来人保持距离。即便慕容华予暗中拜访,亮明身份,表示圣上已有旨意,只要他们报效朝廷,便不追究尽忠表之事,二人也不敢表态。直到朝廷重用唐歌,谢代二人才算吃了定心丸,不但借人借钱给慕容华予在西安府活动,这次还亲自随他到潼关来。此刻大局已定,两人问起圣旨的事来,也是常情。

谁知慕容华予皱眉道:“恐怕有些麻烦。”谢代二人吓了一跳,正要细问,慕容华予已站起身,望着柳岩峰与雨孤鸿尸身,呼出一口白气,沉声道,“两位莫非看不出,我是故意放雨孤鸿一条生路么?”

二人一怔。代遴波道:“我们见她逃出来,不知你这里是不是出了岔子,老谢便打了她一掌,我也砍了她一刀,谁知道你……”

谢鹰白示意他噤声,温然笑道:“是谢某欠思虑了。以慕容兄的武功,若非网开一面,这里岂有活口。”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慕容华予哼了一声,脸色却缓和不少:“你们可知雨孤鸿是什么人?她本姓唐,是唐栖川的妹子,当年江湖十大美人里的唐九小姐唐灵。赦免你们的旨意在唐歌手中,且想想如何交待罢。”

谢代二人几乎昏阙。同为川中豪门,他们深知,唐家堡虽说可以为了家族利益,牺牲任何一个亲人,却也极其护短。唐家人无论做了什么事,都不喜欢外人插手。雨孤鸿的尸身上留着峨眉派的掌印和青城派的刀痕,这梁子算是结定了。

慕容华予收剑还鞘,一径出了院门。院外尸横满地。潼关守军,小旗以上全部被杀。雪地里一片深红,冒着袅袅热气,清泠的空气中充满了猩热。余下兵丁交出兵械,黑压压跪倒一片。

谢鹰白见慕容华予收拢兵马,忙上前道:“慕容兄千万要帮我们说和。”

慕容华予披上一件狐裘,上马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两位与唐大公子的交情怕比我深得多。我这便回西安复命,两位安守潼关罢。”言罢哈哈大笑,吆喝军士,策马西行。

谢鹰白与代遴波一脸无奈,怔在雪中。

大雪一日紧似一日,七日后,西安被围。

慕容华予力斩云鸿笑、杜伯恒首级,救出那十七位身陷牢狱、誓死不降的陕西官员。谢鹰白与代遴波奋勇杀敌,后将大半军功让出,与唐家赔礼勾兑。唐歌指挥大军,收复陕西各府,截获西逃的秦韩二王。崆峒、华山两派灰飞烟灭,云鸿笑、杜伯恒夷三族,关中大定。

宣德四年正月,云贵川三省来归。宣德皇帝召英国公张辅回京,升林枫、慕容华予、唐歌为总兵,挂从三品指挥同知,授怀远将军,各领平乱大军一部;升谢鹰白、代遴波为参将,挂从三品指挥同知,授怀远将军,令整饬四川军民指挥使司下辖民团。元宵一过,唐缎、谢鹰白、代遴波各领一支家仆和民团组成的川军,顺江而下,攻取荆州、武昌,与苦苦支撑的江西巡按于谦会师。

二月,慕容华予与唐歌由汉水取襄阳、德安,切断据守南阳、汝宁的宁海军补给线,继而北上,与林枫部两面夹击,歼敌二十万。宁海东路军被逼南撤中都凤阳。

三月,广东广西两省上表效忠,斩点苍掌门顾陵逸,弟子尽缚京城。福建泉州卫指挥使方璨杀附逆伪官六十七人,北逐叛军至福州、建宁一线,泉州、漳州告复。

四月,宣德皇帝命江西巡按于谦节制山东、山西、关中、四川四路大军,东进平乱。然而这一战并不顺利。不但不顺利,甚至可说全线受挫。究其原因,一是朱灏逸在南京、浙江、闽北经略多年,将领皆为嫡系;二是军中所用□□火炮,都经花若离改良,威力数倍于前。战事再次胶着。

转眼到了五月。交战双方在九江、安庆集结五十万大军。决战前夕,宣德皇帝突然宣布御驾亲征,令英国公张辅扈行。朝廷士气大振,一举收复闽北、浙江。然而就在这时,南北两京地震,江南突降暴雨,河湖猛涨,水患四起,谣言也四起。有的说是□□显灵,庇护皇室嫡传的承遵皇帝。有的说是太平岁月造如此杀戮业障,上天震怒。宣德皇帝从于谦之议,搁置平乱,严惩传谣之人,并令江南各府开仓赈灾,转战各部就地护民。

此令一出,民心向背立见。江湖中也起了波澜。丐帮第一个站出来。随后,少林、武当、峨眉、青城、昆仑接连遣弟子下山,送粮送药。其余门派纷纷效仿。一时间政顺人和,宣德皇帝被颂为真命天子、古往今来第一明君。受宁海宗室庇佑多年的军民人等,心底都不禁动摇起来。

进入六月,水患已退。宣德皇帝嘉奖救灾各部并武林各派,连丐帮都得了一块大大的御笔金匾。随后兵分三路。唐歌、慕容华予领关中军,主攻南直隶江北门户滁州府;唐缎、谢鹰白、代遴波率领川军,进军庐州一线;于谦领朝廷主力,自安庆顺江而下,直捣金陵。不过半月,滁州告破,庐州捷报频传,宣德皇帝的御驾,也从安庆府前推至太平府,距南京不过百余里。

然而南京城内繁华依旧,秦淮两岸歌舞不停。镇淮桥边的酒楼,从清早喧嚣至夜半,男男女女坐饮高谈,倒比夫子庙的赌场还热闹。

身处围城,若不懂苦中作乐,那真要一头撞死了。

这日傍晚,天色阴沉,淅淅沥沥的雨一刻大、一刻小。酒楼里早早打了灯,人声鼎沸,把暑气蒸得更加闷湿。

“滁州这一仗惨呐。杜将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誓死不降,赤胆忠心,真真叫人佩服。”一个儒生喝得满脸通红,放声大叫。

旁边有人呸道:“杜将军?杜叔恒?他是公报私仇!哪个不知道啊,打滁州的是唐歌和慕容华予。这两人打关中的时候,把崆峒派灭的了。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哎。”越说越忿恨,起身道,“杜叔恒守不住城,自己拼命也就算了,还拉上数万将士给他陪葬!”

孟箫和魏青羽是镇守庐州府的主将。只是孟箫不擅陆战,魏青羽又没有带过兵,不敌唐缎、谢鹰白和代遴波的川军,将庐州府丢了大半。说话这人被儒生问住,直憋得脸红脖子粗,才道:“老子是南京人,老子的兄弟死在滁州了,别跟老子说什么废话。你这小白脸有种,就去砍一两个敌军来,我就服你!”

儒生愣了愣,颓然落座道:“天亡我承遵朝。”

邻座忽有人道:“你们懂什么!这不是兵败,是在下一盘大棋!”此言一出,酒楼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追了过去。说话这人洋洋得意,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滁州、庐州兵败,是泉南王诱敌之计。”

泉南王就是承遵朝第一勋贵、岭南相思剑传人南宫烟雨。两年前,南宫烟雨向朱灏逸献上花若离改良后的鸟铳火炮。朱灏逸大悦,将南京防务统交于他,并命他监造兵器,列装嫡系。去年六月起兵后,又升南宫烟雨为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及至称帝,更加封泉南王,南宫世家永镇岭南。如今朝中一概军务,都是他与朱灏逸商议决断。

“你们还不知道吗,那边的,”这人压低声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已经到了太平府了。”

所谓“那边的”指的是宣德皇帝朱瞻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南直隶的皇帝是朱灏逸,至少现在还是,就算败局已定,百姓也不能称别人为帝。

“守太平府的是什么人?韩良平韩将军,石展颜石将军!韩将军本来就是芜湖人,太平府没有他不熟的地方;石将军带兵一流,号称武当第一判官笔。这还不算,太平府有什么?采石矶呀!当年鞑子守着,还叫□□爷吃了大亏,若不是开平王夜袭,还不知大明朝在哪呢!”

采石矶是南京城的南大门,扼大江要冲,自古是兵家重地。当年□□朱元璋进兵南京,采石矶久攻不下。幸而先锋将军常遇春一人一舟,趁夜色涨潮,攀上矶顶,斩了守将,才令大军顺利登岸。□□皇帝升其为元帅,立国后封鄂国公,逝后更追封开平王,与中山王徐达并称。

“韩将军和石将军的本事,可比鞑子强多了。我猜着,泉南王这么排兵布阵,定是要在采石矶结果了那边的!”

说着,这人狠狠做了一个“杀”的手势,心满意足坐下吃酒。旁人却嘁嘁喳喳议论开来。

“说得倒像真的,可别忘了,把那边的一路放过来,还有投诚一说。”

“你这人哪里的?说这些话,不怕割了舌头!”

那人醉醺醺地道:“有什么说不得的?当年,谷王和曹国公不就是开了金川门?那个投降的李明远,不就是李景隆的后人?”

二十五年前,燕兵渡江,谷王朱橞及曹国公李景隆开门献城,江山易主。李明远是李景隆庶孙,宁海水师全军覆没,只有他变节活命。据说如今在平叛大军中效力,也不知官封何职。

“自古贰臣无善终。李景隆投靠朱棣,不也是被抄家了?对这些人来说主子就是文德桥的栏杆——靠不住。否则他李明远又怎么要靠宁海老王爷搭救?你们看着吧,李明远忘恩负义,定也没得好果子吃。泉南王那样睿智,才不会做叛逆之事。”

众人听得点头。又有人道:“讲这些都太早了。眼下采石矶才是要紧的。要是丢了这里,南京可就一马平川了。”

“是啊。韩将军和石将军武功虽好,那边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林枫,啧啧,青云会状元啊,韩将军石将军可都没上榜哩!”

“把林枫调去,是给那边的护驾的。再者说,上榜了不起吗?还不都是内定的!林枫也是靠他老泰山。要不然,丐帮的姜帮主凭什么要开中华武会?”

“姜帮主现在招安了。我听说,那边的给了丐帮一块御笔金匾,姜帮主现在走到哪里,吃喝都不愁呢。”

“那不成了净坛使者?”

“呸!你这吃货!那边的可就指望姜帮主的轻功,也来个夜登采石矶……”

话未说完,便被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打断。窗边有人喊“泉南王的猎甲精骑”。众人呼啦一下全涌到窗边,就见一队威风凛凛的马队,自聚宝门方向奔来。为首一匹四蹄雪白的乌骓马,马上之人银甲黑袍,腰挎长剑,仪容潇洒,志气傲然,正是南宫烟雨。众人目送他远去,才意犹未尽地落座。

有人道:“泉南王瘦了不少。简直就是出了南门——尽是事。成日里巡防不说,那位爷不临朝,单只宣他议事,搞得他连家都回不得,吃住都只能在五军都督府啦。”

“你知道的倒多的很嘛!看来没得少留心。”

“我留心?”这人大呼小叫地道,“你打听打听,全南京城,哪个不留心泉南王?年纪小小就做了王爷。做了王爷,还跟从前一样的说话行事,没得一点架子。我有时候跟守城的兄弟韶韶,听说不但王爷待他们好,连王妃待他们都好。每次丫鬟们去送点心果子,有一份王爷的,就有十份大家伙的。”

“王妃也真是可怜。那样一个美人,却是个残废。好在王爷不嫌弃。哎,嫁给这样的男人,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却听一人道:“要是南京守不住咾,你们说,王爷会怎样?”

“还能怎样?他这样有本事的人,要么投诚封官,要么战败杀头。自古都是如此。我宁可他杀头!”

后一句引得众人纷纷附和。只有角落里一个女子忿忿不平:“哪有这样咒人的!”

她二十岁的年纪,一身粉衣粉裙,两个浅浅的酒窝,既温柔,又明媚。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对面的白衣男子听到。

那男子三十上下,眉目刚雅,志意廓然,斟了一杯酒,淡然道:“世人对英烈气节的推崇,往往良善无情。白乐天诗杀关盼盼,不外乎此。”

女子叹了口气,看看天色,又问:“我们几时入宫?”

男子将酒杯停在唇边,道:“且看合欢教有何动作。”

女子吃了一惊:“任逍遥在城里?”

“或许。”

女子皱了皱眉:“他虽是我姐夫,我却不喜欢他。”

“为何?”

女子撇嘴道:“这人心思难测,手段又狠,有他在的地方,总是不好。”

男子微微一笑:“你该相信,令姐眼光不错。”

女子秀眉一挑,大胆道:“我的眼光也不错呀。”

天完全黑下来,风挟雨丝,打在盛开的玄武红莲上,激出一层暖暖的光晕。南宫烟雨穿了一件家常的淡烟色贴里,凭窗而立。雨滴打在檐上,溅起一片濛濛白雾,凉得沁体。

他已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两个时辰。

两年前,他与花若离初到南京时,也是六月,玄武湖的红莲花开正艳。他见花若离喜欢,便命人移来一些,种在书房前的池塘里,如今已是亭亭如盖,清香满池。

南宫烟雨苦笑了一下,转身坐在书案前,笔走龙蛇,唰唰不停,忽又凝滞,悬腕不动。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几个侍女挑着灯,举着伞,将花若离推进屋来。她仍是一身淡淡的金粉色百褶衫裙,恬静美好得如同池中红莲。

一个侍女道:“王爷,娘娘特意叫我们采了新鲜莲子,熬汤给王爷消暑。”

南宫烟雨道:“遣人送来就是,你怎么亲自来?”

花若离道:“王爷没用晚膳,我不亲自看看,怎能放心。”

南宫烟雨叹了口气:“你倒惦着我没用晚膳。”又对侍女道,“王妃今日进了什么?”

侍女道:“一碗小米粥,半块桂花藕粉糕。”

南宫烟雨微微颔首,自桌下拿出一个精致食盒,温然道:“近来你胃口不好,人也恹恹的。这荷月酥酸润开胃,我从御膳房带了给你。”

花若离心中一暖:“多谢王爷。”待侍女退下,又道,“相公。”没人的时候,她还是喜欢称呼南宫烟雨“相公”。望着南宫烟雨消瘦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花若离轻声道:“战局,是不是不好?”

南宫烟雨在她身侧坐下,长叹一声:“是。今晚战报,孟箫被杀,魏青羽被擒,庐州失守。石展颜投敌,韩良平殉国,太平府也失守了。大概明后日,朱瞻基就会兵临城下。”

花若离“啊”了一声。

太平府失守,意味着采石矶失守。加上滁州战败,南京南北两座大门已尽数被破。可供依凭的,只剩下蜿蜒盘桓两百里的内外城墙了。然而长城亦不足凭,何况孤城?

“圣上有何决断?”

南宫烟雨淡然一笑:“大势已去,还有什么可决断。就算守住采石矶,我们的粮草兵械,也断难过得今冬。”

花若离沉默。

军情种种,她早心知肚明,但这些话从南宫烟雨口中说出,却令她深寒入骨。

“相公今后有何打算?”

南宫烟雨不答,只将花若离推到书案前,低低道:“我原想写完了这个,便去看你,与你道明一切。”

书案上铺着熟宣云母笺,已写满了字。花若离念道:“南宫烟雨,字齐云,泉州清源山人。少年羸弱,聪敏好学,承家学相思剑法二十式,志意昂然。建文二十六年,从承遵皇帝游清源山,纵论天下,自掘坟茔以明志。二十七年,游历江湖。二十八年,娶妻花氏,造鸟铳火炮,列装猎甲精骑。二十九年,演武南京,授京师杂造局监事,领南京城防职。三十年六月,升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九月,承遵皇帝登基,授金册金宝,封泉南王,岁禄万石,令永镇岭南。承遵元年,北伐败绩,烟雨坐失数府。时人皆谓其当效谷王橞及曹国公景隆。烟雨曰:‘大丈夫约誓在先,岂背信于后!’及战,殁于城下……”

花若离颤声道:“相公,这是?”

“《承遵英烈纪略泉南王传》。”南宫烟雨平静说来,忽又慨然道,“我这一生,不弱人前,却不知死后……”

花若离心中猛地一跳:“相公,不要说这样的话。”

南宫烟雨淡淡一笑:“你是我的夫人,我才与你说这样的话。难道要我骗你、而你装出一副安心的样子么?”一顿,喟然道,“我的平生,不愿假手他人。”他望着花若离,双眸透出星辉一般的柔光,“你是最懂我的,帮我续完罢。”

花若离望着他,眼中无尽情愫:“别人眼中的相公,与若离毫不相干。若离眼中的相公,才是若离的,若离不愿让第二人知晓。”

南宫烟雨沉凝片刻,将纸笺团揉掌中,缓缓道:“知我者,除却圣上,惟你一人,旁人臧否,的确无谓。”五指一松,纸笺片片飞散,“南宫烟雨的路,也许走错了,但我愿从一而终。”

花若离心中无限凄楚,化为淡淡一句:“若离也愿从一而终。”

“不。”南宫烟雨摇头,却不是拒绝。他抚着花若离鬓发,歉然道,“我累你半生,你走吧。”

花若离潸然道:“相公既存决死之心,若离岂有独活之意。”

南宫烟雨无言以对,只将她揽在怀中,怅然笑道:“我这一生,一事无成,有妻如你,却也不枉。但,你还是要走。”他站起身,从架上取下相思剑,交予花若离,当年的壮怀激烈,已化作一派萧索,“我不能衣锦荣归,但愿相思剑长眠岭南。”

“相公!”花若离再忍不住,低低抽泣起来。

南宫烟雨勉力一笑,拭去她的眼泪,却说不出话。

曾经视若生命的宝剑已经无用,曾经拥有的一切也已全无意义,他了无牵挂,只求死得其所,还有什么可说?

花若离平静心绪,定定地道:“相公,再舞一次相思剑罢。”她提起笔,目光温柔如水。“我这一生,画的都是兵器。如今想为相公画一幅像。天涯海角,我只要看着它。”

南宫烟雨点头,拔剑而起。相思剑一抖如水,冲开书斋槅门。灯光泼进雨夜,照出漫天细细斜斜的银丝。南宫烟雨身如轻烟,掠上小桥,将相思剑法全力施展。他军务缠身,已年余不碰剑法,此时此夜使来,竟有难为之情。第二遍剑法使完,才入佳境。

雨线缠绵,剑色如织,与灯光一道,将满池的红莲碧叶,涂上一层金橘色的淡淡光辉。花若离痴痴望着桥上人影,取过一张白版熟宣,勾描点画。

夜风吹来南宫烟雨的吟咏:“长铗俯身偃,谁解相思意。巨风动地来,放歌殊未已。”

剑随身走,层层荷叶上起了一道密密水帘,不知是烟是雨。

“长铗俯身偃,既偃且复起。颠仆不能折,昂扬伤痛里。”

吟声一顿,忽然哀昂高起。相思剑剑落如雨,桥上荷瓣翩飞。

“我生也柔弱,日夜逝如此。直把千古愁,化作临风曲。”

相思剑明灭不绝,化为一泓秋潭,将南宫烟雨送回书斋。他拂去剑上水滴,掸落一身轻雨,见花若离画已半成。然而画的不是正襟危坐的容像,而是一幅工笔底稿。画中莲叶接天,小桥盈卧,一个男子立在桥头,望着莲花池畔作画的女子。花若离正细细描摹画面近处的二十朵莲花。细看时,莲花随风摇曳的姿态,竟与相思剑法暗合。待全部画完,花若离在左首写下“剑花烟雨泉南”六字,又蘸饱墨汁,将笔递到南宫烟雨面前,道:“相公请题。”

南宫烟雨接过笔来,略一沉吟,写下一行清俊行楷。

“长留王谢堂前燕,来筑泉南郭外巢。”

花若离低吟数遍,仰头道:“若有来生,愿你再累我一遭。”

南宫烟雨笑笑——他已半年不笑,此刻放下一切,竟有人生苦短之意。目光移到桌上的荷月酥和莲子汤,便与花若离相携而坐。两人都不做声,只细细品着各自心意,静静享受这片刻宁静时光。不多时,花若离倚在南宫烟雨怀中,沉沉睡去。南宫烟雨握着她的手,似瞑似坐。灯光斜斜扫过,将他鼻梁的阴影投满侧脸,又随天光,渐渐淡去。

窗外,雷声隆隆,风雨如晦。

第114章 卷五千秋碎 烟雨绝

十六烟雨绝

花若离醒来时,南宫烟雨已不在,只有相思剑躺在枕边,静默如彼。她将长剑抱在怀中,听着远处隆隆的炮声,呆呆出神,直到窗外红日高照,才吩咐侍女梳洗更衣。

她的侍女都是白鹭堂属下,是以并不惊慌,只将战事一一道来:“娘娘可知道,昨夜的雷声不是雷声,而是炮声。唐歌和慕容华予乘夜强渡长江,现已到金川门外。今天早上,谢鹰白、代遴波、唐缎的川军也越过和州府,跟于谦的主力,会师南城外。现下从江东门到夹岗门,大约全是兵。娘娘和王爷可有什么打算?”

花若离不答反问:“府中人如何?”

侍女道:“表面平静,私底下都焦急万分。”

花若离点点头,道:“将府中现银和值钱东西分一分,让他们回家。”众女依言散去。花若离将轮椅摇到书案边,看着昨夜那幅草图,便调了颜料,细细上色。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她却画得很慢、很专注。只有每隔一个时辰,侍女禀报战况时,才稍稍抬头。

“娘娘,金川门那边先动手了。但慕容华予和唐歌很快就按兵不动了。”

“娘娘,凤台门那边也动手了。但是王爷没有出战。”

“娘娘,凤台门那边又动手了。这次凶得很,外城险被攻破,幸而王爷在聚宝门督战,尚可无虞。”

花若离停下笔,自语道:“试探得差不多,就要总攻了罢。”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侍女匆匆赶来:“娘娘,有客到。”

花若离一惊。

这种时候,谁会登门?

一抬头,就见一个女子,身上松松系着织金纱通袖衫,配一条千娇百媚的蜀绣紫裙,斜挽发髻,露出一根翠□□滴的长簪,正从廊上袅袅行来。她二十出头年纪,容貌美艳,姿态风流,手中把玩着一朵新摘的红莲,笑吟吟道:“若离妹子,可认得我?”

她的声音温柔甜酥,十个男人听了,有九个半会心中一荡。只是一双美目中,隐隐透出凌厉精狡,让人不敢轻慢。

花若离心念转动,屏退左右,欠身道:“嫂嫂。”

女子一笑:“你怎么猜到我是唐娆?我们从未见过。”

花若离淡淡道:“这个时候,除了我哥,或是他的人,没人会来这里。”她细细打量着唐娆,接着道,“嫂嫂是蜀中第一绣女,第一美人,这条裙子,也只有嫂嫂绣得出、衬得起。”

唐娆笑笑走近,打量书房陈设,道:“妹子果真是个雅人,配得起南宫少主。哦,不,该叫泉南王。”她放下红莲,抚着相思剑剑柄,嫣然一笑,“妹子收拾一下,这便跟我走吧。你哥哥可惦记着你。”

花若离不动:“我哥人呢?”

唐娆盈盈落座,道:“男人要忙大事。你的男人在聚宝门,我的男人在皇宫里。女人家的事,就让女人来办吧。”

花若离微微蹙眉:“我哥去皇宫做什么?”

唐娆一抬手:“我怎知逍遥要做什么!”她起身走近,扶住花若离双肩,温然道,“我只管来接他的妹子。逍遥什么人都不在乎,只在乎你这个妹子。”

花若离一怔,片刻道:“哥哥好意,若离心领。只是,我心意已决,要与相公生死相随。”她卷起那幅画,连相思剑一同捧着,道,“请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我哥,让他设法送回岭南清源山南宫世家。”

唐娆接过剑和画,脸上并无讶色,更无担心,反而摇头叹息:“生死相随,想来也可笑得很。”

花若离一怔,旋即微愠道:“我哥若有不测,难道你能安安心心活下去吗?”

唐娆忍着笑道:“自然活得下去,还要比从前活得更好。”

花若离一脸惊诧:“你?你怎能这样说!枉我哥哥喜欢你、信任你!”

唐娆终于笑了出来:“这正是逍遥聪明之处,也是我爱他的地方。”忽地形容一敛,正色道,“我与逍遥,惺惺相惜。我愿意替他死、替他活,却不愿意为他死、为他活。他就是爱这样的我。你虽然是他的妹子,却和他不是一路人,跟我更不是一路人,所以你不明白。”

花若离的确不明白,道:“只要哥哥喜欢,那便是对的。”

唐娆柳眉一挑:“自然是对的!”一顿,语声缓和下来,“我来之前,逍遥说,南宫烟雨绝不会走,只叫我来劝你。可我看到你画画的样子,心里就明白,谁也劝不动你。你我是初次见面,我就不说那些俗言俗语,惹你厌烦了。”

花若离不觉对她多了数分亲近:“谢谢嫂嫂。”

唐娆又道:“你出嫁时,我还在成都,都怪逍遥他……”她抿嘴一笑,如杜鹃花开,“这小玩意儿送给妹子,聊表寸心。”说着将一只锦盒打开,放在桌上。

盒里装着几个精致瓷瓶,头油、眉黛、胭脂、口脂、米粉底膏、凤仙花汁染甲和各色香膏,散着淡雅香气,一应是成都百花园的上上之品。花若离不觉微露笑颜。这些东西她从不缺,只是女人天生便喜爱这些小玩意。

“妹妹不知嫂嫂会来,没备下礼物,请嫂嫂见谅。”

“这简单。”唐娆看着书案上的画,“妹妹的画画得这样好,送我几张图罢。”

花若离不解:“什么图?”

“火器打造图。”唐娆眼中带笑,“南直隶能守到现在,妹妹改良的火器居功至伟。逍遥说过,若朱灏逸,哦,不是,是承遵皇帝陛下,若能再隐忍一年半载,等到北伐军全部列装妹子的鸟铳和佛郎机时,再起兵北伐,战局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

花若离心中明白过来。

类似的话,南宫烟雨也曾说过。当初,他力劝朱灏逸再等半年。然而朱灏逸认定,有华山、崆峒两派坐镇关中,再加上与任逍遥的水师合兵出奇,装配的事已不那么重要。如今细想,若没有任逍遥假意结盟,朱灏逸或许真能沉心接受南宫烟雨的进言。如今朱灏逸兵败,任逍遥立刻打起这批改良火器的主意,花若离实在有些佩服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

“你哥哥是高天原之主,既然有了天下最好的战舰,舰上怎能不配最好的火器呢?”唐娆一面说,一面研墨,语声柔中带刚,“承遵皇帝不愿意那些兵器打造图落在‘那边的’手里,杂造局那边已没了存档。但妹子你一定还记得,每一幅图是什么样子。对不对?”

花若离冷笑。

她的确记得,而且永远都不会遗忘。因为那是为她最爱的男人,耗费无数心血测算设计、实造试射后,才最终敲定的图纸。

“我有条件。”花若离说得不疾不徐,“哥哥若应我,我便把那五十张图画出。若不应,天下地下,没有人能从我脑中取走。”

啪啪啪。

唐娆忍不住击掌,道:“直到现在,你才真像个姓任的。”

花若离哂道:“嫂子莫忘了,从前,你是大家闺秀,我却是黑道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