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娴双手已扣住二十枚银针。

她没有把握护得住冷无言二十招,但她想杀的,是朱灏逸!

谁要冷大哥死,我就要谁死!

有生以来,她心中第一次迸发如此强烈的杀意。

整个楼层静如冰窟,只听冷无言缓缓道:“你的探子该回报,前日江中有人访我。”他看了南宫烟雨一眼,“那人是谁,你该知道。”

南宫烟雨面色凝重,吐气道:“沉月舟,心无剑,环碧叶氏,天涯难见。”

冷无言又看着朱灏逸,双目威棱爆射,语声逼人:“我和他说过什么,你不知道,但该猜到。”

喀的一声,朱灏逸将茶碗顿在桌上。

冷无言傲然一笑,牵过唐娴的手,扬长下楼。

朱灏逸面色骤变,语气却仍平静:“表弟,文姑娘在玄圃净明精舍清修,你该去探望。”

冷无言身影一顿,却未回头。

戏台上正唱到《谏父》一出。伶人道:“这妮子无礼,却将言语来冲撞我。我的言语倒不中听啊。孩儿,夫言中听父言违,懊恨孩儿见识迷。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朱灏逸端起茶碗,送到嘴边,又放下,轻叹道:“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一个小太监快步上楼,跪地呈上一方纸笺,道:“启禀王爷,余学士晚饭后走了几回路,读了几页书,又要笔墨写诗,御医们送药的时候,才发现、才发现学士已经去了。”

朱灏逸悚而惊起,接过纸笺一看,却是杜工部的七绝《赠李白》。诗云: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朱灏逸颓然落座,阖上眼帘,良久才道:“一切丧仪,从国公制。”

小太监应声“遵旨”,正要下去,朱灏逸又沉声道:“晋何慨然为翰林学士,以余先生私淑弟子之名,草诏。”

冷无言与唐娴出了皇宫北门,由太平门登上内城城墙,漫步向西。三丈宽的城墙绵延无尽,空无一人。杂草和苔藓从砖缝中伸展开来,凝着秋夜露水,斑驳着黄黄绿绿的流年,走上去,柔软如贡毯。左边是幽幽的覆舟山,右边是粼粼的玄武湖。月光银纱一般垂下,覆在人身,缠缠绵绵,凄婉哀怨。冷唐二人拨开月华,静静走着,衣襟间心手相连。

他的手宽大,温暖,平滑。她的手柔润,纤小,有一点点发凉。

“方才是不是吓到了?”

唐娴摇摇头,道:“我只想着脱身,没心思去怕。倒是出了宫门,一阵阵发冷汗。”说着慧黠一笑,道,“我才知道,冷大哥说起谎话来,也是正气凛然的样子。”

冷无言哑然:“是么?我没察觉。”

又走了一阵,唐娴忽道:“冷大哥,我能问你,为什么不愿做皇帝吗?”

冷无言一愣,没有回答,只仰头望着明月。明月柔润微瑕,仿佛嵌在天上的玄武湖。“我生于十月晦日。□□曾说,这一日日月皆终,乃大凶之象。”他涩然一笑,“日月为明,或许这是天意。”

唐娴忙道:“不会的!冷大哥一定能做个好皇帝。”

冷无言正色道:“做明君的道理很简单,天下能做明君的人也很多。但真正登临君位,面对无穷的财富、权势、争斗、奉承,仍能做明君的人,却凤毛麟角。”

唐娴似是明白了什么:“你是怕,自己会变?”

“人都会变。”

唐娴忽然笑了:“那,冷大哥还是不做皇帝的好。”

“哦?”

唐娴脸上浮起一片红云,绞着衣角,低头道:“我和四姐一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就像月光一样柔软,“皇帝有三宫六院,嫔妃无数,哪会有真心实意,一定不是个好丈夫。”

冷无言不觉莞尔:“这话大不敬。我可要治你的罪。”

唐娴闻言赶忙捂起耳朵,甜甜道:“哎呀,你胡说什么!”说着一跺脚,逃似的奔出。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角,在月下泛着粉白柔润的光,精灵一般。冷无言看着,看着,心像卸下千斤重担,变得轻柔起来。

唐娴忽然停步,远远回望着他。冷无言大步赶去,道:“很晚了,我们回去罢。”唐娴摇头,指着城墙一侧的马道,道:“冷大哥去吧。”她转过身,垂首道,“我等着你。”

城下,玄武湖西南,玄圃。

玄圃是梁朝昭明太子萧统的私园。千年前,这位纯孝仁厚、文思翩然的皇子,就是在这里泛舟游吟,主持编著了传诵千古的《文选》。但这些对冷无言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素晖在这里。

唐娴不知道冷无言和文素晖有何过往,可唐娴看得出,朱灏逸那句话,对冷无言是有所触动的,而她,不愿自己的冷大哥再有半丝愁绪。至于冷无言,他有意无意向西行来,或许是潜意识里,想要远远望一望文素晖,哪怕是她住的重重楼宇。

心事既被唐娴道破,冷无言便沿马道下至湖边,几个提纵,掠至玄圃。

玄武湖向为皇家园林,洪武年间,朝廷在湖中梁洲兴建黄册库,更是与世隔绝。永乐朝迁都北京后,南京为陪都,玄武湖仍属禁地。冷无言身有王府令牌,不惧盘查,却不愿招惹麻烦。

圃内寂无人声。湖水回环其中,汇成一池。池中满是绿盖般的秋荷,间或三五红莲,在月下聘婷临风,舞出一道凝碧的波痕。岸边精舍题着“净明”二字,窗纱黑透,显然主人已经睡下。冷无言来至门前,轻叩三下,道:“文姑娘,你可在?”

无人回应。

冷无言再叩三下,道:“文姑娘,在下冷无言。”

屋中响起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冷无言明显感到,门后站了一人。

那个白梅般的女子,与自己相去不足一尺,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屋内传来文素晖幽幽的声音:“冷公子,夜已深了,你我男女有别,不便相见,请你回去吧。”

冷无言胸中一热,道:“我累你被王府软禁,你且打开门,我救你出去。”

窗纱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什么来由。

“是我为华山派留下,不干旁人的事。”

冷无言踌躇道:“今后,你要怎么过?”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来。

“素晖心如古井,愿在此地清修一生,为华山弟子祈福。”文素晖逆着月光,窗纱上冷无言的影子清晰可见。她抬起手,在影子上轻轻摸索。“也为冷公子祈福。祝祷公子平安康健,与唐小姐早结良缘。”

冷无言心头百般滋味,不觉将手按在窗上,道:“你这般,我实是愧对展大哥,也愧对你。”

文素晖将手贴着他的手影:“尘缘既尽,无谓纠缠,也无谓愧与不愧。”

窗纱并不厚,两个人掌心的温度,足以互达心底。

“你终究不肯见我?”

“见与不见,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冷无言沉思良久,终是收回了手,道声“保重”,怅然而去。

吱呀一声,门开一线。月光流水般洒下,照见文素晖清秀素颜,长发披散,一身青绢道袍,手中握了一柄松纹长剑。剑身镶着一颗绿松石梅花钮,是当年在威雷堡,冷无言用十两官银买来的。

文素晖怀抱长剑,踱至池边,望着冷无言一点白衣,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你的心意,我知,我的心意,你知。从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莫再相见。”

玉手一倾,长剑滑入池中,悄无声息。

第113章 卷五千秋碎 风雷动

十五 风雷动

秋去匆匆,不觉已将冬至。黄河上下阴霾一片,风陵渡口雪花翻飞,自清泠的空气里,带出一缕动人琴弦。

“昔我往,杨柳垂,今我来,雨雪霏。问故人,可记当年,清歌吟《采薇》。”

渡口的茶棚里炉火正红。临窗位子坐着一个青衣女子,正对着大河飞雪,抚琴轻歌。铮铮琴音,与千古潼关、九曲黄河,融成一杯淡茶,烹着兴衰天下。

脚步声响,一伞一人轻步走进茶棚,抖落伞上雪花,露出一张沧桑刚毅的脸,却是风陵寨大当家、黄河六侠之首柳岩峰。他静静立在女子身后,待一曲终了,才道:“雨楼主好兴致。”

女子转过头来,一张脸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角分明,整个人透着一股空灵潇洒的味道,正是听雨楼楼主雨孤鸿。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柳侯爷好。”

柳岩峰连连摆手:“我听不惯官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还是从前那样称呼吧。”

雨孤鸿笑笑道:“王爷九月登基,称承遵皇帝,各人皆有分封,岂可乱了规矩。”

柳岩峰叹了口气,望着对岸,沉沉道:“现在,我宁可拿这个风陵侯去换我的兄弟、我的风陵寨。”

六月中朱灏逸起兵后,甘陕之地便以崆峒派杜伯恒、华山派云鸿笑为首,挟秦王、韩王遥相呼应。潼关这一兵家必争之地,则是风陵寨和听雨楼守卫。八月,宁海水师覆灭,京畿之危顿解,朝廷派英国公张辅领兵三十万,南下平乱。

张辅乃河间王张玉长子,年少从军,靖难时便为指挥同知,雄毅方严,治军整肃。永乐朝三定交南,晋英国公,宣德朝平汉王之乱,威名闻海外。朱灏逸深知利害,命关中军过黄河,与太原陆家庄袭其侧翼,以接应三路北伐大军。

这一战杀得日月无光,血流成河。潼关以东、黄河两岸,平阳、怀庆、河南、卫辉、开封、彰德、大名、东昌、兖州九府,无论官仓民宅,损毁殆尽。一月后北伐军兵败,撤至南阳、汝宁、徐州一线,关中军退回,陆家庄被夷为平地,柳岩峰和雨孤鸿放弃风陵寨,改驻潼关。为提振士气,朱灏逸于九月登基称帝,大封王侯。

但柳岩峰已开始动摇:“从前,我只想杀倭寇、护百姓,让风陵寨在江湖中有一席之地,让世人见了我们兄弟六人,都挑起大拇哥,说一声‘好样的’。可不知怎么,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他长叹一声,“我的兄弟,全都没了。”

雨孤鸿闻言泫然,喃喃道:“江山风雨楼,也只剩我一个了。”她站起身,立在柳岩峰身侧,望着棚外的浩雪江山、滚滚黄河,轻轻道,“可我们若停下来,他们便都白白死了。”

“我们”二字似是刺到了柳岩峰的痛处。他定定望着雨孤鸿,道:“雨楼主,你答我一句,当初,你们江山风雨楼,是不是专为王爷……不,为圣上,收拢可用之人?你接近我,是不是为了……”

他没再说下去。雨孤鸿在他心里,一直是仙子般的人物,他不愿意把这么龌龊的事情与她联系起来。但如今,这个问题再不弄清楚,即便抱得美人归,他又怎能安心。

雨孤鸿目光如水,不动如山:“侯爷不觉得,圣上当初若真有此意,该派些年轻漂亮的女子么?”

柳岩峰没想到她竟会这么答,一时无措,脱口道:“年轻漂亮的女子怎能和你比!”

雨孤鸿愕然:“什么?”

柳岩峰见说走了嘴,索性开诚布公地道:“雨楼主,我是个粗人,若是有什么话冒犯了你,你别见怪。”他搓着手,似是下了很大决心,道,“我、我想娶你,你可愿意么?”

雨孤鸿没想到他竟会这么问,一时没了言语,只觉炉火更旺,烤得身子发起热来。良久才幽幽地道:“你干什么喜欢我?”

柳岩峰也没想到她竟会这么问,搓着手道:“我也不知。但我见你第一眼,就忘不了。”

雨孤鸿冷哂道:“因为容貌么?”

柳岩峰不否认。雨孤鸿的确美,即便她初见柳岩峰时已经三十几岁,但对江湖十大美人而言,这几乎不是问题。

雨孤鸿又问:“你知道我为何一人独闯江湖十余年,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事,知道我如何做了听雨楼楼主吗?”

柳岩峰摇头。

雨孤鸿冷笑:“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何谈喜欢!”她指着黄河对岸,咄咄道,“如今敌军压境,你不思歼敌之策,为圣上分忧,却来和我说这些轻薄的话,是何道理!”

柳岩峰遭她连番奚落,面子上再挂不住,正色道:“你放心,柳岩峰不是不分轻重的人。我来此是为察看黄河水情,与你只是偶遇。”

亭中一时安静下来,也尴尬下来。

过了许久,雨孤鸿才道:“现在不是汛期,怎么来察看水情?”

柳岩峰乐得岔开话,指着河心道:“你看,黄河水越来越浅了。”见她不解,又道,“这个时节,上游已结了冰,所以水浅。天气越来越冷,又下了雪,我担心要不了冬至,我们这里也要结冰了。”

雨孤鸿心中一惊。

黄河若结冰,潼关便失去了一道天然防线。

柳岩峰道:“对岸这半月不动刀兵,定是在等黄河结冰。我们须得早作应对。”他一拳击在亭柱上,“黄河结冰,上下数十里都可行军,对岸兵力远多于我们。我想将潼关外围的守军撤入关内。”

“不可。”雨孤鸿双眉紧蹙,“没有秦国公与晋国公军令,你万不可擅专。”

秦国公便是杜伯恒,晋国公便是云鸿笑。朱灏逸将关中军政大事,全权交托二人。潼关这般军事重镇,事无巨细,皆须杜云二人军令。

柳岩峰道:“那就请关中增兵潼关,或可守住黄河岸。”

雨孤鸿摇头:“这恐怕更难。”

柳岩峰一怔,旋即有些忐忑:“你怀疑,杜伯恒和云鸿笑会学李明远?”

雨孤鸿眉头一展:“也没有那么严重,毕竟杜叔恒在圣上身边,崆峒派又比华山派势大。我猜着,他们是想学云南沐王府,逼着圣上给他们一道恩旨,永镇关中,才肯卖命。”

柳岩峰哼了一声:“别人斗法,咱们受气,官场真是麻烦。”

雨孤鸿恼道:“哪里就是咱们了!”

柳岩峰听出她并没动真气,心里一阵高兴。正在这时,就听亭外马蹄声响,一队哨兵奔来,为首一个入内跪倒,道:“侯爷,雨楼主,慕容将军送冬至节犒赏来了。”

冬至节是大明三大节庆之一。每年此时,上至君王,下至黎民,都有许多礼节庆典,军中也不例外。

但柳岩峰意外的是:“慕容华予?他怎么亲自来了?”

青云会后,林枫、杜伯恒、方璨、云鸿笑、谢鹰白、代遴波、郁夏、唐缎、慕容华予都封了明威将军,只有盛千帆坚辞,朝廷倒也没有如何,只赐金还家。慕容华予一回西安,便置了大宅子,把芙蓉园的脂红和其他几个出挑姑娘接来,终日和军中子弟饮酒作乐。因他大方阔绰,又总有新鲜花样,各方交情都不浅。可到了上阵杀敌时,又百般推诿,以致堂堂千户将军,竟没一件军功。朱灏逸大封将领,也没有他的份。人人都说,雪衣浣花宫的传人不但轻佻好色,胸无韬略,还怯阵怕死。杜云二人索性调他去管理粮草辎重。这下慕容华予更是惫懒,除了应卯,几乎半步也不踏出他的安乐窝。今天居然亲自从西安送犒赏来,也难怪柳岩峰生疑。

两人回到潼关将府时,雪已厚厚铺满大地,天阴得分外惨淡,柳岩峰心中不觉有一丝异样。将军府前前后后多了许多车驾,院中全是陌生军士,大厅里摆起了宴,潼关守将八人及五个文官都在。慕容华予一身枣红缎面棉袍,系着金镶玉绦钩,正与人攀谈。见柳岩峰和雨孤鸿进来,笑着迎上前道:“柳侯爷,雨楼主,就等两位开席了。”

柳岩峰去了大帽长麾,闻见席上阵阵奇异酒香,道:“这是什么酒?真好味道。”

慕容华予哈哈大笑:“侯爷好眼力,这酒着实不凡。”一顿,朗声对众人道,“洪武六年,□□皇帝为警戒诸王,命礼部采汉、唐以来藩王善恶事略,编为《昭鉴录》,晓谕诸王,并赐御酒紫金醇。”他得意洋洋地看着柳岩峰,“这酒,各地王府只存五十坛,大内恐怕也不多。下官翻遍□□、韩王府,找出这二十坛来,就是想与侯爷及潼关的各位将军,好好喝上一顿。”此言一出,满座都热闹起来。慕容华予将柳岩峰、雨孤鸿让到上座,亲手斟满酒,举杯道:“两位不会怪兄弟我自作主张,大排筵宴吧?”

柳岩峰道:“不敢。江湖七大剑派传人到来,柳某蓬荜生辉。”说着将酒一口干了。余人也都干了。

雨孤鸿将瑶琴放在一侧,抿了一点酒皮,道:“慕容将军此来,不止押送冬至犒赏那么简单吧?”

慕容华予见众人都喝了酒,施施然落座,道:“雨楼主说得是。我是来告诉侯爷,对岸新增三万精兵,是从北京京营抽调来的。”

此言一出,满座无声。

众所周知,大明数百守御卫,以南北两京京营为精锐。京营共三十五卫,连杂造局等司,共二十万大军,举凡兵械、火器、战马,全是最上乘的。宣德皇帝居然从北京京营调出三万精兵西进,其全取关中之决心,可见一斑。

慕容华予又道:“统兵之人,乃是锦衣卫南镇抚使宋犀。副将是京营杂造局监事、唐家堡大公子唐歌。”

柳岩峰不禁笑了:“果然有趣。”

旁人不知,柳岩峰却清楚,宋犀是朱灏逸的至交,更是宁海王府在北京城的内应,由他统兵,不啻投诚。至于唐歌,论辈分还要叫雨孤鸿一声姑母。两相叠加,潼关之危可说立解。

但雨孤鸿想的是另一回事:“慕容将军分管粮草辎重,不想消息竟这般灵通。”

慕容华予五指轮次敲着桌面,意味深长地道:“打探消息,可是在下的看家本领。”

“不知秦晋二公有何打算?”

慕容华予不答,只拍了拍手。立刻有军士呈上一方巨大锦盒。“诸位请看。”

众人满腹狐疑。柳岩峰伸手打开锦盒,一看之下,几乎失声惊叫。

盒中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宋犀的人头!

剑光一闪,柳岩峰踉跄后退,胸前血洇一片。雨孤鸿扶住他,厉喝道:“慕容华予,你要造反吗!”众人反应过来,却无兵器,只将柳岩峰护在中心,怒视慕容华予。

慕容华予脸上仍挂着笑,道:“说到造反,诸位比我更在行。”众人全是一愣,就见他肃然起身,高高拱手道:“圣上口谕,锦衣卫南镇抚使宋犀附逆,着平阳府就地□□。命唐歌、慕容华予节制京营及山西诸卫兵马,一月内收复关中。”

柳岩峰捂着胸前伤口,咬牙道:“你这叛徒!”

“叛徒?”慕容华予摆剑冷笑,整个人好似换了股精气神,从纨绔军痞,变成了英武大将,“慕容华予对圣上忠心耿耿,八年来无一日不思尽忠报国。叛徒二字,实不敢当。”

众皆愕然,只有雨孤鸿听出其中关窍:“你究竟是什么人?”

慕容华予淡淡道:“最早是锦衣卫小旗,永乐十八年设东缉事厂,我调做役长。厂督挑选高手,潜入江湖各大门派,查访舆情,监视勇武堂,以备不时之需,无诏不得擅专。我运气不好,分派上雪衣浣花宫。拜师难还在其次,那偏远之地除却苗乱,能有什么作为!”他长叹一声,抚剑道,“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倒也绝了心思,一心习剑,与香魂剑长伴玉龙雪山。没想到,厂督并没忘了我们这些人。”他眼色一厉,声音渐高,一字字道,“慕容藏锋数年,一朝凌云,快哉,快哉!”

众人只觉一桶雪水从头浇下,淋了个透心冰凉。

慕容华予竟是东厂密探!

无怪他一出道就去调查青云会信使被杀一案,千方百计巴结宁海王府。也无怪他不肯上阵杀敌,只顾结交军中子弟。更无怪他亲自押送冬至犒赏,将潼关守将全邀到将军府中饮宴,还坦言打探消息是自己看家本领。

但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容华予如此开诚布公,说明他已动了杀机。

“慕容华予感谢诸位,更感谢朱灏逸,给了我建功立业的良机。”慕容华予深深一揖,直身横腕,香魂剑登时幻为一片霞光,直向八个守将罩去。

血花四溅。

这些武人根本不是七大剑派传人的对手,加之香魂剑剑光奇异惑人,一眨眼的工夫,八人膝盖骨全被洞穿,惨呼倒地。柳岩峰心胆欲裂,喊道:“还不快逃!”五个文官如梦初醒,心知不会有人来救,当下全奔出大厅,往门口逃去。慕容华予冷哼,摆剑要追。柳岩峰袖袍一抬,嗖的一声,一道寒光飞出。

穿云小箭!

哪知慕容华予身形顿也未顿,只反手一剑,喀嚓一声,箭身折为两半。

江湖七大剑派的镇山宝剑,俱是削铁如泥的神器。柳岩峰眼睁睁见慕容华予追上一个官员,五指扼住他喉咙。那官员一声未哼,便软软倒在雪地。余下四人吓得三魂没了一对半,转眼又有三人命丧剑下。最后一人瘫倒在地,只凭两只手扒着雪地,往门口爬去。慕容华予踏雪赶上,剑锋抬起,就要往他背心刺去。忽然身后一声暴喝,柳岩峰提刀冲来。

一同冲来的还有漫天银针!

“好个巫山云雨神针法!”慕容华予斜掠数丈,耳畔又听嗖嗖嗖三声箭响,夹带一片云雾般的银针,不由皱眉,将棉袍一扯,当空一甩,打落袖箭银针。身子一刻不停,抢近柳岩峰身侧,却不出剑,只以拳脚相搏。

东厂密探的拳脚只有一个特点:狠。

柳岩峰胸口中剑,本就不支,一照面,胸口肋下便中了数拳,大口大口咯血,毫无还手之力,只嘶声大喊:“你快走,莫管我!”雨孤鸿投鼠忌器,不敢再出银针,也知潼关失守,关中必将不保,当下恨恨一跺脚,拧身向院外掠去。

慕容华予居然没有追!

他简直连看也不看。

柳岩峰正自诧异,就听一声闷哼,三个人影坠入院中。其中一个是雨孤鸿。她肩头中了深深一刀,半边身子鲜血淋漓,半边身子覆满大雪,望之凄艳骇人。另两人,一个青靴白衣,笑意可亲,一个金刀黑袍,神色狰狞,竟是谢鹰白和代遴波。

大厅中不断传来惨呼,显然慕容华予已对那八位将军动手。

代遴波一甩刀锋:“还不跪下!”

雨孤鸿的回答就是瑶琴七振。

七根琴弦铮铮铮飞出。三根袭向代遴波,三根杀向谢鹰白。

瑶琴七发是雨孤鸿的自救杀招,七弦尽发,该要遁走才是。然而她身负重伤,已无力轻身。更何况,即便她出了这个院子,也出不得潼关。

所以第七根弦,是刺向自己。

“雨儿!”柳岩峰手脚并用,冲上去抱住她,见琴弦穿喉而过,只觉心都碎成了齑粉。

雨孤鸿喉间血流如注。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上面,倏地熔化不见。她的声音也似随时都会消融一般:“我做过许多错事,我怕、怕配不上你……”

柳岩峰按住她伤口,又怕阻了她呼吸,急得眼泪就快掉下,不住地道:“别说话,你别说话。”

雨孤鸿颤巍巍伸出手,鲜血已将方圆三尺内的积雪化为红泥。“早知如此,该嫁你为妻。”她抚着柳岩峰面庞,似是还想说些什么,身子却徒然一僵,像挨着火炉的雪人,深深萎顿下去。

柳岩峰心中一冰,热泪再忍不住,抱住她尸身大哭。胸口的血汩汩流出,与她汇成一地殷红。

雪花扑下,渐至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