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狂歌摆了摆手:“李明远其人,我不了解。但你那所谓联军,到了威海港后,便只剩四百战舰。”

“不可能!”唐娴也按捺不住,“战舰怎会平白少一半!”

叶狂歌淡淡道:“因为逍遥王命令他的水师返航。他手下那位孟威将军,不但带走了联军一半战舰,也带走了大部分粮草和将领。”

冷唐二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临阵脱逃虽不好听,但在朝廷看来,却是深明大义之举,将来与高天原修好,亦未可知。”叶狂歌慨叹道,“我一向瞧不起任独,也看不上他的儿子,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是个人物。”

大明水师南北交战,无论谁胜谁负,元气势必大伤。损毁的战舰可以用银子重造,可海事人才,无论花上多少银子,一二十年内也堆不出。可以想见,经此一役,五十年内,海上第一把交椅便是高天原水师了。不损一兵一卒,不得罪大明朝廷,便得到战舰、将领及制海权,甚至博一个忠义名声,任逍遥的目光不可谓不深远。

冷无言长叹道:“任兄掌管高天原后,的确变了许多。”停了停,又问,“不知钟帮主和郁夏将军如何?”

叶狂歌道:“照凌鹤扬信中所言,归顺者仅李明远一人。”

若只有李明远一人归顺,那旁人不是战死,便是问斩。

叶狂歌又道:“凌鹤扬说,不论朝廷与宁海王谁胜谁负,未来之君,都不会容得下你。你要早作打算。”

冷无言沉默良久,叹道:“凌庄主拳拳之意,晚辈心领。”

叶狂歌眉梢一挑:“心领便是行不领?”

冷无言目视叶狂歌,定定地道:“是。”

叶狂歌目露惋惜:“自己的路,确须自己走。”一顿,又似不经意地道,“你师父,是凌曦天境哪位?”

冷无言怔了怔,道:“家师不准我说出他的名讳。”

叶狂歌哂道:“老脾气!”他看了看“天窗”,淡淡道,“话已说完,两位小友请回罢。”

冷无言拱手道:“多谢前辈。但望今后,有缘再见。”

叶狂歌立刻摇头:“若再见,我与你这小子也不知谁胜谁负。我气量小,还是不见的好。”又指了指那半坛酒,“这坛竹叶金送给你们,就当是环碧小筑的贺礼罢。”

好一句“贺礼”。

冷无言不置可否,唐娴却红了脸。两人走出船舱,发觉小船已驶离岸边三四十丈,不禁愣住。

以冷无言修为,回去该当不难,难的是唐娴。

唐娴捧着酒坛,怨道:“这个叶前辈,哪里是送礼,分明是出难题。”

酒坛光滑,又无提手,非得揽在怀中不可,如此更难施展轻功。叶狂歌故意如此,自然不能向他求要舢板。冷无言心下正犯难,瞥见“天窗”边多了一根长蒿,不禁一笑:“娴儿,你可拘礼?”

唐娴奇道:“我何时与冷大哥拘礼?”话一说完,猛醒过来,啐道,“那个叶前辈,也是个不正经的!”

冷无言不再多说,揽住唐娴,剑身一拨长蒿。长蒿呼啸着落入江中。冷无言气沉丹田,长身跃起,划破江风,点在长蒿之上,承影剑剑影一闪,长蒿一分为二,前段飞跳而起,冲出七丈。冷无言借一剑之力,身形再起,如此往复。月亮移出云层,吐出磊落清辉,照着他的白衣,就像一条贴着江面飞舞的白龙。

唐娴将下颌放在冷无言肩头,耳边风声掠过,天地万物好像都被吹散,只有身边这人,真实,坚强,温暖。她深深吸了口气,一手攀着冷无言肩颈,一手打开发髻,秀发立时云般飞散。

冷无言不明所以,却见她自发中取出一把飞梭,按动机簧,一条金线飞射而出,绕住矶边铁索。冷无言会意,握住唐娴纤手,运力收腕,两人身子腾起,凌波而去。

江上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月落乌啼霜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人面不知何处去,只羡鸳鸯不羡仙!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纵使相逢应不识,衣上征尘杂酒痕。”歌声忽停,再响起时,更多几分顿挫,“吾今飘游懒悟禅,夜旅冷寂惟自安。此身合是诗人未,拔剑四顾心茫然。劝君更尽一杯酒,指上听剑挂辎帆。月色溶溶侵肌骨,悄思潺潺到乡关。”

冷唐二人跃上江岸。冷无言自语道:“沉月舟,心无剑,环碧叶氏,天涯难见。果真如梦似幻。”

唐娴低低念着“悄思潺潺到乡关”一句,喃喃道:“我倒真有些想家了。”她抬起头,望向冷无言,认真地道,“冷大哥,如果我也像四姐那样,不得不离开唐家,那,我可以把你当做家人吗?”

冷无言点头。

唐娴笑了笑,忽然小鸟般扑入他怀中,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早就把你当做家人啦。”

冷无言抱住她,轻言柔语地道:“对不起。”

他只能说对不起。

因为把他当做家人,就可能四海无家。

因为把他当做家人,就可能再也不能把自己的父母兄弟当做家人。

如果有一个人,宁可如此也要把你当做家人,你会对他或她说什么?

冷无言不知道。

唐娴呢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唐娴抱得更紧:“你先答应。”

冷无言想也不想:“好。”

唐娴直起身子,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若决意去那边的中秋宴,一定带上我。”

冷无言心中一柔。

唐娴不劝他。若劝得住,他便不是自己爱慕的冷无言。

月影不再跳动,浮出一盘金黄,照在两人身上。风吹过,星流平野,月涌大江。

第112章 卷五千秋碎 千秋碎

十四千秋碎

八月十五这天,冷唐二人午后便进了城。城内车水马龙,一片繁华。若不是察觉到街上多了许多暗探,几乎看不出天下正乱。冷无言带唐娴到会同馆询问宴会事宜。因杜氏姐妹有过交代,馆使恰巧又是从前王府的门客,不过一盏茶工夫,就为二人安排下出入宫宴的车马。

唐娴瞧着百十辆一模一样的豪华车驾,打趣道:“皇宫好大排场,还不许人自己走着去。”

馆使道:“唐小姐有所不知,宫宴时人多事杂,若由着各位大人的杂役随从、车马人等出入,不知要有多少麻烦。万一有奸细刺客混进来,那可惹了天大的祸了。”

唐娴故意道:“太平盛世哪来那么多刺客?若有刺客胆敢入宫行刺,可不是说皇帝太失人心嘛!”

馆使一愣,只觉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好在冷无言道:“余先生的府邸在何处?”

馆使忙道:“表少爷可是要去探望余先生?”不待回答,又自说自话地道,“余先生真是福薄,王爷专门为他修了宅子,可还没等入住,就病得不行了。为着医药之便,王爷亲自送余先生住进太医院里,还要医官们一日三探。”

唐娴听得一愣,不紧不慢地道:“啧啧,王爷真是仁孝亲师。”

馆使一笑,又对冷无言道:“表少爷若要去,就坐车去吧。那边路远,若遇上眼生的侍卫,倒是麻烦。”

在皇城行走,若没有官家车驾,确实麻烦。冷无言点了点头,与唐娴上了车,向南绕过洪武门,便到太医院。太医院虽无人认得冷无言,但见他用的是会同馆车驾,便客客气气指了路径。冷无言与唐娴穿廊过厅,往西厢房去。

西厢房是值夜医官、药童起居所用,此刻单腾出一个院子。院内移了几盆桂花、几缸金鱼,山墙葡萄架下摆着躺椅、矮几、圆凳。躺椅上斜倚一人,闭目养神,正是余传辛。他相貌本甚儒雅,但此刻已瘦得没了样子,双目凹陷,脸色焦黄,唇角惨白,虽只中秋,却已用夹棉幅巾包头,盖着厚厚棉被。听到人声,余传辛淡淡道:“不必这般一日三探,我已同王爷讲过,生死有命,不会归罪于人。”

冷无言听他声音虚弱,不禁鼻尖微酸,几步走近,低声唤道:“先生,学生来看您了。”

余传辛似是一震,猛地睁开双眼,直直看着冷无言,愣了片刻,才猛悟似的挣扎起身,口中不住地道:“是你!你竟真的来了,哈哈,真的来了。”他本有一双精芒四射的眼睛,此刻也褪去了光彩,一双枯槁般的手抓住冷无言衣襟,颤声道,“我这一生,总算有个得意的学生,总算没有白活。”说到最后,眼中已流下泪来。

唐娴看得难过,见矮几上的茶凉了,便道:“冷大哥,你和余先生说话,我去沏茶。”

冷无言应了一声,将余传辛被角掖好,只觉他身骨伶仃,脉象虚微,心中更加难受:“先生怎病得如此?往年不是这样。”

余传辛勉力一笑,道:“这不是病,是大限将至。”

冷无言想说些宽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道:“院里风大,我扶先生回房罢。”

余传辛摇头:“这么好的阳光,多看一会也好。”他指着圆凳,道,“你坐,坐下。别担心。人生自古谁无死。这身病折磨了我二十六年,一朝得脱,倒说不出的畅快。”

冷无言一怔。余传辛今年四十六岁,人人都说他自幼沉疴缠身,这二十六年又是怎么来的?难道二十六年前,他并无病痛?

余传辛看出他的疑惑,长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教你明白。”一顿,接下去道,“我是台州府人。少年时,慕名到正学先生的石镜精舍求学。先生高义,同学友善,日子虽清苦了些,却好不快活。”

冷无言吃了一惊。

正学先生就是大学士方孝孺。建文四年,燕王朱棣攻入南京,命其起草称帝诏书。方孝孺却写下“燕贼篡位”四字,慨然赴死,以致十族俱灭。而这所谓十族,便是在九族之外加上了朋友门生。冷无言乃至整个宁海王府上下,只知余传辛是不得志的士人,却不知他竟真的是正学门生。

余传辛道:“那时候,宁海官吏圈占天明山百姓田地,说王府十年大修,王爷看中山里的温泉,要加盖一座南溪别院。百姓求告无门。恰巧王爷来石镜精舍拜访先生。先生便说,今日王爷来此,我们若讲学谈经,定获赏识;若为民请命,怕是前程不保,不知你们选什么。我们答,要为民请命。先生便写了一首诗,着我送给王爷。”他微微笑着,仿佛又回到那个正义热忱的少年时代,悠悠念道,“王迹千年未有闲,百姓何辜槛外迁。温泉水贵宜龙浴,独看秋花落满山。王爷看后,问了我的名字,便打道回府。几天后,我们得知,王爷重重惩治了那几个督造官吏。原来王爷根本没有扩建王府之意,是那些官吏借修造别院之名,霸占田地。”

这件事宁海县人人皆知。从那时起,宁海王府就成了浙东百姓心中的青天衙门,宁海王就是青天大老爷。余传辛喘了口气,接着道:“不久建文皇帝即位,先生奉诏入朝,任翰林侍讲。我们一班同学都为先生送行。不想宁海王也去了。还对我说,那日送诗拦道,我应对如流,不卑不亢,他日前途不可限量,若有暇,盼我到王府做客。后来,唉,削藩,靖难,破宫,草诏,灭十族,瓜蔓抄,不说了,不说了。”

唐娴提着茶壶走来,道:“先生喝口热茶,润润嗓子吧。”说着斟了两盏茶,分别递给余传辛和冷无言,又借口去看太医院的药童煎药,走了开去。

待她走出院子,余传辛微微笑道:“这姑娘很好。”

冷无言承认:“是。”

“你已过而立之年,身边该有个女子。”余传辛眉毛弯起,自解道,“我只想见你一面,说说多少年来的心里话,便尽够欣慰了。不想还能看到你夫妻和睦,老天果真待我不薄。”

冷无言敷衍应着,岔开话道:“先生既是正学门下,如何逃过那一劫?”

靖难时,宁海王持中不战,只保浙东百姓平安,引得成千上万难民来投。待天下大定,又立刻服膺称臣,纵然方孝孺的案子,也未牵连宁海王府半个门客。他又是怎么救下余传辛呢?

就听余传辛淡淡道:“要将八百七十三人凌迟,也不是说办便办得成。聚宝门外的刑场上,待刑之人比看热闹的还多。到了第七天,连看热闹的人都没了兴致。后面的人,随意割上几刀,便和死人裹在一处,草草埋了。我命大,埋得浅,又逢暴雨,冲走浮土,从尸山血海里爬了回来。”这血腥恐怖的经历,从他口中说出,竟比金秋的风更轻柔。“我常在想,是不是那些朋友,怕我忘了仇怨,便要我永远带着这身病痛。”

余传辛长长叹息,久久不语,似在等怨灵散去。“我被过路人救起,他不敢留我,只送我十吊钱。我辗转回到宁海,才知石镜精舍已成瓦砾。”说到这里,突然失声痛哭。

冷无言转过头,静静看桂花飘落,心中波澜难以言述。

余传辛平静下来,又道:“我不敢回台州,也没有盘缠,伤势发作,全身溃烂不堪,乡人怜我,容我吃住,只怕也盼我早些死了,不要牵连全乡。其后数月,每每夜半,我就到精舍的残垣断壁上枯坐。后来,我遇到三个来祭奠先生的人,他们曾在精舍听讲,对我很是照顾,并商议着编纂先生的文集,使之流传于世。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宁海王的门客。自此我也进了王府。王爷仁厚,还记得我的名字,又着人为我治伤。只是太晚了,我的伤势,注定不能为王爷分忧,只能陪世子和表少爷读书了。”

永乐、洪熙、宣德三朝,浙东沿海饱受倭寇袭扰,天台、四明、雁荡、普陀诸山便聚集了大批义军。宁海王府为义军供给钱粮兵器,还暗中派遣侍卫高手,教义军刀兵拳脚,余传辛这样的读书人,自然派不上用场。

“可我万万没想到,表少爷竟是当朝太子!”余传辛忽然激动起来,连声音都走了样,“我只觉天都亮了。原来王爷如此深谋远虑,如此忠义智勇。我原以为,我的先生是天下第一忠臣,那时才知自己错了。天下还有无数人,心心念念盼着殿下重整河山!”他大口喘气,急急道,“从那时起,我心脑口眼,全是殿下的学业,全是江山社稷。我只怕日子太慢,等不到辅佐殿下的那一天,自己便先去了,又怕日子太快,殿下不能静心思学。”

冷无言满心满口全是苦涩:“我却叫您失望了。”

余传辛沉默许久,才叹道:“你不喜读书辩理,只爱与侍卫们习武。我心中难过,便对你苛刻,却忘了你不过是个孩子,齐治平的大道理,你怎能懂?更别说什么国仇家恨。我日夜忧心,直到你去凌曦天境习武,便到石镜精舍大哭一场。”他迟疑片刻,似在掂量什么, “但你走后,我却发现,世子胸有丘壑,聪慧英武。可叹我之前全盯着你,竟慢待了他。”

冷无言心中五味杂陈:“表兄自幼便有凌云之志,先生该栽培他。”

余传辛苦笑着摇头:“那时,我昏了心智,只想为殿下教出一个辅政栋梁,他日北伐讨逆,匡扶国本,为先生平冤昭雪,便死也瞑目。可世子心机深沉,并非我辈中人。从你习武归来,我便知道,世子是乱世枭雄,你才是一代明君。只有你,只有你!我后悔,后悔哇!”说到这里,突然剧烈咳起来,焦黄脸上也渗出红晕来。

冷无言抚着他心口,递过茶盏道:“先生,别说了。”

余传辛抿了口茶,裹紧棉被,待汗消了些,才道:“人活一世,临死了,连几句明白的话都没有,成什么样子。”他看着冷无言,定定地道,“你坐你的,有些话,我定要说明白它。”

冷无言心知这或许便是余传辛临终之言,胸中郁郁,却不再阻拦。

余传辛歇了歇,道:“我有私心。我想建功立业,更想为老师、为朋友报仇雪恨。那时,你不愿为君,世子的野心却越来越大。王爷曾经痛斥他滥交江湖朋友和官场中人,要他赶快停了逆反之心。”

冷无言黯然道:“皇叔仁善。他救我,救先生,与救任何人一样,并无什么缘由。”

“我明白,都明白。”余传辛怔怔看着天上的云,“说起来,死里逃生的穷书生,受到王府的保护和礼遇,也该知足。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世子更不甘心。他对我说,燕王宗室能得天下,宁海宗室亦能得。我便一面劝导世子须以殿下为尊,一面筹谋大事。但王爷去世后,世子便再听不进我的话。现在想来,我早该看穿他的祸心,只是一直自欺欺人。这都是私心引出的祸端。”他看着冷无言,眼中全是歉疚,突然挣扎着起身,跪地叩首,“我不求殿下宽恕,只求殿下赐我一死。”

冷无言吓了一跳,忙搀扶道:“先生何出此言!快请起。”

“不!”余传辛满面泪水,哽咽道,“殿下不知,世子决意九月初一称帝,奉我为帝师、翰林学士,要我以正学门生之名草拟诏书,收天下士子之心。此事断不可为!家师为维护□□嫡室而死,我岂能欺师灭祖,为伪皇草诏!”他顿地不起,声声道,“我命不久矣,只求殿下赐我一死,全我一生名节。”

冷无言长叹道:“先生既要保全忠义之名,怎忍见我担这弑师之罪。”

余传辛未及说话,就听门口一片嘈杂,似有许多人来。冷无言将他扶起,转身就见杜蘅杜若并肩走来:“王爷听说表少爷到了,欢喜得很,请我们接表少爷入宫叙话。”

冷无言道:“宫宴几时开?”

杜蘅道:“酉初时开承天门。酉初二刻王爷在华盖殿接见众臣。酉正时乾清宫奉茶,随后开宴。戌正时,王爷与诸大臣到御花园戏楼看戏赏月。”

冷无言道:“什么戏码?”

杜若抢着道:“《三不从琵琶记》。”

冷无言闻言冷笑:“果真天子做派。”

华盖殿是天子接受臣工朝贺之处,乾清宫是天子居所,《琵琶记》是□□皇帝朱元璋最钟爱的戏目。朱灏逸种种安排,无疑已自认新君。

冷无言道:“我要在此陪先生用饭,宫宴免了,戏值得一看。你们回去吧。”

杜氏姐妹碰了个软钉子,讪讪走了。唐娴却很开心,亲自下厨煮了清粥白饭,炒了几样素菜,切了些卤肉。三人便在藤架下围坐一桌。余传辛不再提朝廷政事,只追忆往昔,连冷无言年少时的荒唐事都拿来取笑一番。唐娴听得入迷,不觉已是明月当头。二人将余传辛扶入房中。余传辛拉住冷无言的手,久久不舍:“殿下的朋友,如今都在外征战,行事须处处小心,切莫大意。”

冷无言知他所指,点头应了,告辞离开。冷唐二人上了车,向北过长安左门,到五龙桥头。此刻乾清宫已开宴,承天门反倒冷清。几个执事太监取笑两人来得晚了,碍着他们偷懒打歇,左右推诿个遍,才有一个不情不愿地出来引路。

唐娴坐在车里,悄声愠道:“这些没眼睛的东西,若知道冷大哥是谁,怕要吓死!”

冷无言笑道:“古语道,皇帝不急,你急什么?”

唐娴脸一红,啐道:“冷大哥怎么也油嘴滑舌起来!看来余先生说的都是真的。要不是顾忌我是个女孩家,还不知说出什么来!”

冷无言叹了口气,忽而自语:“有人与自己说笑,原也不错。”

唐娴脱口道:“那你从前为何、为何待人那样无情?”

冷无言道:“我也不知。或是在凌曦天境十三年,习惯罢。”

唐娴好奇地道:“凌曦天境的人,都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吗?”

冷无言摇头:“是我渐渐大了,明白许多从前不明白的事。余人知我身份,本就不愿与我来往,是以大半时光,我都在地宫内面壁习武。”

唐娴听了,只觉冷无言真真是个可怜人,便偏过头,轻轻倚在他身畔,道:“从今以后,娴儿陪冷大哥说笑,把从前亏欠的,统统补上。”

冷无言拢着她秀发,闻到清幽香气,正要说话,就觉车子一顿,停了下来。引路太监瓮声瓮气地喊:“乾清宫这边快要散了,公子是要凑个热闹,还是直接去御花园戏楼,占个好位?若要去御花园,可不能驾车。”冷无言挑开车帘,见乾清门广场停满车驾,数不清的侍卫逡巡往来,大殿里灯火辉煌,人影幢幢,好不热闹,便携唐娴下车,道:“不必引路,你下去吧。”太监嘿嘿笑笑,也不见礼,掉头就走。

冷无言与唐娴沿宫墙向西,穿过西六宫,过月华门,便是御花园。园内焕然一新。花圃已被翻整,楼堂廊亭重新漆过,挂起琉璃宫灯,戏园里飘来断断续续的调弦试音声,比之前凄凉光景,添了数重浮华。

忽然一人道:“冷公子请留步。”

冷无言侧目一望,见一华服男子,及四个武将打扮的随从,正向自己走来。男子二十六七年纪,头戴墨玉发冠,仪容潇洒,目透精光,眉宇间剑气纵横。身上穿着烟色纻丝织金阔袖长衫,深青褡护,黑绿帖里,踏一双皁麂皮铜线靴,用钑花金带束腰,满目皆是富贵英挺,大气雍容。冷无言心念转动,道:“南宫少主。”

他并不认得南宫烟雨,但他知道眼前这人必是南宫烟雨。

男子微一颔首,算是默认,又道:“在下识得冷公子,是因为承影剑。不知冷公子何以识得在下?”

冷无言淡淡道:“习剑之人身有剑气。王爷麾下第一剑客,非岭南相思剑传人南宫少主莫属。”

南宫烟雨似是笑了笑,探手引路道:“冷公子,唐姑娘。两位的位子在楼上,请随我来。”

戏园里的戏楼、观戏楼南北相对,宫人匆匆来往,布设茶点。空场中摆了二十桌筵席,配着一水的南官帽椅。东西两廊内各四桌,用的是四出头官帽椅。观戏楼一楼四桌,则换用圈椅。二楼最为尊贵,两侧各四把花梨木灵芝纹镶大理石交椅,配螭纹镶瘿木方桌,正中则是朱灏逸的九龙宝座,配清漆紫檀木系璧祥云卷头案。楼上楼下年轻宫娥无数,见了南宫烟雨,纷纷施礼。南宫烟雨将冷唐二人领到右首席前,便自顾自坐到左首席间。唐娴道:“南宫少主果然位高权重。”

宝座两侧自古是股肱之臣的位置。南宫烟雨虽未出战,却掌管南京防务,手握十万精锐大军,兼任兵械督造之职。朱灏逸对他的信任,可见一斑。

但南宫烟雨面上并无得色:“人皆羡高处,高处不胜寒。”

唐娴双目转动:“此话怎讲?”

“任教主临阵脱逃,我与孟箫饱受非议。若非时局艰难,此刻怕是要下狱了。”南宫烟雨淡淡道,“他日此事,必为言官所喜罢。”

他虽答着唐娴的话,眼睛却看向冷无言。冷无言明白,南宫烟雨曾在合欢教卧底,但此事唯有朱灏逸清楚。至于孟箫,他的哥哥孟威不但为任逍遥效力,还策反一干将士投奔高天原,致使宁海水师全军覆没,若非非常之际,问罪下狱都算皇恩浩荡。

但冷无言更关心的是:“南宫少主以为时局如何?”

南宫烟雨眼睫一扬,鼻梁在脸上扫出一片淡影:“王爷临危不乱,指挥有度,尚有胜算。”

冷无言还待细问,就听喧嚣声起,朱灏逸及一班臣子浩浩荡荡而来,头戴十二缝金线五彩玉珠皮弁,身穿绛纱袍、七辐红裳,蔽膝、中单、玉佩、大带、大绶、袜舄一应物件,皆从天子冕服。冷无言心中不悦,却未发作。

朱灏逸见了他,一通嘘寒问暖,又问余传辛病情,为自己无暇探视而愧悔不安,吩咐左右送去宫宴点心,才与群臣落座,道:“燕室暴虐,篡政以来,天下优伶噤声,戏本禁绝。岂不知□□曾盛赞《琵琶记》‘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若非高则诚去得早,定要召见。今日中秋,孤王与众卿点赏此戏,一为追思先祖,二为文人立心,三为彰表忠烈之士。”

众臣一片唏嘘,有些老臣甚至抽泣起来。

永乐皇帝以靖难之名取天下,然而登基以来,非议不绝。故而朝廷曾降旨,非乐籍者不得写戏,非伶人不得登台,不得演出帝王将相戏目,民间亦不得私藏帝王将相戏本,以期杜绝影射攻讦。但唐娴不解的是:“冷大哥,朝廷禁的是帝王将相戏本,《琵琶记》唱的是孝子贤妇,又干什么事?”

冷无言面上全无表情,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揶揄:“他现下是□□嫡系,□□称道的东西,他自然要称道。”

唐娴叹了口气,转目瞧了瞧高高在上的朱灏逸,轻声道:“好好一个男儿汉,偏要屈身往上爬,还爬得这般不光彩,真是可惜了那皇族身份!”话一出口,又觉不妥,讪讪对冷无言道,“也不干身份的事。我想着,大丈夫只要顶天立地,一身正气,重情重义,便是对得起祖先了。”

冷无言笑了笑,没有说话。

朱灏逸翻着戏单,点了《开场》、《选士》、《春宴》、《招婿》、《望月》、《谏父》、《迎亲》、《旌奖》八出戏。锣鼓一响,开场先是首水调歌头:“秋灯明翠幕,夜案览芸编。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接着一首沁园春,交代全剧梗概。末尾赞道:“有贞有烈赵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演到《春宴》一出,末扮首领官念白。词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朱灏逸听了,击掌赞道:“真是好句。”又看着冷无言,恳切地道,“表弟身负绝学,胸藏经纬,该做出一番事业。”

冷无言答得淡漠而不失锋芒:“‘将相本无种’是五代时一个将军说的。原话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尔’。”他哂然一笑,“这便是王侯将相之辈了。至于天子,还须以正道仁义取天下,望表兄思之。”

朱灏逸不尴不尬地笑了笑,道:“仁义乃君子立身之德,表弟仁义之名,孤王向来敬佩。”一顿,瞥了身旁侍卫一眼,“表弟请看。”

侍卫上前,将一份薄册交到冷无言手中。冷无言接过一看,见簿册名为“承遵英烈纪略”,心中登时漫过一片阴霾。打开时,第一页写的是:钟良玉,长江水帮帮主,宁海水师北伐先锋大将,建文二十九年八月初八,殁于威海卫海战。后面是一篇追述其平生的传记。再往后翻,是金山卫千总郁肃的独子、点苍掌门传人郁夏,同样殁于威海卫海战。接着是游鸿等长江水帮水寨寨主,风漫天及吟风楼诸人,还有华山派周怀义、蒋怀远、于怀英、吕怀真,崆峒派左渊、邱海正,风陵寨的六当家庞奇豪,青阳县百户长薛武刚,陆家庄庄主陆志杰,还有很多很多抗倭义军将领的名字,还有更多更多冷无言根本不识得的名字。

朱灏逸喟然道:“每有战报,我便命何慨然那班学子,将阵亡将士的平生记述下来。日后天下大定,定要让他们光照后世,芳传千古,以慰其在天英灵。”

想到仅仅数月前,自己还与他们中的一些人饮酒高谈,冷无言不禁悲从中来,怒声道:“好一个承遵!这便是年号罢?”

朱灏逸点头:“上承天命帝裔,下遵皇明祖训,重整山河社稷,造福千秋万民。”他笑了笑,“何慨然文笔不错。”

冷无言拍案而起:“无耻!”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山崩。整个戏园都静下来。底下的官员不知出了什么事,面面相觑,戏台上的伶人全都愣住,锣鼓声也停了。朱灏逸面容不改,淡淡道:“表弟言之有理。这出戏虽然称颂忠孝节烈,但剧中忠孝节烈的夫妇却父母双亡,忧思终日,饱尝苦楚,可见忠孝节烈尚有贤愚之分。孤王所为,便是贤忠贤孝,无愧天地。”

一番话说完,场面便缓和过来。唱戏的唱戏,听戏的听戏。只有冷无言身如长松,不坐不退:“好一个无愧天地!”

朱灏逸知他所指,哂然道:“你可知战况何至如此?”

南宫烟雨起身道:“高天原水师临阵脱逃,致使我军覆没,李明远变节。合欢教与丐帮渡江后杳无信讯。王爷不得不改换策略,命崆峒派、华山派出潼关,过黄河,接应北伐三路大军,陆家庄在太原起兵,如此便可全取山东、河南、山西,稳定胜局。然江西巡按于谦死战不降,钳制我军十万兵马,不得北进,致使会师失败,陆家庄化为一片焦土。如今崆峒、华山两派退守潼关,压制西北及西南援军,北伐军分驻黄河一线。”

冷无言握紧承影剑,一语不发。

唐娴想到在西安府遇见陆志杰时,他满面都写着儿女双全的幸福,又想到风陵寨里与庞奇豪等人张罗中华武会的样子,不由一阵悲伤。

朱灏逸道:“表弟若不想再多无谓牺牲,便该与我联手。”他指了指冷无言面前的《承遵英烈纪略》,接着道,“也教你的朋友死得其所。”

冷无言面沉如水,仍不言语。

朱灏逸却步步紧逼:“杜伯恒、云鸿笑曾报,峨眉勇武堂管事谢鹰白、青城主事代遴波,他们的尽忠表在你手中。”一顿,又道,“如今西南官场都在观望。若有川南谢家,川西代家,以及峨眉青城之力,不但西南大局可定,崆峒华山两派也再无后顾之忧。”

冷无言开门见山地道:“你想要我交出谢鹰白和代遴波的尽忠表,稳定西南,保住你的半壁江山?”

朱灏逸端起茶碗,品了口茶。南宫烟雨代言道:“王爷希望表少爷敦促两人顺江东进,与我的兵马夹击江西,而后挥师北上,与杜伯恒、云鸿笑会师,定鼎天下。”

冷无言目中精光一闪:“好谋略。”

“表弟过奖。”朱灏逸放下茶碗,恳切地道,“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冷无言不为所动:“既如此,就请王爷命八侍卫莫在楼顶赏月,戏园外的五百精兵,也请赏他们一杯水酒,各自回家团圆罢!”

他早就知道,朱灏逸是先礼后兵。除了这些人,自己面前还有一把相思剑。他虽然不惧南宫烟雨,却无法在二十招内摆脱他的纠缠。而二十招的时间,已足够朱灏逸的八侍卫杀死自己十次,擒住自己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