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能”,也不是“不便”,而是清清楚楚的“不愿”。

杜若道:“表少爷,王爷知道您心中不快,才要和您化解那些误会。”

“误会?”冷无言似是笑了笑,“不过和而不同罢了。”

杜若皱了皱眉,又道:“这次中秋宫宴,有不少您的故交挚友……”

冷无言打断道:“故交挚友,我自会探望。”

杜若还要再说,杜蘅已道:“既然表少爷这么说,就请您先去探望余先生吧。”

杜若心领神会地道:“余先生很是想念表少爷,可是他的病……”

杜蘅立刻打断她的话头:“住口!王爷有令,大典前,此事不得外传。”

杜若故意道:“是。”

杜蘅又道:“表少爷别担心。每年秋天,余先生的病都要发作……”

“够了。”冷无言终于转身,目透精光,面沉如水,“莫再演戏。”

杜氏姐妹互望一眼,都不说话。

冷无言道:“宁海王是不是吩咐过,若请不动我,便说先生旧病复发,如此我定会忧心前去?只要我到了宫中,就不得不与宁海王见上一面?”

杜蘅脸发红。杜若抻着衣角,忸怩道:“表少爷既然看破了,就别为难我们姐妹了。”

冷无言不置可否:“先生的病究竟如何?”

杜若低了头。杜蘅沉默半晌,道:“表少爷,我们敬重您,您就当没听到吧。”一顿,眼圈突地发红,“余先生怕是过不去九月了。”

冷无言面色一黯,良久才道:“你们回去吧。”说着转身,步出孤亭,往矶头走去。杜氏姐妹心知多说无益,浅施一礼,相携下山。

燕子矶矶头是一片紫红岩石,不生寸草,错落层叠,形状各异。中有一石,内凹外圆,形如酒樽。“樽”边坐着一个形容俏丽的女子,正拨弄一只水桶,却是唐娴。她梳着小云鬟,插着金玉钗,身上依旧是粉衫粉裙,只多了一件夹花绫披风,在沉沉暮色下,说不出的莹泽照人。见冷无言走来,招手道:“冷大哥,快来尝尝这桂花果子。”

冷无言走近一看,就见那酒樽一样的石槽里盛满清水,浮着数不清的桂花。唐娴挽起袖子,拨开金黄花瓣,水底隐隐可见鲜红苹果、绛紫葡萄、鹅黄香梨、绯红大枣,热热闹闹挤在一起,煞是好看。

唐娴递过一只大枣,嫣然道:“泡了半日,已经有桂花香了。”

冷无言在上风口坐下,将枣子放在口鼻间一嗅,果然桂香丝丝,沁人心脾,道:“无怪你白日里弄了几桶水和桂花。”

唐娴抚着石槽,娓娓道:“从小我便见书上说,诗仙李太白泛舟东游,秋至金陵,夜登燕子矶,见了这奇石,便以石为樽,江水为酒,对江酹月,纵酒狂歌。酒酣之际,还在崖壁上题了‘吞江醉石’四个字,成为千古佳话。我找不到那四个字,这酒樽石却是错不了。”她垂下头,却挑起眼睫,偷偷打量着冷无言,脸上一片微醺:“明日就是中秋了。咱们赏月的时候,除了酒水点心,若是还有些有名堂的果子,也风雅有趣得很。”

冷无言笑道:“青莲先生泉下有知,定要和你这小友痛饮三杯。”

唐娴脆生生道:“传说青莲先生也是剑术高手,若能得见,冷大哥只管和他痛饮,我却要和他比剑。”

自她将福翊妥善安顿后,便到燕子矶渡口驿馆住下。之后冷无言依约而来,劝她回成都避祸。唐娴不肯,两个多月来,每日都到燕子矶,与冷无言论剑谈天,日子倒也过得优哉游哉。

但冷无言明白,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看着唐娴,目光如星月一般温柔:“你已离家半年,中秋赶不及,重阳也该和家人团聚。”

唐娴听声知味,道:“是不是‘那边’出了变故?”

冷无言承认:“余先生病重,表兄请我赴中秋宫宴。”他转过头,见燕子矶的阴影投在江心,虎视眈眈,仿佛要在长江这条巨龙的颈上啄一痕血。自己正如这暗涌的江水,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危险气息。“若非危难大事,他不会请我。”

唐娴不觉忧从中来:“我听驿馆的信差们说,江北都是捷报,到底什么事,要你回去?”一顿,又问,“冷大哥会去吗?”

冷无言沉声道:“我该去探望余先生。”

唐娴道:“万一是陷阱怎么办?上次他将冷大哥困在宫中,若不是余先生和李大人说情作保,又要顾虑着任逍遥,他怎会放你?”

冷无言不答,微微侧目,望向长江,却见江心漂来一艘奇异的小船。船上无帆无桨,更无舵手,船顶却开了八扇窗,透出明亮灯光,在雪白的浪花中,仿佛一条发光的金鲤。唐娴见了,也禁不住蹙眉惊呼。

燕子矶水势湁潗,舟下如箭。舵手至此,往往捷捽抒取,钩挽江边铁缆,蚁附而上,才得万全。这艘船却逆流而来,驶得从容不迫,岂非怪事?

小船驶近,船上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吟哦:“盛世无泪兮,乱世有血。狂歌不止兮,侠魂不灭。明明如月兮,堕为渠雪。何以解忧兮,举刀刺邪……”

声音穿过夜空,一字字传上燕子矶。小船容与矶下,拍起串串浪花,仿佛钉在江中。

冷唐二人脸色俱是一变。

燕子矶距江面十四丈,风急浪涌,轰然如海涛。这语声却温雅随意,清晰得仿佛在耳畔低吟。若非内力精纯深厚之人,断不能为。

过了片刻,那声音又道:“心爱名山游,身随名山远。罗浮麻姑台,此去或未返。遇君蓬池隐,就我石上饭。……共语一执手,留连夜将久。解我紫衣裘,且换金陵酒。酒来笑复歌,兴酣乐事多。水影弄月色,清光奈愁何。明晨挂帆席,离恨满沧波。李太白的《金陵江上遇蓬池隐者》果真妙极。今我游吟,若能逢一二隐者,当为平生一快。”

冷无言自语道:“果然是来寻我。”

唐娴一把抓住他衣袖:“冷大哥小心!这人武功极高,不知是敌是友……”

话音未落,就听江中人笑道:“秋夜漫漫,两位小友既有心赏月,何不痛饮狂歌?”

冷无言心中一动。

有此耳力的江湖人屈指可数,但对方显然不是自己识得的那几位,再加上这奇异的小船……他一颗心忽然狂跳起来,挽住唐娴,低低道:“你若不去,怕要后悔。”接着抬起头,朗声道,“前辈请留步!”说着长身一纵,下掠十四丈,轻轻落在船上。唐娴被他这举动吓得脸色发白,只倚在他身侧,紧紧握住他的手。

冷无言四下打量,见这艘船不单舱顶开窗,便是船舱四面也都开窗,活像个透光罩子。舱中除了明亮灯光,无桌,无椅,也无人,果真与传说中不差分毫。冷无言心中快慰,恭谨道:“前辈既邀我二人小酌,便请赐见。”

灯光中传来先前那声音:“什么前辈晚辈,你不识得我,何以知道我的辈数。”

冷无言道:“江湖中奇人异士数不胜数,晚辈心向往之,故称前辈。”

这人笑道:“既如此,两位小友请进。”

吱呀一声,冷唐二人面前的窗户大开,柔光涌出,露出一截楼梯,堪堪容两人并行。二人心中俱都称奇,拾级而下,才发现这艘船上窄下宽,甲板上的船舱不过是个天窗,楼梯下才是真正的船舱——如果这真的可以叫做船舱的话。

舱中通透阔朗,前后各有一角门,挂着碧色珠帘。四角各挑一盏大琉璃盏,跳动的灯光洒在雪青帐幔上,明媚皎洁如月光。江风从天窗吹进,纱帘飘舞,如梦似幻,恍如置身广寒。四壁博古架摆着古董玩器、文房四宝,间有四幅画作,画的是琼花初绽、淮左杨柳、玉人吹箫、冷月红药,看笔法,应是同一人所作。

屋子当中摆着一方矮几、四个蒲团。蒲团上坐一男子,戴着半副白玉面具,露出温柔的眼睛和嘴角,穿一件金丝滚边葡萄紫长衫,整个人就像一柄长剑,挺拔、高贵、洁净、历久弥新。

就听他道:“两位小友请坐。”

冷无言拱手,与唐娴同坐。唐娴盯着桌上热气腾腾的拆烩鲢鱼头、翡翠烧卖、蟹黄蒸饺、笋肉锅贴、桂花糖藕粥和五仁糕,皱眉道:“你这人,是故意等我们的吧?否则怎么一筷子也不动?”

男子点头:“冷公子名冠江湖,我自然想见一见。”

唐娴顿时对他生出无限好感:“我道只有晚辈拜见前辈,想不到还有前辈来见晚辈的。前辈你真有趣。”

男子打量了唐娴几眼:“前辈也是人,是人便有好奇心,为何不能来见晚辈?”一顿,又道,“唐远音有这样一个女儿,倒是好福气。”

唐娴怔道:“你认得我爹?”

男子淡淡道:“嗜剑之人,我都认得。”

唐娴奇道:“前辈你是谁?可到过我家?”

男子不答。冷无言却道:“前辈是扬州人罢?”

男子的目光明显跳动了一霎,旋即笑问:“为何?”

冷无言道:“这桌席都是扬州名菜。”又转向那四幅画,道,“琼花乃扬州特有。‘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乃姜尧章名句。杨柳之名,亦因隋炀帝巡幸扬州而得。至于‘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历来都是咏扬州之句。”

男子哈哈一笑,从桌边拿起一只通体碧绿的酒壶,略略沉吟,取出一只雕工精美的白玉五龙方樽,道:“熏熏然,酣酣然,果然醉了一生。昏昏然,沉沉然,何尝醒了半日。请。”酒壶一倾,舱中登时飘满了凛冽奇异的香气。

冷无言见酒色青绿,隐隐透出金黄,仿佛大唐李氏金碧山水,衬着秋月江风,格外动人,恭敬接过,道:“前辈抬爱,晚辈谨领。”浅浅一抿,只觉比□□御赐紫金醇还要绵厚悠长,却说不出是哪一种酒,不觉赞道,“此酒,唯天厨老祖‘海上生明月’可配。”

男子轻轻一笑:“不错。”一顿,慨然道,“这是十年前,范天鹰输给我的竹叶金。可惜……”

冷无言心中一震。

范天鹰就是京城百味斋范家大少爷。竹叶金是他秘制御酒,酒未成,已是香满京师,誉满天下。只是后因一桩案子,范天鹰被牵连入狱,郁郁而亡,竹叶金亦从此断绝。好在二小姐范湄嫁给天下第一剑、云峰山庄庄主凌鹤扬,范家并未受到太大波及。后来二少爷范天鹞接掌百味斋,与锦衣卫、司礼监往来交游,权势财气反比从前更胜三分。

但冷无言的震惊,并非因这重现人世的竹叶金,而是因为,范天鹰亦是一位剑术高手,且是与唐远音、时原不相上下的高手。能令他认输的人,除了凌鹤扬,当年江湖,还能有谁?联及方才种种,那个名字几乎就要从冷无言口中脱出。

却听唐娴干咳一声:“前辈,你请两位小友坐下,怎么酒只给一人?”

男子道:“竹叶金是百炼精露,女孩子受不得。”

唐娴不服:“寻常女子也就罢了,难道我也受不得吗?”

男子笑了笑:“既如此。”他将手伸入桌下,摸索一阵,拿出一个淡青色瓷杯。

唐娴仍不满意:“为什么冷大哥用白玉五龙樽,我却用这个?难道我配不上冷大哥……”话未说完,猛悟不妥,讪讪地住了口。

男子转着瓷杯,将话头拨开:“竹叶金万金难求,若不讲究些,岂非对不起故人之谊?”

唐娴顺着他的话道:“那,要有什么讲究?”

男子将瓷杯斟满,道:“姑娘喜青玉短剑,龙泉古镇出名剑,也出青瓷。以龙泉青瓷用酒,岂非相得益彰?”

唐娴爽然笑道:“不错不错,我倒要好好品酒了。”说着一饮而尽,只觉一股暖流融遍全身,竟有些飘飘然。唐娴稳了稳神,拿起筷子道:“一路走过来,菜都淡淡的,倒要尝尝扬州菜如何。”说着夹了一只蟹黄蒸饺,咬了一口,赞道,“秋风起,桂花香,南京有鸭肉,扬州有蟹黄。想来七大剑派中,前辈最是逍遥。”

男子道:“你知我身份?”

唐娴望着冷无言,道:“开始不知道,但冷大哥提了前辈是扬州人,我便也猜着了几分。”一顿,正色道,“剑术高过范天鹰,耳力目力在九大派掌门之上的扬州人,江湖中除了环碧小筑叶家,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冷大哥说得对,我若不来,真要后悔一辈子了。”

男子大笑:“说得好!我就是叶狂歌。”

冷唐二人虽已猜到,但听男子亲口说出“叶狂歌”三字,心潮仍是澎湃不已。

七大剑派中,凌曦天境,云峰山庄,雪山剑侠,南宫世家,幽谷清潭和雪衣浣花宫的剑法特色,江湖中人都说得上一二,也有不少人曾与这些门派中人交手,但环碧小筑叶家的剑法,却从无人见过。它能名列第二,完全是因为凌鹤扬一句话:“我不如叶狂歌。”而那句尽人皆知的“环碧高洁”,亦出自凌鹤扬之口。

冷无言立志会尽天下剑术名家,观遍江湖名剑。自与慕容华予交手后,便只有环碧小筑叶家人未曾见过。得知眼前这戴着白玉面具的神秘男子,就是叶家当代掌门人叶狂歌,叫他怎能不心神激荡!

就听叶狂歌道:“无怪你这小丫头能与冷面邪君相交,果然聪明爽利,大方得体。日后见了唐远音,我不问剑,倒要问他如何教出这样有趣的女儿来。”一顿,又对冷无言道,“你看凌鹤扬剑法如何?”

冷无言正色道:“凌庄主的剑法,晚辈诚心悦服,十年之内,不作他想。”

叶狂歌眼中浮起一丝笑意:“十年之后呢?”

冷无言凝眉不语,只是微笑。

叶狂歌又问:“我听说,凌鹤扬教了你一套渊渟岳峙剑法?”

冷无言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凌鹤扬在青城山所为,的确与传授剑法无异。

“多少招?”

冷无言道:“十二招。”

叶狂歌道:“很好。海纳百川,渊渟岳峙,灵钟毓秀,霞蔚云蒸,凌鹤扬总算把四套剑法补齐。”一顿,叹道,“凌鹤扬这一生,都扑在这四套剑法上了。我与他相交二十年,也为此耗费许多精神。上次比试,只差渊渟岳峙最后六招。说不定这最后六招,便是我与凌鹤扬胜负之判。”他拈起一支竹筷,淡淡道,“从第七招开始罢。”

唐娴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习剑之人,若能与叶狂歌一战,无论胜败,都可算是江湖中罕有人及的荣耀。

但冷无言眼中只有凝重。

两人的竹筷先是各自横摆,似在寻找对方破绽,忽又跳到鲢鱼头上一点,接着划过翡翠烧卖,在蟹黄蒸饺上一点,轻击三下,一旁的笋肉锅贴便跳了三跳。

唐娴看得有趣,却见冷无言额头出了汗,心中不由一紧。

两根竹筷又开始横摆,但只摆了一下,便慢悠悠刺出,交错画出一个圈,碟子里的桂花糖藕粥和五仁糕就莫名其妙互换了位置。接着竹筷一压一挑,两滴竹叶金自杯中弹起,凌空一撞,散成一团浑圆水雾,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叶狂歌放下竹筷,如释重负地道:“凌鹤扬果然用心。你若见到他,告诉他,叶狂歌总算输了。”

唐娴目瞪口呆:“比完了?”

冷无言也放下竹筷,微笑道:“是。”

唐娴道:“我怎么一点也看不懂?”

叶冷二人都不答话。

怎么答?告诉她因为你修为太低,所以无法参悟其中玄奥?

唐娴咬了咬下唇,嗔道:“我又不是玻璃心肝人,你们就说我修为不到家,看不明白这样精妙的剑法,所以不屑和我说,我也不恼的。就像,就像小时候刚识字,《庄子》、《左传》、《离骚》里的字,我全认得,就是不知通篇讲的什么意思,也是学问不到的缘故。又有什么说不得的!”

叶狂歌大笑:“好丫头!你有这份心胸,十年后,你必懂了。”

唐娴甜甜一笑:“多谢前辈。”一顿,又问,“那,这场比试,是冷大哥赢了,前辈承认吧?”

这点浅浅的小女儿心思怎瞒得过叶狂歌,当下重声道:“是。凌鹤扬荐来的人,果然不凡。”

唐娴笑得更甜。冷无言却道:“海渊灵霞四套剑法,前辈赢过三套,是以……”

“你赌钱么?”叶狂歌呷了口酒,“无论前面赢了多少,若最后一局输了,前面赢也白赢。你学渊渟岳峙剑法时,也不可能丢开凌曦剑法。”

冷无言点头,忽又道:“既如此,前辈可算输在凌曦剑法与渊渟岳峙剑法之下,却未必会输给凌庄主。”

叶狂歌道:“我已见过渊渟岳峙的招式,再与凌鹤扬比试,显失公允。”

冷无言奇道:“但凌庄主也见过前辈的剑法。”

叶狂歌摇头:“他没有见过。你也没有见过。”

冷无言怔住。

叶狂歌从容道:“天下无人知晓叶家剑法,因为叶家剑法没有招式。”他目中透出丝丝肃然,“叶家剑法,只有剑道。”

冷无言沉吟半晌,终于道:“环碧高洁,凌庄主这两个字用得好。”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似乎都在细细玩味方才的招式。唐娴左顾右盼,忍了又忍,终于支支吾吾地道:“叶前辈,冷大哥和我都有一个心愿……”

“心无剑么?”叶狂歌道,“我既专程找你,自然不会忘了这把剑。”说着打开壁柜,将一把黄绸包裹的长剑放在桌上。

唐娴大喜,道声“多谢前辈”,将心无剑握在手中,褪去绸缎,入眼是普通的乌木鞘。年深日久,剑柄已磨得发黄、发亮。唐娴摩挲半晌,递给冷无言,喜滋滋地道:“冷大哥你看。”

冷无言欣然接剑,只觉这剑极轻,不及承影剑三分之一,心中便有些疑惑,待将剑抽出,不禁轻呼一声。

没有剑。

名动江湖的心无剑,空有剑鞘剑柄,竟没有剑身!

唐娴瞠目结舌:“前辈,这、这是怎么回事?”

叶狂歌淡淡道:“失望么?”

唐娴不知说什么才好,冷无言却道:“无招剑法,正与无剑之剑相得益彰。”略略一停,又道,“请恕晚辈愚钝,这……”

叶狂歌摆摆手,将酒杯斟满,道:“你说,这杯中有什么?”

冷无言虽知答案绝不简单,却只能道:“有酒。”

叶狂歌将酒一饮而尽,又问:“现在呢?”

冷无言看着酒杯,道:“什么也没有。”

叶狂歌道:“这便是无么?”

冷无言点头:“是。”

“未必。”叶狂歌转着酒杯,悠然道,“杯中有月影,有江风,有酒气,甚至,有天下。”他看着冷无言,缓缓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谁知道,这杯中有没有一个我们全然不知的世界?既是全然不知,如何能说它是无?既不能说清什么是无,又如何说清什么是有?”

冷无言看着空杯,又望了望心无剑,心中反复咀嚼叶狂歌的这番话,胸中如饮佳酿:“前辈的意思可是,一剑之中,已有天下,一剑之外,亦是天下,是以无剑。剑道极致,乃是有无合一?”不等叶狂歌回答,又喃喃自语,“不对,还是不对……”

叶狂歌温然道:“天道无穷,剑道亦无穷。我与凌鹤扬争了一辈子,都只在纠缠有无之道,若说极致,还太远了些。”

冷无言细细咂摸,只觉眼界思维又开阔不少。

唐娴亦喜滋滋道:“多谢前辈教诲。”

叶狂歌笑道:“哪里,哪里。我一生懒散,对谁都是这番话,又不喜欢管闲事,是以朋友半天下。”说着,眼中浮起一片洋洋得色,“江湖中很多水火不容的家伙,都曾与我把酒言欢,只是他们互不知情罢了。”

唐娴张大了嘴巴,又拍手道:“我也想做前辈这样的人,想想都有趣。”不由分说斟了一杯酒,“我借花献佛,先干为敬!”

叶狂歌喝了酒,却摇了摇头:“你不行。你们女人家嘴巴大,若有了这么一群朋友,不说出去才怪!若说出去,谁还会与你交心?”

唐娴啪啪啪拍着桌案,笑得直不起腰:“对极对极。我们唐家女儿,若有了什么心思,只怕天下知道的人不够多呢。”说着,有意无意看了冷无言一眼。

冷无言却道:“然则前辈为何管起在下的闲事来?”

唐娴听了,沉心细思,也觉奇怪。冷无言隐居燕子矶的事,只有朱灏逸和他身边人知道。长江守军只知有高人在此,并不知是谁,更不关心是谁。叶狂歌是如何知道,还脱口便是“两位小友”?他会不会是朱灏逸请来对付冷无言的呢?

一念及此,唐娴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凌鹤扬的六式剑法,的确不值得我专程出门。只不过数日前,凌鹤扬写了一封信,要我与你谈谈时局。”叶狂歌忍不住笑了笑,“这老东西极少夸人,更极少求人,却在一封信里夸了你、求了我。我怎能不走这一趟?”

冷无言目中微光掠过:“凌庄主对时局有感?”

叶狂歌打个哈哈:“这是自然。他的好女婿,既是昆仑派未来掌门,又是川中四派圣贤大爷,还是朝廷的正四品明威将军。他的五十剑奴,正在江西做巡按大人的贴身侍卫。朝廷有事,他可比任何人都关心。”说着盯住冷无言,一字字道,“他要我转告你,速速从这世上消失。”

唐娴恼道:“前辈这是什么话!好好的人,怎么消失?”

冷无言道:“娴儿,听前辈把话说完。”

叶狂歌一笑,接着道:“凌鹤扬说,朝廷办青云会的初衷,是为了笼络天下武人。林枫被举为第一,这里面虽有凌鹤扬的面子在,倒也算公允。如今建文太子造反,凌鹤扬只盼他的好女婿建功立业,却不希望你们在疆场相遇。”

他将“建文太子”四个字说得极重。

但冷无言脸上毫无波澜:“林兄弟的剑法,的确不在我之下。”

叶狂歌眯起眼睛,道:“可也不在你之上。”

冷无言道:“请前辈转告凌庄主,冷某只愿做闲云野鹤,绝不会相助宁海叛军,更不会与林兄弟为敌。”

叶狂歌意味深长地道:“这却不是你说了算。”

冷无言不解:“哦?”

叶狂歌一字一句地道:“朱灏逸不是建文遗孤,你才是。”

唐娴一惊,冷无言却沉默。

叶狂歌接着道:“如果这件事被朝廷知道,青云会上受封的将官,以及勇武堂上下,谁是缉捕你的最佳人选?”

林枫!

毫无疑问,是青云会状元、剑神爱婿林枫。

但叶狂歌还嫌不够:“建文一脉,是朝廷一块心病。谁替皇帝除了这心病,谁的功劳便最大。谁若与你往来,谁的罪过便最大。”一顿,又道,“我知道,江湖中很多人都是你的朋友。但朋友归朋友,他们还有家室、有亲族。”

冷无言苦笑:“真有那一日,冷某谁都不怨。”

唐娴想到唐家,心中不安起来,转念一想,却道:“可朝廷并不知道冷大哥身份呀。凌庄主未免太过杞人忧天。”

冷无言叹道:“娴儿,凌庄主既然说出这话,想来朝廷必已知晓。”他看着叶狂歌,道,“前辈可否告知,朝廷如何知晓此事?”

朱灏逸冒名自己的计策,世上没有几人知道。朝廷能这么快识破,除非朱灏逸身边有了奸细,抑或是任逍遥出卖了自己。无论哪一种可能,对朱灏逸都是极大的打击。他请自己入宫,想来也是为此。

然而事实远比冷无言推想的严重。

“宁海水师全军覆没,主帅李明远归顺朝廷。锦衣卫的北镇抚使许鹏泽,是凌鹤扬挂名弟子,也是范天鹞的好朋友。他传出消息,说,当今圣上,曾召李明远密谈。”叶狂歌平静地道,“宁海王府的事,这位李大人似乎没有什么不知道。”

冷无言再也按捺不住:“不可能!水师联军战舰八百,怎会轻易战败!李大人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