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如一下子哭起来:“旁人怎么能下葬,表哥到底哪里比别人罪过大了。”

唐歌见于谦尴尬,便道:“游姑娘,须知天子金口玉言。圣上说要悬尸示众,如今圣驾还在南京,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得的。”

游子如哭得更伤心:“莫非要悬尸一辈子?哪有这样的皇帝!”

唐歌板起脸道:“不可非议圣上。”沉吟片刻,掏出一锭银子,塞到游子如手中,温言道,“你且找家客栈住下,待圣驾离了南京,再给你表哥办后事罢。”

游子如看了看旗杆顶,倔强地退回银子,转身坐在火盆边,双手抱膝,默默流泪。唐歌无法,将银子放在她脚边,好在她未再拒绝。

李明远心中难过,自语道:“或许,我不该在阵前招降他。”

于谦宽慰道:“李兄不必介怀。此事谁都不能预料。唐公子说得对,待圣驾离了南京,也便无事了。你早些上船,莫要误了行程。”又看着姜小白,道,“姜帮主,告辞了。”

姜小白胡乱一拱手:“好说好说,你们走,不用担心我。这世上还没人敢找小爷的后账。”于谦三人哭笑不得,叹息着去了。待他们走远,姜小白忽然挨着游子如蹲下,故作神秘地道:“喂,想不想今夜就给你表哥收尸?”

游子如吓了一跳:“你讲什么?”

姜小白嘿嘿一笑,拉住她道:“跟我走。”

游子如道:“叨位去?”话音未落,就觉他手上传来一股大力,托着自己,不知怎么,便跟他穿过镇淮桥,顺着秦淮河赶了几里路,直到夫子庙一带,好像做梦一样,竟不觉累。姜小白拉着她钻进一条偏僻小巷,又推开一扇剥了漆的木门,大喇喇走进去。

门内是一个荒寂的庭院,长满杂草,静悄悄没半点人声。游子如脸色煞白:“姜、姜帮主,你做什么?”

姜小白还未答话,就听堂上传来一个声音道:“姜小白,我让你勘察地形,没让你找女人。”

这声音骄傲、残酷、冷漠、镇静,仿佛山岳,又似海风,轰然穿过人的四肢百骸。

游子如心中忐忑,循声望去,见破旧的正堂内站着一人。一身黑底暗纹缎子轻衫,用赤红丝线缲边,将身形勾勒得高大、矫健、充满警觉,随随便便站在这里,这间破院子就忽然变成了山林——原始、美丽、危险、神秘的山林。

这人比姜小白成熟一些,一张脸棱角分明,眉如刀锋,眼若深海,唇角带笑,神色轻暧。第一眼看上去,任何人都会觉得他是个绝顶英俊的人。可是第二眼看上去,却会发现他的右脸颊,有一道长长的深紫疤痕,让这张脸看起来就像最邪魅的妖魔,惹人好奇,也惹人害怕。他把玩着一根雕满蟠龙的金色齐眉棍,轻轻瞥了游子如一眼,微微笑道:“看来,姜大侠又去行侠仗义了。”

姜小白直冲上去,一把夺过这人手中的齐眉棍,叫道:“任逍遥,这是我们丐帮祖传之宝,你再乱动,看我不把你这混蛋打出门去!”

游子如听到“任逍遥”三字,面色一变,瞠目道:“你?你是合欢教主任逍遥?”

姜小白抢着道:“是啊是啊,他就是天字第一号大混蛋任逍遥。”他将齐眉棍放好,到屋角的水缸舀了一瓢水,一边喝,一边指着任逍遥道,“有钱不住客栈,偏来抢我的乞丐窝住。住了又不给钱,还支使小爷给他踩盘子。现在还乱翻乱动别人家的宝贝,你说他这人混蛋不混蛋?”

游子如扑哧一声笑了,但见任逍遥望着自己,心中又有些害怕,不敢出声。

姜小白张臂挡住游子如,道:“你别打她主意,你可知她是谁?”

任逍遥淡淡道:“她是游子如,南宫烟雨的表妹。”

数年前的万安桥边,荷香小榭,他曾见过游子如。姜小白不知道这一层,“啊”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你能掐会算啊?”

任逍遥点头:“我还算出,你武功荒废了。”

姜小白吼道:“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出小爷武功荒废了?信不信小爷拿水泼你?”

任逍遥负手道:“被人跟踪都不知,还想泼谁?”

姜小白眼珠一转,嘻嘻笑道:“小爷当然知道身后有尾巴。”说着往凳子上一歪,晃得凳腿嘎嘎吱吱响,“小爷还知道,就是你也甩不开他。所以小爷就带他过来了。”

院外果然传来一个声音:“任兄,姜老弟,别来无恙。”

冷无言。

天上地下,只有冷无言,是姜小白无法甩脱、也不必甩脱的人。

“李兄辞官远游,我原想送一送他,”冷无言缓步而入,“却不想碰见了姜老弟。”

姜小白笑呵呵迎上去,见唐娴跟在他身后,咂咂嘴道:“唐姑娘气息平缓,看样子,冷大侠这一年来把你□□得不错嘛。”

这话本是夸赞唐娴的内息和轻功进境,但什么话到了姜小白嘴里,都会变得不那么好听。唐娴脸上发红,啐道:“看样子,姜大侠不管当多少年帮主,得多少块金牌,说话都一样不中听。”说完,又冲任逍遥浅浅一礼,道,“姐夫。”

任逍遥点了点头。

唐娴笑得大方和气:“我听说,一年前,姐夫在大雪山大摆筵席,迎娶姐姐。江湖中有名堂、没名堂的黑道人物都送了贺礼,就连亦力把里各部,还有高天原、鞑靼、瓦剌、帖木儿,都送了贺礼。我一想到那热闹场面,就恨自己没能去讨姐姐姐夫一杯喜酒喝。姐夫可别怪我嗦。”

那时候,唐家堡为维护江湖声名,更因宁海兵祸之故,没有遣人出席,亦未送贺礼。任逍遥倒也不甚在意,因为合欢教与唐家堡本就不必有明面上的往来。听了唐娴这话,不觉笑了笑:“唐家堡的姑娘,果然一个比一个会说话,我该多娶几个才是。”

这话轻薄,任逍遥说得却不轻薄。所以唐娴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这个姐夫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甚至坦荡得有些可爱。

“我姐姐呢?”

“在镇江。”

“姐姐在镇江做什么?”

姜小白抢着道:“当然是预备行李,你知道江山风雨楼有句话叫做救人不算本事还要让人活得下去所以我们当然要……”

任逍遥拦住他话头,看着冷无言:“冷兄此来,有何贵干?”

冷无言还未答话,就见游子如扑通一声跪倒,哀哀道:“三位大侠,我知道你们。我听表哥说过,听猎甲精骑的哥哥们说过,也听郁夏公子说过。求求三位大侠,帮我表哥收尸。我愿意为奴为婢,报答三位大侠的恩德。”

任冷二人一愣,姜小白却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哈,大侠?冷无言和小爷也就算了,哈哈哈哈,任逍遥也当得起大侠?哈哈哈哈……”

唐娴将游子如扶起,道:“你别难过,我们都会帮你的。”

“是么?”任逍遥盯着冷无言,“冷兄打算怎么帮?是不是要劝我,待风头过了,再为南宫烟雨收尸?”

冷无言摇头:“不是。”

“哦?”

“你不会去为南宫烟雨收尸。”

任逍遥听得兴致盎然:“为何?”

“以你的性格,若只想为朋友收尸,根本不必等到现在。”

任逍遥同意:“你很了解我。”

冷无言继续道:“你藏身丐帮分舵,让唐娆到镇江预备行李,让姜帮主勘察聚宝门地形,还让血影卫在玄武湖周遭活动。所有这些只有一个解释,”他看着任逍遥,一字字道,“南京刑部大牢在玄武湖东,你要劫狱。”

任逍遥哈哈一笑:“你的确对我下了不少功夫。”

这句话的意思是,冷无言的判断完全正确。

但冷无言判断不了的是:“城破前,你游说朱灏逸流亡海外,如今却要劫狱,究竟是何居心?”

任逍遥不答反问:“你猜不出?”

冷无言承认:“前一件事若做成,你随时可以把宁海宗室一干人等当做筹码,与大明交好,从此逍遥王名垂青史,千古流芳。后一件事,却要赔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甚至折损你不少人手。你是个极自私的人,也很懂得趋利避害,你肯做这样的事,除非有更大的好处。”他盯着任逍遥的眼睛,“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做。”

任逍遥也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才淡淡道:“很精彩的论断。不过,若前提错了,推断越缜密,离你想要的答案便越远。”

冷无言有一点点意外:“你说我前提错了?”

“是。”

“哪里错了?”

任逍遥唇边浮起一丝讥诮的笑意:“你以为你完全了解我吗?”

冷无言不语,随即叹了口气。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确算不上了解任逍遥。他可以判断任逍遥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基于利益和情势的准确分析。只要不太笨、而又了解足够多信息的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再理智的分析,也永远不可能判断得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会在什么时候,做出什么样的事。古往今来那些聪明绝顶的人,都免不了要算错一些很关键的东西,就是因为,人永远也无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就算所有的客观条件都指向东边的路,人也仍有可能选择向西。

所以,知音难求。

所以,士为知己者死。

所以,南宫烟雨死而无憾。

所以,冷无言几乎有些愧疚。他不但不了解任逍遥,也不了解姜小白,甚至,他从来也没想过要去了解自己的朋友。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救人总是好事。”冷无言道,“南京我比你熟得多,你想知道刑部大牢的情况,不妨问我。”

这次轮到任逍遥有一点点意外:“你不是来阻止我的?”

“不是。”

姜小白也惊得扔掉了水舀:“我滴老姆妈,你要跟我们一起劫狱?”

“是。”

“为什么?”

冷无言看着任逍遥,唇边也浮起一丝讥诮的笑意,回敬道:“你以为你完全了解我吗?”

任逍遥怔了怔,突然笑了起来。

姜小白也笑了起来。

他们三个人忽然想起来,朋友之所以是朋友,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做相同的选择。

唐娴和游子如虽然不太明白他们的话,甚至觉得三个男人笑成这样有些滑稽,却都感到胸中暖暖的,好像天大的事也难不倒他们。

笑够了,姜小白道:“好啦,你们走吧,把每一程都计划好,再找个地方吃饱睡足。”

任逍遥道:“丐帮帮主,不请朋友吃顿饭么?”

姜小白立刻大呼小叫,好像谁剜了他的肉一样:“你不知道丐帮都是要饭的吗?丐帮帮主就是天底下第一个会要饭的!小爷不管你们要饭,已经够朋友了。你还想从小爷碗里刮饭吃?真是想得太多了!小爷这兜里,比你们的脸还干净呢。”

任逍遥悠悠道:“你兜里有块金牌。”

姜小白立刻死死捂住口袋,道:“这金牌马上就不是小爷的了,你少打主意。”

任逍遥和冷无言都是一怔。

姜小白正色道:“你们两个,一个孤家寡人,一个压根就不是好东西,当然做什么都无所谓。小爷我背后可有一整个丐帮。跟你们做这掉脑袋的事,可不得要先把后事料理好?皇帝老子刚赐了金牌给丐帮帮主,丐帮帮主就劫了朝廷钦犯,小爷我没这个脸。”他叹了口气,“所以我只好不当这个帮主了。幸好这帮主本来也没什么油水。”又摩挲着金牌,可怜巴巴地道,“不过这金牌,小爷还真喜欢,小爷这辈子也没有过这么值钱的东西。”

任冷二人不觉肃然。唐娴和游子如心中也是一震。

姜小白继续道:“小爷已经找了丐帮十二分舵舵主来,你们赶快走吧。”

丐帮的人若来,任逍遥和冷无言的确不方便留在这里。

冷无言忽道:“你不做帮主,金姑娘是不是也会脱离丐帮?”

一年前,姜小白为了金小七,甘愿被任逍遥利用,换得离尘草所在,之后重建丐帮十二分舵、救助灾民,身边却不见了金小七。她是否得救,连任逍遥也不敢问起。如今冷无言提了,任逍遥一颗心不禁悬了起来。

姜小白直截了当地道:“你是想问,她是不是还活着吧?”一顿,笑呵呵地道,“她当然活着,活得可好了,还认沈老爷子做义父,可比当乞丐强得多。”

沈老爷子就是威雷堡堡主沈西庭。沈珞晴虽然下落不明,但姜小白一直把她当做结发妻子,对沈家夫妇恭敬回护。是以威雷堡虽然没落,江湖中却没有任何人打它的主意。任冷二人听了这话,刚舒了一口气,哪知姜小白又道:“只可惜她醒不过来。”

任冷二人的心沉了下去。

成熟一年的离尘草,果然不能完全解观音泪之毒。

姜小白伸手蹭蹭鼻子,道:“不过,她的情况越来越好了,只要细心调养,一定可以醒过来。”说着握紧双拳,一字字道,“我一定让她醒过来。”

第116章 卷五千秋碎 若相惜

十八若相惜

黄昏时分,破旧庭院里坐满了人。丐帮十二分舵的十二位新舵主都到了。

去年夏天,姜小白将金小七安顿在威雷堡后,便到洛阳总舵重整帮务。丐帮虽然没了四大长老和大部分舵主,但姜小白仍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他竭尽全力调和南北分舵的矛盾积怨,竭尽全力考量各股势力的需求,却还是不能让大部分人满意,甚至选不出十二位新舵主。今年五月,江南豪雨成灾,姜小白率众南下救民,得了宣德皇帝御笔题匾后,趁势将十二位新舵主人选定了下来。此刻这些人还在南京附近,姜小白要见他们,他们便在半天之内,全赶了来。

现在姜小白坐在首位,看着堂中的十二位新舵主和他们的随从,还有院中黑压压一众弟子,握紧了拳头。

他已下定决心。从任逍遥来找他的那一刻起,他就下定了决心。现在,他只希望把事情做得漂亮些,再漂亮些。

多年以后,有人问他后不后悔辞去天下第一帮帮主之位。他回答:“板马日的,谁不喜欢前呼后拥耀武扬威的?说不后悔是孙子!但要再来一次,小爷一样这么做。”

“这些日子,你们可威风够了。”

姜小白一张口,底下人都笑了。

自宋□□嘉奖丐帮为国为民起,到如今宣德皇帝题金匾、赐金牌,已经快要五百年了。五百年来,宋、辽、金、夏、元,直至大明,征伐不断,杀戮不断,期间多少英雄豪杰的传说,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丐帮沉沉浮浮,都未能再现唐末宋初的辉煌。现在这些人刚刚当上分舵舵主,就赶上丐帮五百年来又一次荣耀的巅峰,不但自己欢喜得头晕,就连帮中最不起眼的小乞丐,说起话来,也不由自主提高了两个调门。

“我们哪有什么威风,全赖帮主提携。有帮主带领,咱们丐帮,必定重振雄风,成为江湖第一。”

“帮主的武功,江湖中谁人不服?现如今长江水帮没了,九大派也被夺了敕封,正是帮主带领兄弟们纵横天下的好时机。”

“帮主少年英武,天纵奇才,将来的功绩,必定不逊咱们祖师爷!”

“听说今日在聚宝门,帮主又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属下虽然没见着,但听人说了,脸上也有光彩。”

“帮主交游广阔,朝廷里那么多将领都是帮主的朋友,这下咱们上街去,再也不必看人脸色,倒有不少人要和咱们攀扯了。”

“是呢是呢,这下要入咱们门下的弟子不知道有多少。要不了多久,天下处处都有咱们的兄弟。”

姜小白一直半闭着眼睛——这是他当了帮主后,学会的本事之一。若非如此,他真的怕自己听着这些话、看着那些脸,不能骂娘,还要为了丐帮大局和他们称兄道弟地周旋,会一个不小心吐出来。现在他忽然睁开眼,笑眯眯地道:“你刚才说什么?要天下处处都有咱们的兄弟?”

那人道:“这是自然。哪个门派,不希望弟子遍天下。”

姜小白还是笑眯眯地道:“你知道个屁!”——这是他当了帮主后,学会的本事之二。“天下要都是叫花子,叫花子找谁要饭去?天下要都是叫花子,朝廷征不到人当兵,征不到人服徭役,还不把咱们一口吞了?猪要养肥了杀,这道理你懂不懂?”

堂上院里渐渐安静下来。这些聪明上进的年轻舵主们,似乎嗅到了不同往常的气息。

“师父临终前,跟我说了一句话。”提到袁池明,姜小白脸色肃然,声音也变得凝重起来,“他老人家说,这世上没有一定之规,丐帮也不一定要永远兴盛,万事都是顺其自然,不可强求。我一直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你们明白吗?”

没人说话。

“现在我明白了。”姜小白压根就不指望他们答话,“师父是怕丐帮做成江湖第一,就会像合欢教、像长江水帮那样,被朝廷疑心,被朝廷排挤,早晚要吃大亏。他老人家的意思你们懂吗?”

一片沉寂。

姜小白扫视四下,朗声道:“师父他老人家早就看到了今天,所以丐帮不但不要做大,还要做小。所以我说,今天你们回去后,立刻遣散弟子,变卖田产房屋,只留一二十精干的,咱们在洛阳总舵,置办田庄,大家哥们弟兄好好过日子,怎么样?”

人群哗然。

“帮主不可呀。丐帮十万弟子,怎么遣散?遣散的兄弟们哪有活路!”

“是呀是呀,各舵情况不同,弟子千差万别,千里迢迢聚到一处,这,这没法生活呀!”

“各舵都有各自的朋友私交,江湖往来,几辈子的经营,一下子断了,这不是太可惜吗?”

“还有呐,各舵田产数目差得远了,统统变卖,再一起置办产业,有人占了便宜,有人吃了大亏,这不公平!”

“你这话什么意思?谁占便宜了?”

“谁占便宜谁明白。别说风凉话。九个穷光蛋,一个张百万,平摊算一算,腰缠十万贯。合着人家辛苦赚下的家业,倒便宜了外人,还不落好。”

“你说谁是外人?莫非你们北京分舵不是丐帮的产业?不归帮主调遣?”

“我们自然听帮主的,但帮主也不会给别有用心的人蒙蔽了。”

“你骂谁别有用心?别以为天子脚下就了不起,也就是个要饭的。”

……

姜小白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欣赏他们吵嘴。这样的场面他已经欣赏了无数回,每个人的说辞,他都能倒背如流了。好容易众人吵累了,姜小白才慢悠悠地道:“既然大伙确实不方便搬到洛阳来,那咱们换个简单的法子。”

众人一听,耳朵全竖了起来。

姜小白一板一眼地道:“你们也不用变卖田产,也不用到洛阳来,从今往后,丐帮一分十二,你们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咱们再也不搞丐帮大会,也省得你们吵得累,我听得更累。这法子不错吧?”

众人一时懵了。

有人问:“那,帮主有令,如何通传?丐帮有事,如何聚集?”

“小爷的意思你们不明白吗?”姜小白冷笑,“刚说了怕朝廷忌讳,怎么还提聚集的事?经过这次,以为朝廷不防着咱们吗?朝廷不过给了一块匾,一块牌,看把你们哄得,莫非你们手里的积蓄,买不起几两金子吗?”他停了停,换了一条腿翘,接着道,“你们不读书,也不听书吗?小爷可是听过的。书里历朝历代的事儿,就跟咱们现在是一样的。反正要不是为了选帮主舵主盘龙棍吵嘴,大家平时山南海北,也见不到面,干嘛还绑一块?有好事儿自己受用,有了事儿,就把小爷推出去扛着?小爷可不傻,这丐帮帮主,小爷不干了!”说着,把盘龙棍当的一声戳在桌子上,又掏出金牌撂在一旁,道,“这盘龙棍,还有这金牌,还有那块金匾,你们爱怎么便怎么。”又掏出一个本子,“这是十二打狗棒,小爷不识字,粗略画的,你们各自抄了带走吧。有不明白的,只要请小爷喝顿酒,别做给丐帮丢人的事,小爷包教包会。”

众人见他竟是说真的,眼睛一下子红了,纷纷道:“帮主你竟不要兄弟们了?”

姜小白喉头一哽,强压心绪道:“小爷要不起。”又一笑,“这样不是挺好么?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每次选帮主,大家都要结一回怨,不是你不服就是他不服。现在好了,”说着伸手指着一人,道,“你,是北京丐帮帮主。”又一指,“你,是太原丐帮帮主。”再一指,“还有你,是武昌丐帮帮主。你们都是帮主了。这么多帮主,多热闹!有空的时候一起喝喝酒,没空的时候就各自守好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也就没有谁占便宜谁吃亏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低下头去。

平心而论,各舵确实早有自立门户的论调,只是谁也不敢提到桌面上来。袁池明,甚至袁池明之前的帮主纵有此心,也不敢轻言拆分丐帮。说得不好听,这叫败坏祖宗家业。如今姜小白把丐帮几代人的心里话说出来,再想起这几年他竭力周全,如今却要走了,众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有人忍不住道:“难道咱们丐帮五百年基业,就这么散了么?”

姜小白心里难过,却依旧笑呵呵地道:“你没听说书的讲过三国吗?头一句就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皇帝还轮流坐呢,说不定以后朝廷有事仰仗大家,又出个像我这样的少年英雄,把大家聚到一块去。到时候你们能少拌几句嘴,就算念着我的好了。”

有人道:“咱们的江湖第一就这么没了,忒也可惜。”

有人抹着眼泪道:“帮主你这样、这样为兄弟们着想,我们实在没脸说个不字了。只是可怜历代祖师爷,今后连个烧纸的地方也没了。”

姜小白嘴角一阵抽动,肃然道:“我是丐帮第三十九代掌门人,祖师爷们要兴师问罪,我扛着!”说着站起身,扫视众人,正色道,“姜小白给你们最后一道帮主令。天黑之前,把小爷辞位和丐帮一分十二的消息,传遍南直隶!”

于是任逍遥和冷无言就在吃晚饭的时候,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么大的事,你是怎么下决心的?”任逍遥问。

“你帮我下的决心。”姜小白提溜提溜吸着热汤面,又抓了一个最大的肘子往嘴里塞。

任逍遥嚼着卤味,道:“我帮你下决心?”

“是啊。”姜小白好容易把半只肘子咽进肚去,喘着气道,“你来找小爷,说翠翠关在刑部大牢,就要砍头。你说只要小爷替你给南宫烟雨收尸,你就帮小爷救翠翠出来,小爷就下了这个决心了。”

冷无言正舀了一勺面汤,放在嘴里,听到这话,不觉道:“任兄不光希望你去收尸,还希望你把南城搅乱。”

任逍遥只笑了笑,并不反驳。

姜小白满不在乎地道:“小爷当然知道他的花花肠子。不过,你想想,堂堂合欢教主,高天原的逍遥王,万万人之上呵,多威风,多气派!恐怕只有利用人的时候,会低声下气地说话吧?小爷就喜欢看他低声下气,反正这混蛋利用小爷也不是头一遭了。”

这次任逍遥笑不出来,冷无言却笑了:“姜大侠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可谓江湖一绝。”

姜小白拿骨头点指着任逍遥,道:“不过你还真有眼力。聚宝门那种守卫森严的地方,从十丈高的旗杆上收尸,也只有小爷的轻功做得到。”

任逍遥淡淡道:“那你还不快去?”

姜小白敲了敲空空如也的盘子和碗:“没吃饱。”

任逍遥立刻冲后厨道:“掌柜的,再来三盘肘子,三碗热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