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喽!”掌柜的是个矮矮胖胖的和气人,遇到任逍遥这种食客就更和气了。用五十两银子包下一间全副家当也只值二十两银子的小店,请一个大肚汉吃饭,这样的客人一辈子也未必遇到一个。

姜小白开始了第二轮狼吞虎咽。

“你仔细听着。”掌柜的走后,任逍遥开始说话。他说得很慢,很清晰。“亥初一刻,你去收尸。得手后,出城向东南四十里,到秣陵镇。唐娴和游子如已经在那里等着。之后,她们会送南宫烟雨的棺椁回泉州。而你,向西北,到长江边的大胜关。我会让人把云翠翠送到江边,给你们一条船,五百两银子。”任逍遥斟了一杯酒,用更慢、更清晰的语调道,“我的人只等你到丑正,丑正之后,云翠翠去哪里,是否有追兵,一概不问。”

姜小白终于把头从面碗里抬起:“秣陵镇到大胜关有多远?”

“走官道,一百里。”

姜小白眨眨眼睛:“所以我必须在子正之前办完你的差事,才有可能在丑正前到大胜关?”

“不错。”

姜小白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放下碗,道:“再见。”

现在距离子正,只有不足四个时辰。其中两个时辰,姜小白要用来睡觉。

看着姜小白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冷无言道:“你为什么要把姜小白拉进来?”

任逍遥似笑非笑地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聚宝门虽是天下第一城防,但轻功高手并不难解决。”冷无言看着他,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你手下的沐天峰便是江湖中一等一的轻功高手,为什么找姜小白?”

任逍遥晃着酒杯,道:“因为我人手不够。”

冷无言愕然。

任逍遥看着杯中的酒,缓缓道:“我要救一百零七个人出来,这里面有五十七人不会武功,还有一个快要临盆的女人。而我四队血影卫,只有一百二十人,其中还有十人跟着唐娆。”他看着冷无言,冷冷道,“你说,我除了利用姜小白,还有什么法子?”

冷无言叹了口气:“我一直在奇怪。凭姜老弟的武功,救云翠翠不在话下,他却要你去救。现在我明白了。”他也斟了一杯酒,“他根本没有被你利用。他是心甘情愿帮你。”

任逍遥的目光跳了跳:“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能。”冷无言显得很愉快,“这一百零七人,大部分是我的朋友。如果没有你,我救不出他们。”

任逍遥听了,放下酒杯,将面庞隐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道:“谢谢。”

他不愿意求人,更不愿意欠别人的情。所以姜小白心甘情愿被他“利用”,所以冷无言故意那么说,所以他们三个谁也不欠谁。

现在冷无言只剩下一个疑问:“你为什么只用血影卫,不用合欢教的人?”

任逍遥沉默良久,才道:“因为这是我的私事。”任逍遥抬起头,望着天边初生的弯月,“我答应过钟良玉,如果他出事,就代他照顾长江水帮的女眷。这件事与合欢教没有关系。”

冷无言有些意外。

他当然不知道钟良玉出征前,已把全部家当交给任逍遥,更不知道钟良玉根本就是被任逍遥间接害死的。但他没有追问。

“我原以为,朱灏逸会接受我的条件,如此这些人便都能一同出海,所以我根本没有调分堂过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任逍遥似是叹了口气,“我低估了朱灏逸。他还是有一点像你的。”

冷无言淡淡一笑。

无论朱灏逸是个怎样的人,他首先是大明皇族,他的高贵,他的傲骨,他的尊严,丝毫不逊冷无言。他可以不择手段夺取帝位,也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如蝼蚁,却绝不会做任何悖逆祖宗、自毁江山的事。

“我们都有一点像。”冷无言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任逍遥的酒杯,又道,“刑部大牢里,长江水帮的女眷不过二十几人,你却决心救一百零七人。”

任逍遥哼道:“那不过因为我知道,孙浥乔与这些人熟识,我若不全救,你以为她会乖乖跟我走吗?”

孙浥乔就是钟良玉的妻子,就是那个即将临盆的女人,就是任逍遥要救的人里,最重要的那一个。

冷无言微笑道:“这不是实话。”

任逍遥闭上了嘴,突又恼道:“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能。”冷无言愉快地换了话题,“说说你的计划。”

任逍遥长长出了口气,沉声道:“姜小白亥初一刻动手,你我亥正动手。我带英少容、俞傲两队去女监,你带岳之风、沐天峰两队去男监。出监房向北,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家合用的煤场。现在是夏天,那里没有人值守。我们就在那里汇合。东墙下的柴堆里,有一百零七个包袱,里面有衣服、药品、防身匕首,还有些碎银子,每人拿一个。西墙下的煤堆里有五十把刀,会武的人,每人拿一把。之后,从地道出观音门。”

冷无言吃了一惊:“地道?”

任逍遥点头。

冷无言叹了口气:“无怪你拖到现在才动手。”

任逍遥道:“二百余人出城,还有许多不会武功的人,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守军,我便要卫红鹰、于紫燕挖个地道出来。”

七天时间虽然短,但若要鹰燕□□盗倾天下挖一条二三十丈、穿越城墙的地道,简直比小孩子玩泥巴还容易。

“这也是人算不如天算。”任逍遥笑了笑,又有些伤感,“年初时,他们两个便有意退隐江湖,只是一直没有高天原的海船来。这是最后一次为我办事。”一顿,继续道,“地道外有准备好的马队,冲过城外驻军的营防不成问题。之后,还有十里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他神色肃然,口气沉凝,“我带三队血影卫阻住追兵,你和岳之风送他们去江边。唐娆的船会在江边等。你们上了船,就去长江口,自有海船接应。”说完,又添了一句“有没有纰漏”。

冷无言沉思半晌,道:“没有。但留下的应该是我。”

任逍遥扬眉一笑:“杀人你不行。”

他和冷无言的武功或许分不出胜负,但若论杀人,任逍遥比冷无言更有经验。阻击追兵需要的,恰恰是杀人的经验。

任逍遥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腰畔的多情刃:“冷大侠更适合救人。”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

多情刃划出一道妩媚红线,呼啸而出,嘭的一声打在端菜上来的掌柜胸前,又带着嘤嗡声旋回。任逍遥左手一扬,黑鲨鱼皮鞘鞘口向外,多情刃红光乍灭,入鞘无声,只剩刀鞘上绣着的白龙和浪花,透出五色光华。

扑通一声,掌柜倒在地上。

冷无言皱了皱眉:“他并没听到你我谈话。”

任逍遥站起身,淡淡道:“若不是你在,我便杀了他。”一顿,又道,“亥正见。”说完,便向门外走去。

冷无言看着桌上满满的两杯酒,不知怎么,心中竟有些郁郁。良久,将承影剑置于膝上,弹剑低歌:“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渍墨窜旧史,磨丹注前经……”

任逍遥出了小巷,沿着秦淮河漫步,最后拐进一家不大不小的青楼。

不大,表示这地方不引人注意。不小,表示这地方的服务很不错。任逍遥径直进了一间装饰精致的屋子。屋内点着甜得腻人的熏香,红幔后传来一个声音:“我今日不见客。”

这声音温热绵软,仿佛火山中喷出的岩浆,将冷未冷,似凝未凝,听得人全身发烫。

任逍遥的身子还没发烫,语调却已温柔许多:“曼曼,是我。”

红幔后立刻伸出一只雪白的手,和一双长得要人命的腿。“你这小冤家!”五个字说完,一个披着金色宽袍的胡女已冲到任逍遥面前。

她有一双海水般蔚蓝的眼睛,一头褐红色的弯曲长发,一张丰润饱满的嘴。金色宽袍堪堪裹着她的身子,雪白酥胸似露未露,美得令人窒息。任何男人看见,都要生出一股邪恶的欲望来,纵然为她坐化骷髅,也在所不惜。

这胡女赫然就是二十年前江湖十大美人第二、骷髅美女曼苏拉。

“你还知道来!”她死死抓着任逍遥衣襟,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你再不来,我就要……”

任逍遥掩住她的嘴,心中不由想起多年前,那个荒诞缠绵的地牢。他叹了口气,道:“你这样在乎魏青羽,我真有些羡慕他。”

当年,他在五灵山庄的地牢遇到时而发疯、时而清醒的曼苏拉,不知她是父亲的情人,还与她一朝缠绵。黄山事后,她踪迹全无,是因为魏青羽秘密将她带回了五灵山庄。那时魏侯已死,魏青羽要保护曼苏拉,保护这个大他二十几岁却容颜不老的初恋情人,下人们也不敢多说什么。他们两人原想再不问江湖中事,平平静静过一辈子。然而这个秘密不知怎么被朱灏逸得知。他请魏青羽上门做客,对他和曼苏拉的□□大加肯定。魏青羽感佩之余,也被朱灏逸的为政之道说动,一心为宁海王府效力。但曼苏拉并未如其他将领的家眷一般,住进南京。只因以她武功,即便搬到南京,也能随时走脱。朱灏逸那般人物,自然不会做这等不讨好的事。

魏青羽出征前对她说,你在五灵山庄安心等我,等我凯旋,等我给你带回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等我们风风光光地奉旨完婚。

曼苏拉便乖乖地等,满心憧憬地等。可是她等来的,却是庐州兵败、魏青羽被擒的消息。她自来没什么心机智谋,一路赶去庐州,大军却已到了南京。她到南京,很快被血影卫发现。任逍遥得知她的来意,便安排她在青楼藏身,并承诺帮她救魏青羽出来。曼苏拉心知凭自己一人之力,几乎不可能找到关押魏青羽的地方,冒失动手,只怕会害了他,便答应下来。

“姓任的男人都这样会说话。”曼苏拉松开手,语声平缓,却透着无可挽回的决绝,“我已等了三天,明天就是斩首的日子,你再不动手,我拼了这命,也要把刑部大牢翻过来!”

任逍遥看着她美艳绝伦的脸,心中却是一片唏嘘:“这样一个尤物,却中了观音泪之毒,青春不老,不知能活到几时。魏青羽,你也算有福之人。”嘴上道:“我不但会说话,更会办事。”他轻佻一笑,自顾自躺在曼苏拉香香软软的绣床上,闭目道,“亥初三刻叫我。”

曼苏拉一怔:“叫醒你之后呢?”

“去刑部大牢。”

曼苏拉低呼一声,跳上床来,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道:“你真是个说话算话的好冤家!我和青羽一定请你喝喜酒。”

任逍遥却笑不出来。

他甚至有些厌恶自己。

因为他并没打算把魏青羽救出来。因为三天前,魏青羽已死在牢中。但任逍遥并没把这个消息告诉曼苏拉,而是派人给了狱卒一百两银子,和一瓶药水,让他们擦在魏青羽身上。

现在,所有事情都按照任逍遥的计划,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亥初一刻,姜小白把聚宝门闹翻了天;

亥初三刻,任逍遥带曼苏拉到了玄武湖东,把她交给冷无言;

亥正,两队人马同时潜入刑部大牢。

在血影卫面前,狱卒与一块会动的肉没有区别。不到一刻钟,狱卒便全没了呼吸。但任逍遥踏着满地鲜血,走进女监时,心中却并没有那种志得意满的快感。

事情太过顺利,往往不是好兆头。

孙浥乔的牢房是女监的最后一间。任逍遥走到门前,便看到了第一个意料之外。

昏黄监牢里摆着一桌精致酒菜。桌边除了憔悴浮肿的孙浥乔,还立着一个白衣女子。她细眉杏眼,姿容绝世,在这幽仄的囚室里,就像一朵暗夜中的山茶。

“诗诗!”

任逍遥脱口而出,旋即想起她已改名梁诗瑄,心中莫名侘傺。

“你来这里做什么?”梁诗瑄挡在孙浥乔身前,眼中满是警惕,“劫狱吗?”

任逍遥点头。

“你怎会来劫狱?”

任逍遥答不出。

如果他照实说了,孙浥乔绝不会接受他的救助。他只道:“我欠钟良玉一个人情,如今是还的时候了。”

梁诗瑄愕然。

孙浥乔却道:“任教主,多谢了。”她的声音很轻,很虚,明显气血不足,“可我不能跟你走。”

任逍遥眉头一皱:“为什么?”

孙浥乔道:“勇武堂被撤,九大派式微。师妹求了很多人,朝廷才饶过龙山派,只把我处斩。我若走了,龙山派必遭灭顶之灾。”又看了梁诗瑄一眼,接着道,“师妹是龙山派代掌门,她好心送我一程,我却逃脱,要她今后如何立足。”

任逍遥正要说话,梁诗瑄却道:“师姐,你走吧。”说完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臂,对任逍遥道,“砍我一刀。”

任逍遥不动。

“快砍我一刀!”梁诗瑄大声道,“你砍了我,带师姐走。”

任逍遥看着她满面焦色,突然狂笑:“哈哈哈哈,我第一次信了,善有善报。”说着紧紧挽住梁诗瑄的手,柔声道,“我为什么砍你?我怎舍得砍你?”

梁诗瑄身子一震,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拉出牢门。

“你干什么!”

“我带你走。”

“你能不能为我考虑一些?”

“我哪一次不是为你考虑?”

梁诗瑄语塞,迟疑间就觉腰间一麻,整个人便软软倒在任逍遥怀里。任逍遥抱起她,叫人搀了孙浥乔,刚走出门,就听男监传来曼苏拉撕心裂肺的哭喊。

哒哒哒。

月下江边,一匹赤红色骏马如狂风掠过,直奔大胜关而去。

大胜关原名大城港,因□□于此击败陈友谅数十万大军而更名“大胜关”。从这里直到南京城西的三汊河,水势曲急,洲屿连绵,本是江防重地,只是大战之后,百废待兴,没半个巡查哨岗。姜小白纵马狂奔,心头掠过的,是西湖里凋谢的月瓣,是烟雨中的桨棹,是苏堤上呢喃的双燕,是少年时迷离的翠影。

江边孤零零泊着一条小船,船上模模糊糊有一个影子。

翠翠,翠翠!

姜小白心中喊着,将惊风催得更快。到得近前,一个血影卫迎上来。姜小白跳下马,略一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水边,见云翠翠坐在船舷上,望着江水出神,一头如云长发,已变得枯草一般,乱蓬蓬地披散着。姜小白从未见她如此落魄,心中一哽,唤道:“翠翠。”

云翠翠转过头,月光照着她的脸。她还是那么美丽,可是那双水汪汪的的凤眼,却已干涸,就像没有底的枯井,不见了往昔的灵动。“小白,小白。”她喃喃说着,颤巍巍站起身,艰难地挪下船,一跛一跛地走来。

她的右脚,竟残废了。

这样一个美人,竟变成了跛子!

姜小白的心就像被铁钳夹皱,扶住她道:“翠翠,你受苦了。”

云翠翠紧紧抱着他,就像从前他抱着自己。“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只要我们在一起,就算要我再拿两只手去换,我也愿意。”她流着泪,却带着笑,“你还记得吗,当年,在芜湖,你骑着马,把我救出来。你说过,姜小白只对翠翠好,翠翠只对姜小白好,你还记得吗?”

姜小白当然记得。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云淡风轻的早晨,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和云翠翠在一个渡口,和一船的旅人,听着艄公夫妻的情歌,憧憬着一个温暖的家。假若时间可以倒流,他愿意用自己的聪慧,自己的武功,交换永远活在那一天。

“这里离芜湖很近,我们坐船回去,简直一天也用不了。”云翠翠将头贴在他胸口,“我们带着惊风,回去找那个渡口,好不好?”

姜小白却放开了手,轻叹一声:“回不去了。”

“为什么?”云翠翠空洞的眼中忽然写满了恐惧,深入灵魂的恐惧,“你不喜欢我,不要我了吗?你还在怪我拿迷药害你?其实那迷药……”

姜小白摇摇头,打断她的话道:“你永远是我喜欢的女人。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云翠翠的身子却发起抖来:“那,你嫌我老了,丑了,变成跛子了?”

姜小白拭去她的眼泪,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漂亮的女人。”

“那是为什么!”云翠翠脸色惨白,将双唇咬出一抹血痕,“我对你,再也没有一丝隐瞒,再也不会离开。你想我怎样,你说。你说了,我全都照做,全都听你的。”

姜小白凝视着她的眼睛,一万分真心实意地道:“我想要你嫁个好人家,快快乐乐过日子。”

云翠翠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忽又扑上来,抱住他双腿,绝望地大哭:“没有你,我还有什么快乐!你知不知道,我断脚,做苦工,坐牢,还要砍头,可是这些我都不怕。我只要想着你要我的,你终究还是要我的,哪怕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也会开心。你如果不要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你这么狠心!”

姜小白俯下身,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一如当年洞房花烛,沈珞晴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翠翠,都过去了。”月光如水,涛声绵厚,他的泪落下,悄无声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不会说话。我只希望你好。”

谢谢你给过我的痛苦和甜蜜,谢谢你存在我的人生和回忆。只是,现在的我,再不是那个悠悠躺在春风里,看着白云,想着你的青葱少年。前路漫漫,春去匆匆,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也不必回到过去了。

姜小白站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迎着夜风,大步离去。

这一去,就是永远。

云翠翠涕泪横流,身子僵得像一尊拙劣的塑像,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连影子也不再留下。

“姜小白!你这个王八蛋,小杂种!你骗了我,害了我,你不得好死!”

云翠翠抓起一把砾石,拼尽全力,掷向姜小白。

姜小白没有回头。

他径直走到那血影卫面前,拍拍他的肩,高声笑道:“兄弟,咱们走。”

血影卫不解:“咱们?”

“对。”姜小白提缰沉声,“回南京!”

南京城北已经乱成一锅粥。

多年以后,观音门外的驻军说起这一夜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那女人简直不是人!是妖怪,红头发蓝眼睛的妖怪!她背上背着条尸,手上发着蓝光,就像那电母似的,噼噼啪啪地响。伸出手去,碰到谁,谁的心就噗的一下到了她手里,血喷在她身上,都看不出模样。她杀了我们几百人,还把代将军的一只眼珠生生咬掉。”

“后来呢?”

“后来,我们拿□□、□□、三眼铳,就差没搬出大炮来,才总算弄死了她。”

这个女人是曼苏拉。

她看到魏青羽尸身的时候,就已崩溃。

她流落江湖三十年,仇家情人遍天下,知心一个却也无。只有魏青羽,只有这个瘦弱多病的少年,在她疯癫绝望的时候给她关爱,给她最真挚美好的感情。她一度以为他爱的也不过是自己的皮相,于是这个少年就去奔走,就去厮杀,只为了带回凤冠霞帔给她。那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从十五岁到五十岁,哪一个女人,不喜欢这样的承诺、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爱?

曼苏拉等着他,盼着他。只要他回来,无论有没有凤冠霞帔,无论有没有三媒六聘,曼苏拉都会感激上苍,让她荒唐绚丽的一生,有一个平凡温暖的收束。

可她现在只有恨,满心的恨。

她恨得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理智,只剩一个空空的躯壳,抱着魏青羽僵冷的尸体,随众人进了地道。

地道出口在城外的树林中。林内星月黯淡,远处的长江像一条银白绸带,在天与地的缝隙间闪闪发光。众人心中明白,只要冲过林外的驻军大营,便是再世为人。

自圣驾进京,皇宫守卫便由锦衣卫总揽。内城防务则是京营三大营负责。其余如于谦的赣军,谢鹰白等人的川军,唐歌的关中军,都驻扎在南京外城之外。任逍遥之所以把曼苏拉作为自己计划中的一环,是因为观音门外驻军,正是谢鹰白、代遴波、唐缎的川军。

生擒魏青羽的川军,害死魏青羽的川军,曼苏拉憎恨的川军!

现在曼苏拉的仇恨已经积攒得足够多,任逍遥只需要给这股恨意找一个出口。

“魏青羽被擒后随军羁押,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你是知道的,他本就体弱,又有刀伤。江南水患,疾病横行,他也染了病。谢鹰白、代遴波、唐缎根本不在乎战俘死活。等魏青羽判了斩刑,转到刑部大牢,更没有人给他治病。”任逍遥仔细观察着曼苏拉的神情,叹道,“我日夜安排,不想还是晚了一步,是我疏忽。”一顿,接着道,“你放心,办完这件事,我一定替魏青羽报仇。”

“谢鹰白、代遴波、唐缎。”曼苏拉将这三个名字慢慢念了一遍,忽然抬起头,目光如刀,“这三个人在哪里?”

任逍遥皱眉道:“他们就在前面的大营里。但我今夜是来救人的,你不要坏了我的事!”

曼苏拉握紧双拳,蔚蓝的眼睛仿佛死去的星辰,突然燃起了熊熊烈火:“我不坏你的事。你只说,这三个人,是什么样子,多大年纪。”

任逍遥心知目的达到,当下将三人样貌描述一番。曼苏拉不等听完,便背起魏青羽尸身,冲出树林,向大营奔去。任逍遥看着她背影,突然道:“俞傲!”俞傲立刻近前。任逍遥附耳低声:“带你的□□手,帮她冲进大营,事成后信花为号,即刻回来。”俞傲点头,带了一队人追去。任逍遥转过身,目光扫过树林中陌生的男男女女,沉声道:“你们都知道我是谁。有些人还是我的仇家。但你们听清楚,我救你们,不是为了化解仇怨,所以无须感念。想要报恩,去找钟夫人,找冷无言,找姜小白;想要报仇,除去今夜,本教主随时恭候。”

没人说话。

任逍遥下颌微扬,双目威棱一闪:“今夜若有人不听号令,本教主就斩了他。”

锵的一声,血影卫长刀出鞘,刃上寒光若雪。

任逍遥穿过人群,走到树林另一侧。梁诗瑄、钟灵玉、王慧儿陪着孙浥乔,见任逍遥过来,都不言语。任逍遥亦不多言,只拉起梁诗诗,快步走到无人的地方,四目相对,却一时无话。

她清丽秀美的脸庞,依稀还是当年西湖畔的模样,岁月不但没有侵蚀她的容颜,反而给她添了沉静疏朗的气韵。任逍遥看着她,忽然笑了笑:“你真有些像一派之主了。”

梁诗瑄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片刻才道:“你却还是从前那样,蛮不讲理。”

任逍遥淡淡笑了笑,道:“你走吧。”

梁诗瑄脸色一变。

任逍遥,你将我掳来,现在又放我走,你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把我当什么!

“我当然想要你在我身边。”任逍遥苦笑了一下,“可接下来的十里路,我不能保证你不受伤。”

梁诗瑄心中一柔,脱口道:“你要小心!”

任逍遥一怔,又一喜,挨近她的脸庞,柔声道:“我知道。”

梁诗瑄感到他炽热气息,感到他轻轻抚着自己的长发,突然不敢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