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逍遥侧过头,在她耳边道:“这次太仓促了,我没有安排。你不要回龙山派了,暂且到丐帮南京分舵去。等我回来,你喜欢哪里,我们就在哪里置一处田地,再也没人拖累你,你和我……”

“任逍遥!”梁诗瑄突然大力推开他,细眉杏目中全是愤恨和不甘,“你当我是什么?是玩物吗?”

任逍遥见她神情,便明白她又要说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忠贞不渝的话,心中猛地蹿起火来。

梁诗诗,你未免太固执,太清高,太自以为是!莫非和我在一起,你不开心、不快乐?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他只静静地道:“我当你是我女人。你不愿意,就给我滚。”

啪。

梁诗诗打了他一巴掌,自己却像挨了他一刀,踉踉跄跄奔出树林。月光下彻,风吹起她的白衣,就像一抹水云,慢慢消失在田野里。

任逍遥站在树冠的阴影中,一动不动,身上落满了斑驳的颜色。良久,才道:“你看够了罢。”

你,指的是冷无言。

“对不起。”冷无言缓缓走近,“我不是故意偷听。”

任逍遥侧目看着他:“你有事?”

“的确。”

“请讲。”

“你早就知道魏青羽死了,是不是?”

任逍遥沉默。

“刑部大牢的犯人若是死了,尸首立刻就会处理掉。可魏青羽的尸体不但没有处理,还涂了特别的药水,看上去就像刚刚死去。你骗得了曼苏拉,骗不了我。”

任逍遥沉默。

“你故意激怒她,要她去杀谢鹰白,要她去送死,对不对?”

任逍遥沉默。

“这个局很漂亮。利用一个已死的人,牺牲一个活着的人,让这最后十里路好走一些。”冷无言语声渐冰,“我真的很佩服你的手段。”

任逍遥突然不耐烦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冷无言目光一沉:“我想知道,任教主为何如此无耻。”

“我本就是黑道中人,本就无耻。”任逍遥冷冷道,“你若看不惯,就拔你的剑!”

冷无言不动如山:“任逍遥,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比剑的。你要动手,过了今夜,冷某随时恭候。”

任逍遥怒道:“冷无言,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干净吗?你以为这件事情与你无关吗?你明明就在南京,明明知道我也在南京,明明知道你那些朋友早晚要处斩,为什么不找我救人?你以为我一定会拒绝是吗?你若早早与我联手,我何必去算计曼苏拉?”

冷无言呼吸一凝,说不出话,半晌愠道:“强词夺理!”

任逍遥手按刀柄,还要再说,就听林内一阵骚动,夜空中腾起一道赤色烟花。

曼苏拉已入死境。

第117章 卷五千秋碎 男儿血

十九 男儿血

烟花腾起的一刻,江防大营已被曼苏拉搅得天翻地覆。

她冲进大营,活生生挖下代遴波一只眼珠。川军惊惶护主,根本顾不得拦截任逍遥、冷无言等人。百余匹骏马蹄声轰鸣,瞬间便碾过大营。任逍遥带英少容的人马接应俞傲,一路冲杀,不多时,也到了江边的芦苇荡。

唐娆的大船靠不得岸,停在江心,正用三五小舟,接应众人上船。见任逍遥来,唐娆叫声“逍遥”,跃上沉雷,偏坐在他鞍前,就像一朵娇柔的紫荷花。

任逍遥心中一热,将方才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温然道:“我身上有血,别弄脏了你。”

唐娆搂着他的脖子,咬着他耳朵,腻声道:“我不管!我想抱你,就要抱你。你也要抱我。”

任逍遥当即单手揽住她的腰。

唐娆不依:“还有一只手呢?”

任逍遥一笑:“那只手去抱多情刃了。等办完事再抱你。”说着将唐娆抱下马,一眼瞥去,见孙浥乔、钟灵玉、王慧儿还在江边,不觉皱眉,“你们怎么还没上船?”

钟灵玉和王慧儿都不答话。孙浥乔道:“任教主再生之恩,怎能不道声谢便走。”说着拉住钟王二女,“两位妹妹,我身子太重,你们便代我行礼罢。”

王慧儿神色僵冷,钟灵玉左右为难。

长江水帮虽然与合欢教没什么太大过节,但钟灵玉的爱人却死在血影卫手中。至于王慧儿,无论是杀父之仇还是剥衣之辱,她都绝对无法原谅任逍遥。

所幸任逍遥本就不需要她们感激:“不必了。今日一别,怕也没有相见之日。”一顿,望向岳之风,“伤亡如何?”

岳之风身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却都不是他的血,所以他还是微笑着:“四队血影卫,十五人轻伤,一人重伤,□□用了过半,无人殒命。”

任逍遥目光明灭,一语不发。

这最艰难的十里路,似乎走得太容易、太顺利了。

就在这时,江边突然响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喊杀。芦苇荡仿佛被一把巨大的剃刀剃平,无数火把照得江岸明白如昼。数千锦衣卫冲杀过来,将众人围在江边的荒滩上。紧接着哒哒哒马蹄声响,一队骑手穿阵而来,为首一人,正是锦衣卫北镇抚使许鹏泽。

“圣上有旨,着宁海余党任逍遥、冷无言即刻缴械,听候问讯,抗旨者格杀勿论!”

冷无言脸色一变。

任逍遥却大笑:“宁海余党?慢说他朱灏逸,就是朱瞻基,也不配做我主子!”说着一挥手。血影卫立即散成一个半圆,外围十连弩,内线影流刀,将任逍遥及众人护在正中。

许鹏泽催马前出,长笑一声,仿佛出了一口憋闷数年的恶气道:“任逍遥,冷无言,青城山上让你们逃了,以为今日还能逃吗?”

冷无言与任逍遥并肩而立,低低道:“听到了么,是皇帝要抓我们。”。

任逍遥哼道:“那又如何?”

天下皆知,锦衣卫北司专司诏狱。所谓诏狱,便是天子亲自过问的案子,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皆无权过问。能让宣德皇帝感兴趣、而又与任冷二人相关的案子,绝非宁海余党那么简单。

冷无言的判断是:“朱瞻基的目的,是追回传国玉玺。”

自靖难之乱起,朝廷已失落玉玺二十六年。朱灏逸之所以能祸乱大半江山,也因其手握玉玺、自称“建文太子”之故。是以朱瞻基一进南京,便秘密讯问所有宫人,得知朱灏逸最后一次视朝,曾分别召见任逍遥与冷无言。这两人,一个是合欢教教主、高天原的逍遥王,一个是朱灏逸表弟、名满江湖的剑客冷面邪君,托付玉玺再合适不过。只是此事事关朝廷脸面,朱瞻基只能命锦衣卫北司暗中查探。所以许鹏泽才用“宁海余党”的说辞。

任逍遥想通此理,冷笑道:“如此甚好。”

冷无言眉梢一昂:“的确甚好。”

没有人会傻到随身带着传国玉玺。许鹏泽若想找到玉玺下落,就必须生擒任冷二人。而生擒,往往意味着生机。

“你带人继续登船。”任逍遥眼中划过一道凛冽光色,“我去宰了许鹏泽。”话音未落,人已掠上马背,呼道,“英少容,岳之风。”英岳二人影子般率队跟进。六十人跃马扬刀,就像闪电撕破云层,刹那间冲入锦衣卫阵中。影流刀狂飞如电,江滩上登时人喊马嘶,血雨飞溅,腥气冲天。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烈焰驹一马当先,任逍遥左冲右突,手起刀落。多情刃红光暴涨,连毙数十人。听到沉雷欢嘶,任逍遥只觉心怀大畅,竟放声狂笑。

藤原村正为多情刃除甲开刃至今,已有三年光阴。三年来,任逍遥手握十分堂、四血影卫、高天原水师大军,根本没有一件事需要他亲自动手。如今他终于又尝到了嗜血杀戮的滋味,怎能不笑!

锦衣卫心胆俱裂,节节败退。任逍遥目光一扫,钉在许鹏泽身上,纵马追去。许鹏泽挺剑相迎,锵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剑柄受力,砰的打在许鹏泽胸骨。许鹏泽闷哼一声,两眼发黑,催马要逃,□□却一空,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低头看时,坐骑竟被烈焰驹撞翻在地,折了两条腿。

任逍遥狞笑上前,正要举刀,就听半空咝咝声不断,劲风扑面,还未看清是何物,便觉胸前一痛。

唐门毒砂!

锦衣卫中竟有唐家堡的人!

沉雷也被毒砂打中,痛嘶不已。许鹏泽趁机遁入人群。任逍遥疼惜沉雷,加之胸前一阵撕痛,圈马欲退,却被十余个黑衣蒙面的唐门弟子围住。其中一人喝道:“毒蒺藜!”

嗡嗡嗡暗器声不断。

任逍遥刀锋一划,暗力涌出,毒蒺藜就像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变向弹飞,周遭锦衣卫哎哟哎哟倒地。然而唐门弟子的包围不变。血影卫被数百锦衣卫缠住,接近不得。许鹏泽远远笑道:“任逍遥,你以为本官真那么不堪一击?”任逍遥心知中计,却不肯弃马。唐门那人又喝道:“五瓣梅!”

嗖嗖嗖□□声响,二十道蓝光破空袭来。

五瓣梅是唐家堡最出名的淬毒暗器。二十支五瓣梅的价钱,已比知府一年俸禄还要高。可是唐门弟子居然用这些价值连城的暗器,去杀一匹马。

烈焰驹!

射人先射马!

任逍遥大怒,正要去救,就听破空声响,又有十支五瓣梅向自己袭来,一时心内发狠:“找死。”单掌一按马鞍,多情刃脱手飞出,红光一闪,叮叮叮叮打落五瓣梅。接着双掌齐出,嗡的一声,空中竟起刀声。四个唐门弟子身首异处。任逍遥身子落下,反手抄住多情刃,一刀横扫,带起一阵摧筋断骨的瘆人声响,又四个唐门弟子拦腰被斩,血花箭一般飞出,江风一吹,喷了他一身一脸。众人见他一个起落间便手刃八人,发梢衣间滴答渗血,双目射出骇人光芒,吓得仓皇后退。

许鹏泽远远道:“拿锁链来!”

一语未完,就听哗啦啦声响不断,十六条铁链仿佛八把剪刀,将任逍遥死死铰住。唐门弟子齐齐出手,又是二十支五瓣梅呼啸而出。

任逍遥眼色一厉,正待出刀,就听身后希律律的马嘶,伴着漫天咝咝声奔来。

沉雷!

它驮着唐娆跳进锁链阵。唐娆十指轻弹,漫天紫线穿刺迂回,将二十支五瓣梅尽数挽住。丝线一振,五瓣梅掉头而回,噗噗噗射入锦衣卫胸口。铁链阵登时软了下去。

任逍遥一扳鞍鞯,翻身上马:“你来干什么?”

“你看江上!”

任逍遥侧目一望,见上游开来三艘战舰,向唐娆的船包抄过去,不禁心中一沉。

战舰有炮,唐娆的商船却没有。一念及此,任逍遥打了一声唿哨,提缰勒马。沉雷长嘶一声,飞跃丈许,跳出铁链阵。唐门弟子见状冲上,数不清的毒蒺藜、子母钉、穿肠箭、柳叶镖、黄蜂针迎面飞来。唐娆冷笑一声,五指轻拂,袖中立刻腾出一团银色烟云。暗器扑入云团,立刻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仿佛雨打芭蕉。烟云散去,所有暗器都落在泥中。

“巫山云雨神针法!”有人惊呼。

唐娆五指再拂,三根穿着紫线的银针飞射而出,仿佛活的一般,射入唐门为首那人衣襟,飞针走线,血丝哗哗渗出。那人痛呼一声,只觉皮肉都和衣服被缝在了一起。唐娆一弹丝线,那人立刻痛不可当,喊道:“四妹!是我!”

竟是唐缎。

唐娆冷冷道:“我知道是三哥。若非如此,你已死了。”五指一松,放开丝线,高声叱道,“谁再出手,我就杀谁!”

八个字说完,沉雷驮着两人,风一般冲出包围圈。英少容、岳之风听了唿哨,也纷纷收拢人手退回。俞傲挽弓搭箭,穿云蓝星箭嗖的射出,一连贯穿二三十人身躯。手下见状纷纷拉弓,一排排箭雨射出,将锦衣卫阻住。

唐娆将任逍遥扶下马,喂给他一粒解毒丹,又一把撕开他外衣,一针针挑着皮肉里的毒砂碎屑,口中道:“唐缎这王八蛋,我早晚要教训他!”

任逍遥沉沉道:“你真要教训他,方才就不该出手。”

方才,唐娆若不出手,出手的便是任逍遥。任逍遥若出手,唐缎绝无活路。

唐娆心思被他道破,低低道:“你不能杀我兄弟。”

任逍遥一笑:“你救了沉雷,我不杀他。”言罢推开她的手,起身道,“别挑了,我死不了。”

唐娆只得收手。她虽然心疼,但也清楚,上百碎屑一时半刻是挑不干净的,当务之急是脱身。

砰砰砰。

战舰开炮,却不是炮击大船,而是炮击江岸!

锦衣卫后撤,炮弹轰隆隆袭来,将湿软的荒滩炸出一个个大坑。往来小船无法靠近。马群受惊,四散奔跑。众人躲无处躲,避无处避,残肢断臂裹着泥水,漫天飞窜。

再强悍的血影卫,在火炮面前都无能为力。

好容易一轮炮止,血影卫折损过半。任逍遥几乎将牙根咬碎。回身见孙浥乔和长江水帮众人还在,登时又气又怒:“你怎么没上船?”

孙浥乔脸上一红,闭口不答。

冷无言替她说了出来:“钟夫人对你不放心。”

任逍遥一怔,旋即明白。孙浥乔知道合欢教救人只是为了还钟良玉一个人情,眼下情势,她若安全了,难保任逍遥不放弃其他人。任逍遥想通此理,只恨不得将她一刀劈成两半。然而扪心自问,若此刻孙浥乔真在船上,自己确有可能下令撤离,一时发不出火。

就听冷无言道:“现在已经无法运人上船,大船要即刻起锚。你我保护余人走陆路。”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那三艘战舰不但可以炮击江岸,还可以炮击大船。它们没有炮击大船只不过是因为任逍遥、冷无言在岸上。

任逍遥看向唐娆。

唐娆立刻道:“我不离开你。”她抓着任逍遥衣襟,眼中亮晶晶一闪,“你的伤口还要清理,唐家的人还不知来了多少……”

任逍遥单指按住她双唇,柔声道:“万一你也有了身孕,可要把我儿子照看好。”

唐娆怔住。

任逍遥口气一凛:“我让你走你便走。”

唐娆一跺脚,指着任逍遥道:“你要不活着来见我,我便要儿子骂你一辈子!”一句说完,身已腾起,借着江中漂浮的小船,掠向大船。

任逍遥又道:“岳之风,沐天峰,你们也走!”岳沐二人一愣。任逍遥狠狠道:“唐娆若有闪失,我要你们脑袋!”

两人眼圈一红,躬身施礼,追着唐娆而去。两人刚走,第二轮便炮击开始了。

冷无言拔剑道:“跟我来!”

他内息深厚,声音传出,仿佛铁流,定住了众人心神。飞雨、沉雷嘶叫着前冲,和锦衣卫搅在一起。战舰怕伤及已方,果然停了炮击。血影卫杀红了眼,江滩上又是一轮腥风血雨。芦苇荡已全被踏平,红泥遍地。许鹏泽、唐缎且战且退,向燕子矶退去。

燕子矶也有一处江防大营,还有数十艘战舰。冷无言熟知南京各处布防,岂能上当。当下喝住任逍遥,道:“再杀下去,我们会被更多人包围。”

任逍遥吼道:“不缠着许鹏泽,你要怎么办?”

冷无言没有办法。

如果这时与锦衣卫分离,江中战舰会立刻开炮。朝廷所用的火炮虽不及花若离改装的佛郎机,射程也有三四里之遥。任逍遥、冷无言、英少容、俞傲,甚至血影卫,都不惧冲杀,长江水帮众人却久困牢狱,气力不济。尤其是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孙浥乔。

钟灵玉忽道:“任教主。”她一直和王慧儿护持着孙浥乔,一直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此刻忽然走到任逍遥面前,直直看着他。“我替哥哥谢谢你,替长江水帮死去的兄弟们谢谢你。”说完,忽地目光迷离,喃喃唤着一个人的名字。猛又抬头,反手一刀,割断长发,哧啦一声撕掉囚衣,赤裸上身,转身看着目瞪口呆的帮众,大声道:“长江水帮的人,怎能死在陆上!有种的,跟我去拆船!”不等人应,便拔了根苇杆,含在口中,扑通一声跳入长江,朝战舰泅去。

孙浥乔见状大哭:“妹子!”

众人醒悟过来,也纷纷撕掉囚衣,冲任冷二人一礼,拔了苇杆,跳入长江。

长江水帮的人若想在长江中拆掉一艘船,简直比吃豆子还容易。就算要拆战舰,也一样容易。

只是,回不来而已。

任逍遥心绪纷乱,冷无言沉默无语。

他们原是来救人的,此刻却要别人来救自己。钟灵玉虽然没说什么,但任冷二人都明白她的意思,当下收拢部下,护着孙浥乔等人,沿江向东突去。待许鹏泽反应过来,已和血影卫拉开一段距离。

许鹏泽极目一望,见唐娆的商船已扬帆远去,江中三艘战舰中的一艘已明显歪斜,其余两艘调转船头,围歼钟灵玉等人,不再有半点炮击江岸的意思,心中骂道:“慕容华予这小杂种!”口中高呼:“追钦犯!”

追不得。

观音门方向突然冲来一人一骑,在月下仿佛流动的火焰,哒哒哒的蹄声疾风骤雨一般。后面的江防大营兵马紧追不舍,一面大喊“站住”,一面张弓搭箭。只是前头的红马跑得太快,箭矢还未追上,已然势尽落地。转瞬间红马冲到江边,却是姜小白。就听他大呼一声“妈呀任逍遥冷无言快救小爷”,啪地一催马,冲进锦衣卫阵中。

许鹏泽、唐缎怔住,旋即大呼不妙。

须知此次锦衣卫是秘密行动,没有军旗仪卫,虽着了软甲,但与血影卫拼斗半夜,身上全是血迹污泥,又没了火把,乍一看去,根本分不出敌友。江防大营军中果然大呼“逃犯也在江边”、“抓逃犯”,不由分说便是一阵箭雨。锦衣卫一时懵了,不知该不该出手,两股人马冲撞在一起。有些人纵然大喊,声音却被淹没在刀兵里。许鹏泽叫苦不迭,正要出声分辨,就见姜小白长身一跃,炮弹一般朝自己飞来,嘭的一声,整个人都被他撞飞,直飞了四五丈,才咚的一声掉进江里。许鹏泽只觉全身都被撞散了架,胃里一阵恶心,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开口呼救,登时咕噜噜喝了七八口江水,身子一径下沉。

姜小白站在许鹏泽马上,右手一抖,腕上的雪蚕丝应力奔出,延长数丈,细得几乎看不见,却至柔至韧,嘣嘣嘣弹飞无数箭矢。跟着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快救许大人啊!许鹏泽许大人掉江里去啦!”

这一声喊,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别说锦衣卫,就是江防大营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唐缎急得顾不上姜小白,带人掠向许鹏泽。姜小白手一抖,雪蚕丝倏然飞出,啪啪啪点在唐缎几人后背要穴。几人登时也落进江中。姜小白忍着笑,又扯着嗓子叫道:“快救许大人啊!逃犯要杀许大人啦!”

这下江防大营炸开了锅,两边的兵马一面打,一面呼啦啦全涌进江去。姜小白嘿嘿一笑,几个起落跳出战圈,跃上惊风。一个兵丁模样的人催马近前,却是送云翠翠去大胜关的血影卫。他冲姜小白一挑拇指,赞道:“姜大侠,你这招太厉害了。”

姜小白一圈惊风,道:“赢钱不跑大傻冒。咱去找任逍遥。”当下两人趁着夜色,一溜烟儿地跑了。江边只剩下一个人喊马嘶的烂摊子,直到天明。

破晓时分,风雨如晦。

阴惨惨的江边泥泞不堪。雨水把昨夜的血迹冲淡,好像什么没发生过。倒伏的芦苇荡里只有稀稀疏疏几个人影,冒雨翻捡着什么。唐歌撑着伞,缓缓踱步。雨滴落在伞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雾。他俯下身,从芦苇丛里抽出一把刀,就着雨水冲去污泥,赞道:“好刀。”

这把刀龙骨一体,既无吞口,也无刀镡。刀身狭长下弯,刀尖微微上挑,仿佛美人蹙眉,柔媚妖邪。刀脊装饰鎏金龙纹,刀柄则为云纹,两相互衬,成飞龙破云之势,说不出的刚猛霸气。

影流刀!

唐歌转身,对侍从道:“这样的刀,要一把不落地找出来。”

仆从点头,就听一人道:“唐伯爷不愧出身兵器世家。”却是慕容华予。他捻起影流刀,掂玩片刻,道:“据说血影卫的影流刀,是日本第一刀锻冶藤原村正所作。不知唐大人的技艺,及不及得上他。”

唐歌淡淡道:“慕容大人不愧出身东厂,天下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一顿,又道,“只不过战场上,兵器好坏已无所谓,多情刃也抵挡不住火炮。”

慕容华予干咳一声,笑道:“唐伯爷莫要见怪。我虽然动用了你的战船,可也帮了令弟的忙。”自他被封锦衣卫指挥佥事、南镇抚使,关中军及一应战舰火炮便都由唐歌执掌。慕容华予命战舰出港,的确僭越。是以他一大早便到江边来,和颜悦色地道:“要怪只能怪,北司的人太不把你我放在眼里。”

你我?

唐歌心中冷笑,摆手道:“慕容兄,凭你我交情,你要用兵,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但锦衣卫南北两司的争斗,唐某却不感兴趣。”

慕容华予见他把话说破,便正色道:“唐兄,我知道你一心要为唐家谋一个千秋荣耀,只是官场上的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进了这个圈子,想躲也躲不开。唐兄的神机营,林枫的五军营,都免不了泡在染缸里。云峰山庄如何?剑神凌鹤扬又如何?还是免不了交游。天下没有大过皇权的东西。”说着挨近一步,低低道,“你隐瞒南宫夫人的事,若是给那些御史们知道,会怎么样?”

唐歌眉心一皱,屏退左右,道:“愿听慕容兄赐教。”

慕容华予微微一笑,道:“永乐十八年,成祖皇帝设东缉事厂,厂督大人派了一批密探潜入江湖各派,我就是其中之一。此次起复任用,按我们这一行的惯例,如不赐死,便该赏一笔银子,放归山林。可圣上却封我为锦衣卫指挥佥事,领南镇抚使职,可知宋犀的案子,已叫圣上不那么信任锦衣卫了。再加上你、我、林枫的交情,赛哈智和许鹏泽怎么坐得住?”

赛哈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原有正三品指挥使一人,从三品同知二人,四品佥事二人,五品镇抚使二人。宋犀伏法,按理,这空缺该从锦衣卫南司的人中递补。可宣德皇帝却把东厂密探出身的慕容华予命为南镇抚使,还破格给了他指挥佥事的高位,个中深意,不言自明。是以许鹏泽得了追查玉玺下落的差事,最最提防的,反而是慕容华予。

“许鹏泽以为任逍遥最有可能为南宫烟雨收尸,次有可能搭救泉南王府的花若离,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劫狱。所以他将重兵都放在了南城。谁料只等来一个姜小白,泉南王府更是毫无异样。等他发现刑部大牢被劫,匆匆赶到燕子矶,正是曼苏拉大闹江防大营的时候。他隔岸观火,以逸待劳,想将任逍遥和冷无言一网打尽。好在,他没有狂妄到想凭一己之力擒住这两个人,而是早早找了令弟暗中策应。”

慕容华予平平道来,背书一样。唐歌却听得脊背发凉。东厂密探的确有些本事,天下似乎没有什么事瞒得过他们。

“和谢鹰白、代遴波相比,令弟的封赏确实低了。但那是因为唐兄你的封赏太高了。”慕容华予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争强好胜是好事,但唐兄应该点拨令弟,不要跟错了人,站错了队,走错了路。”

唐歌望着江面,心底也和这雾霾缠绕的天地一般。“多谢慕容兄提点。今后,我会要他少与许鹏泽来往。”

慕容华予一笑:“这倒不必。”

“哦?”

“许鹏泽已下狱问罪了。”慕容华予淡淡道,“圣驾还在南京,宁海余党就盗走叛贼尸首,劫走钦犯,还杀死这么多人,若无人出来堵住悠悠众口,朝廷脸面何在?圣上天威何在?”

唐歌皱眉。

他忽然觉得,所谓黑道,所谓江湖,与朝野争斗相比,实在什么都算不上。今后,自己还不知要面对多少暗流,耗费多少精神,才能既保得住权位,又保得住良心。他已开始羡慕李明远,可怜起自己和林枫来。

一个人想要踏踏实实地做些事业,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代价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