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逍遥、冷无言付出的代价也很大。

他们甩开锦衣卫,绕过姚坊门、仙鹤门、麒麟门、仓波门,冲过无数拦截,向东南狂奔。待到了句容,已只剩下三十血影卫,和二十囚犯。冷无言带众人避开官道,直入瓦屋山。此山与蜀中瓦屋同名,却是一派江南风貌。山间云雾飘渺,花叶烂漫,泉水潺潺,美不胜收。可惜众人无心赏看,默默跟着冷无言穿山而过。山脚下是一片竹海,清风袭来,竹枝厮磨,飒飒如涛。竹海外接着一泓碧湖,青山翠竹倒映其中,烟波浩渺,恍如仙境。众人又累又渴,都到湖滨饮马歇脚。任逍遥想到已赶了二百里路,便未说什么。

实际上,他更需要好好歇一歇,好好查一查毒砂伤势。唐娆虽然给他喂了解毒丹药,但残留在皮肉里的毒砂碎屑,却仍能蚕食他的肌体。

唐家堡之所以屹立江湖百年,就在于他们能将每一种简单的东西做到极致。通常来说,毒砂就是淬过毒的铁屑,但唐门毒砂却是用□□炒过的三尖铁片,打中人身,机簧弹开,伤口便会被撑起来,毒砂内的□□顺势灌入,一丝一毫也不会浪费。即使有解药,若不及时清理伤口,皮肉也会至少溃烂三个月。所以唐门毒砂的卖价远高五瓣梅,基本只供自家弟子使用。唐娆深知这一点,才万般不放心任逍遥的伤。

现在任逍遥的确如她所料,只要动弹,哪怕仅仅是呼吸,刺痛便直达四肢百骸。但他没有显露半分,只避开众人,踱到湖边,见胸前伤口已开始化脓,正要掬些水冲洗,却看到冷无言的倒影。

“你的伤口要尽快处置。”

任逍遥拉上衣襟,坐在湖边一块大青石上,拔了根草棍咬在嘴里:“一点皮肉伤,不算什么。”

“沉雷也被毒砂伤了,我看它伤口溃烂,便知你的情况一定更严重。”冷无言也在青石上坐下,用湖水洗着承影剑上的血污。“你的伤在胸口,若溃烂太深,伤及经脉怎么办?”

任逍遥道:“那就让它伤罢。我只想赶快送孙浥乔出海。”说完停了停,似有些不情愿地道,“我担心唐娆。”

冷无言抬头一笑:“唐姑娘若听见你这句话,定然十分开心。”

任逍遥下颌微扬,似是不愿谈这个问题,道:“接下来怎么走?”

为了唐娆,任逍遥没有沿长江赶往沿海,而是在冷无言提议下,一路向南。朱瞻基志在玉玺,不会把百十个死囚放在心上,唐娆那一路可以说是安全的。但任冷二人无论走哪一条路,最后都必须赶赴沿海。

承影剑水珠拭尽,剑身立刻映出一派明灭光华。

冷无言沉吟道:“出了这片竹海,是溧阳县境,县城南边山中,有条古道,可到天目山。向东越过天目山,便是浙江湖州府。湖州府东南,便是嘉兴、杭州,钱塘江入海口已是近在咫尺。若要出海,须小心北岸金山卫、海宁卫,南岸临山卫、观涛卫的巡查。好在大战之后,日常巡检必定惫懒。杭嘉湖一带人烟稠密,就算朝廷搜查,也容易蒙混过去。”

任逍遥将他的话记在心里,又问:“这一路有多远?”

“四五百里。”

“你对这条路很熟悉?”

冷无言目光一跳,淡淡道:“这条路,我至少走过二十遍。”他看着任逍遥,突然笑了笑,“你没有听说过么?当年南京城破,建文皇帝由秘道出城,就是走了这条路,从杭州湾出海。”他虽然笑着,眼中却是说不尽的萧索,写不出的悲凉。“每一条路,我都走过许多遍了。”

任逍遥愣住。

关于建文皇帝的传说,他听过很多。除了出海说,还有南下福建说、西进蜀川说、西下云贵说,每一条都是活灵活现。甚至有人说,永乐朝三宝太监洋洋赫赫六下西洋的万人舰队,都是为了追寻建文皇帝的下落,只是终无所获。从前,任逍遥只当这些都是消遣,但当冷无言,这个自己平生最敬重的朋友亲口说出,每一条路,他都走过许多遍的时候,他忽然发觉,冷无言竟是如此孤独!

他不愿让人了解,也不屑让人了解,只不过因为他知道,那根本不是无人了解的孤独,而是了解之后也无能为力的孤独。

两人沉默相对,谁也不知该说什么。恰在这时,英少容走来道:“教主,前面有几个村子,属下瞭望过,没有追兵,是不是……”他原想说“是不是去弄些吃用之物”,但看了冷无言一眼,便闭上了嘴。

任逍遥挑衅似的看着冷无言:“冷大侠是不是宁可打些山鸡野兔,也不吃我们弄来的东西?”

冷无言面色清寒,道:“论治则曰立志,论事则曰从权。”

任逍遥忍不住大笑:“我最讨厌正人君子,但凭这句,我不讨厌你。”笑完,便带了英少容和五个血影卫,沿湖岸往村庄里去。

村庄依山傍水,此刻天晚,正是起炊的时候。村中一缕孤烟,袅袅飘动。夕阳如诗,黄昏如画,勾得冷无言出神。看了半晌,低低轻吟:“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心中想的,却是唐娴。但望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能给她这般诗情画意的日子。

忽然,冷无言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那句诗吗?

那是唐人王维写辋川闲居的句子,并无什么不妥。

可是,还是不对。

孤烟?

是了,就是孤烟不对!这个时候应该家家烧饭,怎么可能会是孤烟!

冷无言的心猛然一沉,喝道:“俞傲!”

俞傲应声道:“冷大侠何事?”

冷无言稳一稳心神,道:“留十个人,带大家往南去,一点痕迹也不要留下。剩下的带上全部兵器跟我走!”

俞傲心中糊涂,却不多问,当即点了人,随冷无言向村子潜行。

村中静极,不见人影,不闻鸡犬。只有那道孤零零的炊烟袅袅飘着,像一条迎客的幌子。冷无言脸色沉凝,道:“你守在这里,随时策应。”不等俞傲答话,已一步跨了出去。待他穿过水田,走进村口,便看到了谢鹰白。

脱去官服,谢鹰白依旧目光炯炯,笑意可亲,仿佛右手握的不是一把剔骨尖刀,左手抱的,也不是一个熟睡的婴儿。

“冷公子别来无恙。”谢鹰白站在十步之外,微微笑道,“冷公子武功盖世,小可惶恐得很,所以请公子万勿轻举妄动,免得小可手下不稳,伤了无辜婴孩。”

十步距离,天下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下那婴儿。

“还有,请冷公子把承影剑交出,戴上枷具。”

脚步声响,冷无言身后已多了两个人,手中拿着铁枷板、铁锁链。

谢鹰白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哪种法子对付冷无言这种人最有效。

四指厚的重铁枷,加宽指锁、手锁、脚锁,足有百十斤沉重。直到确信这些东西全部牢牢戴在冷无言身上,谢鹰白才长出一口气,道:“冷公子,你可知我方才出了一身冷汗?”

冷无言淡淡道:“我只想知道,你如何制住任逍遥。”

谢鹰白眼中一亮:“便是你不问,我也要说。这实在是个精彩绝伦的法子。”

“要到海边去,溧阳是必经之路。我走官道,到溧阳县城只需半日。据我查探,县城里所有的客栈、马场、药材行都没有见过生人。我便知道,你们还在山里。这个村子,是出山的第一站。血影卫一定会来抢劫。我虽不知任逍遥会不会来,但以冷公子的身份教养,是决计不会来的。所以这个院子里的埋伏,全是为任逍遥设计的。”

“我在院子里挖了六七个坑,埋伏了杀手。坑上铺了草席,晒着半干的药材。你们很多人受了伤,血影卫一定会去收药。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药材下是淬毒的□□。”

“我又找了一男一女。让女人在屋子里洗澡。我告诉她听到任何响动,就说,死鬼,怎么才回来,快把衣服给老娘拿来。以任教主的秉性,怎么可能不进屋看一看?”

“但这样仍然伤不到他。所以我叫那女人一看到任教主,便说,你是任逍遥?任教主一定很好奇,乡野女子为何一眼便认出了他。”

慢说任逍遥,便是冷无言,听到这里,眼中也不觉掠过一丝好奇。

谢鹰白愈发得意:“我叫她告诉任教主,白天她和丈夫进城卖草药,看到城里城外贴满了告示。说宁海余党任逍遥、冷无言偷了玉玺,劫了钦犯,天下无论是谁,只要抓住他们,朝廷就给他封官加爵。告示上附了画影图形。所以她一眼便认出了任逍遥。你说任教主听了,会怎么样?”

冷无言不语,心底却在叹息。

“任教主当然要和这女人多说几句,问一问溧阳城里的情况。这时候男人赤着上身、大汗淋漓地进门。一进门就大喊,臭□□,竟敢背着我偷人,然后直冲过去。任教主转身一看,是个不通武功的乡下汉,当然不屑让血影卫拦截,更不屑与他动手,只轻轻一点,便制住他的穴道。但任教主绝对想不到,那男人全身都已经涂上了一种特别的□□。”谢鹰白忍不住笑起来,“我和唐三少爷的交情不错。他说,这种□□哪怕沾了一丁点,只要运劲,就会毒发而亡。”

冷无言叹了口气:“佩服。”

谢鹰白哈哈大笑:“我也很佩服我自己。”一顿,又道,“冷公子怎么不问,任逍遥死了没有?”

冷无言神色如初:“我只想问,朝廷命官,残害百姓,该当何罪?”

谢鹰白笑了笑:“小可换了便服,身边人也都是谢家寨的。所以,无论溧阳死多少人,都是宁海余党所为。冷公子以为然否?”

冷无言瞳光一收,淡淡道:“谢鹰白,你听着,我会杀你。”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凌厉,神色更是平和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偏偏令谢鹰白骨头里渗出丝丝寒气。

“只怕冷公子没有这个机会了。”谢鹰白勉力一笑,将刀又挨近那婴儿一些,“冷公子请。”

那道孤零零的炊烟还在飘,却已不似迎客,而像招魂。

小院内点起了火把,门边一共七具尸体。五具是被□□穿胸而死的血影卫。剩下两具干瘪发黑,完全辨不出模样,想来便是诱杀任逍遥的一男一女,已经毒发身亡。

房前站满了劲装汉子。除了谢家寨的人,还有川西代家的人。代遴波手挽金刀,用仅剩的一只眼珠,瞪着门口的英少容,吼道:“龟儿子,看你撑到什么时候!”

英少容脸色惨白,双目泛红,腰腹下鲜血淋漓,滴答如注,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他的脚下,倒着七八个黑衣人尸首,都是一刀毙命。听了代遴波的话,狠狠吐出一口血痰,道:“有种就来!”

代遴波嘿声冷笑,暴起前扑,刀背闪过一片炫目金光。英少容举刀迎战,双刀相击,当当声震耳。他刀法本在代遴波之上,但此刻身负重伤,出刀虽猛,收刀已无力,一个不防,身形稍慢,喀嚓一声,整条左臂都被斩下,血花箭一般飚出。英少容身子一歪,站立不稳,单膝跪地,全靠影流刀才撑住身子。冷无言看得心痛,双拳紧握。谢鹰白见了,冷冷道:“冷公子,你莫要害了这孩子性命。”

他实在很懂冷无言。抑或说,实在很懂如何对付君子。

代遴波狂笑:“你还能出刀吗?”

英少容摇摇晃晃站起,将刀一横:“想伤教主,就从我尸身踏过去!”

代遴波道:“好。”

一字吐出,鱼鳞刀横扫而出。英少容勉力一挡,嗡的一声,踉跄后退,右腕已脱臼。左臂伤口流血过多,眼前一阵阵发黑。恍惚中就见代遴波扑来,心中惨笑,一刀劈出。

他已放弃防御。

嘡的一声大震,鱼鳞刀,断。

英少容后心一暖,见是任逍遥扶着自己,又惊又喜:“教主,你的毒都逼出……”话未说完,猛然瞥见任逍遥左手食指,竟已削去一截,喉头一哽,眼前竟有些模糊,“教主,你的手指……”

任逍遥瞪着冷无言,冷冷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兄弟,一个个为我而死,却躲在一边。”

他若要等到毒意尽除才出手,英少容必死,索性自断一指。代遴波原本心惊,但见任逍遥脸色灰白,断指处血渍发黑,底气又足,喝道:“拿下!”周围人一拥而上。任逍遥扶着英少容,多情刃翻飞如练,不断有人惨呼倒下,包围圈却越来越小。

他毕竟有伤在身,毒意也未完全除去,还要保护英少容,几次试图冲出院子,都以失败告终。见冷无言仍不出手,任逍遥怒发如狂,竟往谢鹰白身边杀来,口中喊道:“冷无言,你到底是谁的朋友!”

冷无言脸色铁青,无法回答。

谢鹰白悠然道:“你若出手,我便杀了这婴孩。”

突听任逍遥一声暴喝:“不必,我杀!”他松开英少容,长身掠来,发髻飞散,衣衫鲜血淋漓,一双眼睛威棱爆射,仿佛嗜血天魔。谢鹰白心胆俱寒,慌乱中竟举起婴儿一挡。

任逍遥没有收刀。

喀嚓一声,婴儿一声没出,裂成两半。

血淋在冷无言头脸。那张一贯冷静高贵的脸突然变得狰狞,连声音也扭曲起来:“任逍遥!你怎可如此残暴!”

任逍遥身形落地,看也不看冷无言一眼,回身去寻英少容。冷无言砰的一声震断枷锁,自去追谢鹰白。正在这时,村外忽然传来一阵马嘶人喊,刀剑相交。院中大乱。任逍遥扶着英少容杀出,便看到群马狂奔,冲向谢鹰白的三门火炮。火炮仅发两弹,即被马群踏毁。炮手四散奔逃。

群马过后,俞傲及一众血影卫冲到任逍遥身侧,道:“教主,我把马都放了,管叫他们喝一壶。”任逍遥点头,将英少容背起,一路往村口去。走不多远,身后马蹄声声,铳弹飞射,喊杀震天。

谢鹰白竟引了官军来。

任逍遥未及细思,就听英少容道:“俞傲,你保护教主。”接着背上一轻,英少容已扑向来人。他单臂擎刀,身子一矮,滚入马群,刀刀砍向马腿。马匹痛嘶倒地,彼此冲撞,又因村中道路狭窄,路口登时堵得死死的。

混乱中代遴波骂道:“妈个巴子,给老子抓住他!”英少容身子几起几落,便被包围,再看不见。任逍遥心中大急,就要去救,眼前猛地一花,冷无言白衣渗血,手中承影剑鲜血滴答。他一把扣住任逍遥手腕:“村里还有十门火炮,不能硬拼,快走。”

对面马群突然传来一阵呼喊:“踏死他,踏死他。”

任逍遥睚眦欲裂,一把甩开冷无言:“我没有你这样无情。”话未说完,却突觉一阵晕眩,整条左臂都发起麻来。恍惚中只听冷无言说了句“他中了毒,背他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18章 卷五千秋碎 故人来

二十 故人来

山路崎岖,星月无光。

任逍遥苏醒过来,见众人已与王慧儿等人汇合,想到英少容已死在马蹄之下,心内悲苦,只强忍着不说。俞傲扯了条药巾,为他包扎断指,低低道:“都清点过了,血影卫还有十九人,有五人伤重。”任逍遥看了冷无言一眼,脸色铁青,一语不发,只带众人往天目山南去。走了不久,忽然有人道:“快看!”众人回头一望,只见那村子燃起了大火,像一朵黑夜中的橙花。

冷无言郁郁道:“你知道谢鹰白不会放过任何人,才杀了那婴儿,是不是?”

这句话是对任逍遥说的。

任逍遥并不回头:“你说过,论事从权。”

冷无言几乎有些恼怒:“若事事皆可从权,人与禽兽有何分别!”

任逍遥淡淡道:“过奖。有时候,人未必及得上禽兽。”说着转过身,狠狠道,“对非亲非故的人滥施恩义,对生死兄弟见死不救,如此高风亮节,请恕我这邪魔做不到。”

冷无言脸色一紧,猛地握紧剑柄,又慢慢松开,歉然道:“我对不起英少容。”一顿,正色道,“但杀死一个婴儿,我也做不到。”

任逍遥死死盯着他,眼色锐如刀锋,数度欲言又止,终于长叹一声:“算了。”

突然王慧儿惊呼一声:“孙姐姐!”任冷二人一惊,奔去一看,就见孙浥乔脸色青白,额头泌出黄豆大的汗珠,一张脸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王慧儿抱着她道:“不好了,孙姐姐怕是要生了。”

孙浥乔的汗水迷了眼睛,气若游丝:“任教主,冷大侠,我走不了了,你们不要管我,你们、你们走吧。”

任逍遥不看她,只看着冷无言,“我留下”三个字,几乎与他同时出口。两人目中一温,方才的芥蒂,已经消弭无形。

“我保护钟夫人,你带人走吧。”

“你受了伤,若遇强敌……”

“谢鹰白么?”任逍遥冷冷道,“我只怕他不来!”

冷无言重重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任逍遥平静异常:“我不是意气用事。”他环视四下,缓缓道,“出了天目山,还有很长一段路。朝廷的通缉令会招来不少江湖中人。你是侠客,我是邪魔,你带大家走,那些人出手的时候,也会顾念你三分面子。我却不同。”说到这里,任逍遥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笑意,“这大约就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罢。”

冷无言心中悲凉:“任兄……”

“冷兄。”任逍遥抱拳道,“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求人。但是现在我求你,替我保全血影卫。”

冷无言说不出话。

山中静极。

任逍遥猛地不耐烦起来:“冷无言,你要怎样才应?莫非要我给你跪下?”

冷无言连忙扣住他手腕,还未说话,身后二十余人已道:“任教主,太危险了,你不能留下。要留下,也该我们留下保护钟夫人。”

俞傲也道:“教主,我们不走。教主留下,教众逃命,我们要做出这种事,还有脸活吗?”

血影卫亦纷纷道:“属下不走。”

任逍遥吼道:“住口!你们竟敢抗命!”

没人敢答。

“血影卫第一条规矩,就是服从命令。”任逍遥冷冷扫视全场,“从现在起,你们跟冷无言走,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他转过身,一双眼睛仿佛狼牙,咬住冷无言,“你再不应,莫怪我……”

“我答应。”冷无言上前一步,眼色深深,“但,以防万一……”忽然挨近任逍遥,贴着他的耳朵,低低说了一句话。

任逍遥几乎难以置信:“你舍得?”

冷无言洒然道:“江山于我如鸿毛,知己却比五岳重。一块石头,算得什么。”言罢长叹,抱拳道,“保重。”

任逍遥用力一笑:“保重。”

众人虽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却知任逍遥心意已决,一时万语千言,都化为长揖,和一句五味杂陈的“保重”。

他们有的是官宦后代,有的是士人亲眷,有的是华山、崆峒、点苍及江湖各派的弟子,从来都以自己的家世师承为最大荣耀。即便兵败,他们仍是最高贵的囚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接受江湖邪魔的救助。更未想过,这个传说中令人不齿的邪魔,乃至他手下的侍从,根本和自己,抑或说是自己所仰慕的自己,是一样的人。

任逍遥只是点头,并不还礼。待众人走远,见王慧儿仍在,面色一冷:“你怎么不走?”

王慧儿倔倔地道:“孙姐姐生产,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帮她?”

任逍遥确实没虑到这一点,怔了怔,道:“照顾好她,等我回来。”说完返去原路,转瞬没了影子。

王慧儿不知他去了哪里,只与孙浥乔相拥而坐,感到她因阵痛而瑟瑟发抖,心中一阵凄苦。天光渐亮,却是阴沉沉的。山风吹来,凉意彻骨。王慧儿只穿着单薄囚衣,禁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孙浥乔恍恍惚惚地道:“王妹妹,你还在?”

王慧儿搂住她道:“我在呢。”

“你何必留下呢。”

“我也不知。”王慧儿喃喃说着,“或许是为了他罢。”

“他?”孙浥乔愕然,“你不是一直恨他?”

“但是我不想恨他。”天色更沉,风挟雨丝,扑面而来。王慧儿若有所思:“很多年前,我为了报仇去杀他,他却没有杀我。我们在绩溪的山中走,一起救了上官掌门。如果他不是……不是任独的儿子,又或者,我不是王清秋的女儿,再或者,合欢教不是邪派,我想,我大概愿意和他做朋友。”

孙浥乔轻轻叹了口气:“原来你恨的不是他,是命。”

王慧儿凄凉地笑笑:“孙姐姐,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贱?会不会瞧不起我?”

孙浥乔摇头:“怎么会。”一顿,又道,“我原也以为他是恶人,可我见了梁师妹,就知道,他一定是个很好的男人,好得让女人痛恨。”她停了停,试探着道,“其实,到了安全地方,你可以告诉他……”忽又脸色一变,痛得呻吟起来。

王慧儿紧紧抱着她,自语道:“我自是要告诉他的,却未必要到安全的地方。”

“喂!”

任逍遥忽然出现在前路,背着一大捆细嫩枝叶,将王慧儿吓了一跳。任逍遥不与她说话,只抱起孙浥乔,到了半山腰一处山洞。洞口绕满藤蔓,甚是隐秘。任逍遥将枝叶铺在地上,又拉过沉雷,指了一指。沉雷极通人性,当即侧卧下来。任逍遥将孙浥乔平放在嫩叶上,让她枕着沉雷腹部,道:“这样可暖和些?”

孙浥乔气息微弱:“任教主,你真是个好人,想得这样周到。”

任逍遥不尴不尬地笑笑,一指闭了孙浥乔哑穴,转身走到洞口,闭目盘膝,自顾自调息起来。

王慧儿忍不住道:“你就这样不管了?”

任逍遥淡淡道:“第一,我是男人,不会接生。第二,你是女人,照顾她比我方便。”

王慧儿几乎气结。心底又冒出那个多年前的雨夜,这个男人也是这样,明明救了人,却偏偏仿佛置身事外。

雨越下越大。孙浥乔身上也像被大雨浇透。下身的血越流越多,肚子却没有半点动静。王慧儿满手鲜血,眼泪直掉,忽然听到雨中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刀剑声,心底一惊。

山坳里走来一队官兵,约莫六七十人,为首将官竟是石展颜。这些人在山坳里一阵翻找,又渐渐往山腰搜来。王慧儿的心猛地绷紧,连呼吸也屏住了。

现在毕竟是白天,纵然再大的雨,也难掩住一个山洞。

任逍遥按刀道:“我把官兵引开。如果还有人搜来,你们骑上沉雷向南走,我结果了他们,就会去追你们。”

王慧儿看他脸色晦暗,包着断指的药巾被血浸透,竟是黑紫色的,心口忽然被一股热流堵住,断然道:“不行!你虽然切掉了半截手指,但毒意有没有残留,谁也不知。动手时万一毒发,怎么办?”

任逍遥有些意外,看着她一脸惊慌,忽然一笑,戏谑道:“我是你杀父仇人,你这般关切,不怕你爹魂魄不安么?”

王慧儿脸上一热,舌尖猛然涌来一阵恨意,就像那一年被他戏耍后的恨意,脱口道:“我是为了孙姐姐!你守着孙姐姐,我去引开他们。”

任逍遥更加意外,一把扣住她的手:“胡闹!”

王慧儿用力挣开:“任逍遥,你听着。”她忽然前所未有冷静,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心中的阴霾,终于散去。“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梅姑娘。这根刺扎在我心里多少年,我想还债,每时每刻都想。可是,你是我的杀父仇人,我还有夫君,还有神算帮,我不能还。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就让我还吧。”

任逍遥听得愣住,未及细问,王慧儿已滑入雨中。山坳里顿时大乱,搜山的人风一样追去。刀剑声透过重重雨幕传来,片刻又复归平静。

任逍遥脑中却已一片混乱。

她为什么对不起轻清?她究竟做过什么?

突然,雨中传来一阵响亮的鞭子声,一下一下,仿佛抽在任逍遥脸上。他猛地起身,又慢慢坐下。

当年在正气堂,自己没有杀她。如果她真的对轻清做过什么,现在岂非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可是,有什么意义呢?自己杀了正气堂那么多人,又有什么意义呢?心结终究要靠自己的心去解,财富、名声、权势、地位,跟它一点关系也没有。就像快乐,永远都是自己给予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