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要自己给予自己。

鞭子声渐渐停了,雨也小了。石展颜的兵马渐渐撤离。任逍遥怔怔出神,直到孙浥乔向他不住地招手,才想起她还在分娩,连忙解开她哑穴,道:“你怎样?”

孙浥乔长长吐出一口气:“救救我。”随着话音,一绺粗粗的断发从口中掉落。

任逍遥心中一震。

到底要什么样的痛楚,才能让一个人连头发也咬断?

接着他发现,孙浥乔下半身的衣裤全部被血染红,几片嫩叶漂在她双腿间的血泊中,已变得猩黑,不觉心下悲凉。

任何人流了这么多血,都不可能再活。自己一心救人,却终究挽不回她的命。不到一天,自己要保护的两个女人便都死了,冷无言他们大概要瞧不起自己罢?九泉之下,钟良玉,还有自己的那些兄弟们,大概也要瞧不起自己罢?

孙浥乔用尽全力看着任逍遥,挣扎着道:“任教主,我活不成了,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任逍遥眼中一阵酸涩:“对不起。我真的不会。”

“你、会。”孙浥乔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拉住他的手道,“拿、刀来,剖开我肚子,我的孩子,让他活、活下去。”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无比坚定,就像补天的灵石,透着五色的霞光。

任逍遥看着她。

这些天来,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孙浥乔。

她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细细的眉毛和弯弯的眼睛透出温柔的情愫。高高的鼻梁和略宽厚的嘴,又映照出她坚强如海礁的心。如果不是牢狱、逃亡和生产的痛楚,已折磨得她面容不堪,她的美丽温贤,绝无愧龙山四美之称。

“求求你,求求你。”孙浥乔语无伦次地念着。见任逍遥不应,便颤巍巍地伸出手,一点一点解开衣裙,露出洁白美丽的身躯。

她只有二十几岁,正是胸最饱满,腰最纤细,小腹最平坦的时候。但是现在,你绝对不会把一丝一毫的□□,和她的身子联系起来。这不是因为她容颜憔悴,也不是因为她下身鲜血淋漓,更不是因为她突兀高耸的肚子。而是因为,她的眼神。

平静而坚毅,充满了爱与希望的泪水。

任逍遥连呼吸都已屏住。

他见过无数女人,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哪个女人的眼睛,让他生出一股想要跪下去的冲动。

“求求你,求求你。”孙浥乔仍在念着,好像这三个字,就是她整个灵魂的全部寄望。“你不愿就、把刀给我。”她咬紧牙关,双手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只是簌簌发抖。

任逍遥抱住她道:“你真要这样做?”

孙浥乔已完全虚脱,嘴里抽着气,却发不出声,只流着泪,用眼神说道:“是。”

任逍遥再不说话,只将她平放,一手握刀,一手放在她腹部。那里的皮肉已经撑得很薄很薄,血管经脉隐约可见。任逍遥必须先确定,多深的刀口,才不会伤着孩子。

忽然,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个软软的小东西,居然在动!他在做什么?求生吗?

多情刃颤抖着,划出一道浅浅的、小小的红印。然而那红印立刻放大,像被看不见的东西撕扯着。孙浥乔隆起的腹部一瞬间裂开、垮塌,腹腔内的热意与山洞里的冷风相遇,激起一团白烟。

没有血。

她的血早已流干了。

红惨惨的腹腔内,有一个红惨惨的肉球,正是胞宫。只是任逍遥那一刀太浅,胞宫只破了一个小口,看不见婴孩。任逍遥满头大汗,将手按在胞宫上,又举起刀来,只觉心如擂鼓。

或许在他一生中,这是最平凡的一刀,却也是最特别的一刀。

突然,小口里伸出一只小手,握住了任逍遥的拇指。

那么小,那么粉,那么嫩,还没有他拇指大的小手,却握得那样紧、那样依依不舍,仿佛在说“救救我”。

任逍遥胸中犹如敲石出火,蓦地想到那个被自己一刀斩断的婴孩,仿佛也在握着自己的拇指。那一瞬间,天地间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这只柔嫩的小手,像龟裂的大地上,一株破土的青苗。任逍遥眼前一片模糊,将胞宫上的小口破开,把婴儿抱了出来。只觉这小东西粉嫩温软,小小的身体,传给他一股莫名的悸动。

婴儿吸了一口气,哇地一声哭出来。任逍遥割断脐带,胡乱打了个结,托到孙浥乔眼前,欣然道:“你看,是个男孩!”

孙浥乔微笑着,没有说话。

她已经永远说不出话。

她的身体早已死去。任逍遥甚至觉得,方才求自己救孩子的,根本就是她的魂魄。

愣了好久,任逍遥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过孙浥乔的主腰和上衣,把孩子包裹起来,在将自己外衫脱下,盖住她尸身。停了停,又捡起孙浥乔的断发,放在襁褓内,看着那孩子,沉沉道:“将来你若知道,是我害死钟良玉,又没能救得了孙浥乔和钟灵玉,会不会恨我?”

孩子停住哭声,睁着一双明澈见底的眼睛看着他。

“我杀人无数,恨我的人也无数,但望你不是其中之一。”

说完,任逍遥便转过身,退出洞外。沉雷跟在他身后,不住蹭着他的手臂,低低哼鸣。任逍遥拍拍马鬃,望着山洞,深吸一气,一掌击出。只听轰的一声,洞内土石崩泻,藤蔓飞扬。孩子似被吓呆了,怔怔望着封死的洞口,眼睛一眨不眨。

他是不是也感应到,自己最亲最爱的人,永远也见不到了?

任逍遥静默片刻,缓缓走向山坳。

空山新雨后,一切都是那么清新干净。石头上的露珠映着夕阳,晕出一片霞光。霞光之上,横着一柄奇幻瑰丽的长剑。

剑出鞘,剑身莹若冰雪,剑芯透出七彩霞光。如果兵器也有美丑之分,这柄剑就是一位绝代佳人。

江湖七大剑派第七,雪衣浣花宫,香魂剑!

慕容华予一袭红衣,持剑而立:“任教主好。”

任逍遥停下脚步,道:“不好。”

“为何?”

任逍遥淡淡道:“我想洗个澡,吃点东西,再找个舒服的地方睡一觉,现在却不能。”

“任教主真是风趣。”慕容华予笑了笑,“如果任教主放下那孩子,与在下公平一战。在下保证,一定让任教主洗个澡,吃点东西,有个舒服的地方睡觉。”

任逍遥细细打量着他,道:“不必了。我只想知道,你为何会来这里。”

慕容华予道:“昨夜冷公子抢了山下军营的马匹,向□□围。在下想,以冷公子的心思,岂会如此招摇,想必另有他图。所以在下请石将军搜山,果然搜出了王姑娘。”他森然一笑,“但区区一个王慧儿,怎值得冷公子以身犯险?所以在下急忙赶来,生怕错过了真神。”

任逍遥听得点头。他没问王慧儿是生是死,只道:“很好。你出手罢。”

慕容华予却道:“在下虽是朝廷中人,却也是学剑之人。剑客最在意的,岂非就是够份量的对手?是以在下不带一兵一卒,着便服而来,以江湖身份,求教血影刀法。任教主抱着婴儿应战,是看不起在下吗?”

任逍遥唇边浮起一丝讥诮寒意:“我有伤,你没有。我劳碌奔波,你以逸待劳。本就谈不上公平。”说到这里,目中忽地威棱爆射,“你若让树上的人滚出来,我便谢你高义。”

慕容华予苦笑道:“任教主耳力之高,在下拜服。”一顿,又道,“在下身为锦衣卫指挥佥事,奉命缉拿要犯,不得不做两手准备。还望任教主体谅。”说着抬头道,“唐兄弟,你不用藏了。”

人影一闪,唐缎跃下树来,双手插在衣袖内。

这是唐门弟子最常见的姿态,也是令江湖中人最胆寒的姿态。谁也不知,他们袖子里的手正捏着什么暗器,会在什么时候发出。

任逍遥瞳孔微缩。

若这两人同时出手,以他现在的状况,是绝无胜算的。

唐缎的表情却很轻快:“看样子,任教主的残毒已除得差不多。”说着看了慕容华予一眼,“方才我们没有进洞,实在明智极了。”

任逍遥瞥了唐缎一眼,目中明明灭灭的,全是冷冷的刀光。唐缎的手心立刻泌出了汗,几乎以为他就要对自己出手。但任逍遥很快跳过他,随随便便地拔出多情刃,随随便便地望着慕容华予,道:“请吧。”

他的声音有一丝不耐烦,有一丝轻蔑。多情刃弯弯的的刀脊,也像在嘲笑人。

慕容华予看着任逍遥臂弯中的孩子,干咳道:“在下还是想请任教主放下这个孩子。在下保证,你我过招的时候,唐兄弟绝不会出手,也绝不会碰这个孩子。”

任逍遥根本懒得说话。

慕容华予压住怒气,挑剑道:“既然如此,莫怪在下胜之不武。”话音未落,香魂剑彩虹般喷薄而出,直刺任逍遥心口。

任逍遥动也不动,只在剑锋逼近的一刹,稍稍偏了偏身。

哧的一声,血花飚出。

这一剑竟洞穿了任逍遥的身躯。

慕容华予还未细想为何这么容易便伤了他,就见一道红光冲天飞起,啪嗒一声落在七步之外,竟是一条手臂。

他自己的手臂。

任逍遥受他一剑,居然是为了砍断他的手臂!他甚至连任逍遥何时出刀都没看清!

血自肩头喷出,慕容华予眼前一黑,“哎呀”一声,踉跄后退,再抬头,任逍遥已掠向唐缎。

借那一刀之力掠向唐缎。

唐缎毫无防备,又被慕容华予断臂的变故牵住了全部注意,手还未移出袖子,已被任逍遥闭了穴道。任逍遥夹起唐缎,掠上沉雷,甩下一句“你敢追,唐缎就没命”。

慕容华予捂着伤口,几乎将牙根咬碎。

他原以为任逍遥残毒未清,不是自己或唐缎任何一人的敌手,便想挑战血影刀法,为自己的剑客美誉再添一道光彩。可惜他实在不够了解任逍遥。任逍遥根本不是个在意声名的人。他一向只在意实际。所以他拼着穿胸一剑,斩去慕容华予一条手臂,擒了唐缎做人质,这个脱身计划几乎可说完美。

何况,他还带走了香魂剑!

啪啪啪。

任逍遥打马狂奔,翻过一道山岭,勒缰停步,将唐缎拖到一块青石上,反手拔出身上的香魂剑。血箭喷出,淋在孩子脸上,吓得他哇哇大哭。任逍遥放下孩子,草草包扎伤口,转身掰过唐缎的左腕。

不等他开口,唐缎已颤声道:“毒砂的解药在我身上。还有唐家最好的金疮药。我并没要伤你,只是慕容华予要我来,我不得不来。”

任逍遥端详着他的手,淡淡道:“我若要杀你,你便活不到现在。”

唐缎眼中掠过一片恐惧:“你?你要干什么?”

“我答应过唐娆,不杀她的兄弟姐妹。”任逍遥将香魂剑挨近唐缎的手指,轻轻一抹。唐缎只觉手上一凉,左手拇指已齐根断去。脑中登时一片空白,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不是指痛是心痛。风流潇洒的唐三少爷,再也做不出精密的暗器了。

任逍遥剑锋不停,将唐缎左手五指一根根削去,语声愈发平静:“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你这只手,勉强可以赔我半截手指。”说完立起香魂剑,哧的一声,将唐缎手掌钉在青石上。

唐缎惨呼一声,咆哮道:“任逍遥,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任逍遥冷笑,转身上马,飞驰而去。沉雷通晓主人心意,四蹄如飞,肚皮几乎擦着草尖,向天目山东而去。不知翻过几道山岭,夕阳沉了下去,天地间一片黑暗,只有孤月高悬,照着山间一条清溪,泛着阵阵银箔。任逍遥催着沉雷,缘溪而行,出了山,眼前是一片河网。月色下碧水千塍,桑麻渔罾,村舍散落。他正想着该往何处去,就觉身下一晃,沉雷长嘶一声,倒进溪中,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任逍遥拧身落在岸边,怔怔看着它。

它大半身子泡在水里,口角淌着白沫,褐色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任逍遥。

任逍遥慢慢走过去,坐在它身边。溪水没过腰腹,带来一阵寒凉。任逍遥伸出手,轻轻抚着沉雷鬃毛,缓缓道:“我竟忘了,你已老了。”

沉雷鼻子里喷着气,眼中莹莹闪烁,流出泪来。

它实在太累了。它已经忍着被毒砂侵蚀溃烂的伤痛,奔波三天三夜。方才那阵狂奔,已耗尽它全部生命。

任逍遥望着它阖起的眼帘,忽然想起,这里是湖州,这溪水,叫做苕溪。

许多年前,在一个白雨青萍的早春,这溪边曾飞驰过一辆红色的马车,仿佛一朵燃烧的杜鹃。那时候,“风雨雷电”年轻彪悍,只有陈无败一个人,能同时制住它们四个。那时候,轻清喜欢披一件红艳艳的长袍,把漆黑的长发打成偏髻,用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剥莲蓬。那时候,自己喜欢斜靠在车里,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笑,听她甜丝丝地叫着“少爷”。

那时候,他以为这一切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但是他错了。

后来,他以为自己会心痛难过一辈子,但是他又错了。

世间最无情的,莫过时光。

任逍遥在溪水中坐了很久。孩子不知是不是哭累了,将小脸贴着他的臂弯,一双眼睛转也不转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全世界唯一的依靠。任逍遥想起他出生时,拼命握住自己的手指,忽然笑了一笑:“你饿不饿?”说完站起身,往村子里走去。

村人都已睡下,只有年轻的母亲,还要照顾啼哭的婴儿。好容易等孩子吃饱了奶,甜甜睡了,女人舒了口气,眼睛瞥过门户,却几乎惊叫出来。

门不知怎么开了,门外站着一个全身湿漉漉、血淋淋的人,正用一双凶恶邪厉的眼睛盯着自己,就像一头山野里来的饿狼。风摇烛光,这人突然就到了面前,无声无息得鬼魅一般。女人刚要呼救,嘴巴已被捂住,颈间多了一把刀。

“别出声,否则我杀了你。”

这人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温柔,就算脖子上真的架着一把刀,女人也觉得他在和自己开玩笑。接着她发现,这男人脸上虽然有一道难看的刀疤,却还是英俊得不像话。她敢打包票,若是这男人梳洗干净,换一身不太差的衣服,村里所有姑娘都要为他打破头。

人总是难以抗拒美好的事物,无论男女都一样。

女人按着怦怦跳的心,点了点头。男人便松开手,收起刀,目光落在她肥硕高挺的胸上。女人一下子害怕起来,心底却有些发热。然而男人只看了一眼,便将臂弯一展,递过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道:“喂奶。”女人这才注意到,这样一个凶巴巴的男人,居然抱着一个婴儿。她接过襁褓,见婴儿生得浓眉大眼,十分可爱,小脸却冻得发青,裹在脏兮兮、皱巴巴、还带着血的女人衣服里,心里一疼,轻声道:“真可怜。”当下背转过身,给婴儿喂奶。身后桌椅声响,似乎是那男人坐了下来。

“多谢。”

女人听了,叹气道:“这算什么。出门在外,谁都有难处,能帮自然要帮的。再者,毛毛这么可怜,一出生就没了娘,谁见了,谁都会帮。”

“你怎知他没有娘?”

女人道:“哪个做娘的,舍得开自家毛毛?”她轻轻拍着婴儿的背,又自言自语似的道,“这衣服上带着血,还有一截头发,唉,可是遭了强盗了?”

男人冷笑:“遭了官兵。”

女人愣了愣,道:“也是呢。打了一年多仗,那些外乡兵可凶了。昨日城里还来了许多,贴了告示说,要抓宁海余党。把吾老倌也抓去问,打了一顿,几天不得出门了。”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女人忍不住回头,见那男人坐在桌边,解开上衣,露出一身血淋淋的溃烂伤口,吓得“呀”地叫了一声。

“湖州城里有多少兵?带兵的是什么人?”男人一面往伤口上敷药,一面问。

女人道:“这可不清楚。不过他们只待了半日,就往别的地方去抓钦犯了。”

男人面色一凝,道:“喂完奶,煮些饭菜来。”

完全命令的口气。

女人这才想起,这男人并不是个过路的旅客,而是个过路的强盗。她心里害怕,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

“你家里人不会醒的。”男人头也不抬地道,“你若不听话,我保证他们永远都不会醒。”

饭菜很快端上来。

一碗腊肉豌豆饭,一碟笋干,一碟青椒。男人似乎真的很饿,吃得风卷残云。女人抱着婴儿站在一边,心里不由又充满了同情:“这衣服龌里龌龊,怎么能给毛毛贴身裹呢。”

男人忽然停下碗筷,看着她道:“你啰嗦这么多,不怕我杀了你?”

女人心里咯噔一下,但见他眼中并无恶意,道:“怕。可,没娘毛毛多可怜……”

男人想了想,道:“打些热水来,给孩子洗洗身。”

女人点点头,转身忙了起来。不多时,孩子就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换上一块半新的蓝布夹棉襁褓。女人就着水,又把血衣洗了,一面熨烫,一面对孩子道:“小毛毛乖,姆妈的衣服很快就好了。”孩子听了,居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男人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你倒是个好老婆。”

女人笑了笑:“你也是个好丈夫,随身都带着老婆的头发。”

男人怔了怔,自嘲道:“我不是个好丈夫。”说完站起身,抱过孩子,收起熨干的衣服和发绺,道,“我的马累死了,在苕溪边,你帮我把它埋了。算是我谢你。”说完推门出去,忽地消失在黑夜里。

“喂!”女人追进院子,只看到一片黑魆魆的夜,只觉做了一个梦。

第二天清晨,家里人看到桌上的碗筷和满是血水的木盆,都说女人见了鬼,失心疯,败家破业。但是拗不过她再三的说,便去苕溪边转了转,果真看到一匹死马,这才信了她的话。

“乖乖,真是遇着贵人了。”

马上那套鞍鞯鎏金嵌宝,至少值五十两银子,足够这一家人吃两年的饭。

湖州城里炸开了锅。

钦命要犯任逍遥竟然大摇大摆进了城,在湖州最大的浴肆洗了澡,最好的绸缎庄买了衣服,最奢华的酒楼吃了饭,却一分银子也不给,只说了姓名。店家恐慌,告到衙门。衙门初时以为是个吃霸王餐的混混,只派了几个捕快去拿。结果捕快个个断手断脚,连耳朵也被割了去。这下知府老爷慌了神,请湖州卫去拿,又折了二十七八人,便再没人敢上前。任逍遥也没再发难,只从马市牵了一匹马,往南去了。不过半日,又出现在杭州,又是一番大闹。联及数年前金剑门灭门惨案、灵隐寺屠寺惨案,杭嘉湖地界一时人人自危,商铺关门闭户,倒比战时更萧条。

消息传到南京,宣德皇帝龙颜大怒,命浙江省十日内缉拿任逍遥归案。浙江三司,连同慕容华予、谢鹰白、代遴波、唐缎、石展颜的人马,还有那些寄望领赏封爵的江湖中人,都往杭州府聚,大小十余战,闹得天翻地覆,却终究没有抓到任逍遥。究其原因,一是各路人马都想建功,彼此不通消息。二是没有人知道任逍遥要往哪里去,无法设伏,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于是这支浩浩荡荡的追兵,便各自跟着任逍遥,从杭州府杀到严州府,又从严州府杀到金华府。十日期限早已过去。宣德皇帝虽无片语责问,却绝口不提回京之事。坊间议论纷纷,人们都说,皇帝陛下若是再砍不了任逍遥的头,就要砍浙江大小官员的头了。

任逍遥坐在金华城外的小酒馆里,听着这些议论,心情好得无以复加。

他之所以这般大杀大砍、横冲直撞,目的就是吸引追兵。算算日子,无论唐娆抑或冷无言,如今都该安全出海了。

“客官,您的米汤来啦!”小二端来一碗熬得浓浓的米汤,笑道,“掌柜的知道您是给孩子吃的,特意加了土蜂蜜,不要钱。”

任逍遥点头道:“替我谢他。”说着拿起勺子,舀了些米汤,吹了吹,送到孩子口中。孩子早与他稔熟,吃得又快又香,还咯咯地笑。任何人见了,都绝对无法想象,这个温和地给婴孩喂米汤的男人,居然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钦命要犯。就是任逍遥自己也想不到,堂堂合欢教主、高天原的逍遥王,会做这种女人才做的事。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桌前已多了一个僧人。他二十五六年纪,肤色黝黑,样貌周正,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直缀,背着一个硬鼓鼓的褡裢,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可布施贫僧一餐饭否?”

任逍遥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找我化缘的和尚,你是头一个。”说着看了看桌上的多情刃,“胆子不小。”

僧人语声平静:“施主是个慈悲之人,是以贫僧斗胆前来。”

任逍遥戏谑道:“我慈悲?”

僧人看着任逍遥臂弯里的孩子,道:“施主孺慕情深,自然慈悲为怀。”

任逍遥大笑:“说得好。”当下叫了素斋,又吩咐小二把酒壶添满。

僧人见了道:“施主有伤在身,不宜多饮。”

任逍遥眼中锐意微透:“你怎知我有伤在身?”

僧人道:“贫僧在寺中时,常为山中施主医病,故而看得出。”

任逍遥口气略松:“和尚叫什么?在哪座禅林修行?”

“贫僧法号忘尘,在九华山慧居禅寺出家。”

“九华山距此五百余里,和尚到这里做什么?”

忘尘若有所思:“寻访一位故友。”一顿,又问,“施主孤身携子,要往哪里去?”

任逍遥随口道:“处州。”

忘尘闻言一笑:“贫僧恰与施主同路。”

任逍遥也是一笑:“同路人不止你一个。”

忘尘一怔,就听身后风声响起,两道刀光直奔任逍遥面门而去。任逍遥右手举筷,只伸出左手中指弹了弹,就像弹开两只蚊子那么随意。

嗡嗡两声,刀断。断刀弹回,击穿两人的小腿腿骨,将他们钉在地板上。

哗啦一声,碎瓦崩飞,一只飞爪从屋顶突进,直奔任逍遥身边的襁褓去。任逍遥筷子一转,在飞爪上一点,爪头倏地掉头回去。屋顶上一声闷哼,滴滴答答淌下血来,把桌子上的酒菜溅得斑斑点点。

咯咯咯。

孩子居然笑起来。任逍遥也笑,舀了一勺没溅上血的米汤,喂给孩子,道:“好不好玩?”

酒馆里的客人已全吓跑了。拿长刀的两人伏在地上,喊道:“任教主饶命!小的鬼迷心窍,想着……”

任逍遥不耐烦地摆摆手,又看着忘尘,温然道:“你怎么不出手?”目光四下一扫,“你的位置最好。”

忘尘合十道:“贫僧不是江湖中人。不懂武功。即便有心,却是无力。”

任逍遥哈哈一笑:“和尚倒也诚实。”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