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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颜抬起头,一双眼睛凛若冰雪,缓缓地道:“若非那日,收到穆府请帖时,父亲告诉我,我压根就不知道当年的事情,这些年来,我都以为自己是庶女,也一直安守本分,这一点,父亲清楚。”

想起那日,他向苏陌颜说起那些被他修改过的“真相”时,陌颜那惊讶错愕的神情,并不像伪装,苏绍谦又觉得自己太过多疑了,这件事他明明最清楚原委,怎么那一瞬间却怀疑起陌颜来了?陌颜刚知道当年真相,如今和他这个父亲的关系正是脆弱的时候,他怎么能够再用怀疑打碎这份父女之情呢?

“陌颜你放心,父亲自然知道你的为人。”苏绍谦连忙安抚。

“父亲,您不会就这样相信了她的狡辩吧?”苏慕贵又气又急,如今李清芬已经彻底毁了,虽然他还是家中唯一的子嗣,但有了一个这么恶名昭彰的母亲,前程势必大受影响。

若不能趁现在将苏陌颜拉下来,往后只会越来越受掣肘。

“父亲您冷静下来想想,这件事揭开了,究竟对谁最有利?只有这个小贱人和她的母亲!”苏慕贵指着苏陌颜,恶狠狠地道。

苏陌颜冷冷地道:“苏慕贵,我不知道这件事揭开,究竟对谁最有利,我只知道一件事,父亲是我们苏府的顶梁柱,他倒下了,对我们谁都没有好处!父亲失去了户部郎中的官职,整个苏府都要跟着失势,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这话苏绍谦听得十分入耳,果然他往日没有看错,这个女儿是最识大体的。

见苏绍谦连连点头的样子,苏慕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和苏慕贵关系不睦,但毕竟二十多年的父子,他也清楚苏慕贵功利薄凉的性子,这次被摘了户部郎中的官职,应该正在最暴怒烦躁的时候,居然还会相信苏陌颜这样轻飘飘的狡辩?

“除了她们,还有谁会不顾后果,不顾父亲安危地要揭开这件事?何况,出头的人,还是她的舅舅赵尧崇!父亲,您从前一直误以为她纯孝柔顺,如今应该要看清楚她的为人!”

“够了!”

苏绍谦再也听不下去,拍案而起,胡子都气得一翘一翘的,阴狠地盯着苏慕贵:“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清楚得很。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你们李府那位了不起的李美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没靠山,又没有子嗣傍身,就敢在宫中横着来,将宫里的贵人得罪了个遍。若非如此,那些贵人怎么会盯上我们苏府?”

“父亲…。您说什么?”苏慕贵猛地呆住了,怔怔地问道。

这件事,和李倩敏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件事,苏绍谦就怒从心起:“亏得我还觉得她有几分聪明,没想到竟然这般愚笨,宫里明显是张贵妃和闵淑妃分庭抗礼,她若是投向一边,以她的荣宠,想往上爬不算难事,可她居然两边都得罪了。她是皇上的新宠,张贵妃不想针对她,矛头就对准了我们苏府,不然怎么会有这场滔天大祸?”

当真正如南陵王世子所说的,未见其利,先见其害!

幸好有南陵王世子提前警告,让他知道了事情原委,有时间能够提前准备。

若非如此,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对面赵尧崇,只怕以嫡为庶,谋害嫡长子等等罪名,他一个都逃不掉。

从前朝堂上也有被弹劾颠倒嫡庶的官员,一经查实,最低也是丢官弃爵,永不叙用,那可是跟他现在的情形完全不同。永不叙用的话,这辈子就永远不可能再为官,甚至会影响子孙的出仕;而他现在,只是因为“治家不力”被德明帝所恼怒,一时失去了职位,但正五品的官位还在,等到这件事风平浪静了,还能够细细谋划,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想到这里,苏绍谦看向苏陌颜的目光越发柔和,南陵王世子会提醒他,可都是看在陌颜的面子上。

苏慕贵如遭雷击,忍不住倒退两步,怎么也想不到,当年嫡庶被揭开的真正根源,竟然会是他一手策划送进宫中的李倩敏!

这段时间,他也知晓李倩敏在宫中横行无忌,却只以为,她越得宠,对李府和他们母子就越有利,没想到却因此被翻出了从前的旧事,不但李倩敏这次要遭殃,就连苏府也跟着倒霉!不,不是苏府倒霉,而是锦玉和母亲倒霉,苏陌颜和赵氏反而因此恢复了身份!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死寂之中。

“那么,父亲现在准备如何处置母亲?”许久,苏慕贵才低声道。

在莲花诗会上,或许是因为李清芬突然吐血昏厥,或许是因为德明帝不屑于和女流之辈计较,因此并未明言对李清芬做出处置,而最后那句让苏慕贵将家事处理干净的话,则是将李清芬的处置权交到了苏慕贵的手里。

苏绍谦冷冷地道:“李清芬颠倒嫡庶,行事恶毒,不堪为苏府主妇,我将休书一封,将其送回李家。至于苏锦玉,她悔愧生母之恶毒,自愿剪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以赎其母的罪过。”

尽管早知道母亲和妹妹的下场不会好,但听到这话,苏慕贵还是忍不住道:“父亲?!”

被休回娘家的女子本就不会有好结果,何况,因为李清芬的牵连,李倩敏即将失宠,李中健夫妇早就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李倩敏身上,如今被李清芬毁掉,自然对她深恶痛绝,更加不可能善待她?

而玉儿,一旦削发为尼,这辈子就再也难以翻身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莲花诗会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皇上对李清芬的所作所为已经厌恶至极,又将此事的处断权交到了我的手上,倘若我轻纵了她,皇上必定会对我失望!”苏绍谦神色冷漠,显然早就想好了利弊得失,“至于苏锦玉,先前就有残害姐妹的名声,如今又有李清芬这样狠毒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好姻缘,倘若就此削发,为她和母亲赎罪,至少传出去,还能落个知廉耻的名声。”

不得不说,一旦冷静下来,苏绍谦对利弊得失当真看得极为透彻。

但这种透彻,实在让人心寒。

不考虑他和李清芬二十多年的夫妻,不考虑他和苏锦玉这些年的父女之情,甚至,也不考虑到自己将罪过完全推到李清芬头上的羞惭…。只有赤一裸一裸的利弊得失…。

苏陌颜就是因为看透了这点,所以早在研究清楚这个时空的礼法,又深知赵氏当年之事绝对能够找到证人,证明赵氏才是苏府的原配嫡妻的时候,依然没有轻举妄动。

别看前段时间,苏绍谦对她颇为倚重,但只要她提到“颠倒嫡庶”的事情,为了遮掩下去这件事,苏绍谦绝对能够狠得下心来将她们母女灭口,以保住自己的官位和名声。

所以,嫡庶之事,首先绝对不能够由她或者赵氏揭开,那会让她们母女成为苏绍谦的眼中钉,肉中刺,得了名分,失了实惠;其次,绝不能在事先就让苏绍谦得知,否则,苏绍谦的第一反应,绝对是想办法将当年的人事全部灭口,然后抵死不认,毕竟,他现在只是“治家不力”,就被削了户部郎中的职位,若是后果更为严重,难保他不会铤而走险。

李倩敏入宫,得宠,虽然打乱了她的安排,但同时,也为她提供了一个最好的机会。

原本,按照她的想法,张贵妃发难时,她最先站出来,替苏绍谦说话,将所有罪过推到李清芬头上,她是受害人,只要她这么说了,苏绍谦的罪责就能小很多。但没想到,苏绍谦却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接到穆府请帖后,便提前做了安排,将当年“真相”告诉了她,请求她和赵氏代为遮掩。

但这样一来,结果更好。

整件事的导火索是李倩敏,出手的人是张贵妃,等到苏绍谦得知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而只能靠她和赵氏代为遮掩…。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她和赵氏不但能够得回身份,还能够得到苏绍谦的倚重和愧疚,加上京城皆知赵氏这些年的委屈,无论如何,苏绍谦也不敢亏待赵氏!

当然,她也不会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从此什么都不必担忧,该出手的时候还是要出手!

于是,苏陌颜柔声道:“父亲,短时间内,这场风波是无法平息了。倒不如趁现在清闲,父亲将账目好好整理整理,这段时间家里奴仆卖出买进,账目杂乱不说,外面店铺的账目父亲最该知道一二,也免得让那些管事掌柜糊弄了。”

苏慕贵猛然抬头,看向苏陌颜的目光充满了阴狠:“你这个贱人,害了我母亲和妹妹还不够,现在居然还想从我手里夺走苏府生意的权柄?”虽然说苏绍谦的话合情合理,但是他就是觉得,这件事苏陌颜脱不了关系,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就是她和赵氏得了利益?

母亲和妹妹的账还没算,如今又开始对付他?

“苏慕贵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早说了,苏府是父亲的苏府,他要过问店铺账目,是名正言顺的。还是说…。”苏陌颜顿了顿,带着些微冷笑道,“你认为,苏府的生意是你的,不是父亲的?”

“我没有这么说!”苏慕贵知道苏绍谦疑心重,而且他们父子现在不睦,断然否认。

苏陌颜淡淡笑了:“既然如此,父亲过问生意账目,又有什么不对?”

“可是——”苏慕贵心中恼怒,却找不到辩驳的理由,他心里清楚,之前他和苏绍谦的关系就僵硬了,如今赵氏成了原配嫡妻,他母亲却成了罪人,他的身份就更尴尬了。如果不是因为他是苏府唯一的子嗣,加上还管着苏府的生意账目,苏绍谦有几分顾忌,只怕他的下场,比苏锦玉好不到哪里去。

而现在,苏陌颜撺掇苏绍谦趁机夺他的权柄,根本就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但这些话,他心知肚明,却无法说出口,只能恨恨地盯着苏陌颜,这个小贱人!

苏陌颜迎上他仇恨的目光,淡然自若。她和苏慕贵早就结了死仇,斩草需除根,倒了李清芬和苏锦玉,她又怎么可能留下苏慕贵这个祸根,给他日后东山再起的机会?

苏绍谦却觉得这个主意极好。

现在德明帝对他的不满和恼怒正在气头上,短时间内绝不可能再度任用,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将苏府的生意握在自己的手中!再说,等到事情平息,再谋官缺也需要大笔钱财,难道到时候还要求到苏慕贵头上?那岂不是更加受制于他?若是这个儿子心怀怨恨,到时候故意跟他捣乱,或者将钱财转移…。

苏绍谦当机立断:“陌颜说得对,你明日就将各处店铺的账目拿来我看。”

“父亲从未管过生意的事情——”现在形势不同以前,苏慕贵不敢直言不交,却找词推脱,倘若真将生意的权柄交了,他在苏府就真的没有半分依仗了。

苏绍谦眼睛一瞪,不满地道:“我好歹也是户部官员,难道连看账都不会吗?”

“父亲,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您的身体。那些账目繁杂,父亲一人清算只怕耗时太久,不如我调几个账房先生,协助父亲一起,也免得父亲劳累?”眼见事情即将成为定局,苏慕贵只能竭力为自己争取一点机会。

苏陌颜冷笑,既然要夺苏慕贵的权柄,怎么可能还用苏慕贵的人?

“大少爷未免太小看父亲了。父亲好歹也在户部呆了这么久,难道说连几位账房先生都请不来吗?倒是大少爷派来的人,到时候不知道是站在父亲这边还是站在大少爷你这边?”苏陌颜不紧不慢地道,丝毫也不在乎挑拨的明显,因为,这是事实!

苏绍谦果然点头道:“陌颜说得没错,这些小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管把账本交出来就是了。”

“儿子…。知道了。”苏慕贵死死地盯着苏陌颜,“我这就回去安排。”

等到苏慕贵离开,苏绍谦才有些担忧地道:“陌颜,那些账本…。”他的确想要掌握苏府生意,也的确不放心苏慕贵推荐的账房先生,但他对自己的情形还是知道的,他常年在官场游走,从未接触过商场,就算拿到账本,也未必能够弄清其中的猫腻,更别说将这个苏府的生意掌控手中,并且让它欣欣向荣。

“父亲放心,我会想办法找人来帮父亲的。”苏陌颜眼神沉静地道。

看着她平静的眼神,听着她清冷的话语,苏绍谦竟然觉得心中那些不安慢慢平复,看起来陌颜早就胸有成竹。忽然间,他心中一动,陌颜说,能够想办法找人来帮他,难道说…。她是要找南陵王世子帮忙?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父亲。”苏陌颜微微一笑,“今日母亲在莲花诗会受了惊,回来就觉得不舒服,我悄悄请了大夫为她诊治,结果,大夫说,母亲是有喜了。”

苏绍谦霍然抬头,欣喜地道:“你说的是真的?”

自从有了陌颜之后,他再也没有过子嗣,这其中固然有李清芬做手脚的原因,但夺了李清芬的权柄后,妻妾之中却也同样没有喜讯传来,这也是他不得不轻纵苏慕贵的原因。原本,他已经对子嗣之事不抱希望,却没有想到,此时此刻,赵氏竟然有喜了!

如果能够生下儿子,那就是真真正正的嫡子!

而且,如果赵氏都能够有孕,那他其他的姬妾正年轻,自然更有希望…若是有了其他的子嗣,他又何必对忤逆不孝的苏慕贵再三忍让?

“当然是真的,女儿恭喜父亲,我大概很快就要有弟弟了!”苏陌颜欣然道。

她不止要夺了苏慕贵的权柄,还要将他从苏府彻底驱逐出去!

※※※

赵氏是原配嫡妻,以及赵氏有孕这两件事,很快就传遍了苏府。

“真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天!”钱姨娘从赵氏的松林堂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不住地感叹道。一年多以前,赵夫人和三小姐还在寒梅院,谁都能够去踩上两脚,没想到短短的时间内,已经是天翻地覆。更没有想到,赵氏的身份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苏锦芳也缓缓地道:“是啊,真没想到,苏锦玉也有这么一天!”

想到苏锦玉得知自己要落发,被送去尼姑庵时癫狂的情形,苏锦芳就忍不住感到一阵解气。想当初,苏锦玉以苏府嫡女自居,对自己颐指气使,处处拿她当刀子使,替她赚好名声,但凡有错处,却又全推到自己身上。那次毁容事件,她更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圈。

从那时候起,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苏锦玉好看。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钱姨娘想想莲花诗会上的事情,犹自心有余悸:“芳儿你胆子也太大了,诗会上那么多贵人在,你怎么就敢指责李清芬?你就不怕一言不慎,冲撞了贵人?”

“姨娘,三小姐毁容的事情,虽然母后主使是苏锦玉,但动手的人,是我!”苏锦芳摇摇头,眸眼深沉,“三小姐最开始要用我,是因为无人可用。但现在不同了,赵夫人恢复了身份,又有喜,三小姐成了嫡女,日后苏府必然是她们做主。到时候,她们身边有的是忠心又能干的人,凭什么还要器重你我?我若不趁那个机会做些事情,表明忠心,只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钱姨娘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摩挲着,含泪道:“是姨娘害了你。”

若非她是李清芬的陪嫁丫鬟,若非她没有本事,芳儿就不至于为了让她们母女过得好些,处处替苏锦玉做事,以至于闹出那样的滔天大祸来。说起来都是她这个母亲连累了她。

“姨娘别这么说,三小姐说了,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她不跟我计较。”苏锦芳反手搂住她,安慰道。

虽然她觉得,毁容这样的事情,不可能轻易掀过去,但是,三小姐既然这样说了,她就觉得,只怕她对三小姐忠心,不再走错路,三小姐确实不会跟她计较。

钱姨娘点点头:“赵夫人心善,三小姐虽然秉性冷了些,却也重情重义,只要我们把事情做好,她不会亏待我们的。”说着,叹了口气,“如今,我最悬心的事情,就是你的婚事了。”

原本上面还有苏锦玉,总要大小姐的婚事定了,才能轮到苏锦芳。

但现在苏锦玉已经没有婚配的指望,接下来便是芳儿,可惜现在老爷正触了皇上的霉头,被夺了职权,苏府正是落魄的时候,以苏绍谦的性子,芳儿想要找到好的亲事,只怕难!最怕的是,老爷为了复起,拿芳儿的终身去作交换…。而现在能够影响老爷决定的人,也唯有三小姐了。

所以,这段时间,她一定要好好为三小姐做事,将来也好找三小姐求情!

※※※

虽然苏绍谦被夺了官职,苏府落魄了,但赵氏恢复了身份,又有了身孕,苏陌颜成为名副其实的嫡女三小姐,在苏府的地位自然更加不同寻常。不管是原本就为她做事的,还是为了攀附的,整个苏府的仆婢侍妾都拥簇到了她们母女跟前逢迎。

赵氏有身孕,不能太过劳累,因此苏陌颜就将众人揽到了自己身上。

等到应付完那些姬妾管事,天色已经全黑了,再用过晚膳,已经是半夜时分,苏陌颜沐浴过后,筋疲力尽地躺在了床上,正要沉沉睡去,忽然心中一动,猛地到来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朦胧的月光下,带着黑漆面具,一身红衣的男子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冥焰!

V051章 苏锦玉之死

四目相对,猝不及防之下,冥焰有些怔住,片刻后,才犹豫着道:“你…还没休息?”

他只想来看看她,并没有想到会被抓到。但迎上她的眼睛,那澄澈如水晶的眸光,却犹如实质,在他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轻轻地撞了下。她穿的是寝衣,显然是正要入睡,却突然起来。如果是怀疑贼人侵入,她不会这样毫无防备地开窗。所以,猜到是他了吗?是想要见他,所以这样匆匆跑过来吗?

冥焰模模糊糊地想着,眼眸中的血色似乎又变淡了一些。

苏陌颜趴在窗棂上,笑吟吟地道:“本来是要休息了,可是忽然想起一件事,就睡不着了。”黑亮如黑珍珠般的眼珠一转,流波灿然,“我记得,有人上次昏迷前说过,等他醒来,会来找我。可是这么久却都没来。让我想想,说这话的人是谁来着?”

浅蓝色面纱上方的眼睛灵动无比,光华流转,冥焰默默地看着,不说话。

苏陌颜依旧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冥焰啊,你知不知道这天底下什么人最可恶?失诺不守信的人最讨厌了!”

他要敢说自己是刚醒来的试试?糊弄别人倒也算了,她可是精擅医毒之术的,就算冥焰因为不愿入睡,每次都是透支了所有的精力,因为无法支撑而陷入昏迷,也不可能接连着近一个月都没有醒来。

再说,抓捕采花贼那晚,她明明就看到他了。不过,那时候他应该是刚刚醒来,所以周身的杀戮气息并不浓郁,显得平和许多。

可恶?讨厌?冥焰立刻道:“我没失诺,我说会来找你,我来过。”

意思就是,人家说会来找她,又没说会让她知道,所以这位武功绝顶的冥域少主踏云而来,再瞧瞧离去,就已经完成任务了!

没想到冥焰居然也会耍赖,苏陌颜瞪着他,跺脚道:“冥焰,你学坏了!”

冥焰凝视着她,既没有辩解,也没有掩饰,但是,黑漆面具下方的薄唇却微微弯起。

忽然,他向她伸出了手。

“怎么了?”苏陌颜有些不解地将手放了上去。

“带你去看星星。”

话语未落,苏陌颜只觉得手上一紧,身体像是突然变得轻盈起来,一阵腾云驾雾般的眩晕感袭来,耳边传来夜风的呼啸声,已经身不由己地腾空而起,被冥焰带着,在漆黑的夜空中,如同一对同翅双飞的鸟儿,朝着城外的郊野飞纵过去。

最后,两人来到城郊一座高山的山顶。

这座山峰是京城四周最高的地方,虽然是盛夏,四周却有些凉意沁人。站在峰顶,如同将整个大地踩在脚下,四周有着淡淡白雾缭绕,墨蓝色的苍云低垂入野,似乎伸手可摘星月。夜风从四面袭来,呼呼作响,显得四周格外静谧,那些在脚下显得格外渺小的京城,似乎变得很遥远很遥远,仿佛整个天地就只剩下这个小小的角落。

“我去过很多地方,此处星光最美。”冥焰轻声道。

虽然在他眼中,夜空和星月都染着血色,但是…。她喜欢看星星,他就想让她看到最美的星光。

苏陌颜转头去看他,血红色的衣衫随着夜风猎猎作响,那样浓烈的血色,在朦胧的星月光华下,似乎也变淡了许多,使得他整个人都显得安静了起来。

“是啊,这里的星光很美。”她微微一笑,抬头望向夜空。

站在这样的绝顶,整个人都似乎和寂静宁谧的天地融合在一起,与那个神秘遥远的夜空融合在一起似乎随时都会御风而去,不必再理会世间的凡俗纷扰。这种宁谧的氛围,一下子将她带离了苏府的那些勾心斗角。

她仰头看着星光,冥焰却是凝眸望着她。

朦胧的新月清辉落入她清澈的眼眸中,宛如落入了水晶里,折射出迷离幻彩的光芒。或许是在笑,她的眼眸微微弯起,带着一种令人愉悦安心的感染力,让冥焰不自觉地被她带得也微笑起来,心中一片宁和,不自觉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夜空,却又顿了顿,随即继续望着她的眼睛。

他看到的夜空星月都染满了血色,可是,没有关系。

在她眼中,他看到了最美的星辉!

许久,苏陌颜才从神秘幻美的星空回过神来,道:“冥焰,有件事要你帮忙,我想向你借几个人。”

“嗯,好。”冥焰点头道,“上次给你的玉佩,你给云裳阁的掌柜看就好。”

他不问究竟是借什么人,也不必问。自从关注陌颜后,苏府的情况他一直都清楚,如今李清芬和苏锦玉已经垮了,就剩一个苏慕贵。自然能够让他继续执掌苏府产业,将来给陌颜添乱,那么,陌颜要将苏府的产业握在自己手里就是势在必行的。

苏陌颜微微一笑,点头道:“嗯,好。”

果然,冥焰不爱说话,并不代表他愚钝,相反,他很聪明,所以她只起了话头,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丝毫也不犹豫地就答应要帮她。

当然,这件事她完全可以拜托萧夜华,他必然会做得很好,但是,那个人的心思太难测,她一点也不想把将来赖以立足苏府的东西交到他的手上。而冥焰坦诚得多,三番五次相救更是出于真心,因此,她更愿意找冥焰帮忙。

想到这里,她忽然起了捉弄人的念头,歪着头道:“如果,我想要云裳阁的大掌柜呢?”

“让他跟你走。”冥焰斩钉截铁地道。

苏陌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就不怕云裳阁倒了?”

“那不重要。”冥焰毫不在意地道,天底下就一个陌颜,任何她想要的,他都给她!

虽然不太清楚冥焰的身世,也不清楚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是,周府寿宴,云裳阁,还有冥域,却隐约让她感觉到,冥焰在谋划什么事。云裳阁能够成为京城最负盛名的店铺,盈利丰厚,想必对他所要谋划的事情来说很重要。可是,因为她要借,他不惜云裳阁倒闭也借给她…。

苏陌颜心中微微一动:“如果云裳阁都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你重要!”冥焰望着她的眼睛,问道,“如果你有一间很值钱的店铺,可是跟染画和赵氏比起来,哪个重要?如果染画或赵氏需要店铺的掌柜,你会不借吗?”

当然,有什么比染画和姨娘更重要?苏陌颜心中毫不犹豫地道,随即明白:“你对我,就向我对染画和姨娘?”她叫惯了赵氏姨娘,虽然现在赵氏的身份恢复,却也没能改口。不过,她心中将赵瑶兰看得极重,并不在于这么一个称呼。

冥焰点点头:“嗯。”

“为什么?”苏陌颜问道,有些疑惑,“染画从火场中将我救了出来,而姨娘和我相依为命十五年。可是,我对你却没有这些。相反,是你几次三番地救我,帮我解围。”

冥焰摇摇头:“不是这么算的。”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做生意,你给我十文钱,我卖给你一棵白菜,没有钱,或者不够十文,就没有白菜。但是,人和人的关系不是这么算的…”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会儿,才继续道,“或许有的人是这么算的,可我不是。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就这么简单!”

没错,就是这样,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

苏陌颜敲敲自己的脑袋,失笑道:“是我刚才问得傻了,你别理我!一定是这段时间我老跟萧夜华那个变态在一起,被他传染了,才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

萧夜华?

这个名字仿佛一把锋利的剑,高高扬起,狠狠落下,然后,血光四溅。冥焰只觉得脑海又是一阵剧痛,脑海中那些血腥的记忆一下子又涌了出来,鲜明地在眼前浮现出来,眼眸中的血色越来越浓郁,真切得仿佛是现实,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走出那个夜晚,仍然呆在那场屠杀之中,而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是他脑海中的妄念…。

他猛地闭上眼睛,双手握紧。

“怎么了?”苏陌颜立刻发现了他的异常,“冥焰,你又头疼了吗?”

冥焰一怔,赤红色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惊讶:“你怎么知道?”她居然知道,他闭眼,是因为头疼!

“这很值得稀奇吗?”苏陌颜没好气地道,“任谁看到你的样子,都看得出来你现在很痛苦。你之前又说过你头疼,我当然就猜到了。”

“是吗?”冥焰喃喃地道,“可是,他们都看不出来…。连祁伯都看不出来…。”

祁伯是他们家的老仆,从小就照顾他,可是,连祁伯都看不出来,分不清楚他的神情。每次他闭眼,祁伯都会下意识跟他拉开距离。他知道,祁伯那是害怕,害怕下一秒,他会暴起,挥剑杀了他!他不敢说他不会,因为他知道,他有时候不能够完全控制住自己,所以祁伯这么做没有错。

只是…心里面还是会觉得难过。

“是不是很难受?”苏陌颜问道,双手按在他的太阳穴处,轻轻地按压着,逐渐加重力道,希望能够缓解他的头疼。

冥焰有着怔忪地睁开眼,迎上她关切的眸光,像是一直以来渴求的救赎突然降临,心中的感觉难以描述。那双美丽的眼眸,宛如清流,涤荡着他脑海中的血腥,将眼前这一片清风明月的情形重新送还给了他…冥焰觉得,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那些沸腾的情绪立刻冷静了下来。

她是陌颜,不是别人,在他真正失控的时候都没有离开的陌颜!

冥焰摇摇头,微笑着道:“没事了。”

“真的?”苏陌颜有些不放心,认真地审视着他,见他确实安静下来,没有之前那种痛苦的感觉,才放下心来,犹豫了下,“你的头疼,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脉象没有异常,可是他却显得异常痛苦。

上次他失控时头疼,她还以为是因为长时间没有休息所致,但现在看来,明显不是。

“其实,大部分时间,我都不算很清醒。”冥焰指了指自己的头,“这里,有一些记忆…。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我的亲人被残忍地杀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想救他们,却救不了…那场血腥的屠杀,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说到这里,他忽然眉头紧皱,猛力地摇摇头,似乎想要将那些记忆甩开。

“那些记忆,清晰、鲜明、逼真,就好像…就好像不是回忆,而是确确实实在我眼前发生着,好像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为了逃避现实而生出的妄念,其实我从来都没走出那场屠杀…我的亲人,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眼前死去,骨头一节一节地被捏断,身体一段一段地被看下来…他们在哭,哀求,辗转惨叫…我要救他们…我要杀了那些畜生!”冥焰的声音越来越失控,紧皱着眉头,似乎又沉浸到了那些回忆之中。

只要他清醒着,只要他的脑子还在思考,那些画面就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因此,他从来不去回想那些事情。这是第一次,他自己开口,说起那些事情。冥焰原本以为自己会失控的,因此做好了准备,要竭力克制,然而,出乎意料的,他轻易就压下了那些情绪。

“刚开始清醒的时候还好,我知道那些是回忆,现在才是真实。可是,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我就开始分不清楚,甚至眼睛看到的,都变成那些画面…。所以,我闭上眼睛,不去看,然后告诉自己,那些都是假的,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闭眼,他头疼,是因为脑海中的记忆和现实互相冲突,他正在努力地分辨,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伤到周围的人。他多希望,这时候有人能够拉他一把,能够帮他一下。

可是,没有。

别人对他,除了畏惧,还是畏惧。

看到别人那种眼神,原本就有些分不清楚真幻的他,心底不自觉地就会滋生出暴怒的感觉,伤心、绝望、痛苦,被地狱的熊熊烈火所焚烧…于是,情绪就变得越发失控。他甚至会想,为什么要控制呢?既然他们觉得他那么可怕,索性就可怕给他们看;既然他们都觉得他会杀了他们,就杀给他们看…。

但最后,他却还是忍了下来,尽量不去伤害无辜的人。

可他自己清楚,他的理智越来越薄弱,那种暴怒嗜杀的情绪越来越浓烈,不在乎谁会死,不在乎谁无辜不无辜…。他知道,自己早晚会疯掉,他甚至知道,那一天并不太久,很快就会到来。

他不经常说这么多话,更从未将这些话说给别人听。因此,断断续续,凌乱,无章,可是,那些破碎的话语中所透漏出的痛苦,却已经令人为之深深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