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好饿…呜呜,好冷…呜呜,好困…呜呜,好疼…

他想吃红烧肉,想吃桂花糕,想要涂了就不疼的金疮药,还想要软软的、暖暖的被子睡觉觉…

不知何时,门悄悄被打开了。

借着屋内昏黄的烛火,看到一屋子的狼藉,再看看哭得正伤心的九月,眼泪冲掉了脸上的黑灰,黑一道白一道的,真雨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有点心疼,轻声走过去,把食盒重重地放在了他面前。

闻到食物的香味,九月迅速抬起头,再一看是真雨,哼了一声,双手抱肩扭过头去。

真雨也不在意,打开食盒,取出一盘红烧肉、一盘桂花糕、一碗米饭,还有三四个热乎乎的馒头,然后深深地闻了一下热腾腾的香气,大赞道:“好香好香!”

这股香味自然也传到了九月鼻子里,勾得他肚子又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但是想到真雨的可恶行径,他又有点犹豫,在骨气和好吃的之间徘徊不定,很想有骨气地扭头不理,却又忍不住用眼角斜斜地瞥向那些美食:一看就知道是孙伯的红烧肉,好香好甜的味道,还有桂花糕,还有米饭,还有馒头…

“不想吃啊?那我拿走了!”真雨作势要将饭菜收起来。

在内心争斗出个胜负前,身体已经诚实地给出了答案。九月慌忙起身,双臂把菜盘和碗碟都圈了起来,连声道:“我的我的,我吃,谁说我不吃了。”

真雨笑着取出筷子递给他,见他手上都满是黑灰,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从门外的水缸里取了水,拿来给他洗手洗脸,看着他用手巾擦干,这才把筷子递过去。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真雨笑了笑,将九月用过的手巾拧干,晾在外面,泼了残水。

就这么片刻功夫,等她再进屋,九月已经把饭菜和点心都吃得干干净净,捂着肚子半靠在床边,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好撑啊!”

真雨:“…。”

又泡了壶消食的茶水端来,给他倒了一碗。

“哼!”吃饱喝足,骨气这玩意儿也飞快地回来了,九月正想扭过头继续赌气,想想刚吃了人家带来的饭菜,顿时底气又不是那么足了,犹犹豫豫地扭了半个头,又忍不住偷眼去看真雨,然后瞄了瞄酸甜扑鼻的茶,闻起来好好喝的样子…

真雨失笑,把茶推过去。

有了台阶,九月也不再矜持,迅速地端过来,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吁了口气。算啦,他男子汉大丈夫,不跟小姑娘一般计较!

真雨问道:“你为什么会想当杀手?”

九月愣了愣,原本满足的表情顿时也耷拉了下来,低声道:“因为我师父。”

“你师父?”真雨不解。

九月点点头:“我没爹也没娘,师父在一个大雪天捡到了我,就收留了我,养着我,带着我一起闯荡江湖。师父人很好,可是武功不高,所以老有人欺负他、嘲笑他、戏弄他,有时候还故意把他打成重伤。我相帮师父,却也只能一起挨打。直到有一天,我和师父正挨打,有个人突然出现,一下子把那个人踹飞了,好威风,好厉害!”

搞笑杀手与南陵王府二三事(16)

 

真雨好奇地问道:“那个人是谁?”

“你肯定不敢相信,那是个少年,比我大不了几岁,穿着一身红衣,拿着一把红色的剑,戴着一个木制的面具,所以看不清楚他长什么样子。不过,我猜肯定特别威武凛然,一身正气!”九月回想着当时的情形,眼睛闪闪发亮,“反正特别威风,像是天神下凡!”

红色的剑?真雨有些迷糊地想着,她是不是在哪见过?

想了好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真雨索性也不纠结了,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红衣侠客说,滚!那些人就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滚了,以后再也不敢欺负我和我师父了。然后红衣侠客也走了,我想知道他是谁,师父说,肯定是血衣杀手!”九月兴致勃勃地说道。

真雨一怔:“血衣杀手?”

“师父说,这位少年是才在江湖上冒头的,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很厉害很厉害,虽然小小年纪,但是没几个人能赢他。因为他穿的衣服是红色的,剑也是红色的,所以别人就叫他血衣人。也有人说,那是因为他杀了很多人,把衣服都染红了,所以叫血衣人。”九月说道。

真雨微微皱眉:“那为什么又叫他血衣杀手呢?”

“因为他杀的那些人之间根本没什么关系,不可能都是跟他有仇的,所以大家都猜他肯定是哪个杀手组织训练出来的新人,放出来闯荡名声的,所以大家就都叫他血衣杀手!”九月满怀敬仰地道,“师父说,如果他是杀手,那肯定是江湖第一的杀手!”

真雨挑挑眉:“所以你从那以后就想当杀手了?”

“对啊,因为他真的特别威风,特别厉害,是我心目中最厉害的人!”九月毫不掩饰他的崇拜,“后来师父病了,很重很重,大夫说治不好了。师父说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我了,如果我能够跟血衣杀手那么厉害就好了,他就算死了也不用担心我了。”

说到这里,九月的脸上又浮现出慢慢的黯然:“所以我就想,只要我成了江湖第一杀手,师父就能够含笑九泉,不用担心我了。只可惜…”

他武功现在不差,可是运气却倒霉得难以言说,没有混成江湖第一杀手,反而混成了搞笑杀手。

简直是耻辱。

真雨想安慰安慰他,但是想到他江湖第一杀手的志向,还是默默地转移了话题:“那后来呢?那个血衣杀手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九月失落地道,“师父死了,我想找个好地方把他埋了,就请了个风水先生点了穴,结果挖了坑,不但埋了师父,还找到了一本武功秘籍。我想,要当江湖第一杀手,就得先把武功学好了,于是一头钻进了深山老林,勤修苦练,直到觉得武功大成了才出来,然后,就找不到他了,满江湖传的都是那个冒牌的冥域少主!”

说到这里,九月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气鼓鼓的蹲在那里,显得格外不爽。

真雨一怔:“冒牌的?”

“对啊,我不是说了吗?那个血衣杀手一身红衣,连剑都是红色的,结果那个冥域少主也是,还把眼睛都弄成了红色,连面具也染了红色花纹,哼,以为红色多了就是血衣杀手吗?红狐狸还是红色的呢,难道也是血衣杀手吗?这么有本事,他怎么不把头发也染成红色呀!”九月气哼哼地道。

真雨想了想道:“那也许他就是血衣杀手呢?”

“不可能啦!”九月挥挥手,笃定地道,“血衣杀手可厉害了,江湖上很多人学他的打扮,都是红衣红剑,我一开始不知道被骗多少次了!再说了,血衣杀手是杀手,肯定是哪个杀手组织的,冥域少主可是冥域的小少爷,冥域也不是杀手组织,不可能啦!”

真雨确实不懂江湖,听九月说得这么笃定,也不反驳,沉思道:“那血衣杀手去哪里了?不会是被抓了吧?”

“不可能!”九月跳了起来,气嘟嘟地反驳她,“他那么厉害,才不会被抓,谁也抓不到他!肯定是因为他武功太高了,别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觉得没意思了,就不闯江湖,找了个绝世美人,两人一起隐居了,肯定是这样。”

说到这里,九月星星眼地道:“这才是世外高人的风范,将来我也要学他,也要隐居。”

所以这货到底是想干嘛?真雨觉得,想要理解九月的思路实在有点困难。

不过好在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再去想。于是,真雨换了个角度劝他:“其实你现在就可以隐居,那不也跟你崇拜的血衣杀手殊途同归了吗?”

“好像是这样没错…”九月一怔,觉得真雨说得很有道理,但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儿,半天忽然反应过来,“不对,我还没有闯出江湖第一杀手的名头呢,就先隐居,这顺序不对啊!”

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怎么又忽然机灵了?

真雨有些苦恼,把九月说的关于他的经历想了想,又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武功已经很高了,只是因为运气不好,所以一直没办法成为江湖第一杀手?”

“本来就是这样啊!”九月狠狠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只要你运气扭转过来了,就可以成为江湖第一杀手了,对不对?”真雨循循善诱道。

九月连连点头:“没错。”

“也就是说,现在问题是要先解决你的倒霉运,这个靠武功是没办法的吧!我看得找个世外高人才能化解。在此之前,不如你就先委屈一下,乖乖地呆在南陵王府继续练功,等到找到高人了,把你的运气变好了,你就可以出去闯荡江湖,成为第一杀手了?怎么样?”真雨诱惑道,“这里有红烧肉,有桂花糕哦!”

九月一怔,认真地想了想,恍然道:“有道理!”

既然如此,那在他找到高人化解霉运之前,就勉为其难地先留在南陵王府吧!

反正现在他不想再被那个小姑娘揍,也没法再跟南陵王府切磋武功,打不过南陵王就得留在南陵王府继续当下人。反正都是要隐居,那他就当在南陵王府隐居好了,毕竟这里孙伯的红烧肉、李婶子的桂花糕,还有好多好吃的都很合他的胃口。

至于江湖第一杀手什么,等他化解了霉运再去争也不迟嘛,反正他现在还很年轻,耗得起。

想通了这点,九月一下子又满血满状态复活,可怜巴巴地开始卖惨:“真雨,我的被褥被烧了,没法睡觉了。”

“我去给你取一床新的。”

“真雨,我身上疼。”

“王妃已经知道华嵋小姐揍你的事情了,让染画姐姐送来了金疮药,待会儿就给你敷上。”

“真雨,我明天还要吃红烧肉。”

“好,我去跟孙伯说。”

“嘻嘻,真雨你真好。”

就这样,九月和真雨在南陵王府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

南陵王府总管张祁拨了拨算盘,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这次抓来当下人的杀手素质很高嘛,干活也勤快,跟府里下人关系也处得好,一点都不用操心,比之前那几十个听话多了。要是王爷再抓到几个像这个这么听话的下人就好了,好用,还能省一大笔卖身银子,太划算了!

没办法,有两个破坏狂一样的主人,府里开销大,压力很大啊…

※※※

因为九月的出现,害怕蓝皮册子的事情泄露,冥焰和萧夜华安分了好一段时间。

等到九月在南陵王府安定下来,又探了一段时间的风,确定九月没有泄露这件事,冥焰和萧夜华都松了一大口气,然后又愉快地开始了互怼的生活,在蓝皮册子上肆无忌惮地互相伤害着,还因为前段时间的隐忍,越发闹得厉害了,为自己的每一次栽赃陷害成功而得意洋洋。

然而——

书房中,林陌颜美丽的眼眸中流露出几许杀气。

就在昨天,她好不容易嫁接成功的蝎毒兰花被人弄死了,为了遮掩还故意弄毁了很多其它的珍惜药材,害得她将近一年的心血都白费了,更可气的是,那两个货还互相指责,都说是对方干的,栽赃陷害自己,委屈得都要上天了。

好,很好。

现在,她知道该找谁算账了!

林陌颜合上了手中的蓝皮册子,露出了一个美丽却又危险的笑容。

(本番外完)

我欲将心托明月(赵洛熙番外一)

从记事开始,赵洛熙就知道,他没有父亲。

他血缘关系上的父亲,那位高高在上的新帝赵长轩,非但不是能够为他遮风挡雨的人,相反,那是他最危险的敌人,是最想找到合理的借口杀死他的人。

所以,他明明是皇长子,却没有住在皇宫,而是从还是个婴儿期,就住在隆平姑姑的府上,被隆平姑姑抚养;所以,他虽然在上书房读书,却丝毫也不能表现出他的聪明和优秀,而是要假装愚钝乖僻;而在皇宫之中,永远会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他,然后在背地里窃窃私语…

隆平姑姑说,在没有能够反抗的力量前,他只能隐忍,不能让德明帝找到任何借口杀他。

对于年幼的赵洛熙来说,这似乎不是什么值得难过的事情,因为父亲这两个字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一句话,一个事实,那个人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想杀他,仅此而已。

只有一次,赵洛熙陪同隆平长公主外出,路上看到一个和德明帝年纪差不多的男人,牵着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孩,站在一个卖面具的摊铺前面。

小孩想要个大老虎的面具,年轻的父亲似乎囊中羞涩,犹豫了很久,但终究抵不过儿子的哭闹撒娇,递给小贩几文钱,摘下大老虎的面具,给了小孩。

原本还撒泼打滚的小孩立刻破涕为笑,把面具戴在脸上,学着老虎的样子,对着父亲张牙舞爪。

父亲笑着拍了下他的屁股,把小孩子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小孩戴着老虎的面具,高高地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左顾右盼,学着老虎的叫声,还挥舞着双手,好像自己是只威风凛凛的老虎,闹得过了,被父亲一巴掌拍在屁股上,格格地笑个不停。

赵洛熙看着那对玩闹的父子,心中有着一丝的恍惚。

为什么他的父亲跟别人的父亲不一样呢?

不过,这恍惚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虽然他没有父亲给他买老虎面具,没有父亲举高高,让他骑在脖子上,但是他有隆平姑姑。想着,赵洛熙不由得紧紧地握住了隆平长公主的手,向她露出一个笑容。

隆平长公主一怔,顺着他先前的目光望去,微微一凝,再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目光顿时格外的柔和,却也格外的悲凉。她右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左手则摸了摸他的头,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然后,隆平长公主叫停了马车,吩咐人去那个摊铺前,把那个摊铺的面具全买下来,堆在马车里。

赵洛熙看着眸光温柔得近乎哀伤的隆平姑姑,微微一笑,拿起一个面具戴在隆平长公主的脸上,又拿起一个戴在自己的脸上,捧着脸,摇晃着脑袋,终于逗得隆平长公主笑了出来。

于是,从那之后,赵洛熙再也没有将目光放在那些带孩子出来玩的父亲身上。

他知道隆平姑姑对他有多好,他不想隆平姑姑难过。

反正,他不觉得自己很需要父亲这种东西。

大约在他四岁那年,突然之间,京城的氛围变得极为紧张,街道上再也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热闹的摊铺,偶尔有人经过,也是阴沉着脸。就连隆平长公主府的那些下人,都在暗地里悄悄收拾包裹,找各种理由向管家告假,而留下的那些人,脸上都带着死志。

几乎所有人的话语中,都围绕着四个字——北狄入侵!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北狄这个名字,便深深地记住了它对大华的威慑力,那种仿佛地狱来者的威胁,能够拨动每个人心底最恐惧的那根弦。

随着时间的流逝,四周的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每个人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堪,就连深居简出的隆平姑姑,都开始频繁的进出皇宫,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很晚才回来,每次回来,都是一脸的疲惫与悲愤。

有天晚上,隆平长公主破天荒回来得很早,却也比往常显得更加疲惫。

她问他:“洛熙,姑姑送你暂时离开京城,好不好?”

“是因为北狄吗?”赵洛熙问道,“离开会怎样?留下又会怎样?”

隆平长公主凝视着他:“留下会死,离开,或许能活。”

“死是什么?”年幼的赵洛熙问道。

隆平长公主眼睛里顿时涌出了泪水,红着眼睛,哽咽着道:“死,就像你舅舅秦墨渊那样,只能听别人说起,却永远都看不到他。”

舅舅秦墨渊,这是隆平姑姑对他提起最多的人,却从来没有对他说起他的亲生母亲。

关于舅舅秦墨渊,隆平姑姑说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是这个天底下最好的男儿,万众敬仰,只是死了。所以他只能看到隆平姑姑画的画像,听隆平姑姑说起舅舅的事情,却看不到他。

他虽然不知道死是什么,却也隐约知道,那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一直都很坚强的隆平姑姑,每次提到舅舅,都会忍不住哭。但就算哭,她却还是喜欢说起舅舅,用那种既骄傲却又悲痛的语调。赵洛熙看得出来,隆平姑姑是真的很想再见到舅舅,可是,就像姑姑说的那样,她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如果舅舅活着,他会走吗?”小小的赵洛熙问道。

隆平长公主定定地看着他,突然之间紧紧抱住了他,失声痛哭:“如果他活着…如果…”

“如果舅舅活着,他不会走,所以,我也不走。”赵洛熙抬起头,说道。

隆平长公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抱着他,一直地哭,等到哭完了,整个人反而好像突然之间活了过来,反而没有了先前的疲惫,坚定地道:“好,我们都不走!我们要守着我们的家,不需任何敌人踏进一步。明天,你跟姑姑进宫,让那满朝的文武百官,让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看看,他们,连个小孩子都不如!”

于是第二天,隆平姑姑带他进了宫,进了商议国事的朝堂。

就在那里,他一次见到了林咏泉。

我欲将心托明月(赵洛熙番外二)

直到很久之后,赵洛熙依然能够清晰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细节。

看到和隆平姑姑一起进入朝堂的时候,他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当今的新帝德明帝脸色微微一变,质问道:“长姐,这里是朝堂,是商议国事的地方,怎么能够带小孩子进来?”

“洛熙的奶娘离开了,长公主府剩下的人手都被我安排各种守城事宜,没有人照顾这个孩子,我就带他来了。”隆平长公主面无表情地道,从袖中取出一个九连环,递给赵洛熙,柔声道,“洛熙乖,你去找个地方自己玩,姑姑现在有要紧事情要商议。”

在众人面前,赵洛熙扮演的就是一个平庸、愚钝、孤僻、让人难以理解,难以接近的阴沉小孩。

所以,他结果九连环,就跑到了角落,低下头把弄着九连环。

事情应该是真的很紧急,因为每次见到他都会用阴沉难测的目光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审视清楚,一直看到他内心深处的德明帝,这次居然只在最开始看了他几眼,然后就顾不上管他了。

赵洛熙一开始只是听,后来因为形势越来越紧张,根本没人理会他这个孤僻的小孩,所以,他偶尔还能抬起头,悄悄看着朝堂中的众人。

那些朝臣们说的话,他不是每句都能听得懂,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北狄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北方城镇一再失守,如今已经快打到京城。如果京城失守,朝堂和皇宫被灭,那么大华就完了,因此有人提出迁都。

那些提议的人振振有词,什么审时度势、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的唾液横飞,慷慨激昂,仿佛真是为国为民,忍辱负重一般。

朝臣大多在沉默,只有包括隆平长公主在内的四五个人激烈反对。

可是,反对归反对,只要提议迁都的人问一句:“你说不迁都,要打,那么怎么打?你能打赢北狄吗?”那些人便哑口无言。北狄的强大和不可战胜,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迫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越来越倾向于迁都。

终于,除了提议迁都的人,几乎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隆平长公主,昂着头,看着那些振振有词的人,看着那些沉默的人,眼中有着泪水隐隐浮现。

赵洛熙知道,隆平姑姑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相反她比大多数男人都更坚韧。可是坚韧如她,都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显然也知道无力回天。

似乎结果已经尘埃落定,只等着德明帝宣布了。

而德明帝也已经开口,然而,他才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便被一道清晰而响亮的声音打断了。

“皇上,臣有话说。”

赵洛熙悄悄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一个瘦癯的官员。

他看起来很年轻,大约二十岁上下,身穿绯红色官服,意味着他至少是个四品官,于他的年龄来说极为难得了。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唯独一双眼睛明亮慑人,令人印象深刻,而此刻,那双眼睛更是亮令人心惊肉跳。明明他的神态很冷静,却很奇怪的令人有种强烈的异样感觉。

那时候赵洛熙并不认识这个人,但很快他就牢牢地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林咏泉。

林咏泉转身看向先前提议迁都最为活跃的那个人,拱了拱手:“汪大人,你口口声声质问隆平长公主等人,若要抗北狄,该如何抗,想必是个谋划深远周密的人,既然你提议迁都,想必早已经选好了地方了吧?不知道是哪里呢?”

“当然是淮州。”汪大人不假思索地道。

林咏泉点点头:“淮州好地方啊,富饶繁华,山美水美人更美。”说着便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所有人都被他笑糊涂了,包括德明帝:“林咏泉,你笑什么?”

林咏泉对德明帝的问话置若罔闻,依旧长笑着,笑声中充满了讽刺和悲凉。许久,他大约觉得笑够了,这才慢慢地低下头,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缓慢而凝重,眸光锋锐如刃:“回皇上的话,臣在笑,当年的废太子妃秦书敏被判成为叛国者,真是太冤枉了!”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的氛围又是一变。

德明帝眼眸紧皱:“林咏泉你什么意思?”

“汪大人,你知道秦书敏为何成为谋逆的叛国者吗?”林咏泉没有回答德明帝,而是紧紧盯着汪大人,问道。

汪大人鄙夷地回答道:“这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年秦书敏想要称女帝,所以与北狄勾结,商议与北狄划江南北而治,将大好河山出卖给北狄,并为此害死了拉沃部落的使者,破坏大华与拉沃部落的联盟。如此卖国鬻地之举,自然是叛国者,有何冤枉?”

“汪大人原来也知道卖国鬻地,也知道叛国二字,那么试问,你提议迁都淮州,将京城和北方大好河山拱手让给北狄,与秦书敏叛国谋逆之举,又有何不同?”林咏泉一字一字地说着,脸上是一种难以形容,也难以理解的表情,“如果秦书敏是叛国者,那么今日诸公,在场的每一位,你们,都是叛!国!者!”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赵洛熙也没有想到合适的字句来形容他当时的心情。

尤其在得知林咏泉的过往之后。

一直侃侃而谈的汪大人,被这两句话问得哑口无言,他想要反驳,却想不到合适的理由,涨得一张脸红若滴血,好一会儿才愤愤地一甩袖:“秦书敏那是勾结北狄,意图覆灭大华,而我们却是碍于眼下的形势,不得已退让,以图后计。”

“以图后计?汪大人的意思是,如今北狄即将兵临城下之时你们选择不得已退让,而等你们到了淮州,在没有切肤之痛、切身之险的情况,在醉生梦死、风流繁华之中,反而会想要抗击北狄,收复失地吗?这种血性,倒是罕见得很!”林咏泉讽刺道,言辞尖锐如刀,刀刀致命。

我欲将心托明月(赵洛熙番外三)

似乎谁都没有想到,林咏泉的话语竟然这样锋锐,这样直接,这样不留情面,汪大人气愤不已,但气愤中却又带了点被戳中心事的心虚,食指颤抖着着,指着林咏泉:“你…你…”

“说到底,汪大人,你不过是想抛下北方的大好河山,抛下北方的百姓,带着你的荣华富贵到南方继续享受罢了!什么审时度势,什么以图后计,不过是块遮羞布!”林咏泉冷笑道,“怕死也就算了,因为你怕死,就要整个大华为你陪葬,你好大的脸!”

汪大人这下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了:“你…你…你在胡说什么?”

“胡说?”林咏泉冷笑着看着他,问道,“那我问你,你知道淮州是什么地方吗?”

汪大人不明白他的用意,却又担心毁掉他的言语陷阱,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道:“淮州是南方最繁华,最大的城池,是大华的领地,还能是什么地方?”

“你遗漏了一点,淮州,曾是秦氏的据点,或者换句话说,它曾是秦氏的京城。”林咏泉淡淡地道。

秦氏这个词,仿佛有着某种特殊的魔力,它一出,整个大殿的气氛便凝固了起来。

“当年北狄南侵,赵氏首当其冲,秦氏却远在南方,本可以坐视,甚至让赵氏腹背受敌,可是,他居然与赵氏联手,共抗北狄,连秦墨渊都因此旧伤复发而死;而如今,北狄再度南侵,赵氏皇朝居然要将祖籍、京城和北方的大好河山、以及百姓拱手相让,迁都到秦氏的旧都淮州!”

林咏泉微笑着,像在讲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只是,眼眸深处,和言语之中,都是深深的嘲讽和悲哀。

他微笑着,看着多半是赵氏旧臣的朝堂,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看向了金銮宝座上的皇帝,轻声问道:“所以,当年秦氏为什么要救赵氏?所以,赵氏到底凭什么当了皇帝?是因为它比秦氏更加懦弱,更加不要脸吗?”

“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