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人感觉自己抓到了天大的把柄,厉声喝道:“林咏泉,你竟然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何居心!”

就连台阶上方的德明帝,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你错了,这话并不是我说的,而是迁都淮州后,天底下每个人心中都会浮现的念头,都会对皇室产生的疑问!汪大人,在场的诸公,到时候,这些质疑,是你们用大逆不道四个字就能够搪塞,能够堵住悠悠之口的吗?”

林咏泉并不像对方那般声色俱厉,但说出的每个字都有千斤重,压得在场众人喘不过气来。

因为他说的是事实,所以不必靠气势,不必靠音量。

任何一个正常人,只要将这两件事连起来,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正如林咏泉所说的,这不是他在宣扬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而是有些人,在做遗臭万年的事。

一时之间,不少朝臣脸上都涌现出了惭色,尤其是武将。

“不过,汪大人应该无所谓,因为到时候,百姓和民众的矛头指向的是赵氏,背负骂名的是皇帝,失去威严和权势,让人无法再尊崇敬仰的是皇权,与汪大人和诸公关系不太大。你们依然可以做你们的权贵世家,安享你们的荣华富贵,坐拥你们的娇妻美妾,不是吗?”

林咏泉挑了挑眉梢,超然之意昭然若揭。

汪大人这下整张脸都气成紫色了,仿佛下一刻就会喘不过气昏厥过去。他死死地盯着林咏泉,忽然一蹦三尺高:“林咏泉,你言辞凿凿,仿佛我们都是叛国者,只有你一个忠臣。那我问你,如果京城失守,大华覆灭,这个责任,你担当得起吗?”

“如果天底下的人都在质疑皇室的权威,对朝堂全无半点敬畏之心,这样的大华,与亡了有何区别?”林咏泉猛一振袖,发出了一道尖锐的响声,仿佛一把利刃割破了空气。

然后,他一字一字地道:“如果大华注定要亡,那么,我宁愿它亡在鲜血之中,亡在战死的尸骸之中,也不愿意它亡在一群懦夫手中!”

这话一出,终于有朝臣忍不住站出来:“皇上,臣附议!臣宁可战死,不做逃兵,不做叛臣!”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先前沉默的朝臣都站了出来,其实在他们内心深处,未必就想迁都,未必就不想一战,只是在北狄的赫赫威名之下,难以坚持。而如今,那腔热血、那些还未彻底散去的羞耻和荣辱,被林咏泉一番话激发出来,顿时都坚定起来。

原本绝地的情形,突然间被扭转,汪大人和他们那一伙人都懵了。

就连德明帝,都在犹豫。

林咏泉上前一步,坚定地道:“皇上,利害得失,适才臣已经说明白了,在场所有朝臣都可以同意迁都,唯独皇上您不可,唯独赵氏不可以,否则,便是万劫不复!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打赢这一仗,那么,您的地位,赵氏的皇室尊严,便会稳如泰山。”

德明帝终于被说服了:“那该如何备战?”

“皇上您在京城,便是最坚定的磐石。”林咏泉朗声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皇上您有这样的决心,何愁军心不振?何愁民心不稳?只要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臣不相信,北狄真的就是战无不胜。何况,我大华立国之战,便已经赢了北狄,再赢一场,又有何难?”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其声称是。

除了汪大人那些害群之马,从北狄南侵的消息传来到现在,朝堂之中,第一次有了这般抖擞振奋、万众一心的局面,一时之间,几乎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他们真的能够战胜北狄了。

赵洛熙呆呆地看着那个清癯的身影,小小的脸庞上异彩潋滟,眼睛更是明亮得像是在发光。

没有那个男孩不崇拜英雄,赵洛熙也一样,只是,在他能够接触到的人里,似乎只有他的舅舅秦墨渊可以成为英雄。但是,那只是在隆平姑姑口里说起的人物,她说得再多,对赵洛熙来说,也只是一个苍白的影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无法真正地产生认同感。

但此时此刻,赵洛熙终于有了真实感。

如果这天底下真的有英雄,那么,就应该是林咏泉这样的人!

我欲将心托明月(赵洛熙番外四)

“姑姑,那个叫林咏泉的人好厉害!他是谁呀?姑姑你认识他吗?”被舌战群雄的一幕深深折服的赵洛熙,满脑子都是那个清癯却异常高大的声音,就连回府的路上,也没有保持住一贯的沉默孤僻,叽叽喳喳、不停地问着身边的隆平长公主。

“姑姑,姑姑,你告诉我关于他的事情,好不好?”

“够了!不要再提这个人!”对他素来柔和的隆平长公主却突然爆发,咬牙切齿地道,“你根本不是他是什么人,他——”说到这里,却又忍住了,只猛地将头转到另外一边。

赵洛熙这才发现,隆平姑姑的神情很不对劲,不由得有些奇怪。

明明隆平姑姑是想要抗战北狄的,今天,在那样的绝境下逆转,得到了一直努力争取的结果,可是,隆平姑姑却好像并不开心?尤其,听她的话,对那位林咏泉似乎十分愤怒痛恨。

“姑姑,我说错什么了吗?”赵洛熙拉住她的手,小声问道。

隆平长公主满脸的愤怒痛楚,顿时融为一片怜惜和柔和。她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姑姑刚才吓到你了吧?我是在想别的事情,不是故意要跟洛熙发脾气的。洛熙不要生姑姑的气,好不好?”

“我不会生姑姑的气的!”赵洛熙笑道,“姑姑不喜欢林咏泉吗?为什么?”

隆平长公主轻轻地道:“林咏泉…林咏泉…”这次的语调不像先前那般,只是纯然的鄙夷和痛恨,反而掺杂了深深的疑惑。

许久,她才低声道:“洛熙,现在,姑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赵洛熙那时候并不懂得隆平长公主话中的含义,他毫不怀疑地相信,林咏泉是个好人,而且是个很厉害的好人,是个大英雄。

接下来那段动乱的抗战北狄的时间,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京城能否守住,关系到整座城池里的人的生死存亡,也关系到大华的存灭,因此,接下来这段时间,关于抗战北狄的事情,是京城唯一的大事。因此,即便是赵洛熙这样的小小孩童,也能从府中下人、从街上百姓军卒的口中听到不少事情。

北狄打到京城了。

北狄发起了十数次冲击,有一次甚至冲到了城墙上,险些冲入城内,幸好又被杀退了。

守城的将士死了一波又一波,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失去亲人,但是没有人顾得上悲痛和哭泣,依旧艰难地守着城池。因为死的人太多,最后连老人、妇女和孩子都在竭尽全力地做些什么,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北狄攻破京城,所有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在这十数次的对战之中,林咏泉的名字不断地被传颂着。

从战弩、投石机、火箭,到滚木、热油,守城的大型器械用完了,损坏了,就换每家每户都有的东西,从一开始的正面厮杀,到后来的各种计策、陷阱、最后甚至冒险,放了一部分北狄人入城,然后包围绞杀…。几乎每天他都有新的想法和计谋,仿佛永远都不会耗尽。

这场京城守卫战打了整整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就连隆平姑姑那样要强刚烈的人,都替换着休息了七八次,唯有林咏泉,永远站在城墙上,从未离开。

到最后,他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象征,只要林咏泉还站着,北狄就永远无法入侵京城。

无论情形多么险峻危急,只要看到那道身影,一切就都还没有结束。

到最后北狄撤兵之时,甚至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他们真地打赢了这一仗,真的将几乎是战无不胜的北狄拒之城墙之外。

当确定这不是什么诡计,当确定胜利和希望真的到来时,整座京城都成为了一座欢乐的海洋。

每个人都无法控制自己地又蹦又跳,跟身边的人拥抱、握手、欢呼,来倾诉内心的狂喜。在这一刻,没有贫贱富贵的分别,没有望去未来的纠葛,所有人之间都只有一个关系——他们是同生共死的战友,一同打败了战无不胜的北狄!

赵洛熙也不例外,第一时间就要冲上城墙去找隆平姑姑。

隆平长公主在城楼上,林咏泉也在,甚至两人离得并不远,在所有人都又蹦又跳又是拥抱又是互相捶胸的氛围中,连他们也忍不住和周围的人互相欢庆,直到两人对上了面。

下意识的欣喜,和过往的恩怨,在这一刻交错。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看到的却都是一张悲喜交加的脸,与周围人纯粹的欢乐和庆祝不同,这两人的欣喜庆幸之中,也依然夹杂着曾经的痛楚和悲怆,那是深深铭刻在骨髓中的伤痛,是蛰伏于内心深处,却又每时每刻都会苏醒、噬咬心脏,令他们痛苦不堪的毒蛇。

更不要说,那个人的逝去,和北狄的入侵有着紧密的联系。

那个逝去的人…

赵洛熙好不容易挤上城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看不到背对着他的林咏泉的表情,只看到了隆平姑姑,那是一种深深的震动、怀疑,以及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懊悔,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真相。那一刻的隆平姑姑,看得赵洛熙心惊胆战,总觉得不像是一个活人。

但那种表情,只是一瞬间便消失了,快得仿佛只是赵洛熙的错觉。

因为隆平长公主看到了他,然后,她的表情一下子就收敛了起来,挤开人群,来到赵洛熙面前,将他抱了起来,和周遭的将卒们一起欢庆。

只是,有意无意的,隆平长公主和林咏泉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神情也似乎是和周遭人无异的欢乐。

那一晚,整座京城都在狂欢,就连隆平姑姑也在将他带回府后,换了一身利落的便装,叮嘱赵洛熙不要告诉任何人,然后悄悄地从长公主府的后门离开。

赵洛熙记得,那一晚,隆平姑姑很晚很晚才回来。

回来时的隆平姑姑,是赵洛熙从未见过的模样,双眼红肿,神情悲痛欲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量。那模样,就像他在城墙上看到的一样,不,不那时候更加的痛苦,更加的毫无生机,仿佛她所有的美好的情绪都被恶鬼吞噬了一样,只剩下满满的痛苦和无助,以及仇恨。

听到了赵洛熙的脚步声,隆平长公主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宛如鲜血,但瞳孔之中,却是苍白空洞的灰,仿佛有着一团幽冥鬼火在燃烧、跳动,却没有丝毫的生机。

渐渐的,那双瞳孔里终于映出了赵洛熙小小的身影。

隆平长公主仿佛从抓住了什么,扑到他的面前,凝视着他,问道:“洛熙,你想当皇帝吗?”

我欲将心托明月(赵洛熙番外五)

赵洛熙一愣,还不太能够理解皇帝是什么。

以前的话,他只知道因为德明帝是皇帝,所以他不喜欢他,他就得小心翼翼地躲藏、收敛、伪装。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他是皇帝就好了,那么就不用害怕那个血缘上的父亲,而能够光明正大地表现出自己的优秀,光明正大地跟别人交朋友,光明正大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但是,那一天,那一幕,却似乎让他有了其他的想法。

那天他一直都在看林咏泉,从头到尾,林咏泉的神情都很平静,没有任何的歇斯底里和怒气高昂,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那个人很难过。

他背对着大殿门口,阳光从他的背后照进来,为他渡上了一层光晕,仿佛英雄,仿佛圣人。可是,赵洛熙却觉得,他看到的是一具失去了血肉的骷髅,因为失去了肉身,无法流出眼泪,所以他只能流出鲜红的血,一点一点地顺着他的眼眶往外流,来表达内心的痛苦和伤悲。

特别的让人难受。

是因为迁都,还是因为孤独?

失去了最强有力的靠山,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再也无法依靠任何人,只能孤独地行走在黑暗中,独自拼搏、奋斗?

在那一刻,赵洛熙觉得,就算撇开他跟血缘上的父亲之间的恩怨,德明帝也不是一个好皇帝。

一个好皇帝,怎么能够让像林咏泉那么好的臣子那么难过?

如果他成了皇帝,他一定会信任、倚重林咏泉,让他能够充分发挥他的才能。

所以,赵洛熙抬起头,看着隆平长公主,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想。”

之前的问题,显然是隆平长公主在激愤之下,看到他,不假思索地问出来的。她没有预料到会得到这样干脆利落的答案,反而一怔,好一会儿才问道:“洛熙为什么想要当皇帝?”

“因为他不是个好皇帝。”赵洛熙没有明确说出称呼,但他和隆平长公主都知道指的是谁。

隆平长公主问道:“那什么样才算是好皇帝?”

“好皇帝不应该让——”赵洛熙下意识就要说出林咏泉的名字,但是突然想到隆平姑姑好像不太喜欢他,就改口道,“不应该让像姑姑你这样的人那么难过。好皇帝也不应该迁都,应该一开始就决定跟北狄打仗,好皇帝应该让百姓像今天这样高兴、有精神。”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词,想要表达心中的想法。

他还记得林咏泉的那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只是碍于隆平姑姑,没敢说出来。

但即便是这样童稚的言语,也让隆平长公主震动了。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问道:“这些话,是谁告诉洛熙的?”

“没有人跟我说,是我这些天自己看到那些事情,自己想的。”赵洛熙有些不开心地道,他的确是小孩子,但是也有他的想法,不是只会听别人的话,转述别人的话。

看着这样的赵洛熙,隆平长公主心中的仇恨和痛楚稍稍消退:“洛熙,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像你舅舅!”,顿了顿,又带着无限懊悔,低沉着声音道,“也很想你娘。”

这是隆平姑姑第一次提到他娘,赵洛熙不由得问道:“姑姑,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娘…她是这个时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连很多男人都比不上她!”隆平长公主说着,眼中似乎又有泪水浮现,“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姑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赵洛熙有些失望:“又要等我长大啊,那看来,我得快点长大了。”

“是啊!”隆平长公主被他逗笑了,但想起今天知道的事情,又忍不住想要落泪。她急忙拭去,振作起精神,道,“不过,洛熙你想要当一个好皇帝吗?”

赵洛熙点点头:“想。”犹豫了下,小心地问道,“是不是又要等我长大?”

“这倒不用,你从现在就可以开始学。”隆平长公主含泪带笑地道,“不过,好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你要学很多很多东西,会很辛苦。如果真的决定了,以后不可能说太累,要退缩,那样的话,姑姑会生气的。”

隆平长公主说很辛苦,就货真价实地辛苦,一点都不掺假。

从那天开始,赵洛熙感觉隆平姑姑就想换了一个人一样,给他找了文武两个老师,而且要求十分严格,完全没有先前把他当心肝宝贝一样疼爱的好说话。赵洛熙毕竟小孩心性,有时候难免叫苦,但是想想姑姑说这是成为一个好皇帝的必经之路,再想想那天看到的林咏泉,还是咬着牙忍下来了。

但更痛苦的是,身负如此重的学业,他还得时不时进宫。

用隆平姑姑的话来说,就是你得让他看着你确实长歪了,这样他才能够放心。

而且为了让他彻底放心,也为了以后能够少进皇宫,甚至光明正大离京做准备,赵洛熙除了正常的平庸、孤僻之外,又得伪装出一个新爱好——看他完全看不懂的佛经。

对,没错,就是完全看不懂。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就是搞不懂它在说什么,简直神奇。

偏偏他还要装得很有兴趣,还得时不时地用佛经跟他血缘上的父亲打几句机锋,好让他相信自己真的沉迷佛学。

简直不能更痛苦有木有?

而且赵洛熙也不喜欢皇宫,因为德明帝不喜欢他,加上赵瑾熙已经被立为太子,他这个大皇子就更加浮云,就连那些宫女太监都敢欺负他,对他各种恶作剧。要不是不想暴露实力,赵洛熙真相拿出跟武师父学的武功,好好收拾这些坏蛋!

唯独太后是个例外,对他还有着几分怜爱。

这天,他又随着隆平姑姑来仁寿宫看太后,姑姑有事要跟太后说,他就自己到后花园里玩,走过一片草丛时,忽然腿上一沉。

赵洛熙低头一看,看到了一个黑绒绒的小脑袋。那是个大约一两岁的小孩,看起来特别活泼,此时他正四肢紧紧抱着他的腿,就像小动物爬树一样,一拱一拱地往上爬,无奈他实在太小,加上赵洛熙衣服太滑,小孩还没爬上去一点,就自己滑了下来,跌坐在赵洛熙的脚上。

似乎在奇怪为什么这次爬的“树”这么光,小孩皱着眉头,把一只手放进嘴里咬着,抬头看向赵洛熙。

赵洛熙无语地看着自己青绿色的裤子,再看看四周青绿色的树身——他长得那么像树吗?

终于察觉到这次抱住的不是树,而是人,小孩立刻熟练地使出卖萌撒娇**,朝着赵洛熙超可爱地格格笑了起来,还伸出双手,含糊不清地说:“抱抱…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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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某人的黑历史,哈哈。

林鸿渐:闭嘴!

我欲将心托明月(赵洛熙番外六)

小孩这模样实在太可爱了,赵洛熙毫无抵抗力地弯腰把他抱了起来,一股小孩独有的奶香气顿时袭来,而且小孩子的身体特别软,浑身上下都是软嘟嘟的,让人恨不得抓住揉捏一番。

赵洛熙百般抗拒无效,最终还是伸出手指,戳了戳小孩白白嫩嫩的小脸:“你叫什么?是谁家的小孩?”

小孩完全不在意被戳,依旧朝着赵洛熙笑得开心。

真可爱,真乖!赵洛熙想着,忍不住继续戳着软乎乎的小脸颊。

然后下一刻,就见小孩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咔哒”一声轻响,咬住他的手指头不放,一边咬还一边露出无辜的笑,然后继续拿刚长出来细细小小的牙不停地磨咬着,不咬碎了誓不罢休。

好在只是个小孩,没多大力气,咬得也不疼,反而有点痒痒的。

赵洛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好几道焦虑而参差的喊声:“鸿渐少爷,你在哪儿?”

小孩子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眨着,头一低,栽进赵洛熙的怀中,似乎想要这样把自己藏起来。但很快,他好像意识到不行,立刻挥舞着莲藕般的手臂,挣扎着要下来。

待到赵洛熙把他放下来,小孩连手带脚地爬进旁边的草丛里,熟练地把自己藏了起来,还很聪明地知道把压倒的草扶起来,以免被人看出痕迹。

赵洛熙看得目瞪口呆,总算知道先前小孩是从哪冒出来了。

就在这时,那些呼喊的宫女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附近,向赵洛熙福了福身,问道:“大殿下,您有看到鸿渐少爷吗?”

“你说鸿渐少爷,大殿下也不知道是谁。”旁边一个绿衣的宫女小声道,向他描述起长相穿着来,“就是个大约一两岁,穿着一身孔雀蓝小团袍的小孩,大眼睛,白白的,长得很可爱。”

赵洛熙努力地回想着小孩子刚才的衣服,那横一道草汁竖一道泥,还沾着红红白白、黄黄绿绿的花粉花瓣,外带一层灰扑扑的土的衣服,是孔雀蓝吗?完全看不出来好吗?

裤脚忽然传来轻轻的拉扯,赵洛熙知道肯定是小孩在拉他,让他别说出来,下意识地摇摇头:“没有。”

“鸿渐少爷又跑哪儿去了?”最早问的宫女又是焦虑又是害怕。

然而那个绿衣宫女却盯着赵洛熙。

见她目光不对,赵洛熙低下头,顿时也无语了。

今天他穿的是隆平姑姑刚让人做好的春装,银白色绣八宝莲花的团花袍,簇新簇新的料子,只是现在左腿和胸前的地方脏得乱七八糟,那横一道草汁竖一道泥,还沾着红红白白、黄黄绿绿的花粉花瓣,外带一层灰扑扑的土,跟小孩身上一模一样,说没见过小孩,谁信啊?

绿衣宫女显然对小孩的脾性非常了解,一看这杰作就知道是谁,却也不好直指赵洛熙说谎,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对赵洛熙来说,对着德明帝或者那群欺负他的人说谎没什么,但是仁寿宫不同,因为太后对他还算怜爱,这些宫女太监对他也颇为恭敬,对着这样的人说谎,他就有点不太好意思了,更别说立刻就被明晃晃地看穿这种尴尬情况。

“这…这个…”赵洛熙摸了摸脑袋,转身把藏在草丛里的小孩抱了出来,“你们说的,是他吗?”

宫女们总算松了口气:“鸿渐少爷,总算找到你了。”说着伸手去抱。

小孩却异常敏捷地抱住赵洛熙的脖子,抱定青山不放松,任宫女左哄右哄,就是不松手,被逼得急了,还硬是挤出了两汪眼泪,眼泪汪汪地看着赵洛熙,仿佛是个被欺负的小可怜。

宫女们早知道这位少爷的德行,但是看到他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心软:“大殿下,这…”

“没事,我带着他玩好了。”赵洛熙毫不在意地道,难得有小孩这么喜欢他,像个淘气的弟弟,特别招人喜欢。抱着小孩走了几步,忽然顿足,问道,“对了,这是谁家小孩?”

宫女回答道:“是林相和隆安长公主的儿子,鸿渐少爷。”

林咏泉和隆安姑姑的儿子?!

如果说先前赵洛熙只是觉得这个小孩子讨人喜欢,那现在他看向小孩的眼神简直可以说是闪闪发光了——林咏泉的儿子耶!难怪这么可爱,长得像林咏泉嘛!难怪小小年纪就这么矫健活泼,肯定是继承了林咏泉的英雄血脉,将来至少也是个小英雄。

偶像光环加身,赵洛熙的心态立刻不同了,别说只是抱着小孩玩玩,就算小孩这会儿在他身上撒尿,估计他也完全不会介意,说不定还会夸几句“迎风尿三尺,乃英雄气概”之类颠倒黑白完全没有节操的话。

他抱的是林相的小孩耶!

林!相!的小孩!而且还这么喜!欢!他!真是太有眼光了!赵洛熙美滋滋地想着。

身后的宫女们看着大殿下突然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捡了个大元宝的模样,不由得面面相觑,最后只能归结于大殿下长期孤僻惯了,突然有个这个小的玩伴,大概太开心了吧?一时间,这些宫女都忍不住对赵洛熙有了些许同情。

赵洛熙完全没理会她们,抱着小孩,恨不得把他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小孩玩,逗他开心。

然后小花园就彻底遭殃了。

小孩显然是个调皮捣蛋,一刻都停不下来的主,看到旁边的树就“刺溜”一下子窜过去抱住,一拱一拱地往上爬;再不就是窜进草丛里爬呀爬,稍不注意就能跑丢;再不就是看到旁边开得正艳的花朵,小手就毫不客气地上前,三把两把把花给揪秃噜了,然后抓着一把花瓣往头顶扔,假装自己在天女散花…

有了赵洛熙的纵容,小孩算是彻底玩疯了了,一直累得没力气,才又爬到赵洛熙怀里,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赵洛熙跟着他也跑了半天,却丝毫也没觉得累,精神奕奕地抱着小孩,看着他熟睡的眉眼,想着他和林咏泉相像的地方,也没觉得累,只觉得这半天特别值,特别开心。

不知过了多久,轻轻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一道阴影笼罩住了他。

赵洛熙抬起头,这一刻,突然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看到的,是一身淡青色衣衫的林咏泉!

------题外话------

萧夜华(坏笑):林鸿渐,我家花园里有树,有草,有花,要爬吗?要钻吗?要揪吗?

林鸿渐(掀桌):滚!

我欲将心托明月(赵洛熙番外七)

“林…林…”赵洛熙激动得猛地站起来,怀中的林鸿渐被惊动,胖嘟嘟的小手揉了揉眼睛,忽然看到林咏泉,眼睛一亮,朝着他伸出了手,欢喜地咿咿呀呀道:“爹,爹,抱抱,抱抱!”

林咏泉俯下身,双手撑在他的两肋,将他抱入了自己怀中。

接着,他才将目光转向了赵洛熙。

被那道轻淡的目光掠过,赵洛熙一时间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

林相会跟他说些什么?他又该怎么回答,才能给他留下好印象?林相肯定会说起儿子的事情,然后跟他道谢吧?他一定要很快地说不用谢,然后夸小孩很可爱,很聪明,然后…然后告诉林相从那天舌战群儒开始,他就很崇拜林相,记着林相说的每一句话,尽可能地打听林相所有的消息…。

如果林相能够回他几句,甚至,鼓励他几句,那他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赵洛熙目光灼灼、充满期待地望着林咏泉,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林咏泉目光掠过,却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轻描淡写地转了过去,就好像…就好像赵洛熙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一样。

心,一下子从喉咙眼掉到了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