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爹!”萧珑没辙地瞪他一眼,转身出门,在人引路下,去了前院书房。

书房中来回踱步的人,长衣广袖,道骨仙风。

萧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萧丞相萧廷豫。

“爹!”她唤出这一声,急切地打量着。

“阿浔?”萧廷豫转身,眼中闪过惊喜光芒,随即,便是审视。

萧珑站在那里,心虚得很。与某人一夜旖旎,甚而方才还在纠缠…

白衣素颜,东方氏独有的眉目,风采胜却当年的东方姐妹。不是他的阿浔是谁?

“你脸上的疤——”

萧珑答道:“在外偶得良药,已经痊愈。”

“那就好,那就好。”萧廷豫微笑着点头,冷不防问道,“你便是江湖中的雪衣盗?”

萧珑抬眼,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这个毒妇、毒妇!”萧廷豫脸上青筋直跳。

萧珑讶然,“不关我娘的事…”

“不是她是谁?!”萧廷豫冷声反问。

萧珑替母亲辩解:“我娘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怎能约束得了我?她回京之前才解了身上的毒。”

萧廷豫语气愈发不善:“那是谁要你自甘堕落的?”

自甘堕落?父母在这件事上倒是很有默契,竟是百般看不上她的营生。

萧珑有点生气了。见面之后,没句嘘寒问暖的话,只问这些无足轻重的事,只关心他的颜面,因而语声转冷:“是我的主意。我以此过活,不以为耻。”

“你!”萧廷豫先是暴怒,好容易才缓和了情绪,“你怎能这般作践自己?”

“我赚钱养家,还能劫富济贫,怎么就是作践自己了?”萧珑语声有力,目光无惧。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萧廷豫是真要暴跳如雷了。近来与大夫人二夫人争吵不休,眼前这女儿也是毫无当初做派,让他陌生。二女儿…二女儿就不要提了,该陈江的货色。

他几乎怀疑是在噩梦中。

“你又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想象当中父女重逢的温馨一丝也无,实在让萧珑失望,因为失望而控制不住情绪。

萧廷豫拍拍额头,又开始来回踱步,“因为你是江洋大盗,惹到了风逸堂主头上是不是?我今日要遭灭门之罪也是因你而你,是不是?”

萧珑沉了片刻,才吐出一个字:“是。”

她在江湖中太久,便是只身闯荡的时日甚少,也早已听闻太多骇人听闻之事,何时也能保有一份清醒冷静。

她的父亲却正相反。

太多年位极人臣,尘世间一切对于他来说已经遥不可及。忽然听说这样耸人听闻之事,又被威胁灭门,自然惊慌,自然震怒。

能理解,却不能不失望。

以前总觉得,父亲亦是顶天立地,忽然间发现他也会恐惧,会因为恐惧而迁怒旁人。

那滋味,着实难以消化。

朱门锦绣中人,是不是都是如此。只有计较,只有颜面,只有家族兴衰。

俗世中人,任何灾难面前,只要家人平安无恙就心满意足。而名门内,却是能够为了所谓荣辱与亲人反目成仇。最糟糕的时候,甚至不惜牺牲掉亲人。

她终于知道将自己划出名门、排除在家门之外的原因了。

就是因为这些。

她不要变成父母那样的人,不要变得那么自私,不要那样虚伪的活着。

萧廷豫语气依旧暴躁:“你倒是说说看,如今该如何是好?”

“你将我交出去就好。”萧珑负气说完这一句便后悔了,转眼看向别处,“我说笑的。没事了,你…安心回府吧。”

她不敢娶看父亲的神色,怕在他脸上看到如释重负,怕他点头承认——说他可以牺牲掉她。

“这话怎么说?”萧廷豫语气稍稍缓和,“你唤人将我请来这里,还打算瞒我什么?”

“事情因我而起,我会设法解决。”听话音,萧珑意识到,龙九是命手下以自己名义请来父亲的。

“你怎么解决?你孤身一人,如何能敌得过风逸堂?今时有风逸堂,日后呢?我是不是要日日提心吊胆江湖草寇找上门去?你怎么能将自己身份随意告诉那些人呢?”

句句指责,虽是无心,却终于让萧珑按捺不住火气了。

明眸一瞬,她逼视着萧廷豫,缓声道:“我是不知轻重,可我还知道一切所为何来。如果你不曾娶了姐妹二人进门,相府这些年就不会生出千般是非万般怨怼,不会有我流落江湖的结果,更不会走至今日这境地。你失望,我不失望。你怕死,我不怕死。你不过是要我给你个保证,我能给。我如果注定要连累你赔上性命,那么我不会独活,对你无愧。放心了?请回!”

语毕,她旋身出门。

萧廷豫愣怔怔地望着门外。

何以与最疼爱的女儿走到了这种地步?

这才想起,还没问她身上的毒解了没有,还没诉诸相思之苦。

他真的被惊慌震怒打倒了,失去了惯有的理智。

大夫人与二夫人对他说的都太多,却无一句是他愿意接受愿意聆听的。她们口中的女儿,不是他心里的样子。

所以还未相见之前,便已失望。所以才闹到了不欢而散的局面。

那一句句反诘,是事实。相府所有一切的根源,不过是他少年时用情不专,娶了姐妹二人。

萧珑出门便撞上了龙九。

一个冷眼之后,她疾步而出。

身后一声似带着委屈的猫叫。

吉祥竟一路跟了来,她不知道。

回身将小家伙抱起来,穿廊过院,出了大门,走入晨曦之中。

“去何处?”龙九疾步追上她。

萧珑语声冷硬,“别跟我说话!”

龙九不解,父女两个说了什么?怎么忽然间就变得这般暴躁?

他只能走在她身边,等着她情绪平静下来。

有人牵着马追上来。

萧珑无言接过缰绳,策马回了住处。

龙九亦步亦趋相随。

萧珑转进室内,取了些东西便走出来,站在他面前,语速有些快:“我还是要走。我身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又是诈死之人,过不了寻常人的日子。什么时候相府被灭门了,我自尽。日后你尽可为所欲为,我随时敬候佳音。不要命人追踪我和吉祥,我一旦发现,必出杀手。此时你也可以拦下我,前提是杀了我。”

她转身之际,龙九扣住她手腕,“你先冷静下来再走!”

“我冷静不了,我今时今日,也有你一份功劳!”萧珑眼中泛着寒光,空闲的手抬起,握着一把匕首,“你再不放手,我现在就自尽给你看!”

是他给她的那把让她防身的匕首。

此时,她用来防他。

龙九忍耐地看着她,“发生了什么,能不能说来听听。”

“放手!”萧珑只强调一点。

龙九的手收得更紧。

萧珑反手,匕首刺向她咽喉。进退维艰,她几近崩溃。

匕首距她咽喉分毫处停下。

他的手握在刀刃上。

锋利的刀刃嵌入手掌,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你是疯了不成?”龙九眼中没有负伤的痛楚,只有焦虑。不是不怕她再度出手的。

“不让我死,就让我走。”萧珑勉强自己忽略他的手,强迫自己依然目光凛然地回视。

之后轻轻松了手,“这匕首是你的,还给你。”

他想告诉她自己所知道所隐瞒的事,“听我说几句话。”

“休想。保重。”

萧珑没有片刻迟疑,飞速离去。

龙九的手缓缓下落,松开,良久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走到院中躺椅上,高大身形缓缓落座。

“九爷。”远远跟随之人走进院中,看着龙九手上鲜血,转身吩咐人去拿药。

“不必。”龙九闭了闭眼,“酒。”

有人取来一坛烧刀子,一个酒杯。

颜色清冽的酒倒入杯中,龙九端起来,冲洗手上血迹,随后开始一杯一杯地饮酒。

“走,都走。”他语声中透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亦是前所未有的沉冷。

这次她走,走到何处,他都能够找到她。

只是,她如今这样决绝,被寻到也必然不允他同行。

还要等。

等多久?

发生了什么?

如果她不在,就不重要了。

血一时止不住,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他无动于衷。

甚至觉得,这点疼也许才能帮他缓解心头焦灼。

萧珑策马驰过长街,到了郊野,忽然心里发空,勒住缰绳,下马漫步。

没有家了。

母亲眼里,回相府冤冤相报更重要。

父亲眼里,整个相府更重要。

她终于自由了。

终于一无所有。

如果知道四年来付出一切得到的是这结果,那么在当时,还会那样做么?

恐怕不会。

她宁可带着眷恋死,也不行尸走肉地活。

前所未有的委屈。

苍茫天地,只有一个人将她看得重于一切。

他大动干戈,不过是让她现身。

四年来若有所得,也似只有他。

可她连他都不能抓住。

从来不曾听闻他除了俊美冷血狠戾之外还有什么。

像是将一生的好都给了她。

她做过什么?

临别之前,让他掌心染血。

她缓缓坐下去。

吉祥到了她面前,抬头瞅着她,陪着她伤心。

这与她极为投缘的猫儿,她享有的一份欢欣,也是他给她的。

“什么都给你。”他如是说。

将小家伙抱起,她忽然泪如雨下。

秋日黄昏,苍凉萧瑟。

院落中的男子似已醉了。

星眸看着空掉的酒杯,黯沉无际。

是注定孤独的命么?

是无尽杀戮的报应么?

不过是要一个人,怎么会这么难?

他笑,无尽苍凉。

真想将这一切毁掉。

真想回到四年前,不会离开朝堂,只会步步守护她。

找。

怎么找。

这需要深思熟虑,今日是没有这份力气了。

头脑昏昏沉沉。

暮光萧瑟之中,院落寂静无声。

男子缓缓起身,要去室内寻酒。

马蹄声打破周遭寂静,落入男子耳中,亮了他的眼眸。

他含着迫切,望向院门。

马蹄声停下来。

白衣女子脚步匆匆而入,俏皮的猫儿撒着欢儿跑在她身侧。

龙九呼出一口气,迎向她。

萧珑扑到了他怀里,挂着泪,含着笑。

龙九用力地抱紧她,语声低哑:“阿浔…”过度的惊喜让这铁血男子喉间一梗,说不出更多。

萧珑语声闷闷的:“我是来问你一句话的。”

“说。”

萧珑抬眼看向他,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语一句。之后,满脸忐忑。

龙九淡然问道:“又怎样?”

萧珑可怜兮兮地笑,“你还要我么?”

“要。我已知晓。”龙九不容她回应,吻了吻她,“你记得,什么都不能成为我放手的理由。”

萧珑撑不住了,笑着落泪,“你…”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怎会将我看得这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