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坐下!”

萧珑只好坐下,继续喝闷酒。其实,还不如喝闷酒。

“你的事…我听说了。”太夫人叹息一声,“你们居然瞒我到此时。”

萧珑不愿谈及这话题,可是感受到母亲长久凝视,只得漫应一句:“一回事,那时我发下毒誓,不言婚嫁。”

“龙九已经知情,是你告诉他的?”

“您觉得呢?”萧珑无法掩饰语气中的一丝淡漠,“我要用不如意的过往换取他的怜悯——您是这么认为的吧?”

“说不是不就结了?”大夫人有些不悦,之后语调一沉,“可为日后打算过?”

“打算什么?”

“没有子嗣,终究不是法子。要早日为自己铺路才是,再深的情意,也敌不过光阴如沙流逝。”

“…”萧珑连续喝了几杯酒,只恨自己怎么还不醉死过去。

“少年人总是不爱听这些话,仗着自己年轻貌美,便妄想得到男子一生深情厚意。可我若非看过太多朱门怨妇,又怎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大夫人语声顿了顿,“你自己权衡一番,是让你堂妹过去做侧妃,还是在丫鬟当中选个通房…”

萧珑忽然笑了起来。

笑意越来越浓,笑得歇斯底里,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夫人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是这反应,颇为不解兼恼怒地凝视。

“娘,够了。”随着萧珑平静下来,出声言语之际,手中酒杯碎在了她手中。

“够了?”大夫人挑眉,现出凌厉。

萧珑收紧了手,用力,再用力,如此才不会暴跳如雷,“够了。我便是欠你多少,也还清了,不要再为我筹划日后如何了。我自己选的人,日后被看重被鄙弃我都认。我不要什么侧妃通房帮我孕育他的子嗣,不要谁和我争宠。”

“我不是要你此时便做决定…可你早晚会有这一天,为何不早作打算呢?”大夫人看着女儿的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心头一紧,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你又何必这样折腾?我难道一番好心倒是错?”

“一番好心。”萧珑目光微凝,“好心便是专往我伤口上撒盐么?”她摊开了手,“此时这手疼,却比不得揭开伤疤撒一把盐。为什么总是你在做这种事?”

她站起身,没找到水,索性用酒冲洗伤口,神色却带着漠然,仿佛那只手不是她的,“我的脸被你毁了——是,那是因为我淘气,打破了上官旭的脑袋,活该我破相。之后,我几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每日戴着面具,在人前做出知书达理的闺秀样子来。错了那一次,我后悔了好几年,做梦都在想,即便是丑,我能不能扯掉面具活下去。”

她又去了里间,寻到了一坛酒,语声未停,随着脚步声又回到厅堂:“后来那一夜,你与爹、二夫人闹得死去活来,连累得我姑姑也中了毒。我就不要提了,我天生长了颗倒霉的脑袋,没什么。你既想让我嫁到上官家,又不想让二夫人如愿,所以才酿成了那一夜频频事发,我们要在外面流落四年。”

她倒了一杯酒,送到嘴里喝下,“那时你跟我说,我这张脸怎么能得江夏王青睐?我信,我每日听你对着我那时那张脸长吁短叹,早将自己看成了丑八怪。所以后来我才让小舅帮忙,带我们离开。那时我想的是,终于可以摘掉面具了。”

“我起初余毒未清,小舅四处奔走,疗效甚微,每日与你相对,你整日里说什么?说我怎么会那么蠢,怎么会分不清药里有没有毒。那半年,我就是这么过的。后来小舅告诉我那件事,我想的是,谁让我蠢呢?活该。我真是太蠢,就算是毒发时已经神志不清,也该分清楚解药有没有毒的。”

“后来家里没了银两,我只好以盗为生,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寻找良药、照方抓药,四年,你看都懒得看我。我认——我是相府千金,容貌又已恢复,怎么能做出那种有辱门风的事情来呢?多少次我都在想,被我盗走宝物的人怎么就那么笨,怎么就不能将我当即杀掉——那样多好,都清静了。真是祸害遗千年,我就是个死有余辜的祸害。”

她眼角滑下一滴泪,迅速抬手拭去,又忙于倒酒、喝酒、说话:“再后来,就不再提了。可是今日,你又‘好心’前来要我为自己留后手,要在出嫁之前就挑选出侧妃通房这种人…我真是,受够了!我好不容易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了,你就不能让我享受一时再泼冷水么?”

字字句句,萧珑都在嘲讽自己,听到大夫人耳里,就变成了一把一把锋利的刀,凌迟着心魂。

沉默良久,大夫人才颤声开口:“我知道你恨我,恨我这么多年没有尽到本分,恨我性子暴躁待你始终冷言冷语。可是已经过去的事,我无力回天,我能做的,无非是为你设身处地的着想,你不愿意面对的,往往才是最可能发生的事。你嫁入江夏王府,若始终无所出,外人怎么看?皇上或是倚重或是忌惮,都会盼着江夏王早日开枝散叶,届时说不定会再给他赏赐一名侧妃…”

“不是还没到那时候么?你怎么就认定我一定会与人分享一个男人?你怎么就能认定他不是异于寻常之流的人?”萧珑竭力克制,才没使得语声哽咽。

大夫人语声稳了下来,“他龙九就不是男人么?在朝微臣的,比他年长的年幼的,那个不是娇妻美妾?你凭什么就认定他一定会与你恩爱一世?他为何就不能为着子嗣纳侧妃?”

萧珑沉了片刻,语声转为清冷,“他就是会,我也不会看到。到那时,他是他,我是我。”

大夫人又被激出了火气,“那相府呢?你不顾了?你是长女,不想担负兴旺家族这份责任么?”

“我做了十八年的混账、无赖,不妨多做几十年。”萧珑脸上绽出一朵冷冽的笑,“光宗耀祖,不是我的事。你们只当我没回来即可。”语声顿了顿,融入了一分讽刺,“或者,你只当我是你的义女,任我自生自灭即可。”

“你!”

“你恨你生下了我,我明白。”萧珑看着空掉的酒杯,“可我又该恨谁?”

大夫人警告道:“记着你的话,日后不要与人哭诉饱受冷落的滋味!”

“我知道你始终不赞成我的婚事,因为你无法接受一个曾威胁过你的人成为你的女婿——上官旭不会威胁你。”萧珑笑了起来,“多好。别人家女儿出嫁之前,有娘亲垂泪叮嘱,而我娘,只想着送人到王府与我争宠。”

“放心,我不会做怨妇,至多做个下堂妇。哪日你的话成真,我会与他和离,继续去做我的江洋大盗。”随即,萧珑漾出一个近乎顽皮的笑,“继续给家门抹黑,再找个草莽为伍。”

她想自己也许是在报复母亲这些年来让自己承受的一切,却找不到丝毫愉悦。

她做不到伤及亲人,刺伤亲人一分,自己疼十分。

她闭上眼睛假寐。

“你也不需把话说得这么绝,走一步看一步,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没有男人会一生守着一个女人。女人是猫,是花,却不能永远面目喜人,常开不败;而男人是狼,喜欢四处觅食,不论滋味怎样,爱图新鲜。不说旁人,便是你最敬仰的爹,惹出过多少是非?先将身子好好调养一段日子,真不成的话再说。我提过的事,还是那句话,不急于这一时。你先冷静一段时日。我知道你心里苦,可这些话也只有我来做这个恶人与你说起。你歇息吧,将伤口包扎起来。”

大夫人说到末尾,语声哽得厉害,之后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母亲说男人是狼。

她今夜还戏言他是狼。

是注定的,母亲总要让她意识到世间最残酷最冷漠的真相。

十八年母女情分,数次刻骨失望,让她意识到,原来有些母女注定有缘无分。

一场她本就患得患失的刻骨爱恋,母亲让她直面出嫁后朱门背后的诸多是非。

她多年自卑,无所适从再到厌弃自己。

他终于让她发现关心他就是关心自己,他终于让她相信自己有资格被人视若珍宝,他终于让她相信婚嫁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事情。

可在母亲这一番言语之后,让她觉得一切都不切实际。

她真想被人清洗记忆,只留下龙九、吉祥、如意就好。

如此,是不是能够勇敢一些,告诉自己不害怕不忐忑,可以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可记忆还在,甚至愈发清晰。

多年的失落失望不解迷惘心灰甚至绝望,齐齐袭上心头。

她不想承认自己想在此时便逃离相府,远离这一切,因为那代表着不孝,代表着她毫无名门嫡女的勇敢。

可她真的不勇敢,真的想逃,逃到他曾说起的薄暮岛。

不知何时,已经满脸泪痕,可她却在笑。

笑中有泪。

欢悲交织。

佐以烈酒。

这一夜的萧珑,曾在极致欢愉中沉迷,在男子呵护下笑容甜蜜,亦在情绪崩溃下大醉。

一夜,似已历经人世百般无常。

晨初,龙九阔步走进她房中,便看到她满布伤痕的手,挂着泪痕的小脸儿,和唇角一碰即碎的笑。

他呼吸狠狠一滞,觉得,心要碎了。

看不得她受伤,看不得她哭泣,看不得她脆弱。

却在这一刻,尽收眼底。

一日之初,龙九暴怒。

一日之初,乔让无奈。

无奈地看着眼前女子,他已看了终夜。

萧二小姐在连干两杯问他“你肯不肯娶”良久凝视之后,便忽然垂下头去,睡了。

他做劳力将她放到内室床上。

她睡到此时。

萧南烟揉了揉眼睛,对上他容颜时,似被惊吓到了,猛然坐起身。

乔让愈发无奈,“我承认,昨日的酒是烈酒中的烈酒,可你这酒量…着实让人不敢恭维,怕是连你姐姐一分都不及。”

萧南烟蹙眉回想半晌,笑了起来,倦慵地倒下身去,“酒量好坏又不能当饭吃。”

“当饭吃你会被饿死。”

“现在我已醒了,你回答我吧。”萧南烟拥紧了被子,“要是否定的答案,就不需说了。”

“…”

萧南烟等了片刻,甚是失落,起身下地,“我走了。”

乔让将她按回去,“我还没说话,你居然听到了我心声?”

“那你倒是说啊。”

“我说娶你,就会食言于龙九…”乔让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床沿跳跃,“所以,我为难。”

萧南烟被他磨得要失去耐性了,“这有什么好为难的?”

“我怎么能做他王妃的妹妹的夫君呢?”乔让看着萧南烟,带了些许惊讶,似是她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一般。

萧南烟啼笑皆非,“那有什么办法,我也想做他王妃的姐姐,可我说了算数么?”

“这倒是,也不能怪你。”乔让又开始原地打转,“可是,那日在隔世山庄我说过了,他娶她,我就不会娶你。”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萧南烟发现,一个平时少言寡语的人忽然变得犹豫不决,是件让人颇受折磨的事情,“你只说你想不想娶?”

“想。”乔让终于恢复正常。

“你娶了我之后,不见他们不就好了?”

乔让很诚实地问道:“你是不是又在逢场作戏?”

“没有啊。”萧南烟很认真地否认。

“证明给我看。”乔让抬手轻推,她身形再次倒了下去。

萧南烟变成了一只惊慌的小鹿,“喂!我们在说的不是嫁娶之事么?”

“说完了,我娶。”乔让笑意暖暖,“此时,是谈婚论嫁之人情不自禁。”

“…”萧南烟此时在想的是,这厮这张嘴,谁能对付得了?

真怀念龙九把他气得黑着一张脸的时刻。

想想都解气。

龙九将萧珑安置在轿子里。

寒烨快步跟上,递给龙九一个牛皮信封,“九爷,上官家与大夫人的底细。”

龙九接过,打开来,纸张都被翻出阵阵刺骨的风。

看完后他收起来,负手握在手里,转而递回到寒烨手里,“告诉她,再伤阿浔分毫,风逸堂或是江夏王,都会让她与上官氏生不如死。我只认我来日的妻,别人可有可无。”

“明白!”

“我要带阿浔走。现在王府调养两日,随后奉圣命离京去办要事。相府中人,不准探望,相府夫人尤甚。哪日阿浔出嫁,哪日她回来走个过场。”

“是。”寒烨想了想,“上官旭昨日去过百花阁——肖元娘来了京城,在那里落足。如何处置?”

“去问相府夫人,让她想一想,我该如何处置她心中的乘龙快婿。”龙九淡漠一笑,“不急。我要的是让他一文不名,并非抓这丁点过错。”

寒烨称是,快步去往正房。

倚红绿痕抱着吉祥如意走了出来。

龙九见两人神色悲戚,不是装出来的,之前又如实回禀所听闻的母女谈话,吩咐道:“随行,去王府。”

吉祥如意无法挣脱丫鬟怀抱,很不满地叫着。

龙九真没闲情照顾它们的情绪,上了轿子,回往王府。

在他怀里的萧珑明显醉得深了,竟有些不能相信眼前人是他,“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是做梦了吧?你怎么没去上早朝?”

“你更重要。”大掌抚过她的脸,他笑中隐有不忍,“越来越厉害了,学会了以泪洗面。”

萧珑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抬手要去碰他的脸,意识到是伤手,又赧然地笑着收回,“我手上有血,染到你脸上就不好了。”

“我手上大抵有蛇毒,染到你身上就不好了。”

七年前,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这样对他说。

言犹在耳。

他记得自己对她说:“不怕。我百毒不侵,你不知道么?”

如今她快要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素来神采飞扬,精灵古怪,却在这一日,猝不及防回到了初相识的那一日。

受伤,泪水,脆弱,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坚强勇敢的脆弱的笑。

一如当初。

当初她不相信抱着她的是她敬仰钦佩已久的人。

当初她甚是介意自己容颜上的瑕疵,郁郁寡欢。

当初她自卑却倔强,不引人注目,自生自灭。

此时的萧珑扭动着身形,被酒意烧得难受,“快到王府了,别心急。”他轻轻安抚。

萧珑把脸埋进他衣襟,呼出一口气,“难受,真难受。”

“哪里不舒服?”

她语声特别沮丧,“不说了,我还是睡死过去比较好。”

心灰意冷的样子。

任谁也只能这么看着。

萧珑一觉睡到了晚间。

她看着被妥帖包扎起来的手,看着他寝室的一事一物,看着依偎在身边的吉祥如意,费了些功夫回忆,又问过倚红,才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走出来了。

被他这样强行带出了相府。

真的清静了。

她情绪恹恹的,一时还缓不过来。

不是不觉得,自己未免反应太激烈,对母亲说的话有失考虑。可反思的结果是,她已压抑了太久,是必然。母亲踩到了她的底限,不相信她,不相信龙九,让她无从冷静。

可母亲呢?终究是给她布下了阴影,很重的阴影。

正这样想着,寒烨在外面道:“大小姐。”

“怎么了?”萧珑语声沙哑,带着鼻音。

“二小姐急着相见。她说如果不能如愿,就——”寒烨忍住了语声中的笑意,“就去与乔让偷情,先将生米煮成熟饭。”

“…”萧珑一时语凝,随后才道,“那就让她进来,我问问怎么回事。”

“是。”

萧南烟走进来的时候,打量着有些狼狈的萧珑,眼睛还有点肿,面色苍白,双唇失色。

“你看,你的命就是比我好。受点委屈之后,就能被接到这里来,光明正大地与他偷情。”萧南烟有点羡慕。

萧珑白她一眼,“我承认你这些混账话,现在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萧南烟笑着坐在床前的绣墩上,“我要做你的师嫂,可是乔让不高兴做你妹夫。”

“…”

“其实我是来替乔让问江夏王的,问乔让能不能食言,娶我。”

萧珑这才搭腔:“乔让要娶你?”

“是啊。”

萧珑带着无奈道:“他都有心娶你了,你不是该甩手走人了?别继续折腾了,他又不是好惹的人。”

萧南烟正正经经宣布:“我没当儿戏,他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