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让母亲变成慈母,自己却可称为肝肠寸断,还害得他陪着难过。

难怪,他昨日一直挂着笑,言语柔和,只想让她高兴一点。

这种无谓的事,她再也不会做了。

避免自己伤心,避免因为自己让他难过。

如此就好。

萧珑不该是记挂前尘不能释怀的女子。

好好活着!

为他,为自己,好好活着。

如此,便是回报他的最好方式。

是因此,午间龙九回到府中之时,萧珑已做好了一桌丰盛饭菜,等他一起用饭。

他换下朝服的时候,她在一旁帮忙,瞥过她的手,不由无奈:“手伤着,不要劳累才是。”

“没什么,我只是配料烹炒。”萧珑忽闪着大眼睛,“你不喜欢吃我做的饭菜?”

“就是太喜欢,才觉得你要耗费心思,太辛苦。”

她抿嘴一笑,“这不就好了?看着你吃我亲手做的饭菜,我特别高兴。”

手指勾起她的笑脸,他问:“浔儿,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是么?告诉我,你已打开心结。”

“除非你染指别的女子,否则,我不会离开。”萧珑帮他整了整衣领,“天下之下,我却只有你这一个港湾,我舍不得离开。”

这是她第一次做出承诺,流露依赖。

条件是不准他染指别的女子——这还用她说么?

他笑着揽住她,走到案前落座。

吉祥如意饿着肚子叫了半晌,被两人默契地忽略掉,此时已是十分不满,恨不得要抓咬分别抱着它们的倚红绿痕。

龙九瞪了一眼叫声响亮的吉祥。

吉祥与之对峙,毫无惧意,琉璃球一样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非常不服气,是料定他不能以暴制暴。

多可气!

这副讨打的样子。

龙九没好气地哼一声。如果她不是那么疼爱它,他少不得将它捉住打服为止。

萧珑已落座,给两个小家伙夹了它们最爱的鱼肉,笑盈盈看着它们转为欣喜满足地享用。

一餐饭其乐融融。

饭后,龙九在王府进进出出,甚是忙碌。

萧珑与寒烨站在路边闲聊。

寒烨挑拣着一些事情告诉萧珑:“昨日获悉,部分关于九龙玉璧的传闻,半数来自于朝臣放出风声。还不能断言是上官旭主谋,但他已介入,难逃干系。”

“他不是规矩之人,虽是文官,却自幼习武,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那厮自幼可恶,两面三刀。”萧珑眼含讽刺,“你们小心。”

寒烨正色点头。这才发现,一个她本该熟悉的人,她却鲜少提及,意味着的不是不了解,而是厌恶。唯有厌恶,才会让人连提都不屑提及。

此时霍连城走过来,看到寒烨,拱一拱手,带着敬意。看到萧珑则犯了难:“…还好?”终是觉得叫什么都不合适或是不到时候,半晌也只闷出两个字。

萧珑则是坦然笑问:“许久不见霍将军,别来无恙?”

霍连城这才神色自若起来,客气笑道:“唤我十一即可。”

“去书房。”龙九远远走来。

霍连城颔首一笑,与寒烨先一步去了书房。

龙九经过萧珑面前,拍拍她的脸,“觉得闷就出去走走。我们说话,你会听得打瞌睡。”

“嗯!”

难得他主动让她出门逛逛,萧珑自然不会浪费这机会,随手点了两名侍卫随行,策马离开王府。她张扬的前提条件,是易容成了一袭玄衣的贵公子。

两名侍卫看得暗自咋舌。如此高超的易容术,耳闻不如目睹。

萧珑去了百花阁。先前听寒烨提及了肖元娘在那儿,她就想去看看。

她除了一个常与她牛头不对马嘴的扯闲话的萧南烟,身边女子不是长辈就是下人。常日漫漫,她总要找些乐子。

走到百花阁门口,两名侍卫以为她不懂得这种地方要到晚间才迎客,委婉笑道:“时候还早…不如去别处转转?”

“我晓得。”萧珑颇有气派地抖开手中折扇,眯了眸子,“记住,我是萧公子。”

侍卫笑着点头。

有人出来,刚要委婉撵人,萧珑已经闪身入内,语声却是不疾不徐:“肖元娘欠我八万两银子,本少爷是来讨债的。”她确信,这一句便能让肖元娘晓得自己是谁。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大堂显得阴沉沉的,毫无晚间的艳丽奢靡。

两名大汉晃着身形走过来。摩拳擦掌。

“肩头,右脚。”萧珑笑盈盈地提醒两人,避开她手中暗器要打的部位。

两个人却是哪里也避不开,片刻后跺脚按肩,眉目纠结。

不容小觑的贵公子,便是当真来讨债的,也没人拦得住,伙计慌忙去通传。

萧珑很顺利地见到了肖元娘。

肖元娘听人说完,漾出笑,素手轻挥,遣退了旁人,转身去取来了几张银票,加在一起,恰好八万两。

“何时还我珍珠链?”

萧珑将银票抖了抖,放在手边,“过了今日,随时。”

肖元娘是个好雇主,无一句赘言,甚至带着感激笑道:“有劳。”

“客气。”

“手怎么了?”肖元娘瞥过萧珑的手,“和龙九打架了?”

萧珑扬眉,笑。

“不对。”肖元娘笑着否定自己猜测,“你打不过他,而他也不会欺负一个武功不及他的人。”

萧珑有意哄着肖元娘夸龙九一句半句,“他是君子?”纯粹是她自己想听。

“不是小人就是了。”肖元娘吝啬赞誉之词。

萧珑轻叩案上银票,“我若是用这银票买酒请你喝,你会不会生气?”

肖元娘笑出声来,“别了,我的公子,还是我请你更好。你明日告诉我你又反悔了该怎么好?”

“一事归一事。”萧珑有点喜欢这位花魁了,说着取出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肖元娘摇头叹息,“我是真不知老九看上了你哪一点,这古怪的行径、脾气,他竟能忍得?”之后接过银票,唤人来,“去给这位爷拿酒,要好酒。”

萧珑不想又被某人唤醉猫,有点迟疑,“不喝不行?”

“不行。”肖元娘很严肃地板起脸来,“为着你多一个酒友,日后不需再做冤大头往我身上贴钱的缘故,今日一定要喝个尽兴。”

这番说辞,萧珑很受用,“那就不如多个朋友了。”

“是我高攀了。”肖元娘风情一笑。

“你认为强盗不能与花魁为伍?”萧珑故意曲解她意思,“何必这样拐弯抹角地挖苦我?”之后怕两名侍卫等得不耐烦,让他们去楼下喝酒。

“你真是…真是…”肖元娘想说,真是个磨人的招人喜欢的小魔头,最终只是化作友善一笑。

多奇怪,她能与容元钟情的女子对坐畅饮。

原因,细究起来,因为那是个谁都抓不住的江洋大盗,因为那是龙九的女人,因为,那是与龙九两情相悦的女人。

龙九那种人,不爱的话,便是她,也是想来就瘆的慌;爱上,便会让人一头栽下去,就此沉迷,眼中再容不下旁人。

那是宛若蛊毒一般的男人。

阅人无数如她,无从否认这一点。

酒入愁肠,肖元娘在心头嘲讽容元:龙九的女人,你倒是抢去给我看看。

两个千杯不醉的女人,又都没有太坏的情绪,想喝醉,不容易。

转眼已到黄昏时。

她们正在争论龙九戎马生涯时哪一仗打得最漂亮。

不速之客的到来,截断了两人谈话。

一男一女。

男子身形颀长,意态潇洒,墨黑的眸子一如蛰伏在暗中的苍鹰,目光冷冽强悍。

女子站在一侧,小鸟依人,容颜娇俏甜美,两个酒窝很是讨喜。

肖元娘笑盈盈站起身来,委婉道明来者为谁:“萧公子有所不知,我这些日子已被上官兄妹包下了。是因我略通琴棋,每日与上官大小姐切磋一番。”

上官旭与上官娆。

“可你最精通的,是饮酒。”萧珑漠然回应,目光瞥过那兄妹二人,凉薄似这深秋净水。

“这话在理。”肖元娘盈盈落座,再尽一杯酒,“我是酒鬼,端杯便不愿离手。”

萧珑转而看向肖元娘,脸上现出柔和的笑,“之前为何耗费精力应承他们?”

“我这种人,赚的就是冤大头的钱。”肖元娘瞥一眼萧珑一直未收起来的银票,“今日那笔开销,我出得起,却是财迷心气儿,银子进得出不得。恰好他们挥金如土,我头脑一热便应下了。今日数目够了,也就不款待了。”

萧珑笑起来,抬手便摸了摸肖元娘的脸,“这性子,着实让人怜爱。”

肖元娘做戏做足,娇媚一笑,拍拍萧珑的手,“我的爷,还有外人呢。”

“爷眼里只有你。”

肖元娘一时险些怀疑面前坐的究竟是不是萧珑。这温润的男子语声、浪荡不羁的笑,不失优雅的调戏竟是熟稔之至,十足的小色胚。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上官娆,“哪里来的狂徒!滚出去!”

萧珑明眸一瞬,“爷来花银子,元娘愿意花我的银子,该滚的是谁?你个毛丫头,不学好,堂而皇之来到这风月之地,着实不成体统!定国公府上千金,便是这等货色?着实的家门不幸!”

萧珑寒着脸教训人的样子,是龙九的翻版,因为她最熟悉他的神态,也能效仿亲人,亲人发火却远不及他的威慑力。

被人揭露了真是身份,上官娆吃了一吓,不由结舌,“你…”

“还不滚出去!”萧珑眉目凝着冷冽,训斥下人一般的语气。

上官旭给上官娆使了个眼色,让她噤声,自己却大大方方落座,“上官旭夜入百花阁,京城皆知。楼下两名侍卫来自江夏王府,是随阁下而来。阁下是龙九什么人?”

“自作聪明。”萧珑不屑冷笑。

肖元娘优雅起身,“看来酒是喝不成了,下次吧。”出门躲清静之前,她深凝了萧珑一眼。此时的萧珑,周身都是敌意,寒芒直入人心。

她与上官旭有什么瓜葛?

一步步走下楼梯,到了大堂喝着热茶醒酒时,肖元娘才惊觉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对兄妹都是习武之人,可她却将萧珑一个人丢在了房里,万一打起来,萧珑被伤到…

她慌忙掠身飞上二楼,径自走入房间。

房间一切照旧。

上官旭依然坐着,上官娆站在门内,萧珑惬意饮酒。

如果不细究兄妹两人的神色,肖元娘会误认为什么都没发生。

她不会第二次粗心大意,所以才抿唇笑了。兄妹两个已被萧珑点了穴道。

此时,萧珑缓声道:“儿时你们两个一起上,不是我对手,多年过去,依然如此。”她起身唤人,语声不高,却以内力传音,使得两名侍卫即刻上楼。

上官旭眼色青红不定,目光满带探询、惊讶、疑惑。

“将他们两个带下楼去,送到丞相府。”萧珑摇着折扇,走到肖元娘面前,捏了捏她的脸,笑得似个小地痞,“爷过两日就来看你,以解相思之苦。”

“爷可不能食言。”肖元娘笑得像是与情人道别的少女。

萧珑哈哈笑起来,折扇指了指案上银两,“帮爷收着,下次带来你要的东西。今日是客,来日是友。”

说完话,萧珑微晃着身形下楼。

活生生的浪子模样。

肖元娘忍不住怀疑,这小丫头以盗为生之余,没少扮成贵公子的模样调戏少女。

肖元娘去收起银票,发现多了一张,皱皱巴巴,面额五千两,不由失笑叹息,“这小妖孽!”

小妖孽要分文不收地还给她珍珠链。此次还是自掏腰包付了她五千两,出手阔绰,心意不外乎是捧她的场,体谅她的不易。

今日是客,来日是友,来日才不会再花银子。

小妖孽若是个男子——肖元娘戏谑地想,她恐怕就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早忙着移情别恋了。

夜色旖旎。

相府,正房。

大夫人在厅堂用饭。

二夫人在院中罚跪。

萧珑与侍卫翻墙进入相府,将上官兄妹丢在正房廊下。

大夫人闻声出门。

萧珑早已扯下了面具,此时漠然上前,解开了兄妹两个的哑穴和腿上穴道。

上官旭站起身,目光径自落到萧珑脸上。

玄衣,皎洁容颜,猫儿似的一对明眸,潋滟着冷冽光华。

萧珑。

她的眉眼,他再熟悉不过,至为熟悉的是她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那道被妹妹私下取笑过无数次的疤痕。

如今已然不见。

如今,她已非旧时意态。少了顽劣跋扈,多了冷静机敏。

如今,她也已不再是让他头疼的指腹为婚的女孩。

她是在朝堂江湖一手遮天的龙九的女人。

更是做下过数次惊天大案的雪衣盗,如今被人誉为盗侠。

她与龙九,无人不知。

是在江湖朝堂之间恣意游走的一对神仙眷侣,羡煞天下人。

他憎恶这样的事实。

“这是…”大夫人一时失语,呆愣片刻才问萧珑,“阿浔,怎么不安心静养,好些了没有?他们是怎么回事?”

萧珑抿出个无害的笑,“我没事,易容去百花阁喝酒散心,遇到了他们去寻欢作乐,一时恨铁不成钢,就将人绑回来了。”

“夫人,不是这么回事。”上官娆一扫在百花阁时的嚣张,低眉顺眼含悲带切地道,“我与哥哥去那里另有隐情,是去办一件要事。谁知,谁知浔姐姐遇到了,二话不说就偷袭…”

说三分,留七分。上官娆最擅长说谎,也最善伪装。

萧珑并不反驳,而是点头承认,“是另有隐情,他们忙着去搜集龙九的罪证,忙着明日一早递折子弹劾龙九。”

“其实——”上官旭忽然开口,“我是揣测着阿浔在那里,便赶过去了。我们,太久不相见,如今她又要嫁与别人,我实在是…想见见她,问个明白,问清楚我到底哪里不及旁人。”随即颓然垂首,“阿浔却只让我明白了一点,我与她指腹为婚,不过是个笑话。”

深情款款的语调,含蓄的言辞,说得甚是感人。

萧珑暗自倒吸一口冷气。这对兄妹,实在是天生的戏子,变脸都比翻书还快。

不等大夫人给出应对,萧珑已经再度漾开柔和的笑,“那么,我也不妨承认,今日与你们过招,将你们带来这里,是要算一笔陈年旧账。此时真是一如当年,你们兄妹一唱一和装可怜,骗的人分不出对错。只有一点不同,萧珑已不再需要谁辨别是非。”

她说着话,走到上官娆面前,抬腿轻勾,迫使上官娆跪在面前,“你近来可曾听说我在江湖中种种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