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珑走过去,闲闲坐下,倒酒,碰杯,喝尽。之后才打量燕时。

不知是不是宿醉的缘故,燕时容颜憔悴。此时一袭湖蓝色深衣,眉宇间没了宫人打扮时的锐气深沉,目光闪烁醉后的迷离,却仍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英气。

端的是美人,会让人生出压迫感的美人。

燕时深吸一口气,随即对着萧珑笑开来,“我去江夏王府偷九龙玉璧那夜,疑心九哥与别的女子乱来,甚是为你恼怒。再闻到这香气,才知是你。”之后,笑容变得玩味,“扯平了?”

“扯平了。”萧珑和她碰杯,心里暗骂龙九就这样给她添了个记号。

最让女子尴尬的事,因了两个女子的豪放或者说没心没肺,化作了相视一笑一杯酒。

“你与九哥是两情相悦,我与太子却是自甘堕落。”燕时自嘲地笑笑。

萧珑当然不能顺着她说,“说这话为时过早。”

“九哥要我回去做什么呢?”燕时看了看天,神色转为茫然,“我迟早要离开。”

萧珑试着让她去想日后荣华,“离开做什么?母仪天下多好。”

“你喜欢那种日子?”

萧珑断然摇头,“不喜欢。我懒。”

燕时笑起来,“我不懒,可也不喜欢。”

萧珑与燕时碰杯,“敬两个不知上进的女子。”

“这话好。”燕时笑意更浓,瞥一眼龙九的手下,有些感慨,“这些人跟着九哥已有十几年了。我小时候就见过他们。”

“十几年…”萧珑讶然,“他少年时就是风逸堂主了?”

“嗯。”燕时有点替萧珑可惜,“九哥风头最劲的那些年,你没见过。”

萧珑扯扯嘴角,着实遗憾。

“只是无疑,如今的九哥才是有血有肉的人。”燕时想到以往,目光悠远,“那时他就是一把刀、一柄剑,也不好,戾气太重。”

萧珑也看了看龙九的手下,“龙九行踪不定,甚至先后两度跻身朝堂,他们居然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怎么会呢?”燕时叹息道,“谁会去杀一把刀、一把剑?谁又杀得了?”

萧珑一手托腮,等燕时继续说下去。对于龙九风逸堂主这一面,她知道的不多。相识之前,她不过是了解他近况;在相识之后,鲜少有独处的机会,没时间去查。

燕时很享受回忆以往,便是萧珑知晓,她也愿意重温她心中当年的龙九:“九哥步入朝堂之前,从十三岁开始,时常与人对决,生死定胜负。他从未败过,手下无人生还。死在他手下最多的,是杀手,江湖中最富盛名的杀手。那时风逸堂诸多杀手并不服他,不断有人挑衅,直到最后,人人畏惧。”

燕时笑了笑,带着对生死的漠然,“有些人就是那样,他让你只有生死两条路可选,让你要么臣服要么死去——看到他你就会明白。畏惧太深,十余年的时间又已太久,人们早就失去了反抗之心,况且,跟着九哥是荣耀,谁会傻到失去安稳之余自寻死路。”

萧珑带着些许对枕边人的不了解的惭愧而叹息:“我之前还以为,风逸堂只是这几年才成立的。”

“自然不是。”燕时有些奇怪地看着萧珑,“九哥没与你说起这些?”

“没有。”萧珑没辙的笑笑,“他不愿意与我谈及以往。”那些事,包括他的身世。

“男人大抵都是那个德行,心里再苦也不说,害怕被女人怜悯。”燕时安抚地拍拍萧珑肩头,“九哥是为你好。其实我们也是一样,有些心里的疼,说不出,能不说就不说。是不是?”

“可那样是不对的。”萧珑说完,又喝一杯酒。她不说的,龙九都能去查清;龙九不说的,她可能穷其一生都无法知晓。她总不能挖空心思去查枕边人的底细。

“我告诉你也无妨。”燕时凝视着萧珑,“风逸堂原来只是个杀手组织,隐于江湖中人视线之外。前一任堂主——是九哥的仇人,那人在九哥幼年时,杀了他最亲最在意的人。是因此,九哥后来才将其杀掉取而代之。可这也是好事,九哥成名之余,风逸堂日益壮大,直到如今势力无疆,无人可撼动。”

萧珑端着空杯,眉目纠结地回看燕时,“我却更好奇了,你九哥最亲最在意的人,是谁?”

“是九哥的——”燕时沉吟一下,“亲人。”

“哦。”萧珑目光变得怅惘,心里却是狠狠地疼了一下。她认为无坚不摧的龙九,竟有着那样哀伤的过往。

沉默片刻,萧珑强打精神笑道:“我和龙九过来找你之前,太子惹得皇上大为光火——他要放弃太子位,放弃日后唾手可得的江山。”

燕时摇头,笑得有些嘲讽,“何必将他说的那么出色?这天下何曾是他唾手可得的?”

萧珑自是知道这言下之意,眯了眸子,“可你明知道,你九哥不会和谁争什么。他是杀手,是豪杰,却不喜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

“九哥如此是超脱,云景如此就是不成器了。”燕时苦笑着摇摇头,顿了顿,问道,“你们若只是找我,依九哥的性子,让寒烨前来即可,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萧珑则问道:“你会听你九哥的话么?”

燕时反问道:“不听他的听谁的?”仿佛萧珑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

萧珑顺势问出藏书阁之事,“我们想知道那里夜间的防卫如何严密。”

“你们要去藏书阁?”燕时神色郑重起来。

萧珑点头。

燕时语声凝重:“那儿没有凶险的机关埋伏,只是到了夜间人手众多,真正的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内外皆是。便是轻功高绝,也要慎之又慎。”顿了一顿,又道,“我知道你与九哥联手的话无人能敌,但是此次还是要万般谨慎,因为那里是皇宫,天子威严不可损,切记。”

萧珑则是松了一口气。只与人斗的话,就简单多了。

燕时研读萧珑神色,问道:“有什么对策了?”

“没有。”萧珑笑道,“到时再说,在那之前想什么也无用。”

燕时有些惊讶,“你作案也是如此么?”

“是啊。算计好了其实反倒无益,因为总会横生波折的。这又不是打仗,做不到机关算尽,还不如事到临头随机应变。”萧珑不由想起了盗取黑水晶珠之事——谁能想到,吉祥会给她制造意外。

说起来,没有吉祥的话,她可能会逃得更快,可能会就此与龙九失之交臂。看到盗取九龙玉璧的指令,极可能放弃。

论起来,小东西算是他们的月老。

多好,一并有了她生命中欢笑喜悦的源泉。

可就是这样,开始想念吉祥。希望它如今因了如意做伴,不会因为自己不在家中郁郁寡欢。再者,她总觉得吉祥真是很有灵性的小家伙,能够感知到她是出门办事还是有意离开。

燕时本想问问萧珑在想什么,无意瞥见寒烨,站起身来,“我去与寒烨说说话。”

萧珑点头,只是有些担心——苍云景若是看到了,会不会又生气?那是个醋坛子,对这一点,她毫不怀疑。之后才稍稍有些失落——想知道的燕时与太子之间的是非,还未来得及打听。

龙九走出院落,到了近前,将萧珑拎起来,轻声指责:“醉猫,何时才能戒酒?”

“除非我能将你看成陌路人。”萧珑笑着丢下酒杯。

“…”龙九不知道她这是在贬低他,还是真的嗜酒如命,最终,大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她额头,“小混账!”

萧珑从来是撒娇或耍赖应付他这种指责,所以只是毫无城府地一笑。

“回去。”龙九携了她的手。

萧珑看看燕时,又看看院内,举步时多少带着点不甘心,随他返回居处。

到了室内,萧珑转述了燕时关于藏书阁的看法。

“今夜就去。”龙九即刻命人备下马车、面具、夜行衣。

“你与太子说了些什么?”萧珑并没奢望他会回答。

果然,龙九漫应道:“没什么。”

虽然在意料之中,萧珑还是有点不满,“与你在一起就是这样,每天都是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总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不和你说,你整日胡思乱想的比谁少了?”龙九抱了抱她,又在她脸上亲吻一下,“是为你好。”

萧珑气鼓鼓地看着他。

“这让我想念吉祥了。”龙九又在她唇上温柔摩挲,“你们生气时的样子很像。”

猝不及防的,萧珑想起了叶明风,想起了叶明风说过的类似的话。

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般,她慌忙垂了眼睑,勾低他,让灼热的亲吻打消自己的思绪。

龙九觉得她转变得这么快有些古怪,笑着和她拉开一点距离,“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嗯…”萧珑坏笑着抚摸他唇角弧度,“这么好看的唇形,怎么总是说些让我不爱听的话?”

半夸半损,于她真是随手拈来的事,他笑容玩味,“说实话。”

“我向燕时打听了你以前的一些事,”萧珑说着又亲了他一下,“听说你以往那么冷血,怕你了成不成?”

龙九没辙地扯了扯唇角,“你说什么都是半真半假,怕也是我怕你。”

萧珑下巴抵着他肩头,“我有时候也是怕你不高兴,不是故意瞒你。”

“明白。”

真的,他明白。

而萧珑只是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点是非观念都没有,怎么就不能自心底厌恶叶明风。那男子分明是龙九的对手,她不应该想起他,就算他好心帮忙医治自己亦是不该。

她是龙九的结发妻,应该和他站在一个位置上看待任何事。

因为江夏王离京,自天子到官兵都紧张起来,生怕因为风逸堂随着龙九离开而使得京城出乱子。

其实大可不必,风逸堂众多人手还留在京城,保护王府及江夏王夫妇各自的亲眷友人。只要那些人不出事,京城就无事。

城门落锁之前,一辆马车慢悠悠停下,接受盘查。

车夫二十几岁的样子,手执鞭子,意态懒散。

车内坐着一名少妇,显得比车夫还要懒散。

官兵刚要盘问,便有头目过来令其放行。

马车离开,缓缓走上京城宽阔大路。

车内少妇低笑,“看了你一路,竟不觉得别扭。说,你还会些什么?”

车夫想了想,“还会打渔、养马、养花。”

少妇不信,“打渔、养马还能信,养花…嗯——哼——”

车夫笑起来,现出好看的白牙,“你不喜欢花,我养花做什么?我喜欢的花的香味,在你身上。”

“…”少妇争不过,索性打击他,“大男人,喜欢花花草草的,没出息!”

“不是已经改了么?你不喜的,我怎么敢喜欢。”

一路这样拌嘴,两人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用罢饭早早歇下。

夜色深浓时,悄无声息翻上客栈屋顶,如鬼魅一般潜入皇城,进入宫中。

没错,车夫是龙九,少妇是萧珑。

龙九在多年前已经熟知宫中地形,如今不同的只是巡逻的侍卫、御林军防备更重,给人的可乘之机很少。

只是对于龙九与萧珑来说,便是没有机会也能制造机会,何况眼下换岗的时间是轻而易举就能抓住的。

避过一道道防线,两人到达灯火通明的藏书阁附近,隐身在低矮的花丛之中。

闻着绽放在这时节的鲜花香气,萧珑又想起了他会种花的事,蹙了蹙眉——她连近在眼前的花是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觉得香气太浓烈了,不好——随即险些叹息出声,真是没药救了,哪个女人会跟她一样?对于花,闲时看看还行,对于花色品种等等却是连一知半解都说不上。

他居然娶了她这样一个女人。萧珑还是有点同情他的。

被同情的某人见她居然在这时候走神,险些就给她一巴掌。实在是不解至极——她是怎么样做下了一桩桩惊天大案,又是怎么样活到现在的?

他的女人太幸运了。

对上龙九锋利且流露出犹豫的视线,萧珑自然明白所为何来,笑了笑,又挑衅地挑眉。他若敢在这时候撵她走,她就敢把整座皇宫闹个鸡犬不宁。

她生气的是他怀疑自己的能力。

话说回来,没有他同行,她怎么可能会走神呢?

龙九又审视她片刻,用口型对她说“小心”,这才强按下将她点穴放倒的冲动,拿出随身携带的弓箭。

两人出门时带了不少暗器,各带了弓箭,自然是用来对付守在藏书阁外面的大内侍卫。

弓箭是特制的很小的两副,箭长不过二寸多,射中人之后,不易被人发觉。

他们此时在藏书阁后面,也就是北面。藏书阁北面墙下,每隔几步便有一名侍卫,总共二十名。

他们除了要放到这二十人,还有在附近瞭望的侍卫,之后才能突袭其余三面的人手。

北面全部要袭击的人数相加,总共三十三人。

这需要他们两个天衣无缝的配合。

萧珑明白这些,除了气他看低自己之余亦明白,他只是怕自己出事。冷静下来,她对他打手势,将北面二十名侍卫交给他对付,自己则负责对付余下的十三人。

他能同时射出几支弓箭,是她几年之内都做不到的。在这关头,自是不会逞能。

龙九点头,再次告诉她要小心,想了想,索性将自己与她脸上的黑纱、面具扯下,如此,若是万一出差错,侍卫不会认不出他们,她必能安然无恙。

萧珑气得想抓花他的脸,深觉自己再次被鄙视了。

龙九安抚地勾过她亲吻一下。

萧珑再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弯弓搭箭。

她至多同时射出两支箭,但是速度一流,且一击即中,那十三个人相隔距离又远,适合她出击。

箭头上都淬了毒,人只要中箭,便会陷入昏迷,时间足够他们利用。

唯一难办的是一定要射中人的穴位,让人先被点穴再失去意识,换句话说是要让人站着睡觉。否则,一个个全部倒地,不消多时便会被人发现。

原本萧珑是没多少信心,没办法,她的同伴太厉害了。可是此时多少有点恼火赌气,出手便只凭直觉。而她只凭直觉做事的时候,大多是百发百中。

例如此时。

十三支箭分七次射出,全中。

龙九则只分四次射出了二十支箭,余下的极为短暂的时间,便用来观看萧珑,眼中流露出赞许。

小东西专注于做一件事的时候很少,但这种时候总是特别的招人喜欢,一双猫儿一般的眼睛闪着迫人光华,眉间凝着沉冷,出手果决,真的很像一只在捕捉猎物的猫儿,或是小老虎。

萧珑放下弓箭,拿出两丸解药塞进自己和他嘴里,朝藏书阁点了点下巴。

这次两人用了招声东击西。龙九往西面射出一枚暗器,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响。

室内外的人在这情形下,都不由自主地看向西面。

萧珑就利用这丁点功夫,无声无息地将北窗开了点缝隙,将所带迷药悉数洒入室内。

之后,龙九去了东面,萧珑去了西面,将这两面的侍卫循例突袭。

末了是南面。南面人手分成五列,每一列八人。

两人栖身在一棵大树上。

萧珑需要做的只是给他拿着盛放小巧箭支的箭筒。

这一次,她真正见识到了龙九谓之神速且精准至极的好身手。

他甚至连惊呼的时间都不给侍卫,四十支箭分的的确确是分了五次射出,相差的时间却不过分毫。

每一支箭毫无偏差地射中每个人穴道,力道不大不小,恰好是不伤人性命的手法。

四十个人很快在被点穴的前提下陷入昏迷。

这是个什么人啊…

他到底是不是血肉之躯的人啊…

萧珑再次气呼呼地看着他,生气。

有点不能理解,就像很多人对她的轻功感觉不可思议兼恼火一样。

她的确是希望自己的夫君无人能及,可是厉害到了这种地步,还是有些羡妒——不论怎么说,她也是同道中人,有点接受不了他弓箭比自己强这么多的事实。

龙九没给她继续失落的时间,对她偏一偏头,进入藏书阁。

他们费了这么一番周折,要找的是萧珑这几年来盗取的一些宝物。

萧珑成名于盗取前朝宫中丢失的和田玉观音像,半尺来高,玉质通透无暇。

除此之外,金缕衣、玉如意、珊瑚雕饰…都有一个共同点,皆是从宫中、名门流入民间或江湖的不义之财。

萧珑在当初并不知晓所取之物日后会落入什么人手中,估计的最坏的局面,不外乎是从一个坏人流入另一个坏人手里。她那时打算,若听闻东西落入了恶人手里,大不了再抢回,找个地方存放起来。

可是后来,那些她曾盗取的东西再不曾现诸世间。

直觉告诉她,那些东西就在这藏书阁。

藏书阁内的侍卫,已经全部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