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步履悠闲地游走在偌大的空间内,走走停停,目光掠过一件件标有名字的各式各样的锦盒。

龙九停下脚步,探手取出一个锦盒,拿开来看了看,又关上盖子。

是珊瑚雕饰。

珊瑚长于深海之中,很多,却难以采集到大株的珊瑚,一般只能制成佛珠等小巧之物,能制成精美雕饰的珊瑚极为罕见。

与此同时,萧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一尺来高的檀木匣子走到他面前,对他点了点头,是玉观音像。

已经不需要再找下去了,有这两样东西已能证明猜测。

“去面圣。”龙九帮萧珑把玉观音像放回原处,只拿着珊瑚雕饰,离开藏书阁,去往养心殿。

路上,见到两人的侍卫、太监、宫女皆是惊诧不已,似是见到了鬼魅一般。

这对名满天下的眷侣,宫里没有人不识得,可眼下他们该在几百里之外才对,此时却穿着夜行衣出现在宫里——实在是诡异。

养心殿外的太监自然也被吓得不轻,慌慌张张去里面通禀。

苍霂听闻后,立时更衣,在正殿落座,等两人入内。

他心心念念的是燕时与太子的消息,自然以为两人是来说此事的,两人进门之际,便将身边宫人遣退,又命二人坐下说话。

龙九负手走到龙书案前,将拿在手里的锦盒放在苍霂眼前,随后才与萧珑落座,好整以暇地看着苍霂。

苍霂脸色瞬息万变。

他曾经想过另一重身份被这对小夫妻发现,却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自己要面临的是这种局面。

今夕一如当年,夜入皇宫的龙九,不曾被任何人发现。

今夜他们竟将存放于藏书阁的宝物拿到他面前。

这皇宫之于他们,是可以随意来去的地方。

这宫内的侍卫,是十年如一日的不堪一击。

若长此以往,若这两个人处处针对他,那么他还能保留多少秘密?

这皇帝做的…很憋屈很无助,这是苍霂生平第二次这么觉得,每一次都与龙九有关。

可是他最在意的这些不是龙九、萧珑在乎的,所以苍霂先要面对的,是为他们答疑解惑。

他敛起凝重的神色,微笑着看向两人,等着他们开口询问。

没人理他。

两个人似是而非地笑着,凝视他。

苍霂没办法,只得先问道:“你们已经知晓了?”

“一知半解。”龙九回道。

苍霂沉吟片刻,道:“多年前,朕命福海离宫入江湖——福海就是你们唤的阿福,他要办两件事:一是为朕寻找一个人,二是搜集江湖秘闻。能够掌握最多江湖秘闻的,如今的风逸堂可以办到,在当年,却只有隔世山庄。朕在这些年,也召集了一批人,让他们分散在各地下发指令,利用江湖中的神偷、大盗,为朕拿回诸多宝物。”

萧珑接话问道:“臣妾欺君诈死之后,是不是一直在皇上的眼界之内?否则,怎么会那么巧——在臣妾最拮据的时候,便有人给了臣妾以盗为生的契机。”

苍霂笑着颔首,这是瞒不下去的,死不认账不是天子行径。

“可是,臣妾是在为盗之后才与阿福——不,才与福海相识的。在臣妾身边,是不是也有皇上的心腹?”

苍霂再度颔首。

“是谁?”

苍霂沉默片刻才笑道:“你们能查到朕这里来,还有什么是你们查不出的?你们若实在查不出,过段日子朕再如实相告。”

萧珑点了点头,吃力地转动脑筋,开始细细思量四年来身边的每一个人。

龙九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他凝眸看向苍霂:“这一切,究竟所为何来?”

苍霂目光深沉,“你虽年少,功高震主却是事实。朕怎能放任你常居海上?”

龙九没有即刻追问下文,却看向萧珑,“去外面等我。”

萧珑不动,当做没听见。她还想继续听。如果苍霂也要把她撵出去的话,她就偷听。

“江夏王妃冰雪聪明,轻功又是无人能及,还是留下来听听为好。”苍霂又笑了,笑得有些苦涩,“朕不想耗费人力财力去剿灭一个神秘莫测却无处不在的风逸堂,能用的计策实在是太少。最终,只得出此下策。”

所谓下策,是美人计。

苍霂看了看萧珑,“能从你手上盗走宝物的人,唯有你的王妃。朕前两年又在一处城隍庙见过她,若这般如花美眷都不能惹你青睐,那么,你日后夺不夺朕的天下,朕只能认命。遇到一个没有弱点的非友非敌的人,是朕的命。”

萧珑闻言微抿了唇角。

言下之意,如今龙九有弱点了。

他的弱点,是她。

前前后后很多是非,苍霂定然早已听说,定然知晓他龙九为她所做所付出的一切。直到如今——他因为自己重返朝堂。

只能是这样,她才能极为顺利地回了相府,做了江夏王妃。否则,欺君大罪,便是父亲位极人臣,也不能安然无恙不被降罪。

他用一个选择,换取了相府满门的安危。

念及此,萧珑动容,看向龙九的时候,却听到他带着笑意对苍霂道:“多谢皇上。”

谢苍霂处心积虑地用了美人计,谢苍霂给了他一个弱点。

苍霂讶然问道:“不觉苦,不觉累?”

龙九答非所问:“臣想要什么,在何处都能得到,不想要什么,谁给了臣也无用。”

两个男人简单几句话,却都别有深意,都是让萧珑听的。

苍霂想让萧珑明白,她,甚至整个相府,都与龙九息息相关。

龙九想让她明白,他对这原由只有庆幸;他无论在何处,也不会被谁左右。

他是天子的重臣,也是天子一生的威胁,在何处都一样,无法更改。

萧珑感动得无以复加。

苍霂沮丧得无以复加。

不明白苍天何以给他这样一个与生俱来的克星。最可气的是这克星正值盛年,他却将要老去。

沉默多时,苍霂问道:“太子、燕时可有下落?”

龙九漠声道:“过几日便能回宫。”

“为何要过几日?眼下还没找到?”苍霂真的很心急。

龙九无意体谅,笑意深沉,“过几日臣才能将两人送回宫。”

苍霂彻底处于被动的局面。太子是国本,龙九是能够让太子消失的。

退一万步来讲,苍霂到迫不得已时,手里的把柄只有萧珑及相府。龙九手里的是太子、苍云墨等皇家儿女。

谁都输不起。

谁也不会让那一天来临。

相安无事最好。

苍霂叹息道:“朕找了二十余年的那个人,若是有下落便好了。也许,他与你一样出色。”

龙九漫不经心地道:“那么,皇上不妨多派出人手,尽快找到。”

萧珑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问道:“皇上要找什么人?”

“是朕的——”苍霂迟疑一下,笑意苍凉,“债主。朕亏欠那个人太多,想弥补。”

回答得似是而非,却成功地让萧珑按捺下了好奇心。她总是做不到揭人伤疤。

龙九示意萧珑起身,“臣告退。”

“去吧。”苍霂凝视着龙九,“一夜劳碌,早些歇息。哪日高兴了,将九龙玉璧拿给朕看看。”

又提及了九龙玉璧。萧珑在心里叹息一声,不知何时龙九才能告诉她关于九龙玉璧的事。如今每次缠着他问,他总是没个正形,不肯回答。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来,大摇大摆地离开。

站在宫门口,萧珑问道:“去哪儿?”

“回家。”龙九挽着她的手,漫步回王府。怕她冷,一路将她揽在身侧,握着她微凉的小手。

王府这两日并不安宁,今夜又见血光。

一进王府大门,萧珑便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

“多少人?”龙九问手下。

“昨夜七十三个,今夜一百三十七个。”

“谁的人?”

“琅邪教主龙落的人。”

“她在何处?”

“住在闹市中一所宅院。”

“给这些人每人一口棺材,送到她门前。”

“是。”

龙九又沉吟片刻,“告诉她,执意逗留的话,休要怪风逸堂将陆丰从坟里挖出来挫骨扬灰。”

“是。”

陆丰,前任琅邪教主,陆无双的生父。

萧珑对这些话题一点兴趣也无,甚至心生寒意,独自回了住处。

刚跨入厅堂,吉祥如意就喵喵地叫着跑了出来,争先恐后的往她怀里跳。

自然,吉祥没忘了赏如意几爪子,推得小如意倒在了地上。

“你可真是…”萧珑笑着揉揉它的头,一手一个,将两个小家伙抄起抱入怀。

可是,家的气息,就这样扑面而来。

吉祥甩着毛茸茸的尾巴,小鼻子闻闻这儿闻闻那儿,像是能借此知道她去了何处一般。末了又要舔她的脸,萧珑笑着推开它的猫脸,“今日有没有抓小鸟吃?”

吉祥很哀怨地看着她,委屈地舔了舔嘴角。每次觉得被嫌弃了,它都是这样子。可也只是片刻,随即就伸爪继续欺负如意。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小混球?”萧珑嘀咕着走进寝室。

倚红绿痕听到声音,已经匆匆忙忙起身,快步走进来。

萧珑便问了几句,得知吉祥只有一餐饭没有正经吃,其余如常,兴许是天凉了的缘故,白日晚间都窝在寝室床上呼呼大睡。

萧珑拍了拍吉祥圆滚滚的小肚子,放下心来。

沐浴后,躺到床上,恰逢龙九进门。

“明日便要沾一身猫毛,沐浴有何用?”

萧珑装作没听见,翻身背对着他,伸出胳膊给吉祥枕着,另一手轻抚如意。

龙九去沐浴更衣后,熄了灯,站在床前,犹豫片刻才躺下身去。

堂堂王爷,不时就要和两只猫一起睡,不时就要沾上猫毛——这是什么世道?

萧珑轻轻从吉祥头下抽出手臂,笑着翻身,依偎到他怀里。

龙九展臂给她枕着,吻了吻她眉心,唇慢慢滑到她唇上,轻吮一下,再慢慢加深。

却不含情欲。

“安心睡,明日再去想那个人是谁。”他柔声说。

“嗯!听你的。”萧珑松松环住他颈部,“那些不重要,我不急。”

真就慢慢入睡。

他所说的那个人,自然是皇上的心腹、陪她在外流落四年的人。

如果今日只知晓了这一件事,她一定会睡不着觉。可是不是,今日她真正放在心头的,是他那一句“多谢皇上”。

什么都比不得那四个字意味着的深重情意。

他,最重要。

第二日一早,龙九唤醒了萧珑。

萧珑揉着眼睛,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问道:“怎么了?”

“一早相府去宫里请了太医,太夫人抱恙。”

“哦。”萧珑连忙起身穿衣,“那我得回去看看。”想了想又道,“祖母自我回来后待我不错,我去看看情形,若是她要将养些时日,我得留在相府侍疾。”

“还没睡醒呢?这是你自己的事?”龙九揉了揉她的脸,“我陪你一道回去。”

萧珑看了看他,眼中有了笑意,“是啊,你得陪我一道回去一趟。”又问,“那我们回府的消息不是会走漏吗?”

“事有轻重,小傻瓜。”

萧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可不就是不知道。”心里则在告诫自己:萧珑,你是真该有个大人样了。

到了叔父家中,龙九在前院说话,萧珑直奔太夫人房里。

进到院中,看到东方澈、东方睿和萧陌站在一处说话。

脑海中滑过一个念头:皇上的心腹,大抵就在这三个人之中。别人没有做到滴水不漏的能力。

是谁要配合处心积虑且老谋深算的苍霂,将她送到龙九身边?

龙九如今成了她的如意郎君,可倘若事实相反呢?

如果没有那些阴差阳错,她如今该是何等情形?

那样的话,那个人不是助纣为虐么?

如果苍霂日后还想利用她,那个人会不会继续协助苍霂算计她?

若是东方睿还好些。若是东方澈或者萧陌——这是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她想,她接受不了。

直接询问的话,没人会承认。唯有一步一步追查了。

晚些知道也好,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东方睿在场的缘故,萧珑只是淡淡打个招呼,便去了室内。

太夫人还好,只是因为天气骤然转凉染了风寒,调养几日便可。

很明显,太夫人因为她与龙九第一时间回来探望很高兴,精神很好,直叮嘱她不要记挂,照顾好自己便可。

老人家能这么说,萧珑却不能这么办,自是坚持留下来侍疾。父母与祖母的关系这些年来都是不冷不淡的,想让母亲侍疾是不可能的,萧南烟轻易不敢回相府,萧东浩是男孩子,此时她留下来最妥当,面子上好看,也能缓和关系。

太夫人嘴上拗不过,显得有些无奈,眼里却是满满的笑意,只说到晚间过来坐坐就好。

萧珑坐了会儿便告辞,到了院中,之前三人已经离开。

去前院知会了龙九一声,让他回府,抽功夫去看看十七。

龙九颔首,叮嘱两句回了王府。

萧珑回了相府,先去大夫人房里。

大夫人让她落座,问了问太夫人的情形。

萧珑寻找话题,说了龙九为她找名医诊治的事。

“真的?”大夫人现出惊喜的笑,“那就好,那就好。他若是挖空心思要医好你,必然能办到。”

萧珑称是,笑容中的苦涩却是藏也藏不住。

“也别愁,放宽心。”大夫人拍了拍萧珑的手,转而取出几张药方,“你不提这事,我还真不知如何说起。你小舅与你姑姑前些日子就是去为你寻找良方了,拿回来几个,如今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萧珑接过药方,拿在手里,目光微闪,“娘,您帮我写两个方子,让东方澈看看哪个更好,行不行?”东方澈不能开出此类病患的良方,却能够识别出哪个更具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