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外传来几声钟漏的声音。

太皇太后悠然从书中抬头,“什么时辰了?”

“回太皇太后的话,已经寅时了。太皇太后要不要安歇?”一个小宫女怯生生地问道。

太皇太后对她和蔼地笑了笑,“哀家还不困。你要困了,去那边榻上歇一会儿吧。”就像个慈祥的祖母,对疼爱的小孙女说话。

那小宫女羞涩地摇摇头,“奴婢不困。——奴婢今晚值夜。陪太皇太后。”

“嗯。”太皇太后点点头,“有些饿了,去传宵夜。”

小宫女忙躬身倒退着出去。

没过多久。姚女官匆匆走了进来。

“太皇太后……”

“哦?回来了?出了什么事?”太皇太后饶有兴味地问道,声音无比轻柔和软。

姚女官走到太皇太后身边。伏在她耳边轻声道:“灯街那边出了点篓子……”

灯街就是今晚举行灯会的那条街。

“灯街?那边的灯会?”太皇太后斜转头看了姚女官一眼,唇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灯会能有什么事?哀家执掌朝政的时候,灯会可从来没有出过篓子……”

“……出事了。有人故意砍杀官宦人家的子弟,后来周小将军提前回来了,将他夫人救走了。”

“嗯。”太皇太后意兴阑珊地点点头,“这不奇怪。就算他不回来,那些人也伤不到他妻子。——神将府的人如果连几个蟊贼都对付不了。也不会让先帝忌惮那么久了……”

姚女官笑了笑,“京兆尹、大理寺、京师守备,还有神将大人,这会子都带着人往灯街赶去。”

“……那些人都抓住了?”

“杀的杀,抓的抓。都打理干净了。”顿了顿,姚女官又道:“京师守备这会子正扯皮,怪京兆尹和大理寺来得太慢……”

太皇太后皱了皱眉,“哀家不是担心这个。——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都是哪些官宦人家倒霉。你要心里有数。”

“臣下有数。”姚女官躬身,“有几个活口,已经说他们是‘莲华圣母’手下。要杀尽天下不平事,共均财富……”

太皇太后脸上露出一个若有所思地微笑,“莲华圣母?这些人的消息不太灵通啊……”

“啊?”姚女官吃了一惊,“为何不灵通?太皇太后您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对得上啊!

“哀家刚接到消息,周小将军半个月前就已经斩了‘莲华圣母’,几乎将她所有的重要党羽剿灭一空。西南道正在出兵围剿剩下的那些喽啰。你说,这些人还说他们是莲华圣母派来的,他们是如何突破西南道的兵士,跑到京城来的?”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道。“周小将军确实有几分本事。难得当机立断,该斩就斩。从不唧唧歪歪。昭王当初要有他一半决断……”

姚女官低眉敛目,想了想。道:“也许是更早的时候就派来了呢?”在莲华圣母被斩之前。

“也有可能。其实现在是谁派来的一点都不重要了。”太皇太后轻轻敲了敲桌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姚女官,“关键是要看,对京城的官宦人家,造成多大损失。——你去提醒王毅兴,让他跟进。”

姚女官忙躬身应道:“臣下明白。”

“行了,你下去歇着吧。哀家现在有些困了。”太皇太后起身,走入内室歇息。

那小宫女传了宵夜回来,发现太皇太后已经睡了,只好又命人送回安和殿的小厨房,自己依然在门口垂手侍立。

……

户部尚书官邸。

“六郎!六郎!我的六郎怎么就这样去了!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真真情何以堪啊!”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夫人被几个丫鬟婆子扶着,在上首的位置上哭得肝肠寸断。

堂屋正中摆着一张草席,草席上躺着一个十一二岁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胸口一团血迹,已经咽气了。

户部尚书在老夫人身边苦苦相劝。

“娘,您别伤了身子。这样会让六郎走不安稳的……”

“我的儿啊!天杀的匪徒!为什么要杀我的儿!”一个年轻一些的妇人趴在地上哀哀地哭泣。

户部尚书的嫡幼子,在启历一年七月初七的灯会上,被黑衣蒙面人砍杀身亡。

户部尚书脸罩寒霜,回到自己的书房,开始提笔写弹劾的奏章。

……

礼部尚书官邸。

“三姐儿!三姐儿!你醒一醒,醒一醒啊!娘刚给你做了新衣裳,是你最喜欢的颜色和料子!”

“三妹!三妹!姐姐以后不跟你争首饰了。这是你最喜欢的蝴蝶簪,姐姐给你带走。”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哭得眼睛都肿了。抖着手将一支点翠纯银镶蓝宝蝴蝶簪给躺在地上的一个七八岁小姑娘头上插去。

那小姑娘胸前没有异样,但是背后的地上,却洇了一大团血。

一个郎中唉声叹气地背上药箱。摇头道:“天热,赶紧收殓吧。我还有别家要去。这就告辞了!”说着拱了拱手,从礼部尚书官邸离去。

礼部尚书跟着送了出去,然后拐到自己的外书房,命人磨墨,虎着脸开始写弹劾奏章。

……

定远将军府。

“遥哥儿,运哥儿,都死了?!”定远将军怔怔地后退几步,脸上的神情十分痛苦。

他用手捂着脸。踉踉跄跄坐到太师椅上,泪水从他指缝里流了出来。

定远将军身形高大彪悍,此时却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哭成这样,一定是痛到极处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盛国公府的盛七爷。

整个京城今天晚上都乱透了。

灯街突然冒出一群不知从哪里钻进去的黑衣蒙面人,专门追着衣饰华贵的人砍杀,伤了不少官宦家的儿子女儿。

盛国公府家的孩子只有小枸杞和小冬葵。

小枸杞三岁了,最近在家出水痘,因此没去,才躲过一劫。

小冬葵还不到一岁。更不会去了。

不过晚上到盛国公府来请盛七爷去看诊的人也不少。

都知道盛家医术高明,自己家里那些心肝宝贝受了伤,都想要请最好的大夫救治。

盛七爷也不是谁家都去。

一般都婉言推辞。

王氏帮他挑了几家专门去看看。

其中一家就是定远将军府。

定远将军出身贫寒。完全靠自己拿命积累军功,才升到现在的位置。

他富贵之后,没有抛弃当年贫贱时候娶的糟糠之妻,而是将她接到京城享福,主持他将军府的中馈。

可惜定远将军夫人早年在乡间劳累过度,一直没有生育。

定远将军硬是抗住了别人让他纳妾续香火的建议,一直守着妻子一人。

定远将军夫人后来还是争气,终于在二十八岁的时候,给他生了一对双生子。就是今晚没了的遥哥儿和运哥儿。

“将军!将军!夫人上吊了!”一个婆子突然惊慌地在门外叫道。

定远将军一下子冲了出去,往他夫人那边跑过去。

盛七爷也忙跟着过去。

他们进去的时候。定远将军夫人已经被救了下来。

盛七爷看着将军夫人脖子上那粗黑的勒痕,便明白这夫人不是故意做做样子。而是真的想死。

她已经三十五岁,本来生育就艰难,现在双生子都没了,她着实活不下去了。

“英妹,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就算孩子没了,你还有我啊?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定远将军握住夫人的手,定定地看着她,痛苦说道,“你一向性子坚韧,跟我一起多少难关都闯过来了,怎么现在就熬不下去了?”

定远将军夫人闭了闭眼,从眼里流出两串晶莹的泪珠。

盛七爷走过来给她诊了诊脉,心里一动。

“把另一只手腕给我。”盛七爷又道。

定远将军忙将夫人的另一只手腕抓过来,给盛七爷诊治。

盛七爷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他摇头叹息道:“我理解夫人的丧子之痛,但是夫人如果真不想活了,你就又要多一次丧子之痛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定远将军和他夫人都愣愣地看着盛七爷。

盛七爷看着定远将军笑道:“你夫人已经有快两个月身孕了。”

“我又有身孕了?”定远将军夫人又惊又喜,虽然刚才悲痛爱子夭折,但是肚子里居然又有了一个。

这样的补偿,只能说是杯水车薪,但是也足以挽救定远将军和夫人的痛苦了。

定远将军夫人顿时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她挣扎着坐起来,对盛七爷道:“劳烦盛国公这么晚过来。还请盛国公帮我开一些安胎药。我已经年岁不小了。这一胎一定要平平安安生下来。”

盛七爷点点头,“不用着急,多卧床休息。明儿我让我夫人过来帮你看诊。她在妇人产育方面,比我强。”

定远将军和夫人忙向盛七爷拜倒。叩谢他的大恩大德。

盛七爷走了之后,定远将军安置夫人睡下,自己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定远将军夫人不舍地问道。

“去写奏章!——这件事,朝廷不给个说法,我苏定远跟他们没完!”

……

夏启帝昨夜和妃嫔们在御花园观灯赏月,欣赏歌舞,无比畅快。

后来歇在宠妃的宫室里,一觉睡到天亮。

“陛下!陛下!快起身啊!不好了!”夏启帝的总管大太监在门外颤声叫道。

夏启帝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外面昏暗的天色,又闭了一会儿眼睛,才瓮声瓮气地道:“……什么事?”

“昨夜灯街发生意外,无数黑衣蒙面人在灯街砍杀,伤了不少人。”

“伤了人?找京兆尹、大理寺,或者京师守备,找朕做什么?”夏启帝不满地打个呵欠,从床上坐起来。

“陛下,陛下,您忘了?这京师守备的位置。您半年前,才转到赵家手里,如今是赵侯爷的嫡长子担着这京师守备一职。”

夏启帝一下子清醒了。他忙掀开被子下了床。匆匆忙忙披上外袍,就走了出去。

来到自己的御书房,夏启帝一下子傻了眼。

书案上推着如小山一般高的奏章!

“朕昨天明明都清理干净了,哪里来的这些东西?!”夏启帝指着那些奏章骂道。

“陛下,这是今天早上刚刚送来的!”总管大太监战战兢兢地道,“外面已经有不少官员已经等在乾元殿外,要当面弹劾京师守备!”

夏启帝又惊又怒,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翻开上面的几本奏章看了看。

“臣嫡幼子。不幸于昨夜灯街遇害,望陛下整敕京畿。追拿凶徒……”——户部尚书。

“臣三女,昨夜于灯街丧命。全因京师守备尸位素餐!……”——礼部尚书。

“臣仅有的双生子,昨夜命丧灯街,不杀京师守备,不足以平臣之恨!”——定远将军。

夏启帝啪地一声将那奏章扔在地上,狠狠一捶桌子,“反了!真是反了!——灯街出事,关京师守备什么事?!”

“……陛下,京师守备,本来就是负责灯街灯会的治安的。那些民居,事先如果查过,是绝对不可能躲了这么多凶徒的……”总管大太监战战兢兢地提醒夏启帝。

这就是说,有人渎职,或者,有人内应。

 

第16章 自恨 (第二更求粉红票!)

“躲在民居?到底是怎么回事?”夏启帝坐回到书案后头,皱眉问道。

总管大太监就把灯街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指着书案上的奏章道:“……这些人家里都有人在这次灯街中遇袭的亲人,有人送命,有人受伤,难怪……”

难怪会不顾一切到皇帝面前弹劾上任不久的京师守备。

夏启帝为难地皱起眉头,喃喃地道:“怎会如此?这可怎么办?”

这可是惹了众怒……

总管大太监在肚子里暗暗腹诽。

如果陛下还要保着赵侯的嫡长子,那么就得自己把朝臣的怒火扛上身了!

夏启帝闷闷不乐地摆驾上朝。

来到乾元殿的上首宝座上坐下,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和定远将军三人一起出列,弹劾京师守备赵代善。

“陛下,灯街出事,京师守备难辞其咎,请陛下彻查!”户部尚书一向是个好好先生,这一次指名道姓,对赵代善十分痛恨。

“陛下,京师守备有守卫京畿的重责,却放任一众凶徒闯入京城,躲在灯街的废弃民居,策划此次残暴的屠|杀,请陛下将京师守备赵代善交给大理寺查处!”礼部尚书心伤幼女之死,恨不得将京师守备马上拿下。

“陛下,您要是不惩处京师守备,请恕臣无法跟这种人同朝为官,臣请解甲归田!”定远将军单膝跪了下来,抱拳说道。

定远将军的言辞最为激烈。

夏启帝顿时恼了。

虽然他对赵代善捅了这样大一个篓子也很不满意,但是不管怎么说,赵侯是他夏启帝的人。将拱卫京畿的一众职位交给别人,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绝对不放心。

朝堂上的很多事情,他可以不在意。

特别是文官。不管那些人的屁股是坐在哪一边的,他都可以用。

比如王毅兴,那是昭王的小舅子。但是才学出众,而且有出人头地的愿望。所以夏启帝照用不误。

但是掌兵的人选,他却是万万不能妥协的。

王毅兴就算心有不轨,只要他手里没兵,夏启帝一点都不担心他会翻起什么风浪。

可是如果将京师守备换成别人,夏启帝可要如坐针毡,每天都要担心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了。

被众臣参得面无人色的赵代善立刻抓住了定远将军话里的不妥之处,大声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你怎能用解甲归田来威逼陛下?!”

定远将军站了起来。看着赵代善,冷冷说道:“你让我杀了你两个儿子,我就不追究了!”

“你死了儿子,关我什么事?!”赵代善顿时恼羞成怒,“那些凶徒又不是我的人?!”

“谁知道是谁的人……”一个朝臣轻哼一声,“不管是谁的人,是赵大人您玩忽职守,才让这些凶徒钻了空子。不然的话,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祸事出现?咱们大夏皇朝乞巧灯会的传统,也有数百年了。也只有在您赵大人麾下,才出了这么大的事!”

“而且那么多人能躲进那些废弃的民居,你要说没有内应。真是很难让老夫信服。”另一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朝臣也嗤笑一声说道。

“你血口喷人!”赵代善退了一步,脸色很不好看。

依附赵侯家的朝臣这时也有出来帮赵代善说话的。

一时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夏启帝听了头疼,过了半天,企图和稀泥,“好了好了,赵守备是有错,这样吧,罚俸一年,以观后效。众卿以为如何?然后着处京兆尹和大理寺合力追凶,为众卿报仇!”

惹出那么大的祸事。居然连撤换都不肯,只是罚俸一年!

皇帝陛下的胳膊肘儿往那边歪。真是再明白不过了。

朝臣一时沉默下来。

只有定远将军默默地单腿跪了下来,对夏启帝道:“臣心伤爱子之丧,病痛缠身,无法再为陛下效力了。——臣请解甲归田!”

“苏将军,你别意气用事啊!在朝堂上威胁陛下,你真的活得不耐烦了?”赵代善见皇帝还是袒护于他,得意地不得了。

“苏将军为大夏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就算现在要解甲归田,陛下也当好生相送。”王毅兴见状,忙出列说道。

夏启帝不情愿地点点头,“这事交给兵部尚书吧。——退朝。”说着,气哼哼地离开乾元殿,回自己的宫里去了。

这一趟上朝,居然送走了一个战功赫赫的定远将军。

除了神将府众人,苏定远是朝廷非神将府一系的将军中最有才干的人。

结果他也要走了。

很多人赶着去送他。

……

同一时刻,神将府里,周老爷子和周承宗都得到了消息。

周承宗来到周老爷子的外书房,脸色严肃地道:“爹,苏定远刚刚解甲归田了。”

周老爷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苏定远在京城不远处有所田庄。他们就是那里的人,现在应该回那里住了。”

离京城不远。

“这您都知道?”周承宗讶异地笑了笑,然后道:“朝廷里能打仗的人不多……”

周老爷子手里拿着棋谱,在棋桌上打谱,闻言看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神将府跟朝廷的兵本来就是两码事。

朝廷有自己的军队,神将府的军队虽然也是为了大夏皇朝效忠,但更是对神将府效忠。

周承宗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牙说道:“……爹,我知道您一直对素馨有成见,总看不上她。可是她很多话,其实很有道理。”

居然提起郑素馨?!

周老爷子心里一下子就恼了,面上还没有露出来,只是淡淡地道:“嗯,哪些话有道理?”

“……她很久以前就跟我说过。说皇室不会允许我们神将府这样的势力存在。现今有堕民,皇室需要我们。一旦堕民灭绝,我们对皇室再无用处。到时候,我们也只有死路一条!”周承宗将郑素馨这些话记得牢牢地。而且随着她的死亡,越发清晰起来。

周老爷子笑了笑,“是啊,这样简单的道理原来还要一个女子说与你听……呵呵……”

周承宗皱了皱眉,“爹,我不知道您为何对素馨有成见……”

“住口!谁教你的规矩?!对一个已经嫁了人的妇人叫名字叫得这样亲昵!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周老爷子绷起脸,手里的棋谱啪地一声扔到棋桌上。将棋桌上摆的棋阵打得稀烂。

周承宗苦笑道:“爹,她都已经死了,还是别挑剔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了。我在跟您说咱们神将府生死存亡的问题!”

“好,那你说,应该怎么做?!”周老爷子一字一句问道。

“我还是觉得郑大奶奶说的话很有道理。既然皇室不能容忍咱们神将府的存在,咱们就应该一步步让皇室消除戒心。”

“如何消除?”

周承宗顿了顿,沉声道:“交出兵权。”

啪!

周老爷子身形晃动,一下子来到周承宗跟前,一巴掌狠狠往他脸上扇去!

“这都是郑素馨教你的?!——交出兵权?对皇室屈服?做一条跪舔他们的狗?!是不是这样?!”周老爷子提高了声音,脸上怒气勃发。

难怪这些年来。周承宗跟皇室的人走得那样近……

这一瞬间,周老爷子有些心惊,也有些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