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已经净过手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见卢门弟子中同样通医术的裴宁在一旁仔仔细细烧灼着金蓖,而杜士仪和卢望之侍立在一旁,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卢公,此术若成功,则你日后可以看清楚东西,畏光应该也能为之稍解。可若真的有什么纰漏……”

一句话说得裴宁面色巨变,倒是卢望之镇定自若地说道:“孙道长尽管放心施为,卢师盼着能重放光明不是一两天了。更何况,这山洞狭隘,大家进来听讲,每课顶多只能一二十人,日后卢师若能搬出山洞,每课所有学子一起听讲,这才是真正的有教无类!”

“望之已经把我的话都说了。”卢鸿笑着点了点头,又安慰地扫了一眼一旁的裴宁,“三郎也不用顾虑重重。纵使日后真的永堕黑暗,却还有你们在。那些书的内容都在我心里记着,断然不会因此停课,耽误了大家的学业。”

“卢师……”

见裴宁一时双目通红,杜士仪也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他可以保证自己对卢鸿的眼疾诊断准确无误,抄录出来的行针八法出自《目经大成》,汤药方子也是对症下药的,然而,这毕竟是要对眼睛下针拨障,存在的风险非同小可。即便孙太冲乃是远近首屈一指的杏林妙手,但就如同卢鸿此前所说,纵使药王孙思邈那样的千古名医,也有治不好的病患,如今若是有什么闪失……

“十九郎也不要患得患失,至少你这方子给我带来了希望。”说到这里,卢鸿便含笑说道,“子方,你动手吧。”

前世今生都行过针,然而,这对眼睛动针,杜士仪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眼见孙太冲用左手大指、食指分开眼皮,又用右手大指、食指、中指执针,进而仔仔细细盯着卢鸿的眼周轮廓后,突然进针点睛,他一时只觉得呼吸都几乎摒止了。至于其后针锋深入射覆,探骊扰海,卷帘拨障,最后翳净之后,又用针干于金井中央和周遭涤去残血及脓血,最终完璧回针,看着这目不暇接动作,他别说出声,就连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直到孙太冲满头大汗地长舒一口气,信手将用来拨障的金蓖随手丢在满是清水的水盆中,他才终于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这时候,还是裴宁出声打破了那一股难言的静寂:“太冲道长,卢师这眼疾……”

孙太冲却没有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卢鸿。下一刻,就只听卢鸿爽朗地笑道:“多年不曾清明地看过东西了!孙道长,多谢了!”

“无量天尊!”纵使如卢望之,此时也不禁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随即方才转身对着孙子方一躬到地道,“多谢孙道长令卢师重见光明!”

“谢就不必了,于我也是多有所得。”

尽管不是自己动手,但杜士仪却觉得出了通身大汗,一时竟连双腿都有些微微发软。眼看裴宁已经一个箭步到了卢鸿身侧,轻声再问几句后,便满脸喜色地扶着人缓缓离座静躺,他不禁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可下一刻,他就发现孙太冲和卢望之都看向了自己。

“这金针拨障的行针八法,比我此前所藏的《龙目论》精当许多,今天能够手到障除,也是多亏了杜小郎君!”孙太冲说着便笑眯眯地对杜士仪拱了拱手,因问道,“不知杜小郎君可记得全本?”

“孙道长见谅,实在是我去年那场大病来势汹汹,从前所览群书之中,我如今记得的不到一小半。”杜士仪歉意地笑了笑,见孙太冲失望得无以复加,他方才信口说道,“若是日后能回想起来,我一定抄录给道长!”

杜士仪明言记不起其他,孙太冲虽有些遗憾,可那金针拨障八法的珍贵之处,饱读医书的他自然清楚,想想也就不再奢望其他,当即和颜悦色地说道:“杜小郎君也不用过于逼迫自己,你毕竟身体才好,还是好好休养才是正理。对了,你且让我再诊一次脉,从前你吃过的那方子也该换了。”

自从自告奋勇去登封县署揽下捕蝗事之后,嵩阳观就再也没人登过门,如今孙太冲既是再次主动提出来,杜士仪自是坦然伸出了左手去。孙太冲诊过脉,便微笑说道:“精血渐足,经脉也强健了许多,不用再吃那些补益元气的药了,我给你开个方子再调理调理,日后就不会留下病根。唔,对了,此前杜小郎君写的那防风散和羚羊角饮子,我也让僮儿炮制好了,待会便请卢公服用吧……”

卢鸿术后需得静养,孙太冲出门之际,自然是卢望之亲自相送。为了行针,今次卢鸿一大早就被卢望之挪到了自己的草屋,眼下得知金针拨障术一举功成,草屋外头围着的入室弟子和求学士子一时欢呼雷动,从草屋出来的孙太冲也不知道收获了多少感激道谢。须臾,却是从屋子里出来的裴宁用招牌的冷脸和冷言把兴高采烈的众人给压了下去。

“不许喧哗,卢师还要静养数日!”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后,见众人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又对孙太冲毕恭毕敬举手一揖道,“太冲道长针到障除,我卢门弟子将终生感激不尽。”

见孙太冲含笑还礼,他又淡淡地说道:“但今次若不是小师弟抄录了金针拨障八法以及相应的汤药方子,卢师也不会得以重见光明。我知道此前于卢师收下小师弟的事,尔等之中有人颇有微词。捕蝗事是否顺应天意,有利于否,自有天意民意评判,但小师弟令卢师得见光明却是实。今后若有学术之争无妨,但若有再鄙薄小师弟品行的,那就不用再呆在这卢氏草堂了!”

裴宁这番话,屋子中盘膝坐在卢鸿卧床前的杜士仪听得清清楚楚。这几日他和卢望之最熟,而从前争得面红耳赤的四师兄侯晓,还有那位爽朗的二师兄宋慎,他都混了个半熟,只有裴宁整天冷冷的不好亲近,却不想今天竟然是这个冷面人撂下了一句最回护自己的话。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平躺在那儿的卢鸿轻声说道:“三郎就是面冷心热的性子,你别看他如同管家翁似的将谷中上下人等管得严严实实,但实则最关心人的也是他。他兄长裴宽是刑部员外郎,这铁面无私的习气,他和他兄长真是一脉相承!”

杜士仪听着卢鸿这评判之言,不禁笑道:“三师兄为人看似冷,其言行却正,正是君子。”

“君子坦荡板正,你读书若有惑,尽管去找他。”

“是,弟子明白了。”

“至于你大师兄……”卢鸿说着竟迟疑了片刻,旋即才笑道,“你和他住在一块,千万别只学了他的随性不羁。他从小为我抚养长大,但性子却和我大不相同,即便过目不忘出口成章,却不愿扬名,每成一诗一文即立时毁去,连我也对他无可奈何。”

杜士仪想到卢望之平日的丢三落四不着调,可接待外人的关键时刻却翩翩君子之风,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陪着卢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见人渐渐睡了,呼吸声也逐渐均匀,他这才悄悄站起身来。他的通身大汗眼下早已经息了,可身上那种黏糊糊的感觉依旧,寻思着今天解决了老师的眼疾,他可以抽空回去见见杜十三娘,他少不得快步出了草屋。可还不等他找到裴宁知会一声,却发现那边通往外头的山路上挤了好些人,随即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不多时,崔俭玄排开人群,竟是一路飞奔径直跑到了他的面前,来不及站稳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杜十九,那个朝廷派下来查看各地蝗灾情形的御史来了,说是既来嵩山,务必想拜访卢师。是我家七叔陪着他一块来的!”

第27章 婉言辞御史

看到崔俭玄一面说一面嘿然而笑的样子,杜士仪立时明白了这小子的目的,无非是撺掇他趁机表现一二。想着崔韪之倘若知道这侄儿竟然拆长辈的台,那张脸会何等难看,他便干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卢师刚刚才行了金针拨障术。”

“大师兄也已经对那位御史禀明了,可人家仍是不管不顾坚持要见。”崔俭玄一面说一面往后看了一眼,见那边厢仿佛毫无进展,他方才鄙薄地哼了一声,“我那七叔多年仕途蹉跎,现如今好容易因为你的建言而赌对了一次,必然趁机表现。听说这位捕蝗御史留在登封县署期间,他整日寸步不离,真是什么风骨都没了,也不怕别人知道了笑话!”

两人没说两句话,就只听外头骚动更甚,紧跟着便是几人排众而出。

为首的那男子大约三十许的年纪,一身绿袍,白皙容长脸,身材瘦削,容貌秀挺,再加上下颌的三缕长须,颇有几分清逸之气。而在他身后的,除了几个明显从者服色的人之外,便是他曾经见过的登封令崔韪之以及那位钱少府,余者两三人,多半也是登封县的属官吏员等等。

他们后头紧跟着一干卢门弟子,平日里从来一张和气笑脸的卢望之此刻面色微沉,裴宁那张冷脸更是如同结了冰似的,反而是那些附庐求学的年轻学子们,有的露出了兴奋激动的表情,有的不以为然,也有的则是满脸的殷羡。

行至草屋近前,那绿袍男子便开口问道:“卢公在此么?”

这时候,落后一步的卢望之立时对崔俭玄和杜士仪解说道:“十一郎,十九郎,这位是本次巡查河南府一地捕蝗事的刘御史!”

绿袍男子见崔俭玄和杜士仪站在门口,又听卢望之那称呼,哪里还会不知道这亦是卢鸿的弟子,一时笑容可掬地微微颔首。见对方态度客气,杜士仪生怕崔俭玄再犯老毛病胡说八道,当即上前一步长揖行礼道:“原来是刘御史!还请刘御史恕罪,卢师眼疾多年,今日才刚由嵩阳观的孙道长行过金针拨障术,服药之后尚在屋内静养。”

待到直起身时,他便看见陪在来人身侧的崔韪之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不以为意,可一旁的钱少府却表情紧张,仿佛生怕自己在对方面前拆穿底细抢功劳似的。就连他们身后的一众卢门弟子学子,不少也都在打量自己。在这些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和他距离最近的那个刘御史则是审视的眼神倏然转厉,仿佛要在他脸上扎出两个洞似的。然而下一刻,那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目光又一下子犹如冰雪一般消融无形,转而变成了温文和煦的笑容。

“哦,为何卢公眼疾多年,却在今日方才金针拨障?”

“金针拨障毕竟是于双目之上行针,危险性显而易见,故而民间大夫罕少能有十足把握。此番我正巧寻得金针拨障八法,孙道长有了把握,这才全力施为,针到障除。如今正值行针之后不到半日,还请刘御史明鉴。”

见杜士仪挡在门口一动不动,刘御史不禁眯了眯眼睛,随即又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却是我来得不巧了。不知小郎君名姓,郡望何方?”

“京兆杜士仪,见过刘御史。”

听了这个陌生的名字,那刘御史微微一愣,而他身侧的崔韪之和钱少府全都为之松了一口大气。而在场的卢门弟子学子,因为柳惜明此前的广泛宣传,无人不知杜士仪就是那自告奋勇担下捕蝗事的杜十九,此刻听其隐去了那人人耳熟能详的字号,一时嗡嗡嗡议论了起来。就在旁边的崔俭玄怎么都不明白杜士仪为何非要藏着掖着,才刚想张嘴,却见族叔崔韪之对他连连眨眼,他只得不情不愿地别过了头去轻哼了一声。

“没想到杜小郎君倒是助了乃师重见光明。”

刚刚卢望之和裴宁以及其他弟子都说卢鸿刚用过金针拨障术需要静养,如今杜士仪也是这么说,而且还道出了嵩阳观那个道人的名字,刘御史踌躇片刻,最终决定不再坚持求见。他漫不经心地褒扬了杜士仪一句之后,便又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卢公如今已经能重见光明,我回京之后当上书禀告圣人。卢公隐逸高士,宇内闻名,也该出山了。”

见卢望之裴宁也好,其余侯晓宋慎等弟子也罢,甚至不少学子都为之遽然色变,杜士仪想到卢鸿的为人心性,当即再次长揖谢道:“刘御史厚爱,然卢师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尝言只为传道授业解惑于诸生,而治国平天下之重任,朝廷自有肱股担当。如今飞蝗再起,如刘公这样不辞辛劳奔波各地监督捕蝗灭蝗,正是能够担负重任的朝廷肱股。”

刘沼原只见杜士仪年少,有些轻视,此刻听见这样一番让人听着很舒服的恭维话,走了这么多山路却最终落空的那股无名火不知不觉消解了大半。对于这位皇帝征召不应的隐士,他心中本就颇有不以为然,想想卢鸿也就只是名气大一点而已,自己来过表达过尊崇的意思也就罢了,人家既然不乐意出仕,他却没必要回去多嘴。因而他又打量了杜士仪一眼,这才矜持地说道:“卢公高风亮节,实在是让人佩服。只可惜今日我来得不巧,缘悭一面。既如此,我也不打扰,就此告辞了,替我多多拜上卢公。”

眼见得对方转身而去,崔韪之使了个眼色让钱少府等人赶紧追上去,自己却上前两步含笑对杜士仪点点头:“贤侄这份情,我记下了!”

刘沼一到便在乡里转了一圈,当然也曾听到过主导灭蝗的杜十九之名,可登封毕竟在得到朝中确切消息之后,县署一众属官差役立时全力捕蝗,于是那些属官口口声声只把杜士仪说成了京兆府一个在都畿道游历的热心士子,再加上事事顺着刘沼,很顺当地就把此事揭过去了。他虽说知道此中名堂,却也没理论。即便他出自名门,可要是单靠他一个人,这还是撑不住登封县这片天的!

“明公言重了。”杜士仪看着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位刘御史看来颇具威权,不知道是……”

“这是监察御史刘沼,不过正八品下,狐假虎威罢了,还不是仗着后头有姚相国!否则,他一个最好女色的,如何能得御史之职!”

监察御史才正八品下,崔韪之这县令却是正六品上,这些天却得忍受刘沼的颐指气使,肚子里早就憋了一口气。忍不住一吐为快之后,他见崔俭玄似笑非笑看着自己,杜士仪倒是面色如常,他便轻咳一声,端着长辈的架子语重心长地告诫道:“十九郎,捕蝗之事朝中非议极多,你撇清也是好事。须知此前谏议大夫韩思复奉旨巡视蝗灾各地,回去之后奏说飞蝗成灾,当修德以弭之,姚相国这才把这位刘御史给派了出来。总而言之,十九郎如今既然拜入大名鼎鼎的卢公门下,不如一心钻研学问的好!”

“七叔倒是好盘算。”

崔俭玄这一声轻轻的嘀咕顿时让崔韪之老脸微红,而杜士仪便仿佛没听见似的,泰然自若谢了一声。见此情景,这位崔十一郎懒得再理会这么多,直接纵身从草屋前头的高台上轻轻跳下,随即拍了拍双手,又冲着不远处尚未散去的学子们喝道:“都散了都散了,让卢师安安心心静养!”

尽管崔俭玄这个族侄实在不讨人喜欢,但为了对东都那边有个交代,崔韪之扭头看了一眼已经快到那边路口的刘沼,少不得又对杜士仪说了几句务必照应崔俭玄的话。面对这托付,杜士仪少不得对崔韪之拱了拱手道:“明公放心,我和十一兄如今既是同门,自然风雨同舟共进退。”

“那我就放心了!我这些天需得陪着那刘沼,请十九郎替我向卢公问候一声!”

等到崔韪之匆匆离去,草屋前头终于完全清净了下来。杜士仪索性径直盘膝坐下,随即支着下巴出起了神。

那刘沼一看就是倨傲难以容人的性子,对这种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听崔韪之的意思,朝中似乎还在因捕蝗而角力,这么说大名鼎鼎的姚崇,近来似乎不是那么顺当……不过话说回来,眼下的他还远远不够资格去蹚浑水!

不多时,去送刘沼一行的卢望之就和裴宁一块回转了来。看到杜士仪满不在乎地盘膝坐在草屋门口,卢望之不禁笑了起来,赶上前两步就挨着人并肩坐了下来,随即亲昵地说道:“小师弟,今天幸好有你这随机应变,一番恭维堵住了这刘沼的嘴。卢师尝言,隐逸山林就该有个隐士的样子,若视隐居为终南捷径,谈何隐居,不过沽名钓誉而已!所以之前虽朝中持币礼征辟数次,卢师一直都坚辞不愿往。今日也是天意,若没有金针拨障,卢师总不能一味把人拒之于门外。”

“为何不能?此人眼神不正,显然心术也不正。”裴宁看着并肩席地而坐的卢望之和杜士仪,犹豫了片刻,一身白衣的他还是没有效仿两人。见杜士仪听了自己的话面露微笑,他不禁皱眉问道,“十九郎,你笑什么?”

杜士仪可不想和裴宁这冰块抬杠,当即一本正经地说:“没笑什么!过几日等卢师的眼睛养好了,我打算回去看看十三娘,还请二位师兄准我一天假。”

请假要趁早,尤其难得冷面裴三郎心情好!

卢望之想都不想就点点头道:“卢师之前就说了,你要回去只须言语一声。对了,让四师兄带你走山路,虽累些,到底近得多。”

裴宁想了想,也最终颔首说道:“到时候只需记得早去早回。”

第28章 一舞剑器动四方

登封县城坊市中,原本高挂免战牌的那些米行粮号,如今都敞开了大门。

此前官府态度暧昧,他们自然可以囤积居奇等着粮价上涨,然而,现如今那位朝廷派到各地巡查蝗灾情形的监察御史就住在登封县署,县署已经让人下了死命令,让他们务必保证米面供应,谁敢真的和官府作对?好在如今登封各地捕蝗进行得如火如荼,今年收成瞧着仿佛能够保住,他们敞开卖了几天的粮,原本大排长龙的人群就不见了,价格也微跌了一成,一时这些米行粮号掌总的人也都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没在高位囤积太多,否则万一米价一路下行,这可就亏惨了!

而对于杜十三娘来说,曾经听竹影说过米面难买,听田陌形容过那一日跟着杜士仪到坊市听到的抱怨,现如今看到坊市热闹喧哗,那些米行粮号门前秩序井然,她忍不住满脸高兴的笑容:“阿兄,这回你真的做了一件大好事呢……对了,咱们这样出来,会有人认出你么?”

“你夸我的话已经说过几百遍了!你阿兄我又不是名满天下的人,我在登封县城里头可没露过几回面,哪有这么容易被人认出?”

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天杜士仪跟着四师兄从山路回了草屋,正巧牛车载了杜十三娘回来。得知峻极峰下的草屋早已被崔韪之令县署差役全部翻修了一遍,为此还把杜十三娘给接到县署住了两日,如今那青翠的竹林配上焕然一新的草屋,里头的陈设也都换了一遭,甚至还在田陌那棚子里养了一只看门狗,再不复此前的寒酸气了,而杜十三娘此前进城却没机会好好逛过,他索性带着杜十三娘又进了一回登封县城。

此时此刻,见杜十三娘娇嗔地摇了摇自己的手,他少不得再次审视了一番她今日的打扮。如今的他还是两袖清风身无长物,可行头早已换过了,一身白色圆领衫整洁而朴素,又不打眼。而杜十三娘身上的衣裳则是此前住在县署时,崔韪之的正妻王夫人请裁缝量体新做的,圆领白罗衫,绿色荷叶裙,脚上是一双簇新缎鞋,两边小巧可爱的垂髫缀着一对可爱的鎏金银蝶,双腕上戴着一对鎏银臂支,越发衬得她肤白如玉,就犹如塘上新莲一般。

“阿兄?”

“我家十三娘长大了。”杜士仪突然笑了起来,随即轻轻舒了一口气,“难得见你打扮得这般俏丽,阿兄看呆了,将来也不知道哪个俏郎君有福气!”

“阿兄!”杜十三娘一时俏脸绯红,然而不过片刻功夫,她便转嗔为笑道,“阿兄不娶,我也不嫁!我还要替阿兄好好挑一位嫂嫂呢!”

这大大方方的话噎得杜士仪顿时一愣。想想这是盛唐,女子能顶半边天,哪会一说到婚嫁就羞涩,他不觉笑呵呵得摇了摇头,随即方才带着杜十三娘继续往前走。如今家中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不缺,穿的行头也不用置办,手头活络了许多,这一路走去,但凡杜十三娘稍稍流露出喜爱神情的小玩意儿,他一概都痛快买下,即便如此,这一路也不过花了几十文钱,最后还是杜十三娘拉住了他的手臂。

“阿兄,够啦,再买竹影就拿不下了,再说我也用不了这许多,别浪费钱!”

“这最后一句才是你想说的吧。”见杜十三娘笑得眯起了眼睛,却也没辩驳,杜士仪看了一眼身后头戴软脚幞头,身穿圆领袍,腰佩承露囊,脚踏小蛮靴的竹影,活脱脱一个从者,一时莞尔。既然杜十三娘说是够了,他也就不再当散财童子,又逛了一小会儿,他遥遥望见远处仿佛聚集着很多人,间或还有犹如雷动的叫好声,他便笑着说道,“那边厢大约有人表演,彩声雷动,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嗯!”

主仆三人快步上前,这才发现围观人群竟是里三层外三层,别说挤进去看热闹,四面八方还有更多的人涌过来。不消一会儿,他们就被前后看热闹的人给紧紧贴在了中间,一时竟动弹不得。此时天气炎热,酸臭的汗味四处都是,杜士仪不得不伸出臂膀护了杜十三娘,一不留神一脚踩在了前头那人的脚跟上,险些把人鞋子给踩下来。就只见那汉子愤怒地转过头来,对着杜士仪骂出了穷措大三个字,随即便一时瞠目结舌,老半晌方才结结巴巴地叫道:“杜……杜……”

杜士仪前些日子东奔西跑,走了登封县所辖的不少乡里,此刻他隐约记得对方那张脸仿佛是宋曲的村民,连忙干咳一声道:“我也只是带着舍妹来瞧个热闹,别惊动了外人!”

那汉子正懊悔把恩人给骂了,一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他立时眼睛一亮,慌忙开口说道:“小郎君来得正好,今日是赫赫有名的公孙大家带着徒儿来登封县,咱们来得早,回头就什么都看不着了。你带好小娘子,咱们挤进去!”

听到公孙大家四个字,杜士仪先是一愣,但只听杜十三娘喜上眉梢地惊呼一声,“是公孙大娘”,他立时醒悟了过来。眼见得那汉子不由分说就奋力往里头挤,杜十三娘连忙使劲拽了拽兄长的袖子,杜士仪闻弦歌知雅意,立时跟在后头一路往里头挤,紧随其后的竹影就没那么好运了,四周那些人被前头一挤的怨气全都发泄在了她头上,她也只能低垂着头当那些骂骂咧咧不存在,直到踉踉跄跄撞在了一个人背上,她才慌忙抬头,却发现杜士仪就在身前,他们这一行竟然已经到了人群的最前头。

宽敞的场地中,两边是两个操琵琶的乐师,而中央一个身穿白色窄袖圆领衫,腰系蹀躞带,石榴过膝短裙下露出一条紧口条纹裤,脚踏软锦靴的女子正背对着围观人群,淡然若定地蹲着摆弄着地上那皮囊中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剑器。远远望去,一时竟瞧不出这些剑器是否开过锋。听着四周围那些议论声,杜士仪得知旁边的女徒弟刚刚已经表演过了一场,如今竟是轮到公孙大娘本人,他忍不住目光炯炯。然而,待到那蹲在地上的女子站起转过身来,他不期然与其对视一眼,一时不胜诧异。

仿佛是此前在宋曲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女子!

那一次在昏暗的屋子中,他只是大略窥见其人眉眼,那双沉静而冷冽的眼眸,绝世而独立的风致让他印象深刻。而如今在明媚的阳光之下,看不出年纪年纪的她仿佛一座不为烈日所动的冰山,只略扫了他一眼便不动声色地信手高高一抛,手中宝剑竟犹如一道银练似的倏然冲天而起。几乎与此同时,一旁传来了一声急促的琵琶弦响,而人群中亦是有人发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叹,就连杜十三娘都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兄长的胳膊,脸上满是紧张。

一个腾跃轻舒手臂握住了剑柄,凌空舞出了几个剑花,公孙大娘这才稳稳落地。

然而,随着琵琶声分外急促,就只见她的足尖犹如蜻蜓点水似的在地面轻点,整个人已经是再次腾挪舞动了起来,那一团银光仿佛乍然间爆裂了开来,在阳光下迸射出无数慑人的耀斑,晃得人群中最前列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更不要说分辨寒光剑影中那一团矫若游龙的身影。

杜士仪竭力眯着眼睛试图看清那剑光人影,也只能隐约看到那一袭白色罗衫。好在那疾若迅雷的动作很快就慢了下来,可即便是剑器绕身极慢,可每次见那剑锋仿佛差之毫厘便会一个不慎伤及那冰肌玉骨,围观人群仍然不时发出了阵阵惊呼。

极慢之后又是极快,倘若说最初那一团剑光仿佛鸣雷惊电,那么此时此刻的剑势便仿佛疾风骤雨。但只见那一团白衫身影仿佛在翻江倒海一般,在场中四处搅动风云,尤其是站在最前头的杜士仪,几次都能感觉到寒光仿佛就在距离眼前不到数寸许一掠而过。而起初兴奋激动的杜十三娘,这会儿也已经被这森冷的剑势吓得面色发白,一面紧紧靠着兄长,一面死死咬紧了牙关,而竹影更是连手中捧着的那堆东西什么时候全都掉落一地都没发觉。

琵琶声渐缓,剑势亦是徐徐再缓,然而这一次,便仿佛暴风雨之后的江海逐渐恢复了平静似的,剑影和人影渐渐都能分得清了。待到琵琶声戛然而止,公孙大娘收剑而立,人群中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便爆发出了漫天喝彩声,一时间再次欢呼雷动,却是比此前那一次更加热烈。甚至有好事的坊间无赖少年高声叫道:“再舞一曲,再舞一曲!”

刚刚那一幕使得围观人群无不沉醉其中,这会儿附和的声音自是不绝于耳。然而,但只见回剑归鞘的公孙大娘冷淡地叉手揖礼,人群竟是又安静了下来。她行礼致意过后,便沉声开口说道:“奴公孙大娘,本欲从东都往豫州郾城,不料一出登封便遇飞蝗漫天,捕蝗使四处征民捕蝗,因而方返登封献艺。即日起将在登封逗留三日,今日便到此为止,还请诸位看客明日而来。”

这极其冷淡的一句话,却让骚动的人群渐渐平静了下来。见一众人等井然有序地排队,去场地一旁一个敞开口子的钱箱中投入一文钱甚至几文钱不等,虽也有人悄悄溜走,可就连起初鼓噪的市井无赖竟也不出声了,杜士仪着实惊叹于公孙大娘一言九鼎的效应。听到身边似有动静,他低头一看,发现竹影正在忙不迭地捡拾地上的粉盒等物,不禁为之莞尔。这时候,起头豁出去带着他们挤进来的那汉子方才意犹未尽地啧啧称奇。

“真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没想到竟然能一观公孙大家的风采,死也值了!”

他自己也还沉浸在刚刚那一曲剑舞之中,听到这连声赞叹,也觉得理所当然。就在这时,就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多时,三五骑人便远远从坊市街道尽头驰了过来。一行人到了近前,为首的人一甩缰绳跃下马背,打量了尚在整理皮囊的公孙大娘和徒弟琴师三人好一会儿,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明公得知公孙大家大驾光临登封,有请过府一会。”

第29章 诗未过半势已成

尽管仍是背对着这一行人,但公孙大娘早已听到了马蹄声。此时此刻,她不动声色地整理好了皮囊,随即方才站起身来。见为首那人低头抱拳,状似恭敬,她便侧身退了一步,随即开口说道:“奴不过一介舞者,不敢当大家二字,更不敢当崔明府之请。奴在东都曾经拜会过齐国太夫人,承蒙不弃,赠以琵琶剑器,勉之以精益求精。如今剑舞未成,不敢再登大雅之堂。”

杜十三娘离得近,闻言大为惊怒,咬了咬嘴唇,可还没等她动作,肩膀却被人按住了。抬头发现是自家兄长,她不禁露出了央求的表情。可等到杜士仪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尽管她心中大为不解,最终还是乖乖地站在那儿没有动弹。须臾,她就听见杜士仪低低问了一句:“这几人你可认识?”

仔仔细细搜寻着在县署住了两日的记忆,杜十三娘最终有些犹豫地说道:“似乎远远望见过,但应不是崔明府的家人,似乎是那刘御史的从者……”

“那刘御史人如何?”

“这……”杜十三娘犹豫良久,这才轻声说道,“听说凡宴必招官妓陪侍,据说……据说极好女色……”

杜士仪当即眯起了眼睛,许久方才淡淡地答道:“我知道了。”

兄妹俩说话间,那来人听到公孙大娘这推托之词,却是毫不气馁,又笑容可掬地说道:“公孙大家实在过谦了。你这剑舞若是不成,天底下还有谁人堪称剑舞大成?明公不敢勉强公孙大家,实在是因为奉旨巡视各方捕蝗事的刘御史现如今正在登封县署,闻听公孙大家竟然到了登封,一时大喜,所以明公方才特来相请。须知刘御史乃姚相国重用之人,只要公孙大家能让刘御史满意,他肯美言几句,便能让大家的剑舞名动天听。公孙大家游历天下,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果然,崔韪之那滑不溜手的家伙怎么可能派自己人做这种被人诟病的事,听此人软硬兼施的口气,决计是那刘沼的手下!

杜士仪见公孙大娘的秀眉终于微微蹙了起来,他方才打定了主意。他轻轻放下了刚刚按着杜十三娘肩膀的手,低声对那看着对面那一幕满脸不忿的汉子低声说道:“这位大兄,烦劳先把舍妹和青衣带出坊市。可以的话,先送她们回去。”

“小郎君,你这是要……”

看到杜士仪凝视着那边厢面如寒霜的公孙大娘,那汉子一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连忙点了点头。而杜十三娘闻言大为震惊,眼见得兄长给了自己一个严厉的眼神,她方才咬了咬牙,拉了不明所以的竹影就跟着那汉子走了。然而,才走不多远,她却忍不住又回过了头来,见杜士仪目不转睛盯着那边厢僵持中的两拨人,她只觉得心中满满当当尽是担忧。

阿兄……

她咬了咬牙,随即对一旁那汉子说道:“这位大兄,劳烦送我们去嵩阳观!”

此前围观人群本就尚未全部散去,周遭还有二三十人,见那县署来人强邀公孙大娘,不少百姓都露出了鄙薄的表情,但却全都敢怒不敢言,一时间,倒是聚拢来的人越来越多,不多时就又围了上百人。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整理了一下身上刚刚因在人群中而挤得有些褶皱的衣衫,随即大步走了上前。见那说话的从者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公孙大娘,他突然重重抚掌,见那清脆的巴掌声引来了四周围众多打量的目光,他这才笑着开了口。

“黄帝采首山之铜铸剑,以天文古字铭之,因而剑乃兵之圣者,至尊至贵,人神咸崇!今日见公孙大家这一曲精绝天下的剑舞,我方才体会到了此中深意。非剑不足以见此舞之妙,非此舞不足以彰显剑之精髓!公孙大家舞技已尽善尽美,却依旧精益求精,怪不得我在京城时,曾与岐王第和崔中书宅几番听闻令名,端的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尽管那出入豪门的景象只不过是脑海中斑驳的记忆,但如今杜士仪徐徐说出,却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自信。见那本已面露不豫的从者听到那两个名字,眼神微微一凝,他方才又曼声吟道:“今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爠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围观百姓见杜士仪白衣翩翩骤然出现,一开口便是盛赞公孙大娘剑舞超群,继而又掣出了岐王和崔中书的名头,注意力自然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待听得这八句诗,也不知道哪个好事的暴喝了一声好,一时四周围再次彩声雷动。这动静顿时引来了不少闻听公孙大娘到登封而聚拢来的城中百姓,而刚刚面露冷峻之色的公孙大娘品着这首显然尚未完结的诗,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一时目露异彩。

眼见四周围的百姓越聚越多,杜士仪这才转身正对着那几个从者,笑容可掬地说道:“如今公孙大家既然允诺在登封只停留三日,四境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眼下登封境内百姓正奋力灭蝗之际,有公孙大家一曲剑舞,正可谓鼓舞四方士气!明公与刘御史所求,一观公孙大家绝妙剑舞而已!既如此,何不与民同乐,移步坊市,与四境百姓同赏这独步天下的技艺,以此为一时美谈!”

“说得好!”

“请明公与民同乐!”

“公孙大家这绝妙剑舞,正该上下同享!”

在这乱哄哄的附和声和鼓噪声中,那刚刚威逼利诱的从者一时面色极其难看。他恶狠狠地盯着杜士仪,但见四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只能重重咬了咬牙,强笑对公孙大娘拱手道了一句:“还请大家好好斟酌。”旋即便跃上马背调转马头带头离去。

他这一带头,其余几个人自然慌忙跟上。他们这一走,人群中一时爆发出了阵阵欢呼,也不知道是因为杜士仪三言两语赶走了官府的人,还是因为接下来两日还能看到公孙大娘的无双剑舞。

因见四周人实在是太多,公孙大娘定了定神,这才徐徐上前轻声说道:“多谢……杜小郎君。”

“原来公孙大家还认得我。”

杜士仪含笑低声答了一句,这才扫了一眼四周围观百姓,旋即对公孙大娘拱手一揖,朗声说道:“今日公孙大家驾临登封县,实在是让此地蓬荜生辉。坊间旅舍虽好,但毕竟嘈杂不便,峻极峰下嵩阳观精舍众多,兼且环境清雅,不失为雅居之地。”

刚刚那一行人颐指气使语多威胁,尽管杜士仪替自己暂时解围,但公孙大娘更知道不论住在坊间旅舍,抑或是寄住城中大户人家,都很难逃过如今手中握着颇大权力的那监察御史刘沼的骚扰。也只有嵩阳观这种看似方外之地,实则深受尊崇之所,才能够让她暂时有个托庇之所。

“只恐嵩阳观清静之地,不容奴一介舞者。”

“公孙大家何妨前往一试?”

见杜士仪嘴角含笑,想起刚刚那从者的嘴脸,公孙大娘只消须臾便做出了决定。而周围人群虽没盼得公孙大家落脚在自家坊内的旅舍,但嵩阳观远近闻名,一时却也无话,但仍有不少人主动跟在后头,竟是浩浩荡荡将这位名动一时的剑器舞第一大家一路送到了嵩阳观外。如此动静,观内自然是立时有道童出来查看动静。杜士仪先是求见司马承祯,得知这位上清派宗主竟是不在嵩阳观,他不禁生出了有些失望,随即便提出求见观主宋福真。

那道童认出是杜士仪,想起刚刚杜十三娘才到了观中求见孙太冲去了,再听到事由,哪敢怠慢,慌忙快步奔去禀报观主宋福真。

“公孙大娘?”

身为嵩阳观观主,对于这个赫赫有名的剑器舞大家,宋福真还是耳熟能详的。尽管依稀觉得事情仿佛有些古怪,然而,如此盛名女子借宿观内,于嵩阳观亦是扬名之事,他思量再三便点点头道:“你去知会一声,把东北角的翠竹苑腾出来,请公孙大家入住。”

孙太冲从杜十三娘那儿听说了公孙大娘登封坊市献艺的事,还在斟酌之间,却得知了杜士仪把公孙大娘一行人送到了嵩阳观。可他还来不及去见观主宋福真,宋福真让人腾出翠竹苑留宿公孙大娘一行人的话,就已经被杜士仪告知了刚刚一路送过来的百姓,外头一时欢呼雷动。面对那样的大动静,眉头紧蹙的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直到和从观门进来的杜士仪打了个照面,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杜小郎君这借势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

“东都永丰坊崔家亦曾经挽留公孙大家教导家妓,遭婉拒之后依旧贻赠琵琶剑器,一时传为美谈。倘若公孙大家在登封县却为朝中监察捕蝗事的御史强留献艺,传扬出去,损的绝不是一个人的令名。”杜士仪泰然自若地看着孙太冲,随即又是长揖谢道,“还请孙道长勉为其难。”

“宋观主都已经答应了,我还有什么勉为其难?”想到此子事事出乎意料,而且司马承祯相人极准,虽鲜少扬名,他却是亲眼见过的,于是按捺了一下心绪,他便和颜悦色地说道,“只是你在捕蝗之事上竭尽全力,如今却因血气方刚一时冲动,得罪了那位刘御史,兴许不但功劳尽皆付诸流水,而且还会妨碍将来前途。”

撞见这种事情却袖手不理,纵使日后青云直上,他这心里头也过不去!

踏入翠竹苑,看着那满院子和峻极峰下自家草屋几乎同样翠绿欲滴的茂盛竹林,杜士仪不禁驻足片刻。他信步来到居中朝南的正屋前,恰巧一只玉手拨开竹帘,旋即便有一位白衣白裙的年轻女子跨出了门槛,正是公孙大娘。

第30章 竹林之中论疾苦

落日余晖将一整片青翠竹林映照上了一层灿烂的金黄色,白天的暑气也逐渐褪去,微风拂过树梢,无数竹叶轻轻摇曳,发出一阵阵簌簌声响,给徜徉竹林中的人带来了一股清新的凉爽。因而,这会儿杜士仪站在那儿,无论表情还是心情都愉悦得很,因为他的身边,便陪伴着一个真正的传奇。

“杜小郎君笑什么?”

“只是心里觉得高兴罢了。”杜士仪若无其事地翘了翘嘴角,随即停住脚步,很是诚恳地对公孙大娘说道,“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虽则别人都叫我一声杜小郎君,可公孙大家能不能省掉当中那个小字?”

“嗯?”见杜士仪一本正经提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个要求,公孙大娘一时怔住了,随即不禁莞尔。那难得的笑容出现在她那张一直冷若冰霜脸上,越发显得闪耀夺目。她却仿佛一无所知似的,见杜士仪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杜郎今日面对豪奴,先以半首绝妙好诗撩拨民意,而后又建言借宿嵩阳观,此情此心,奴感激不尽。”

杜士仪请公孙大娘省掉一个小字,谁料她连一个君字也一并去掉了,这一声悠悠杜郎,简直能让人心中生出无限异样的期待。然而,想起此前剑舞之时,那几乎冲着鼻子来的森冷剑势,他那一丝绮念立时无影无踪,但却也不想轻易示弱。

“冲冠一怒为红颜,换成别人也会如此。”

“不,就算是杜郎君提到的那位赵国公在场,也只会暂避锋芒,不会和那位刘御史正面交锋。”公孙大娘收起戏谑,徐徐转过身去,走到小径旁边的一棵老竹跟前,这才头也不回地说道,“杜郎君身在登封,大概不知道外间是何情形。这位刘御史自从得到旨意从长安出发,一路走得极快。陕州、新安、巩县,这登封先头的一州二县,全都被他折腾得鸡飞狗跳,据说百姓畏惧天谴不肯捕蝗,他便给县令们都下了死命令,县署差役用鞭子驱赶百姓下田捕蝗,蝗虫不尽,不许回家。”

她说着突然一顿,随即倏然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说道:“而就因为他来到都畿道的消息一时传遍各方,我本打算去的郾城原本是不愿意捕蝗的,捕蝗使催促再三,县署上下一直抗拒,捕蝗之事一直拖拖拉拉的,而就因为他来了,捕蝗使一时态度极其强硬,强令县署征民灭蝗,甚至限期极紧,县署被逼无奈,乃至于不得不下令悬赏。为了那一斗蝗虫三五文钱的赏钱,坊间无赖故意以此为由踏坏青苗,勒索百姓花钱消灾。一面要应官府的差遣捕蝗,一面还要应付这些,就连路上的行旅也受到了骚扰,所以我才折返登封。”

对于杜士仪来说,公孙大娘所言着实是莫大的冲击。蝗灾的危害性显而易见,可明明是利大于弊的捕蝗竟然会到这般地步,他怎么也料想不到。原以为刘沼此人不过是倨傲狂妄,仗势欺人,倘若事实真的如公孙大娘所说那般,那么,民间可想而知是如何怨声载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我听说杜郎君在宋曲召人灭蝗的时候,支起大锅烹飞蝗,啖之如美味佳肴,一时民众应者云集,再加上驱鸭吞蝗亲力亲为,又有飞蝗之利在前,故而乡民渐渐信赖。倘若这些捕蝗使也是如此亲民,而不是一味高压,自然蝗灾消弭,而民心安泰。可他们显然只是急于求成,而且……”公孙大娘顿了一顿,突然疾步上前,在距离杜士仪不过一两步之处停了下来,“杜郎君可知道,去年山东各地蝗灾,并不曾减免过岁租?”

“这是真的?”

见杜士仪满脸不可思议,公孙大娘方才淡淡地说道:“我这一年多都在北边各地献艺,这是亲眼所见所闻,自然是真的。倘若减免,自然说明蝗灾为害民不聊生,捕蝗于事无补。而不减免,便说明只要捕蝗得力,灾情便能够可控,租赋还能按期上缴。所以,减与不减,于百姓是生死,于朝中那些相国们,却是政绩的问题。虽说姚相国在任数年,多行善政,此次令蝗灾州县大力捕蝗,亦是必行之举,可惜用错了人,私心亦太重!”

面对如此犀利的评判,杜士仪不知道自己该是苦笑,还是露出其他的表情,心里却隐隐觉得,公孙大娘仗剑游历天下,仿佛竟不是单单剑器舞超拔群类而已。竹林之中不谈风月而谈这等民生疾苦,乍一看去,怎么也不该是公孙大娘一个舞者,他一个白身人去管的闲事。可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再次端详起了那张在星星点点金灿灿阳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耀眼的脸。

“咳……咳咳!”

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杜士仪诧异地扭过头,却只见小径那一头,杜十三娘正带着竹影站在那里,脸上似嗔似喜,瞧见他看过来便使劲皱了皱鼻子。这时候,他一时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杜十三娘和竹影主仆俩竟然没有回草屋,而是在这嵩阳观!于是,他也顾不得公孙大娘,连忙转身朝杜十三娘迎了上去,见小丫头见了自己还闷闷地不吭声,他便笑着叫了一声十三娘,谁知下一刻,他就只觉得一个人影扑在了自己怀中。

“阿兄,以后有事情,不许把我赶走,我再也不要一个人在安全的地方为你牵肠挂肚!”

觉得胸口传来一阵湿热的感觉,仿佛是杜十三娘哭了,杜士仪见其身后的竹影也转过身去,显见是在拭泪,他连忙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背,因笑道:“哪有什么事情,根本就没事,你呀,小小年纪就爱瞎操心!你看阿兄我不是好好的吗,哪里少了一块肉……”

话没说完,突然被人使劲在胸膛上推了一下,低头见杜十三娘已经涨红了脸,显见生气了,他知道自己这插科打诨反而起了反作用,只得叹了口气道:“不是阿兄要撇下你,而是我有时候难免冲动,我管闲事也就罢了,总不能再因此牵涉到你……”

“可那会儿我也想上前打抱不平,阿兄你分明还拦过我!”

“打抱不平?十三娘,人家不是县署中人,就是那监察御史刘沼的亲信,你凭什么上前去打抱不平,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杜士仪面色倏然转厉,见杜十三娘一时瞠目结舌,一张脸上渐渐血色褪尽,他便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十三娘,别以为崔明府敬着我们,我们就真的有什么了不得。门第贵贱,刘沼那种口含天宪的人就未必放在眼中,而崔明府与其说惦记着我首倡捕蝗给他争取的时间和功绩,还不如说是碍于崔十一郎!”

“阿兄……”

“倒是你到嵩阳观求见,看似是为我寻一个后援,但孙道长不是司马宗主,其心难测,再加上此前因你的事情,宋观主还罚过数人,万一那些人怀恨在心,趁机因此对你不利又怎么办?”

“好,都是我的错,我认错就是!”杜十三娘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终究还是忍不住带着哭腔说道,“阿兄说我不该打抱不平,说我不该到这嵩阳观来,可你不但助了公孙大家,也还不是把人带到嵩阳观来了!”

眼见杜十三娘抽泣着转身就跑,竹影先是一愣,随即不禁大急。她也顾不上去追杜十三娘,上前一步便不管不顾地说道:“郎君,娘子在家中日夜盼望着你回来,今天能和你一块进城更是欢喜得不得了!就是住在登封县署的时候,崔明府和夫人甚至说过要收她做干女儿,衣裳首饰送了好些,娘子推辞再三,只挑了最寻常的,更不曾答应,也从来没有任何自得之意。她也是为了你这才立时三刻赶到了嵩阳观来,在孙道长面前也只说了公孙大家到登封,别的只字未提!她只是担心郎君这兄长,其他的什么都来不及去想!”

说完这话,竹影只是微微屈膝,随即立时反身去追杜十三娘。

主仆俩一前一后须臾就不见踪影,杜士仪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背后传来了公孙大娘的声音:“杜小娘子虽年少,待人却是一片真挚之心,纵使是有所疏失,杜郎君也不该这样疾言厉色。更何况是为了我一个外人。”

“这不是外人与否的问题。”杜士仪头也不回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开口说道,“是我太心急了,忘了十三娘的年纪。适才能与公孙大家这一番相谈,让我收获良多。如今我得去和十三娘好好分说,先行告辞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

等那白衣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喃喃念着刚刚杜士仪仿佛是随口吐出的句子,又想起那半首尚未完结的诗,公孙大娘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那一夜的同屋而眠在她的心里没留下多少痕迹,尽管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容貌之后仍是酣然入梦,甚至连她一大早携徒启程都没有发觉,尽管她曾经在前往郾城途中听说过京兆杜陵杜十九当众食蝗,又首倡驱鸭吞蝗,继而四乡百姓无不大力养鸭蓄猪,胆大的也有人以蝗虫为食,但她的旅程中,如此过客不计其数。然而,今天他的仗义解围却不可避免地深深镌刻在了她的心中,尤其是那一刻群起喝彩的一幕。

“今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不知道,这后头可还有续……”

第31章 手足连心

杜士仪几乎把整个嵩阳观翻了个遍,却仍是没有找到杜十三娘的踪影,最后方才猛然想到了峻极峰下的草屋。问过守门的杂役道人确认人走了,他连忙匆匆向宋福真告辞出观赶了回去。一路行去,天色已经渐暗,当他拐入那条熟悉小径的时候,四周更是几乎完全黑了。

这时候,那竹林中隐约透出的些许光线便仿佛成了指路明灯,当他到了篱笆前,果然看见草屋之中亮着灯。推开院门的一刹那,他突然听到一阵狗吠,紧跟着,棚子那边仿佛有人探了探脑袋,继而就传来了田陌的声音。

“不用担心,是郎君回来了!”

草屋前头,竹影看着杜士仪快步走来,犹豫片刻方才在他来到面前时低声说道:“娘子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嗯,辛苦你了。”杜士仪点了点头,推门进屋之后,又低声说道,“你在外头守着,别让人窥探了动静。”

“婢子明白!”

在杜氏兄妹面前一贯称呼较为随便的竹影使劲点了点头,待到杜士仪进屋掩上房门,她立时便前行两步,眼睛死死盯着那边的棚子以及外头的小径。

偌大的三间屋子在整修之后,居中的主位和两边的四张客位都由简陋的坐席换成了矮坐榻,原本用来隔断东屋的简陋纸质格扇也变成了素刻木屏风。这会儿明间中的灯台已经点亮,东屋却是漆黑一片,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这屋子里原本就是空无一人一般。进门之后的杜士仪见此情景,脚下只是微微一迟疑,随即就径直转到了东屋。临窗那张从前杜十三娘睡的竹制卧床却并没有换过,此时此刻,正躺着一个对着墙的娇小人影。

“十三娘。”

轻轻唤了一声,见人纹丝不动,杜士仪便索性转身坐了下来,同样背对着上头的人开口说道:“刚刚在嵩阳观,是我心急,不该那样说你。毕竟,要不是你日夜照料,千里求医,兴许我这个阿兄早就一命呜呼,压根没有如今这活蹦乱跳的好日子。”

“胡说!”床上的杜十三娘虽然没有翻身,但忍不住脱口迸出了两个字。紧跟着,她才醒悟到自己刚刚回来之后就一直在伤心生气,可阿兄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很想继续说几句气话,可那些句子根本不能从脑海中浮现出来,更不要说继而出口了。她只能狠狠咬了咬牙,索性又不做声了。

“九叔人在仙州西平,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相依为命,所以总怕你一不留神陷于险境。可听了竹影那番话我才知道,我家十三娘不但富贵不骄贫贱不移,而且还格外聪慧坚忍,是我小瞧了你。没错,如果不是你,又怎么可能让当初活死人似的我拖延了那许多日子,又怎么可能把我从京兆府千里迢迢送到了嵩山,又怎么可能在嵩阳观前一跪不起,纵使大雨也不肯挪动半步?”

杜十三娘听得心中剧烈一颤,从前那种面对兄长重病时的伤心绝望仿佛一瞬间弥漫全身,顿时让她的眼睛全数被泪水糊住了。觉察到杜士仪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也不知道用尽了多少力气,这才终于咬紧了牙关没吭声。

“所以,都是阿兄不好。明知道血脉连心手足情深,你纵使身在安全的地方也会惦记着我,却还是狠心把你遣走了。明知道你聪明机敏,不会在孙太冲面前不管不顾求援,还责备你。明知道你不是那等因为别人示好,因为金玉俗物动心的人,还只把你当成小孩子……”

“阿兄,你别说了,别说了……”

这一次,杜士仪的话没有说完,就终于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竹床嘎吱嘎吱响了两声,一直背对着外头的杜十三娘终于翻过身,脸上赫然泪痕宛然,眼睛已经是一片通红。她支撑着坐直身体,声音哽咽地说道:“阿兄没错,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当着公孙大家的面向阿兄发脾气,更不该一个人偷偷跑回来……都是我……都是我以为阿兄讨厌我自作主张,以为阿兄讨厌我碍事……”

见杜十三娘说到这儿,突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连忙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想想自己这些天一直在卢氏草堂抄书听讲,师兄们大多都照应得很,而杜十三娘虽有崔俭玄派了两个家仆在这儿,县署也有照拂,但毕竟那种孤单是不一样的。而自己难得回来一次,只带着她到登封县城逛了一圈,遇上事情却又疾言厉色说了她一番,小丫头心里过不去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没事了,没事了……”他轻轻抚摸着杜十三娘的脊背,连声安慰了好一会儿,直到杜十三娘那抽噎的频率渐渐低了,他方才松开了她,又塞了一块绢帕在她手中。眼见得小丫头背过身去使劲擦揉着眼睛和鼻子,转过身来后,眼睛鼻子都是红红的,莞尔一笑的他方才轻轻揉了揉她那已经散乱下来的头发,“以后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可别又像今天这样撒腿就跑,害得我在嵩阳观四处找你,后来才知道你早就带着竹影从大门跑了。”

“阿兄……”

杜士仪看着满脸赧颜的杜十三娘,随即开口说道:“我也反省过了,求学固然重要,可要老是一丢下你就是十天半个月,我这个做兄长的就实在太过分了,担心这种话,不能只是说说而已。等明日回去之后,我就对卢师禀明,争取每隔五日就回来探望你一次……”

“不要,阿兄,不要,千万别为了我耽误你的学业!”杜十三娘几乎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又一把按住了兄长的手,“我只要阿兄好好的,只要阿兄将来能前程似锦就够了,别的都不要紧。阿兄也说过,我聪明机敏,所以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摆出不容置疑的态度,突然只听到外头依稀传来了一声嚷嚷,紧跟着又是一阵狗吠,仿佛还夹杂着田陌的叫喊。心中诧异的他站起身来,到了门前才刚打开门,就只听见那边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杜十九,你吱一声,在不在家?这大晚上的,要不是四师兄带着,我差点摔山沟里了!”

是崔俭玄!

大吃一惊的杜士仪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今日出来之前,裴宁还吩咐过早去早回,而自己遇到那一连串的事情之后,早就把这吩咐给忘在了九霄云外。他连忙出了草屋大声说道:“在家在家!田陌,快把崔郎君他们引进来!”

不用杜士仪吩咐,如今在这儿帮忙看着草屋的崔氏家仆自然认得少主人,这会儿须臾就安抚了吠叫不停的狗,继而把人迎了进来。就只见崔俭玄的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后头则是结实魁梧的侯晓。当看见他之后,侯晓却也罢了,崔俭玄当即气咻咻地快步赶上前来。

“杜十九,你怎么回事!一放出山就没影子了,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求着四师兄带我赶了过来!”

“对不住对不住,今天我带着十三娘去了城中坊市,而后遇到了一些意外的事情。”

想到两人为了自己特意走山路赶过来,而崔俭玄从前又早就暴露过最怕黑的毛病,杜士仪一时大为歉疚,连忙把两人让到了屋子里。杜十三娘亲自奉上了两杯浆水,随即便带着竹影退到了东屋里头。见崔俭玄一口气喝完了浆水,随即用极其恼怒的目光瞪着自己,杜士仪少不得把今日在坊市中观公孙大娘剑器舞,继而发生的那一段风波给原原本本解说了一遍。待他说完,四师兄侯晓固然眉头紧皱,崔俭玄更是气得一巴掌拍在了自己坐着的矮座榻上。

“该死,真该死,早知道公孙大家会到登封县来,我今天就早和你一块出来了!”

话音刚落,崔俭玄见侯晓投来了不悦的一睹,想到这一路多亏了四师兄生拉硬拽,否则他半路就给那些鸟啼狼啸吓得走不动了,他只得讪讪一笑干咳一声道:“不过,那个刘沼果然可恶!他究竟是来监督捕蝗的,还是来风花雪月的!”

说到捕蝗,对此一直持反对意见的侯晓一时眉头皱得更深了。然而,想到是小师弟治好了恩师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开口说道:“此事既然因我而起,公孙大家借宿嵩阳观期间这几日,我不便回去,还请四师兄回禀卢师一声。”

“也好。”侯晓天性不善这些复杂的纷争,点了点头就开口说道,“我现在就回去。”

“虽说四师兄常常走山路,可如今入夜,山上伸手不见五指,千万不可冒险!”杜士仪连忙一把拉住了侯晓,沉声说道,“这草屋虽不宽敞,但容留你们住一晚上,却是绰绰有余,明日一早赶路回去也来得及!”

“没事,小师弟不用担心……我从小就跟着阿爷成天钻山,是远近四乡最好的猎户!”

侯晓说着就看向了崔俭玄,崔俭玄却斩钉截铁地说道:“那四师兄回去报信,我留在这儿,有什么事也能帮个手!”

第32章 暗斗

尽管奉命巡视遭蝗灾各州的监察御史刘沼留在登封县署已经不是一两天了,但夜色之中,县衙官舍之中来来往往的那些婢女也好,差役也罢,全都是小心翼翼,每一个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进进出出无不是蹑手蹑脚。就在之前,一个在县署应奉许久的差役,便因为一句话不对被轰了出去。尽管性命无虞,但谁都知道,此人这一二十年积攒起来的脸面人缘不但没了,日后在县署中也再无立锥之地!

一顿食不甘味的晚饭过后,刘沼便拂袖而去。他这一走,从县丞主簿到两个县尉,全都松了一口大气,见登封令崔韪之亦是面色不佳,钱少府有意活络一下气氛,当即轻咳一声说道:“那杜十九也实在是太不知好歹……”

“天色不早,各位也散了吧!”不等钱少府把话说完,崔韪之便站起身来淡淡吩咐了一句,见属官们忙不迭地行礼答应,他便径直转身离去。待到从刚刚待客的大厅出来,吩咐几个婢女远远跟着的崔圆快步追了上来,他才开口说道,“之前坊市那边,那杜十九郎究竟是怎么说的,百姓又是怎么一个反应,你给我原原本本再说一遍,不要漏掉半个字。”

崔圆不敢怠慢,慌忙将下头差役吴九刚刚亲自去打探出来的情形一五一十又转述了一遍。好在吴九记性极好,就连那半首诗也记得一字不差,他这一转述之后,便只见自家郎主喃喃自语念诵了两遍,继而露出了深深的恼色。

“这个刘沼,巡视各州县,不问蝗灾损青苗几何,只问是否征民捕蝗,捕蝗数量几何,分明不为蝗灾事,只为了推翻之前韩大夫那通奏疏!据他的口气,这次姚相公仿佛还是不打算上奏蠲免受灾之地的赋税!”

这种关系重大的问题,崔圆自然不敢插嘴,只一声不吭地随侍在旁边。崔韪之自然也并没有想过区区一个从者能给出什么建议,余怒未消的他径直回到了寝堂,却极其不耐烦地屏退了要上前服侍自己宽衣的婢女,径直就在居中的主位上盘膝坐了下来。足足过了许久,他眯起的眼睛方才逐渐展开,随即撩起衣裳复又站起身来,轻轻振了振袍角。

四兄崔泰之诛二张有功,六兄崔谔之诛韦氏有功,都是简在帝心之人,如今这事情他决断不下,只消写一封信回去,让他们去斟酌吧!至于那京兆杜十九惹出来的事情,冲着其和崔俭玄是同门,交情又好,他不妨小小地推上一把。

“七郎,又要出去?”

崔韪之回头看见是妻子王夫人,想到适才自己进来竟也没理会她,便歉意地笑道:“夫人自请先安歇,我要去见一见刘御史!”

带着崔圆又到了刘沼如今暂居的县署官舍,使人通报了进去,他却在门口足足等了一刻钟,这才得到了姗姗来迟的答复。尽管心中暗骂此子得志便猖狂,但监察御史位虽卑职却重,更何况刘沼背后的姚崇,方才是真正最可怕的那个人,于是,当进了门之后,他脸上丝毫不见被人晾在门外等了许久的尴尬,反而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这么晚了,刘御史还没休息?真是夙夜辛劳,可敬可佩!”

尽管脸皮甚厚,但刘沼自从回房之后就一直在生闷气,听到这样的恭维,还是有些不自在。他生硬地欠了欠身请崔韪之坐下,随即便带着几分盛气说道:“崔明府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是有一事相询刘御史。”在这个官位比自己低了七八级,年纪也小十余岁的晚辈面前,崔韪之仍旧端着一副和煦的笑脸,“不知道明日公孙大娘坊市献艺,刘御史可去一观?”

“什么?”

见刘沼勃然色变,崔韪之依旧笑容满面地说道:“公孙大娘在北地赫赫有名,每到一地豪门世家无不争相延请,如今到了登封,百姓一时激动,当街嚷嚷出了与民同乐的话来,我这个登封令若是置若罔闻,传扬出去不免落一个不亲民的名声。若是刘御史不太方便,那就算了,横竖这些天你巡视祖籍遍布乡里,本就辛劳,不出面也说得过去……”

“崔明府何出此言,既是你要去,那我自然也乐意去观瞻公孙大家那剑器浑脱的风采!”

刘沼原本根本不想纡尊降贵到坊市去和一群庶民挤在一起凑热闹,然而,崔韪之这话却让他立时改变了主意。在登封县这几日,他深知崔韪之为人圆滑世故,尽管对他恭敬客气,但本质上还是一只再狡猾不过的老狐狸。要是他明日推辞不去,这家伙不知道会编排出什么由头安在自己头上!别的县令没有人在君前说话,清河崔氏可不同!

于是,斩钉截铁应下了此事,等到把仿佛对他的应答有些措手不及的崔韪之送了出去,他回转身之后便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想算计我,休想!”

回到房中屏退了崔韪之送来的婢女,又让书童备好了文房四宝在一旁抻纸,提起笔来的他只沉吟片刻,立时行云流水一般在纸上疾书了起来。

“敬禀姚相国足下,卑官奉命巡查各州县蝗灾事,今至登封,有民女公孙大娘精擅剑器浑脱,于坊市剑舞一曲,围观百姓无数。今蝗灾尚未为患,百姓不思全力灭蝗,反沉迷玩乐……”

摇曳的灯光中,他的脸上晦暗不明,那张原本就抿得紧紧的嘴竟是显得更加刻薄了。

回到寝堂的崔韪之却仍然没有宽衣。他屏退了其他人,只留着王夫人亲自在身侧,这才开口说道:“劳烦夫人替我掌纸笔,写一封家书给东都永丰坊齐国太夫人。”见王夫人面露惊疑,他又补充了一句,“是让齐国太夫人带给四兄泰之的。”

王夫人立时恍然大悟,当即去取了笔墨纸砚。待到左手拢纸在手,她右手提笔蘸墨,随即便用征询的目光看向了丈夫。

“叔母太夫人慈鉴,韪之百拜。今十一郎求学于卢氏草堂,学业精进,韪之不胜欢欣。唯捕蝗御史刘沼过境登封……”

第33章 越女传人

晨曦乍现,翠竹苑中便传来了一阵剑气凌空的破空声。站在场边的岳五娘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矫若游龙上下翻飞的身影,尤其是那仿佛活过来的剑光,即便自从跟了公孙大娘学艺已经有好些年了,但她仍然有一种呼吸摒止的感觉。当那人影终于停了下来,她连忙双手捧着手巾迎上前去。

“师傅,擦擦汗吧。”见公孙大娘接过手巾,继而擦了擦脸,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开口说道,“今日咱们真的要到城中坊市去吗?万一县署那边余怒未消,再派人来强请……”

“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公孙大娘微微一笑,轻轻按着心爱小徒儿的肩头,面上渐渐流露出几许怅惘,“我当年出师之后,一度女扮男装去过边塞,见过几场激烈的战事,见过将士浴血战场奋力杀敌,剑器舞这才得以小成。而后我游历各地,除了你之外,也收过几个徒弟,可最终,留下的只有你一个,你可知道为什么?”

岳五娘还是第一次听师傅提到这件旧事,一时睁大了眼睛:“师傅,为什么?”

“那时候我也还年轻,看到路边贫儿,便忍不住想收容下来,悉心教导技艺。她们凭借年少和努力,大略学会了剑器舞,便觉得能够自立门户,所以多半呆不了两年就走了。当然,也有些是野心勃勃想要名动天下,于是禁不住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挑唆,做出不该做的事……所以,两年前我在汴州一舞过后,便遣散了那些徒儿,只留下了两个乐师,后来又收下了你。你性子直爽有什么说什么,天分和乐感都好,将来兴许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时候……”

“师傅!”

见不过十三岁的小徒弟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公孙大娘再次为之一笑,随即曼声吟诵道:“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彷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你还记得入门的时候我诵给你听的这些话吗?”

岳五娘立时使劲点了点头:“当然记得!”

“那你可知道这些话出自何处?”

“出自《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

岳五娘还在攒眉苦思,却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一时连忙转身看去,却发现是昨日仗义解围的那位杜小郎君带着一个秀气若女子的白衣少年进了院子。那一晚在宋曲村正屋子里的相遇,她早就不记得了,但昨日的事情她实在是刻骨铭心,一时连忙快步迎上前去。

“杜小郎君,今天还带客人来了?啊,你是……”崔俭玄的面孔她只是稍稍觉得眼熟,可到了面前,看到那一双凤眼,她立时记忆复苏,一顿之后就惊呼道,“你是东都永丰坊的崔郎君!”

“答对了!岳五娘,听杜十九说,昨天你的舞剑也引来了满堂彩,真的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崔俭玄笑吟吟地冲着岳五娘点了点头,随即便看向了那边厢的公孙大娘。不过是两月之前,他还在东都永丰坊的家中观赏过公孙大娘那无双剑舞,一时惊为天人,没想到现如今在登封县又遇上了!

眼神闪烁的他止步片刻便撂下杜士仪走上前去,又是笑容可掬地说道:“公孙大家,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看来这是天意注定呢。”

除了嘴不好,杜士仪在崔俭玄身上一直没发现那些纨绔子弟的毛病,此时见他面对公孙大娘犹敢占嘴上便宜的样子,不禁大为讶异。然而下一刻听了公孙大娘的话,他便明白,此便宜绝非彼便宜。

“崔郎君就这么想从我学剑?学剑却不比读书写字,要吃的苦不计其数。”

“在我看来,读书方才是苦中苦!”崔俭玄想起这些天在卢氏草堂硬着头皮读书的日子,只觉得这才是看不见尽头的苦,因而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随即便一本正经地说道,“只要公孙大家肯教授,我一定竭尽全力。”

“咳!”看见这崔十一郎仿佛又是吃了称砣铁了心,杜士仪不得不用重重一声咳嗽打断了这不知道何时才能有个结果的谈话。他也不理会崔俭玄那恼怒的眼神,看着公孙大娘开口问道,“今日的坊市献艺,公孙大家可预备好了?”

“剑器舞于我来说,便好比家常便饭,没有什么可预备的。”

这个答案倒是在杜士仪意料之中。他也就是以这一问起个头,见公孙大娘支使了岳五娘去收拾剑器,唤乐师准备出发,他便又开口问道:“公孙大家刚刚援引了《吴越春秋》那一段越处女答勾践的话,莫非这独步天下的剑器舞,正是脱胎于千年前的越女剑?”

刚刚和岳五娘的话被杜士仪听去,此刻面对这个问题,公孙大娘不禁沉默了下来。良久,她才苦笑一声道:“时过境迁,越女剑那些动静之法早已不传,如今我的这些技艺,不过是些许皮毛而已,再不能用于军中以为绝艺,所以我辈中人,再不敢在外人面前提越女二字,还请杜郎君不要再提此事。”

一旁的崔俭玄知道杜士仪这些天正在一面读史一面抄书,既然这么说便一定有此事,一时两只眼睛更是流露出了异样的神采。而杜士仪不过是听公孙大娘教徒而灵机一动随口一问,谁知真的切中事实,心里几乎跳出了和崔俭玄相同的念头。好在他还记得自己今日为何而来,于是定了定神便点点头道道:“公孙大家既有吩咐,我莫敢不从?不过,经昨日之事,今日坊市剑舞,观瞻之人必然更多,公孙大家不知可有什么想法?”

“杜郎君所说的想法,不知所指为何?”

“公孙大家虽在北地赫赫有名,然琴师二人,徒弟一人,车马不过一乘,这是不是与名声不太相称?”

听到这话,正在地上整理剑器皮囊的岳五娘忍不住站起身来,不服气地说道:“师傅说了,人越多,心越是不齐!去年师傅在河南道游历的时候,不少大户人家争相把侍婢送给师傅,师傅却一个都不肯收!师傅说,达官显贵家的婢女,比外头小门小户还过得优越,吃不起那些苦。而且,人多了,不免容易被人挑唆……”

“五娘!”见岳五娘说着说着,竟然连自己最初说的那些也几乎要吐露出来,公孙大娘不得不喝止了她。见她一时低下了头,她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名声不过是以讹传讹,我只是不想辜负当年传授我一门技艺的师傅,至于人员多寡,只在看彼此投契与否罢了,人多未必是好事。”

杜士仪本想劝说多置琴师,广收弟子,于是可以进一步搞好宣传做大场面抬高名声,最好真的如同昨日那从者所说一般名动天听,这样日后达官显贵就会投鼠忌器,不敢胡作非为。此刻真正体会到了公孙大娘那性子,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知道这种包装绝非为她所喜,因而索性直接拿出了另一个方法。

毕竟,得防着别人使阴招中伤!

“公孙大家昨日剑舞,虽有乐师演奏,但似乎并无配歌词?”

话音刚落,岳五娘就又惊又喜地双掌一合道:“对啊,师傅,昨日杜小郎君那半首诗若是能续全了,今日一唱,你这名声一定会更大!”

杜士仪闻言一愣,见公孙大娘美眸微亮看了过来,他正想辞之以他词,却不料公孙大娘随即却摇了摇头:“昨日杜郎君的诗实在是太过谬赞,决不可用来配剑舞。”

崔俭玄听到半首诗,又见公孙大娘竟也承认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一时大为惊诧,上前去胳膊肘一撞杜士仪,旋即嚷嚷道:“好啊,说什么江郎才尽,原来你小子还能做诗!快说,昨天你做了什么好诗?”

“因景生情,只勉强做了半首诗而已。”杜士仪知道那诗兴许今后就只得半首绝唱,心中正嘀咕着,见崔俭玄还要纠缠不休,他突然对其说道,“十一兄,你要刨根问底,回头我再奉陪。眼下却有一件要紧事,登封县内那些风月之地你熟,可否给我寻几个嗓音浑厚的歌姬来?歌童也行!对了,再找个鼓手,要力气大的!”

崔俭玄皱了皱眉,见杜士仪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一面拔腿往外走,一面没好气地嘟囔道:“就喜欢卖关子外加差遣人跑腿!要是你回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崔俭玄这一走,杜士仪方才上前对若有所思的公孙大娘沉声说道:“公孙大家一曲剑舞惊天地,若这样的剑舞再配上好歌,想必一定会平添三分颜色!”

“好歌?”公孙大娘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莫非杜小郎君又有佳句?”

杜士仪却避而不答,只是摇摇头道:“重要的不是词,而在于那一曲剑舞之后。须知如今都畿道四境蝗灾不宁,所以,还请公孙大家听我一言。”

第34章 惊雷一舞振人心

“崔明府布告登封百姓,今日午后未时,将奉捕蝗事监察御史刘御史同临坊市,一观公孙大家剑器舞!”

随着差役沿街敲锣打鼓,这一个消息须臾便在登封县城各处传开了来。再加上昨天听说公孙大娘在登封献艺而涌进城看热闹的乡间百姓,一时整个登封县城内多了好几百人。坊市中那一块空地,想尽早占一个好位子的民众早早都给挤了个水泄不通,四周那些临街的铺子,甭管本来是不是饭馆酒肆,二楼都被出得起钱的有钱人给包了下来,就等着一睹公孙大家的剑器舞。

此时此刻的县署后廨一座轩敞大屋内,崔韪之听说崔俭玄已经离开卢氏草堂到了峻极峰下的杜家,面上不禁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一旁的心腹从者崔圆见状,不禁低声说道:“明公,要不要派个人去,给十一郎送个信?”

“他是听劝的人?”崔韪之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见崔圆立时不做声了,他便叹了一口气道,“幸亏不是我的儿郎,否则还不知道会怎样头疼!杜十九的功劳,我本就不在乎,是钱昌鑫那几个没见识的家伙非要虎口夺食,怪不到我头上,今次就随便十一郎去闹吧!这刘沼着实是欺人太甚,各州县都抱着顾虑,是怕姚相国,并不是真的怕了他!更何况……”

想到自己刚刚派人送去王夫人问候齐国太夫人的家书,崔韪之那白白胖胖的脸上露出了意思高深莫测的笑容。姚崇的位子,可不是真那么四平八稳!

而腾出来给的刘沼暂住的那一座小院里,这会儿也不时有从者前后进出。随随便便不成坐姿歪在居中主位上的刘沼当听说坊市中聚集的百姓足有三五百人,不少都是来自城外,他那略显清癯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阴狠的冷笑:“好,来的人越多越好!回头那是如何盛况,你们都给我好好记在心里,等回了京城再奏上天听!姚相国正苦心捕蝗之际,民间却不但荒怠不事捕蝗救稼,而且沉迷于乐舞,我倒要看这公孙大娘还能矜持多久!”

午时过后,坊市那片空地上已经有人来搭好了占地五丈许的高台。见此情景,不少人都等得饥肠辘辘,却没有一个人退出去觅饭食的,都在那儿依旧伸长脖子翘首以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远处有人高声嚷嚷了一句来了来了,一时间无数个脑袋都往声音来处张望了过去。

见是昨日公孙大娘的车马之外,还跟着一辆装饰华美的牛车,很多人都忍不住纳闷了起来,四处都是窃窃私语,却都忙不迭主动让出了一条通路。待到这一行人一一进场,后头的人纷纷踮起脚尖想要看个清楚,可就在这时候,前方却传来了一阵哗然。

“喂,怎么回事?”

“可是今天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这后头的人追问前头的人,不消一会儿,后头那些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高台,却看不清楚眼下尚未登台的公孙大娘的人们便得到了答案。那后头牛车上下来的,竟是三个盛装打扮的歌姬。有眼尖的甚至已经认出了人来,道是本县兴华坊中操持此业的冯家三姊妹,尤以歌出名。

尽管谁也不知道今日为何有这些人出场,但猎奇的心思毕竟占了上风,随着场中隐有琵琶声传来,仿佛是在试音,四周围渐渐鸦雀无声。谁也没来得及分神注意,正对这高台的一处酒肆中,从主人到客人都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会儿崔韪之笑容可掬地走在前头,引了面无表情的刘沼上了二楼,其余县署属官也都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随着楼上众人一一坐定,众目睽睽之下,居中的鼓架旁边,却只见一个白衣人抄着鼓槌,一下一下地击起鼓来。一开始,那沉闷缓慢的鼓声听在人耳中,仿佛绵软无力使人昏昏欲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渐渐急促而激昂,仿佛敲在了人的心坎上。就在此时,一旁那仿佛一直无所事事的年迈乐师猛然睁开了眼睛,指尖微动,拨若风雨,一时调子极其高亢明亮。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

在歌姬的歌声中,但只见一声马嘶,竟是一身戎装的公孙大娘将身一纵合身马上,一人一马双双跃上高台。只见她头戴黑幞头,身穿玄衫,腰束铜色花带,脚踏乌皮靴,一张素颜不施脂粉,竟是英气勃勃。面对如此出人意料的登场方式,人群中顿时传来了如雷喝彩。一旁已经满头大汗的杜士仪眼见这再无词可形容的一跃,一时竟也跟着大喝了一声好,手下鼓点一时更疾。随着这鼓声和突然呈现出风雷之音的琵琶声,一时歌声再变。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乐声歌声现风雷之音,公孙大娘手中的双剑也仿佛幻化成了风雷闪电一般,一时但见马上剑光不见人影。当最后一个弓字出口,围观众人但只见一道寒光从马上剑影中破光而出,随即稳稳当当钉在了对面那酒肆二楼高高的横梁上,旋即倏忽间又和去势同样迅疾地回到公孙大娘手中。这一幕即便是身在最后的人也看清楚了,顿时又引来了一阵喧然大哗。

剑器舞在民间本就流行,可技艺达到公孙大娘这般本就难得,更何况刚刚这脱手一掷,竟比离弦之箭更显飒沓如流星?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

随着公孙大娘那仿佛无处不在的剑影寒光,她身上渐渐渗出那一丝丝嫣红犹如血迹的痕迹,仿佛沙场负伤依旧血战,这惨烈情景自然而然激起了无数人的感动和共鸣。喝彩声叹息声,抚掌叫好声,汇成了另一曲不下于场中曲调歌声的赞美歌。舞至酣处,但只见她浑身浴血,头上幞头仿佛被人劈落一般坠落于地,满头青丝已是垂落在了肩头。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于是,当最后的曲调鼓点歌词渐渐响起,眼看那战马负着公孙大娘挺立在高台中央,恰是由动转静,一幕横刀立马,掌声彩声欢呼呐喊几乎要把公孙大娘完全湮没了进去。然而面对这些,一身染血戎装的她却只是在马上微微欠身。

“今日所演《塞下曲》,因如今山东河南河北各地飞蝗成灾,百姓大苦,然登封境内却上下齐心捕蝗,如今飞蝗大减不能为患,就犹如将不惜名,士不畏死,沙场赢得决死一役,青史留名,是故奴演此曲,为崔明府及登封上下百姓贺!望各位父老齐心协力,将飞蝗驱出登封境内,保住今年收成!”

公孙大娘这一句句声音洪亮的解说,让本就沉浸其中的百姓一时更加激奋。随着人群中一人高呼必胜,其余人纷纷附和加入,一时间那欢呼呐喊的声音仿佛能把整个坊市给掀翻了。这时候,腰酸腿软手臂几乎抬不起来的杜士仪方才长舒一口气,疲惫地瘫坐在了地上。

要不是崔俭玄那家伙没找到好的鼓师,他也不用硬着头皮客串一把,万幸万幸,当年乐感不曾丢下。好在公孙大娘即便不用套路,那即兴演出亦是精彩绝伦,充分弥补了这一场只来得及排练了一次的演出可能存在的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