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的杜十三娘听到食蝗,俏脸一时一片苍白。然而,看着兄长淡然若定地在那对几个乡民解说如何腌渍,如何下锅,如何调味,仿佛在说的只是一件平常小事,她在心惊胆战的同时,却不禁对兄长更加心生敬佩。好容易忙过了这又是一整天,宋十八等乡民一定要热情地请杜士仪去家中用晚饭,她拦又拦不住,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跟在后头去了宋曲,却在村口和崔俭玄那几个人碰了个正着。

相比上次来时遭受的冷眼和反对,如今杜士仪这一行人再踏入宋曲,上上下下的村民便客气多了。这一晚,宋十八的妻子刘氏亲自到后院宰杀了两只鸡,其他邻近几家有的拿来鸡蛋,有的拿来瓜果菜蔬,还有的搬来了自家酿的米酒。尽管酒色浑浊说不上可口,菜肴也都是些乡土风味,但在那一张张笑脸之下,禁不住众人连番相劝,杜士仪少不得喝了好几碗,到最后他只觉得脑袋微微眩晕,却只见崔俭玄竟已经醉倒在了那儿人事不知。面对这样的情景,再加上夜色已深,生怕路上不好走,吴九和几个差役以及崔俭玄的两个从者一商议,最后把酒量实在不济的崔十一郎留在了宋曲。

而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自然也留宿在了宋家。宋十八将自家坐北朝南的两间屋子收拾干净腾了出来,一间给了崔俭玄,另一间自然是杜士仪和杜十三娘“主仆”,中间还是问邻舍借来的纸质格扇。关了门之后,隐约听到外间崔俭玄那震天的呼噜声,见白天在人前生怕露馅紧闭嘴一声不吭的杜十三娘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疲惫地抱着膝盖坐在地上那一方竹席上,杜士仪便上前去挨着她一块坐下了。

“没想到今天要宿在外头,前些天晚归晚,总还能回去的……虽说崔家人会去草屋送个信,可竹影肯定要急坏了,早知道我就应该带着田陌,把你留在家里。”

“田陌留在家里能耕田种菜,竹影还能收拾屋子采买东西,我就是留着也做不了什么,跟着阿兄心里才踏实。”杜十三娘说着便轻轻抱住了杜士仪的胳膊,低声说道,“否则我总怕一睁开眼睛,阿兄又不是这般生龙活虎的模样。”

“你呀!”杜士仪忍不住宠溺地捏了捏小丫头的鼻子,正要吩咐她赶紧早些歇息,突然只听得院子外头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不多时,显见是有人去应了门,即便他凝神细听,那低声言语在寂静的夜色中仍是显得不太分明,只能依稀听到一声惊呼。可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屋外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呼唤。

“请问杜小郎君,可睡下了么?”

第18章 美人飘渺,功成身退

对着杜十三娘打了个手势,杜士仪便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打开门,看到星光之下站在门外的,赫然是那个为人刚正爽利的村正宋十八,他不禁挑了挑眉。

“宋村正这是……”

平时有什么说什么的宋十八这会儿却是一脸的欲言又止,搓着手犹豫了半天,他才赔笑说道:“杜小郎君,实在对不住,门外来了几个投宿的客人。咱们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客栈,历来遇到这种外乡人,都是村正盘问底细后把人留在家里。今晚虽说你和崔郎君住在这儿,但如果是男客却也好说,可门外除了几位男客之外,还有……门外还有两位娘子……”

前头兜来转去的解释再加上这最后一句话的道破天机,杜士仪一下子就愣住了,随即诧异地问道:“这大晚上的,居然有女子走夜路?”

尽管大唐民风开放,正如同崔俭玄所说,长安洛阳两京贵妇千金甚至出门是不戴幂离帷帽,大摇大摆骑马而行,但总有婢仆跟随。至于民间妇人女子,即便不忌讳抛头露面,可也不至于胆大包天到走夜路,即便有陪同的男子也一样。要知道,光天化日的官道上,偶尔也会遇到剪径强人,更不要说是入夜之后了。

宋十八连忙点了点头,随即方才凑上前一步,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某最初也是如杜小郎君一般看法,所以免不了多问了两句,结果那两位男客说是乐师,给某瞧了他们的琵琶。而其中一位娘子摘下帷帽,却是露出了身上背着的剑器来!这位娘子说她们是从东都表演乐舞归来,正要往郾城去!如今某家中那几个小子都挤在一块,那两位男客好办,可再腾屋子只怕力有不逮,不知道杜小郎君能否……”

这后头的话宋十八期期艾艾的,杜士仪又哪里会不明白。然而,自己这两间屋子里除了一个醉汉,杜十三娘就罢了,他自己可是大男人,容留两个女子同住总有些棘手。他沉吟片刻正要说话,却不料宋十八又满脸堆笑递了一句话上来。

“我已经对那位娘子说了家中难处,得知寄住的人是谁,外头那位娘子说,崔氏杜氏都是名门著姓,崔郎君既然已经醉了,不便搅扰,想来杜小郎君必然高风亮节,不下古之柳下惠,还请为她俩行个方便。”

这顶高帽子可送得真好!都已经说自个是柳下惠了,若不同意或是动私念,那就是自毁名声!

这下子,杜士仪顿时为之气结,无话可说的他随便点了点头,便虚掩了门回到竹席上坐下。而刚刚一直竖起耳朵听外头动静的杜十三娘连忙半坐起身,贴着兄长低声问道:“阿兄,那咱们俩……”

“咱们睡咱们的!”

杜士仪不由分说按着杜十三娘躺下,又给其拉上了那薄薄的被子,自己却也索性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不多时,他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到了门前,旋即又是咿呀一声推门。门外的宋十八似乎很客气地嘱咐了几句,而回答的女声虽悦耳,却隐隐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冷意。随着房门再次落锁,他隐约感觉到一前一后两人从自己的竹席前头轻手轻脚地走过,带来一股衣袂飘动的微风。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个比起头那女声更加年少稚气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师傅,他们都睡了呢!”

“嗯,走了一天的路,咱们也该早些睡了。”

那悦耳女声随口答了一句,接着仿佛摊开了不知是宋家还是自带的竹席,随即和衣躺了下来。然而,那问话的年少徒弟却仿佛不能这么快入睡,躺下之后连翻了好几个身,最后又忍不住开口叫道:“师傅……”

“小心吵醒了别人!”

遭了那一句低低的呵斥,徒弟仿佛有些委屈,声音也低沉了好些:“可是……师傅,咱们为什么不留在东都?东都之地繁华昌盛,一场下来所得的钱,是咱们在其他州县的数倍,更何况如今到处闹蝗灾,路上也不太平,咱们今天竟只能宿在这儿。在东都的时候,赵国公崔家可是恳请师傅替他们教导……”

“住口!”一声厉叱后,那悦耳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五娘,你记住,我们不是舞伎!倘若因为贪图钱财便不管不顾出卖自己的技艺,那么在达官显贵眼里便可以招之则来挥之则去。那个时候,我们便再也不得一天自由了!”

听到那最后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听到那自由二字,杜士仪忍不住心中一跳,竟睁开眼睛朝那边的师徒二人看去。他的目光正好和那一对同样睁开的眼眸中射出来的目光碰了个正着。见那女子毫无畏惧地与自己对视,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即便再次闭上了眼睛,又一骨碌翻了个身。即便如此,刚刚凝视时所见的玉容风情却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

虽不施粉黛,可素净的脸却在昏暗的空间里呈现出一种慑人的光辉,眼神亦是让人一见难忘。与其说是国色天香沉鱼落雁的绝世美人,还不如说那种绝世而独立的风致楚楚动人!

背对美人,白日的疲惫终于渐渐占据了上风,再加上听见耳畔传来了杜十三娘那均匀的呼吸声,杜士仪也渐渐睡熟了。等到他被村里的阵阵鸡鸣声惊醒,一翻身又转回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昨夜曾经躺着那师徒二人的墙角,如今已经是空落落再无一人,仿佛那如今还印象深刻的一幕只是梦境一般。

这一晚夜宿女子的事,宋十八绝口不提,杜十三娘也如同闷嘴葫芦,杜士仪又不是多嘴的人,因而崔俭玄竟根本不知道昨夜自己醉酒高卧的时候,还有这么一幕,洗漱用过早饭之后,便懒洋洋又跟着杜士仪去了田头。

在田间转了片刻,杜士仪就看见一个差役一溜烟跑了过来,到了他近前笑容可掬地说道:“杜小郎君,县署的钱少府来了,请你去见一面!”

所谓钱少府,便是专管征收赋税的登封县尉钱律。去岁蝗灾时他尚未上任,因而今岁蝗灾一起,他自然有些措手不及,捕蝗又怕天谴,不理会又怕成灾之后朝廷怪罪,前时一直在观风色,却不料县令崔韪之竟是纳了区区一少年郎之言,让其主理四乡捕蝗事。这会儿见一个年方十三四的少年跟随差役朝这边过来,他哪里不知道这便是自告奋勇向崔韪之揽下捕蝗之责,而后又奔走各乡里,说动乡民捕蝗的那个京兆杜陵杜十九,当即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去。不等对方长揖行礼,他便抢着伸出双手把人扶了起来。

“不敢当杜小郎君这一礼,此番要不是杜小郎君不辞辛苦奔走乡里,只怕蝗患愈演愈烈,那时候就来不及了!”钱律紧紧抓着杜士仪的手臂,原本瘦削的双颊竟是因为笑容而微微鼓了出来,“听说杜小郎君大病初愈,再操劳下去,不但明公,就连咱们这些下属也过意不去。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是先君庇佑方才得以痊愈,就得更加珍惜才是。”

这一番话既有褒扬,又有告诫,竟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杜士仪又不是真的年少识浅,听出这言下之意,他便含笑应道:“钱少府说的是。我也不过是承明公的吩咐,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这几天确实觉得精神力气不济事,正打算告假休养休养。”

“哎呀,既然杜小郎君身体不适,那确实得好好休养。”钱律松了一口气,当即更是笑容可掬地说道,“既如此,我这就派人驾车送你回去。对了,如今坊市之中米面难得,我让人多给你送几石米面,若是日后缺什么,尽管到县署寻我吱一声。”

“那就多谢钱少府了!”

钱律预备的马车宽敞舒适,居中铺着平滑荫凉的篾席,可坐可卧,足可容纳三四人。此时此刻,杜士仪舒舒服服地躺在其中,耳中听着嘎吱嘎吱的车轱辘转动声,不知不觉就打了个呵欠。冷不丁瞥见一旁的杜十三娘满脸不忿,他不禁笑着问道:“十三娘,你这是和谁生气呢?”

“阿兄,如今蝗患眼看已经渐渐给压下去了,你明明病好了支撑得住,为何要对人说精力不济要回家休养?那钱少府是不是来抢功劳的?”

杜士仪一时哑然失笑。见杜十三娘咬着嘴唇,分明余怒未消,他暗想这小小年纪的女童便已经如此敏锐,随即便坐起身来:“傻丫头,我刚刚才对你说过,你阿兄不看重什么功劳,所以也不在乎别人来摘桃子。要知道,有的时候,虚怀若谷,比咋咋呼呼四处嚷嚷表功要强得多。比如上次我婉拒嵩阳观送珍药借别院,是因为无功不受禄,但这一次,不论别人送什么,那都是咱们应得的,我不会再让你在草屋粗茶淡饭度日。”

杜十三娘沉默片刻,突然低声问道:“阿兄,既然不去捕蝗了,司马先生所说的悬练峰卢公那儿,你什么时候去?”

“我要想一想。”杜士仪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杜十三娘的头,见小丫头蹙眉挪开脑袋,随即不依不饶地盯着他,他这才笑说道,“这关系到将来,我得考虑周全。”

第19章 打抱不平

十石米,两筐青翠欲滴的时令菜蔬,十斤羊肉,两只肥硕的兔子,外加两匹绢,两袭丝衣。当登封县署差人送了这好些东西到草屋来,杜十三娘闻听竹影回报,不禁眉头一挑。尤其得知来送东西的只是两个差役,她更是露出了恼色。然而,还不等她开口说话,屋子外头就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是来卖米的,还是卖菜卖肉卖布的?他们倒也好意思!”冷笑了一声后,那声音又陡然提高了几分,“杜十九,你在不在?再不出声我可就不告而入了!”

杜十三娘听到里间一阵动静,紧跟着就瞧见兄长从格扇后头绕了出来,径直走到门前高高打起了那竹帘子。她顺着杜士仪那抬手的空隙举目看去,一眼就瞧见了院子里那个身着细葛袍子的少年。尽管此前跟在兄长后头,也见过这崔十一郎几次,可每次看到那张比自己更加秀美的脸,还有那双凤眼,她就总有一种在看女子的错觉,此刻也毫不例外。

“真是稀客啊,十一兄竟然寻到这里来了!”

“怎么,不欢迎?你可别忘了,还欠着我四下搜罗鸭子的十几贯钱,我可不管这和县署是否有关,只知道向你要!”

“十一兄是难得的客人,我怎会不欢迎?请进请进,家中简陋,怠慢了。”听到这崔俭玄仿佛有些蛮不讲理的话,杜士仪顿时笑了,当即侧身让了让请其进门。

崔俭玄一进门,四下里一扫屋子里那各式竹制家具,双眉就为之一扬,待看到来不及退避的杜十三娘,他便愣住了。他自己就是男生女相,因而前几日见男装打扮的杜十三娘跟在杜士仪身后,也只以为杜家也有个容貌俊秀的僮仆,可这会儿杜十三娘尽管并未插簪结发,却赫然女装打扮,这自然只有一个答案。

“这是舍妹十三娘。之前因我在外奔波,她不放心,死活要跟在左右,我拗不过她,只能让她做男装打扮,十一兄千万切勿张扬。”

杜十三娘被崔俭玄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裣衽行礼后就径直退到里间去了。然而,只是薄薄一道纸质格扇,外间崔俭玄的话仍然难以避免地传了进来:“这就是那个为了给你治病,到嵩阳观跪地苦求的妹妹?怪不得能够打动冥君,果真一片赤诚之心,换做别人家那些足不出户的千金,日头底下一刻都是不肯呆的,就怕晒坏了自己的如雪玉肤!有其兄必有其妹,好,你们兄妹都不错!”

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那纸质格扇,尽管看不到杜十三娘此刻是何脸色,可杜士仪想也知道,小丫头绝不会因得了赞扬觉得高兴,指不定正因为这崔十一郎的心直口快而犯嘀咕。想到刚刚外间那登封县署派来的差役一见崔俭玄,就如避蛇蝎地溜之大吉,他眉头一挑,当即便请了崔俭玄坐下,随即自己在主位盘膝一坐,这才开口问道:“十一兄今日所来为何?”

“没事就不能来?”

崔俭玄轻哼一声,眼见得一个妙龄美婢送了浆水上来,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人一眼,接过陶盏送到嘴边呷了一口,这才开口说道,“要你还是那个吟诗作赋文名满樊川的神童,今日我才懒得走这一趟。杜十九,实话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那县尉钱律非得把你赶回草屋休养?

这些天来,朝中关于蝗灾的争论终于尘埃落定了。姚相公大获全胜,就连一度抗拒最激烈的汴州倪使君,在接了政事堂行文之后,顶不住的他也不得不亲自率众捕蝗。而就在这两天,朝廷派出的一位监察御史就要到登封了。这会儿我那七叔和县署那些县丞主簿县尉全都陪着他四乡八里地转悠,否则来日那位御史亲自巡视田间地头的时候,要是让人看见在前头忙活的是你这不相干的人,他们这奋力灭蝗的功劳可都没了!”

此话一出,格扇后头顿时传来了杜十三娘一声难以抑制的低低惊呼。而杜士仪面对这情理之中的答案,倒是并不意外:“原来如此。朝廷既是一力治蝗,看来今年应该不会有饥馑了。”

崔俭玄一时紧紧盯着杜士仪,见其淡定自若地回看了过来,他不禁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就不气恼?”

“那要是换成十一兄,到时候我就该不管不顾,带着乡民在那位御史面前大展神威,让人瞧瞧这登封灭蝗的事,全是因我一个人的功劳?”

见崔俭玄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杜士仪顿时知道自己问错了人,崔十一郎显然是这种性子。于是,他忍不住嘴角上扬笑了笑,随即便开口说道:“十一兄这些天也跟着我东奔西跑,捕蝗灭蝗治蝗之难,想必也都看到了。

即便我已经磨破了嘴皮子,也还有百姓不肯不愿不敢。这还是我受了明公之命,领着县署差役,倘若只靠我一人之力,那就更没人听我的了。而现如今朝廷派了御史这么一转,响应的人必然会更多,结果自然比咱们这些微薄之力更好。好事做了,并不是一定要求褒扬求奖励,更何况,还有十一兄特地来打抱不平,我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谁说我是来给你打抱不平?”崔俭玄那凤眼秀眉一挑,可在杜士仪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最后还是色厉内荏地说道,“我不过是瞧着你这些天尽心竭力,所以来提醒你一声。你既然不在乎,与我何干?”

尽管起初对崔俭玄有些疏淡,但见这么一个宛若女郎的世家贵公子硬生生跟着自己四乡八邻地跑了一遍,即便其嘴上不饶人,杜士仪对其的印象也早已改观。此刻见其依旧那老毛病,他不禁哑然失笑道:“那便算我失言了。对了,十一兄仿佛不是登封本地人,未知还要在登封盘桓多久?”

“怎么,莫非你杜十九嫌我赖着不走,要下逐客令?”

“十一兄,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张嘴太刻薄了?”见崔俭玄恼得面色发青,杜士仪便叹了口气道,“算了,是我自己不好,非要和你这心直口快的人拐弯抹角。我是问你,你到登封是来游山玩水,还是来访亲探旧的,怎么有那么多闲工夫跟我去灭蝗?现如今这事情有别人接手,你又是什么打算?”

崔俭玄本要发火,可听到杜士仪后来的话,他那股突然窜上来的火没来由就无影无踪了,因闷声说道:“我确不是登封人氏,是从东都来的,不过暂时寄住县署。我家祖母让我去悬练峰卢浩然那儿求学,可这吟诗作赋的事情我一丁点兴趣都没有,跟着你四乡乱晃,不过打发时间罢了!听说那卢浩然对弟子严格得很,万一我呆不住被人赶回去,那不是丢了崔家的脸……”

说到这里,他突然醒悟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把心头最大的顾忌给说了,一时大为懊恼,忍不住站起身道:“好了,我今天来见你就是为了告诉你那位御史到登封的事情,你既然不在意,我就更管不着了。杜十九,咱们后会有期!”

“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我这儿当成什么地方了!”杜士仪不等其转身出门就霍然起身拦住了崔俭玄,随即笑吟吟地说道,“你要不提悬练峰那位卢公也就罢了,既然提了,那我可正好寻到了一个商量的人。十一兄,不瞒你说,我也正好因人所荐,正踌躇要不要去悬练峰求见那位卢公。不过,求学自然是我之所愿,但一来我和舍妹相依为命,不想抛下她,二来,我这性子……和你一般,有些受不得拘束。”

“你所言当真?”崔俭玄狐疑地看了一眼杜士仪,见其不由分说把自己按在了刚刚那坐席上,随即又来到角落的书箱旁,弯腰片刻便手掣一个竹筒走了过来递到了他的眼前。看清竹筒上那墨迹宛然的卢兄浩然亲启,落款则是司马子微敬拜两行字,他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是上清派司马宗主的荐书?”得到了杜士仪点头答复,崔俭玄的面色不禁异常古怪,“还真是巧了……我家祖母好说歹说替我求来的,是嵩山嵩岳寺普寂大师的荐书。咱们这荐书一僧一道,一是禅门祖师,一是道门宗主,偏生咱们非僧非道,看来咱们是难兄难弟啊!”

说到这里,崔俭玄一时神采飞扬:“去,怎么不去?要真是我一个人,我就豁出去在河南道各州县游玩一圈,然后再回东都,大不了到时候吃祖母和阿爷阿娘一顿家法,可既然有你这个伴,那咱们干脆明日就一块去见识一下那位卢公隐逸高士的风采!要是不对脾胃,咱们就悄悄回来,那时候我在你这附近也造个草屋,咱们毗邻而居,岂不美哉?”

要真是和你毗邻而居,岂不得被你聒噪死?

杜士仪见崔俭玄就这么擅自做了决定,不禁为之气结。然而,想想去一趟也不辜负了司马承祯的荐信,他便点点头道:“也罢,那就明日吧。我正好带着十三娘去散散心。”

“那就说定了!”崔俭玄笑眯眯地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角便开口说道,“明日一早,我让人驾车来。对了,不论长安洛阳,满街贵女连幂离帷帽都不带,带着婢女四处跑马游玩,压根没有什么男女之分,你家十三娘也不用那么拘束。这嵩山七十二峰,全都是避暑胜地,正好趁机玩个够!”

一听这话,杜士仪就已经完全确定。这崔十一说什么和自己一块去悬练峰见卢鸿,其实骨子里就没抱希望,压根是打算去游山玩水的!

第20章 招摇逢窘迫

清漆桐木制成的宽敞车厢中,铺的是平滑如镜的皮制地席,与左右板壁连成一体的两张檀木食床上,摆着两套莹白如雪的白瓷茶具,远比杜士仪此前在嵩阳观中用过的精致。因是夏日,车厢左右前后的竹帘用的都是打磨精细的玉竹,既透风又遮阳,不但沿路景致,连前头拉车的那头牛也能依稀看得到。前头挂着的小巧金铃铛随着行进而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响声,在烈日的照射下,又给旅程增添了几分别样色彩。

看看车厢中的杜十三娘和竹影,还有外头车夫旁边那肤色黝黑的背影,杜士仪又抬头望了一眼前头那骑着高头大马的崔俭玄,心里再一次觉得,他答应与其一块去拜会那位赫赫有名隐逸高士卢鸿,绝对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他把杜十三娘带出来散散心,是因为妹妹大老远带他来嵩山求医,继而又病了一场,如今他想补偿补偿,可却不想杜十三娘一定要把竹影也带上,而竹影又以带上男仆可以防万一,把田陌也一并拎了出来。至于崔俭玄就更不用说了,相比之前四乡八里转悠的时候也只带了两个从者,今日不算车夫,那鞍前马后随侍的,整整有八个人!

他原本想得好好的,先登峻极峰,看过杜十三娘念想中的登封台,然后转青岗坪再到悬练峰,那条山路又能看风景,又方便快捷,用得着坐牛车从大道上走?这是去求学的,还是去炫富的?

“阿兄。”看到杜士仪又在叹气,杜十三娘忍不住面带惶惑地说道,“若是我今日不跟着,阿兄也不至于非得这般招摇过市。”

听到这话,杜士仪方才回过神。杜十三娘说崔俭玄招摇,他打心眼里一万个赞成,但嘴上却笑道:“没事,这天越来越热了,你病刚好,跟着我累了那么多天,如今是该散散心,有十一兄的牛车,咱们也能省点力气。再说,到了悬练峰总还要走山路,养精蓄锐不是坏事。”

“十三娘,你阿兄说得没错。你别看走山路仿佛近些,爬到一半你累得熬不住了,说不定得让你阿兄背你走,那时候可就狼狈了!”崔俭玄不知什么时候驾马行到了牛车左侧,却是似笑非笑地说道,“这牛车慢吞吞的,可好在稳当宽敞,给女子和病人用最适合不过。想来你也不放心你阿兄和我一块在毒日头底下骑马,不是么?”

杜十三娘看了一眼微微颔首的杜士仪,顿时咬了咬嘴唇不做声了。她本意就是想让杜士仪去卢鸿那儿求学,至于自己,无论继续住在峻极峰下的草屋,还是就此带着竹影回樊川,这都不要紧,只要兄长将来能有锦绣前程。

可崔俭玄这人实在是太随心所欲的性子,她不跟着来,兴许兄长就被他三言两语挑唆,放弃了大好的求学机会!可她千防万防,还是没算到崔俭玄这般兴师动众,高调得仿佛不是去求学,而是去求亲似的。须知那些隐逸高士应该都是性子高洁崇尚俭朴,这第一印象差了可怎么好?偏偏崔俭玄把话都说去了,样样都为了她兄妹二人着想,她总不能这时候说打道回府吧?

看到妹妹那眉头紧蹙一筹莫展的模样,杜士仪忍不住笑着伸出食指点在了她的额头上,又轻轻揉了两下:“不要皱眉了,可别小小年纪就拧出一个川字来。尽管放轻松一些,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用患得患失。此行悬练峰求见卢公,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听到那最后言简意赅的八个字,杜十三娘凝视着杜士仪好一会儿,只觉得兄长比从前看得开,一时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并轻轻点了点头。而在牛车旁边骑马而行的崔俭玄也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挑了挑眉。

这个杜十九倒还真豁达……嗯,确实挺对他脾胃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车马方才停了下来。只见大路一侧是一条小径,内中但可见密林幽深,隐约还能听到山涧中溪水的流淌声。杜士仪扶了杜十三娘下车,又看了看那崎岖山路,不觉庆幸妹妹今日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男装。至于自己会不会骑马,他坐上去方才发现,策马徐行问题竟是不大。

这一次,除却留了两人看守牛车之外,其余人便簇拥了换乘马匹的杜士仪崔俭玄和杜十三娘转道这条小径,前头是曾经来过卢氏草堂的一个崔氏家仆为向导。一路忽上忽下,但只见四处山石突兀,涧壑深邃,溪水潺潺,草丰林茂,时不时一个拐弯就可见面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四下里只闻鸟语花香虫鸣,间或传来风拂草木的沙沙声,本还不时说话的众人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怪不得那位卢公不愿意出来做官!”崔俭玄突如其来的感慨打破了这难得的静谧,其人却还仿若未觉似的大声说道,“要是换了我在这等曲径通幽处结庐,我也肯定乐不思蜀!”

见崔俭玄东张西望,那张秀美如女子的脸上露出了很不相符的盘算表情,仿佛真打算考虑在这儿建造草屋的可能性,杜士仪想都不想就径直泼了一盆凉水下去:“十一兄要真的有这打算,我不妨和你小小打一个赌。你要是能够一个人在这好山好水的地方结庐住上一个月……不,十天,那我便任由你差遣做一件事。”

“嗯?”崔俭玄凤眼一扬正要答应,随即突然觉察到这话中的陷阱,立刻轻哼一声道,“一个人结庐而居,那岂不是得闷死?我才不上你这恶当!”

这一路行来虽不艰险,但已经有将大半个时辰,即便风景优美,但毕竟沿途山路颇为不便,因而,杜士仪想到自己此前带人捕蝗之余,也打听过卢鸿的为人事迹,如今一路行来,他心里对这位隐逸高士的性子更有了进一步的猜测。卢鸿能够放下范阳卢氏的名头,丢下在东都洛阳的安稳生活,到这山野之地隐居,而且并不是一人独善其身,而是广收弟子教学,坚持不受征辟,性情坚韧高洁是必然的,就算他和崔俭玄都有分量极重的荐书,今次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

“阿兄,似乎有人在唱歌。”

杜十三娘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让原本打算反唇相讥杜士仪两句的崔俭玄立时闭嘴,其他众人顿时更加安静了下来。那声音起初只是隐隐约约,但很快,山风就带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吟唱声:“山为宅兮草为堂,芝兰兮药房。罗蘼芜兮拍薜荔,荃壁兮兰砌。蘼芜荔兮成草堂,阴阴邃兮馥馥香,中有人兮信宜常。读金书兮饮玉浆,童颜幽操兮不易长。”

这带着隽永古风的歌声由远及近传来,本就在最前头的那崔氏家仆侧耳倾听良久,随即立刻开口说道:“应该是左边山林里头传出来的,十有八九是樵子。”

这嵩山樵唱,杜士仪最近常登峻极峰,早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听到这首陌生的诗也并不奇怪,崔俭玄却不禁眉头紧皱。他对诗赋上头一分兴趣也无,更何况这一首诗多有生僻字韵,此刻忍不住没好气地冷哼道:“连个樵子都咬文嚼字,无趣!”

话音刚落,那山林中的樵唱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声惊呼,继而竟跟着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面对这样的突发状况,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立时开口叫道:“林中似乎有人遇险,田陌,快去瞧瞧!”

田陌闻言一愣,随即不假思索地循着声音就往那边山林窜去,三两下敏捷地攀着一处山石消失在了林中。

“喂,你也快去瞧瞧!”崔俭玄几乎不假思索地冲着充当向导的崔氏家仆吩咐了一句,见其人犹豫片刻,也三步并两步往那边山林的方向钻去,他便对身旁其他几个家仆喝道,“四下围起来,万一跳出什么大虫之类的野兽,也好有个预备!”

“这儿多年有人聚居,应该不会是大虫,长虫的可能性倒更大些!”

见杜十三娘和竹影一时花容失色,杜士仪不得不出言安慰了一句。然而,等了好一会儿,钻入山林的田陌和家仆尚未现身,可山林中却连滚带爬地钻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布衣,乍一看去仿佛是寻常樵夫,可当其人瞧见这边人多,跌跌撞撞冲到他们近前时,尽管显得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可杜士仪立刻一眼就认出了他。

不是嵩阳观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柳惜明还有谁?

几乎是同一时间,柳惜明也把杜士仪给认了出来。当初嵩阳观一面之后,尽管据说司马承祯对其另眼看待,临行之时还去又见了其一面,可后来他从那些到嵩阳观中打听的差役口中得知,杜士仪竟自告奋勇揽下了捕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他立时幸灾乐祸,再不把人当成一回事。

且不说去年山东蝗灾,姚崇死活说动了心有犹疑的天子,行文各州县全力捕蝗,这才勉强维持了下去,眼下今年再起蝗灾,姚崇那相位能否保住还未必可知,朝中非议那么多,谁碰此事谁倒霉,更何况杜士仪只不过区区白身人?

然而,他在舅父宋福真得来的一封荐书下,终于得以拜入卢氏草堂,原本满心觉得前途似锦的时刻,刚刚却遭遇平生最狼狈的一幕,却偏偏在这种时刻撞见了着丝衣戴幞头,前呼后拥丝毫不见寒酸气的杜士仪!更让他窘迫的是,杜士仪就仿佛在平时寻常场合见面似的,笑容可掬地对他拱了拱手。

“原来是柳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21章 救人如救火

什么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到嵩山只和你见过两次面,就没遇到过好事!

柳惜明恨得牙痒痒的,反反复复告诫自己要从容镇定,不要丢了世家子弟的风度,这才总算是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来:“原来是杜十九郎,没想到这么巧。”

然而,他恨不得这一句招呼过后立时分道扬镳,旁边偏偏传来了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声音:“杜十九,你竟然和这樵子相识?你还真够折节下交的!”

相比杜士仪刚刚那轻描淡写的一句人生何处不相逢,此言就如同一把刀子,把柳惜明那颗已经极其脆弱的心扎得血淋淋的。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杜士仪身侧那人,见是一个年约十五六,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身着锦绣衣衫的翩翩美少年,尽管明知此人非富即贵,可他仍是余怒未消地冷哼一声,索性连看也不再看对方一眼。下一刻,他就听到杜士仪轻轻咳嗽了一声。

“十一兄误会了,这是京兆柳氏惜明兄,并非嵩山樵子。”

柳惜明面色稍霁,可刚刚那一口气却吞不下,当即冷冰冰地说道:“杜十九郎,虽说交浅言深,可我得提醒你一声,那些以衣冠取人的目光短浅之辈,你还是离得远些!”

崔俭玄从小就是想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一张嘴也不知道开罪了多少亲朋。也就是家中长辈和兄弟勉强能容忍一二,而和杜士仪相交这些日子,杜士仪从不和他计较,不知不觉他便将其当成了自己人。然而,他脾气固然古怪,可毕竟家中直系三代都是高官显宦,于朝廷官场了解颇深,刚刚听了杜士仪的话,他正沉吟关中柳氏如今在朝都有些什么人,一听到柳惜明这指桑骂槐的话,他一时怒发冲冠。

“你说谁目光短浅?”

“我自说目光短浅之人,你何必耿耿于怀?”

“哼,你这一身破衣烂衫从山上屁滚尿流地逃下来,瞧在杜十九的份上我才说是樵子,否则我还以为是哪儿冒出来的乞丐!”

“你……”

“你什么你!关中柳氏有什么了得,就敢不把我清河崔氏放在眼里?”

杜士仪从前领教过柳惜明的隔山打牛,也领教过崔俭玄的冷嘲热讽,此刻见两人倏忽之间便针锋相对大眼瞪小眼,他知道这会儿打圆场也无用,索性岔开话题道:“好了,十一兄和柳兄且暂息一时之怒,正事要紧!柳兄,刚刚山林之中究竟怎么回事?适才听到林中动静,我和十一兄各有一个家仆进林探看究竟了!”

一听到这话,柳惜明方才骤然想起最要命的一件事,顿时面色大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故作镇定地说道:“刚刚我和薛六郎在林中捡拾干柴,却不防林间突然窜出了一条长虫来,故而我紧赶着下来找人呼救……”

他这话还没说完,崔俭玄便嘿然冷笑道:“你刚刚又是和杜十九叙旧,又是忙着提醒他别交友不慎,何尝提过救人一个字?呼救?我看你是抛下那什么薛六郎,一个人逃命是真的!”

这一次,柳惜明的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可崔俭玄这话又准又狠,他确实是慌不择路一个人先逃了下来,此刻怎么都难以想出反击的言辞。就在他恨不得此刻能一头昏倒,也好避开这难堪的羞辱时,那边他逃下来的山林处传来了一个叫声,紧跟着,就只见那充作向导的崔氏家仆从林中钻出,不多时,身背一人的田陌便紧随其后出来。这下子,杜士仪也顾不得柳惜明,和崔俭玄双双快步迎了上去。

“此人眼下如何?”

“郎君,杜小郎君。”那崔氏家仆叉手行礼后便急急忙忙地说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倒在地,所以田小兄立时就将他带了下来,看样子似乎给蛇咬伤了!”

听到是蛇咬,扶着杜十三娘的竹影立时打了个寒噤,却发现自家娘子也同样是战栗恐惧。崔俭玄亦是倒吸一口凉气,但随即便当机立断地吩咐道:“快,解开他衣裳看看伤在何处?我记得四伯父提过,被蛇咬了耽误不得,救人性命要紧……对了,你们几个,可有带着蛇药?”

眼见得那几个崔氏家仆七手八脚地把人从田陌背上放下来,又手忙脚乱去解人衣衫,杜士仪立时下马上前仔细查看,最后却在其人小腿处发现了一处小小的伤口。若有所思验过那伤口,又轻拨了其眼睑看了看瞳孔状况,听到崔俭玄正心急火燎地催人找寻蛇药,几个家仆却都吞吞吐吐说,只有驱蛇的药,并无治蛇咬伤的药时,他大略算了算从听到惨叫到找到人的时间,这才站起身说道:“找不到也不用急,应当是无毒的蛇!”

崔俭玄立时下马赶了过来,半蹲着说道:“无毒?人都晕过去了,怎会是无毒?”

“从咱们听到惊呼,到眼下他被背下来,至少已经超过一刻钟了,若是有毒早就该有征兆。但伤口处不曾紫肿,留着的浅浅牙印上,并无两颗尖锐毒牙的痕迹,而且血也已经自行止住了。照常理判断,应该并非毒蛇。而且,我刚刚探过脉息,又看过他的眼睛,并不紊乱虚弱。”说到这里,杜士仪便抬头说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尽快先把人送去卢氏草堂吧!”

“说的也是!”

虽有马匹,但山路不好走,最后仍旧是田陌自告奋勇把人背了起来,一应人等匆匆前行。没走几步,崔俭玄便突然想起了什么,环目四顾后便皱眉问道:“那个柳惜明呢?”

杜士仪这才发现刚刚那身穿布衣的柳惜明竟是不见了。可此时此刻,他也没工夫再去考虑这自私自利的家伙,当即说道:“不用管他,先把人送回卢氏草堂再说。”

一行人顺着山路又前行了将近一刻钟,耳畔突然传来了阵阵隆隆声响,竟仿佛在打雷似的。头一回走这条路的崔俭玄一时眉头大皱:“难道要下雨?这条路原本就不好走,这要是下雨可就更加寸步难行了。”

“不是打雷,是瀑布的水声!郎君,到了你就知道了,这悬练峰的瀑布在夏秋雨季的时候最为壮观,而到了冬日最冷结冰的时候,但只见四处白雪冰挂,亦是在其他地方瞧不见的好景致!”

杜士仪刚刚也隐约觉得那声音兴许是瀑布,听那领路的崔氏家仆一解说,一时更生好奇。果然,当又拐过一个弯之后,就只见一条匹练一般的瀑布从山崖极高处坠落。尽管今日是大晴天,但因为前些日子有过几次山雨,那急流直下的瀑布落在崖底的小潭中,澎湃之声如同震雷轰鸣,而水幕在阳光映射下显出了五光十色,就如同奇光异彩的珠帘。山风挟着凉爽水雾扑面而来,众人这一路疾行而出的一身大汗,竟是一下子为之褪去。

然而,最为醒目的还是瀑布旁不远处的一座座草屋。乍一看去这七八座草屋仿佛都是差不多的高矮大小,然而只瞧茅草顶便能发现,显见并不是一个时间建造的,新旧不一。此时此刻,最邻近山路的那一座草屋前头,正有七八个年轻人站在那儿说话,其中便有满脸急躁却又脚下纹丝不动的柳惜明。当一直留意着山路尽头动静的他发现那熟悉的一行人过来,立刻转身冲了过来。他看也不看杜士仪和崔俭玄,直奔背着人的田陌,不由分说把人放平了下来,便拔开手中瓷瓶的塞子,将瓷瓶的口往那人事不知的薛六郎嘴里倒去。

“喂,你想干什么!”

见崔俭玄一把伸手攥住了自己的手腕,柳惜明一时怒道:“就算我适才出言不逊得罪了崔郎君,救人如救火,眼下先救人要紧!”

“什么救人如救火,你把人丢下溜之大吉的时候,怎就没想过救人如救火!”

“你别血口喷人,我是回草堂寻蛇药的!”

“都住口!”

闻听这一声大喝,柳惜明和崔俭玄连忙扭头,却发现开口喝止的并不是杜士仪。只见刚刚草屋前头说话的那些年轻人都快步上了前来,此刻开口的,是被众人簇拥在当中,一个年约二十三四的年轻男子。他一身如雪白衣,身材颀长,容貌俊朗,然而,他脸上那万年冰山一般从不融化的冷冽表情,却让人在这夏日感觉到冬日的酷寒来。而和他的表情几乎如出一辙的,便是他那冷淡的口气。

“怎么回事?”

“三师兄,他们把薛六郎送回来了,但却不让我救治!”

见崔俭玄被柳惜明的恶人先告状气得脸都红了,杜士仪一把拦住了转瞬就要爆发的崔十一郎,随即冲着那目光倏然转厉的年轻男子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大兄,此人是被蛇咬伤为我等救下,但我适才探其伤口,诊其脉息,应该是无毒的蛇。所以若贸贸然服用药性猛烈的蛇药,只怕会适得其反。”

第22章 舌战

冷面年轻男子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旋即方才蹲下身来,伸出二指在那薛六郎的脉搏上轻轻一搭,片刻之后又查看了其那裸露在外小腿上的伤口,随即就站起身来。他看也不看一旁满脸期待的柳惜明一眼,却是微微点了点头。

“你说得不错,应该是被山中常见的那些无毒蛇浅浅咬了一口,与其服那些药性猛烈的蛇药,还不如清理伤口之后好好敷些外伤药。从师弟,宋师弟,请你们把薛师弟送去兑字草屋,把西边几子上第一个瓷瓶里的药给他敷上。”

“是,三师兄。”

冷面年轻男子身后两个看似更年长的年轻人立刻上了前来,其中那个健硕的弯下腰把薛六郎背了起来,另一个在旁边帮忙搭手,三人立时匆匆往瀑布东边的那座草屋赶去。而这时候,冷面年轻男子方才若有所思地再次端详了杜士仪和崔俭玄一番,随即开口问道:“二位郎君可是来拜会卢师的?”

卢氏草堂在这样的山中深处,到这儿的人无论是官是民,是老是少,全都是冲着声名赫赫的卢鸿而来,因而这句话几乎是卢氏草堂弟子面对外来人时的唯一开场白了。然而,杜士仪还没开口,就只见一旁的崔俭玄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非也,我们只是听说这山中有一道瀑布有名,所以特意来观瞻一二!”

此话一出,四周其他弟子一时面色各异。柳惜明倒很想冷嘲热讽几句,可他更知道自己今天做的蠢事已经太多了,只能硬生生按捺住了那冲动。而杜士仪完全没想到崔俭玄来都来了,事到临头却还嘴硬,恼火的同时却不得不给这该死的家伙打圆场。

他干咳了一声,当即笑道:“我和十一兄自然都是来拜见卢公的,不过刚刚顺着山路行到这瀑布前,先闻其声再见其形,只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一时心神为之夺,因而不免心心念念都惦记着一观飞瀑全貌。”

看到杜士仪一面说一面警告地剜了自己一眼,这时候,还有些不太情愿的崔俭玄张了张嘴,待发觉杜十三娘亦是用又气又恼的眼神瞪着他,他这才勉勉强强闭嘴不说话了。这时候,那些刚刚被崔俭玄的信口开河惊得魂飞魄散的崔氏家仆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曾经来过一回此番充作向导的那个崔氏家仆慌忙对着那冷脸年轻男子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礼。

“某乃东都永丰坊崔氏家仆。今日陪侍我家郎君,特来拜见卢师求学,还请裴三郎能通融禀报一声。”说到这里,他才想到要不是杜士仪解围,还不知道崔俭玄会出什么幺蛾子,当即又慌忙添了一句,“和我家郎君同行的这位,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杜士仪这才知道面前这冷面年轻男子姓裴行三,正沉吟别人对其那三师兄的称呼,是否因为其在所有卢门弟子中也排行第三,他就听到一旁的那几个人中传来了一声惊咦:“你就是那江郎才尽的樊川杜十九?”

这一声惊咦过后,又是另一个轻轻抽气的声音:“就是那跑到登封县署,自告奋勇揽下捕蝗之事的京兆杜陵杜十九?”

“就是那敢当众吞蝗,不怕伤天和的大胆家伙!”

“听说这一趟死在你手中的飞蝗,足有几十万,杀生无数心狠手辣,你就不怕伤天和!”

就杀了成千上万的蝗虫而已,这要算心狠手辣的话,他可是比窦娥还冤!这难道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可这些人都在山中求学,按理不至于如此消息灵通才是!

杜士仪见一个个人全都在打量着自己,有的好奇,有的惊诧,有的惋惜,那裴三郎仍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丝毫没有任何动容,而如柳惜明则是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他立时明白了过来。不消说,必然是这家伙添油加醋给自己上了一番眼药!

就在他定了定神打算开口说话的时候,一旁的崔俭玄却是冷笑了一声:“捕杀蝗虫就算心狠手辣,这话听着还真新鲜!要这么说,将来各位万一上阵杀敌,岂不是也要慈悲为怀,然后直接当了逃兵?”

几个崔氏家仆无不深知自家郎君的秉性,此时此刻听其又是如此出言不逊,看到刚刚那几个议论杜士仪的人纷纷遽然色变,一时脸全都绿了。所有人都悲观地认为,太夫人和夫人的殷切希望必然就此落空,他们回东都之后更是铁定要遭池鱼之殃。不敢和崔俭玄置气的他们只能悄悄拿眼睛去睨视杜士仪,少不得暗自埋怨自家郎君没事瞎出头,却不想杜士仪自己也是为之气结。

早已领教过崔十一郎那不饶人的毒舌,然而,对于他眼下拉仇恨的本事,杜士仪不得不叹为观止——即便这拉仇恨兴许只是崔俭玄自个儿的私心,只是破罐子破摔压根不希望此次求学能成功。面对那些或多或少存着敌意的目光,他索性也豁了出去,当即不动声色地说道:“十一兄话虽激进,然则蝗患当前而不思力除,就犹如敌军攻城,守军不思猛攻退敌,却想着修德敬天,敌军就会不战自退一个道理。”

“狡辩!卢师常告诫我等,为人处事当敬天法祖,勤慎自省。蝗灾乃天灾,非人力能阻。古之圣贤行善政,州县飞蝗不侵,如今一连两年都是飞蝗蔽日,便应该自省修德,若以杀生求一时平安,去岁捕蝗便是最好的榜样!今岁不知吸取去岁教训,那明年后年乃至于今后,皆不得安!”

见这骤然开口指斥自己的,不是刚刚这些人,而是一个从柳惜明身侧大步走过来,分明疾言厉色的灰衣中年男子,而站在其身后的柳惜明虽没开口,但一脸的赞同和敬服,分明此人在卢氏草堂亦有些名头,杜士仪眉头一挑,索性不慌不忙也倏然踏前了一步。

“蝗未作,修徳以弭之,蝗既作,必捕杀之。便如疽已发于背,而进以调元气之说,却不用刀针猛药,则元气未及调,而毒已内攻心肺死矣!此二事,事不同而理同。唯有鄙劣惰懦之夫,视生民之死生,国家之存亡,都于己无干,反而于鬼神之道噤若寒蝉,唯恐稍有拂逆则祸将立至。却不知立身若正,鬼神不侵!至于杀生,莫非不忍于蝗,而忍于民之饥而死?”

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得那灰衣汉子一时语塞,而杜士仪却并未就此偃旗息鼓,而是趁势说道:“而尊兄既言及去岁今年,我也不妨多言几句。正因为去岁全力捕蝗,所以山东河南河北等地虽不曾大熟,却无有饥馑!而今年若如去年一般勉力捕蝗,至少很大可能不会有人饿死。至于明年后年,但使防蝗如防虎,视其犹如家常便饭,又有何惧?说一句最简单的话,只消众志成城,区区飞蝗,不过一盘菜尔!”

“好一个一盘菜!”崔俭玄一时抚掌大笑,连连点头道,“不枉我跟着你奔波十几日,还演了一场驱鸭灭蝗的好戏!”

这时候,刚刚一直冷眼旁观的裴三郎终于开了口:“四师弟,卢师一直说,各人有各道,不要用你自己的道强加在别人身上!”

说完这话之后,见那灰衣汉子虽有些不服,但还是止口不言,裴三郎若有所思又打量了杜士仪一眼,随即淡淡地说道:“两位既是来拜见卢师,还请少待。今日卢师正开讲论语,讲完之后,我便为二位前去禀报。”

崔俭玄还以为今天自己一番胡搅蛮缠,就算人家不赶走他们,那卢鸿也必然不会接见,那时候就能顺理成章打道回府了,却不想这看似冰冷不好打交道的家伙竟然比别人好说话!因见其他众人都各自散了,再没人理会自己一行人,他也不在乎,眼神闪烁了一下便嘿然笑道:“杜十九,既然来了,咱们去瀑布底下好好观瞻观瞻?十三娘还是第一次见这飞瀑直下的景象吧?”

刚刚兄长几乎成了众矢之的那一幕,杜十三娘看得目弛神摇,想想杜士仪那十几天早出晚归奔波不停,却还遭如此误会诋毁,再优美的风景她也无心再看了,咬了咬嘴唇便上前轻轻拉住了兄长的袖子。

“阿兄,若别人都和他们这般瞧不起你,纵使卢公肯收录你也没意思,要不然……还是回去吧。”

“别担心。”杜士仪给了眉飞色舞的崔俭玄一个警告眼神,随即才温和地说道,“这瀑布美景难得一见,就当今日是游山玩水也不要紧。”

不由分说把杜十三娘拉到了瀑布之前,眼看其心不在焉地看着那高高的银白匹练,又在水雾拂面和他的插科打诨下,渐渐放轻松了下来,他才笑着说道:“不论如何,今日得见这美不胜收的景色,咱们也不枉那山路崎岖的一番辛苦。”

“嗯……对了,刚刚那两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可是阿兄新做的?”

见杜十三娘突然目光闪闪地看着自己,杜士仪不禁干咳了一声。然而,还不等他回答,突然无端中了一记肘击。他正对那下黑手的崔十一怒目以视,就只见对方冲着自己努了努嘴,他循其眼神方向看去,却见是那白衣裴三郎已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杜郎君,崔郎君,请问二位可有荐书?”

“当然没有!”

被崔俭玄抢着一答,杜士仪见那裴三郎仿佛扬了扬眉,自己的荐书也就不好拿出来了。因而,见对方一句随我来转身就走,他见杜十三娘满脸担心地拽着自己的袖子不放,便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低声道:“且宽心,你阿兄不是什么都要靠别人的人,司马先生的荐书,能不拿出来便不拿出来。”

第23章 卢氏三考

草屋七八座,越往里年数越久,当被裴三郎带入那一座门前挂着形似竹筒风铃的草屋时,杜士仪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的崔俭玄。此时此刻,这男生女相的美少年也不再是刚刚那大大咧咧没事人的样子,那张一开口就得罪人的嘴亦是紧紧抿着。只在发现他那打量的目光时,崔十一郎仍是立刻扭过了头。

杜士仪正打量那居中主位上坐着的国字脸浓眉中年人,暗想这位赫赫有名的隐逸高士卢鸿还真是器宇轩昂的人,听到裴三郎一声二师兄,他就知道自己是弄错了。相比他的斟酌,崔俭玄的反应就强烈得多,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莫非卢公不肯见人?”

“若是来求学拜师,便需过卢氏三考,这是卢师多年以来的规矩。当然,即便不能过三考,只要愿意留下来的人,交了束脩一样能够附庐听讲,来去自便。”那国字脸浓眉大眼的中年人声若其人,犹如洪钟一般的说话声直接把崔俭玄的疑问压了下去,“从前这卢氏三考都是卢师亲自主持,如今草堂求学的弟子太多,所以便由我等三个从卢师最久的主持。适才杜郎君和崔郎君已经得了三师弟的首肯,所以眼下是我有一问请教二位。”

刚刚竟然已经算是过了一关?

杜士仪立刻瞥了一眼裴三郎,见其依旧毫不动容,也没有解说的意思,这一次,他便主动开口问道:“请问裴兄,适才所试我二人的是……”

“遇人危难能及时相救,且不慌不忙依旧持常心,光这一条便足证二君品行心性。更何况……”裴三郎顿了一顿,若有所思看了杜士仪一眼,这才冷冰冰地说道,“捕蝗有利与否暂且不说,能不忍于民之饥而死的人,卢师必然也会取这份悲悯之心。”

崔俭玄这才恍然大悟。想想轻而易举便过了第一关,原本担心要考诗赋策问文章的他立时长舒一口气。可下一刻,他便听到那国字脸的二师兄微笑着一指案头纸笔说道:“二位郎君可随意在纸上书写诗赋一首。”仿佛是发现了崔俭玄遽然色变,国字脸的二师兄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不拘本人所作,抑或是古今先贤甚至佚名所作。即便不成诗,只为句亦可。”

听到不用自己做诗,崔俭玄顿时放下了心。他上前拿过纸笔,想都不想地提笔一蹴而就,将那墨迹淋漓的白麻纸递给了对方之后,他索性读出了声:“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读完之后,他还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嘿然问道:“这首诗是昔日骆宾王七岁所作,应也算吧?”

“自然算。”二师兄丝毫不以为忤,欣然点头后接过纸扫了一眼,又看向了杜士仪。

杜士仪听到崔十一那打头三个字,就已经明白这家伙还在故意折腾,此刻轮到了自己,他执笔沉吟片刻,想想之前杜十三娘正纠缠着自己那两句诗不放,他一时起意,索性就提笔书写道:“飞流直下三千里,疑是银河落九天。”

卢氏三考由来已久,形式也始终不拘一格,但此刻二师兄这一考倘若遇到别人,必然都会欣喜若狂大呼简单。长途跋涉到这里来求学的,哪一个人没有几首拿得出手的诗赋佳作?然而,崔俭玄偏偏直接拿了骆宾王当年被人称之为神童的诗凑数。而杜士仪则成句而不成诗,可句中那股凌人气势却扑面而来,再加上那力透纸背的笔力,就连起头已经听过那两句诗的裴三郎也不禁微微挑了挑眉。

二师兄接了这两张白麻纸,斟酌片刻片刻便开口说道:“三师弟引他们去见大师兄吧。”

这就算是过了第二考?

本以为到这卢氏草堂求学,必然千难万难的崔俭玄一时瞪大了眼睛。直到杜士仪拉着他跟上那裴三郎出了这一座草屋,他才犹自不可思议地说道:“竟然真这么简单?我一首咏鹅就糊弄过去了?”

话音刚落,前头的裴三郎便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也不用高兴得太早,二师兄宅心仁厚,他那一考几乎人人都能通过。”

一句话立时把崔俭玄那神采飞扬给完全打击没了,而杜士仪为之莞尔的同时,想起这卢氏草堂的规模,当即又开口问道:“适才听二师兄所言,即便不过三考亦能听讲?不知如今附庐听讲的,亲传的又有多少人?”

“卢师授课,素来有教无类,附庐听讲和我等并无区别。”裴三郎仍旧径直自顾自地往前走,口中却说道,“只是若过了卢氏三考的弟子,卢师每月考问一次,倘若偷懒耍滑不思进取,则留观后效一月,若还是如此,日后也就不用留在卢氏草堂听讲了。”

这样的规矩并没有太出乎杜士仪的意料,说穿了也就是正式生和旁听生的区别,正式生得参加考试才能结业,否则就要记过留级开除不等,而蹭课的旁听生只需听讲不用考试,仅此而已。只是,此刻见崔俭玄勃然色变,仿佛正在思量是不是该立刻溜之大吉,他索性不动声色地一把拽住了这家伙。眼看裴三郎大步走在前头,须臾已经把他们俩落下了老长的距离,他方才低声对崔俭玄说道:“你讲点义气,难道打算让我一个人去见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兄?”

一句讲义气抵得上其他任何大道理,一时间,本来打起了退堂鼓的崔俭玄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什么传说中的大师兄,他很有名么?算了,就冲着义气,我再陪你一程……不过杜十九,要真的是我答不上来的难题,那就怪不得我丢下你一个了!”

“这都只剩最后一关了,莫非你怕了?”

崔俭玄立时挺起了胸膛:“谁怕了?我崔十一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怕字!”

随着裴三郎踏进那座几乎依着山崖壁而建造的草屋,杜士仪却发现里头空无一人。这屋子里不像先头那位二师兄房中一样整洁雅致,坐席座垫扔得横七竖八,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也不是好好地搁在小几上,而是七零八落散落各处,甚至那些外袍袜子之类的衣物,亦随处可见。面对这种情形,不但崔俭玄的脸色异常古怪,就连裴三郎的脸也黑了。

“大……师……兄!”

裴三郎那咬牙切齿冷冽如冰的三个字刚一出口,下一刻,外头便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来了来了,哎呀,三师弟还是这么心急!”

无论是杜士仪还是裴三郎,当瞧见那敞襟露怀衣衫不整赤着双脚的年轻男子从外头踏进屋子的时候,全都露出了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然而,见人仿佛丝毫不觉有异似的,笑呵呵走到居中的主位坐下,又热情地招呼他们落座,两人方才确信这个不拘小节的年轻男子竟真是卢鸿的首徒。甫一坐下,杜士仪就只听裴三郎用比刚刚更冷峻的声音开口说道:“大师兄,他们俩只剩下你那最后一考了。”

“欸,不着急不着急,二师弟宅心仁厚也就罢了,难得有人能通过三师弟那铁面考问,不容易不容易。须知这些年来,得以列名草堂弟子的,几乎都是手持荐书而来的人……”

“大师兄,光阴宝贵,别再耽搁了!”

年轻男子见裴三郎打断自己说话时,那白皙的脸上分明笼罩着漆黑如墨的怒气,轻咳一声便仿佛没看见似的,依旧极其热情地笑道,“鄙人卢望之,自幼为卢师抚养长大,所以虽无德无能,依旧占了名分。今日这最后一考么……”他突然东张西望了一番,最后看着地上落着的两袭衣裳,笑眯眯地问道,“便请问二位郎君,地上那丝衣和布衣,你们更偏爱哪一种?”

“自然是丝衣!”最初的诧异劲头已经过去,尽管这问题奇怪得很,崔俭玄仍是不假思索地抢先答了。

“为何?”

“丝衣滑爽舒适,远胜布衣百倍,有丝衣不穿却喜布衣,岂不是故作简朴沽名钓誉?”

听了崔俭玄这干净利落的回答,那卢望之顿时笑了起来,随即又看向了杜士仪。

杜士仪来此之前的那些患得患失,早在到了卢氏草堂,又过了前头两次考问后消失殆尽。此刻目睹这位大师兄为人处事出人意料,又亲和有趣,他便从容笑道:“不过四个字,量力而行。”

“何解?”

“家境贫寒,则穿布衣;家境富足,自然穿丝衣。这就叫量力而行,而不是打肿脸充胖子!”

“好一个沽名钓誉,好一个量力而行!”卢望之抚掌大笑,随即便站起身拱了拱手道,“有请二位郎君,随我去见卢师。”

第24章 当世真隐

原以为卢鸿亦是住在此前见过的那些草屋之中,然而,当随着那卢望之和裴三郎一路前行到了山崖之下时,他再一次发觉,今日之行确实是处处出乎意料。山崖旁边的那些藤蔓就犹如天然的屏障,将其拉开,一个岩洞便呈现在眼前。走入其中,乍然昏暗下来的光线让他很不习惯,更可气的是走在最后头的崔俭玄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头好一会儿,突然窜上前来伸手扳住了他的肩膀,吓得他当即打了个激灵。

“你这是干什么!”

“杜十九,我讲义气地和你一块过了最后一关,这黑漆漆的地方,你也得讲义气拉我一把……”崔俭玄一面说一面忍不住靠近了杜士仪两步,随即使劲吞了口唾沫,老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道,“我从小就……就怕黑怕走夜路……”

杜士仪险些没被这奇葩的缘由给气乐了,这又不是山洞探险,这是去见未来师长的,而且前头还有人带路!

话虽如此,眼见这个和女子一般牙尖嘴利的崔十一郎还是第一次露出这般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只能没好气地任由其按着自己的一边肩膀跟在后头亦步亦趋前进。好在又走了没几步,前方便渐渐有了些光亮,原本前头只隐隐约约有个影子的卢望之和裴三郎,也一下子变得清晰了起来。当他发现眼前已经是山洞腹地,而卢望之和裴三郎行过礼后侧身退往左侧时,他终于看清楚了居中那一具矮坐榻上的老者。

那老者年约花甲,与司马承祯的鹤发童颜,宋福真的精神矍铄不同,他看上去仿佛已经很年迈了,高高的额头上满是皱纹,眯着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褶皱重重,就连灰白的头发也让其平添几分苍老。宽大的袍服穿在他那干瘦的身上,显得很不相称,更不消说那露在袖子之外干柴似的手了。然而,当他睁大眼睛,随即露出笑容看人的时候,杜士仪却能感觉到那笑容中不掺任何杂质的慈和欣悦。

“卢师,他们是今日前来拜见求学的东都永丰坊崔十一郎,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好几年没有人能从望之和宋二郎裴三郎那儿通过考问了。”卢鸿含笑端详着慌忙行礼的杜士仪和崔俭玄,又叹了一口气道,“虽则从学者渐多,但你们也不必每每用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为难人。我即便体力渐弱,给人讲课却还是做得到的。”

“我等考问再三,只是不欲将心性不纯的人列入门墙而已,并不曾禁过人听讲。否则,那些持着荐信慕名而来拜入你门下的学子实在太多,卢师每月亲自批答的课业卷子已经有一二十份了,若再多多收录,不利于身体。我只是没想到,大师兄此次的题目竟然如此儿戏!”即便是在授业恩师面前,裴三郎的脸上仍是冷冰冰的,只有语气稍稍有些波动。

“哎,三师弟,我哪里儿戏,一直以来都是别人到你面前铩羽而归,少有人能到我面前来。既然你都已经看好了他们,我瞧着他们都是真性情的人,自然抬手轻轻放过。”

“你……”裴三郎吃这一噎,好半晌方才板着脸说道,“还请大师兄别忘了为诸位师弟楷模!”

“你们两个……与其说是我的入室弟子,还不如说是替我里里外外掌管一切的管家翁。”卢鸿见裴三郎没好气地瞪着卢望之,一时哑然失笑。他摇了摇头之后,又招手示意杜士仪和崔俭玄上前站到面前,问过两人郡望名姓之后,他便若有所思看着杜士仪说道,“十日前司马道兄造访草堂,言及曾与京兆杜十九郎荐书一封,让其前来求学,便是你么?”

司马承祯竟然已经来过了!

杜士仪见那裴三郎突然用刺目的眼神看着自己,知道其是因为此前问过荐书,崔俭玄却矢口否认而恼火,他也来不及去埋怨旁边那惹事的家伙,恭恭敬敬地长揖说道:“正是杜十九!还请卢公宽宥,我得荐书之后恰逢登封飞蝗成灾,只因一时血气方刚,便到县署求见崔明府言捕蝗之事,瞎忙了好些天。再者我才疏学浅,虽得司马宗主荐书,可仍有些畏首畏尾,幸好昨日崔十一郎到访,言及他有普寂大师的荐书,方才商量了一块前来拜见。而适才也是崔十一郎言道,荐书乃人情,与其掣出荐书以求无往不利,还不如凭着真本事试一试卢氏三考,我便从了他所言,不料侥幸成功。”

崔俭玄哪里料到杜士仪突然给他送上了一堆高帽子,见裴三郎看自己的目光没有了最初的冷意,卢望之则仿佛很赞赏地对自己连连点头,而主位上的卢鸿更是用一种看有成后辈似的亲切目光打量着自己,他一时只觉得头皮发麻。平生见惯了亲长们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听惯了他们那捶胸顿足叹息的他,此时此刻他只能心虚地吞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低声说道:“我也只是一时起意……”

“普寂大师先在嵩山嵩岳寺,后在积翠峰会善寺盘桓多年,授徒参禅,和我是方外之交。他为人素来庄重少言,到我这儿求学的众多,却无人得他举荐,由此可见对十一郎颇为推重。”

见崔俭玄深深低下了头,卢鸿只以为这新晋弟子为人谦虚,也不以为意,又看着杜士仪道,“司马道兄得知你尚未来,其后我又听说你揽下捕蝗之事,着实惊讶得很。不过,他与我看了你建言的线装书,我翻阅之后,着实忍不住叫好。一则不用装裱,二则不易磨损,三则翻阅方便,于贫寒学子有百利而无一害。捕蝗利弊暂且不提,我只取你仁心,十九郎,所谓江郎才尽,不过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尽管今日不过初见,尚未见识过卢鸿讲学,但这位隐士言行举止无不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杜士仪一时心悦诚服,连忙低头称是。紧跟着,他就只听卢望之开口说道:“卢师,可要将诸师弟一起召来,与大家引见二位师弟,并于此行拜师之礼?”

“可。”

眼见卢望之与裴三郎一块行礼告退,崔俭玄想起今天莫名其妙连过三关,竟是没有用祖母千辛万苦求来的普寂荐书拜入了卢鸿门下,一时还觉得如同做梦一般。然而,欢喜过后,一想到旬日就要考察一次,通不过的话只怕会成为笑柄,他忍不住又是愁眉不展。

而杜士仪就没那许多顾虑了。尽管还只是初见,但他只觉得卢鸿是那种豁达爽朗的人,绝不会拘泥于所谓隐居形式,因而,他迟疑片刻就开口问道:“山谷之中草屋颇多,未知卢师缘何隐居于这阴暗的山洞之内?”

“我患眼疾多年,住在这儿也是不得已。就是你二人在我面前,我也不过瞧见个模糊影子。”卢鸿轻叹一声道,“嵩阳观太冲道人曾经为我诊治过几次,但汤药并不见效,若要动针石,因他所藏的眼科医书已经有所佚失,再加上行针和汤药还要斟酌,因而也就耽搁了下来。多年宿疾,我也习惯了。”

“为何不请人访求名医?”崔俭玄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即想起卢鸿怎么也算是桃李满天下的人,别人怎会不尽力,自己这一问着实愚蠢,顿时讪讪地叹气道,“只可惜那位赫赫有名的药王如今不在世了,否则必能为卢师治好眼疾。”

“即便药王,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手到病除的。当年我那族兄卢升之,便是因病结缘药王,一度拜入门下,最后仍是因病痛而投水自尽。天命如此,不可强求。”卢鸿见开口发问的杜士仪一时沉吟不语,崔俭玄则更是垂头丧气的,他不禁颔首笑道,“吾不求闻达显贵,不求长命百岁,只求能传道授业解惑,吾道不孤,则吾愿足矣。”

杜士仪却又问道:“卢师,不知当初你发眼疾的时候,是何等状况?可有痛痒?”

“嗯?”卢鸿闻言一愣,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眼前多见蝇飞,薄烟轻雾,倒是不痛不痒。”

“卢师,我虽年少不才,但此前却看过几部眼科医书,可否容我看一看你的眼睛?”

见杜士仪满脸认真,卢鸿微微一愣,随即便点头答应了。一旁的崔俭玄见其上前拨开卢鸿的眼睑仔细查看,一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就在这时候,后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旋即就是一声大喝:“杜十九,你在干什么?”

尽管那声音来得极其突兀,但杜士仪听在耳中,双手却依旧稳稳当当纹丝不动。等到退后一步垂手而立时,他却看也不看此前才和自己有过一番激烈争论,刚刚又开口质问的那位四师兄,沉声说道:“卢师这眼疾,玉翳青白,瞳仁端正,阳看则小,阴看则大,十有八九应是圆翳内障。我虽无能为力,但从前所看那部药典上所记载的金针拨障术和汤药方子却记得清清楚楚。我可立时抄录出来转交嵩阳观的孙道长,请其再次设法。”

此言一出,刚刚怒容满面的四师兄先是错愕难当,随即面露狂喜。而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裴三郎则是反应更强烈。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杜士仪的双臂,满脸激动地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第25章 卢门弟子

拜师仪式一切从简,杜士仪和崔俭玄甚至连束修都在外头的牛车上没送过来,便在卢望之这位大师兄的催促下行了礼。而卢鸿因得知眼疾有望医治,自也欣喜不已,待两个新弟子自然更加和煦。在弟子们喜悦的围观下收下了两人后,他笑呵呵地看着被卢望之拉着东行礼西行礼的杜士仪和崔俭玄,突然发现只有裴三郎侍立在身侧一动不动,便轻声说道:“三郎,你这孤僻的性子也该改改了。”

“多谢卢师关切,我习惯了。”仿佛是生怕自己的口气太生硬,裴三郎又赶紧添了一句话,“只要卢师高兴,我就高兴!”

“你呀……”

身为众人之中最后进门,也是年纪最小的,杜士仪只能眼睁睁看崔俭玄抢去了九师兄的头衔,而后跟着卢望之依次去见过各位师兄。他很快便知道,那位和自己争得面红耳赤,刚刚还一声怒吼,现如今却对他客气得不得了的四师兄侯晓,是真真正正出自寒门,尽管如今在草堂读书,却还凭着一身力气不时在山中充当樵子,和同样魁梧壮健的二师兄宋慎是最投契的。

而其他弟子中,出身名门着姓的除了他和崔俭玄,便只有裴三郎裴宁和六师兄王威,其余人不是寒门就是贫家。然而众人站在一块,只序入门先后年齿长幼,其余的全都不论。

一番厮见过后,已经憋了许久的崔俭玄方才干咳了一声问道:“卢师,适才三师兄说过,若入门墙,每月都要考试,考不过就要逐出,不知道……”

他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斜睨杜士仪,希望其帮腔一块问一问,谁知道就只见杜士仪赫然眼观鼻鼻观心没事人似的,他一时为之气结。好在卢鸿并没有卖关子,而是笑呵呵地看着裴宁道:“三郎,刚刚你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裴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是,既然正式拜师,他日总不能给卢师丢脸,这条规矩大师兄二师兄都同意,各位师弟这几年也都是如此。”

敢情这不是师长定的规矩,而是这冷面师兄私自定的门规!

卢鸿含笑看了众弟子一眼,见人人都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而崔俭玄却面色发黑,他便似笑非笑地问道:“学而考问,也是应有之义,不过,尔等也不要拿这些严规去吓人。十一郎不用担心,求学只在勤勉踏实用功,至于真正学得多少,各人各有不同,我还不至于以此衡量进益。卢门弟子多有喜好,你也大可择选自己的喜好来学,我一个人虽不能通晓百科,但卢氏草堂既然有这许多人,自可博采众长。”

此话一出,杜士仪见崔俭玄眼睛一亮,低头沉吟了起来,他立时上前一步长身一揖道:“卢师,弟子想学律法和史籍,以及试赋。另外,因为年前一场大病过后,少时所览群书,如此前所说的那眼科医书还记得,其余所失颇多,所以,弟子恳请能够抄录卢师所藏的各种书籍。”

崔俭玄正发愁自己该学什么是好,一听杜士仪提出要学律法史籍,他连后头的话都没来得及听完,立刻想也不想地说道:“我也和杜十九一样!”话音刚落,他便听到杜士仪说要学试赋,还要抄书,这一惊之下连忙又添了一句,“不过试赋和抄书就算了,弟子学不来诗赋,也没有那份坐性。”

“好,那便依你二人。”

卢鸿答应得爽快,而其他人听到杜士仪提出要抄书,这会儿都没有初从柳惜明那儿听说其江郎才尽传闻时的事不关己,或是单单嗟叹一声就丢在脑后了,无不感同身受,上前主动出借随身携带的各类典籍。面对这些善意,杜士仪自然团团一揖连声谢过,待要辞谢出去时,他猛然之间记起最要紧的一件事,慌忙又转身对卢鸿深深行礼道:“卢师,弟子另有一事禀报。弟子是舍妹送来嵩山求医的,能够痊愈也是她一片诚心。如今樊川家中只余一二老仆,并无其他亲人,而舍妹一介女流,若仍然单身留在峻极峰下草屋,弟子实在是不放心。”

“此事司马道兄来时,也曾经提过。不过男女有别,况且此地求学之人实在太多,容留你那妹妹在此,若有纰漏却不好说。”

见卢鸿正蹙眉沉吟,崔俭玄便开口说道:“杜十九,这事情要说也不难。峻极峰下的草屋到这儿不算太远,我留两个从者在那儿照应,再加上你那儿原就有一婢一仆,大可应付得过来。我再让我那七叔常常派人过去看看,嵩阳观那边也可以请托一下,再说你也可以隔三差五回去嘛!”

说完他才醒悟到自己竟是代替师长做了决定,连忙讪讪地说道:“还请卢师能够允准,隔个十数日给杜十九一日假,让他能回去瞧瞧他家十三娘。”

“又不是官府,哪有什么给假不给假。”卢鸿哑然失笑,随即便点点头道,“十一郎这主意甚好,就如此,你日后若是想回去,径直走山路便能直达峻极峰下,让你二师兄或是四师兄带你多走几次就行了。”

侯晓闻言立时不假思索地说:“只要小师弟能够赶紧把那金针拨障术的行针要诀和药方抄录出来,别说多走几次,便是次次陪同我也心甘情愿!”

杜士仪自是慨然应诺,众人一阵说笑后,方才从岩洞中一一辞了出来。这一行九人的大阵仗,再加上此前卢望之出来叫人的动静,自然而然引来了不少草堂学子的视线。这其中,柳惜明瞧见卢望之对杜士仪拍肩谈笑的亲切架势,又瞧见侯晓这样起初和人有过激烈争执的,眼下竟也与其相谈甚欢,他自然又惊又怒。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好事的学子上去打听过后,他便得到了一个更出人意料的消息。

那崔俭玄和杜士仪竟然都拜入了卢鸿门下!而且两人和他们这些凭荐书来求学的又不一样!

“明明已经江郎才尽不复从前才名,凭什么还这般得意!”

别人嫉恨还是忿怒,杜士仪自然无心去管。他满怀歉意地对杜十三娘分说了缘由,可下一刻,他就看见妹妹的脸上绽放出了无与伦比的灿烂笑容。小丫头甚至忘情地扑在他的怀中。

“阿兄,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老天爷开眼,真的是老天爷开眼……”

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话,又见她的眼睛水光盈盈,杜士仪只觉得心中满满当当都是暖意,少不得哄了她好一阵子。很快,杜十三娘就渐渐平静了下来,却是破涕为笑,拉着杜士仪的袖子叮嘱了无数的话。而杜士仪一一点头答应了之后,又召来竹影吩咐了明日预备行李送来,最后对田陌很是交待了一通。而那边厢志得意满的崔俭玄,也领着自己那些从者上了前来。

“杜十九,待会儿就让你家十三娘坐着我那牛车回去,我吩咐了他们好生护持。对了,牛车会留在登封县署,日后若十三娘要用车,只消派个人去说一声就行了。只要我那七叔在登封县一日,一定会好生照应十三娘的。至于咱们的行李,明天一并捎带过来。”

“那就多谢十一兄了!”

尽管只是暂别,然而,当看着杜十三娘带着竹影和田陌,在崔氏那些家仆从者的簇拥下循山路出谷,看着那些身影渐渐消失,杜士仪仍是觉得心中一阵空落落的。不过一两个月,他如今已完全接受了全新的身份,全新的生活,全新的家人。而现如今,哪怕不为自己,只是为了这个妹妹的将来,他也必须要努力了!

崔俭玄原本打算留两个家仆再造一座新的草屋,可在卢望之的盛情相邀下,他想到那每月一次的考问,立时决定好好巴结这位大师兄,死活撺掇了杜士仪一块搬进了那座草屋。此刻他正在那儿和大师兄套近乎,却发现杜士仪那边已经收拾好了,人盘膝坐在那儿,拢纸在左手,右手疾书不停,显然正在履行之前的承诺。他好奇地凑上前去,却只见笔下赫然是行针八法。

“凡针,量其人年形苦乐,预为调停脏腑外,前二三日须少进清散之剂,平其气血。及时取新汲井泉水一盆,安置架上,患者对盆正坐,医家侧立,以手匀水,频频于眼内外浇淋,觉冷气沁入脑户,则脂翳越凝,拨而无血。且使肌理顿木,不知痛怯。于以下针,运斤成风,目不粘滞矣。若冬月及老弱人,兹法不施亦得。拨眼要精八法。六法易传,惟二法巧妙,在于学人心灵手敏,久之自然有得。八法者,一曰审机。患者以冷泉洗眼毕,正襟危坐,以背倚墙,靠定头项……”

他一时看住了,等到后头出现几个药方的时候,他才又跟着读了出来:“防风散:茺蔚子、防风、桔梗、五味子、知母各二两;黑参、川大黄、细辛、芒硝车前子、黄芩各一两;上捣罗为末,以水一盏,散一钱,煎至五分,去柤温服,食后。羚羊角饮子:羚羊角三两,知母、细辛、车前子、人参、黄芩各二两防风二两半;上捣罗为末,以水一盏,散一钱,煎至五分,夜餐后去柤温食之……就这么些么?”

当卢望之接过那两张纸,他也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方才目光炯炯地看着杜士仪道:“小师弟,若是卢师能够就此重见光明,那全都是你的功劳!我这就去一趟嵩阳观见太冲道长,这屋子里所有东西你都可以随意取阅,不用拘束!”

第26章 金针拨障术

时隔近两月再次见到杜士仪,孙太冲已经丝毫没了小觑之心。

江郎才尽也罢,文采不再也罢,可这个来自京兆杜陵的昔日神童轻轻巧巧得了司马承祯的青睐,又在别人避如蛇蝎的捕蝗事中挺身而出,如今那位御史到了登封,瞧见的是县署众人出动,四乡都已经积极捕蝗,而杜士仪即便拿不到这份功劳,登封县署上下总得承这份情,更不要说功成身退的他又拜入了大名鼎鼎的卢鸿门下,还带挈上了来自东都永丰坊清河崔氏嫡支的崔十一郎!

拿到卢望之亲自送来的那张行针八法以及汤药方子,孙太冲反反复复斟酌了三天,这才最终有今日的悬练峰之行。他早年便行过几例金针拨障,其中多数都是言明成与不成均在天数,术后他尝试过多种汤药,效用不一,有的人能够重见光明,有的人却就此失明,也有的人流血过多或是伤口化脓落下隐疾,所以对卢鸿的眼疾,他一直不敢轻易下手。可如今杜士仪让人送来的这张轻飘飘的纸,对他来说却重若千钧。

要知道,达官显贵之中,困于内障的人不计其数。若这一方纸所述都是真的,那么他日后能结善缘无数!最后,他先去了登封县内,为一个同样因圆翳内障几乎失明的患者行针施药之后,见效果确实胜过从前,他才终于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