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八仙媛?”

对于两位出家入道的公主,坊间常以八仙媛和九仙媛指代,如此不失恭敬,却也显得隐晦。因而,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待到回了自己席间,见张旭依旧高卧,吴道子却不见踪影,他不禁有些奇怪。看见王维被王缙拖到一旁盘根问底去了,他就对满脸欣悦的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又让你担心了一场。我也不知道陪着王十三郎走这一趟,竟是消弭了一场危机。救场如救火,也没来得及对你说。”

“阿兄总是这样。”虽则皱了皱眉头,但杜十三娘的眉间立时绽放出了无穷无尽的欢喜,“不过,只要阿兄高兴,阿兄扬名,我就欢喜。”

“只要阿兄名动两京,那就是我最快活的事,阿兄你不用觉得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倒是我什么都帮不上,心里才过意不去!”那边厢王缙对王维竟也是说出了几乎相同意思的话,随即便咧嘴笑道,“阿兄的琵琶声一响起我就听出来了,只可惜了公孙大家的剑舞,你完全没见着!”

“日后总有机会。”

今日本是来观剑舞,阴差阳错之间,却是亲自奏了一首自己从没听过的新曲,对于王维来说,已经足以弥补那缺憾了。待到杜士仪携杜十三娘过来,他急于回去记下曲谱,因而约好再见之日便匆匆带着王缙告辞。而这时候,杜士仪方才若有所思地对杜十三娘问道:“十三娘,刚刚在这儿的那位吴狂呢?”

杜十三娘却不认得张旭和吴道子,听杜士仪直呼其人为吴狂,她愣了一愣正要回答自己也不知道,那边厢的张旭耳朵却尖,他坐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吴兄答应画这安国寺的各壁题画已经小半年了,一直拖延到现在。他刚刚让人备酒,准备没日没夜赶工把这些壁画给画完,说来安国寺还真得要谢谢公孙大家这连番剑舞!对了,杜十九郎你要是日后有空,不妨来温柔坊找我张颠。你那曲子虽说不如公孙大家,但至少听了之后我还能写几个字!”

见张旭说完之后就头也不回地站起身,就这么趿拉着鞋子缓步而去,杜十三娘不禁怒形于色。可一看杜士仪面无愠色,她不禁奇怪地问道:“阿兄,这人好生无礼,你怎么都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不是狂人,写不出狂草!”

杜士仪笑着伸了个懒腰,见四处雅席之间的宾客已经渐次离开,他本待也要动身回去,可才走了两步却依稀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绞尽脑汁思量了好一会儿,他方才记起之前那犯了病的乐师康老,还有那个送其下去的明光和尚,一时连忙招手叫来一个小沙弥问了一声,带着杜十三娘和竹影田陌赶了过去。待一路绕到了寺后一间精舍,他恰是看见明光守在门前,上前询问后得知康老经过大夫诊治,如今已经睡了,应是饮食吃坏了肚子,他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便突然问道:“我还有另一件事要请教,昨日我来时引路的那小沙弥罗盈,人到哪儿去了?”

明光不防杜士仪突然问到此节,面上一时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慌乱。在杜士仪的目光直视下,他迟疑许久,这才坦言说道:“昨日寺中精舍除却公孙大家一行人,还有人借住。因趁夜有人潜入公孙大家精舍,一时间闹腾了起来,罗盈兴冲冲抓贼不成反被人诬,主持不得已之下,答应了王大郎要处置他。”

说到这里,见杜士仪面色遽变,明光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无奈:“借住寺中的人是霍国公王大将军之子王守贞王大郎,今早已经走了。若罗盈留在寺中,只会让人惦记,主持把他暂时安置在了敦化坊私宅之中,回头打算立时把他送去嵩山少林寺。如此一来就对王大郎说将人逐出了安国寺,他总不至于一味胡搅蛮缠。”

听着这番情由,杜十三娘不禁也蹙起了眉头。而对于昨日见得小和尚一番棍棒功夫的杜士仪来说,惋惜两个字却道不尽他的心情。微微一沉吟,他便开口说道:“他天性淳朴,无端恐怕遭此污蔑必然想不通,我倒想去瞧瞧他。不知是敦化坊哪一处?”

见杜士仪如此上心,明光不禁犹豫了片刻,随即才直言说道:“就是敦化坊十字街之西的李宅……杜郎君一个人过去恐怕不便,我带路吧。”

第98章 色戒嗔戒

尽管杜十三娘也对杜士仪提到的那个小和尚好奇得很,但杜士仪不想带太多人,以免惹人注意,因而好说歹说才把杜十三娘和竹影主婢二人送上了牛车,又特意吩咐跟出来的崔家从者务必把她们送回永丰里崔宅去。等目送着车走了,只留下了田陌的他方才回头对明光点了点头,示意其带路。

敦化坊位于长夏门大街东,北第五坊,与永丰坊隔街相对。尽管敦化坊也是一模一样的大小十字街格局,但甫一入坊中南门,杜士仪便感觉到和其他那些多有酒肆客舍,人流不绝的里坊不同,这里进进出出的人仿佛并不多,而且行人多半步伐悠闲,大街小巷都弥漫着一股从容雅静甚至于有些慵懒的气氛。而这种懒散的气氛在马前头戴斗笠带路的明光带着他和田陌路过一座宅第大门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他在洛阳见过的其他朱门贵第,门前豪奴无不是极尽严整,可这边已经斑驳掉漆的大宅门口,两个十岁出头的僮仆一边一个坐在台阶上,脑袋一点一点竟是在打盹!

看到那门楼题着陆宅二字,且门前列戟,显见是有相当权势的人物,过了其门前之后,杜士仪忍不住开口问道:“这陆宅之中所居的是谁?”

“这儿是太子詹事陆公的宅子。”明光见杜士仪面露沉吟,便又补充了一句,“便是那位言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陆公。”

果然是提倡无为而治的陆象先!

而当转过街角的杜士仪再次路过一处规模不逊于陆宅的朱门绣户,明光解说这是京兆尹源乾曜在东都的宅子时,他的脸色就更微妙了。这两位都曾经是宰相,一个提倡仁恕教化清静无为,一个是一等一的老好人,他终于明白这陆宅门口的懒散景象,乃至于这敦化坊中的慵懒氛围是怎么一回事了。

果然,明光一面走一面说,这坊中原本还有其他官员,因陆家源家都是高品,但凡有官员迁居此坊,两家子弟往往前往拜会结交,可话里话外却都是一个意思,便是希望这敦化坊之中的人家能够正风气扬风尚,宴饮娱乐都要有所节制云云……长年累月下来,此坊能够留下来的除了少数个性恬淡的官员,就是那些处士居士,甚至还有不少不愿意去大寺之中挂单的和尚。

“所以,主持大师在这敦化坊便置了一座宅子,原本是为了接待从外地远道抵达洛阳,却不愿意住在寺中的各派僧侣,没想到这次居然派了别的用场。”

明光叩响了院门好一会儿,里头方才有人来启门,却是一个垂髫小童。他警惕十足地冲杜士仪先瞅了一眼,等看到明光摘下斗笠露出了头上那清晰的戒疤,他方才一下子拉开了门,自己转身一溜烟就跑了,一面跑还一面在口中叫道:“罗盈,罗盈,寺里派人来接你啦!”

一个阻止不及,明光没好气地骂了一声便慌忙拔腿追了上去。杜士仪不禁为之莞尔,进门之后示意田陌掩上了门,他便四下扫了一眼。这座宅子显见是极其常见的民居,前院四四方方,院子中央种着一棵大槐树,树干又粗又大,冠盖如云,仿佛很有些年头了。如今这时节,枝头上已经抽出了不少碧绿的嫩叶,看上去颜色鲜亮煞是好看。

“郎君,小和尚来了!”

看到明光几乎拎着人的脖子将罗盈带了出来,杜士仪想起昨日那几乎相同的一幕,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才迎了上去。然而,让他诧异的是,那罗盈面对他的到来,面上露出的不是惊奇,反而是一种莫名的心虚,即便在明光的催促声中,小和尚依旧垂着脑袋一声不吭,让明光一时极其恼火。

“罗盈,我刚刚怎么对你说的,杜郎君是特意来看你的!”

杜士仪昨日只是觉得小和尚有些意思,今天听说了昨天夜里那一番变故,他自然而然生出了更大的兴趣,可此时此刻,看见罗盈咬着嘴唇死硬不做声,他的心里不觉就生出了几分疑惑来。目光在小和尚身上扫了好几遍,他突然把眼神落在了一个地方,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师傅,不知道我昨天送你的那一串菩提子手串,你怎么没戴在手上?”

明光闻言不禁松开了手,而这时候,罗盈方才如遭雷击似的径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一会儿,他才哭丧着脸抬起头来,讷讷解释道:“杜郎君,我真不是故意的!昨晚上我睡不着,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到寺后竹林里溜达几步,可没想到居然遇到几个黑影鬼鬼祟祟要翻墙。我没多想就冲上去阻拦,后来就惊动了里头的公孙大家她们。可这时候,那几个家伙倒打一耙,竟然说我是意图不轨……”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就流露出了深深的懊恼:“手串肯定也是那时候丢的……要不是没了趁手的齐眉棍,我非得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不可!哼,公冶先生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个熟悉的名字骤然入耳,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挑了挑眉。而明光却没这么多体会,见小和尚直到眼下这会儿还在念念不忘报仇云云,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他忍不住在那光溜溜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两下,这才怒声说道:“还说什么报仇,要是你那会儿直接大声嚷嚷叫人,把寺中其他人都惊动了,他们必然会知难而退,哪里会有接下来的麻烦?主持为了保下你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就应该好好反省反省!再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竹林干什么,别人告你意图不轨难道说错了?还弄丢了杜郎君昨日才刚刚送你的东西,刚刚只知道一味蒙混,连个担当都没有!”

“我没有意图不轨,我也不是没担当!”

小和尚使劲嚷嚷了一句,见明光撇下自己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顿时急了,上前使劲拉住了明光。可才叫了一声明光师兄,他就只听嘶啦一声,那僧袍竟是给他拽破了一个大口子,可明光却丝毫没有理会,竟是就那么大步出了门去。呆呆愣愣的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儿,突然心中气苦,一屁股坐下来就把头埋进了双膝之间。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在自己那光溜溜的脑袋上摩挲了两下。

“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那位明光师兄应该也是一时被你气得不轻,回头就没事了。”

“我才没哭!”罗盈一下子抬起了头,使劲抽了抽鼻子便支撑着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地说道,“杜郎君,是我对不起你,把你送我的手串丢了。”

“丢了就丢了,那种混战的时候也怪不得你。不过……”杜士仪突然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说道,“昨夜你跑到竹林里头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面对这个问题,小和尚顿时面色刷的就红了。原想嗫嚅着遮掩过去,可想起明光才骂他没担当,他把心一横,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想……我是想哪怕隔着墙……只要知道岳娘子在里头就好。”想到自己虽不曾受戒,可是在佛祖跟前长大,如今却连犯了嗔戒色戒,罗盈那脸上更是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欲盖弥彰似的慌忙解说道,“我真的没想其他,就想隔着墙望一眼也好,是那些人意图不轨……”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主持若不信你,早就直接把你赶出去了,也不会煞费苦心把你先送到这儿。”杜士仪打断了小和尚反反复复就只一个意思的解释,这才笑着说道,“之前你那明光师兄带我过来的时候,说起要尽快把你送去嵩山少林寺避避风头。你刚刚又提到公冶先生,莫非你是跟他学的武?”

“不是,我是和寺中武僧一块学的棍术。公冶先生只教过我如何站桩,比寺中武僧的站桩累多了。”说起这个,小和尚的脸上立时神采飞扬了起来,“少林寺的师傅们好厉害,怪不得当年昙宗大师他们那些棍僧能够护持太宗陛下打赢了王世充!日后我要是学好了武艺,也要像昙宗大师那样当大将军,让那什么连儿子都教不好的王大将军滚蛋!”

这一次,杜士仪终于难以抑制那股冲动,一下子大笑了起来。见小和尚满脸不忿地站在那里,他便和明光一样,在那光溜溜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好,果然有志气!不过,你要知道,少林寺这么多年,也就出过昙宗大师一个大将军,其他人武艺就算学得再好,也只能用来护寺,你拿什么去和那位王大将军比?而且,你小小年纪便对岳娘子起了淑女之思,你这向佛之心可坚?”

“我……我……”

罗盈本就是直肚肠的人,哪里禁得起杜士仪这样步步为营的反问,一时间竟是被问得懵了。而杜士仪却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笑吟吟背着手说道:“总而言之,你自己好好想想,今后该当如何。若要受戒正式出家为僧,就得丢下你刚刚那什么报仇雪恨和淑女之思,否则对不住佛祖,对不住安国寺主持,更对不住你自己。好了,我言尽于此,今天来,其实还想真正领略一番你那学自少林寺的棍术,如何,罗小师傅可能为我演示演示?”

尽管对杜士仪的话还有些似懂非懂和迷茫,但这最后一个要求对罗盈来说却是再简单不过了。他二话不说就回到内院取来了自己管用的那根齐眉棍,稍稍热身之后便在院子里尽情挥舞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心中窝着一肚子火,一时一根齐眉棍舞得虎虎生风力道十足,仿佛将从昨晚上开始存下的所有气都抒发了出来。挑、刺、劈、撩、扫,招招生风式式凌厉,待到他发狂似的怒喝一声,使出了自己从前还没有练纯熟的乱棍法时,杜士仪终于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声。

“好!”

他数次行少林都是奔着公冶绝去的,再加上少林武僧练武之所轻易不对香客开放,因而不曾见识过其中厉害,今天终于给他见着了!

第99章 何谓大丈夫

酣畅淋漓的耍完了不知道第几套棍法,小和尚方才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固然从小习武底子打得很好,可今天凭着心头那股意气,愣生生把自己最大的潜力都压榨了出来。哪怕那些往日习练时有些滞涩难为的招式,竟也憋着一股火硬生生完成了。这会儿他紧紧捏着手中棍子,眼前却冷不丁浮现出了岳五娘那张妩媚娇艳的脸,一时间吓得连声念叨阿弥陀佛,直到那张脸越来越近,耳畔也同时传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他这才如梦初醒。

“小和尚,我难道是洪水猛兽?你看到我就念阿弥陀佛?”

刚刚罗盈那齐眉棍演到一半,杜士仪看得正出神,岳五娘便无声无息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得知这一位是去探望康老的时候发现他和明光嘀嘀咕咕又出了安国寺,随后悄悄辍在后头跟来的,他不禁暗自苦笑。此刻见其又故意把罗盈吓了一跳,他不禁轻咳一声道:“岳娘子,你就别吓这小和尚了,他刚刚那一套棍子耍下来,人都快累瘫了!”

“他哪里这么不济事,昨天晚上指哪打哪大展雄风的时候,可威风得紧!”岳五娘嫣然一笑,竟是伸出手来在坐在地上的罗盈那光溜溜的脑袋上来回摩挲着,旋即方才直起身子说道,“那时候我在墙头看得清清楚楚,后来若不是主持亲自现身,怕是王大将军的那些豪奴就要吃大苦头了!”

罗盈还在因为岳五娘的突然出现而有些发懵,此刻听她说自己威风,听她说自己让那些豪奴大吃苦头,刚刚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在脑袋上抚摸着,他的心里甭提多欢喜了。然而,他几次想张口说话,却又怕自己嘴拙口笨,说出来的话不讨她欢喜,只能一个劲悄悄打量着她那姣好的面容,精致的五官,只觉得那一颦一笑都勾人极了。当岳五娘说着说着,又朝自己看了过来,他更是觉得一颗心不争气地怦怦跳了起来。

“小和尚,有这样的一身好武艺,别埋没了!”

对于昨天晚上硬是要住到安国寺中来的那个王守贞,岳五娘一丁点好感都欠奉,再加上师傅今日借着最后一曲《楚汉》之中的乌江自刎当众明志,分明也是被这些年来无数权贵追捧的同时,明里暗里流露出的意思逼迫而致,更何况去年那一次,她险些为人所趁。此刻在杜士仪这个自己人,和小和尚这个还稚嫩的小家伙面前,她便毫无顾忌地表现了出来。

眼见得罗盈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她误以为这小和尚还不相信自己的话,一时又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笑吟吟地说道:“我跟着师傅念书的时候,学过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知道,那王大将军从前也只是一介家奴而已!何谓大丈夫,有志不在年高,胸有大志,敢作敢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说完她便放下手来到杜士仪面前,重新郑重其事屈膝裣衽行了一礼:“杜郎君,此前师傅虽是在人前谢过你,但我自己还来不及说一声谢谢。此次东都之行,师傅本就是抱着某种决心来的,倘若这第一场便出了纰漏,恐怕师傅会终生抱憾!算上登封那一次,我欠你两个人情,日后必当设法回报!我不能离开太久,这就告辞了!”

见岳五娘撂下这话便含笑转身离去,一直到出门,都是连头都不曾回,杜士仪不禁暗叹这师徒二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今的岳五娘哪里还有当初在宋曲陋室中第一次相见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青涩,无论剑舞也好,人也罢,早已经是在这三年的磨砺中打磨掉了外头那一层砂质,露出了璀璨夺目的内在。这一点,只从旁边那脸红得仿佛正在滴血,眼神直勾勾丝毫没有变化的小和尚就能看得出来。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无心,还是故意!

“罗盈……罗盈!”

杜士仪连叫两声,罗盈方才恍然回神。见杜士仪似笑非笑地端详着自己,他本能地心虚低头,但随即便咬咬牙抬起头来问道:“杜郎君,要是我学好了武艺……要是我此去嵩山少林寺学好了武艺,有没有机会将来盖过那个王大将军?”

一想到是岳五娘那番话让小和尚下了决心,杜士仪忍不住嗟叹最难消受美人恩,想了一想便开口说道:“只是有那个可能。不过,你生来便在佛门,是否真的愿意抛开过往,上阵去行杀戮之事,去朝一个从前没想过的目标拼搏,你得自己想清楚。而且,岳娘子说得简单,但我不妨告诉你,即便你真的武艺盖世无人能敌,也未必就一定能够达成所愿。西汉飞将军李广威名赫赫,然百战不能封侯;你想想你可及得上那位李将军否?”

这话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把心中被岳五娘一番话撩拨得火热的小和尚给浇醒了大半。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由得坐在那儿继续呆呆发起了愣。这时候,杜士仪便笑着说道:“今日一来,看了你这一番齐眉棍,算是弥补了我昨天的遗憾。罗盈,临走之前我再送你一句话,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折。你好自珍重,我走了。”

一直一声不吭的田陌见杜士仪转身往外走,想了想突然快步来到罗盈跟前,认认真真地说道:“小和尚,你的棍子使得实在是好,我很佩服你!”

说完这话,他转身拔腿就朝杜士仪的背影追了上去。这主仆二人出了院子,罗盈满脸茫然地又坐了好一会儿,二门处便探出了一个脑袋,不一会儿,起先那应门的僮儿就钻了出来。

“罗盈?那些人不是来接你回去的?”见罗盈不说话,那僮儿竟是又自顾自说起话来,“明明你是被诬陷的,主持也不为你做主!你可是从小就在安国寺的,这要是去嵩山少林寺,可不像之前去学艺那五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真可恶,那个王守贞,不就是仗着自己的阿爷是霍国公王大将军吗,自己一个大草包也做了官,这佛祖真是眼瞎了!”

“住口,不许污蔑佛祖!”罗盈脱口怒喝了僮儿一句,见其满脸不忿,他双掌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最终面色坚毅地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既然连那样的气都忍不得,这向佛之心远未坚定,与其再呆下去给主持惹祸,不如立时就走……紫檀,你帮我去安国寺送个信,求主持给我办一张过所,我这就启程前往少林寺,免得有人找到这儿来,到时候他老人家可不好解释!”

等到了少林寺再做决定!

杜士仪自然不知道,自己和岳五娘的先后来临,会让那个小和尚下定决心立时就走。然而,今日先是在人前赢得了名声,可转瞬间得知的这一段波折,却让他真正生出了一股深重的危机感。无论公孙大娘有怎样的赫赫名声,在那些权贵眼中依旧不值一提,若非她今日借剑舞明志,恐怕此番在东都停留期间,还会有类似于昨夜的事情发生。而他在登封时那借势而为,把刘沼逼得无以应对那一幕,绝不可能再重演了。而且,那些终究是小聪明!

今年的京兆府解试,便是他需得过的第一关!

“杜郎君回来了。”

从踏入崔宅开始,这种打招呼的声音便一直萦绕在杜士仪身边。而到了二门,闻讯出来的崔俭玄更是专程等候在了那里,一见面便絮絮叨叨地说着崔九娘悄悄溜了出去,回来之后阿爷阿娘气急败坏诸如此类云云。要是往常,杜士仪少不得要和他打趣崔九娘几句,可这会儿却只随口解说道:“九娘子和金仙公主一起去的安国寺,虽则她性子跳脱,但应该也不是会在太夫人下葬次日便不顾风评悄悄跑出去看热闹的人,想必有她的想法。”

“你居然替她说话!”崔俭玄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然而杜士仪说的下一句话,让他很快便打消了弄明白这诡异变化的心思。

“崔十一,我预备过了二月便立时启程赴长安。虽则京兆府解试至少要七月方才开始,但前头还有万年县试,我不想耽误了。若此前我对你所说的那两个墨工到了,你让他们去长安找我!”

“嗯?”

崔俭玄闻言一愣,正要追问缘故,却只见走在前头的杜士仪停住步子转过身来,就这么淡淡地对自己将今日安国寺和敦化坊那小宅子中的一番见闻一五一十合盘托出。他虽容貌宛若女子,但个性却是烈如火,一时气得怒发冲冠。反身气冲冲往外走了数步,他终究停下了步子。这时候,他就只听得背后又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总算你还没昏了头。”

“你以为我那么草包!”崔俭玄倏地转过身来,有心找什么东西泄愤,可东张西望,四周最近的花花草草盆盆罐罐都在老远,他只能恼火地说道,“王毛仲算什么东西,阿爷跟着圣人诛韦庶人的时候,他直接溜了个干净,最是没担当的软蛋!也就是后来他总算是在太平公主那一役建了些功劳!这种首鼠两端的东西,儿子居然得意了起来……该死!”

低吼发泄了两句,他最终很没有风度地抬脚把面前一颗小石子踢得老远,老半晌才抬起头说道:“我读书比不过阿兄,机敏也比不过小弟,读书更是比不过你,也就是到军前兴许还可能有所作为。回头我定要对阿爷说,以门荫补军职!大丈夫立身于世,就该建军功定疆域!杜十九,说定了,咱们兄弟将来一文一武,娶上一双如花姊妹,干脆做个连襟!”

这前头的话慷慨激昂,杜士仪听着还暗道是崔俭玄经此一事大有长进,可听到最后头那一截,他顿时哭笑不得。

这娶姊妹做连襟和前头的雄心壮志有一丁点关系吗?

第100章 红袖添香更添乱

红袖添香夜读书。

这是杜士仪在嵩山悬练峰卢氏草堂求学期间,唯一享受不到的待遇。那里放眼看去倒是有各式各样的美男子,但除却一个老得牙齿都松动的厨娘阿黄,再无一个女人。尽管一众学子风气肃然,但每逢休息日的时候,往登封县中去逛的人比比皆是,卢氏草堂出来的学子弟子,从来都是坊间妓家最最欢迎的人。此时此刻,看着那只轻拢袖口的柔荑在那儿缓缓磨墨,他不知不觉就从书卷上移开了目光,随即叹了一口气。

“十三娘,都已经很晚了,你还不早点去睡?”

“阿兄就要去长安了,我不过眼下多留一会儿而已。怎么,阿兄是嫌弃我笨手笨脚的,连墨都磨不好?”

见杜十三娘一面说一面低头磨着墨,那墨汁都已经快漫出了那块陶砚,杜士仪顿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都说了带你一起回长安,你自己又偏偏不肯。”

“我只是不想回去看着家里的残垣断壁。”杜十三娘突然放下了手中的墨螺,随即侧过头去,声音竟是有些哽咽,“看到那残败的样子,我就会想起那场火,就想到阿兄因为大病而吃的那些苦,就想到家里那些四散的婢仆……若是阿爷阿娘知道我们连祖宅都保不住,兴许人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九叔这些年来一直不肯回乡,肯定也是……”

不等杜十三娘说完,杜士仪便没好气地说道:“水火无情,遇到这种事不过是自认倒霉罢了,哪来你这么多伤感?至于九叔,他在外头好歹是被人称之为少府的官吏,回了樊川之后,他面对的却是甲第罗列豪门如织,上有族中长辈,下有家道中落。他一个县尉能有多少俸禄进项,可却非得带着家眷在任上,而不是让人长住樊川,而且多少年没回来看看,这足可见他自己是个什么选择,你何必怪到自己头上?”

不想杜士仪竟然语出犀利,杜十三娘愣了一愣之后,一时心乱如麻。父母早逝,她和兄长相依为命,对于那位一年半载都难得有书信送回来的叔父杜孚,不免也存着深深的孺慕,可如今兄长这番话却无情地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她一时低头死死绞着自己的手指,直到面前突然传来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进而又有一只手压在了她的肩头,她才抬起了头。

“之前你答应崔家五娘子留在洛阳,我许了你,因为那时候你留下可以学一些你想学的东西,而且崔家也还安定。但现如今崔家太夫人仙逝,赵国公亦是抱病在床,人家正在守丧之际,你再要留下来,就不合人情了。再者,阿兄回去应今年的京兆府解试,倘若没有你在旁边鼓励,万一提不起劲来……”

“我回去,我跟着阿兄回去!”杜十三娘终于再无犹疑,急匆匆出口打断了杜士仪的话。见兄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即便知道这是激将法,但终于下定决心的她狠狠握紧了拳头,这才抬头问道,“只是阿兄,老宅恐怕并未修缮过,咱们回了长安该住在哪儿?要不,樊川之地不少人家都有幽静的别院,实在不行,和三叔公说一声,去借住一阵子……”

“何必再去别的地方借住?”

随着门外这一声轻笑,同在屋子里的竹影如梦初醒,慌忙前去开门。等发现是崔五娘站在门外,她慌忙低头行礼,将其和身后的一对婢女让了进来。面对屋子里微微皱眉的杜士仪和面露尴尬的杜十三娘,崔五娘仿佛丝毫没有在外头听了片刻壁角的自觉,微微颔首便笑着说道:“杜十九郎打算近日启程的事,十一郎刚刚对我说了。阿爷之前就提过,崔家在长安的宅子与其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兄妹此去长安,不如暂居其中。”

听到崔五娘直接说兄妹去长安,杜十三娘立时意识到被她听去了,一时面上更不自然了起来。而杜士仪想起崔谔之也曾经当面提过此事,那时候自己虽已经谦辞,但只看崔谔之竟然又令崔五娘前来言说此事,这等好意自己若还拒绝不受,那就有些太说不过去了。因而,他想了想便点点头道:“赵国公此前也对我说过此事,实在令我惶恐。不知道崔尚书是否……”

“大伯父此次也要居东都守丧,此事他已经答应了。再说,京兆府解试到明年初的进士科,总共不过一年,想必不等他和阿爷回京之际,杜郎君已经喜报频传了!”崔五娘轻轻一扬手,身后一个婢女便捧上了一个长条锦盒。她不等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开口拒绝便解释道,“京兆府居不易,但杜郎君是心有定计的人,我若赠银钱等等充作程仪,那便是瞧不起你了。这盒子里的东西,请杜郎君到了长安再展开一观……”

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就只听得门外咚的一声,仿佛有人一头磕在了门板上。不等竹影反应过来,他便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一把拉开房门,这时候,就只见一个人影刹不住,直接一个前冲跌入了他的怀中。好在他反应极快,一托一带一放,待人站稳了就立时收回了手。待看见身穿麻衣的崔九娘恨恨地瞪了自己一眼,他连门都不关,径直信步回到了杜十三娘身侧。

一个两个都听壁角,这崔家姊妹俩实在是让人棘手,横竖也无不可对人言之处,索性就把大门敞开着得了!

“九娘!”对于崔九娘刚刚狼狈跌进来的一幕,崔五娘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待要训斥她两句,想起自己也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方才出声进来,一样听了壁角,她只得干咳一声道,“既然来了,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我哪有鬼鬼祟祟的!”感觉到自己的鬓发乱了,崔九娘一赌气,索性把满头秀发都放了下来,当着众人松松地绾了一个纂儿,这才盯着那个锦盒说道,“阿姊只要告诉我,送给杜十九郎的这锦盒里装了什么,我立刻转身就走!”

“真真,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眼见崔五娘凤目含霜,杜士仪一把拦住了要上前劝解的杜十三娘,又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些天崔九娘的言行举止总让他觉得有些怪异,若是此刻能弄清楚,那就最好不过了。因而,他斯毫不介意这两姊妹在自己的屋子里闹上一场。果不其然,在崔五娘凌厉的喝问下,崔九娘在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儿后,终于爆发了。

“我胡闹?”崔九娘狠狠一跺脚,竟是快步冲到那捧着长条锦盒的婢女跟前,径直把东西抢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盖子一把揭开了来。见其中赫然是一卷书,她微微一愣便将其取在手中,三下五除二解开了绸缎束带。可还不等她将其展开来,手腕就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抬起头来的她面对崔五娘那凌厉的眼神,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怎么,阿姊送了杜郎君什么好东西,就不能让我这个做妹妹的看一眼?”

“真真,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阿姊你自从大归回家之后,再不肯提婚嫁之事,如今却老是和杜十九郎在一块,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他?”

尽管崔九娘此前就在自己面前质问过此事,然而,此刻听到崔九娘又是如此指斥,杜士仪不禁眯起了眼睛。而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说了,她寄居崔宅期间,崔五娘手把手教给了她很多东西,对从来没有姊妹的她来说,便如同嫡亲姊姊。可是,一想到姊姊可能会变成嫂子,她就不知道这会儿该是个什么心情。然而,比这兄妹二人更震惊的,却是崔五娘。她满脸愠怒地盯着崔九娘,到最后突然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书卷,一言不发地展开了来。

待书卷尽展,无论是崔九娘还是杜士仪杜十三娘兄妹,都看到了那上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而眼力极好的杜士仪甚至隐隐辨识出了其中几句,这竟是一部佛经。直到这时候,崔五娘方才淡淡地说道:“这是当初神秀大师亲笔所书的《楞伽经》四卷,是祖母一直珍藏至今的至宝。让杜郎君携去长安,也只是祖母从前的意思,而且是暂时借予,你可听明白了?”

神秀是谁?当年武后亲迎入洛阳,号称两京法主,三帝国师!

崔九娘面色连变,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头却犹如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僵持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头也不回地径直冲了出去。这时候,崔五娘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见杜士仪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便坦然说道:“我自当年大归之后便对祖母爷娘说过,此生便在崔氏终老,九娘适才信口雌黄随意猜测,只希望杜郎君不要放在心上。”

“五娘子言重了,只是这经卷太过贵重,万一路上有所闪失,恐怕有负神秀大师当年一番苦功,还请五娘子收回去吧。”

既然知道是对寻常人一文不值,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价值连城的宝贝,杜士仪当即谢绝推辞。见崔五娘只是犹豫片刻便苦笑收回,不多时告辞离去,他吩咐竹影去掩上了门,回身见到杜十三娘犹自呆呆愣愣的,他便笑着说道:“怎么,还在想九娘子的话?五娘子都说了,那是她瞎猜的!”

“阿兄……”杜十三娘犹豫片刻,突然期期艾艾地说道,“阿兄……无风不起浪,不是五娘子,会不会是九娘子……从前我寄居崔宅的时候,太夫人每每招我相陪说话,言辞间对阿兄仿佛喜欢得很。若是阿兄真的能够一举及第,崔家想要阿兄作乘龙快婿,不也是人之常情?”

这是他对崔九娘戏谑打趣的话,莫非崔家真有过那打算?

想到崔谔之的另眼看待,崔五娘的频频示好,杜士仪不禁恍然大悟,暗叹自己真是昏了头。连杜十三娘都看出来了,大概也只有自己和崔俭玄木知木觉……对了,还得加上崔九娘那个看似慧黠,实则在这方面缺根筋的小丫头!不行,为了他的下半辈子,他得赶紧走人才行!

第101章 珠联璧合访张旭

尽管心里打定主意要远离崔九娘这个不好相处的小魔女,此去长安也最好不要借住在崔宅,以免日后受惠太深,人家提亲他推都推不掉,但杜士仪对杜十三娘再三嘱咐之后,在面上却丝毫没有露出来,只是加紧预备启程事宜。可这一日,他盼望了许久的人终于从嵩山抵达了洛阳。风尘仆仆的墨工张度跟着崔家从者一进杜士仪那院子,便忍不住满心激动,快步冲了上来。

“杜郎君,成了,真的成了!那墨模我还以为决计做不出来,想不到最终成功了,郎君请看……”

张度甚至连歇一口气都顾不上,便从身上解下了那个包袱,杜士仪便笑着冲那个领人进来的崔家从者摆了摆手,又吩咐田陌去那边厢把杨综万和吴九两人叫来,随即不由分说地从张度手中抢过那分量沉甸甸的包袱:“让你赶在三月前拿出这东西来,实在是辛苦你了。好了,别在外头说话,先进房来。”

等到进了屋子,他示意张度随意坐,自己在主位上坐了,把包袱放在面前解开了,这才抱起了其中那个乌木匣子。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头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声进来,却自顾自打开了匣子。见里头整整齐齐躺着五方墨锭,那上头清气袭人的图案赫然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不禁抬头看了张度一眼。

“上头五方,下头还有五方,总共十方墨锭,是为草堂十志墨,这是最上等的一套,余下的都比不上。”张度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一顿方才眼神炯炯地说道,“多亏卢公愿意将这草堂十志图制成模子做成墨锭,也多亏了卢郎君亲自动手临摹下笔雕模子。卢郎君说,这等事交给坊间,一来未必能制出出尘之气,二来万一被人传抄,则为不美。总共做成了两套二十枚,另一套依照杜郎君的吩咐,我来之前就送给卢公了。王屋之松比嵩山又要更胜许多,此次制成的墨比之前更好!”

见刚刚进来的杨综万和吴九只听了半截话满脸纳闷,杜士仪便将匣子换了个方向,示意两人近前观赏。吴九也就罢了,杨综万从小就是石工,从采石到雕琢学了个通透,对于墨虽不甚精通,但也随着旧日的雇主见过一些好东西,此时此刻他盯着这一方方整整齐齐,上头勾勒出山水之图的墨锭,忍不住两眼放光,这才盯着杜士仪问道:“杜郎君此前说过,好砚也需得好墨,莫非这就是……”

“你说得不错,这就是我说的好墨!”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拈起了其中一枚,微微转动仔仔细细查看了各处细节,他便开口让杨综万去取一方端砚并水来。等到东西都得了,他亲自卷着袖子缓缓在砚池中磨墨,又取了纸笔随手写了两句诗,就只闻得那字迹之中隐隐之中似有异香,且墨泽如漆,色泽青黑,须臾即干,晕染亦是极妙。这时候,他方才用擦拭了那方墨锭刚刚磨墨之处,众人但只见其口仿佛丝毫无损,使之在黄麻纸上轻轻一划,纸无声无息便成了两截。

杨综万只觉得又惊又喜,忍不住开口叫道:“杜郎君,如今此墨已成,那接下来……”

“宝物名器,需得知音。”杜士仪话音刚落,但只听外头砰砰砰门又被叩响了,随即则是田陌的大嗓门:“郎君,王十三郎来了!”

“我正想找他,他倒是送上了门来!”

杜士仪笑着吩咐杨综万和张度分别把那一方端砚和用过的那一锭墨放进匣子中,拿出去让田陌捧了,这才信步往外走。果然,才刚到了前头那八角攒尖亭,他就和被人带进来的王维撞了个正着。后者见他身后跟着昆仑奴,分明是要出门的架势,不禁奇怪地问道:“杜十九郎,你莫非是正好要出门?”

“不是正好要出门,而是听说王兄来了,所以要请你陪我出一趟门。”

“咦?”王维简直被这话给说糊涂了,老半晌才想起了自己此来的目的,“可我今日来,是为了前几日那一曲楚汉的曲谱……”

“王兄难不成又全都记下来了?”见王维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杜士仪对其那变态的天赋和记忆简直叹为观止,干咳一声便开口说道,“既然曲谱已成,回来咱们再钻研也不迟。眼下我想请王兄带路,咱们去拜访一下那位大名鼎鼎的张颠。”

“啊!”王维愣了一愣,这才想起了那一日在安国寺还见过张旭和吴道子。尽管不想扫了杜士仪的兴头,但他还是不得不劝道,“张公脾气古怪,然则登门求书求学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可他动辄拒而不见不说,而且有时候发起酒疯来更是常常让人尴尬得无地自容。那一日咱们和他固然有一面之缘,可他未必就会给我们好脸色看。”

“王兄这话说得不错,但那一日你走得早,他却还对我说,要是日后有空,不妨来温柔坊找他。此前我们所奏的那一首曲子,虽说不如公孙大家的剑舞,但至少他听了之后还能写几个字。”

王维闻言一愣,当即哈哈大笑:“既如此,那便去吧!我在洛阳这两年对他闻名已久,可往往只是远观,拜会却是不敢了。今日你给我壮胆子,那咱们就去领略一番狂草风采!”

既是雷厉风行,两人当即出门上马。天子已经回銮长安,东都洛阳少了大批随行巡幸的达官显贵,一时间就连大街上也显得空落了不少。杜士仪看见王维马后跟着的小童还抱着那紫檀琵琶琴囊,忍不住打趣道:“王兄还真是琵琶不离手,怪不得在音律上头得天独厚。”

“今天既然要和你探讨那曲谱,自然而然就带着了。当然,待会去见张公,万一他酩酊大醉不认人,兴许还能派得上用场,你不是说他对我等此前所奏的那首曲子还颇为赞赏吗?”王维一面说一面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眼杜士仪身后那昆仑奴捧着的匣子,这才好奇地问道,“倒是你特地备了什么好东西?”

“宝剑赠英雄,而且,其实也不是相送。我要请张公赏鉴的,正是张公所用最多的东西。”

对于杜士仪的卖关子,王维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心下一动,也没有再追问。张旭在洛阳城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不止是因为他那笔字,而且也是因为他尤其特立独行的性情。因王维也是第一次来拜访张旭,进了温柔坊后找了个坊中武侯询问,谁知道对方打量了好一番他和杜士仪,这才用告诫的语气说道:“张公的宅子,就在十字街北之东,正数第二座宅子就是。二位郎君此去还请小心些,但只见他脸色发红喝过酒,那就赶紧走吧。上一回不知道哪一家的郎君来拜访张公想要学书,结果被喷了一身的酒和残渣,讪讪回去的时候都快哭了。”

这都快哭了四个字杜士仪听在耳中,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而等到找到了张旭那座看似普普通通的宅子之后,王维斜睨了杜士仪一眼,使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后,立时干脆利落地策马徐徐后退了两三步,把这叩门的重任交托了出去。这时候,杜士仪看着身后那抱着琵琶的僮仆,捧着东西的田陌,只能硬着头皮前去轻轻敲了敲门。然而,和他想象中认为会等上许久不同,两扇门竟是吱呀一声就开了。

探出头来的更不是什么僮仆,那头发乱蓬蓬,口中喷着酒气,满脸酡红的中年男子,不是张旭还有谁?想起那武侯的警告,杜士仪恨不得立时往后退避三舍,可还不等他做出反应,张旭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反手就迅速把他拉了进去。面对这一幕,杜士仪本人固然措手不及,后头的王维和他那小童儿并田陌三个也全都是瞠目结舌。等到他们惊觉过来,那两扇大门已经砰的一声严严实实关上了。

田陌见状简直是傻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维二话不说跳下马来,上前使劲敲门,可手都快拍红了,里头却连个应声的人都没有。这下子,他不禁有些后悔刚刚有意开玩笑,让杜士仪一个人顶在前头,东张西望了一阵子,见刚巧有路人经过,他连忙上前拦住了人。一听是问那张宅中缘何叩门不开,家里可还有别人,路人立时干笑道:“这位郎君,只要张公喝了酒,张家其他人肯定都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所以敲门也没用……”

这话还没说完,王维就一时面色大变。而他身后的田陌一咬牙,随手把匣子往王维手里一股脑儿一塞,又踢掉了脚上的鞋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就往张宅那土墙上爬了上去。面对这一幕,吃惊于手中匣子沉甸甸分量的王维正想阻止,可当看到田陌已经身手矫健地翻上了墙,他连忙改口叫道:“别忙着去找你家郎君,先把门打开放我们进去!”

好在有这么一句话,田陌稳稳下地之后,就立时拨开了大门的门闩开了门。然而,等到王维带着小童匆匆冲进了门,却只见田陌正呆呆愣愣地站在那儿,而张家宽敞的院子里,刚刚行动出人意料的张旭完全不见踪影不说,杜士仪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三个人正想着是不是要一间间屋子闯进去找人,下一刻,却只见杜士仪灰头土脸地抱着一卷东西从房中出来。

一看到他们三个时,杜士仪立时没好气地叫道:“王兄,别只顾看我,快来帮忙,把四壁全都糊上绢纸!”

第102章 知音伯乐

张旭家那前院的墙壁,外头是土墙,里头却是砌的青砖墙,然后再用粉糊平,偌大的院子足足有二十步方圆,要将那绢纸全数糊在墙壁上,而且还要糊得平整,着实是一件不小的力气活。王维那小童倒还能给他帮上些忙,但种菜一把好手的田陌对这种精细活就完全不行了,杜士仪只能自己埋头苦干。等到出了一身大汗,和王维主仆一块终于把那三面墙全都糊上了绢纸,他只觉得腰酸背痛,同时也明白了张家人为何在张旭一喝了酒之后就立时躲得精光。

不但要防人发酒疯,还要防着人拉壮丁做苦力!

而懵懵懂懂一头撞进来的王维同样是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当看到提了酒瓮出来的张旭醉醺醺四处查看了一番,面上露出了颇为满意的笑容,显然没有就此发狂的意思,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杜士仪竟仿佛没有吃够苦头似的,竟是又朝着张旭走了上去。

“张公在这三面墙上贴绢纸,莫非是预备作壁上狂草?”

“嗯?就是用来写字的!”张旭举起酒瓮大喝了一口,这才嘿然笑道,“只不过,这绢纸糊上去,至少得明日才能写字,你们若要临场观摩,明天再来吧!唔,不过琵琶都带来了,不妨眼下弹一曲,让我提一提精神!”

不等王维开腔答应或反对,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张公狂草独步天下,尤其是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之间尽抒殆尽,此无人能及。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全在这笔走龙蛇之间。可以说,张公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

这一番评判,杜士仪身后的王维听闻仔细咀嚼,不禁惊叹这一字一句切中要害,竟是点出了张旭那狂草之中的所有精妙之处。而哪怕此刻醉态酣然的张旭,也不禁放下了手中的酒瓮,若有所思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畅快地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竟是弯下腰,就这么把酒瓮放在了地上。

“好,好,说得妙极!我原本只当你不过琵琶弹得好,会做几首不错的诗,如今看来,你年纪轻轻,竟是心如明镜眼如隼!好了,你和这王十三郎今日过来究竟是所为何事,直说!就冲着你刚刚说的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不管你求什么字,我都应了!”

见张旭突然变得好打交道了,杜士仪这才笑了起来。他招招手示意捧着东西的田陌上前,却是满脸诚恳地说道:“不瞒张公说,今日我和王十三郎前来求见,慕张公狂草之名为一,想请张公试一试两样东西,却是其二。虽则吾师嵩山悬练峰卢公对此二物一度赞口不绝,但论画艺,卢公堪称山林胜绝,但论书法尤其是狂草,天下无人能出张公之右。”

此话一出,不禁张旭起了好奇之心,就连王维亦忍不住上了前。等到田陌解开了包袱,杜士仪亲自捧出了匣子,两人眼看着那匣盖打开,内中一为一方鹤立苍松的石砚,一为一块长方形印着山水名胜的墨锭,原本听杜士仪提过此事的王维本就有些猜测,这会儿立时恍然大悟,而张旭却是目光时而凝视石砚,时而端详墨锭,到最后索性一言不发伸出手将一块墨锭抄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的同时,见仿佛磨过用过,他又用手毫无顾忌地朝着下头磨口处轻轻一搪。

“张公小心!”

杜士仪这提醒还是来得晚了一些,张旭的左手食指尖上,已经是破皮见血。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地将食指径直放入口中吸吮,眼睛一时大亮:“把这东西拿到我的书斋中来,快!”

这一个快字,道尽了张旭迫不及待的心思。等到带着杜士仪等人进了书斋,吩咐把石砚及墨放在高几上,他立时不由分说赶开了要上前磨墨的杜士仪,一把将袖子捋得老高,往砚台中加入少许温水,一手持墨,一手扶砚,动作轻柔地缓缓研墨,待到看着砚池中的墨渐渐发散开来,他眼睛更是死死盯着其间丝毫没有移开,竟比此前更用了几分力道。如此先后变换数种姿势,等到砚池中已经蓄了三分之二的墨,他这才从笔架上郑重其事地选了一支笔,随即头也不抬地说道:“为我抻纸!”

杜士仪和王维对视一眼,连忙从一旁一张长案上取了一幅纸来,到了张旭面前展开抻直,就只见这位狂草大家二话不说便手腕一翻落笔纸间,也不见他如何作势,笔下俶尔之间便已经写了三四个字。可还不等杜士仪勉强认出这写的是什么,张旭已经又是十几个字一蹴而就,其中字字相连笔笔狂放,纵使他勉为其难尽力去认,也不过认得一小半。不过一会儿功夫,这一长幅纸已经完全尽了,可张旭竟自顾自地说道:“再换纸来!”

张旭既然尽兴,杜士仪自然不会叫苦,而王维死死盯着那天马行空一般的草书,也早忘了从来之前到踏入张宅之后,心中一直还惴惴然。两人一连抻了不知道几幅纸,手腕都已经酸痛了,这才只见张旭随手把笔往一旁的高几上一扔,原本站着的人突然极其没有风度地直接坐倒,继而更是四仰八叉躺倒了下来。许久,他才仰天长长吁了一口气。

“痛快,痛快,实在是痛快!”

只听张旭这口气,杜士仪就知道这端砚和自己精心实验调配出来的松炱鹿胶再加特制配料所制的松烟墨,果然是极其好用。他正心中振奋,王维先是小心翼翼去把那一幅纸摆到一旁的长案上去晾干了,随即就转回了他身边,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记便低声说道:“这墨从何而来?竟有一股依稀的清香?绝非那些俗艳香料,也不像是麝香冰片,雅而不俗,淡若无味,却着实沁人心脾!”

“王兄荐了我两个墨工,我在嵩山峻极峰下的草屋,和他们整整钻研了数月,几次失败过后,终于得了如今这一套最成功的成品。”杜士仪微微一笑,见王维果然大感兴趣,他就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方墨锭只是其中一块,整套十方,乃是卢师所绘草堂十志图。”

话没说完,张旭就几乎用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翻身起来,眼睛圆瞪地问道:“还有其他的?”

“是,一式两套,一套送了卢师,另一套我刚刚让人携来洛阳。”

张旭盯着杜士仪看了老半晌,突然抄起一旁小几上那块墨锭,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尤其是那锋利的磨口,以及上头的山水。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却是抬头直视杜士仪问道:“果然好墨,不过,这一方石砚确也是妙物,否则以此墨之坚,恐怕寻常陶砚瓷砚难以承受……一句话,若是让你把这一套十块墨全数割爱,想必你必然不肯,可让我一观总应能够吧?还有,只要你将这块墨和这方石砚一并让给我,让我给你写多少幅字都行!”

见杜士仪沉吟不语,张旭顿时有些急了:“成不成你给一句话,否则我可知道你住在哪儿,必然天天上门!”

这无疑是有些耍无赖了,然而,王维虽则莞尔,却也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学一学张旭,和杜士仪软磨硬泡一番,争取淘澄一套自用。他正轻轻摩挲着下巴,就只听杜士仪开口笑道:“张公要看那一套墨容易得很,跟我回一趟崔宅就行了。至于石砚,我不瞒张公,王十三郎也是知道的,其实是来自广东端溪。那个石工不远万里到了东都,本想替自己的端砚找到知音伯乐,没想到竟是无人问津,若不是心灰意冷之下遇到了我,他险些就低价把东西出手黯然回去了。我对他说,好砚需得好墨方才显得出来,果然刚刚张公也如此想。”

“原来如此。千里马常有,可伯乐不常有!”张旭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立刻抢着说道,“好好,不说闲话,我与你回崔宅去看那一套墨,你且等着!”

眼见张旭风风火火冲出了书斋,王维方才轻咳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对杜士仪说道:“杜十九郎,你这一招请君入瓮,用得实在绝妙,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也不说那些不尽不实的话,你市价让给我一套墨砚,回头我也帮你宣扬其名!”

“你王十三郎既然要,说什么买字,那墨工可是你荐给我的,送你一套也是应该!”杜士仪笑着挑了挑眉,“再说,今天你糊纸抻纸也辛苦了!”

王维闻言也不客气,顿时大笑了起来。两人才等了不一会儿,就只见头发脸上都有些湿漉漉的张旭很不像样子地披了一件外袍,手中却还抱着一个硕大的皮囊快步进屋。他不由分说把手中皮囊往杜士仪手中一塞,随即没好气地说道:“这是从前有人从西域远道而来求字的时候,送我的一具琵琶,说是什么逻沙檀所制。我对于音律只懂得听,可不懂得弹奏,这东西今天索性抵给你得了,省得放在我家里积灰!”

“逻沙檀,怎么可能是逻沙檀!”

这次是王维不由分说就从杜士仪手中抢过了那皮囊,解开之后取出那琵琶,他如获珍宝似的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左看右看了老半天,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喃喃自语,最后一把塞回了杜士仪手中:“杜十九,回去好好保养保养,否则如此宝物真的给糟蹋了!”

“谁让人明珠暗投,偏偏把它送给我?我只会听人弹一曲,可弹不来给人听!你们懂音律,那就拿去好好使用吧!”张旭丝毫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随即便不耐烦地催促道,“怎样,可以走了吧?再不走可是要天黑了!”

第103章 美酒赠狂客,泼墨大挥毫

张旭的人和他的草书一样名声赫赫,从出张宅家门的一刻,一路上他就始终是别人目光的焦点,待到出了温柔坊的时候,武侯也好门卒也罢,都把杜士仪和王维二人当成了极其稀罕的宝贝一般端详打量,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请动性子最最古怪的张旭。待到一行人一路沿街而行到了永丰坊外的崔宅乌头门,杜士仪还来不及上前解说,那门丁就一下子认出了人来。

“竟然是张公!”见张旭丝毫不理会自己便自顾自地骑驴昂首直入,又眼见其他几人紧随其后,直到落在最后的杜士仪冲着自己微微颔首的时候,那门丁原是在当初张旭为全真观题壁的时候见过他,此刻忍不住纳闷地喃喃自语道,“莫非是家中郎主请了张公来给太夫人誊写祭文?不会啊,祭天的祭文要工整,又不需狂草……再说张公一写字就必然发酒疯,好端端的祭文兴许都要被写砸了……不行,我得去禀报一声!”

他想着便撒腿往里头跑,待到了那座恢弘的正门,却只见张旭一行人已经被迎了进去。他只得气喘吁吁地对正门处一个管事禀明了此事,那管事却是没好气地斥道:“张公是跟着杜郎君回来品墨的,不是来见诸位郎主的。再说了,哪有居丧见客的道理?瞎操心,把你自个的门看好!”

嘴里说得轻松,但那管事轰跑了门丁之外,却也不敢怠慢,慌忙一层层往里通报。不过一小会功夫,崔家上下该知道张旭莅临的人就都知道了。崔谔之正在妻子赵国夫人李氏那儿小坐,闻听此言便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那几缕长须,随即轻叹道:“如何,谁都知道张旭张伯高是最难见最难请的人,杜十九郎却轻轻巧巧把人邀了回来。阿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他配得上真真。”

李夫人想起脾气说变就变的崔九娘,一时苦笑道:“可真真只当是她阿姊看中了杜十九郎,回头要知道许婚的人是她,不知道她怎么闹腾!”

“闹腾什么,小事上头可以纵着她,大事上头却由不得她胡闹。再说……”崔谔之深深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黯然,“她阿姊所托非人,却又倔强不肯再嫁,与其再把女儿许给那种看似光鲜实则腐臭不可闻的人家,还不如杜十九郎这等知根知底的!十一郎那样傲气的人,绝不会交错了友人。”

“希望如此。”李夫人见崔谔之说着说着,突然又犯了恶心,一时慌忙让婢女取了漱盂上来,等到崔谔之一阵翻江倒海似的将此前用过的昼食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她不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忧切,屏退了婢女便扶着崔谔之低声说道,“六郎,还是再请人来诊诊脉吧。自从阿娘故世之后,你居草庐守丧,人越发憔悴,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没事,我心里有数。”崔谔之喝了一口温水,压住喉咙口那又一阵反胃的冲动,这才沉声说道,“总不能阿娘丧期未满,我这个当儿子的就一直招大夫来家里,让人笑话……来人!”

扬声叫了人进来,他就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杜十九郎那院中此时有客人,这会儿快到午时了,把昼食送过去。不必忌讳荤腥,丰盛一些。对了,再把此前新得的那一瓮荥阳土窟春送去。”

尽管崔泰之方才是长兄,但他那一家大多数时候都住在长安,在这六房合居的东都永丰里崔宅,话事的人从前是赵国夫人李氏,但自从李氏身体不好,崔五娘又被接了回来,就一直都是崔五娘这个大归的女儿主持一切。当崔谔之的吩咐传到她的耳中,一身麻衣坐在蒲草垫子上,专心致志替太夫人杜德抄着经文的她忍不住停了停笔,随即才颔首点头道:“知道了,就按照阿爷的话去办。”

见那禀报的婢女答应一声,脚下却没动,崔五娘不禁抬起了头来。却见那婢女脑袋垂得低低的,期期艾艾地说道:“十一郎君……还有九娘子闻讯,都过去了……”

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

崔五娘恼火地正要脱手丢笔,可想起为祖母抄的这一卷经文正是接下来做法事是要焚烧的,连忙定了定神,放下笔双掌合十默默念诵了一遍经文,这才抬起了头来。知道崔俭玄兴许是去凑热闹的,崔九娘却正和她闹别扭,兴许会又语出惊人闯出什么祸来,她自然再也无法定心抄经文,站起身之后正要吩咐备素服,她突然又缓缓坐了下来。

那两个将来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她可管不了他们一辈子!

杜士仪那小院中,张旭眼见得杜士仪请杨综万将那一方方形式各异的端溪石砚展示在自己面前,他一一过目赏玩,又摩挲着那一套十方草堂十志图的松烟墨,恨不得就这么抢回家去。然而,纵使他嗜酒如命,好书善书,连带着对这些文房四宝也深为喜爱,却也知道心里那想法是不现实的。因而,在赏鉴了这些墨砚之后,他便干脆地抬头说道:“杜十九郎,你直接说吧,除了刚刚那把琵琶抵给你,你还要什么才肯出让那一方端砚和墨锭?”

见张旭开门见山,杜士仪正要答话,可侧头一瞥,门上映着的影子仿佛有些诡异,他不觉心中一动。他随口说了一句此事好说,脚下却悄悄挪移到了门前,猛然间拉开门时,却只见门前挤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又好气又好笑的他也懒得去辨别谁是谁,瞪了他们两人一眼便随手把门重重一关,这才转身看着面露诧异的张旭说道:“王十三郎此前告诉我,张工说所赠那把逻沙檀琵琶价值连城,论理这一套石砚和松烟墨远远不值……”

“你不用啰嗦,价值连城那是对你,对我来说不过是没钱时换酒喝的东西而已!一句话,你还有什么条件!”

“张公既这么说,那我厚颜求张公墨宝。绝不求多,只求两幅字。”

杜士仪既然这么好说话,张旭的脸上立时霁和了下来。从当初为常熟尉开始,他常有墨宝被人如获至宝地弄回去珍藏,但其中真正用心写得却不多,更不愿意让人当成是敛财手段,别人登门来求时随手写了送出去应付差事的更不算在内。因而,他当即想也不想地点头承诺道:“写什么?”

“一则是……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张公稍待片刻,我这就写出来。”

这两句与其说是咏砚,还不如说是颂人,从小就浸淫于石工技艺的杨综万不禁喜形于色,再想起那些艰辛的日子和万里跋涉在东都受人冷遇,他一个大男人竟是连眼睛都红了。而对于张旭来说,这区区一首诗自然丝毫不费功夫,等到杜士仪写好送到面前,他一看之后,微微一颔首便又问道:“另一幅呢?”

“端溪石砚,王屋松烟。”

张旭闻弦歌知雅意,哪里还不明白杜士仪的意思,当即哈哈大笑道:“这却容易,上酒来,我立时便提笔!”

杜士仪正想委婉表示崔家正在守丧之际,却不料刚刚被他关上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却只见崔俭玄板着脸进了门来,身后一个婢女手捧食案,上头菜肴尽备,另一个婢女则是捧着一个青瓷酒瓮。而此前和崔俭玄同样装束的崔九娘,则是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崔俭玄由得婢女把食案在张旭身前一放,见其二话不说大吃大嚼,他方才气急败坏地看着杜士仪道:“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我在外头替你守着,早不知道九娘闹腾出什么来,你居然还把我挡在外头!”他一面说一面扫了一眼王维,随随便便拱了拱手道,“这位可是王十三郎?我听杜十九提过你好几次了,听说你精通音律,文采出众?”

不等王维谦逊上两句,崔俭玄便加重了语气道:“你和杜十九在一块可小心些,他鬼主意多得很,一个不小心就把你坑了!”

今天已经被坑了!

王维一时苦笑连连,见杜士仪浑然没事人似的,仿佛对崔俭玄这揶揄充耳不闻,他只能随口嗯着应付了过去,耳朵却竖了起来,饶有兴趣听着崔俭玄在那低声数落杜士仪往昔撺掇他做下的那些好事。而张旭只顾自己风卷残云一般填饱肚子,不消一会儿就打着饱嗝抓起了地上那个青瓷酒瓮,只喝了一口,他便眼睛大亮,旋即反客为主地高声叫道:“喂,让我写字,就备文房四宝,然后抻纸来!”

知道王维之前在张宅被张旭折腾得够呛,这会儿崔俭玄又送上门来,杜士仪自然而然便把这位崔十一郎给拉下了水抻纸。果然,张旭也不知道是兴致上来,还是故意使然,此前说好的两幅字一蹴而就之后,他一面大口喝酒,一面竟是兴致大发地又连写了十几幅字,这才高高兴兴地捧着自己那“润笔之资”回去了。而面对那几幅犹如天书的字,崔俭玄直接两眼一抹黑,而王维和杜士仪合力把其中一幅上头的字给认全了,却是一首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两人再细细辨认其他,一幅幅都是前人诗赋,那草书精绝,让人叹为观止,这时候,抻纸抻得手酸软的崔俭玄方才发狠似的对婢女说道:“把这些都收起来,异日一幅幅给我高价卖出去,我和杜十九日后成婚下聘礼的钱就都有了!”

杜士仪懒得和这家伙继续磨嘴皮子,趁其忙活收字纸之际,他就取了一旁那把逻沙檀的琵琶,悄悄朝王维打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出了屋子。待到从院子进了一间廊房,外头又送了昼食,两人吃完参详了好一会儿那一曲《楚汉》曲谱,王维便开口说道:“今次来,除了为这曲谱,我也是来向杜十九郎你辞别的。我和十五郎不日就要赴京兆府长安,所以……”

一听这话,杜士仪不禁脱口而出道:“居然这么巧?我也正好近日要携十三娘一块回长安,不知王兄行程如何?”

第104章 临行殷切嘱,意恐迟迟归

王维在三月初三禊赏日这接连几天都要去各家赴约,定下的是三月初八启程。无独有偶,杜士仪接下来几日也有各种推不开的各家邀约,两人遂约好了届时一块启程。然而,就在杜士仪三日之内连赴午宴晚宴总共五场,这一日午后申时,他一身酒气回到崔宅,脚步虚浮浑身无力之际,却在院门前看到了翘首以盼的杜十三娘。

“阿兄!”

杜十三娘疾步上前来,替田陌搀扶住了杜士仪的胳膊,又颔首示意他退下,这才低声说道:“阿兄,安国寺那儿岳娘子请寺中一位明光师傅送来消息,说是……说是……”

见杜士仪猛然身子一僵站住了,她方才把心一横,把那最难吐出的一截话说了出来:“圣人征召公孙大家去长安大明宫麟德殿演剑舞!”

大明宫麟德殿……那是整个大明宫中最大的宫殿之一,历来是宫廷赐宴以及宴请番邦使臣的地方,宏伟轩敞自不必说。身为一心投身于剑舞,甚至在人前矢言不嫁的公孙大娘来说,再也没有比那更大的舞台了!然而,这一场剑舞之后,那个绝世而独立的女子,还能以自己的力量走出深宫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杜士仪便沉声问道:“岳娘子就只让人带了这么一句话?你是怎么说的?”

“岳娘子捎带来的就这么一句话。我带话说,请公孙大家一路保重。”杜十三娘说了后一句,有些不安地瞅了兄长一眼,见其含笑点了点头,她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补充道,“但那位明光师傅还让我转告阿兄,说你前次见过的那个小沙弥,前几日就平安离开洛阳去嵩山少林寺了,还让我把这个转交给阿兄,说是那小和尚送给阿兄的。”

接过杜十三娘递上来的东西,杜士仪低头一看,却只见是一串乌木佛珠,入手润滑,光泽幽深,显然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了。知道十有八九是那小和尚罗盈自己所用的东西,他愣了片刻,不禁莞尔一笑,随即便信手套在了左手手腕上。他这一古怪的举动顿时引来了杜十三娘的惊讶询问。

“阿兄从前不是从来不信佛吗?”

“那是从前的事情了。”杜士仪笑着耸了耸肩,等到踢掉脚上的鞋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屋子,他一屁股坐倒在那坐榻上,发呆了片刻就开口对杜十三娘说道,“你莫非忘了,阿爷阿娘托梦,冥君送福,我才能神乎其神地重现生机?佛家亦有转世之说,不可不信,当然也不可全信。十三娘,这些年不是让你独守草屋,就是让你寄居别家,今后阿兄一定会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夫婿!”

这前头的话杜十三娘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有道理,可临到最后一句,她忍不住双颊微红,随即似笑非笑地嗔道:“阿兄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今天我过来时,九娘子又扮成崔十一郎的样子过来了,还煞有介事地向别人探问你的事。我瞧着她怎么都不像是单单为了五娘子,兴许……”

“打住打住!”杜士仪看着笑得狡黠的杜十三娘,忍不住摇头叹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没想到连你都学会了打趣我这阿兄,哎,看来女大不中留,否则怎么会揣测得出人家九娘子是什么心思?”

“阿兄!”杜十三娘那原本微微红晕的脸上顿时刷的就红了,她气鼓鼓地嚷嚷了一声,等到杜士仪哈哈大笑,她方才没好气地扭过头去坐了,直到身后又传来了一个和煦的声音,“总而言之,这种事情你不用瞎操心,三月初八我们就动身了。她即便再能耐,平时出家门容易,要出洛阳跟上咱们却绝不可能。至于崔家是否有那等意思,暂时不用杞人忧天!倒是……”

想起公孙大娘应该也是这几日启程,杜士仪忍不住很想到安国寺再去见一见那个一舞剑器动八方的奇女子。然而,先不说人如今是否还留在安国寺,就是那已经得了天子召见的消息传开之后,公孙大娘的身上势必汇聚比从前更多的目光,他又何必去给她惹麻烦?如今的他,还是力有未逮!

尽管岳五娘只是给杜士仪送了口信,但那么大的事情,东都上下消息灵通的各家权门贵第,一时知晓了天子召公孙大娘去长安大明宫麟德殿献舞的消息。对于此前只是在民间享有盛名的公孙大娘而言,这无疑是古今少有的殊荣,可暗地里扼腕叹息的人也不在少数。尤其是崔九娘想到从前公孙大娘教自己那几手剑术时所表露出来的心意,更是替其不忿。因而,得知安国寺给杜士仪送信之后,杜士仪竟是没事人似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不禁更是鄙薄。

杜士仪之前为了恩师卢鸿就那般焦心,甚至不惜躬身求她帮忙,可他前几日帮着公孙大娘救场,分明也情分匪浅,公孙大娘被召入宫廷,他却袖手不管,这样的男人怎么靠得住!阿姊若真的看中这种人,如今也肯定会明白了过来,她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一晚上,崔家九娘子崔真真稳稳当当睡了一个好觉,而崔家五娘子崔虹却陪着母亲同枕而眠。因身体本就虚弱,草庐守孝的古礼,赵国夫人李氏实在难以坚持,却劝不住同样身体尚弱却硬是要在草庐中苦守的崔谔之,只能对着女儿倒苦水。说到忧心处,她不禁泪湿衣襟,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长女的手。

“五娘,你说说,你阿爷是不是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倘若你祖母在天有灵,知道他这么哀毁过度,必然也要心疼的!她一直最心疼你阿爷这个小儿子,可你阿爷虽用功劳给她带来了齐国太夫人的诰命,却多年不能在她身边尽孝,她也不知道多盼着他能在身边团聚,谁知道……”李氏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老半晌才在崔五娘的声声劝慰下止住了抽泣,随即低声说道,“对了,真真和我提过,这次杜十九郎回长安的时候,不妨让……”

直到启程之日,原本预备直接出长夏门大街和王维兄弟一行会合的杜士仪方才得到了一个令人意料的消息——崔家竟是塞了一个麻烦给他!

准确地说,不是一个麻烦,而是两个麻烦。人称崔二十五郎的崔小胖子甫一见他就是一副不合作不搭理的态度,而崔十七娘则是腼腆害羞得躲在弟弟那一团肉球后头,这种情景总让他觉得满心郁闷。可赵国夫人李氏临行前亲自托付他把他们带去京城,其母舅王家的人会前来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而临出李夫人寝堂,扶着李夫人相送的崔九娘面上那得意的笑容,让他不得不觉着是这小丫头给自己使的绊子。而崔谔之因为仍在草庐服孝,近日身体不适没有再见他,只让人捎带了一句话,道是祝他一路顺风,科场得意。

而崔五娘则是和崔俭玄一块将他送到了崔家门口,这才让身后婢女捧了一个包袱上来:“杜十九郎,京兆府试从七月到九月不等,进士科往往在正月到二月之间,一为夏末初秋,一为寒冬,一热一冷,这里头是一袭丝袍和轻裘,那丝袍最是透气,暑气不侵,那轻裘则是最御寒的,穿在身上不显笨重。包袱中还有特制的于手足冻伤皆有奇效的防冻油,还有防暑的丹药。至于考具,你到了长安,不妨让人给你定制一套。至于手套,再轻薄也会影响书写,你的字极好,倘若因此而写字滞涩便可惜了,切记不要使用……”

这些叮咛犹如石下清泉一般流入耳中,即便此前对这位崔家五娘子亦是有几分戒心防备的杜士仪,也不禁心中感动,待其嘱咐完便长揖谢过。然而,这一番话之后,崔五娘却突然屏退了身后婢女,词锋一转道:“另外,你对十一郎提到过的那位王大将军之子……”

此话一出,崔俭玄登时面如土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命人去打探的事情竟然给阿姊知道了。就是杜士仪,也忍不住斜睨了不省心的崔俭玄一眼。

崔五娘却仿佛没看见两人那明显有异的脸色,沉下脸道:“王大将军此人,别人兴许不熟悉,但当初阿爷从圣人平韦庶人之乱,和他有过共事,却是最清楚的。他首鼠两端过一次,但后一次太平公主之乱,却是他居功至伟,所以圣人才会如此信任。而他这几年监牧管苑,公正严明,圣人以为能,就比如宋相国能谏圣人放楚国公姜皎闲职,对王大将军却无只言片语,就说明这个能字,便是他这样的宰相也不得不首肯承认的。”

对于朝中这些端倪动向,杜士仪远在山野,纵使因为崔家之故,能够得到不少消息,可远不如崔五娘这样了解得透彻。而崔俭玄虽不是第一次听阿姊说起这些,可仍旧难免生出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来。

阿姊若是男儿,该有多好?

崔五娘稍稍顿了一顿,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只是,公正严明那是对外的,对自己人却是难能做到。王大将军本有元妻郭氏封虢国夫人,然则圣人格外宠爱,又另赐妻宗室李氏,亦封国夫人。一宅双主妇,王守贞乃是前头虢国夫人长子,王大将军原本颇为器重,可后头那位夫人连生二子,颇得宠爱,虽虢国夫人为人贤惠宽和,但难免总有龃龉。如今公孙大家既然奉诏前往长安,倒也暂时不虞他再打主意。至于王大将军的旧友和部属,跋扈的就更多了。他为人护短,所以朝中大多数官员对于他麾下犯事的人,多数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外,平康坊崔宅空着也是空着,你若愿意就去住,若是觉得不便,也不用勉强,毕竟樊川杜曲却也清净……”

崔俭玄一直憋到崔五娘嘱咐完了所有的话,含笑行礼道别,他方才上前一把拉着杜士仪的袖子把人拽到一边,低声说道:“阿姊就连对我都不曾这么用心过,这次居然吩咐了这许多!杜十九,我可不像阿姊预备了那么多好东西给你,看到那匹马没有,我送给你的,回头你好好驯一驯,长安每年到解试和科举的时候,鲜衣怒马招摇过市,马不好你去公卿府邸行卷都没人理你!鞍辔都是我给你挑的,保管到了哪儿都是第一等货色!”

“放心,你这份情我记住了。”杜士仪还在琢磨着崔五娘的那些好意告诫,此刻回过神来,遂笑着点点头道,“我让吴九前去王屋山,再收几个手艺好的墨工,你从你身边挑几个妥当人给他。虽则墨窑的秘密保持不了太久,但能多一时,将来好一时。等到长安那边打出名声,我留给你的那些存货,你可让人徐徐出货,不明白不妨去求教五娘子。”

“那还用说?”崔俭玄轻轻哼了一声,可一想到张旭那其余十几张墨宝杜士仪都留给他了,届时要宣传容易得很,他不禁生出了一股跃跃欲试的感觉,“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好歹有张颠那么多张狂草坐镇呢!你自己路上小心些,千万可别一个不留神从马上摔下来!”

知道崔俭玄眼下出门不便,不能送自己出城,可面对这诅咒一般的临别关切之语,他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待到出了崔家前头的乌头门,沿着长夏门大街往南缓缓出城,他忍不住再次望了一眼道路两侧那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宽敞的街道,心神一时有些恍惚。两入洛阳之后,他终于要回长安了,那个记忆之中异常深刻,但于他自己来说却是第一次造访的地方!

随着长夏门越来越近,前方道路仿佛有些拥堵,崔家一从者请示过杜士仪之后,二话不说打马往前探路,不多时就回转了来。

“是公孙大家今日启程赴长安,一时进出城的人全都挤着围观,这才堵塞了路!”

第105章 志同道合

二月二十七在安国寺献演剑舞之后,公孙大娘又在那儿连演了三场,随即则是在南市最大的酒肆中演了两场,在胡祆祠前又演了两场。因安国寺此后两场渐渐多放了些百姓进来,后头四场更是万人空巷,前两日天子召公孙大娘宫廷献艺的消息传得满城沸沸扬扬,得知公孙大娘今日启程,一时间洛阳全城百姓竟是扶老携幼,都到长夏门前相送。

尽管公孙大娘不是洛阳人,成名亦非在洛阳,然则如今她自洛阳受天子召入大明宫,人们自然而然把她视作了自己人。围观人群中,有人嚷嚷着恳求公孙大娘收自家女儿为徒,有人送上自家新酿成熟的春酒,各种自制的胡饼面食,也有文人雅士赋诗相赠,至于送上横笛胡琴等等乐器的,更不在少数。

面对这整座长夏门都几乎被堵塞了的盛况,被人群远远挡在后头的杜士仪极目远眺,见被一群兵卒簇拥在当中的一辆牛车中,一个女子突然探身出来,他不禁微微一愣,待到那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陡然之间响起,他立时明白,出来的竟是公孙大娘本人!

“奴一介飘萍舞者,多谢各位父老抬爱,此去长安,不知归年,虽知城门乃关津要道,斗胆请献舞一曲,不知天使可能允准?”

公孙大娘不过一介民女,此来替天子下诏召见的那年轻官员乃是从九品太乐署乐正,此刻身着绿袍,闻言原本微皱眉头,但见百姓一时欢呼呐喊,就连城门守卒都为之振奋,他想了想便立时决定顺从民意,爽快应承了下来。一时间,就只听后一辆马车中倏忽间传来了琵琶声,而公孙大娘信手接过牛车中岳五娘递来的一双剑器,竟是立时振袖舞动了起来。

和从前那几场剑舞所用乐曲比起来,这一首曲子犹显哀婉,在人群后头的杜士仪耳听此曲,盯着那白裳剑影,心中百感交集。他能够听得出来,那曲子虽然随意,可意由心生,显见弹奏的乐师心中满是离愁别绪。正可谓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侯门如此,更何况宫门?见那一套凌厉剑势和自己见过公孙大娘从前所演的套路截然不同,多了几分柔媚婉丽,竟是配合那即兴之曲为即兴之舞,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一晚初见只闻声音不见人的情景。

而王维却一面看舞,一面分神犹如手拨琵琶似的按着虚空中根本不存在的琴弦,直到远处那一团银光依稀只见剑影不见人,恰是神乎其技,他方才一无所觉地停下了手上动作,心思全都被那条条剑气所吸引。一曲终了,当公孙大娘徐徐收势而立,深深施礼之后转身回了牛车,足足又过了好一会儿,人群中方才爆发出了犹如雷动的喝彩。

剑舞既完,那绿衣官员自然立时吩咐启程,而随着城门守卒立时放行,百姓虽依依不舍,然则还是零落散去,被一度堵塞的长夏门大街也渐渐恢复了通行。杜士仪这一行人随着前头的人流渐行到了城门,一个守卒查看过公验,立时二话不说地放行。这时候,杜士仪突然听到一旁传来了一声惊咦,扭头一看,却只见是一个依稀有些相识的队正。那队正原本还在训诫两个犹自沉迷于公孙大娘剑舞的兵卒,可刚刚侧头一看杜士仪,他便撂下他们上了前来。

“可是去岁从卢公到东都的杜郎君?”

“是……康队正?”

“年余不见,我都险些不敢认了,没想到杜郎君还记得我。”康庭兰爽朗一笑,随即看了一眼后头马车牛车上的记认是崔家的,一面吩咐人让路通行,一面又顺手牵了杜士仪的缰绳到门洞一边,却是开口问道,“杜郎君此去可是往长安?”

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康庭兰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从洛阳经潼关往长安,一路八百余里,倒是不算太远,杜郎君此行又有崔家家丁护卫,等闲应可保无虞。然则近日桃林附近有巨盗出没,一支商旅遭劫,陕州郭使君已经派人前去围捕,还请杜郎君小心些,毕竟随行应有女眷。”

此等好意,杜士仪自然连忙谢过。待到他最后一个出城,少不得策马上前对王维王缙兄弟言说了此事。不等王维说话,王缙就笑着拍了拍腰间所悬宝剑道:“且不说咱们一行护卫二十人,就连我也是自小学过剑术。若真的有人不识深浅打主意,自然让他来得去不得!”

话音刚落,后头也传来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说的没错,顶多不过几个小蟊贼而已,怎会敢打咱们的主意?阿爷可是给我留了高手在,有什么好怕的!”

杜士仪回头一看,见神气活现的崔小胖子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魁梧大汉,哪里不知道这就是他口中的高手。他可没兴趣和这个小家伙抬杠,嗯了一声便径直拍马到最前头去了。而王维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多年,对崔二十五郎这样自视甚高的贵介子弟早见得多了,见其对杜士仪的无视恼火得紧,他轻轻巧巧一两句话将其哄得高高兴兴,等到人得意洋洋回车上去了,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一旁的王缙见兄长突然发呆,沉吟片刻就策马追上了前头的杜士仪。

他比杜士仪还年长两岁,自幼未曾遭遇过什么变故,性格爽朗活跃,竟是比王维更健谈。故而此时他因兄长的缘故有意结交攀谈,不一会儿就已经和杜士仪热络了起来。不多时,他便趁热打铁地试探问道:“杜十九郎,你今次回长安,可打算应今年的京兆府解试?”

“嗯,确有这个打算。”

“真的?”

王缙不禁吃了一惊,拐弯抹角又打听了两句,随即又是一阵东拉西扯,最后方才借故又回到了兄长身侧。趁着杜士仪去后头看望牛车中的杜十三娘,他便低声冲王维说道:“阿兄,杜十九郎说,他回长安是打算应今岁京兆府解试。”

“意料之中的事。”王维并没有多少动容,发现王缙不吭声了,他侧头一瞧,这才发现弟弟赫然满脸不得劲,当即笑道,“怎么,这天底下有资格参加解试的人多了,莫非我要去解试,就得把别人都一个个拦下来?”

王缙被王维的反诘说得讪讪的,随即方才讷讷说道:“可阿兄既然与杜十九郎交好,又对解头势在必取,何不请他暂缓一年?阿兄年长,他却年少好几岁;他是京兆府人,阿兄却是好不容易方才得以寄籍京兆府参加考试;杜氏关中大族,阿兄虽为太原王氏,可自祖上就迁出了太原……”

见王维神色倏然冷了下来,他立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兄长的傲气他从小就是知道的,刚刚他脱口而出几未深思的话,难道不是说杜士仪若参加京兆府解试,兴许会把自己的兄长名次压下来?然而,还不等他咽下一口唾沫,想方设法补救刚刚的言语之失,就只听王维淡淡说道:“你只瞧见他如今声名鹊起,崔氏垂青,豪门贵第延为佳客,可你怎就知晓人家不曾历经艰辛?就犹如阿兄我在两京一样是公卿贵第昂首直入,可其中苦楚便只有自己心里有数。”

“阿兄……”

“府试之前还有长安万年二县的县试,而京兆府和同华二州的解试向来为天下名士趋之若鹜,又不只杜十九郎一人!若你再说这种话,那长安你也不用去了!”

接下来这一路上,一行人日行夜宿,每日前行不过七八十里,走得不疾不徐。这一程都是平坦官道,最最好走,然而,因为队伍中有个吃不得苦的崔小胖子,常常借故停下歇息也就罢了,到了旅舍还要挑拣房间和酒食,甚至有时候还打骂婢仆指桑骂槐,杜士仪一时不胜其烦。

这一日傍晚,一行人终于入了桃林县。这座县城占地并不算大,名声在陕州却是不小,因南有古函谷关,城外又有武德年间所置桃源宫,又地处长安到洛阳的要道,来往此间的文人墨客很不少。因而,当杜士仪一行连寻了三家旅舍却全都得到了客满的答复时,已经精疲力竭的崔小胖子终于暴跳如雷。

“杜十九郎,你这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就算真的一间空屋子也没有,多给他们钱,让他们腾出屋子来!我就不信砸下钱也没人搬!”

这小家伙这一路上每日间总有几次诸如此类的找碴举动,杜士仪终于只觉得耐心殆尽,冷冷看了他一眼便沉声说道:“若是你不怕败了崔氏和你阿爷的名声,大可让人背几贯钱到那些旅舍去挨个房间用钱砸门,让人给你腾屋子!”

“你……”

崔小胖子从小最崇拜的就是崔俭玄这个兄长,当初其到登封县来,他还觉得很高兴,可不想转瞬间崔俭玄就被杜士仪拐去悬练峰卢氏草堂了,他一两个月都难得见一次。这次父亲崔韪之赴任之前把他和崔十七娘留在永丰里崔宅,虽则是因叔祖母过世,崔俭玄方才不再回嵩山,可他还是暗自有些庆幸,又能跟着这位阿兄,可谁知道舅舅前时让表兄吊唁的时候还没说什么,过了个年却竟然来信要接他去长安,而且偏偏还是让杜士仪送!

面皮青紫的崔小胖子终于发了狠,气咻咻地说道:“好,好,没错,我就会以钱砸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要是今夜你们找不到宿头,可别再来找我!来人,我们走!”

第106章 分道扬镳

外间的争吵,牛车车厢里的崔十七娘听得清清楚楚。尽管身为姊姊,但崔二十五郎学了崔俭玄那我行我素,却没学着他对于一双姊妹的又敬又怕,因而她竟是丝毫管束不了他。此时此刻,她急得汗都出来了,可只能坐在那儿心急如焚,脑袋里却一片空白。而杜十三娘这些日子和她相处多了,知道崔十七娘那羞涩腼腆的脾气固然有几分是天生使然,更多的却是因为崔韪之的正妻王夫人重男轻女,因而崔十七娘方才成了这光景。

还不等她开口相劝,陡然之间就只见车帘一掀,紧跟着就只见崔二十五郎脸色发黑地站在那儿,二话不说就一把拽住了崔十七娘的手。眼见崔十七娘已经完全懵了,杜十三娘发现他背后,自己的兄长正引马而立面色冷冽,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突然一把就拽住了崔十七娘的另一只手,旋即沉声喝道:“住手,二十五郎,你这是要干什么?临行之际赵国夫人将你和十七娘托付给阿兄,你莫非忘了不成?”

杜十三娘在崔宅那段日子,便犹如崔五娘的影子同进同出,并没有多少存在感,崔小胖子虽则记得她,却没有多少印象,根本没想到她此刻不但拉住了崔十七娘,而且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上来,那样子像极了一贯严厉不留情面的崔五娘。他恼怒地哼了一声抽回手,继而色厉内荏地嚷嚷道:“阿姊,你自己说,是跟着他们,还是随我走?”

崔十七娘本来就呆了,听了这话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我……二十五郎……哎……”

杜十三娘趁机用力将她拉了回来,又扶着她坐好,这才看着崔小胖子说道:“十七娘自然是听长辈的安排和我等同行。前头那几家旅舍没有空房,另外再找就是了,就是实在没有,借宿民宅也未尝不可!不过就是一夜舒适与否,难道还能比崔家的令名更重要?”

“你……”

刚刚被杜士仪噎了个半死,这会儿又被自己根本瞧不上眼的杜十三娘一通话噎了个半死,崔小胖子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眼见崔十七娘面露苦色丝毫不动,转过身来就气冲冲地跃上马背,扫了一眼四下的崔家从者后大叫一声道:“我最后问你们一次,是跟他们走,还是跟我走?”

崔家家丁和随行婢仆从者们顿时面面相觑,然而,除却崔小胖子一直形影不离的那个壮硕保镖,还有两个犹犹豫豫挪了过去的从者,其他人你眼看我眼好一阵子,竟是全都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时候,这位崔二十五郎终于再难以忍受,一言不发一拨马头,又在马股上重重抽了一鞭子,竟是撂下众人独个疾驰了出去。眼见得那壮硕保镖慌忙上马跟上,那两个从者都是崔韪之的家仆,哪敢丢了少主人,自然一句话来不及说便撒腿追了上去。

见此情景,王维顿时眉头大皱,他策马到面如寒霜的杜士仪身侧,正想劝解他不要争一时之气,却只听杜士仪对随行那些崔氏家丁喝道:“去两个马术最好的追上去,查清楚崔二十五郎究竟在哪落脚,然后一个在附近盯着,一个尽快回来报我。咱们去桃林县廨的客舍!”

此话一出,其他人顿时都为之恍然大悟。那家丁之中掌总的立时拨了两个机灵的骑马去追,而其他人跟着杜士仪一路问路寻到了桃林县廨,一问之下,果然根本无需禀报内中那些管事的官员,掌管县廨馆舍的差役听说是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的亲戚,杜士仪又令人送上了二百钱,他立时便笑着答应了。

过往官员住驿馆,而官员家眷亲属等等,一般固然是住旅舍,但若实在没有办法,官府的馆舍要借住一晚上自然是可行的。以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的官职,只要对人恭谦客气,出手再大方些,府廨总能腾出几间屋子来。可这种事情,历练阅历不足,又气昏了头的崔二十五郎怎么会想得到?至于杜士仪一路上一直不愿意往那些州县官廨去,不过是怕麻烦而已!

大约是因为天子回了长安,来往于长安洛阳两地的官员以及贵介子弟也渐渐少了,这官廨馆舍竟腾出了整整一个小院子。虽则因为婢仆众多还是稍稍拥挤了一些,但众人已经心满意足,唯有崔十七娘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一进屋子便忍不住拉着杜十三娘的手道:“十三娘,阿弟只是一时发脾气,他就带着那么几个人去,万一有个闪失,阿爷阿娘会急死的,求求你去对杜十九郎说一说,之前二十五郎的过错,我给他赔不是……”

“十七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