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们来回路上虽有波折,但总体还算顺利?”

“是。”吴九连忙抢着答道,“因为山高路远,又怕路上不太平,带的东西更沉重,所以打听到接任宋相国任广州都督的刘都督和崔府卿有些交情,回程路上咱们就请他帮了些忙,由水路走了一程。幸好郎君要我们买的是端溪原石,如今端砚在岭南之地颇为风靡,价格不菲,若是收石砚,恐怕收不到多少,但原石就稍微容易些。杨兄又是精通此道的石工,不但收了不少品质极好的原石,而且还带了两个在本地呆不下去的石工出来。”

此话一出,杜士仪顿时挑了挑眉,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可是石工采石艰辛,雕琢辛苦,可所得大头却都让那些卖石砚的雅斋给占去了?”

“郎君只说对了一半。”杨综万却不像吴九那般报喜不报忧,轻轻吸了一口气便声音苦涩地说道,“端溪石虽在关中河洛名声不显,但在岭南却颇受文人雅士喜爱,一方上万钱并不出奇。所以,石砚素来是几家豪族垄断,石工千辛万苦采石雕琢,所得却不过温饱,我家阿爷便是因为采石摔断了腿却无钱医治,早早撂下我和阿娘去了。

阿娘死了之后,我就发誓不再为那些黑心的家伙采石雕刻,悄悄带着十几块藏下的精品不远万里到了北地,谁知道却挨了当头一棒。若非郎君垂怜,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这次我回去如此大张旗鼓,若非有崔府卿的名声镇着,又有广东都督府在,别说那些原石,那两个投奔我的石工恐怕也难能平安抵达。许是他们觉得我们既不是在岭南与其对着干,也就放了我们一马。”

“什么放你们一马!早知道有这些黑心的家伙,我就亲自写信给刘世伯,让他好好教训一下他们!”

见崔俭玄陡然之间迸出这么两句话,杜士仪不禁干咳了一声:“登封徐氏当年还不是一样跋扈?强龙不压地头蛇,有如今这结果已经很理想了。岭南之地是别人的地盘,但这河洛关中他们的手却伸不过来,井水不犯河水,仅此而已。既然你还带了两个石工出来,那便先行安顿了他们,把原石也先放着。我让大师兄捎了口信回去,过几日我从东都请到嵩山的两个墨工也会回来,届时便可以试一试去岁我让他们制的墨是否与这端溪砚相合了。”

崔俭玄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说道:“东都旅舍虽多,但一来贵贱不一,安全也说不好,二来不方便。我家横竖不小,多住几个人也不打紧。杜十九那边院子里更是几乎都空着,就住着他那个昆仑奴,你们都是他的人,不妨搬过来同住着,回头有什么事随传随到,省得还要四处找人……苏桂!”

他突然扯开喉咙叫了一声,外头一个彪形大汉立时进了书房,正是前次去过嵩山给卢鸿送年礼的崔俭玄乳母之子苏桂。

“你把他们带下去,就安置在杜十九的那院子前头。另外,派人去他们所说的地方接一下另外两个人,记住清点好东西,可别落下了!”

等到吴九和杨综万跟着苏桂下去,崔俭玄方才伸了个懒腰,突然看着杜士仪嘿然笑道:“若是墨与砚相合,你是不是打算回长安用这个做敲门砖?那些公卿大臣处送上一块,倒是对你去考科举颇有助益。”

“我可没那么败家子!”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笑道,“要是单单做人情,我可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崔俭玄安排了几个人住进杜士仪那院子里,别人浑然不以为意,听说此事的崔九娘却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她如今满脑子塞得全都是杜士仪那意味深长的一番话,可瞧见阿姊一如往常,还是隔三差五出入藏书楼,每次都逗留许久,杜士仪也是每日深居简出泡在藏书楼中,她怎么都难以相信相信这其中没有什么。然而,不论她怎么试图从母亲李夫人那儿套话,母亲都始终三缄其口,急得她一时团团转。可转眼间便到了二月二十五祖母下葬的日子,从前头三天开始,家中上下便忙不迭地预备了起来,她一时间再没有时间去关注杜士仪。

启殡之日,崔家再次吊客云集。去冠以纻巾帕头的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带着诸子以及崔庆之的两个儿子踉跄出来,依礼哭过之后,便是升灵柩,设祭奠。发引前五刻,只听第一通鼓声之后,柩车之前整整齐齐摆上了各色明器。因齐国太夫人杜德诰封一品,计有引四、披六、铎左右各八、黼翣二、黻翣二、画翣二,再加上方相、志石、大棺车等等,但只见正门前到乌头门那宽敞的院子给占得满满当当。

第二通鼓响,内外俱立,再次哭过之后,便是彻帷,以翣障柩。第三通鼓后,灵车这才进于内门外。随着设帷障升柩于车,又是祭奠哭礼,灵车方缓缓出门。其后崔氏阖族男女老少骑马坐车随灵车而行,当出殡的队伍从乌头门拐上长夏门大街时,早有事先得了吩咐的河南府差役维持秩序,沿途除了过路百姓伫立围观,崔家亲朋好友设下了一座座路祭。身为外客,骑马跟在杜十三娘和崔五娘崔九娘那辆牛车旁边的杜士仪也不禁为之动容。

须知当今天子从即位之初就推崇简朴,丧仪规模太大往往是要招人指斥的,所以崔家丧事并未大操大办,如今众多名门望族摆出了这许多路祭在出殡的路上,足可见那位逝去的长者深得人心敬意!

第89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清河崔氏这一支世居东都已经有些年头了,祖茔在洛阳平阴乡迁善里邙山之原。下葬这一日,杜士仪便随着崔家人在附近崔氏捐资修建的一座寺庙精舍中住了一晚,次日方才启程回东都。然而,甫一回到永丰坊崔宅,他便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公孙大娘到洛阳了,明日,也就是二月二十六日,将于洛阳宣教坊安国寺演剑舞!

当初齐国太夫人亲口延请公孙大娘留家中教导家妓,然则却被婉拒,离开之后的公孙大娘辗转登封偃师汴州多地,最远足迹到过河北道,不到三年,名声更胜从前。因而,听说公孙大娘如今到了洛阳,崔俭玄看看身上那一袭扎眼的麻布孝服,随即便用手肘撞了杜士仪一记,待到拖着其一路到了自己的书房,他甚至来不及掩门便开口说道:“杜十九,我身上有孝,不好去见公孙大家,就不去了,你去一趟安国寺,至少也把当初公孙大家送咱们,咱们却没用上的那块铜牌还给人家。还有……”

“还有就是捎带一个讯息。”

他这话还没说完,一前一后两个人便跨过门槛进来。前头的是崔五娘,后头那个板着脸一声不吭的则是崔九娘。崔五娘缓步走上前来,轻叹一声说道:“公孙大家当初曾经禁不住九娘软磨硬泡,传过我姊妹几手剑舞要诀,奈何如今祖母新丧,我姊妹不好见她,杜十九郎请替我和九娘问候一声。另外,有传言说连宫中圣人也听说了公孙大家那赫赫之名,打算派人延请其入教坊教导内人,你对公孙大家言语一声,让她心里有个预备。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如嵩山卢公那样,坚辞天子授官,此事若是真的,她恐怕推拒不得。”

该说的话崔俭玄和崔五娘都说完了,崔九娘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咬了咬满口银牙,轻哼一声道:“话不是这么说,你不是本事大得很吗?公孙大家生性好自由,倘若你真的有那么大本事,那就给她想一个婉拒宫中征召的办法……”

“真真,你给我住口!”崔五娘顿时沉下了脸,竟是忍不住喝出了妹妹的小字。见崔九娘一下子愣住了,她方才疾言厉色说道:“不是什么事都能拿来赌气或是开玩笑!这和前时卢公坚辞授官不是一回事,从来天子征召,无论是僧道隐贤,都不得不应召前往。若非卢公名声太大,玉真公主又从中转圜,再加上众多公卿各有私心,卢公前次也不可能轻易放归还山!你道是杜十九郎失心疯了,在这种事情上贸然出头,可不是帮人,而是害人!”

训过崔九娘,眼见其咬着嘴唇再不做声,她方才收起了面上的冷厉,和颜悦色地对杜士仪说道:“杜十九郎,九娘年少无知,你不要放在心上。”

“好,是我年少无知,你们想如何就如何,我不管了!”崔九娘忍不住使劲一跺脚,旋风似的冲出了崔俭玄那书房,待疾步奔下了台阶到了下头院子里,她方才抬起手来擦了擦已经忍不住流泪的眼睛,心里又是不忿又是担心。

杜士仪还不承认,阿娘也不对她说实话,可如今看阿姊的样子,心里全都是杜士仪,哪里有她这个妹妹!

崔九娘突然这一跑,房中三人全都愣了一愣,随即若无其事地又交谈了几句,崔五娘就含笑告辞离去。这时候,崔俭玄方才满脸纳闷地问道:“虽说九娘一直都是这种古古怪怪的性子,可前些天还向我婉转打听你家里的事和在山中求学的事,怎么今天突然就变脸了?”

“她向你打探过我的事?”见崔俭玄点了点头,杜士仪想起这丫头当初质问自己的情形,知道恐怕崔九娘还在钻牛角尖。他本待把事情原委对崔俭玄说个清楚,可想想这小子怕姊姊怕妹妹,回头不给他惹麻烦就是好的了。更何况他近日之内便要启程赴京,而崔家人都要在洛阳守孝,也不过再捱几天而已,他就若无其事地搪塞道,“这么说来,你家九娘子恐怕又在想给我设什么圈套……说起来,等我走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原本还想盘根问底的崔俭玄顿时为之气结:“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

洛阳宣教坊位于长夏门大街东第一街北第六坊。作为远离洛水更靠近洛阳城南墙的坊,如今达官显贵建宅造第多会避开此地,所以坊内大多都是开元以前的建筑。其中,安国寺本为中宗节愍太子宅,神龙二年为崇国寺,后改为卫国寺,直到景云年间方才更为今名。

佛殿中供奉着当阳弥勒,寺东有专供车马进出的门,亦是洛阳大寺之一。公孙大娘选了此处作为今次抵达洛阳后的舞剑之所,除了因为安国寺主持崇照法师与她昔日有过援手之恩,佛法精深戒律森严,在整个洛阳城都赫赫有名,兼且是真心相请,她不虞到时候被人指摘女子宿佛寺多有不便,而且也不会像住在旅舍中那样常常被贵人滋扰,最重要的便是因为寺中有一座足可容纳千百人的宽敞大院,乃是当初中宗节愍太子的演武场。

此时此刻,她带着岳五娘两个新收的弟子亲自用步子丈量地面,每逢遇到突出地面的砖石,还会若有所思地上去用脚尖有轻有重地踏上几步,随即方才一步一步继续缓行。等到把中央那块剑舞之地的每一块地砖几乎都摸透了,她方才停下了脚步,这时候,却只见冯家三姊妹中居首的冯元娘亲自捧了一盏茶上来,双手奉给了她。

“公孙大家,这是崇照法师命人送来的茶叶,我亲自烹煮而成的,喝一口解解渴吧。”

“元娘,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日后不用再做这种事。”公孙大娘接了茶盏在手,喝了一口后便皱起了眉头。尽管如今东都尚佛,据说不少公卿家中也渐渐以茶会客,但这种味道她尝试过不少次,每次都难以习惯。然而,在冯元娘那期待的目光中,她不得不缓缓饮尽,随即便竭力不动声色地开口说道,“既然是崇照法师送来的茶叶,你烹好了给大家都送上一杯,甫一到东都,明日便要上场,都辛苦了。”

等到冯元娘喜滋滋地点点头后转身离去,岳五娘立刻摆出师姐的派头,把两个师妹打发了去整理剑器和服装,这才上前撒娇似的挽住了公孙大娘的手臂道:“师傅,这一趟来过东都,咱们下一程是不是往潼关去长安?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长安呢,听说那里比洛阳更雄伟……”

“达官显贵也更多。”公孙大娘径直接了一句,见岳五娘面色遽变,她知道徒儿心结,便苦笑道,“长安乃帝都,我自然也想去。可只怕去时容易脱身难……再有那样的事,我怎么对得起你?倒是明日还有你带着你两个师妹上场,有这闲工夫想别的,还不如好好思量思量怎么舞得更精彩!”

听到师傅的口气不知不觉又转为了教训,岳五娘顿时点了点头。然而就在这时候,外间一个小沙弥疾步过来,头也不抬地深深行礼道:“公孙大家,外间有一位郎君求见。”

“师傅不是早说了吗?旅途劳顿,再说明日便是献艺之日,得养精蓄锐,无论是谁,都得过了明日再说!”

听得岳五娘这话,那小沙弥有些惶恐地抬头偷瞥了一眼。见名动天下的公孙大娘虽则绝色,面上却颇为冷淡,而一旁那小徒弟却是面若桃花,尤其那亦笑亦嗔的表情格外动人。一个把持不住的他连连在心中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这才干咳一声道:“可那位郎君说,有当初公孙大家赠予的信物要交还,倘若公孙大家无暇拨冗接见,便请收下此物。”

说完,他就从宽大的僧袍袖子中拿出那块铜牌,双手呈递了过去。当岳五娘那滑腻的指尖从他双手之中轻而易举地取去了铜牌时,从小为主持收养没近过女色的他一下子红了脸,只能死死低垂着头。

“师傅,你看?”

“是他?”公孙大娘一眼便认出了自己当初送出去的东西,一时又惊又喜,当即想也不想地开口吩咐道,“快去请杜郎君进来!”

“师傅,真是杜郎君……话说回来,那位比女子还容颜艳丽的崔郎君不知道来了没有……”

听着这师徒的交谈,小沙弥一面慌忙应声转身往外走,一面却在肚子里刻下了两个名字。那个杜郎君应该和公孙大家关系匪浅,至于那个崔郎君……难道公孙大娘这个美艳的女弟子,喜欢的是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

他一路疾步到了北院门外,见杜士仪正看着空空如也的白壁出神,连忙上前合十施礼道:“杜郎君请随我来。”

“有劳小师傅了。”

一路跟着那小沙弥入内,见寺中不少地方的墙壁和刚刚北院门一样都是一片粉白空空荡荡,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未知这寺中缘何壁上多数空空?”

“杜郎君是问这些墙壁?”那小沙弥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后头东张西望的田陌收势不及,结结实实撞在了他的后背上。他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心有余悸又退了两步,这才恭恭敬敬地说道,“杜郎君,其实这些白壁只是尚未画好。这是主持大师请了吴道子吴先生绘壁彩,可吴先生说如今未得灵感,画不出来,都已经好几个月了,一直都空在那儿,寺中上下连带我都急死了,可主持大师却说,吴先生只要有了灵机,随时都能一蹴而就,让大家别瞎操心!”

见这个脑袋光溜溜只有十二三岁的矮个小沙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杜士仪忍不住觉得他很有趣,当即含笑问道:“不知小师傅叫什么名字,可有法号?”

“我是主持大师捡回来的,未受戒律,没有法号。”小沙弥还是头一次被人问名字,脸上竟又有些红了,声音也有些期期艾艾的,“主持大师说,包着我的襁褓上写了一个罗字,那天又是满月,所以给我起名为盈,盈缺的盈。”

“竟然是盈缺的盈?听着仿佛有些女儿气……”

听到杜士仪这话,罗盈一下子涨红了脸,随即鼓足了勇气说道:“杜郎君可别瞧不起人,我在少林寺学过棍术,寺中上下,就属我的武艺最好!”

见小和尚一下子捋起衣袖,露出了小臂上结实的肌肉,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90章 小僧舞棒,名动天听

小和尚罗盈个子不高,生性也有些腼腆害羞,可听到杜士仪这大笑声,他误以为自己精擅武艺这一点被人质疑,一时急得脸上更红了。他东张西望了一阵,眼见得墙角靠着一把笤帚,一时想都不想便疾步上前,三两下拆了那笤帚的短棒在手,两三下便将其舞得呼呼风声作响。

发现杜士仪止住了笑声,他顿时更来劲了,将这一截算不得长的笤帚棒子舞得水泼不入,时而拄地人跃其上,时而横扫斜撞,到最后他一时兴起,抡起这一截棒子重重往地上一砸,可却因为棒子毕竟太短,整个人都不由自主斜支在地。然而下一刻,就只听啪的一声,这一根本就不是练武器具的可怜棒子,很不争气地断成了两截,头里的竹节更是完全裂得开花八瓣,看上去惨不忍睹。

这一次,杜士仪固然只是莞尔,一旁的田陌却忍不住捧腹大笑。而被这动静惊动而来的还有一个中年僧人,一看到罗盈坐在地上满脸呆滞,而一旁笤帚头子可怜巴巴掉在地上,手中只拿着半截棒子,地上还有开花的另外半截,他顿时额头青筋毕露,疾步上前劈手便把罗盈拽了起来。

“主持让你好好看着北院门,你不但偷懒,还在这儿玩这种把戏!走,随我去见主持!”

“明光师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这棍子这么不结实……不对,我只是想让人知道,我真学过武艺!”

“学过武艺也不是让你这样胡闹的,主持真是太宠着你了,把你送去少林寺可不是让你这般耍猴的!走,这一次非得让你面壁一个月不可!”

见这身材矮小的小和尚已经是急得语带哭腔,空有一身刚刚展示出来的好武艺,可却丝毫不敢反抗,只是在那苦苦哀求,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即缓步上前说道:“这位明光师傅,都是我适才一时言语莽撞,让这小师傅以为我嘲笑于他,故而方才演示了一番武艺。他毕竟还年纪小得很,不如宽宥他这一次如何?我这边厢替他赔个不是,那把笤帚我替他赔了吧。”

明光刚才也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杜士仪,可先前只当他是被罗盈一番胡闹下惊得呆滞的寻常香客。此时见其上前含笑拱手赔礼,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昆仑奴,他一愣之后便松开了手。待发现罗盈一落地便闪身躲到了杜士仪身后,还用那种怯生生的祈求目光看着他,他那一腔恼火顿时化作了乌有,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向杜士仪合十行礼道:“既有这位檀越替他求情,那今次的事情便暂且罢了。只是罗盈!”

他突然冷冷瞪了小和尚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一把笤帚并不值得多少,但佛门一草一木,都是善男信女捐助,必要好好怜惜,不可随意浪费,这是主持素来教导的。你既然从小为主持收养,就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回头自己去把《楞伽经》抄一遍,否则别怪我禀报主持和监寺,让你再去面壁!”

杜士仪原本还以为这明光是有意为难小和尚,可是,当听到末了这一番教训和惩罚,他不禁对其以及那位素来如此要求的主持肃然起敬。即便看到背后的罗盈苦着脸从他背后闪出来,垂头丧气地答应了,他也没再继续求情。接下来明光得知了他的去向,没再多问便告退离去,而小和尚的话也没那么多了,一声不吭在前面引路,等到了前头一座小门,他方才老老实实低头合十道:“已经到了,请杜郎君自己进去吧,我还要去北院门值守。”

“哦,多谢小师傅了。”谢了一声之后,见罗盈转身要走,杜士仪看着他光溜溜的脑袋,突然心中一动,又开口叫道,“小师傅留步。”

眼见人纳闷地转过身来,他便褪下手中那一串菩提子手串道:“刚刚有劳小师傅一路带路,又因为我的缘故要去抄《楞伽经》,这手串便算是一点谢礼吧。你身在佛门,戴着打坐正好。”

“啊。”罗盈瞪大了眼睛,待要谦辞的时候,却不防杜士仪已经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将手串塞在了他的手中。见对方眼神清澈,尽管他自己也有两串手串,可他想了想仍是如获至宝地揣在了怀中,深深躬身道,“多谢杜郎君惠赐,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那菩提子手串是崔家葬礼完毕之后,杜士仪在那家寺庙留宿之际,主持亲自送过来的,说是在佛前供奉开光之物,崔氏子弟一个没落下,甚至他和杜十三娘兄妹也都得了,戴在手上不过一时起意。刚刚他是因为觉着这个小和尚实在有趣,若赏赐银钱未免没意思,把这手串送出去倒是正合适。这时候,看着小和尚兴冲冲走得飞快,他便笑看着田陌道:“从前你说你力气大,刚刚撞上这小和尚,是不是好像撞到一块铁板了似的。”

“郎君,他的脊背确实硬得很。”田陌忍不住又揉了揉脑袋,这才转身盯着那矮小家伙的背影,“刚刚如果给他一条真正的棒子,他舞起来一定更好看。”

田陌这话杜士仪只是置之一笑,进了门后,看到眼前赫然是一座极其轩敞的院子,他想起来时崔俭玄神神秘秘提过此地的来历,不禁心中颇有些感慨。洛阳城中,如这样主人昔日烜赫一时的并不在少数,比如太平公主那座旧宅,如今是安国女道士观;修文坊一坊之地本是时封雍王的李贤旧宅,如今是弘道观;韩王元嘉宅如今是国子学;张易之宅如今是奉国寺……正可谓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而这种叹兴亡的心情只在他脑海中存在了一瞬间,就在看见那一双迎上前来的丽人时消解得干干净净。将近三年不见,公孙大娘仿佛仍是一如昔日光景,岁月和风尘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她的面庞更多出了几分莹如玉的光辉。倒是当年还显得有些青涩的岳五娘蹿高了半个头,出落得窈窕有致,容颜不妆而丽,耳朵眼上还戴着一对时下不甚流行的金环,显出了一种带着西域风格的绮丽。而当见到她时,岳五娘竟是比公孙大娘更激动。

“杜郎君!”叫了一声之后,岳五娘忍不住往杜士仪身后扫了一眼,见只跟着一个通身黝黑的田陌,她不禁讶异地问道,“怎不见崔郎君?他不是家就在东都永丰里吗?”

“崔家太夫人去岁年底仙逝,所以他有孝在身,不能过来,让我代致问候。不但是他,崔家五娘子和九娘子也让我向公孙大家转致问候。”杜士仪见公孙大娘一刹那间变了脸色,随即露出了几分黯然,他便又解释道,“昨日太夫人方才下葬,今日我和崔家人一块从邙山回来,就得知了公孙大家到洛阳的消息,所以他们就让我前来代为相见。至于那铜牌,实在是公冶先生还算好说话,没能用上,所以如今完璧归赵。”

“没想到齐国太夫人竟然仙去了……太夫人为人宽仁慈和,当年我逗留洛阳期间,多亏她命人照拂,崔氏两位娘子亦是待我以诚。请杜郎君回去之后,替我向崔家各位致意。齐国太夫人地位尊崇,如今我已错过,不敢贸然登门祭奠,便只能在这安国寺中为太夫人祈福了。”说到这里,公孙大娘冲着岳五娘微微颔首,见其双手捧着铜牌送回到杜士仪面前,她方才含笑说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莫非杜郎君连这点心意都不肯留在身边?”

“公孙大家言重了,我只是怕此物有什么要紧之处,你既然这么说,我留着便是。”公孙大娘都这么说了,杜士仪连忙探手抓起那铜牌,将其再次放入怀中收好,这才苦笑道,“一别经年,公孙大家还真是和从前一样犀利。对了,今次你师徒几个打算在洛阳驻留几天?”

“洛阳不比他地,那些达官显贵总不能全都得罪了。少则五六天,多则十天半个月,我也不能肯定。”

公孙大娘话音刚落,一旁的岳五娘便笑道:“更何况,因为杜郎君所赠的那几首诗,师傅在各州县也曾经求文人雅士做过几首类似的雄奇诗赋,然则总不如你那几首朗朗上口。如今既是侥幸又遇上了,杜郎君还请大笔一挥,再为师傅添几首诗吧?杜郎君,那边冯家姊妹三个也正在看着你呢。若非你那些诗,她们三个也不至于沾光,如今都畿道和河北道,谁人不知冯氏三姝的美名?”

“那也是公孙大家带挈得她们一举成名。”杜士仪哪里肯接岳五娘这话茬,干咳一声便岔开话题道,“今次过来,也是为了代崔家五娘子转致一个消息。公孙大家如今名震河洛,声名已经直达天听,据说圣人对于公孙剑舞亦是感兴趣得很,对左右说过不妨召入宫来教导教坊司的内人。”

“啊!师傅的名声竟是连圣人都知道了!”岳五娘顿时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喜,随即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一入宫门深似海,那到时候岂不是……”

相比岳五娘的先喜后忧,公孙大娘却是微微蹙眉,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多谢杜郎君转告,我知道了。明天首日献艺,倘若十三娘也在东都,杜郎君不妨请了她一块前来观瞻。较之三年前,我自信这剑器舞比从前大有进益!”

第91章 夜半春心动

入夜的安国寺一片宁静。

僧人们晚课之后,大多数都已经入眠,少数修为精深的老僧或参详佛经,或默诵经文,或打坐参禅,总而言之,在外头走动的,只有偶尔一队提着灯笼的巡夜僧人。安国寺中并不像化度寺那般曾经有过富甲天下的无尽藏院,自然也就少有奸徒觊觎,如此巡视,往日不过是习惯使然。然而,现如今公孙大娘师徒以及麾下乐师歌姬都住在本寺,为防出事,巡查已经比往日加派了一倍的人。

那一行提着灯笼,手持棍棒的僧人从公孙大娘一行人所居的精舍后头围墙竹林中穿行而过,不多久,青翠的竹林中便探出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来。那人先是盯着渐行渐远的灯笼光芒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方才往那精舍并不算高的围墙望去。好一会儿,他犹犹豫豫地露出身形,往前踏了一小步,但很快就仿佛是避如蛇蝎似的缩回了脚。

不行不行,要是他真的踏出这一步,这么多年的佛法就白修了!

将近月末,天上的残月又被乌云笼罩,因而这竹林幽暗,巡夜人刚过,除却他再也没有别人。凭着他那些年苦练的功夫,要翻过那堵墙易如反掌,可小和尚罗盈却是犹如双脚钉在了地上一般,就是始终不能前进一步。尽管今天白天才是第一次见到岳五娘,可她那一颦一笑,却仿佛勾魂夺魄似的,让他怎么都难以抑制那颗躁动的心。尤其是傍晚时分,毗邻这座精舍的另一处院子为人占去,他就更忍不住那种冲动了。

“那王郎君之前盯着公孙大家和岳娘子的目光分明不怀好意……对,我是来提醒她的!”

小和尚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又使劲鼓足了勇气,这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围墙。然而,手扶着那夯土所筑的围墙,分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翻过去,可他又再次犹豫站住了。偏偏他那右手又碰到了左手那串菩提子手串,这下子更是苦了脸。

那位杜郎君肯定是因为他武艺好,佛性又高,这才送给他这串手串的,可眼下这事儿要是万一给人知道……阿弥陀佛,他都在想什么呢!

罗盈使劲晃了晃脑袋,想要驱除脑海中那股罪恶感,可这种纠结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重了。满心惶然的他忍不住背靠着夯土围墙缓缓坐了下来,心里却把诸天神佛全都求遍了,希望这些佛祖罗汉出来指点自己该怎么做。然而,拿这种事情求神拜佛的结果只能是让他更感彷徨,整个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那围墙下头踱了好一阵子,这个从小生长于佛门却第一次动了凡心的小和尚愣是进退两难。

春心一动,就是佛祖驾临指点迷津,又哪里是能拉得回来的?

就当他满脸痛苦地抱头之际,练武多年而锻炼出来的敏锐耳朵却突然捕捉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其中有脚步声,有兵器在行走之间摩擦衣物的声音,有衣袂被夜风吹起的声音。一刹那间,原本还在苦恼的小和尚一下子提起了精神。他运足目力往黑暗中看去,见是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彼此掩护着朝这边潜了过来,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节坊间已经夜禁,武侯也应该在四处巡行,安国寺乃是清静之地,这精舍更是位于寺中腹地,值夜的师兄们都练过武,怎会让这些人轻而易举地从外头潜了进来?

他正要张口嚷嚷,可下一刻,他却突然灵机一动,生出了另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要是就在这里把这一伙贼人统统收拾了,岂不是能让公孙大家另眼相看?说不定,岳娘子还会笑着夸赞自己武艺高明,那时候,他就又能多对其说几句话了!

小和尚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当即也不出声,只小心翼翼往旁边朝那几个人掩了过去。他是在少林寺正经学来的武艺,每日上下山中挑水,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苦,这会儿自然是丝毫声音也无。即便他静悄悄地接近了那些人,对方竟是丝毫没有察觉。非但没有察觉,那几个人靠近了夯土所筑的围墙之后,竟是还有闲情逸致说起了话来。

“公孙师徒毕竟是精通剑器的,万一惊动了她们,或是她们不肯就范……”

“惊动了就强来,至于反抗……那剑器不过是耍着好看的,真正对敌肯定是花架子,不用担心!”

“郎君家中什么婢妾没有,这一次瞧中的竟然是这等名声赫赫的!”

“若不是名声赫赫,怎能入郎君法眼?她就是再有名,也不过一飘萍,王家可是公卿之家!再说了,师徒一块上,那真是……”

听到这些窃窃私语之后的淫笑声,小和尚登时心头大怒。对于艳若桃李却常常冷若冰霜的公孙大娘,他是不敢接近,但心里却是敬畏得很。更何况,那可是岳五娘的师傅!此刻确定了他们就是傍晚时分强行要住进寺中精舍的那位王郎君从者,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看准那个随随便便把佩刀放在手边,偏又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突然猛地扑了过去。

这犹如猛虎扑羊似的一招,顿时打了这帮原本嘻嘻哈哈把今夜之行当成是玩耍的家丁们一个措手不及。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家丁就被罗盈高举过头,继而摔到了他们几个当中。这黑灯瞎火的时候猛然来了这下子,他们登时乱成一团,一时间再也顾不上什么要隐秘要安静,纷纷彼此呼喝着同伴,又有人手忙脚乱地点亮了一个火折子。

然而,没有这一丝火光还好,就在火光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就只见那点亮火折子的人眼前猛然出现了一个黑影,紧跟着人就发出了一声惨叫,不多时便是重重的坠地声,听声响不知道是压断了几根竹子。

“是个小和尚!”

“小心,这小和尚厉害得很!”

“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咱们聚齐围上去!”

在这打斗声越来越大的时候,那仿佛暂时被人遗忘的精舍围墙上头,也现出了一个人影。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数量与结果绝不对等的一场打斗,此人突然扑哧笑了一声,随即便脑袋一低又不见了。

“师傅!”岳五娘兴冲冲地冲进了公孙大娘的屋子,笑吟吟地对正在仔细擦拭剑器的公孙大娘说道,“后头动静这么大,师傅你还真沉得住气!我刚刚去瞧过,就是白天见过的那个小和尚正和一群人厮打在一起,那些人瞧着像是隔壁霍国公王大将军家里的从者!”

“哦。”公孙大娘头也不抬,直到徒儿娇嗔地上来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她才淡淡地说道,“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不外乎是打我的主意。倒是那小和尚奇怪得很,仿佛在那儿徘徊了好一会儿。”

“肯定是因为被师傅的绝世风采给迷得神魂颠倒了……哎哟!”

岳五娘敏捷地躲开了公孙大娘那突然抄起桌上裙刀突然上挥的一记,可等退到安全地带,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时,却突然只觉得头上发髻一松,紧跟着,原本绑得严严实实的头发竟是整个披散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还是着了道,她也不恼,一面随手结发,一面不解地问道:“师傅就真的只当不知道?”

“你去叫醒康老他们,让他们大声呼喝……记住,就喊有贼!”

在那一阵阵呐喊呼喝声中,不但寺中巡夜的僧人渐渐都赶了过来,就连早已睡下的主持崇照法师也被惊动了。当他匆匆带着人到了这精舍后头的竹林时,看到就是四处亮着几个火炬,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直哼哼不能动弹的人,旁边的罗盈则是被两个僧人死死拉住。而傍晚时分才刚住进来的那王大郎及几个从者,则是正和早一步赶过来的监寺等僧人理论。

“监寺,是他们觊觎公孙大家,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想翻墙潜入精舍!”

那王大郎恼恨地瞥了罗盈一眼,随即冷笑道:“他们鬼鬼祟祟,你哪来的证据?”

小和尚脸色涨得通红:“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

“笑话,可有旁证?”见罗盈哑口无言,他便一振袖子满脸桀骜地说道,“我这些从人是因为正巧有人起夜,看到这半夜三更有人接近公孙大家的精舍,却发现有人意图不轨,所以方才叫了人出来擒贼,却不料这意图不轨的恶僧竟然倒打一耙!这安国寺好歹也是受敕封的大寺,寺中竟然有人不守清规,真是笑话!”

罗盈只觉气得胸口都疼了,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你血口喷人!”

“家父爵封霍国公,官拜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我也有官职爵位在身,你这连剃度都未行的小沙弥,是谁血口喷人还用问?”

此时此刻,崇照法师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不知道罗盈怎会出现在这儿,可对于这个从小收养在寺中的孤儿,他却有十足的信心,更能断定必是王守贞欲行不轨。然而,此事倘若真的闹大,无论是对寺中清誉,还是于上下僧人,都会受到莫大的牵连,王守贞却决计动不了一根毫毛,他只能把心一横上得前去。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精舍那边传来了一个清亮而娇媚的声音。

“各位大师,师傅请我来传一句话。此刻夜色已深,明日还有一场盛会,既然不曾出什么大事,不如揭过了如何?”

听到公孙大娘让人如此传话,崇照法师哪里不知道这息事宁人的背后,必然是公孙大娘也明白事情原委。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王守贞,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公孙大家如此说,便把这个犯事的小沙弥先押下去,明日一早再作理论!”

尽管崇照法师息事宁人,但等到散去之后,王守贞满脸阴霾地看着那公孙大娘所居的精舍,见其中丝毫没有动静,他不禁召了一个从者过来,恶狠狠地说道:“居然让个小和尚来坏了事!给我去查查,这小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历,和谁有往来……我就不信随随便便一个小光头就有如此大胆!还有,这公孙大娘既然如此摆架子,我得好好给她一个教训,让她明日那一场剑舞休想如意!”

第92章 群贵云集,张颠吴狂

二月二十七日一大清早,安国寺所在的宣教坊东南西北四座坊门便迎来了陆陆续续的车马。而辰时过后不到半个时辰,安国寺不得不在寺院各处门前入口高挂免战牌,让闻风而至的百姓们大为失望。好在艳妆戎服的岳五娘亲自出来赔礼,道是接下来三日之后,会在洛阳修善坊的波斯胡寺前那片空地再演一场,这才让一时喧然大哗的民众稍稍平静了一些。因而,当巳时过后,陆陆续续的车马从寺院东边的车门徐徐而入时,大清早聚拢的百姓已经散去了好些,只有极少部分存着侥幸之心的,依旧聚在那里不肯离开。

安国寺主持崇照法师如今已经年逾六十,在洛阳诸寺的主持中,也算得上德高望重的高僧。因今日是他亲自请来公孙大娘献艺,因而莅临寺中观赏的,多半都是历年来香火供奉不绝的香客,或者是与寺中僧人诗文唱和谈禅说经的文人墨客。这其中,既有豪门世家,的子弟,也有本地缙绅,抑或是文人雅士,寻常的善男信女也不少。那演武场四周围搭起的台子中,早已有寺中僧人安设好了一处处雅席。

此时此刻,来得不早不晚的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在知客僧的领路下到了一处雅席,正要入座之际,杜士仪突然对身旁知客僧人问道:“昨日我来时,曾有个叫做罗盈的小沙弥引路,他如今可还在?”

他本是对那小和尚印象深刻,故而随口一问,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那知客僧竟是面露难色,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檀越恐怕记错人了,寺中并没有如此一个小沙弥。请檀越和娘子入内落座,贫僧还要去安顿其他客人,失陪了。”

“阿兄?”杜十三娘本来想着崔家正在办丧事,自己这样出来看剑舞是不是说不过去,可崔五娘和崔九娘全都告诉她不妨事,撺掇她跟出来看看热闹,她想起从前在登封所观那一场,又着实心中痒痒,故而今天就跟了出来。此刻,见兄长望着那知客僧的背影面露沉吟,仿佛没听到她的唤声,她忍不住又拉了拉杜士仪的衣袖,“阿兄,那个小沙弥难道有什么不对?”

“没事。你不用担心,只是昨天见他有趣随口一问,许是此人不认得,我回头再找个人问问。”

杜士仪见杜十三娘面露关切,便笑着摇了摇头。等到他携杜十三娘入座之际,那边厢正在指挥侍女整理剑器的岳五娘冷不丁瞥见了他们兄妹二人,立时撇下手头的事情,兴冲冲地往这边走来。她今日一身簇新的战甲,除了头上没有罩上头盔,乍一看去竟是和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没有区别。到了近前的她甚至还笑吟吟地重重一拍腰中所悬宝剑,笑吟吟地对两人打招呼道:“杜郎君还真的把杜小娘子带来了!”

将近三年不见,杜十三娘固然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可此刻看见岳五娘那凹凸有致的身材,以及妩媚娇艳的面庞五官,勾魂夺魄的眼神,她却忍不住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警惕感。于是听到岳五娘这小娘子的称呼,她忍不住开口说道:“公孙大家从前在登封一曲剑舞技惊四座,今日重临洛阳,我当然要跟着阿兄再来观瞻观瞻,当然,名师出高徒,我也想见识见识岳小娘子的剑舞!”

岳五娘没料到自己无意中说了一个小字,竟惹来了杜十三娘这般反诘,一愣之后若有所思打量了人一眼,嘴角便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好啊,就请杜小娘子好好见识见识。这三年中,我随师傅辗转各地,见识了许多从前未曾经历过的大场面,可是今非昔比了!”

“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这两个年岁仿佛的小丫头暗藏机锋斗嘴斗得不亦乐乎,抱手站在一旁的杜士仪只觉得好笑得很。尤其是看见杜十三娘竭力挺胸昂首,仿佛就想和岳五娘一较高下,对比人在崔宅时娴静大方举止有度的大家千金模样,他不觉更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不管怎么看,小丫头跟着崔五娘只学了一个皮毛,骨子里其实还是存着那种莫名的好胜心,在这种地方就立时表现出来了。然而,摩挲着下巴看热闹的他却丝毫不曾发觉,不远处两个正在说话的中年人看见他们这边的这一幕,交谈两句之后竟是并肩走了过来。

“杜郎君,就快开始了,我得赶紧回去预备。”岳五娘犹如男子那般交手行礼,随即又冲着杜十三娘嫣然一笑,“今日开场和压轴都是师傅排练的新舞,还请杜小娘子尽情观赏。须知这雅席是师傅亲自请崇照法师让人安排的,绝不逊色于那些为达官显贵安排的好位置。”

转身翩然而去的岳五娘见那边两个面目陌生的人联袂而来,只当是其他观赏剑舞的客人,颔首一笑后便不以为意地径直离去。而那两人也仿佛并没有被岳五娘的艳光所慑,闲庭信步地来到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这一座雅席中,年纪大的那个便问也不问坐了下来,稍稍年轻些的那个却笑看着杜士仪问道:“这位小郎君和那公孙大家的弟子熟识?”

两人皆是衣衫随意,一个不管不顾坐下来便拧开了酒葫芦的盖子,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喝着酒,丝毫没在意这乍暖还寒的天气,自己身上不但外袍敞开着,里头一件羊皮袄也一样敞开着;而问话的这个甚至连衣袂处还沾着几点墨迹,瞧着显然是不拘小节的人。更何况,这雅席乃是早早就由寺中定下了每一席谁人何座,还有杜十三娘这女眷在,两人贸贸然闯了过来,怎么看都显得太过随便了。

因而,面对这不请自来,而且还自来熟的两个人,杜士仪忍不住皱了皱眉,待见那盘膝坐着大口喝酒的中年男人猛地放下酒葫芦,就这么用大拇指虚按身前,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写些什么,他心中一动,便从容一笑道:“数年前某与舍妹在登封有幸见过公孙大家和岳娘子舞剑,因而结下了不解之缘。如今得知公孙大家又到了洛阳,故而方才携妹再来观赏。”

这个赏字才刚出口,他便只听那边厢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杜十九郎!”

杜士仪抬头往声音来处望了过去,连忙留下竹影和田陌随侍杜十三娘,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前:“王兄,我还以为你必定回长安去了!”

“本是要走的,可因为去岁圣人回京的时候,天气已经冷了,我担心舍弟体弱,所以打算三月启程,谁知道正好遇到公孙大家莅临洛阳!更没有想到,你不声不响竟然回来了!”

一年不见,王维看上去比从前仿佛瘦削了几分,此刻含笑和杜士仪打了招呼,他就侧身让了一步,指着身后一个面容酷似自己的少年郎笑道,“这是舍弟王缙王十五郎,十五郎,这便是我和你说的,京兆杜陵杜士仪杜十九郎!”

这一对年岁仿佛白衣翩翩的兄弟俩往那儿一站,杜士仪忍不住暗叹山川灵秀尽钟于此,因而王缙拱手施礼之际,他微微一分神,随即连忙还礼见过。既然刚刚自己那边都已经有不速之客光临了,他也就索性盛情相邀两人到自己那边去,王维一看位置正佳,立时笑着答应了,王缙则是落后一步,趁着杜士仪在前边引路,轻轻拉了拉兄长的袖子。

“阿兄,杜十九郎那一席位置颇佳,应该是安排与那些权贵的,咱们贸贸然过去是不是不太方便?”王维乃家中长子,在王氏一族同辈之中行十三,王缙从小就习惯了凡事跟在长兄后头,眼下却不禁轻声提醒道,“而且那同席的两人,瞧着仿佛不拘小节……”

“咦?”王维这才注意到杜士仪带他们兄弟俩过去的那雅席上,除了杜十三娘还坐着另外两个人。他定睛端详了片刻,突然不假思索地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拽住了杜士仪的胳膊,低声问道,“杜十九郎,和你同席的那两人,难道是张颠和吴狂?”

“嗯?”杜士仪对这不请自来的这两人正心存疑虑,此刻听王维这一问,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立时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张旭张伯高,还有吴道子?”

“虽说我漫游两京,只偶尔见过他二人两三次,但如他们这样行事做派的找不到第三人,应该不会认错。据说他们都极其喜爱公孙大家的剑器舞,可公孙大家行踪飘忽不定,所以他们遇着如此良机,必然会想方设法地占据那些最好的位子。”

“若非王兄解释,我正在狐疑这两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是谁!”杜士仪闻言莞尔,眼见得王缙身后,尚有一个抱着琵琶的僮儿跟着,他便笑说道,“话说回来,王兄真是好雅兴,竟连琵琶都带来了!”

“那两位想必都是来观剑舞找灵感的,其实,我也许久没有谱出新乐,今日恰逢公孙大家献剑舞绝艺于安国寺,若能因此得些灵感,那我此行就是一举两得了。”

等到和杜士仪一块走入那雅席之间,他见杜士仪浑然没看见那大名鼎鼎的二人似的,径直走到杜十三娘旁边欣然坐下,他忍不住暗自点头,一回首看见王缙正若有所思盯着张旭和吴道子看,他立时拽着人坐到了右后方席中,不等王缙开口说话便低声说道:“张颠吴狂那两位不可用常理忖度,认出了最好也只当没看见。平日达官显贵去向他们求书画,常常会碰硬钉子,更何况我们这些后学末进,不信你待会看着好了!”

第93章 美人如玉剑气如虹

尽管王维尚未提醒,但刚刚只看张旭和吴道子过来之后就旁若无人委实不客气地占据了两个位子,杜士仪也知道贸贸然去攀交情试图结识这草圣画圣,恐怕非但没有效果,一个不好反而会自取其辱。再者他跟着卢鸿学过几天画,卢鸿擅长山水,讲的是意境和从容,和吴道子的画风并不相合;而他前世今生的字都是先临楷书,再练行书隶书,性子既然截然不同,恐怕几十年也写不出张旭一样酣畅淋漓的草书。

因而,既然没有必要刻意相交,他就丢下了功利之心,招手把王维身边那小童唤了过来,讨了那一把半梨形的曲颈琵琶在手。

见杜士仪正在端详自己的琵琶,王维便携王缙到了杜士仪身侧坐了,因笑道:“这把紫檀琵琶是我家中祖父传下来的旧物,多年来也就是换过一次琴弦。上头的捍拨是牛皮所制,鞣质古法据说已经失传,因而至今不坏。我当初离乡之日便带着此物,弹奏时仿佛家乡景致母亲兄弟尽在眼前,所以能稍解思乡之苦。对了,前时十九郎你那一曲《化蝶》,我在二王贵第之中都一一奏过,一时得了满堂彩。只是其中有小小改动,那曲谱我回头便抄录给你。”

说起音乐,王维立时兴致勃勃,杜士仪闻言莞尔的同时,忍不住想到若是三师兄裴宁人在此处,恐怕也会极有共同语言。然而,他于琵琶上头固然稍逊王维,但于音乐的演绎却颇有见解,此刻剑舞未起,王维先说雅俗,他就谈起寓情于乐,两人说到兴头上,却又弹到了山水入乐,不知不觉更说到了卢鸿关于水墨山水的种种妙处。一旁的杜十三娘只顾凝神细听,而王缙则是时而好奇地看看杜士仪,时而又扫一眼自家兄长,脸上同样兴致盎然。临到末了,杜士仪便含笑说道:“我那时候见卢师山水,只觉得用一句话形容何谓恰到好处的山水意境最妙,那便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好一个浓妆淡抹总相宜!”

这突兀的一声喝彩打断了两人的话,杜士仪和王维几乎同时往发声处望去,却只见张旭仰头痛喝了一气,这才随手把显然已经空空荡荡的酒葫芦随处一扔,竟是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道:“不错,无论写字,还是画艺,正是应该浓妆淡抹总相宜……嗝……好痛快,真是热死了!”

他使劲一扯领子,只听滋拉一声,那原本就敞襟露怀的衣裳竟是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然而,丝毫没在意的他却反而长嘘一口气道:“好凉快!”

就在杜士仪和王维面面相觑之际,只见一个锦衣华服三十出头的男子笑容可掬地来到了他们这雅席前头,冲着张旭拱拱手道:“不想今日张公也来观赏公孙大家这剑舞,此席人多逼仄,主人翁那边却宽敞得很,请张公移步前往一叙如何?主人翁新得好笔墨,苦于无人一试其锋,今幸会张公……”

这文绉绉的客套话还没说完,张旭便没好气地打断道:“你知道我是谁?”

“张公玩笑了,东都之中,谁不知道张公草书一绝……”

“那你可知道我这席中其他人是谁?”

“这个……”那锦衣男子有些狐疑地扫了一眼座上其他人,见杜士仪和王维王缙白衣年少,显见顶多是有些才名的寻常年轻士子,杜十三娘区区女流不足为奇,至于衣衫上还有几团污迹的男子,多半是个和张旭有些交情的画师,他便赔笑道,“想来应是张公的友人……”

“草书一绝?嘿嘿,东都之中未必人人知道我草书一绝,可人人都知道我张颠一讨厌的便是假客气,二讨厌的就是有眼无珠的人!”张旭突然一张嘴,一时间但只见一股酒箭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竟是溅得那中年男子衣衫下摆到处都是,这时候,他方才再次打了个酒嗝,似笑非笑地说道,“如何?尊驾还要请我去一会令主人翁否?”

这中年男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只听那边厢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铜钹声,顷刻之间,原本四处交谈阵阵的雅席之中顿时一片寂静。趁着这机会,那中年男子勉强说了一声届时再来打扰就狼狈退去,而张旭却根本没理会他,侧耳仔仔细细听着那铜钹声以及随之而来的管弦丝竹,带着赤红酒晕的脸上哪里还能看到半点醉意。而在他旁边,此前刚刚笑问过杜士仪如何识得岳五娘的吴道子,这会儿也专心致志地看着场中,眼中仿佛再也存不下他物。面对神情和此前大不相同的草圣画圣,杜士仪也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紫檀琵琶,目光落在了那场中。

随着一个乐师的横笛声仿佛从极远之处缓缓响起,仿佛一股扑面而来的春风,虽说等公孙大娘出场等得几乎不耐烦,但各处雅席的宾客们脸上神情,却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而随着人们逐渐放松,就只听一个微微有些沙哑的歌声随乐响起。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这仿佛间中能听到几声黄鹂啼鸣,又仿佛能听到雪山之中冰雪融水淙淙留下的横笛声中,但只见两个矫健身影骤然翻入场中,手中剑器系着黄绿色绸带。当那绸带随着她们的腾挪之间上下纷飞之际,纵使当初就是自己把这一组赫赫有名的《塞下曲》全数写给公孙大娘的杜士仪,也是为之目不转睛。然而,只是倏忽之间,那平缓柔和的乐声中突然带出了几分金石之音,旋即便是俶尔之间一声战鼓闷响。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随着歌声一时加入了另外两个女声相和,只听一声战马嘶鸣,竟是公孙大娘一人一马仿佛从天而降一般跃入场中。马上的她头戴金盔身穿明光甲,手中却持着双剑。在此时高升的红日映照之下,那一对剑器仿佛爆裂出无穷无尽的光芒,在场中上下纷飞,时而脱手击地,时而凌空射日,那一团团光芒也不知道晃得多少人不得不以手遮目,而张旭却仿佛毫无所觉似的瞪大了眼睛,拳头已经是捏得紧紧的,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

“竟然不是西河剑势,竟然不是原来那番套路……好,好,这剑舞可以不拘一格,写字为何不行?没错,没错!”

张旭一边说一边激动地站起身来,浑然不觉自己这一站几乎遮挡了背后杜士仪几人的视线,所幸他很快就跌坐了下来。而他旁边的吴道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知何时取出执在右手的画笔已经跌落在地。而他却根本没察觉到,竟是用右手食指在地上写写画画,不时还低声嘟囔两句。而在这两个已经沉醉入迷的人之外,王维无意识地拨了两下琴弦,眼睛却是直勾勾的看着那浑身上下连带剑器都反射着猛烈日光的人影,仿佛连呼吸都一时为之摒止。杜十三娘则双手紧紧抱着杜士仪的胳膊,紧张激动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至于杜士仪本人,面对此刻这将日光反射利用到了极致的剑器舞,在叹为观止的同时,他突然想到公冶绝评论公孙大娘剑器舞时,说他若是将那惊虹剑练纯熟了,便会觉得公孙大娘犹如水银泻地一般的剑舞不过尔尔,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公冶绝未免高看了他,也小看了公孙大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如今已经三年!这三年之中,公孙大娘仿佛脱胎换骨又有莫大进益!

“天兵下北荒,胡马欲南饮。横戈从百战,直为衔恩甚。”

歌词骤然一换,刚刚不知不觉只剩下公孙大娘一人独舞剑器的场中,骤然间又是三人登场。这一回三人之中,一个身材高挑的银盔小将却是带着面目狰狞的鬼面具,耳垂上的金环在烈日照射下显得熠熠生辉。她手持弯刀和另两人堪堪战成一团,一时刀光如圆月,剑光如匹练,交相辉映让人目不暇接。而收势而立的公孙大娘策马徐徐退后,随着骤然接上声音截然不同高亢的歌声,她手中一对剑器骤然在身前相交,猛然间一夹马腹,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往那刚刚分出胜负,银盔小将的两个对手溅血倒地的战团之中跃去。

“握雪海上餐,拂沙陇头寝。何当破月氏,然后方高枕。”

眼看那头戴狰狞面具的银盔小将差之毫厘地避开了那跃马下击,继而几个翻滚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如释重负出了一身冷汗,反而是响起了无数惋惜的叹气声。就在这时候,一度渐渐压抑下来的沉闷鼓声突然间又高亢了起来,横笛声和琵琶声亦是随之奏出了雄壮之音,原本只一人的唱词声,亦是再次加入了另外两个的唱和声。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

就在这歌声连唱三遍,一遍比一遍更高亢的时候,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蹙了蹙眉,总觉得那本应和谐的乐声歌声舞姿之中有什么不太协调。就在这时候,他身边的王维突然面沉如水地站了起来:“那琵琶声音不对!”

第94章 救场如救火

张旭和吴道子都丝毫没有察觉到王维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王缙和杜十三娘却都惊觉了过来。然而,看到杜士仪打了个手势表示让自己只管定心观赏,杜十三娘犹豫片刻便又坐了回去。而王缙眼看杜士仪二话不说就起身带着王维悄悄从后头退了出去,绕了一大个圈子往那边厢一大块帷幕遮盖的乐师班子后头悄悄行去,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大大的疑问。

阿兄看似性子平和,但骨子里却是一个极其傲气的人,和这杜十九郎的关系,竟似乎真的好得很!

场中剑舞正酣,四周观赏今日剑舞的宾客们目光几乎都集中在公孙大娘以及岳五娘等三个舞者身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不知何时悄悄隐入了那帷幕后头的杜士仪和王维。而他们的突然到来,却让冯家三姊妹齐齐吓了一跳。年纪最小的冯三娘险些把词都唱错了,等认出杜士仪,她的脸上方才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一面唱着,目光却始终随着这不请自来的两位客人移动。

“二位郎君,这里闲人免入……咦?”原本正在打盹的明光骤然惊醒,一个激灵便弹起身上前阻拦,然而,他一看到杜士仪便发出了一声惊咦,下半截话立时说不下去了。等到杜士仪和王维联袂来到一个正在弹奏琵琶的老乐师面前时,他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却只见那乐师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额头上赫然只见一点点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弹拨的右手亦是有些微微颤抖,显然是在勉力苦撑,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还不等他开口问些什么,就只听王维低声问道,“别硬撑了,可有此段以及接下来的乐谱?”

那乐师满头大汗微微颔首,一时目视身侧一轴书卷。王维当即二话不说拿起来展开在手,几乎一目十行地看了下来。一旁的杜士仪知道这种临场救急的事情,指望王维是最可靠的。因而,他侧头扫了一眼身边这僧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明光师傅怎会在这儿?”

“今日安国寺高朋满座,主持怕公孙大家这里有什么事情照料不及,就嘱咐我来看看,若有需要就打个下手。”明光昨日听说公孙大娘接待了罗盈带去的那一位男客,听说人逗留许久方才离开,此刻再见人不禁吃了一惊。然而,看到杜士仪微微眯起的眼睛,沉吟不决的脸色,他想起罗盈眼下的处境,心里委实决断不下。然而,还不等他想到什么由头开口,就只听那边厢王维突然开口叫了一声。

“杜十九郎,快来帮忙!”

杜士仪回头一看,却发现王维已经接过了起头那老乐师手中的琵琶,右手迅速拨弦,几乎天衣无缝地堪堪接上了刚刚的乐曲。他慌忙上去将那整个人委顿于地的乐师搀扶起来,又以目示意明光过来将其扶到一边,伸手在其腹中按捏了两下,见那乐师死死咬着嘴唇,面色更加难看,他顿时心中咯噔一下,随即低声问道:“可是突然腹痛如绞?”

“是,右边腹部突然疼得忍不住,仿佛整根筋都绷紧了。”

他问得直接,那老乐师想起此前在登封时杜士仪相助之情,勉强奋起余力解释了两句。此时此刻,杜士仪再无犹疑,立时吩咐明光把人扶下去,又格外嘱咐道:“我眼下没带针具,劳烦明光师傅找个懂得行针用灸的,先给他行针肝经的太冲到行间,可以暂缓疼痛,然后再设法找个大夫好好调治。”

等到这边厢人走了,他冷不丁一回头,瞥见冯家三姊妹虽还在唱歌,三双眸子却都盯着自己,他只能笑了笑,待到那乐声终于告一段落,下一刻,他就看见一身戎装的公孙大娘突然闯了进来,面色冷厉地问道:“怎么回事……啊!”

那一曲揭幕的剑舞竟是已经完结,这会儿外头彩声雷动,可公孙大娘看看站在那儿的杜士仪,又瞧瞧从容坐在乐师位子上的王维,丝毫没有初演第一幕大获成功的喜色。尤其是当杜士仪三两句解释了那老乐师犯了急症,被明光搀扶了下去安顿,她的脸上更是为之一变。尽管刚刚那曲子的衔接外头几乎听不出什么变动,但她用这乐师康老已经是许多年了,那细微的乐声以及感情变化她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此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冲着杜士仪裣衽施礼道:“没想到这一次又是杜郎君救了场,妾身感激不尽。”

“这一次可不该归功于我,是王十三郎慧耳辨出了端倪来。公孙大家,这就是在两京赫赫有名的太原王十三郎。”

见杜士仪向自己颔首微笑,王维方才抱着琵琶站起身来,等到公孙大娘上前拜谢,他连忙谦辞了两句,随即便看着杜士仪说道:“虽则刚刚勉强接上了,但毕竟本来就所剩无几,所以方才没出纰漏。这第一曲的谱子我还熟悉,可我刚刚随眼一扫,下一曲是新曲,若曲曲如此,恐怕得杜十九郎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杜士仪顿时忘了公孙大娘就在身边,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地说道,“王兄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王维从杜士仪那雅席的绝好位置,以及他带着自己进入此间时,那歌姬三人以及乐师们的反应,还有此时公孙大娘闯进来后的微妙神情变化,便知道杜士仪和公孙大娘恐怕交情极好,因而少不得似笑非笑地激将道:“别说这会儿没有别人可以顶的上,就是公孙大家这重临洛阳的第一场剑舞,若是因此而落下了遗憾,杜十九郎莫非过意得去?我的办法很简单,其他人不是横笛便是铜钹锣鼓,现找乐师来不及,所以,刚刚送走那个乐师演奏的曲子,我们俩轮流顶上,一来有时间熟悉乐谱,二来也可以稍稍轻松一些。”

杜士仪瞥见公孙大娘亦是眼睛一亮,那边冯家姊妹三人固然不敢出声,但全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禁苦笑道:“倘若王兄真的这么信任我这个才跟着二师兄学了两年裴家琵琶的门外汉,硬是要赶鸭子上架,那么我只好豁出去试一试了。”

“两年?”王维愣了一愣,随即便哈哈大笑道,“那说起来,你当初在毕国公窦宅一曲新曲震四方,是初学琵琶只一年时候的事了?那还有什么说的,如今又多学一年,自当更加驾轻就熟。公孙大家觉得可是?”

见公孙大娘莞尔一笑,冯家三姊妹亦是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就连那几个演奏其他乐器乐师,对他和王维这两个显见出身衣冠户的士人自然敬重备至,没一个人说丧气话,也对自己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杜士仪顿时无话可说。想到自己名义上只学了两年,但前世今生加在一块,也不过稍逊于王维的经验,他不得不点头答应。因而,等到岳五娘满头大汗团团谢完了宾客绕到这帷幕后头,看到的便是杜士仪和王维这两个不速之客拿着乐谱轻声探讨的场面,一时目瞪口呆。

“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出了点小事,于是杜十九郎带了那位太原王十三郎来救场。亏得如此,否则接下来就要靠单人琵琶硬撑了。”公孙大娘眉头一挑,继而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五娘,预备下一场,这是你的新舞第一次登场,务必赚一个满堂彩才行!”

“师傅就放心吧!”岳五娘再次看了一眼丝毫没察觉她进来的杜士仪和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自信。她这三年勤学苦练,不就是为了如同师傅一样傲然绽放的一天?

第一曲剑舞过后,在经历了有些漫长的等待之后,一众宾客方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下一曲表演。和此前不同,踏歌而来的女子并非身穿戎装,只见她一身胡服,面上娇艳如花,乍一眼看去仿佛寻常小家碧玉似的,安安静静动作娴熟地在织机旁纺纱织布,不时长吁短叹。直到那清脆的歌声再次随着柔和的横笛和琵琶声响起,众人方才意识到了这新的一曲剑舞为何。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这一首自北朝以来在民间流传甚广的木兰辞,在座众人几乎无人不会背诵。因而,面对岳五娘当众换上男装,当众披甲戴盔时,不少贵族仕女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叹声。

自从太平公主以来,女扮男装已经成为了豪门贵第千金贵妇毫不避讳的风俗,再加上唐初平阳公主便曾经率领娘子军征战戍守,于此节分外有共鸣,因而当马匹上鞍戴辔,岳五娘跃身马上,也不知道是哪家娘子忘情地喝了一声彩,一时间众多女子全都为之附和,就连刚刚一直见兄长不归而心中担忧的杜十三娘也为之面露激动,拳头亦是攥得紧紧的。而王缙则心不在焉地想着刚刚兄长派人来命那僮儿拿过去的琵琶,有心也过去瞧瞧怎么回事,可因为人带过来的话让他留着稍安勿躁,他不免强自按捺继续盘腿坐着。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冯元娘这歌声嘶哑中带着不逊于男子的浑厚。尽管和两个妹妹相比,她从来唱不上去高音,但此刻杜士仪那琵琶声正好用扫指表现那一场场激烈的战争,配合她暗哑的歌声,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协调感。就连赶了杜士仪上这一场,自己正在紧急重温接下来那一曲剑舞所用长曲的王维,也不禁抬起头来若有所思望了杜士仪一眼。

还说才学琵琶两年,恐怕辜负所托,可他从小浸淫乐理音道,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杜士仪的音感实在是好得很!

第95章 惊鸿一曲震天地之上

尽管公孙大娘并不是第一次来洛阳,三年甚至更多年前,在场不少宾客都曾经目睹过她那精彩绝伦的剑器浑脱。这其中,张旭当初在河南邺县时,更是公孙大娘连演三场,他连看三场,一时灵感大发,一手草书得以大成。可即便是他,面对今日公孙大娘及其弟子那一曲一曲仿佛精彩不断的剑舞,他已经不知道用大拇指在身前的地面上划了多少次,半截手指黑乎乎的沾满了尘土,甚至还有擦破的痕迹,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一曲《塞下曲》,一曲《木兰辞》,一曲《邻里曲》,一曲《西河剑器浑脱》,如是四曲过后,当收势而立公孙大娘含笑说接下来是最后一曲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发出了惊咦声。然而,面对显然已近日上中天的天色,人们都意识到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逝去,面对公孙大娘悄然退场,原本一片安静的四处雅席,方才再次传来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就连一直沉醉其中的张旭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侧头一看,却发现吴道子面前的地上,竟是依稀现出了几个人物轮廓。

“你这是……”

“这安国寺的几处壁画我一直拖到了现在都没有动笔,今天观这剑舞,终于是有了灵感,如今只等公孙大家最后一曲。”吴道子一面说一面兴致极高地拍了拍手,丝毫没有在意张旭看着自己面前那个涓滴不剩的酒葫芦,满脸古怪的样子。他突然四下望了一眼,突然发现后头只有王缙和杜十三娘,王维和杜士仪都不见踪影,他方才若有所思地问道,“奇怪,那两人到哪儿去了?”

张旭懒洋洋地扫了一眼身后,托着下巴思忖片刻,这才嘿然笑道:“管他们干什么去了,若非他们让出了这好位子,咱们也没有看得这般畅快!你我不妨猜一猜,这最后一曲该当是何等形式?会不会是弃铜钹战鼓横笛琵琶等等全数不用,竟是一曲默舞?”

然而,他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个反驳的声音:“绝不可能是默舞。若是如此,我家阿兄和杜郎君早就回来了。”

眼见张旭和吴道子同时回头看了过来,尽管知道这二人在洛阳名声赫赫,但王缙年轻气盛,毫不畏惧地继续说道:“阿兄和杜郎君去了之后,阿兄还让人要走了家传的紫檀琵琶,应是另有所用。所以,我敢确定,待会儿绝不会是默舞!”

否则王维和杜士仪怎肯错过观瞻最后一曲的机会!

杜十三娘眼见张旭眼睛微微眯起,那小眼睛中仿佛透出某种犀利的光芒,而吴道子则是若有所思摩挲着下巴,她咀嚼着王缙这话,不得不承认杜士仪和王维这一去不回,真的极有可能是拿着琵琶到后台去了。因而,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便低声说道:“二位,还有王郎君,请不要相争了,横竖不过片刻便是公孙大家最后一曲……王郎君,你觉得刚刚那乐声……刚刚那乐声……”

“此前一曲,应该是阿兄的紫檀琵琶所奏。”王缙自信满满地挺直了腰,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表情,“阿兄从小习练琵琶,我们兄弟几个都常常在旁边听,再加上那把紫檀琵琶的音色和寻常琵琶有些微不同,所以我敢担保确凿无疑!我的耳力也就是比阿兄稍逊一分而已,最初那《塞下曲》,末尾部分应该就换人了,第二曲《木兰辞》许是杜郎君,第三曲《邻里曲》是阿兄,第四曲《西河剑器浑脱》又是杜郎君。如今是第五曲,立时就要见分晓了!”

张旭和吴道子对视一眼,面对这个信誓旦旦的少年郎君,尽管两人都不是精通音律的人,可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兴趣。而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说了,顾不得男女有别,挪过去少许向王缙旁敲侧击询问了王维的琵琶技艺,待听说五岁开始学,至今已有十余年,她不禁露出了极其敬服的表情。想想兄长不过练了两年,她那脸上又流露出了几分担忧。

王缙见杜十三娘突然发起呆来,不禁奇怪地唤了一声道:“杜娘子?怎么突然脸色不太好?”

“嗯,没事,多谢王郎君。”杜十三娘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踌躇片刻方才低低说道,“可我家阿兄……阿兄总共只学了两年多的琵琶。”

这声音尽管不大,但对于王缙来说,却是足以让他瞠目结舌的奇闻。而前头的张旭和吴道子正等着这压轴大戏,此刻也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对视一眼,吴道子便笑着说道:“哎呀,看来这世间真的是无奇不有,既有张师这样嗜书如命狂草如痴的,也有我这种学书法不成反去琢磨作画的,更有精通音律不出两年就能弹好琵琶的,正可谓是天下何处不英杰?”

“没错,真是天下何处不英杰!”张旭半点不谦虚地将这番赞誉照单全收,随即才索性无所顾忌地就这么横躺了下来,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就等着这最后一曲,能不能让我多一些收获了!”

外头宾客们正心急火燎等着压轴好戏的时候,帷幕之后的人们也同样在纠结这最后一曲压轴剑舞。除却王维千钧一发之际接上的第一首《出塞曲》,剩下的三曲中,杜士仪奏了两曲,王维却只一曲,算是堪堪遮掩了过去。虽是杜士仪竟责任重些,但毕竟最要紧的是最后那一曲。

因为这压轴的这一曲《楚汉》,乃是公孙大娘在汴州献艺时,得了一个瞎眼老乐师的古谱相赠,又和那此前那突然犯了急症的乐师参详整整一年多,这才好不容易补完的曲子。如今缺了最重要的人,此刻留在这儿的这个乐师对于弹奏此曲自然是满脸难色,就连精通音律尤擅琵琶的王维,面对中间最高潮部分大段大段高难度指法的乐章,也一时有些为难。

见杜士仪亦盯着那一段呆呆出神,王维忍不住出声叫道:“杜十九郎?”

杜士仪这才恍然回神。见公孙大娘面沉如水,王维则是满脸踌躇,他突然轻咳一声道:“王兄倘若不介意,这一段让与我如何?”

王维一时大为讶异,就连公孙大娘亦是吃了一惊。然而,当杜士仪拿过那把乌木琵琶,轻拨琴弦试了几个音时,两人不觉都是眼睛一亮。此时此刻,他们也顾不上考虑这其中缘由,王维当机立断地说了一句都交给你了,便去抱着琴谱继续发狠钻研,而公孙大娘则是微微一笑,二话不说便去整理那剑囊中一把把各式各样的剑器。只有眼下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闲得有些无聊的岳五娘凑到了杜士仪身侧,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手指在曲谱上掐掐划划。

时间须臾便过去了许久,耳听得外头渐有催促的喧哗声,公孙大娘从剑囊中拣选了一把长度最长,剑柄上并未悬挂剑穗的,又任凭人为自己重新披挂整齐,这才回头看着王维和杜士仪问道:“杜郎君和王郎君预备得如何?”

王维长长吐出一口气,倏然抬头说道:“应是能应付过去。”

杜士仪则是再次确定这一段高潮的乐章和自己印象中那一段出入并不多,此刻他强行记下了几处变化的地方,便抬头说道:“我这儿也预备好了!”

外间各处雅席之中的宾客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东南角一处并不甚起眼的雅席上,一个斜倚着的老者看也不看面前跪坐的那个下衫带着明显酒渍的锦衣中年男子,手指一点一点轻轻敲着一旁的凭几,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我让你去请张伯高,不过是一个由头。他性子桀骜狂放,否则也不会时值今日也只能当区区一小官。可是,你居然会不曾见到贵主便这样狼狈地退了回来,你这是办事还是招祸?”

“主人翁……”

“不用说了!”

老者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想到天子驾返京城,因自己刚刚病了一场,怜自己年老体弱,吩咐继续在东都慈惠坊的私宅荣养,他即便自忖还不到那挪不动的地步,却不得不遵旨行事。而就在去年年末,张说从荆州长史任上转右羽林将军,检校幽州都督,显然即将大用。

他当年费尽心机摁下去的人,眼看即将猛虎出柙,他却已经垂垂老矣再无余力,焉能不忧?而且,当年他把张说赶出去的时候,利用的是岐王,因而玉真金仙两位贵主,对他一直都是淡淡的。知道天子近来对宰相仿佛别有思量,他本得知今日金仙公主会微服男装到此观瞻公孙剑舞,所以才特意悄悄易服出门,预备以张旭当成由头,继而再编排一番偶遇,攀谈几句,可却被眼前这个愚蠢的家伙给完全败坏了!

连偶遇都不会设计安排,他怎么就用了这样的人?

姚崇已经懒得再吩咐什么,正要示意人退远些,突然之间,他就听得那喧哗催促的声音之中多出了悦耳的琵琶声。尽管今次并不全是为了公孙剑舞而来,可当年太平公主得势,他被迫出外任申州刺史时,曾经看过公孙大娘一曲剑器浑脱,和如今比起来无论气势身段都远远不如。因而,他索性抛开了那些患得患失的思量,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果然,尽管此刻竟没有铜钹横笛战鼓助阵,可那琵琶声激扬清越,竟是轻而易举就让四周围平静了下来。

下一刻,也不知道是谁轻呼了一声:“来了!”

第96章 惊鸿一曲震天地之下

剑舞原本有曲无词,然而,公孙大娘自从三年前在登封那一曲过后,之后辗转各州县献艺的时候,往往都是以雄浑有力的诗赋唱词,然后将人们耳熟能详的那些剑舞套曲做出少许改动,再将各种剑器浑脱的套路做出适当变换。因她原本就剑舞精湛,再加上配舞的诗赋无不是荡气回肠,除却少部分人斥之为离经叛道,大多数观赏的宾客都赞口不绝。因而,当此刻这琵琶乐声先行响起,却并没有如同此前那样配上唱词的时候,各处宾客全都有些诧异。而其中那些精通音律的,立时仔仔细细侧耳倾听起了曲子。

“是新曲……”

“这调子我一二十年前仿佛依稀听过,只是辗转多年,竟不曾再闻了,应是古曲无疑!”

“这弹琵琶的人轮拂手法好生精湛,竟是我平素第一次得闻,这仿佛是军中长号……啊,公孙大家登场了!”

尽管仍是一身戎装,但当公孙大娘此番单人单马持剑跃上场中,在那雄壮的曲声之中,所有人仿佛都依稀能察觉到一股悲壮凄绝的氛围。起头议论琵琶曲子的话语声都一时消失无踪,尤其当公孙大娘掣剑在手,随着那宽广雄浑的乐声缓缓舞动,状如校阅麾下无数兵马誓师出征的时候,不少人都不知不觉放轻了呼吸声。

前头师傅那矫健的身姿看得岳五娘掌心微汗,然而,回过头来看此刻抱着那紫檀琵琶专心致志地演奏,浑然不觉额头上已经油光一片的王维时,她却忍不住又感觉一颗心高高悬起。下一刻,就只听原本那雄乐骤然一变,竟是变得深沉而紧张了起来。恍惚出神的她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天低云暗,秋风瑟瑟,夜色笼罩四野的杀机四伏情景之中,待微微回神,转头再去望公孙大娘时,但只见她的剑势也从最初的沉着雄奇突然变得有些疲惫荒疏,隐隐之中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大意。

然而,只刹那间,那仿佛让人的心绷得紧紧的乐声陡然直升,号角声、战鼓声、拔剑声、马嘶声……所有声音仿佛倏忽间都聚集在了一起,进而完全迸发了出来。场中的公孙大娘亦是挥剑四顾纵身杀敌,那一把迥异于往日女子所用轻灵剑器的长剑在她的手中赫然展现出劈砍刺等等军中最常用的招式,再加上那一身战甲见此晕染开的处处血迹,以及那奋不顾身的剑舞英姿,也不知道是哪一处雅席上传来一声情不自禁呼喊了有埋伏的稚嫩声音,而琵琶声恰在此时又由高峰跌入谷底,紧跟着又是一连串跌宕起伏的音节,仿佛依稀能让人听见刀枪剑戟交错撞击的声音。

正在王维身边的杜士仪见其不过只奏了这一小会儿,就全身大汗,整个人心无旁骛眼无旁物,尤其此刻那左手刹弦表现刀剑相击声音的技法简直炉火纯青,纵使他也曾经亲眼见过诸多名家演奏,此刻也不禁叹为观止。然而,他知道接下来便是自己自告奋勇接下来的最要紧一段,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便将琵琶竖抱了起来。当王维那边厢声音戛然而止的一瞬间,他几乎天衣无缝地用夹扫之音接了上去。

除却场下极少数人,正在场中央的公孙大娘知道此处方才是真正的关键,当听到杜士仪竟是堪堪接上的时候,她终于为之如释重负。今日这一曲《楚汉》,乃是她苦心孤诣预备了将近两年的大作,此刻耳听得那乐声犹如雄兵百万席卷,又犹如铁骑雷霆万钧扑面而来,她自然而然便展现出了那种彻底放松的姿态,手中长剑一改此前仿佛是不遗余力的奋不顾身,而是带出了几分随意。那一道道仿佛兴之所至的剑光在周身形成了一条条残影,直叫人瞠目结舌无以出声,而直到这一刻,这一曲《楚汉》自开始以来,没有响起过一次的歌声终于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伤。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披甲持戟兮孤立沙岗。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妻子何堪兮独宿空床?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家有余田兮谁裹蒿粮?魂魄悠悠兮往之所以,壮士寥寥兮付之荒唐。汉王有德兮降军不杀,指日擒羽兮玉石俱伤。我歌岂诞兮天谴告汝,汝知其命兮勿为渺茫。”

那悠远而哀怨的歌词在场中上空回荡,雅席中不少感情丰富的女人们听着听着,都不由得为之深深动容,如杜十三娘这般的更是忍不住以手拭泪。而即便是男人们,面对同样苍凉刺骨的乐声,长吁短叹的也比比皆是。尤其是心中本就搁着深深愁苦的姚崇,此刻也忍不住埋首双手之中,心中对那种英雄末路的苍凉竟是感同身受。

如项羽那般英雄人物,亦免不了穷途末路。自己起起落落几度沉浮,拼了一辈子,到头来便是如此下场吗!

虽仍是青春年少,但却看多了生死和倾轧的金仙公主,此刻也忍不住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这才侧头瞥了一眼一旁的人说道:“怪不得九娘你不管不顾非得来观瞻一回,这曲乐也好,歌声也好,剑舞也好,全都是冠绝一时,我竟从未得闻!”

崔九娘早就被那哀婉的曲子勾起了对刚刚故去祖母的想念,这会儿哭得眼睛红肿,就连秀挺的鼻尖也是通红一片,早就忘了今天自己偷偷溜出来,是为了瞧瞧杜士仪和公孙大娘之间究竟是什么关联,是不是心中明明有别人却还对阿姊纠缠不休。她接过一旁同样眼圈发红的侍女递来的一块冷巾覆在脸上,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深深的哽咽。

“公孙大家的剑舞确实是一时绝妙……无上道师恕罪……我失态了……”

前头众宾客感同身受,后头的杜士仪也早已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那些此前他还喃喃自语一遍一遍记着的什么推、拉、挽、摇指之类的手法,此时此刻他早已丢在了脑后,但双手却有如神助似的在一根根琴弦上跳动弹拨,那一个个音符不但重重撞击在别人心中,也仿佛奏响在他自己的心中。随着楚歌渐渐止歇,那种金戈铁马呼号震天的场面再次重临,他那手下的音色越加苍凉,直到划下了最后一个音符,旁边的王维慢起拨弦缓缓再奏,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竟似乎瘫软了下来。

这种节奏,这种演绎……竟是他从前至今最淋漓尽致的一首曲子!

而场中的公孙大娘在那犹如马蹄声的乐曲中,俶尔之间竟是头盔掉落,一头如云秀发便就此散落了下来。然而,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失误,当她脱手掷出手中长剑,那道剑光带着犹如风雷之音插入地面的时候,四周更是一丝声音也无,以往一曲之中三五次彩声雷动的场面在此刻这一曲中竟是从不得见。只当她踉踉跄跄走向那脱手长剑的时候,场下方才发出了声声惊咦。而与此同时,歌声方才再次响起。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连三遍歌声中,公孙大娘方才轻轻拔起了长剑,一振手腕一抖,却是再次舞起了剑。和此前那般迅疾剑舞不同,这一套剑舞缓慢而又沉滞,带着迥异于寻常女子剑舞的雄浑力道,与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歌声相佐,越发让人感觉到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先头那一首楚歌,已经让人明白这压轴一曲竟是重演楚汉相争十面埋伏,此刻尽管在座众人都知道项羽别虞姬,是在突围之前,也不禁都深深叹息了起来。

渐渐地,剑舞由慢转快,但只见公孙大娘那一头秀发在剑光之间跳跃,越发带出了几分凝重的悲意。随着她的剑光缓缓停下,徐徐架在了脖子上重重一拉,整个人颓然倒地的时刻,那琵琶仿佛突然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哀鸣,竟流露出一股撕心裂肺,一股慷慨激昂。下一刻,声如裂帛的乐声就此戛然而止,四周围竟是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都为之摒止,也不知道多少人在不知不觉中涕泪交加。

场中公孙大娘久久未起,场后王维抱着自己从小操持的紫檀琵琶,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岳五娘和两个师妹并冯家三姊妹呆呆地看着彼此,而杜士仪则是盯着双手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犹如雷动的喝彩声方才把他们从梦中拉了回来,岳五娘几乎不假思索地拉着两个师妹以及冯家三姊妹出场,就连那如梦初醒的乐师亦是拍了拍双颊,和笛师鼓手一块出去,唯有杜士仪和王维你眼看我眼纹丝不动。

“真真好曲子,我平生第一次得闻如此绝妙的曲子!”王维捏紧拳头奋然起身,眼神中尽是激动的光芒,“虽说力有不逮,只能我二人合力奏完此曲,但竟然能够侥幸未曾错一音,真的是天助我等!”

“王兄说的没错,今天确实是如有神助。”走到了帷幕一边,见场中那些人受万众追捧的情景,杜士仪若有所思回头冲王维说道,“咱们该回去了吧?”

话音刚落,王维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只听得外头传来了公孙大娘的声音:“今日这压轴的《楚汉》,想必其中故事各位耳熟能详。奴一介女子,不及当年霸王万分之一,然则自小学剑器,不免沾染了几分男儿意气。奴蒲柳之姿,飘零之身,这些年多有人提亲求娶,故而今日便以这压轴之曲一述心中之志。今生今世,奴便以剑舞为生,永不提婚嫁!若真的有人容不下,那奴虽一介女流,不过效仿昔日霸王,三尺青锋伏剑明志而已!”

这铮铮之语一时让场中一片死寂,原本心头已经轻松下来的杜士仪更是为之大吃一惊。他原本只以为这一曲楚汉作为压轴,是公孙大娘希望这一场一鸣惊人,却不料还有借此明志之意!

而公孙大娘环视众人一眼,仿佛没看到别人脸上的惊异,从容一笑道:“话说回来,这一曲《楚汉》原本是奴与乐师康老潜心两年预备的曲目,却不料适才他突然发病不能奏乐,多亏了杜王二位郎君齐心相助。如今曲终舞结,奴却不敢忘了二位大功臣。”

第97章 声名鹊起

“阿兄!”

杜十三娘和王缙几乎同时低低惊呼了一声,随即都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杜十三娘儿时也学过琵琶,但家中大火之后就一度全都搁下了,后来哪怕是在东都寄居崔宅期间,她多数时候如饥似渴地在崔五娘的安排下习字读书,明礼学算,这些儿时技艺却少有时间习练。可正因为学过,她知道那一曲演绎成功有多难,至少就连学过三四年的她,也绝不可能企及那样的高度。而王缙毕竟是家学渊源,即便对琵琶没有兄长那样热衷精熟,可也明白那一曲的难度。更何况,杜士仪王维二人只是去救场,应该没有事先接触到曲谱的机会,如此一来,他们这一番临场发挥决计是令人叹为观止。

张旭看着地上那酒葫芦,面带惋惜地叹道:“如此好曲,如此妙舞,当浮一大白……唉,酒带少了!”

吴道子同样满脸郁闷地说道:“早知道,就该把那剑南烧春带上一瓮来!”

他二人如此表情,其他宾客自然更加一片哗然。当那边厢同样一身白衣的王维和杜士仪联袂出来,含笑团团一揖行礼,有认得前者的立时出声叫道:“原来是太原王十三郎,怪道是今日这一曲《楚汉》如此绝妙!”

尽管杜士仪不如王维周游两京名声斐然,前时在东都逗留期间,总共只在毕国公窦希瓘夜宴以及玉真公主别馆的饮宴上露过两次脸,但此刻仍然有人认出了他:“原来公孙大家竟是请的当初为作剑舞歌行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出声的是和杜十三娘等人一席相隔不远的一席。他这一发话,四座自然有人相询,那人便笑着说道:“诸位不知道么?杜十九郎是嵩山悬练峰卢公高足,去年奉师进京,先在毕国公宅做胡腾诗,又在玉真公主别馆一蹴而就题二十酒筹,如今坊间已经多用这新筹行酒令了!而且,当初在毕国公宅,杜十九郎那新曲《化蝶》便技惊四座,为毕国公夜宴增色不少,今日又有这救场之举,足可见曲艺精妙!”

杜士仪闻声望去,见出声的那三十出头男子赫然是此前在玉真公主别馆见过的苗晋卿,想起崔五娘说其上一科进士及第,制举应文辞雅丽科又夺下第二,却多次替自己扬名,此番又是如此,他少不得向其颔首示意。等到各席多有人盛情相邀前去他们府上赴宴,抑或是其他文会杂谈辩难之类的雅事时,见王维神态自若一一应下,他正寻思着,却不想耳畔传来了公孙大娘的声音。

“杜郎君,东都亦是权贵如云,未必就不能把手伸到长安,该长袖善舞的时候还需长袖善舞!”

这话王维也听得清清楚楚,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杜士仪笑道:“公孙大家所言不差,便好似是我,不过是在众人中间混个脸熟而已!”

公孙大娘好意提点,王维亦是如此建议,杜士仪还有什么话好说,只能一一答应了下来,一路回自己那边的雅席时,他忍不住低头屈指一算,竟是接下来十余日都排的满满当当。算算近日之内便要启程赴长安,他不禁暗自苦笑。可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杜十九!”

会叫他杜十九的人,这天底下极少。然而此刻看到那几个显然是男装女子打扮的人当中,站着那个身形容颜全都异常熟悉的人影,他忍不住头痛了起来。然而,他一声九娘子刚出口,却只见被众人簇拥在当中,年约三十许的男装丽人冲着自己微微颔首道:“从前曾听无上真提过,道是杜十九郎急才无双,今日再见,却不料一手琵琶竟也是如此绝妙。真真好妙手,便是梨园之中,恐也只有三五人能够匹敌。”

杜士仪记得玉真公主法号无上真,此刻听这男装丽人竟是随意直呼这法号,又有崔九娘在侧,他立时隐隐猜测人恐怕就是和玉真公主同时出家的金仙公主。因而,他立时谦逊道:“这一曲《楚汉》只有当中一段是我所奏,其余都是王十三郎所奏。”

“王十三郎善琵琶工诗赋,我已经闻名多时了。”金仙公主看了一眼形貌英挺的两人,见王维行礼不迭,她又微微笑道,“异日若有机会,倒是想请二位郎君为我和无上真做一曲道曲。好了,今日赏得好曲好舞,更亲眼目睹公孙大家以那最后一曲《楚汉》自抒心志,着实不虚此行。也该回去了……九娘!”

尽管还想留下来看看,可金仙公主发了话,崔九娘也不好违逆,只能往杜士仪身上瞥了又瞥,最终连话都没说,只给了一个你小心些的凶巴巴眼神,继而就跟着去了。她这一走,杜士仪方才看着一旁刚刚见礼之后就没多说话的王维,苦笑着解释道:“是崔家九娘子,肖似崔十一郎,常常穿了她阿兄的衣裳出来招摇,常有被人认错的。至于另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