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俭玄顿时气咻咻地哼道:“闲事都管了,管到底岂不是更好?我倒很好奇,这一番究竟是怎么回事!”

“咱们抽身而退,那才显得是被人硬牵扯进来的路人甲,要是自己再送上门去,天知道还会发展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来?再说了,真要回了东都,你家五娘子和九娘子难道会放过这么巧的一场偶遇,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出来?有这样的闲工夫陷在这种无聊的事情里头,咱们还不如继续走咱们的路,到时候东都城里究竟上演了一场怎样的好戏,你还愁会不知道?”

“就属你有理,怪不得姜四郎都能被你说动!”嘴里这么说,崔俭玄却完全打消回城看热闹的主意。须知这一回去,热闹没看成却被崔五娘和崔九娘戏耍一顿的可能性,确实要大得多!他好容易才从家里溜出来,再跑回去那就是犯傻了!

接下来这一程路上却是平静无波。几人加紧赶路,在夜禁之前进了偃师,休息一夜后便立时启程前往嵩山。因此番没有卢鸿随行,第二天夕阳西下时分,他们便已经到了嵩山脚下。然而,当他们熟门熟路地穿过那一条走过众多次的山中小径,继而来到那条水流逐渐湍急的瀑布前头时,矗立在他们面前的一座座草屋却全都修缮得焕然一新。不仅如此,那瀑布最高处的一端,此刻依稀可见造起了另一座规模不小的建筑。

然而,相比这些屋舍,最令他们感到惊讶的,还是山谷中那来来回回的老少人等,其数少说也有二百余,竟是比此前多出一倍!就只见几个熟悉的面孔正被好些人围着,尤其是一张冷脸的裴宁身边人最多。面对这种始料未及的场面,杜士仪不禁和崔俭玄面面相觑。

“九师弟,小师弟!”

冷不防一只大手拍上肩膀,杜士仪和崔俭玄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是四师兄侯晓。这位身材高大的粗豪大汉一手一个按了两人的肩膀,随即看着谷中这热热闹闹的景象说道:“卢师一路被官府车马送回,再加上封赐谏议大夫的事传扬了出去,一时河洛之地到处都是特地赶来求学的人!三师兄的冷面如今都挡不住这些人的求学之心,卢师回来半个月,就这么些天到山谷求见求学的人就已经超过了百五十人,还有人络绎不绝往这边赶来!”

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便开口问道:“那卢师怎么说?”

“卢师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吗?”侯晓苦笑着放下手道,“卢师说,只要力所能及,来的人都可随意听讲。所以登封县廨奉旨前来修草堂的时候,卢师竟是说让他们将屋舍修得能容纳人越多越好,瀑布上头还造了另一座学堂……他就不想想自己已经是多大年纪的人了!”

尽管侯晓发了好一通牢骚,但面上显见却高兴得很。而崔俭玄则是悄悄溜到各处人群中去凑热闹了。这时候,杜士仪抬头看着那山顶夕阳下,已经映照上了一层金色,显得格外醒目的那座屋舍,随即笑吟吟地对侯晓说道:“不管如何,只要卢师高兴就好!”

第二卷一片冰心在玉壶完

第80章 墨窑制墨

三月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就连寒冬之际一度很少上山的樵子们也渐渐起了大早。此刻日上中天,峻极峰上已经有不少人挑着重重的柴垛从山上下来了。这其中,一个老汉带着两个年轻的壮汉却熟门熟路来到了峻极峰下那座草屋,在篱笆前头就扯开喉咙高声叫了起来。

“哎,松木送来了!”

他这一叫,草屋中立时有一个中年男子开门出来。趿拉着鞋子到篱笆前头开了门,他打量着这一老二少身上重重的柴垛,因笑道:“老丈倒是勤快,今天送来的这些竟是比昨日送来的还多。放下吧……唔,你们三个人送来的这些松木,拢共加在一块,算六十文钱如何?”

因杜士仪说过,对这樵翁不妨把价格稍稍放宽一些,再加上又不是自己出钱,那中年墨工张度自然乐得做个好人。樵翁闻言自然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又吆喝着让两个儿子放下肩膀上的担子,还周到地帮忙把这些松木都搬到一旁的棚子中堆放整齐,这才一面擦汗一面问道:“杜郎君在卢氏草堂那边一切可好?他如今鲜少回来,我倒是少遇上他了。哎,他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照拂我,可如今杜小娘子不住在这儿,我就连道声谢都寻不到人。”

“老丈要是想见杜郎君,不如和你家大郎二郎等一等,今天他肯定要回来。前一阵子不是还让你家大郎二郎帮忙砌砖吗?如今这墨窑总算建好了,接下来就该烧墨了,说起来,今后就我两个恐怕不够,你家大郎二郎要是愿意,不妨就留在这儿帮忙。杜郎君为人和善,总不会亏待他们两个。”

“那可好!”樵翁顿时喜出望外,当即头也不回地冲着自己两个儿子说道,“整天在山上挣日子,临到老就和你们阿爷我似的没出息。你们就在这儿帮忙搭把手,杜郎君可是厚道人,而且极有本事!”

“老丈,你在背后夸我,我可听不见!你要谢我,年底的时候再做些腊肉送我,我就领情了!”

听到背后的声音,樵翁慌忙回头,认出那一身葛袍的少年郎正是杜士仪,他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他是在杜士仪从前每天清晨爬山的时候与其相识的,最初他瞧着这身体瘦弱却气喘吁吁非得往山上爬的少年郎可怜,还扶过他几次,唠唠叨叨说了好些告诫的话。后来,杜士仪便教了他一首又一首的诗,以至于他的樵唱在这嵩山峻极峰的樵子之中遥遥领先无人能及,而在他看来,也是因为他一句话,杜士仪方才去了悬练峰的卢氏草堂,拜入了那位赫赫有名的卢公门下,于是与有荣焉。

再后来,杜士仪还令他的腌腊手艺赚了好些钱,至少小孙子能够吃得起肉,认得起字了,就连书都是杜士仪送的。

“杜郎君,我可不是背后夸人,当着你的面我也一样夸!我这两个儿子可就送到这儿来帮忙了,杜郎君千万别嫌弃他们笨手笨脚的!”

“哪里嫌弃,我正愁缺人手,有他们这样可靠的正好。其实眼下要他们做的事情很简单,整根松木烧起来颇为不易,所以,便请他们拿出自己的拿手本事,先将这些松木一一劈成片。”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看着那座依着坡度而建的墨窑,心里知道,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时刻。这座墨窑,他是根据自己从前抄过的晁季一《墨经》,以及在现代参观过一个手工松烟墨制造作坊的观感,结合在一起画的图纸。他此前与两个墨工交谈时得知,如今松烟窑多数是立式,建造简单,但取烟产量不高,而且松烟颗粒大小不一,往往之后制墨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因而,哪怕造卧式窑要困难许多,他仍然采用了这个有些风险的做法。总算历经一个月的研究和琢磨,这座砖窑终于建造完成,这其中除了两个深谙此道的墨工,老樵翁的两个儿子也出力不小。

因而,此刻他再次带着张度和张申兄弟,仔仔细细对照图纸在墨窑内外从炉膛到烟道再到总共八间大小烟室检查了一遍,确定其中并无差错,他弓身第一个从最后一个烟室中出来,站定之后就开口说道:“既然万事俱备,那就立时开始吧。烧制松炱的时候,不要操之过急,每次两三片松木即可。烧得一定要慢,火候你们是最熟悉的,不用我多说。”

王维很清楚杜士仪的需求,他这次举荐来的这两个墨工,都是在河南府一带制墨多年,但所货之墨却卖得平平的墨工,一则名气小,二则没有任何秘方以及出奇之处。因而,两人虽从东都来到这嵩山过着形如隐居的日子,可对于从前也常常长年累月在王屋山制墨的他们来说,这种山居寂寞着实不算什么。

此时此刻,兄弟二人按照杜士仪的要求,轮番到炉膛前烧烟观火。这一轮便是整整两个时辰,眼见得杜士仪也一直专心致志守在旁边,根本没有去草屋中休息的意思,他俩自然也打足了精神,再加上樵翁看着两个打下手的儿子,时不时去指手画脚插嘴,这时间过得却也不枯燥。

直到一个咕咕的声音突然传来,众人对视一眼,这才发现是樵翁的长子,再接着方才反应过来竟连吃饭都忘了。

“这几片烧完先吃午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干活也是一样!”

杜士仪既然这么说了,张度张申兄弟自然无话,樵翁父子三个亦是连忙点头。待到众人回了草屋,张家兄弟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了早上吃剩下的汤饼,但见杜士仪和其他人一样吃得风卷残云,两人都松了一口大气。待到匆匆解决了这一顿饭出去,杜士仪却制止了他们继续烧松木的打算,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今天先试这些,待会儿进烟室瞧一瞧。虽说只两个时辰,但应该能看出些端倪。”

这座墨窑沿山势而建,燃烧松木的炉膛位于地势最低处,二尺见方的烟道为五十尺,上方八间烟室中,小烟室不过八尺见方,而大烟室则是有四十尺见方,每个烟室之间用木制挡板阻挡,挡板中间设置一尺见方的小孔供烟气进出,因松烟由下往上逐渐进入各间烟室,自然而然形成的松炱颗粒大小就能够分出等级来。当他小心翼翼地随张家兄弟进入最尾端的那个小烟室,环目四顾许久,从那只是微微有些痕迹的砖上,用指甲刮了仅有的一丁点松炱颗粒下来在手中一拈,他立时露出了笑容。

张家兄弟的脸上喜色更甚。年纪小些的弟弟张申更是难以抑制地嚷嚷道:“好细的松烟,如此烧制果然出众!怪不得杜郎君不愿意去王屋山那种产松更多更好的地方,那里墨工最多,如此妙法,兴许转瞬之间就被人学去了!”

带着两个儿子进来探头探脑的樵翁闻听此言,立时转身教训儿子道:“你们俩可记住,回头哪怕是对自己媳妇也不要说漏了嘴,别给杜郎君招惹麻烦!”

看到张家兄弟,并那樵翁的两个憨厚儿子都拼命点头,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这烧烟的窑固然重要,但合胶之法同样重要,而且我还要另外加药,光是学了这建窑也没用。更何况,制墨讲究的是名声,若是仿效者都能盖过原主,那世上早已是名墨遍天下了。”

张氏兄弟对这一点感触极深,闻言自然连连点头。等到如此又整整折腾了一下午,两人教会了樵翁的儿子们烧制,等到杜士仪和樵翁父子们都回去了,他们方才钻入了烟室中小心翼翼分烟室取松炱。

一晃时间便又是一个月,杜士仪隔三差五前来,按照他从前在那些拓本古籍中看到的秘方,取各色等级的松炱和胶调配,失败过多少次他和张氏兄弟已经早已记不清了。然而,调配出来的墨质却越来越出色,纵使半辈子制墨的张家兄弟,随着这进度心头也越发高兴。

这一日,杜士仪再次来到草屋。这一次,张家兄弟连鹿胶也已经熬制好了,入草屋之后,三人根据上一次最终定夺的方子调配了烟胶比例,也就是根据时令稍稍减胶增水,等到张氏兄弟开始和制的时候,杜士仪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其中液体全数倒入,却再不加其他各类药材,最后才对两个墨工吩咐了两句。

“和制和杵捣压模这些工序,你们远比我熟练,但压模且暂缓一日,我在登封县已经让人重新打造了模子,一两日便可得,到时候便用这新的。”

“就依杜郎君吩咐。”张度使劲抽动鼻子思量这好闻的香味究竟是什么,可想想这些名门贵族多有独特的合香之法,他即便暗自纳罕,也不好刨根问底。

须臾又是数日,当杜士仪再次来到峻极峰下这座草屋的时候,就只见张度笑容满面献宝似的拿着那一方已经经过了描金的墨锭快步上前,连声嚷嚷道:“杜郎君,这便是那最上等松炱所制的墨,其润欲滴,其光可鉴,我兄弟制墨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得如此好墨!只可惜此前浪费太多,只得这一锭,其余各等都有两三块不止,只不知道用起来如何!”

“这却好办。”杜士仪接过那一方墨在手,随即笑吟吟地说道,“卢师工画善书,若是让他来用,可不是利弊一试即知?”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81章 进士科试赋

尽管前来卢氏草堂求学的人越来越多,多到人们在看到一个熟悉人影的时候,往往还要费心去回忆那人的名字,然而,卢氏草堂那最初十位入室弟子,却定然会被每个人牢牢记在心里。这其中,杜士仪绝不是最引人瞩目的,可却是最容易被人记住的。

一来是卢氏草堂之中早已经普及的线装书,二来是他屋子里那些样式奇怪的家具,尤其是垂足而坐被他称之为是扶手椅的坐具,三来……

那就是他下山次数最多,而且每每回来,总能博得等闲人敬畏不敢太亲近的卢鸿哈哈大笑!

这一次也是一样,卢鸿饶有兴致地看着杜士仪亲自捋着袖子磨墨,直到石砚中已经蓄了小半,他便接过一旁卢望之递过来的笔,信手蘸墨在尺方大小的藤纸上随手勾勒了几笔。不过些许功夫,他便放下笔来,看着那一棵已经跃然纸上的劲松,若有所思地说道:“下笔晕染无可挑剔,而且这色泽,用于画水墨山水是最好不过的。而且……”

他突然低下身子,几乎把眼睛凑到了纸上,端详好一会儿方才再次直起腰来:“而且这墨色更加均匀饱满……不过,刚刚十一郎磨墨也太心急了,差点毁了我那一方虢州贡砚!”

卢鸿这一说,一旁的崔俭玄顿时极其心虚地低下了头,卢望之趁机笑眯眯地说道:“崔十一郎毛手毛脚不是一两天了,磨墨小事,纵使闯祸也不过一方砚台,可要是日后家国大事,你再这么不小心,那就得闯大祸了。这样,我给你一桩任务,如今草堂学子日日有人来去,你三师兄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你去给他帮忙打打下手。每日里的听课记名,以及每半月一次各方学子的姓名籍贯记录,都归你管了。毕竟这些都是要及时送登封县廨的。”

崔俭玄没想到看热闹看出了一桩这样的任务,一时间倒吸一口凉气。他慌忙连连给杜士仪打眼色,希望其帮忙拉一把,可杜士仪尚未瞧见他那心急火燎的表情,卢鸿却已经瞧见了,当下竟是又添了一句。

“十一郎,你大师兄所言不错。你该好好磨一磨性子,这些事情固然琐碎,却也别有章法,你就慢慢先练起来。”

大师兄这么说,如今恩师也这么说,崔俭玄只得垂头丧气地答应了下来,出屋子之前还给了杜士仪一个幽怨的眼神。等到他一走,卢望之随便寻了一个借口,亦是溜之大吉,这时候,卢鸿方才若有所思地对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苦苦钻研如何制墨,应不止是为了银钱吧?”

在卢鸿面前,杜士仪总是会坦然一些。在一个同样出身名门家道中落,看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继而又选择了避世隐居这条路的老者眼中,他的很多打算都是根本就藏不住的——就好比他从前声称不拿荐书出来求学的理由,须臾就被崔俭玄的大嘴巴给戳穿了谎言一样。

此时此刻,他在卢鸿示意下,在对面那张简陋的坐席上坐了,这才笑着说道:“卢师也太高看我了,我连十三娘都厚颜寄在东都崔宅,家中又只一个靠不上的叔父,自然不能不为五斗米折腰。”

“可你这手法,未免太过费事了。”卢鸿含笑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十九郎,你最初从学于我的时候,就说过要学史籍,学律法,学试赋。前两样你勤奋,领悟能力又强,如今已经尽通史话,博晓律法,而后一项,你这两年多来也是大有进益,所作之赋若是让别人看了,绝不会有任何人再说什么江郎才尽。然而,试赋限题限韵,私试之中虽流行,但真正最用得上的,只有进士科,你是打算去应进士科?”

杜士仪不意想卢鸿直接揭出了这一点,沉默片刻方才欠身说道:“是,弟子是从当年开始,便有此意。试诗弟子虽也能做得,然字句限制,不能尽兴,若要出类拔萃太难。弟子山居数年,却一直名利之心未灭,不能如大师兄三师兄那样静心精研学问……”

“我自己不愿意做官,可从来没有说过不许你们出仕,再者,人各有志,岂能强求?”

卢鸿哑然失笑,随口打断了杜士仪的话,这才说道:“年初面圣之际,我对圣人也是这么说的,日后若弟子之中能出几个经天纬地之才,能够辅佐天子,为政一方,那我为人师长,便能心满意足。你勤奋好学,当年不过十三岁便能体恤民生疾苦,而后在草堂又对其他贫寒学子多有体恤。你积攒下来的那些手抄本常常借给他们传抄,而且遇人请教常常与之探讨。你不用谦虚,以小见大,若你日后能够出仕,至少是造福一方的官员!”

“卢师,再说下去我就要无地自容了。”

杜士仪忍不住苦笑一声,待见卢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孩子气的笑容,他才醒悟到老师竟是在逗自己,一时不禁哭笑不得。

然而,接下来卢鸿便正色说道:“只是,我此前所教你的试赋,却只能说是私试试赋,而不能说是进士科的试赋。进士科第二场的杂文试赋,考的是冠冕正大,开阖之间见煌煌大气,而限韵这一条,对格局却又有所限制。韵脚多用古语一句为韵,好在有时候要依次序,有时候却不用依次序。你精通史籍,因而古往今来那些典故等等,尽可用入试赋之中,这对你来说,是最大的优势。另外,明年按理杂文考的就是试赋,后年许是试诗,至于铭箴赞论,早已多年不考。从明日开始,你每两日试赋一篇,我与你一一评点……”

尽管卢鸿教导自己试赋并不是第一次,但如眼下这样细致入微的敦敦教诲却还是绝无仅有。因而,杜士仪端坐凝神细听,只听卢鸿旁征博引,从武后年间开始的京兆府和同华二州解试乃至于岁举的试赋考题,又娴熟地诵出那些流传甚广的试赋名篇,往往从中摘出那些精彩的对他逐字剖析,他自是越来越全神贯注,到最后又和卢鸿探讨用句格式,哪怕是当屋子外头两人打起帘子向内瞧看,他也浑然未觉。

这一讲便是整整两个时辰,卢鸿专心致志,杜士仪聚精会神,待到最后,还是悄悄过来看过三四次的裴宁实在忍不住了,挑开帘子进去重重咳嗽了一声,眼见得那师生二人谁都没有反应,他又提高了嗓门再次重重咳嗽一声,这才终于收获了四道看向自己的目光。

“什么时辰了?”卢鸿开口一问,这才听到杜士仪的肚子发出了咕咕叫声,又发现天色已经全然昏暗,他一时不禁哈哈大笑,“乐而忘饥,真的是乐而忘饥……好了好了,一天讲这些却还不够,十九郎,咱们先去祭了五脏庙,接下来这些天再细细说!天后年间至今的试赋,我这里可是收了不少,你不妨去抄录揣摩揣摩!”

这一顿晚饭吃得太迟,当饥肠辘辘的杜士仪终于填饱了肚子,回草屋休息的时候,却见卢望之和裴宁正站在草屋门口。

此刻夜空之中明月高悬,却难掩璀璨星光,山间早已经安静了下来,虫鸣阵阵,夜风习习,不少草屋中都已经熄了灯,显见白日求学读书辛苦的人们已经睡了。卢望之身后的草屋中,隐约还能听到崔俭玄含糊不清说梦话的声音。卢望之就这么披衣敞襟露怀而立,平日里老是挂着笑容的脸上这会儿赫然是少见的正经,而裴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仿佛更冷了。

二师兄宋慎为人谦和最好打交道,而卢望之看似随性散漫,其实却胸中自有一本明账,至于裴宁就更不用说了,眼下是山中几百号人,几乎没有不怕他的。所以,面对这一幕的杜士仪忍不住心里直犯嘀咕,思前想后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犯错之处,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

“大师兄,三师兄。”

“小师弟,你好啊!”卢望之笑呵呵地抱着手,下一句话却和第一句打招呼似的话完全不搭调,“你预备何时辞去下山?”

见杜士仪给卢望之一句话问懵了,裴宁不禁不悦地斜睨了卢望之一眼,这才淡淡地说道:“大师兄这话,你便只当没听见吧。小师弟,你和我学琵琶,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也不过大半年,但你和崔十一郎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一样,勤学苦练,再加上天分极高,恐怕如今已经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今日卢师教你的那些,我和大师兄都听见了。试赋之道,我不擅长,所以我只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接过裴宁递过来的那一卷东西,杜士仪犹豫片刻方才打开。接着月下光辉,他认得这恰是一卷曲谱,登时连忙抬头,却只见裴宁依旧面色平静地说道:“这是我这些年搜罗以及新作的一些琵琶曲谱。你既然在毕国公夜宴上头能够创出新曲,这些东西对你应该有所助益。更何况,这些曲谱我早就用不上了。”

和裴宁客气,只会让其恼怒,因而杜士仪也就不再谦辞,直接收好了纳在怀中。等到裴宁头也不回地离去,这时候,卢望之方才伸了个懒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卢师既然对小师弟寄予厚望,你可得再努力多用些功。日后咱们这满山几百号人,兴许可就要全都托付给你照拂了!”

不等杜士仪答应或反对,他便欣然下了屋前两三级竹制阶梯,到杜士仪身侧时便低声说道:“三郎对官场仕途无甚兴趣,我这性子,到外头不惹祸卢师就要额手称庆了。二师弟四师弟都是出身寒门,看他们似乎对仕途前程并不热衷,六师弟则是为人中庸。如今草堂虽有天子敕封,然总抵不过政令变迁。你既然有此心,卢师都称许,咱们这些做师兄的,自然会尽力帮你。”

说到这里,卢望之顿了一顿,这才又继续说道:“开元以来,那几位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轮流主持岁举,我也没别的可帮你,只有这些人的喜好,我倒是了解一二。明年后年应该都是李纳,此人不比此前裴耀卿等人,贪婪成性,且权贵请托必然难以自持,你心里得有数。不过,要想到李纳跟前,你先得过京兆府解试这一关!”

第82章 崔氏奔告急,杜郎护驰归

又是一年腊月隆冬。

自打二月里卢鸿从东都归来,天子赐官之后,不但令官府修缮草堂广精舍,更赐下了隐居服,一时朝野称颂天子气度的同时,也使卢氏草堂成为了嵩山又一处胜地,求学的拜访的络绎不绝,人数最多的时候一度超过五百。眼下这个时节,嵩山悬练峰下那些往日人满为患的草屋,随处可见的儒衫学子,便显得少了许多。初入腊月开始,便有河洛之外其余各道州县的学子辞去回乡,而这几天里,河洛子弟们也往往踏上了归乡的旅途。

如今这一清净,反而倒有些人不习惯了。崔俭玄便是百无聊赖地坐在坐具上,一手支着下巴,眼睛则看着那边厢站在一张高高的竹制大书桌后头,凝神提笔作画的卢鸿,见其左右卢望之裴宁和杜士仪全都是目不转睛,他想了想还是悄悄起身凑了过去。见那副长卷已经画得差不多了,他不禁摩挲着下巴,随即用手撞了杜士仪一下,轻声问道:“卢师是不是快画完了?”

卢鸿这一幅长卷整整画了数日,他每次都以为已经画完,可添添补补却总有其他的景致加上去。此刻,直到崔俭玄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才听到杜士仪轻声说道:“卢师这一幅画,尽显附近山林胜景,自然需得尽善尽美。”

“十九郎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山林胜景,岂是区区一支画笔能够绘尽?提笔绘山水,说是求意境,但说到底,却是看人胸中沟壑。胸中有山水,闭目则仿佛就在眼前,再得神韵,下笔则有如神助。你学画虽不过几个月,这道理我先教给你。”卢鸿含笑搁下了笔,见杜士仪点头答应,他这才徐徐说道,“一晃你所制的这墨我已经用了大半年了。其坚如玉,且磨处锋利可以裁纸,下笔墨晕更是无可挑剔,果然好墨!说起来你真是主意多,若不是你让田陌打造了这么一张高书桌,我得再让你们抻几天的纸,方才能成如今这十景。望之,等墨迹干后,你先将画收起来。”

卢鸿既出此语,卢望之自然应命。而裴宁亲自将卢鸿搀扶到主位落座,听着外头呼啸风声时,便开口说道:“幸好如今草堂刚刚经过修缮,比从前更加遮风挡雨,且柴炭也准备充足,否则今岁比往年更加冷,可留下来过年的人竟有三四十,却是不好安排。”

“可这样陪着卢师过年的人就多了。”卢望之此刻从书桌后头走了过来,却是笑呵呵地说道,“去年是小师弟亲自下厨配菜蔬做羹汤,再加上十三娘,拢共留下来的就只有七八个人,今年十三娘不在,但三师弟回来,九师弟也不回洛阳,却是更加热热闹闹。明日便是腊月初八,因为去岁今年总算没有蝗虫横行,因而登封县廨决定隆重官祭八蜡庙,今早还派人到草堂来,问小师弟可愿意出席么?”

尽管杜士仪还是刚听说这么一件事,但还是想也不想便笑着摇头道:“既然是官祭,自然官府出面,我一介书生去干什么?还请大师兄替我辞了吧。”

崔俭玄好容易瞅着这么一个空子,当即没好气地叫道:“你自个算算,你回山之后出去过几回?除了那几个墨工隔三差五来找你,神神鬼鬼唠叨个半天,再加上我强拉你去过两回少林寺,不是我说你,你都快成书呆子了!”

话音刚落,裴宁便冷冷地说道:“十师弟固然太过一心向学,你却隔三差五想着出山偷懒,你们两个要是能彼此互补一二,卢师就能放心了!”

崔俭玄顿时为之气结,可见卢鸿笑呵呵地看着,他不禁又有些心虚。这大半年下来,草堂学子翻了好几倍,而卢鸿正式收入门下的又有三人,持荐书而来的也又有五人,要不是人人所学都各有不同,月考考题都是人各不同,彼此之间没个比较,他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好在所修课业之外,其余卢鸿都是百无禁忌,有时候他也会和杜士仪跟着其到嵩山其余各峰寺观草堂拜访友人,日子过得远比在东都家中惬意。唯一不愉快的就是,杜士仪学什么,裴宁就会逼着他一块学什么,每当考较琵琶或是画艺的时候,都是他最最叫苦连天的日子。

“十一郎虽则疏懒些,但天分不错。你只需谨记,凡事不要都由着自己的性子,那就行了。”

听到卢鸿如此训诫,杜士仪便有意笑着冲崔俭玄挤了挤眼睛,见其没好气地冲自己轻哼一声,随即老老实实俯首受教,他方才对卢鸿一建议明日开锅熬粥。这年头腊八乃是天子腊祭的日子,后世流行一时的腊八粥并不见踪影,因而听到杜士仪如数家珍地说着用那一种种豆子熬粥,卢望之笑说天冷驱寒却是不错,裴宁却板着脸皱眉说道:“十九郎这主意也未免太费事了!”

话虽如此说,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起床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股扑面而来的豆子香味。他熟门熟路找到厨房一看,便见年纪一大把的厨娘阿黄正指挥着两个官府派来的庖厨往那口大锅中加着各色豆子,见他进来,便带着几分嗔怪说道:“昨天傍晚裴郎君便来吩咐过了,说是杜郎君的主意,所以今日熬豆粥。只是那许多种豆子还真是不好凑,我把所有地方都扫遍了,才终于凑了个七七八八。”

知道这老厨娘阿黄跟着卢鸿日子最长,杜士仪少不得笑着谢过,心里却嘀咕裴宁果然面冷心热,不声不响便已经安排好了。这一锅粥一直从早上熬到傍晚,留在草堂的人全都分了一大碗,分食之际,滋味如何倒是其次,更多的是暖融融的心意。而卢鸿虽不再开草堂讲经史,却不时聚齐留下的学子,辩难文会诗社,在这大冷天里,日子过得很是逍遥惬意。

一晃又是数日,这天午后,杜士仪和崔俭玄满头大汗从谷后空地练剑回来,田陌突然一阵风似的冲到了近前,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气急败坏地说道:“郎君,崔郎君,东都永丰里崔宅派了信使过来,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一听到十万火急四个字,杜士仪和崔俭玄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咯噔一下。两人三步并两步地赶回了他们和卢望之同住的草屋,却只见门前一人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听到动静立时抬起头,见是他们当即疾步冲上了前:“郎君,太夫人旧疾复发,病势沉重,请郎君速归!”

崔俭玄原本已经让人送家书回去,说是今岁滞留山中不归,骤然听到祖母病重,他顿时面色大变,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卢鸿的草堂奔去。杜士仪反应过来时,就只见其已经跑出去老远,突然脚底一滑在那冻得严严实实的泥地上重重跌了一跤,他也顾不得对那崔家信使说什么,慌忙快步追了上去。等他到了崔俭玄身边,正打算去扶他,却不想其已经按着地面艰难站起身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还要迈开步子往前跑。

“不差这须臾之间,要是跌得重了骑不得马怎么办?”

杜士仪一把拽住这家伙的胳膊,最后总算把人平安拖到了卢鸿面前。卢鸿已然知道崔家太夫人病重,不等二人开口就立时说道:“十一郎你且速回东都,若有事,派人回来知会我一声。”见崔俭玄连连点头,转身便要走,他瞅了一眼其沾了不少尘土的袍子下摆,又嘱咐道,“你一路切记不要太过急躁。须知太夫人最希望的,是你这个孙儿能够平安喜乐!”

话虽如此说,见崔俭玄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却一副方寸已乱的样子,卢鸿忍不住心头生忧,看了一眼杜士仪正要说话,却不防杜士仪抢在前头说道:“卢师,如今天寒地冻,不若我陪着崔十一郎一块回去。不说十三娘还寄居崔宅,齐国太夫人与我有同姓之谊,我身为晚辈也理当回去探视。”

“如此甚好。”听到杜士仪如此说,卢鸿立时心定了,当即点点头说道,“那你就陪着十一郎回一趟东都!”

崔俭玄心里满是恐慌和忧切,听得杜士仪这话只是感激地瞅了他一眼,眼见其又过来搀了他的胳膊出门,他才低声嘀咕道:“就是摔了一跤而已,我又不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少罗嗦!要不是怕你心急火燎闯祸,卢师也不会听到我跟你一块回去就松了一口大气!行装也不用打点了,先回屋换一身衣裳,立刻就启程!”

当卢望之和裴宁从登封县廨回来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时,杜士仪和崔俭玄已经带着从人启程出发了。师兄弟两人赶到卢鸿的草堂,还没来得及开口,卢望之就看到了卢鸿坐席前散落的那一把开元通宝。知道卢鸿虽则通习这些卜术,平素却很少使用这等卜筮之物,他不禁皱了皱眉,轻手轻脚来到卢鸿身边,随即轻声问道:“卢师这是在为齐国太夫人卜筮?”

“太夫人年迈之人,纵使真的有个万一,也是天命使然。我只是一时心头灵动,替崔十一郎和杜十九郎各算了一卦。”卢鸿说着就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随即苦笑道,“他们两人一个勤勉一个疏懒,一个有条有理,一个随心所欲,一个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一个却漫无目的随波逐流,却偏生交情莫逆。杜十九郎在此不到三年抄书无数,史话几乎尽读,多得其中精髓,试赋亦是别具一格。而且他底子好又肯下功夫,于其他经义亦触类旁通……唉!”

卢望之和裴宁对视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紧跟着,卢望之方才突然想起一事,忙开口说道:“对了,十九郎的叔父从幽州送了信到登封县廨,原本赵明府要请人送来,我和三郎正好过去,便让我捎带回来了。”

“嗯?”卢鸿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隔了片刻便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样,再等一两日,望之或者三郎代我去一次东都,让杜十九郎和崔十一郎都不必急着回来,顺便把这封信给他送去。对了,把十九郎所抄那些书也一并送去,告诉十九郎,让他回京兆府。明年是试赋年,他不妨试一试京兆府解试。”

见两人无不大讶,卢鸿却没有再解释,示意两人退下之后,便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看似杂乱无章的铜钱。

杜士仪是小凶大吉,而崔俭玄……却是显然的凶兆。

第83章 同姓之谊,忆往昔峥嵘萧索

早晨天色依旧晦暗之际,随着第一声报晓鼓隆隆响起,洛阳城中一座座鼓楼上的鼓渐次敲响,紧跟着则是寺院中的钟鸣,一时间,整座东都仿佛从沉沉睡梦中被唤醒,一座座坊门渐次打开的同时,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城门也逐渐开启,迎接这隆冬中的新一天。

建春门的守卒才一开门,就看到了门外那零零星星进城卖菜卖柴炭的寻常乡民之外,还有五六匹打着响鼻正喷着白气的马。见马上几个骑手都是裹着厚厚的皮袍,带着风帽,即便如此,额前的头发上还挂着白霜,一看就知道竟是赶了夜路到城门口等着开门,几个守卒不禁都愣了一愣。别说冬日时节夜路最不好走,就是夏天,也没几个人赶在大晚上赶路,万一遇到山贼盗匪之流,死无全尸就倒大霉了。为首的守卒例行上前盘查,见前头一人拿出崔家字样的符信,他立刻侧身一步让出了路途来。待到一行人二话不说急忙驰马过去,后头两个守卒方才上了前来。

“是哪家的人这么不要命?”

“是永丰里崔家的人……听说,崔家太夫人快不行了……”

崔俭玄尽管一直讨厌两京城中不许打马飞奔的条规,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这么痛恨这条规矩。若不是进城之后杜士仪就不由分说策马上前按住了他的缰绳,他恨不得立时风驰电掣赶回家去。当心急火燎的他终于拐入了永丰里自家乌头门之际,便再也顾不得其他,一夹马腹飞也似地疾驰到了正门,滚鞍下马后就径直闯了进去。因他头上还戴着风帽,守门的门丁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人从身旁掠过,这才大急嚷嚷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

“别喊了,那是崔十一郎!”

杜士仪慢了一步,见崔俭玄已经跑得连影子都没了,想到自己毕竟是客人,不能像崔俭玄这样胡来,他便索性停步提醒了那门丁一句。那门丁立时恍然大悟,这时候,后头崔家信使从者和田陌也赶了过来,那信使见杜士仪踌躇止步,便急忙开口说道:“杜郎君不是外人,还请随某入内。”

知道崔家眼下恐怕正在忙乱,恐怕没人顾得上自己这个陪着崔俭玄回来的人,杜士仪本打算随便找个旅舍暂居,可这信使既如此说,他便点点头把缰绳丢给了田陌。绕过正堂到了二门,他前时见过的那傅媪已经带着两个婢女迎了出来,一见着他便面露激动之色,随即慌忙裣衽施礼道:“多谢杜郎君相陪十一郎君不顾日夜赶了回来。如今十一郎君赶去见太夫人了,十三娘子也在那儿,杜郎君请随我来。”

见傅媪脸色蜡黄面容憔悴,显见是熬了许久,眼睛更仿佛有哭过的红肿,杜士仪顿时明白,齐国太夫人杜德的情形恐怕已经极其糟糕了。然而,他没想到这种时候,傅媪仍然要带自己去见太夫人,心中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点点头紧跟上了他。上一次来时,他每每发现有婢女悄悄打量自己,可这一次,却只见来来往往的人全都是低着头脚步匆匆,退避道旁行礼之际,还有人在悄悄拭泪。

“太夫人待下宽和,纵使婢仆犯下大错,也鲜少严责,因而如今她病势沉重,家中上下都悲切不已。”到了太夫人寝堂门口,傅媪对杜士仪低低言语了一声,随即眼睛便红了。许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打起了那一层厚厚毛毡门帘,随即轻声说道,“杜郎君请进去吧。太夫人母族虽盛,但这些年来往不多,同辈姊妹兄弟更是都已经过世。此次骤然旧疾复发,长安那边还没有人赶过来,杜姓之人,杜郎君还是第一个到的。就连二位郎主都尚未来得及归来。”

杜士仪这才明白傅媪为何见到自己时,竟然那般激动。进屋之后,他解下身上大氅风帽交给婢女,又就着铜盆洁面净手,这才往东边屋里走去。还未来得及踏入其间,他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哭泣声,眼见得一旁的傅媪一时面色惨白,他顾不得想那许多,慌忙疾步进去,却只见崔俭玄背对着他跪在一张矮足长榻前,在他身侧是一个少女,正伏在榻上之人身上哀声痛哭,一旁侍立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是面露戚容,杜十三娘也在其中。

莫非真的来晚了一步?

就在他心中叹息的时候,突然只听得一旁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厉叱:“九娘,别嚎了!祖母女中豪杰,于多少风风雨雨中一手撑持起了崔家,休说如今尚未有事,便是有事,也无需你做这等悲态!”

杜士仪这才看到身穿藕荷色衣裙,发间身上别无半件配饰的崔五娘。见她一声叱喝之后,跪在崔俭玄身侧的崔九娘果然竭力忍住了悲声,但仍然能听见那低低的抽噎声,他只觉得自己这个外人着实有些多余。可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却发现崔五娘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随即她面上又惊又喜,蹲下身来便在榻上太夫人耳畔低语了起来。

“杜……是杜十九郎到了?”

在除了崔九娘的抽噎之外,满室皆静的情况下,这微弱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杜士仪再也没犹豫,慌忙快步上前,到了长榻边上,见崔俭玄往右边挪动了一二,让了个位子给自己,他便就势跪坐了下来,却只见榻上的齐国太夫人杜德和前时见到相比,面色苍白没有血色,胸口更是剧烈起伏,那竭力睁开的眼睛里已经黯淡无光。他唤了一声太夫人,习惯性地伸手搭了搭其腕脉,见脉象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他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

“没想到……还能看到杜家人。”杜德那原本已经极其微弱的眼中神光突然又明亮了起来。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杜士仪,许久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想当年我离家出嫁的时候,十二郎也是你这年纪……真像……真像……”

尽管杜德口中说着真像,又说自己是杜家人,但杜士仪看着她那微微有些涣散的眼神,知道她必然在怀念旧时亲人——刚刚傅媪已经说过,这位地位尊贵的齐国太夫人,已经没有任何同辈的兄弟姊妹在世——于是,他并没有出声打断杜德的思绪,直到她又声音低沉地开始说话。

“当初高宗皇帝病弱,则天皇后秉政,世家大族动辄得咎,十二郎才是刚刚入仕不久,却因年轻气盛骤出惊人之言,卷入了那样一场滔天大祸之中,杜家一再设法,也仅仅是保住了他一条性命长流岭南,这辈子便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能见上一面……”

仿佛是念及伤心旧事,杜德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十二郎必然怪过我这个当姊姊的不曾出力,但崔家也正在风雨飘摇之际,我生下了泰之和庆之,谔之正在腹中,纵使四郎几乎忍不住要联同同僚上书建言,我也死死拦住了他……则天皇后疑心重,倘若疑世家朋党,不知道有多少人家会被连根拔起……后来我再派人去找他,他却再不肯理会,没等四郎设法为他求赦免,他就早早去了……兄弟姊妹中,只有我活得长,因为我能忍……”

听着这种外人绝不该听的陈年旧事,杜士仪不禁心中沉重。他瞥了一眼一旁的崔俭玄和崔九娘,见这一双兄妹竟也同样是掩不住的震惊,他就知道竟连他们也是头一回得闻,迅速瞥一眼周遭男女,竟也大多同样是如此表情。只有崔五娘低垂眼睑,脸上丝毫看不出喜怒。然而下一刻,就只见崔五娘打了个手势,傅媪便上前恭恭敬敬请人暂退,不多时,除了崔俭玄和崔九娘之外,屋子里其他的崔家人便只剩下了崔五娘和崔承训崔錡,杜十三娘却留在了原地,瞥了他一眼就垂下了头。

“朝局多变,世事难料,四郎始终隐忍,因而深得信赖,一度任中书令,可永淳三年却突然撒手去了。后来便是则天皇后称帝,二张横行,泰之身为兵部职方司郎中,位卑职小,我原本以为这一辈子还要继续忍下去,可没想到泰之却报知于我,道是要与张柬之桓彦范等一同锄奸,我知道时机一闪即逝,便默许了他,结果侥幸一举功成。我一个几十年胆小怕事的妇人,便因长子的功勋,进封清河郡太夫人。

可我根本没想到,不过是短短数年,韦庶人乱政,泰之虽功臣,却仍一路贬谪为资州司马,可那时任商州司马的谔之竟是比他大哥更胆大,他先从商州潜回洛阳,于我造膝密陈说,今欲远追子房报韩之仇,力行包胥存楚之策……就这样,胆子最小的我竟然答应了他。王陵之母尚可舍身,更何况我?便是因为那时决断,谔之带心腹潜回长安,助先帝和当今陛下平韦庶人之乱,功封赵国公,我又因此进封齐国太夫人……只是当初欠杜家的,我只能让泰之谔之替我多多照应杜家人……”

这长长的忆往昔之后,杜德停顿了许久,等到缓过气来,她方才徐徐开口说道:“你们都记住,事若急,不可躁,躁则易冲动,冲动则生变。事不可为,则不可强求,但若势不可违,则虽艰险,必往矣!”

一字一句吐出了这些训诫,她艰难地转头看着杜士仪,良久方才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杜士仪就只听她低声呢喃道:“五娘,你阿爷和四伯父,还没有回来吗?”

崔五娘连忙摇了摇头,却是柔声又劝慰了两句,眸子里却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第84章 临终嘱联姻

“阿兄。”

怅然若失看着面前那株挂雪梅树的杜士仪听到这声音,连忙转过身来,这才发现是杜十三娘。不过小半年不见,杜十三娘比从前个头高了不少,站在那儿颇有一种亭亭玉立的感觉,举手投足之间更是大见变化。然而,他才这么想着,下一刻就只见杜十三娘眼圈一下子红了,随即就这么疾步奔了上前,可偏偏就在要投入他怀中的时候硬生生止住了步子,又狠狠咬了咬嘴唇。

“你小心把嘴唇咬出血来。”

听到这一句一如从前的戏谑,杜十三娘这才松了口,低头竭力忍住那眼泪,这才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兄,我很想你。”

“傻丫头。”杜士仪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和从前那样去摩挲她的脑袋,可是面对她那带着几分愠怒的目光,不知不觉就缩回了手,叹了口气说道,“前时你捎信还说崔家上下都对你很好,真没想到,你才在这儿寄住了没多久就发生了这种事……对了,太夫人是什么时候发病的?”

“太夫人是旧疾。”杜十三娘仿佛忘了杜士仪刚刚的警告,又用编贝似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嘴唇,这才低声说道,“太夫人一直对我很好,常常说,她娘家的亲戚都不太走动了,如今有我陪着她,便仿佛想起了当初她在樊川长大的日子。她还常常给我讲那些樊川故第的旧事,又问我杜家各房各支的事……那天也就是聊着这些的时候,太夫人突然就昏厥了过去,后来虽醒了过来,可一连换了好几个大夫都不见效,甚至连太医署的老医士都请过了……太夫人最初不让去惊动十一郎,也不许往长安送信,直到大前天又昏了过去,五娘子才立时命人先往长安送信,待太夫人苏醒过后,又劝说了她允准,往嵩山送信。因为太夫人最关切的便是十一郎的学业,生怕他耽误了。”

听到这话,想到太夫人刚刚在寝堂中犹如呓语似的,说着那些崔家旧事,想想这样一个年近八旬的老妇,从高宗初年历经武后韦后睿宗到如今的李隆基,也不知道度过了多少风吹雨打,他忍不住打心眼里生出一股深深的敬佩。可只听她在那种最终时刻,却依旧念念不忘流放岭南终生未曾再见的幼弟杜十二郎,就可以知道她在内心深处对于当年的忍痛不救何等自责,这是后半生再怎么荣华富贵都挽回不了的!

“阿兄……”杜十三娘突然低声问道,“若是你遇到当初太夫人的处境,你会怎么办?”

“你是说你或者你将来的夫婿,倘若遇到那位杜十二郎的境遇么?”

见杜十三娘那双颊突然红得犹如虾子似的,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他抬起头捋了捋她耳畔垂落下来的那一缕乱发,随即认真地说道:“要我说,最初不可妄动是对的,总不能帮别人却先把自己搭进去。然则人到岭南之际,总能找到空子另外设法。比如当年裴相国的侄儿裴伷先,不就是从岭南一度潜逃回来,继而在北庭都护府一度风生水起?

纵使杜十二郎一时想不通,可有道是水滴石穿,真心动人,难道做弟弟的还记恨姊姊一辈子?就算他真的记恨不能忘怀,也大可使人将其悄悄转到其他地方,先让他不至于生活困顿,能够安享平安喜乐。不论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领情或是不领情,至少做到了为人兄姊应该做的。等到时局定后,那就该尽力翻案了,把当年该算的帐算清楚!”

面对这样迥异于自己此前设想的答案,杜十三娘一时秀目异彩涟涟,想要开口赞叹抑或是附和,可喉头却一时哽咽了。好一会儿,低头想要掩住眼中水光的她方才察觉到,一只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

“别胡思乱想了,太夫人是太夫人,你阿兄是你阿兄!”

就在这时候,一直守在院子门口,一点儿存在感都没有的竹影却疾步上前来,屈膝行礼后就慌忙说道:“郎君,娘子,崔尚书和崔府卿回来了!”

圣驾十一月底由东都回到长安,数月前才刚由工部尚书迁黄门侍郎的崔泰之和身为太府卿的崔谔之自然少不得随之西归。可是,面对母亲病重的消息,兄弟二人无不是立时上书请假,所幸宋璟为人雷厉风行,立时转奏请了天子允准,二人随即星夜驰马而回。此时此刻,两个在朝中位高权重的崔氏中流砥柱一路疾奔入内,等到了寝堂门口上台阶时,崔谔之甚至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尽管崔泰之在旁边眼疾手快搀扶了他一把,可他也是星夜驰马不曾停歇,最后兄弟俩同时跌倒在地,几个婢女慌忙上前搀扶不迭。

崔泰之妻儿都在长安,此次只有他先行,吩咐了其他人打点好京城事务便追来。此刻,他扶着婢女的手艰难站起身来,就看见了崔五娘闻声出来。不等崔五娘开口,他便急忙问道:“阿娘如何?”

“四伯父,阿爷。”见过崔泰之和崔谔之,崔五娘却避而不答崔泰之此问,亲自打起了帘子说,“请二位进去见见祖母吧。”

崔五娘如此言行举止,崔泰之和崔谔之不禁都感到一颗心猛然沉入了无底深渊。等到兄弟相携进了东屋,见矮足长榻上的老母正在傅媪的搀扶下逐渐坐起来,他们慌忙快步上前,一个扶着杜德的肩膀,一个紧紧握住杜德的手。崔泰之定了定神便沉声说道:“阿娘,我和谔之回来了,回来了!”

眼睁睁看着丈夫英年早逝,次子亦是早早撒手人寰,却又欣喜地看见另两个儿子于千难万险之中抓住了机会重振家声,更为自己带来了一个又一个封号,杜德早已觉得此生无憾。此时此刻,她紧紧握着崔谔之的手,瞧着当年贬到地方后便早生华发,如今赫然两鬓苍苍的崔泰之,声音沙哑地说道:“泰之,你才刚迁转黄门侍郎,正当任用之际,我却要连累你了。”

“阿娘这是什么话!”崔泰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挤出一丝笑容道,“若阿娘真的体恤我,就好好养病,那样我就能尽快销假回去了。谔之,你说对不对?”

“对对,四兄说得对。”崔谔之想也不想便连连点头,也和崔泰之一样强笑道,“不过是寻常小疾,阿娘安心养病就好。阿娘,先躺下吧?”

“我都一把年纪了,你们还拿骗小孩子的话安慰我?”杜德苦笑一声,却是没有依言躺下,而是对两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该交待的事情我都已经交待了,你们兄弟二人早已能够独当一面,也不用我再多说。只有一件事,你们要依我。”

崔泰之和崔谔之对视一眼,几乎想都不想便异口同声地开口说道:“但请阿娘吩咐。”

“如今崔氏子弟虽多,但你们嫡亲兄弟两个,终究都老了,下一辈中论才具,论胆色,全都远远不如你二人。别看如今承平之世,可要是崔氏就这么一代代下去,兴许就此没落了。杜十九郎和杜十三娘兄妹二人没有长辈,看上去仿佛家道中落,但杜十九郎人品性子都是上上之选,更难得的是和十一郎相交莫逆,且才具不凡,品行出众,杜十三娘亦是聪慧懂事,内外事务五娘稍加点拨她便能心领神会。所以,不妨定一门亲事,无论是娶了杜十三娘为崔家媳妇,还是嫁了女儿过去,让杜十九郎为崔家女婿,将来应是臂助!”

她不会看错人的,虽则只是同姓,但两家祖上毕竟有些交情,相比她娘家那些晚辈求官时异常热络,平日里却有意保持距离,唯恐别人说道杜家巴结权贵,不卑不亢的杜士仪实在是强多了!

“阿娘……”崔谔之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立时重重点头道,“此事我明白了,我会择日命人前往幽州送信,与他兄妹二人的叔父杜孚详谈!”

杜士仪这一支显然已经式微,而且又并非母亲的本家,崔泰之原本心里有一丝不乐意,可见崔谔之答应得干净利落,分明愿意让自己的子女来结这一门亲事,他不禁愣住了。然而,想想自己和妻子早就在长安给家中三个适龄儿女相好了门当户对的人家,他也就只当默许似的没有做声。

得到幼子的承诺,杜德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缓缓躺下。尽管心里还有无数的话想说,可是在两个儿子的陪伴下,她只是微微阖上了眼睛,面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恍惚之间,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出嫁时候那盛大的一幕。

清河崔氏名门著姓,而杜氏亦是世代官宦,关中著姓,两姓联姻时,贺客如云高朋满座。丈夫知书达理志向远大,而她操持家务教导儿女善待兄弟妯娌,若不是那样的惊涛骇浪,无时不刻需要他们殚精竭虑,他们兴许能白头偕老。如今虽晚了这么多年,但她很快要去九泉之下陪伴他了。

儿子她是不担心了,只希望她的孙辈能够争气,能够对得起祖辈父辈创下来的家业!

握着母亲逐渐冷下来的手,崔谔之突然浑身一颤,随即高声叫人。等到两个医士从外头慌忙冲进来,围着长榻好一阵折腾,继而到了他和崔泰之跟前满面惶恐地说出了那几个让他无法相信的字时,崔谔之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口竟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腥苦。他只听得四周传来了一阵阵惊呼,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85章 吊唁之日,亲疏远近

腊月十六这一天,崔宅上下一片缟素,系着孝带的从者从宅子中匆忙跑出,前往东都各处亲朋好友处报丧,更有人骑着健马匆匆出城,往长安报丧。身为丧主的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二人原本该一同操办丧事,然而,因为崔谔之在得知母亲身故的消息之后吐血昏厥,崔泰之只能强忍悲恸独自操办。好在弟媳赵国夫人李氏虽则身体病弱,侄女崔五娘却一贯精明强干,妻儿都尚未赶来的他也能有个帮手。即便如此,一整日忙碌下来,守在灵前的他仍然显得疲惫而憔悴。

而和自己的四伯父相比,崔俭玄便更加浑浑噩噩了。快马加鞭从嵩山赶回来,却只来得及见祖母最后一面,甚至连话都没多说几句,人便合眼逝去。而更加糟糕的是,一贯严厉的父亲竟然因此吐血昏厥,如今虽则清醒了一些,瞧着却虚弱而苍老,眼中无神,完全没有平日里的那种威严。此时此刻,别人在前头迎接那些吊唁的宾客,抑或是忙碌于其他琐事的时候,崔俭玄却独自一人无意识地徘徊在后花园中,眼中呆滞无神,到最后竟是一头碰在了小径旁的一棵树上,这才一手倚树软软跪了下来。

“十一郎。”

直到背后那声音叫了第三次,崔俭玄才茫然回头,见是杜士仪,他便又垂下了脑袋,沉默良久便开口说道:“杜十九,我是不是很没用?”

杜士仪丝毫不觉得崔俭玄如今这幅模样有什么奇怪,毕竟,他也是曾经历过失去至亲之痛的人。他想了想便挨着人背靠那棵树站了,一手按着崔俭玄的肩膀说道:“你可从来都是最最自信满满的崔十一郎,怎么说这种话?虽说你说话一贯刻薄,做事情又冲动,常常不考虑后果,但只要是你肯下决心去做的事,有哪桩做不好?如今齐国太夫人已经过世,令尊崔府卿也因此身体孱弱卧床养病,你就算再难过,也得打起精神来。没见你大伯父便是如此?”

“都这时候你还揭我的短!”崔俭玄先是侧头狠狠瞪了杜士仪一眼,旋即声音低沉地说道,“我怎么比得上阿爷和四伯父?祖母从前常常对我说起阿爷和四伯父,言谈间总是带着骄傲,期许我学着他们,撑持家里门户。可我想想我上头还有阿兄,下头弟弟也聪明伶俐,哪用得着我去想什么仕途上进……如今想想,阿爷当初,不正是祖母最小的儿子?他要是和我这样,兴许家里就不是今天这幅样子了!”

“既然都知道,你还一个人躲在这儿?你家阿兄和弟弟可都在殡堂中,让人发现你这个已经赶回来的嫡孙不在,到时候问起来,你让他们怎么答?说起来,你和九娘子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刚刚我在半道上撞见她,她也是失魂落魄浑浑噩噩,我叫了她两声她都丝毫反应都没有。倒是五娘子打足精神迎来送往,甚至连我家十三娘都被她差得团团转。要不是她告知,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地方。”

“阿姊还真的什么时候都是这般严厉!”崔俭玄伸手按着身下地面,终于拍拍手站起身来,这才看着杜士仪说道,“至于九娘,她和我是一个脾气,所以往日才能把我扮得惟妙惟肖……我知道了,这就去前头给阿兄和弟弟帮忙……杜十九,这几天家里乱,你若要搬出去,不用打招呼直接走人就是了。”

“忒多废话,我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

尽管此前虑着崔家太夫人重病,自己住进来颇有不便,杜士仪曾经想过先到外头找个旅舍住下,然而,杜德当日便过世,从长安匆匆赶回来的崔谔之竟也随之病倒,接下来崔家治丧,阖家子弟齐齐出动,崔泰之亲口请他留下,以免太夫人母家无人被别人诟病指摘,他就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一连数日,崔家又是治丧又是做法事,崔泰之的妻子清河郡夫人薛氏携儿女赶到,再加上其他崔氏子弟女眷,丧仪操持得井井有条。可直到杜德薨逝五日后,卢望之都已经奉卢鸿之命赶来,眼见杜德去世连忙备礼到殡堂吊唁时,杜德的母家方才有人赶到,却是一个年方弱冠的晚辈杜文若。

同为京兆杜氏,杜士仪当年在樊川小有名气,居于樊川的杜氏各房各支几乎都认识他,但如今一转眼几近三年,他读书练武强身健体,早已和从前的文弱大不相同,因而杜文若完全没有认出人来。他此行原本是得知杜德病了,奉父命前来探视,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一路走走停停赏玩风景,足足走了大半个月,根本没有料到这位齐国太夫人竟然会一病不起!而且最尴尬的是,甫一到东都的他并未打探崔家情形,就直接到了这儿,偏偏到了一片素白的崔家门前,还被门丁给认了出来,就是想悄悄避出去备办一份赙仪都不行!须知他带来的,就是些绢帛彩锦药材,根本不能充作送给亡者的赙仪!

此时此刻,在卢望之身后行礼上香过的杜文若强打精神来到崔泰之面前,正想解释一二,却不防崔泰之只是冷淡地冲自己点了点头,随即就撇下他来到了前头那个身穿葛袍的年轻人面前,竟极其客气地拱手道:“家母新丧,不想竟惊动了隐逸嵩山悬练峰的卢公,还劳动卢郎君亲来东都。”

“太夫人博涉礼经,尤精释典,远近闻名,卢师亦深为敬重,得知太夫人重病,小师弟陪着九师弟驰归,他左思右想仍不放心,故而命我将此前草堂所藏山中采撷各色草药送来东都,聊表心意,却不料太夫人已经仙去,故而我只得匆忙备了赙仪而来,若有失恭敬处,还请崔尚书宽宥。”尽管卢望之懒散的时候不拘小节,但此刻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看上去却温文尔雅,言行举止无人能挑出丝毫毛病来,就连一旁的杜士仪也不禁暗叹他人前人后两个样。

卢鸿前时辞不就官,声名更是如日中天,因而崔泰之对于一贯桀骜的侄儿能拜入这等名师门下,心中自然是高兴的。而如今卢鸿一派大弟子前来,更表示了郑重和礼数,相形之下,母亲母家的亲戚实在是太怠慢了!

面对态度恭谦的卢望之,崔泰之少不得再次表示了谢意,随即便含笑示意杜士仪带着卢望之到里头相待。直到两人离开,他方才回过头来看着脸色微妙的杜文若,却是淡淡地说道:“有劳杜郎君远道从京兆来吊唁了。十一郎,你带杜郎君去见见你伯母和阿娘。”

崔俭玄是什么人?他平素对不喜欢的人就没个好脸色的,这会儿对待姗姗来迟的祖母娘家亲戚,自然就更加冷淡了。带着杜文若出了殡堂,不论人家问什么,他始终沉着脸一字不答,及至到了母亲的寝堂之外,他站在台阶下让婢女通报了一声过后,听里头传言,道是母亲和大伯母全都精神倦怠不宜见客,他当即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同样心高气傲的杜文若终于忍不住那种难堪,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崔俭玄身上那麻衣的袖子。

“崔十一郎,我只是奉命来探望太夫人,又不知道太夫人已故,你们崔家这幅样子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祖母已故?那是你们根本就没有把事情放在心上,否则祖母讣闻已经遍告东都各处,你会就这样贸贸然找到崔家门前?而且,就算没有备办赙仪,何至于带着半车绢帛彩锦,崔家什么时候缺过这些!哪怕你只带些樊川特产,也不至于这般不受欢迎!还有,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阿爷从长安赶回来的时候就说,杜家早已派人到东都探望祖母,可你呢,等到祖母过世后方才登门!”

崔俭玄使劲一甩手,挣脱了被杜文若抓住的袖子,这才冷哼一声道:“祖母弥留之际,若不是杜十九郎正好陪我从嵩山赶回来,总算有个杜氏族人,就是走了也带着遗憾!你还说崔家这幅样子……崔家已经对你够客气了,别忘了就是你家阿爷的官职,也是大伯父当初竭力成全!你们求官的时候倒是热络,过后了就避如蛇蝎,不就是希望名声好听些么?”

撂下这些话,崔俭玄当即二话不说拂袖而去。而杜文若又气又羞地站在那儿,想到崔俭玄提到的杜十九郎这四个字,他一时间面色大变。猛然间再想起刚刚陪着崔泰之口称卢郎君的年轻人出去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和记忆中那个文弱的书呆子大不相同,他更是眉头紧皱。

齐国太夫人杜德临终之际,这个杜士仪竟然又掺了一脚!

三年前曾经在京兆杜氏赫赫有名的杜士仪因老宅失火受惊过度江郎才尽,此后更一病不起,幼妹携其赴嵩山就医,许久没有音信,大多数人都以为这兄妹二人在外出事死了。可谁曾想今年初却传来消息,杜士仪竟是拜在嵩山大隐卢鸿门下,且在东都毕国公窦宅和玉真公主别馆的饮宴上一举扬名。若这家伙万一打算东山再起,明年他想求京兆府等第一事就平添波折,毕竟从来没有同姓又同籍的人同时等第的!须知那位昔日对杜士仪极其看重,曾经带着他出入公卿贵第的长辈闻听杜士仪的近况甚是欣喜,即便人并非杜士仪本支,业已致仕退隐,可万一人鼎力相助,那就说不好了!

不行,他与其呆在这只会给他冷眼的崔家,他得尽快赶回去!

第86章 翁婿or翁媳

对于姗姗来迟的杜家人,杜士仪并没有放在心上。带着卢望之出了殡堂,他便领着其到了殡堂西北角的一处雅静小院,让人送来了几色小菜并黄米饭,他方才陪着卢望之对坐了下来。对于崔家这突如其来的丧事,卢望之没有多说,只是简略转述了卢鸿的嘱咐,见杜士仪满脸惊愕,他又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竹筒,放在了杜士仪面前。

“这是……”

“这是你叔父从幽州送来的信。因是直接送到登封县廨,我就顺道给你带回来了,谁知道你正好一路护送崔十一郎到东都来,正好错过。所以卢师既然要派我或者三师弟到东都崔宅来看一看,我便留着三师弟这个铁面监学御史在草堂守着,到东都走了一趟。对了,你在草堂抄录的那些书,卢师特意吩咐我为你一并装车送来了。卢师说,既然你这次到了东都,便不要急着回去,明年是试赋年,你不如一应京兆府解试。”

杜士仪顿时愣住了。想到这近一年来的努力练习,他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大师兄回去敬告卢师,我必定竭尽全力。”

卢望之见杜士仪并不急着打开信,想想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这些年来历经磨难,却很少听他们提起杜孚这个叔父,这来信也是破天荒第一次,他便打了个呵欠道:“总之信送到,看不看由你。啊,对了,另有一件事,说与不说原本都不要紧,可我想想还是告诉你一声。你和十一郎走了之后,卢师一时起意算了一卦,卦象如何我不知道,但卢师脸色很不好,还说不是为太夫人所卜,而是为了你们两个算的,这些是玄奇之道,信不信由你。”

杜士仪被卢望之这种不负责任的口气逗得一时莞尔,眼见这位大师兄风卷残云一般扫荡了桌上的饭菜,随即伸着懒腰缓步走到角落中那张长榻上,就这么合衣径直躺了下来,他不由得想到这家伙平日在草屋中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收拾屋子更全部都是他和崔俭玄的事,一时间,他那心中因为卢鸿口信和杜孚这封信而生出的些许怨尤,不知不觉就丢在九霄云外了。

对他来说,卢鸿这位恩师远比杜孚这叔父要亲近得多!

他二月从东都启程前让人送信去的仙州西平,之后就一直都没有半点音讯,也不知道是让驿站转送的信遗落了,还是杜孚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这会儿腊月方才捎信回来。此时此刻,叫来人收拾了食案上那些碗筷后,他信手划开了竹筒上的封泥开启了盖子,从中取出一小卷纸,展开一看,就只见上头字迹笔力险劲,应是临的欧阳询,而就和这笔字一样,信上的口吻亦是冷淡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训诫。

头里简单地说自己业已调任幽州渔阳县丞,如今公务繁忙,恐怕无法回乡云云,随即则是让他身为杜家子弟务必自知上进,维护家声,对十三娘竟是只字不提,末了,杜孚方才答了杜士仪上一次信中询问的裴旻之事。

“前固安公主嫁奚王大酺,至幽州,北平军裴将军送。至奚地营中比箭,裴将军箭无虚发,震慑群胡。今仍守北平军。”

那些训诫杜士仪只当成耳畔风,而看到最后一席话,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知道这回总算是可以对避居少林寺不问世事的公冶绝交待了。将这一卷纸随手放回竹筒中,他转头一看,见长榻上的卢望之竟已经睡着了,鼻子里还传出了均匀的鼾声,他不禁大为惊异于这位大师兄那随地可睡的坚韧神经,随即便起身轻手轻脚往外走,可才打开门,他就看到一只手几乎险些直接敲在了自己脸上。

大吃一惊的他连忙往后退开一步,却发现面前的人眼睛红肿低垂着头,可不是崔九娘?好在这一次崔九娘并未如从前那样存心混淆,放下手便低声说道:“我正打算敲门,谁让你不声不响就开了门来……阿爷要见你,你跟我来!”

听说是崔谔之要见自己,杜士仪倒并没有太多意外。可是不让别人,却偏偏叫崔九娘来找自己,这就显得很古怪了。崔宅上下仆婢如云,何至于让她这个国公千金亲自出面?正狐疑之际,他便只见崔九娘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还含着泪光:“多谢你不辞辛苦陪着阿兄一块回来……否则祖母过世的时候,连个娘家人都没有,也太让她伤心了……杜十九,当初我帮你和阿兄入宫打探的那件事,这回一笔勾销,你之前说什么日后差遣,都不必再提了!”

“嗯?”

见崔九娘的脸上赫然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杜士仪想了想就点点头说道:“九娘子这般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人情债最难偿,他宁可异日无债一身轻,需要的时候再好好还了她这人情,但可不想异日被这古灵精怪的丫头抓着这一点勒索!

崔九娘没想到杜士仪竟然连谦辞一下的功夫都欠奉,直接笑纳了自己这句话,一时为之气结。她一下子沉了脸,恶狠狠地瞪着杜士仪,好一会儿方才气咻咻地转身就走,竟是连头都不回。面对这个翻脸如变天似的小丫头,杜士仪浑然不以为意,反手掩上了房门就远远跟在了她后头。

好在这会儿崔家正在忙着操办太夫人的丧事,来来往往的人无不行色匆匆,没人有功夫去注意脚下飞快的九娘子脸上是何等气急败坏,更没有人去好奇闲庭信步一般跟在后头的杜士仪为何那般悠闲。

直到了寝堂外头,崔九娘方才停住脚步,眼看杜士仪不紧不慢地上了前来,她便冷冰冰地说道:“阿爷就在里头,你自己进去。”

见人再次剜了自己一眼,一跺脚扭头就走,杜士仪不禁看了一眼这座门外竟没有人守着的寝堂,脑海中奇异地闪过了林冲带刀闯白虎堂的场面,随即便暗笑自己胡思乱想,抬脚一步步上了台阶,到了门前便出声叫道:“赵国公可在。”

“十九郎请进来吧。”

里头那个声音极其低缓,联想到崔谔之此前一度吐血昏厥,杜士仪不禁有些担忧,犹豫片刻方才打起帘子入内。就只见偌大的屋子完全打通,看上去不像是寝堂,反而像是起居见人的地方一般。而中央的一方坐具上,崔谔之正盘膝坐在那儿,他上前才一行礼,对方便摆了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十九郎坐下说话就是。这里是我从小所居,因喜阔朗,中庭甚至可以舞剑,这么多年格局就没变过。”

尽管上次到洛阳时,杜士仪曾经见过崔谔之,但那会儿崔家上下三代齐聚,崔谔之也就和他说过寥寥数语而已。此刻这对坐闲谈,他方才有机会细细打量面前这位崔十一郎的父亲,也是崔家这一代的双璧之一。此时此刻,崔谔之一身麻衣,此前那一番变故让他额头的皱纹显得更深沉了些,面上的疲惫倦意也无法掩饰。然而,那犹自带着血丝和红肿的眼睛里,却仍透着犀利的目光。

有道是富不过三代,如清河崔氏京兆杜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能够从汉时存续至今,也多有起起落落。父子两代都能上探朝廷高位,这是极其凤毛麟角的情形,本朝诸如开国杜如晦房玄龄魏征诸相,如今都已败落,可见要续一族辉煌有多困难。而继崔知温为相之后,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在每一次站队时都能站队正确,尤其是崔谔之竟然能从商州司马任上潜回京城,谋诛韦后,甚至在那许多功臣之中豪取大功,位居第二,胆略智勇决计不同凡响。

“不知道赵国公找我有何吩咐?”

“哪有什么吩咐,只想找个晚辈说说话。”崔谔之见杜士仪愣了一愣,他便诚恳地说道,“夫人与我所出三男二女,你都见过了。十一郎因是次子,上有长兄承继家业,下有幼弟聪明伶俐,再加上他生得秀气一些,自幼就有些怪脾气。当年他启蒙时,正当生死存亡之际,我根本顾不得教导他,而后又外任多年,先母和夫人最着紧的是承训这长子,再加上他弟弟又小,于是更放纵了他,越发养就了他的任性。所以那会儿送去嵩山的时候,虽说知道卢公大贤,可太夫人也好,我与夫人也好,全都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想着他若能侥幸拜入门下,日后别闯祸就行了。”

杜士仪想到自己初见崔俭玄时,那家伙确实嘴坏性急,我行我素,心里不禁有些认同崔谔之这做父亲的说法。尽管如此,他还是免不了为其辩解道:“赵国公此话只说对了一半,十一兄虽则是有些脾气不好,但真正做起事来却不怕辛苦,此前登封灭蝗便是如此。后来求学草堂,他亦是能够用心,须知卢师可是容不得一味偷懒的人。就连山谷之中的其他师兄弟,也都很喜欢他率直热心的性子。他只是落地就享富贵,不曾经历过挫折而已。”

“你这话要是早三年说,崔家上下真没人相信。”崔谔之那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转瞬间便消失了,“但现如今,你就算不为他说话,我这个做阿爷的也不会再以从前的眼光看他。儿女成器,比什么都强。此次幸亏你一路陪他从嵩山赶回来,他嘴上不说,却一直最敬太夫人,万一心急如焚,也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就算不闯祸伤了自己……唉!”

见崔谔之这做父亲的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杜士仪不禁想到了当年父亲对他这儿子亦是如此,心头不禁一热,自然而然地开口说道:“我和崔十一郎形同兄弟,这本是该当之事,赵国公不用这般客气。”

“看我尽说这些题外话。”崔谔之自失地轻轻拍了一记额头,这才又开口问道,“不知道十九郎接下来是打算回嵩山,还是……”

卢望之既然已经带来了卢鸿的嘱咐,这也无需瞒人,杜士仪便如实说道:“卢师吩咐,让我不用回嵩山,先试一试明年是否能京兆府解送。”

“哦,那便是说,倘若明年能得京兆府解送,后年你便打算应进士科?”

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崔谔之当即想也不想地说道,“既如此,我和四兄如今要于东都为先母服孝,京城的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十九郎若要去京城,不妨就直接住在那儿。樊川虽好,可进出长安城毕竟多有不便,更何况往公卿大臣府上行卷干谒的时候,有个落款便能够增色不少!此等小事你不用推辞了,你待十一郎一番真情厚意,这不过让你在长安有一个落脚之处而已。眼看就要过年,这时节天寒地冻路上难走,你便留在这里,待过年之后再回长安不迟。”

面对崔谔之如此盛情,杜士仪想想再拒绝也是矫情,毕竟,樊川杜曲距离长安城还有二十里路,来往两地确实并不方便。于是,他只能诚恳致谢,却不料崔谔之又开口问道:“对了,除却十三娘,十九郎家中就只有一个嫡亲叔父?”

“有几位堂伯堂叔,至于尚未出五服的族亲,也还另有几家。”

“哦?那就好!”

杜士仪有些纳闷崔谔之这脱口而出的后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却不想崔谔之突然站起身来:“听十一郎说,他曾经和十九郎一块跟着少林寺一位公冶先生学过剑?”

知道崔俭玄这家伙完全是别人不问也会倒豆子直说的性子,杜士仪无奈之余,只得承认。可崔谔之随即说出来的一句话,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崔氏杜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虽不能和那些将门子弟一样,只知道舞刀弄枪,但儒学经史之外,也不可手无缚鸡之力。我当年虽以文资举孝廉,但武艺上头却也颇通一二。如今气血亏损不及当年,但却也有一二精通此道的心腹。十九郎可愿意就在这里,试一试所学?”

“就在这里?”

杜士仪一下子就愣住了,可看到崔谔之轻轻一击掌,本以为只有他们俩的屋子里,突然闪出了一个身穿黑衣的彪形大汉,他顿时为之心生凛然。想起此前和崔俭玄回到嵩山,又去少林寺求教过公冶绝数次,每一次对方都说他如今所学足可舞剑,杀敌却不成,他沉吟片刻便径直站起身来。

“既如此,我勉力一试。”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崔谔之伸手在坐具下头一按一抽,一时便是一把剑锋如一汪秋水一般长剑递到了自己面前,不禁再次端详着这位赵国公。怪不得崔谔之自陈颇通武艺,但只见这看也不看取剑递剑的利落架势,足可见此言不虚!接过长剑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回忆起自己练得极其纯熟的惊虹剑,可还不及思量施展,他就只见面前卷过一道寒光。

此前只说是试一试所学,可这会儿人突然偷袭,那种扑面袭来的杀气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几乎是本能的,他侧身一个斜步躲过那一道寒光,长剑一记斜刺,竟是自然而然一式惊虹一现用了出来。

变化尚未用尽,那黑衣彪形大汉却是来势不减,横刀挡格拦下他那一剑,随即整个人连人带刀往自己怀中撞了过来。面对这出人意料的一击,一直以来只和崔俭玄练过剑的他只觉得如何回剑自救都来不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竟是突然一手弃剑,足尖轻挑将剑猛地踢向那黑衣人,随即急速后退,继而双手探向腰间,竟是往那躲过此前一击的黑衣人径直迎了上去。

“住手!”

随着一声大喝,那黑衣人硬生生收刀往下,随即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速度迅速后退,最后便隐入了室内一根柱子后头,竟是一丝声息也无。面对这种看似玄妙古怪的场景,杜士仪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只是那倏忽之间,他竟是感到出了一身汗!

“十九郎为何胆敢仅凭双手对阵钢刀,莫非就那般悍不畏死?”

“利刃当头,只是想侥幸试一试是否能巧计退敌而已。”杜士仪这才伸出了手,见崔谔之看着自己双手所持铜胆愣了一愣,他便老老实实地苦笑道,“铜胆夹刀,我是和十一郎一块学的,是否能够一举功成,我心里实在没底。”

“原来如此。”崔谔之有些讶异地盯着那铜胆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注意到杜士仪腰间一左一右挂着两个小巧的革囊,当即明白这铜胆竟是他刚刚千钧一发之际掣了在手的。他抬手示意杜士仪入座后,自己也在主位坐了下来。

“若无对手相搏,学剑纵使有成,也不过舞剑的花架子。你虽有胆色,但十一郎绝不是什么好对手。”崔谔之说着就看向了那隐在廊柱之后的黑衣人,若有所思地说道,“赤毕当年曾从我于商州潜回,又鞍前马后随我平乱,武艺谋略于崔氏从者中亦属第一。这些日子,你早起练剑的时候,不妨让他陪练。他动手素来雷霆万钧,虽应能及时收手,却与那些真正的对手无异。”

杜士仪这才知道那黑衣人竟是如此非同小可,一愣之后为之大喜,连忙深深拜谢道:“多谢赵国公!”

“还叫什么赵国公,不是太见外了?”崔谔之亲切地摇了摇头,这才微微带怒地说道,“你和太夫人是同姓同族,记住,日后称我一声伯父就行了!”

等到留着杜士仪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放了其离去,崔谔之不禁托着下巴沉吟了起来。杜十九郎固然不错,但杜十三娘亦是聪慧坚韧,正如母亲所言,无论为婿为媳,都是崔氏之福。可是,九娘和十一郎的性子偏偏都是随心所欲,都怪他从前太纵容他们兄妹了!

第87章 心悦卿兮卿不知

事有反常即为妖。

尽管自己和崔俭玄相交莫逆,尽管他陪人从嵩山赶回来,在太夫人临终之际勉强充当了一回娘家人,然而,崔谔之的态度实在有些太热络了,让杜士仪感到的不是受宠若惊,而是着实莫名的无功受禄。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只能暂且丢在一旁。

将送给卢鸿的亲笔信交给了卢望之,又请其赴王屋山,寻找此前制墨成功后,离开嵩山峻极峰脚下那座草屋,前往古松最多的王屋山制墨的那两个墨工,请他们设法将卢鸿那草堂十志图制成模子制墨,然后将成品送到洛阳来,他接下来人固然还是住在崔宅,却绝少出门。

清河崔氏世代豪族,藏书本就多,崔谔之又大开方便之门,允他随意阅览藏书楼中所有藏书,因而太夫人杜德这一场耗日持久的丧事期间,他除却礼仪上头不可缺失的露面,以及过年时极其简单的家宴,其余时间都泡在藏书楼中。崔俭玄尽管从师卢鸿,但对此地却素来没什么兴趣,最初还偶尔来上一两回,可看到杜士仪仍然像当初在草堂似的博览群书没工夫搭理自己,他也就每天只露个面而已。

倒是崔五娘常常登楼找书,和杜士仪隔三差五打照面,除却打招呼之外,崔五娘常常仿若无意地对杜士仪提及朝中各家达官显贵,并朝堂中有分量的大臣,一来二去,杜士仪受益匪浅不说,对于这位不但精通针黹,对这些人事亦是了若指掌的崔氏千金,不免敬服得很。

这一日,他正一如既往在藏书楼中一面翻着手头那一卷书,一面思忖需要抄录的地方,正入神之际,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十九郎似乎很喜欢看史书?可要知道,省试三场,考的是杂文、帖经、策问,但众所周知,第一场帖经只要十通其四,要紧的是第二场考杂文时,诗赋能够出类拔萃,第三场策论便能轻松许多。十九郎不趁着如今这时节,多看看韵书以及前人佳作,备着将来不时之需,反倒看这些史话,难道不怕耽误了?”

知道是崔五娘,杜士仪便从容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转头含笑说道:“五娘子一开口便是省试,须知如今最要紧的是京兆府解试,这一关过不去,妄谈省试岂不是笑话?”

“十九郎似乎不知道,你的名声已经今非昔比。毕竟樊川杜十九郎从前在京兆就小有名气,那些曾经宣扬过你江郎才尽的,因为柳惜明这个撞过南墙吃了亏的,现如今也早已无人敢再提。更何况你在玉真公主别馆所拟的二十酒筹,已经传了开来,据说就连平康坊那几位有名的都知娘子,也多有采用的。而且,当初在玉真公主别馆和你一块饮宴的人中,苗晋卿不但高中进士第,而且再应制举文辞雅丽科,一举夺第二。他可是对人大大褒奖了一番你的诗才,所以你若要应京兆府解试,不中的话,反而有人要取笑试官有眼无珠!”

杜士仪和苗晋卿不过是在玉真公主别馆中一面之缘,苗晋卿为律录事,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无论待人接物还是诗赋急才,都是一等一的,进士及第外加制科高等并不足以为奇,可他与人又没有多少交情,此人又怎会对外扬他之名?

见杜士仪面露踌躇之色,崔五娘便笑吟吟地说道:“潞州苗晋卿,虽则祖辈父辈官职不显,但他却是异数,文章诗赋皆为上上之选。更难得的是,他为人宽和,最好与人为善,既然知道此前玉真公主便待你甚为亲厚,你又着实是有真才实学的,他已经一举及第,再替你扬一扬名又有何妨?不是人人都像王泠然那般愣头青,也难怪及第到现在还在守选,纵使才高也始终无人赏识。就好比从前和你有些龃龉的那个柳惜明,姜四郎坠马被人送回东都之后,听说找了他几次麻烦,去岁京兆府解试落第,正打算今年再试。省试不举也就罢了,可若是解试一再落第,关中柳氏的脸面可都丢尽了。”

“原来如此,多谢五娘子告知。”杜士仪听出了崔五娘这言下之意,当即拱手谢道,“诗赋之道,重在灵机,却非平日多试便有佳作。然史话经义,多看却常常另有所得。太宗陛下曾经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所以,诗赋做得再好,理政一方兴许错漏处处,而以史为镜,日后若真的能一举登科,总结前人经验教训,却能少走无数弯路。”

崔五娘最初不过打趣,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委婉的提醒,可此刻听到这番话,她只觉得杜士仪身上赫然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自信。若是真的连京兆府等第都觉得困难的人,又怎么可能想到一举登科的今后?

“十九郎既然胸有成竹,那是我多虑了!”崔五娘颔首一笑,旋即便开口说道,“既如此,十九郎便自请看书,我先告辞了。”

等到匆匆出了藏书楼,崔五娘回头看了这座小楼一眼,想到前时还看到,杜士仪曾经拿着祖母亲自校注的《礼记》看得聚精会神,她不禁沉吟了起来。这一走神,她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便险些和人撞在一起。直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嗔怪的声音,她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阿姊!”崔九娘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有些恍惚的姐姐,伸出手来在她眼睛前头摇了摇,这才纳罕地问道,“想什么这么出神,都险些撞着我了!”

“没什么,不过心里有些感慨罢了。”崔五娘若无其事地理了理云鬓,随即方才说道,“你这是去藏书楼?杜郎君如今正在楼中看书备解试,你若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不要登楼搅扰他了。你早些回去陪陪阿娘,这服丧期间四处跑,被人看到了,难免要说你对仙去的祖母不恭敬。”

见崔五娘说完这些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崔九娘突然觉得满心狐疑。她抬头看了一眼这座不高的两层藏书楼,突然捏紧拳头轻轻砸了砸脑袋,可怎么想也不明白阿姊为何会对里头那个家伙如此厚待,便索性忿然转身气冲冲去了。然而,她找遍家里也没找到崔俭玄,崔承训崔錡也是看到她就躲得飞快,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心里头那疑惑,终于径直来到了母亲的寝堂外头。

往日崔九娘畅通无阻的地方,这一次却突然成了禁区,守在门口的傅媪只是温和而恭谦地摇头表示夫人和五娘子正在商量要事,不无坚决地将她拦在了外头。本就心里憋了一肚子疑惑的她哪里忍得住,下了台阶后望了傅媪一眼,她就突然生出了一个主意来。她带着婢女径直前往后头祖母那座已经空下来的寝堂,但到了后墙的小门处,她便不容置疑地吩咐男装婢女绿蝉和她换了一身衣裳,随即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地又往母亲的寝堂去了。

这一次,她并没有再去门口碰傅媪的钉子,而是让另一个婢女云翘望风,自己竟是从寝堂后头那高高的栏杆翻到了那平台上。好在婢女的男装行动方便,她从小跟着崔俭玄一块骑马射箭,身手也颇为矫健,轻轻落地之后,她便根据印象中母亲寝堂的格局,一点一点摸到了母亲和阿姊此刻应该所处的位置。然而,尽管北墙上开着四扇用于透光的窗户,可眼下窗户纸糊得严严实实,她又不敢冒头在窗户上留下影子,只能猫腰躲在下头竭力倾听。

“不可告诉真真……她是急脾气……”

“……可要委屈你……”

“……他若高中进士第……崔氏联姻……名正言顺……阿爷……”

尽管零零碎碎的语句听不分明,但崔九娘何等聪明,琢磨来琢磨去,很快就把那些碎片都拼凑了起来,一时面色大变。尽管她还想好好听听究竟其中内情如何,可接下来内中只余母亲的叹气,以及对父亲身体的担忧,她也无心再听下去了,原路翻了栏杆稳稳落在地上之后,面对满面惶恐焦急的云翘,她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便带着人径直沿后墙小门离去。到僻静处和绿蝉会合换了一身衣裳,她狠狠咬了咬牙,竟是转身一声不吭地又走了,留下两个婢女在那面面相觑。

藏书楼中,杜士仪看着那高高架子上一卷一卷的书,目光扫了一眼自己这些天已经一一看过,并抄录了要点的书卷所在的那几个架子,轻轻吁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不得不感慨时间不够。以崔氏藏书之丰,倘若他还像在草堂那样拼命抄书,只怕是白了头也未必能够完成这样的工作量,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所幸在草堂求学的期间,他已经把帖经所需的九经经义全都烂熟于心,如今只需抄录自己所需,自然比从前更有效率。

他微微一分神,耳朵突然捕捉到大门处传来了细微的动静。尽管没有回头,可背后有人欺近的感觉却做不得假。依稀察觉到人在距离自己不到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几乎是本能地,他握着手中那一卷书猛然横移一步,见背后那突然扑上来的人几乎一头撞在满是书卷的架子上,继而发出了一声痛呼,转过身来的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是女子?会如此不明所以跑来的人,似乎只有一个崔九娘!

“你这个奸诈的家伙!”崔九娘捂着磕痛的脑袋站直身子,随即眼睛喷火似的盯着杜士仪,老半晌方才满脸不忿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成日里窝在藏书楼有多勤奋用功,原来是为了吸引阿姊动心!”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指斥让杜士仪顿时愣住了。见崔九娘那脑门上磕出了一道红通通的印子,不施粉黛的脸上赫然是气鼓鼓的愠怒,就连发髻松了都没察觉,他便挑眉问道:“九娘子这话从何说起?”

“难道不是你对阿爷提了,但使来日若登进士第,便要迎娶我家阿姊?”

杜士仪一下子愣住了,紧跟着,他便随手把书卷放在一旁架子上,这才端详着崔九娘似笑非笑地说道:“虽说我不知道九娘子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但我着实有些不明白,五娘子自从孀居之后,不少名门贵介子弟求娶,她都不曾答应再嫁,自然不至于看上我一个白身。而论年纪,五娘子比我年长好几岁,若是我真的向赵国公提出若登进士第便迎娶崔氏女,怎么也应该是你,而不是五娘子吧?”

眼见崔九娘被自己一句话噎得面上犹如煮熟的虾子似的一片通红,杜士仪方才收起了笑容:“我该说的已经说了,九娘子请回吧!”

“你……”

崔九娘几乎咬碎银牙方才迸出了如此一个简简单单的字,脸上反而更加红得发烧。偏偏就在这时候,她的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九妹,你怎么在这儿?”大大咧咧闯进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崔俭玄。他也没注意崔九娘脸上那表情,三两步到了杜士仪跟前,一把抓着人就往外走,嘴里还自顾自地说道,“快走,别整天在这做书呆子。吴九他们几个从岭南回来了!”

第88章 万里奔波,启殡路祭

齐国太夫人杜德薨逝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都在第一时间报了礼部,之后便解官守制,因两人一为黄门侍郎,一为太府卿检校御史中丞,俱是四品以上官,按照唐初开始的惯例,崔谔之身为幼子,又并非中书门下这样的实职,自然是就此丁忧出缺,而崔泰之却接到了夺情起复的诏命。

然而,崔泰之半个月内三接夺情诏,却又三次上书辞让,最终得以解职在家服孝。如今崔宅上下,除却崔泰之崔谔之兄弟二人以及子女之外,其余四房亦是替杜德这位长辈各服相应丧期,整个过年期间,崔宅便不曾有过燕乐,纵使家宴也是无肉无酒,就连仆婢往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也仿佛比往日轻了。

因而,头一次踏入这座簪缨世家大宅的吴九,显得很有些战战兢兢。而和他相比,一年之后再次踏入洛阳的石工杨综万就更不济事了。尽管此次护持他和吴九南下广东的两个崔氏家奴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一路上替他解决了不少麻烦,他也知道杜士仪与崔家关系颇深,可踏入那座乌头门,继而又来到了那门前列戟的锦绣朱门前,他心里不由自主就紧张了起来。这种紧张因为听说崔家新丧了太夫人而显得更加剧烈,站在正门左侧门厅里头等候时,他甚至在想,拿着那些钱去买来那些端溪原石,然后千里迢迢送到洛阳来,杜士仪会不会突然变卦翻脸,让他从期望的顶峰跌回绝望的谷底。

就在境遇相似心思却不同的两个人苦苦等得心急火燎之际,和他们一块抵达崔宅之后先行入内通报的一个崔氏家仆终于出来了。大约是因为这一路奔波确实结下了几分情谊,也或许是主人出手赏赐颇为大方,他笑呵呵地冲两人点了点头说道:“我家十一郎君和杜郎君要见你们。”

崔俭玄的书房在崔宅东南隅,三间屋子不曾隔断通透敞亮,但却没有寻常书房中那些摆放书卷的架子和瓷缸,东墙挂着雕弓,西墙挂着宝剑,当中的大案上垒着高高的一摞线装书,正是如今坊间书肆颇受士子欢迎的那种。可杜士仪上前随手一翻,却发现竟是一摞佛经,这让他不禁为之气结。

“你这算不算滥竽充数?”

“当然不算!”崔俭玄理直气壮地说道,“祖母在世的时候笃信佛门释道,我还替她老人家抄过佛经呢。如今她虽说仙去,但我平日放两本佛经在案头读一读却还是应当的!”话虽这么说,在杜士仪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很快便干咳了一声,“反正人前说得过去就行了。能学得进去的东西,我在卢师那儿都已经学进去了,亏得我是跟你一样读了史话,其余经义我也不感兴趣。你也看见了,我对弓马剑术的兴趣还大些。你得承认,读书做诗我不如你,可弓马剑术的天分,你不如我!阿爷的爵位自有阿兄继承,他读书比我好,至于我,大不了上阵去搏一搏!”

“你以为打仗是切菜砍瓜?”

杜士仪暗想要是崔谔之和赵国夫人听到儿子竟然定下了这般志向,会是如何一副脸色,可门外恰在此时传来了通报的声音,他也就没有再继续打趣下去。眼见吴九当先而入,后头的杨综万则是有些局促,他便笑着摆摆手吩咐两人不必多礼,等到崔俭玄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他也就欣然坐了,又示意吴九和杨综万也坐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