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崔俭玄撂下这话便上马扬鞭而去,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心头那原本一腔郁气顿时消解了许多。

平心而论,十三娘若是暂居东都永丰里崔氏,比回峻极峰草屋还是回樊川故居都更合适,嵩山冷清,樊川孤寂,他如今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一旦废寝忘食,就容易忽视十三娘这个妹妹。而且那些女子需要学的东西,他教不了她,杜家亲族中的那些长辈未必能够倾力教授。

可是,撇开得失利弊,他真不希望自己的妹妹露出那样悲伤的脸!而且,崔五娘这种撇开他这兄长,直接说动十三娘的做法,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玉真公主的柬帖送到,崔俭玄才回去不多久,这座位于劝善坊平日里清雅幽静的旅舍,却再一次迎来了宫中天使。算起来打从天子下诏召见,到中书省派车马接卢鸿入宫,再到如今的又一拨人,店主数日内接连三次见到这种平素绝难得见的阵仗,一时间忙碌归忙碌,心里却已经有些麻木了。因而,当终于预备好了一切,避到廊房中的他从门后看到裴宁和杜士仪左右搀扶卢鸿从屋子里出来,却不见那平日待人可亲毫无架子的卢望之,他忍不住颇为纳罕。

“昔在帝尧,全许由之节;缅惟大禹,听伯成之高。则知天子有所不臣,诸侯有所不友,《遁》之时义大矣哉!嵩山隐士卢鸿,抗迹幽远,凝情篆素;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云卧林壑,多历年载。传不云乎:‘举逸人,天下之人归心焉。’是乃飞书岩穴,备礼征聘,方伫献替,式弘政理。而矫然不群,确乎难拔,静已以镇其操,洗心以激其流,固辞荣宠,将厚风俗,不降其志,用保厥躬。会稽严陵,未可名屈;太原王霸,终以病归。宜以谏议大夫放还山。岁给米百石、绢五十匹,充其药物,仍令府县送隐居之所。若知朝廷得失,具以状闻。”

昨日卢鸿出宫之后,只是言简意赅地说面圣之后固辞官职,天子允其回山,至于御前不拜等等并未对几个弟子言明。因而,此时此刻当接过这道制书,裴宁和杜士仪都长舒了一口气,卢鸿亦是如释重负闭上了眼睛。

而在后头的屋子中,卢望之站在窗前,刚刚外头诵读制书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此刻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想到这些天的提心吊胆,当送走了天使的时候,杜士仪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疲惫。身为天子富有四海无所不能,终究不能屈一士之志!话虽如此说,也不知道卢鸿在面圣之际是何等滋味。不过,天子能这么快赐卢鸿官,又命送其还山,窦十郎还真的是帮了大忙!

杜十三娘和竹影也同样没有出屋子,竹影悄悄听过外头宣读制书的情景,一时大为高兴,少不得忙着给杜十三娘用浸水的软巾敷着红肿的眼睛。敷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她方才轻声说道:“娘子,下次有什么事,可一定要和郎君商量。先前郎君听说娘子打算留在东都的时候,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咱们当初在峻极峰下住了两年,不是都那么过来的?如今卢公授官回山,终究有了官职在身,再不用惧有什么人来搅扰,郎君也能够继续安安心心求学……”

“你不要说了。”杜十三娘突然一口喝止了竹影,面上决然地一字一句说道,“我已经对阿兄说过,他只管安心求学,你和田陌随去,我便留在东都!”

“娘子!”

“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我也不拦着你。”

杜士仪在门外停留了好一会儿,此刻跨进屋子时,心里便已经定了主意。杜十三娘虽则年少,性子却少有地坚韧执拗,否则也不会以那样的年纪带着他去嵩山求医,也不会固执到在嵩阳观前长跪求医,而这一次崔五娘一席话便让她留在东都,说到底也不过是诱因而已。小丫头总是把他当成从前那个只知道读书做诗,却受不得挫折的书呆子,所以才会那么希望能够用自己的法子帮他!

“只不过,这次田陌跟我回嵩山,竹影留下跟着你。”见杜十三娘立时要反对,他便紧挨其坐了下来,笑着说道,“草堂之中有世家子弟带着从者的,却没有带着婢女去求学的。竹影就算跟着我回嵩山,也还得住在此前那草屋。相反,田陌可以搬过去和我同住,他既喜爱农事,还可以在那儿继续垦荒种菜。而你身在东都,难不成连仆婢都要用崔家的人?别再逞强了,否则阿兄就是违拗了你的意思,也要把你带走!”

杜十三娘瞥了一眼竹影,见其按着胸口面露恳求之色,最终轻轻点了点头。隔了许久,她才开口问道:“卢公……几时回山?”

“就是后日,二月初八。大师兄和三师兄都说恐怕夜长梦多,早日离开东都也好。所以,我送他们回程,再去玉真公主的别馆赴宴,到时候自回嵩山。”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说道,“十三娘,如果眼下你后悔,那还来得及。”

“言既出,便无悔!”

“那好,洛阳距离嵩山也就不到两百里路,等过年我就接你回嵩山团圆。”

杜十三娘心意已定,傍晚时分,当杜士仪再次来到上次和窦十郎相见的劝善坊内东南隅那座胡姬酒肆的时候,心头自然轻松了许多。此刻天色还早,酒肆内疏疏落落坐了大约一小半的客人,而窦十郎和往日一样,四周围的座位上,都被衣着不一身份却相同的窦家家丁们给占据了。当他走上前去时,那些人都不免抬头打量了片刻,随即便若无其事地别过了脑袋去。

“此番能有如此结果,多谢窦十郎了。”

见杜士仪在自己对面落座,旋即轻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窦十郎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谢我是不假,可你还得先在来日赴宴时去谢那位贵主。据宫中的消息,要不是贵主正好去宣政殿,兴许卢公和圣人就这么拧上了!幸好贵主打了打岔,我又撺掇了几人在宋苏二位相国面前说话,结果昨日卢公出宫后,圣人垂询,连那两位相国也在御前说,卢公既然更愿意隐在山林之间教人学问,不如成全其志,如此又是一段如同光武帝和严子陵一般的美谈。”

他说着便压低了声音道:“话说卢公进宫那一趟,真的是太出人意料了。面君不拜,圣人赞许他全都不受,这还能囫囵出宫,连我都捏着一把汗……不过真心实意地说,卢公真隐者也!”

卢鸿入宫究竟是何等情形,杜士仪直到此时此刻方才知晓,一时心中悸动难以置信。等到向窦十郎仔仔细细又打听了一番,他方才长舒一口气,从袖子中拿出一卷东西双手奉上:“窦十郎,此次你义助良多,却所求极微,除却这三首曲谱之外,异日若杜十九有能出力之处,必然竭尽全力!”

尽管这一番东奔西走,确也有看杜士仪顺眼,兼且为了自己所需的曲谱,但窦十郎也并未真的一无所得。至少,父亲窦希瓘相熟的那位终南隐者,在朝求个一官半职就容易多了,更何况其他几位趁着这次举贤要做人情的公卿们,也都大有所得。因而,他笑眯眯接过了那一卷曲谱,随即便亲自给杜士仪斟了一杯酒。

“好说好说,日后说不定还真的有相求杜十九郎之处!卢公那儿我不便去见,这一杯酒敬你,便算是我敬给卢公的践行酒!”

第71章 龙飞凤舞书酒筹

时值初春,迎面吹来的风里仍然带着几分寒意,可离开那座洛阳雄城,杜士仪却不由得加快了马速。那种风驰电掣一般的感觉冲击着他浑身每一处神经,让憋在洛阳城中多日,浑身不舒服的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惬意。

“郎君,玉真公主别馆是不是就在那儿!”

后头风里传来的熟悉声音让杜士仪恍然回神。抬眼一瞧,他便看到了那座龙门山下的别馆。和城中那些四四方方的宅院不同,这别馆中不少亭台楼阁都是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待到近处,更是能看见一道不知是天然还是引来的山泉自高处潺潺留下,那一阵阵水声传入耳中,使他不自觉地想起了悬练峰的那条瀑布。行到正门,早有家仆迎上前来。不等田陌上前去递柬帖,那家仆便笑道:“可是杜郎君?”

见杜士仪点头,他便主动解释道:“今日贵主在别馆设宴,都是熟客,杜郎君是第一个到的。”

既然都是熟客,只自己一个生面孔,杜士仪当然明白对方为何会认得自己。跟着那家仆进了别馆,其人便唤了人来将马匹牵下去,见田陌忙不迭解下身上包袱,将其中锦盒礼物呈上,他少不得含笑接过,命人立时送去后头,又吩咐将田陌领下去安置,恭敬地请杜士仪解下了随身佩剑,这才引他一路入内。

随着阵阵水声越来越大,又过一门,杜士仪便只见自己此前在别馆之外远远望见的那一泓山泉从高处落下,虽无赫赫之威,却是另一番景象。而在这尚称不上瀑布的山泉之下,一个道装女子背对着他站在那儿,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贵主,杜十九郎到了。”

那家仆显见是玉真公主身前近人,因而恭敬地禀报了一声,见玉真公主并未开腔,他便对杜士仪歉意地笑了笑,随即蹑手蹑脚悄然离去。此时此刻,见这偌大的地方一个旁人都没有,安静无人语,唯有水流声,杜士仪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奇异的感觉。他本就是随性的人,今天送卢鸿一行出建春门到城东南,然后又赶到这洛阳西南的龙门山,一路策马疾驰一个多时辰还没歇过,这会儿索性闭目养神出神发呆。

此番卢鸿回山,有钦赐官职,更有每年的米绢供给,想来卢鸿绝不会用在自己身上,山间贫寒学子看来是有福了!

坐了许久,他才听那山泉前站着的道装女子头也不回地轻声问道:“听说杜十九郎与天台山司马先生是忘年交?”

面对这么一句突兀的问话,杜士仪坦然说道:“某与司马先生只是前后见过两面,蒙其厚情荐与卢师,不敢说是忘年交。”

“哦?”玉真公主这才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年不过十五六的少年。若是别人,既然能够承蒙司马承祯荐与卢鸿,她既然相询,十有八九会顺杆爬上来,明指暗指自己与那位道家宗师如何关联密切,可杜士仪偏偏却一口否认了。她饶有兴致地上前几步,这才含笑问道,“可是,听说司马先生便是因你建议,方才以线装之法印医书药典数种,坊间号称杜郎书?”

“杜郎书?”

这一次,施施然站起身行礼的杜士仪不禁真正诧异了起来。他这两年在草堂发疯似的抄书,因卢鸿所藏以及那些弟子学子随身所携的书卷颇为丰富,因而从未去过坊间书肆书坊,所以,司马承祯印书之后,线装书是否得以推广,又是如何效果,他也没太留意。此时此刻,他猛然想到曾经在永丰里崔宅崔俭玄那儿瞧见过一两本线装书,那会儿还以为是崔俭玄闲来无事抄录的,如今想想,那家伙怎么可能有如此耐性!

玉真公主见杜士仪先是惊讶,随即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最后则是恍然大悟,她一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公主邑司不过打探到司马承祯令人刊印的那几本书装帧与时下流行的书卷截然不同,一时坊间书肆书坊多有仿效,俗称唤作杜郎书,听说是采用此法的司马承祯亲口所言。她将其与杜十九郎联系在一起,也只是因为崔九娘的一番话,原本不过试探一二,如今看来,却竟然是真的!

于是,她不等杜士仪开口,便含笑说道:“就算司马先生与你真的只见过两面,但既能因你建言印书传世,又扬杜郎书之名,也足可见司马先生对你之激赏。司马先生道门宗师,隐逸高士,寻常人欲求一面尚不可得。你却得其青眼,何其有幸!”

见玉真公主说着便露出了几分憧憬之色,杜士仪终于明白今日自己获邀的缘由。他原以为玉真公主贵为天子亲妹,入道不过求一个自由,所谓女冠无过于形式而已,却不想其真的有几分狂热。想起从嵩阳观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司马承祯,他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丝明悟。

恐怕司马承祯便是因为想躲开这些不知道是对修道还是对长生太过狂热的达官显贵,这才现身未久就销声匿迹了!

既然明白今次自己受邀而来的目的,杜士仪情知藏着掖着徒惹人相疑,索性将当初在山雨中恰逢司马承祯到嵩阳观,以及接下来赠昆仑奴以及抄书荐书所有原委一一挑明,末了才诚恳地说道:“司马先生确是对我有援手相助之恩,只自从前年一别之后缘悭一面,再未得见先生仙踪。”

“原来如此。”尽管颇有些失望遗憾,但玉真公主须臾便按下了此事。她又扫了一眼杜士仪,因见其腰间革带上赫然还留着一个佩剑的带钩,不由得又想起了崔九娘前两日留宿在安国观时,对她添油加醋转述其兄崔俭玄所道的那几桩事情,一时又沉吟了起来。

想起杜士仪刚刚提到和司马承祯的交往时,对自己的事情常常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她笑了笑便开口说道:“今日我所宴者,潞州苗晋卿,上谷寇钊,太原王泠然、博州孙迪,此外还有东都世家子弟十余人,皆为一时才俊。前头那几人往日常常彼此相持难下,往日行令之际,若宋哥兄或是岐哥也在,都是他们为监令明府,我亲为律录事,今日我却有些疏懒没精神,只打算当个悠闲的监令明府,这律录事,杜十九郎可愿试一试?”

此话一出,杜士仪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所谓疏懒,这分明不过是玉真公主的托词,他旧日记忆之中,亦有随杜氏长辈往权门贵第饮宴的经验,然因年纪幼小敬陪末座,大多数时候也就是随机应变接令,从不曾去做过监令抑或席纠。此时此刻,面对玉真公主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想起崔俭玄今日亲自来送卢鸿时,曾经悄悄对他说,当日卢鸿进宫面圣之时,确实是崔九娘说动玉真公主往宣政殿中一探,和窦十郎所言相同,不论如何自己总是欠过人情,他便不得不暗自苦笑了起来。

“贵主既然有命,某只好勉为其难试一试。只不知今日行雅令,俗令?若是俗令,用何酒筹?”

见杜士仪爽快地应承了下来,玉真公主不禁欣然点头道:“杜十九郎既是第一次到别馆来,不如二令皆行。别人都不认得你,那便先用俗令,不过俗令若用旧筹未免无趣,不妨重制新筹?至于雅令,全凭你喜好即可!”

既然刚刚答应了,这雅俗并行,而且需得新制酒筹听上去固然难为人,杜士仪仍是点了点头。玉真公主一时眉开眼笑,当即吩咐仆役去取了几十根打磨光滑的空白竹筹来,又命人去取笔墨纸砚,随即竟亲自捋袖研墨,继而取了一支竹筹在手,提笔蘸墨,笑眼看着杜士仪。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座上多语处,各饮二十分。”

一听此句,玉真公主细思片刻,便赞许地点了点头,立时提笔疾书。她以一手极其漂亮的飞白一蹴而就后,旁边的侍婢立时小心翼翼双手捧到一旁的高几上,只等上头字迹干透。而杜士仪既是起了个头,接下来便从容了起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请座上二友伴饮一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座上好争令处,各饮一杯。”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座上独坐不言者,各饮五分。”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自饮五分。”

须臾便是十余筹书毕,那个替玉真公主将所书酒筹一一拿到旁边高几上晾着去的侍婢固然暗自咂舌,玉真公主却是更加惊叹。这十余筹下来,固然有两三句乃是从前便有流传的,但大多数她都是闻所未闻的佳句,此刻杜士仪思量酒令之际却仿佛信手拈来一般容易,字字句句不离杯中之物。

“杜郎君好急才,足可见江郎才尽,不过虚言而已。”

“贵主过奖,只是旧时书看得多了。”

“宫中藏书更多,我怎不曾看过这些?”

知道越解释越黑,杜士仪索性嘿然不语。待到须臾二十筹毕,外间报说王郎君到,她立时放下了手中笔,揉着手腕笑道:“好了好了,这二十筹固然太少,可看如今时辰,其他人恐怕都该到了!”

既是玉真公主设宴,除却杜士仪因柬帖上早写半个时辰而早到了,其余人等往往也是稍稍早来一步。众人之中,年长的也不过三十出头,年少的往往尚只弱冠,然而,见玉真公主身侧伴着一名年约十五六的少年,大多数人都颇为惊疑。而夹杂在众人之中的一个年轻人一眼认出了人之后,面色便有几分微妙的变化。他本以为杜士仪不会认出自己,但见其在玉真公主笑登主位之际,却冲着自己微微颔首,他立时明白对方竟还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他。

两年前奉旨巡查各州县捕蝗事的刘沼回京之后,就因为被人告状而被贬出京。祖父虽然那时候还稳若泰山,但那一次未必就没有种下隐忧。而后他远行少林偶遇崔俭玄和这面前的杜十九,回去之后祖父虽则罢相,却因为支持东巡洛阳而重拾圣眷,后更因上书言举贤,打动了想要文武皆行造太平盛世的天子。如今姚家总算平稳了下来,可却不曾想,受天子征召的卢鸿竟是辞不就官,就这么回山去了!

别馆设宴,不论尊卑,一时间玉真公主坐了主位,与众人一一解说今日诸客,便笑说按年齿为序,众人自是遵从无疑。待到十几个侍婢捧了一张张食案上来送了酒菜,玉真公主便笑道:“今日难得诸位才俊汇聚一堂,本应燕乐待客,只若是单单乐舞未免无趣,自当行酒令相娱。令有雅俗,今日便先行酒筹俗令,再行雅令。恰逢樊川杜十九郎初会各位,又最为年少,到时候那雅令便由他为律录事如何?”

此话一出,那些往来玉真公主别馆已有三四次的老客们自是习以为常,然而,去岁方登第,虽未选官,却自忖为在座诸客中第一人的前进士王泠然却勃然色变。二十出头的他傲然起立,居高临下看了忝居末座的杜士仪一眼,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樊川杜十九郎?我倒是曾经听说过,只是……从前旧事就不说了,这律录事却不好当,若杜郎君力有未逮,不若让与其他老成持重的人。某虽不才,愿意代杜郎君当此重任。”

王泠然素来出言无所顾忌,人尽皆知,此刻见他发难,其余纵使对玉真公主提议不以为然的人,也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绝不发言。玉真公主想起王泠然前次来也是如此倨傲瞧不起人,不禁微微皱眉。而杜士仪原本就是因为玉真公主请托而答应此事,有人打算抢差事,他也乐得轻松,正打算就此顺水推舟,身后却传来了一个侍女轻轻的提醒声。

第72章 天真的狂士

“杜郎君,王郎君为人自负高傲,得寸进尺。往昔若才有不如其者,其于文会诗会必语多讽刺,事后更大肆宣扬己名,抑他人之声。若杜郎君想要退让一步避其锋芒,恐反受其害。且此前他曾有书与高御史求官,语多狂悖,为人可见一斑。”

杜士仪微微一侧头,见背后一青衣侍婢上来含笑给他斟酒,赫然是此前玉真公主依他所言书酒筹的时候,一旁伺候的那名婢女,他立时回过神来。虽不知这是玉真公主授意,还是此婢自作主张,但王泠然既是那般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他总不好太过示弱,一转念就索性笑着点点头道:“王郎君所言极是。既如此,有劳贵主命人去取此前那些酒筹可好?”

众目睽睽之下,玉真公主一点头,不多时,便又有一个侍婢便双手捧了一具筹筒上来。只见这筹筒通体鎏金,底下依稀可见一座起伏的山川,山川之上则是双瓣莲花负着镌刻了龟鹤纹的筒身。她抬头看了玉真公主一眼,便轻手轻脚地揭开了那鎏金盖子的盖钮,又捧着筹筒团团给众人瞧看,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主位食案前头的一张高几上。

在座的客人多是来过这座别馆不止一次,见其中那些酒筹并非往日见过的那些金玉之物,而是寻寻常常的竹签,一时都有些纳罕。这时候,杜士仪的便轻声对身后侍婢吩咐了一句,见其立时应声而去,他方才笑道:“适才贵主与我言说,别馆中酒筹虽有数套,但一来二去行得多,也就无趣了,请我新制酒筹。不过我并非急智,两刻钟方才得了二十筹。而王郎君言道我年少不能服众,我深以为然,这剩下三十筹,可否请王郎君一展大才,替我拟完?”

王泠然听到今日俗令竟要拟新筹,一时立刻眼睛一亮。他去年及第之后始终不曾授官,也曾经去各家官员府邸碰运气,但凡有些关系的便写信自荐,到现在为止仍然石沉大海。若不是他因缘巧合受人点拨找到了玉真公主门头,前两次赴宴都是竭力展才,恐怕还在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只消这一次,他能够将这个玉真公主显见颇为看重的杜十九压下去,料想玉真公主必然会举荐于他!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见邻座的一人对他微微一笑,意甚鼓励。记起别人称其为姚大郎,竟是致仕宰相姚崇的长孙,他立时更加打起了精神,当即满口答应道:“这还不容易,将那些酒筹拿来!”

等到两个侍婢合力将高几连同筹筒一起搬到了他的面前,又一个侍婢笑吟吟地捧来了空白竹签以及文房四宝,他方才满不在乎地从筹筒中取出了杜士仪已经拟就的那些酒筹。看了一眼上头的字迹,他便轻笑道:“杜郎君的这一手飞白,倒是有些女儿气!”

然而,说完这话,他也看完了那一筹上头的诗句,面色顿时为之一凝。他没有注意到四周其他宾客有些微妙的面色,径直又取了下一筹在手,看完之后又是脸色微变。如是一一看完那总计二十筹,他早先的得色和自信全然无影无踪。接下来还有三十筹,可别说要盖过杜士仪那二十筹,就是要勉强和这些平齐都难。更何况,杜士仪所拟酒筹字字句句不离杯中之物,虽有少许是拾前人牙慧,可大多却是新作,他就算把从前的旧作都搬上去,似乎也绝不足以凑足三十之数!

王泠然人虽倨傲刻薄不讨喜,但在座的宾客都知道,其人科场告捷,颇有真才实学,更何况在去岁及第者之中,他这个前进士是年纪最小的!此刻他由自信满满到怅然若失,这种情绪变化人人都看在眼里,一时间,对于杜士仪所拟的那些酒筹上究竟都写了些什么,好奇的人绝不在少数。而玉真公主瞥了一眼提笔良久却难以下笔的王泠然,想起其竟然对自己的字亦是敢随意评头论足,不禁更添几分不喜。

恃才傲物是才高者通病,可此人实在是狂妄得过头了,怪道听说此人进出自己之门,岐王会私下里那样告诫她!

而杜士仪见王泠然正在攒眉苦思拟定酒筹,今日一早出门,午饭也只是随意用了两口干粮的他早已腹中饥饿,此刻索性若无其事地吃起了侍婢送上来的串脯,又是小半碗汤丸下肚,继而满饮了一杯富平石冻春,这才再次抬起头端详王泠然。眼见对方额头隐现油光,也不知道是这堂上太热,还是因拟不出新筹而急得冒火。而放眼其他诸宾客,便没有一个自告奋勇上前去帮忙的,都在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甚至还有人发出了毫不客气的嗤笑声。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看到面前多出了一只莹白玉手,抬头一看,却只见是那先前出言提醒他的青衣婢女正跪坐在一旁给他斟酒。等人斟完酒后低头行礼毕便要站起身来,他突然开口问道:“你此前说王郎君有书与高御史求官,语多狂悖,是什么缘故?”

那婢女微微一愣,转头先去看了一眼王泠然,随即方才扭过头来,轻声说道:“杜郎君不知,王郎君去岁及第,然吏部选官时而循资格,时而凭机遇,要候一缺,三年守选并非空话。恰好王郎君与朝中高御史同乡,因而便写信与高御史求官。其中有字句云……”

她顿了一顿,这才流利地诵道:“仆之怪君,甚久矣……公之辱仆,仆终不忘,其故亦上一纸书,蒙数遍读,重相摩奖,道有性灵云。某年来掌试,仰取一名,于是逡巡受命,匍匐而归,一年在长安,一年在洛下,一年在家园。去年冬十月得送,今年春三月及第。往者虽蒙公不送,今日亦自致青云。天下进士有数,自河以北,惟仆而已。光华藉甚,不是不知,君须稍垂后恩,雪仆前耻;若不然,仆之方寸别有所施。何者故旧相逢,今日之谓也。仆之困穷,如君之往昔;君之未遇,似仆之今朝……”

洋洋洒洒背诵了一大篇,她见杜士仪果然面色微妙,微微一笑便说道:“前头还只是语多怨望而已,然最后数句却更匪夷所思。‘意者,望御史今年为仆索一妇,明年为留心一官。幸有余力,何惜些此仆之宿憾,口中不言;君之此恩,顶上相戴。傥也贵人多忘,国士难期,使仆一朝出其不意,与君并肩台阁,侧眼相视,公始悔而谢仆,仆安能有色于君乎?仆生长草野,语诚触忤。并诗若干首,别来三日,莫作旧眼相看。山东布衣,不识忌讳。泠然顿首。’”

倘若说前头还只是觉得这家伙睚眦必报有些没风度,那么听到此信最后所提的要求,杜士仪简直便是瞠目结舌叹为观止。不过是同乡,前时又并无多少深厚交情,这王泠然先是得意洋洋炫耀自己中了进士,然后就是对人家劈头盖脸一通指责,最后甚至语多威胁,不仅要官,而且还要媳妇,若是不给,他日万一于朝堂平起平坐之际,必然施以白眼!尽管他竭力想忍住,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这王泠然之天真,实在是他闻所未闻!不过,却也有些率直可爱!

笑了好一阵子,他方才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婢女道:“如是文章,亏你能够倒背如流!今日多承提醒了!”

“郎君言重,贵主早有吩咐,若郎君有言,令婢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叫什么名字?”

“承蒙郎君垂询。”那青衣婢再次深深俯首,随即方才低声道,“婢子贵主近身侍婢霍清。”

观此婢容貌俊秀谈吐清雅,必然是玉真公主喜爱之人,杜士仪点了点头便收回了目光。见那边厢王泠然依旧还在冥思苦想,然而那张脸却憋得通红,其他宾客多半百无聊赖,议论讥嘲的声音比之前更响亮了,想想这家伙恃才傲物却又天真可爱的性子,他想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便重重咳嗽了一声。发现玉真公主心情甚好地看了过来,其余宾客亦是稍稍为之一静,他便站起身道:“今日宾客不过十数人,若是单单某与王郎君殚精竭虑,其余诸位未免太过清闲。与其大家作壁上观,不如各出一二筹,续完了这一套酒筹如何?”

玉真公主见王泠然赫然满头大汗,虽厌其自大,但也不想太让其难堪,当即颔首笑道:“便依杜十九郎此言。霍清,去取那些已经制好的酒筹,与诸位宾客一观。”

尽管刚刚不少人都暗笑王泠然夸下海口却出了丑,可当霍清用木盘捧了那些竹筹给众人传看,不过须臾,诸席之上便鸦雀无声。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都在悄悄打量着自己,杜士仪安之若素地拿起手中酒盏呷了一口,随即轻轻舒了一口气。

有这一次的经历,日后想来不会有人总以为他江郎才尽年少可欺,非得挑他这个软柿子捏,他也能轻松些!

酒筹传到姚闳之手,他一筹一筹看完之后,立时根据笔迹分辨出了哪些是王泠然所拟,哪些是杜士仪所拟。他更能品味得出来,杜士仪所拟的那些酒筹不但是玉真公主亲笔所撰,而且每一句皆是少有的绝妙佳句,否则王泠然毕竟是七岁闻名于乡,去岁二十六岁高中进士科第十九名的才俊,哪里会如此狼狈!说起来,祖父这一次罢相之后,尽管保住了姚家荣宠,可姚系一党在朝已经式微了,如今崔家亲近杜士仪分明是在投资将来,他身为姚家长孙,也该尽力挑几个人亲近亲近,以备将来!

第73章 盛名之下

同样两刻钟的功夫,王泠然勉强凑出了十筹,其余宾客各展所能人人出了一筹,那一套五十筹终于算是满了。当这些新鲜出炉的酒筹装入了鎏金筹筒中时,今日赴宴众人却没有往日行令开始时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反而又是三三两两好一通窃窃私语。

这俗令几轮下来,觥筹交错,人人脸上都带上了几分醉意。而王泠然也不知道是时运不济,还是其他缘由,抽到了两次自饮四十分,再加上借酒遮掩所喝的那些,他一张白面已经是红得如同煮红的虾子。

而俗令完毕再行雅令之际,杜士仪含笑表示自己年少浅薄,担当不起律录事,情愿当个执杯劝酒的觥录事。身为主人的玉真公主看了一眼四座,见众人无不如释重负,她便从善如流地点头答应了下来,却是将此职让给了三十出头最为年长的潞州苗晋卿。

苗晋卿本就八面玲珑,当即选了日字头诗令,但只见众人无不借着酒意苦吟佳句,苗晋卿妙语连珠品评不断,而杜士仪乐得逍遥,只管执掌旗、纛及一组酒筹,只看苗晋卿的指令上去罚酒灌酒。在场既大多为精通诗赋的名士,大多数时候他实无所事事,恰值别馆中的歌舞伎献上了歌舞,他索性赏酒赏乐赏美人,但只看别人冥思苦想应付那酒令。

富平石冻春一晃已是没了三坛,尽管碍于玉真公主这位身份尊贵的女主人在场,没有人敢放浪形骸地脱去外袍,但大多数人都情不自禁地拉低了领子。而玉真公主则在离席更衣回来之后,换了一身半掩酥胸的纱衣,乍一看去但只见肤如凝脂,在此刻白昼仍旧点着数十只蜜烛的室内,显得格外引人瞩目。酒酣之际,又一轮酒令行毕,苗晋卿领了玉真公主一个眼神,笑着示意今次到此为止,一旁早有负责誊录的侍婢霍清将满写了各色诗句的白麻纸呈送到了女主人面前。玉真公主却只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随即便笑了起来。

“我这别馆设宴,酒令从未如今日这般一行雅俗数轮,料想诸位郎君也辛苦了。刚刚几轮乐舞相比诸位也不及欣赏,眼下便请诸位赏剑器浑脱一曲!”

杜士仪眼见玉真公主身侧的霍清轻轻击掌,不多时,就只听下头乐师先奏琵琶管箫,下一刻,一个人影从堂外电射一般跃入,稳稳当当持剑单腿着地,动作飘逸潇洒,满堂初时寂静,随即就传来了漫天彩声。

既是出场完美,那剑舞女子手持那悬着通红剑穗的长剑,在旁观众人看来,她一时间满场腾跃,时而如平沙落雁,时而如出水蛟龙,时而动作迅疾如奔雷闪电,时而动作舒缓如老牛慢车,可搭配在一块却令人目不暇接。然而,众人看剑舞,玉真公主却在若有所思地审视杜士仪,见其虽则观赏,面上笑容却只是淡淡的,再想起两年前监察御史刘沼回京之事,她心里终于为之确信。

如今公孙大娘名声更胜往昔,便是因为剑舞之外更有雄词相配,那冯家三姊妹不过锦上添花之人,而那背后写词的人,除了她眼前那个少年郎不会有旁人!须知公孙大娘以雄词配剑舞,本就是从登封而起!

一曲终了,那年轻舞姬面色微红持剑行礼,领赏之际,座上便有人出声赞道:“贵主姬人这一曲剑器浑脱,如今看来恐是不逊于名声赫赫的公孙大娘!”

那年轻舞姬闻听这一声赞叹,激动得脸色绯红,连连拜谢。而此番喝酒最多的王泠然分明已经醉意醺然,闻听此言却忍不住冷笑道:“此女剑舞确实亦属顶尖,可招式却犹显绵软了些,只可远观,近看便少了几分森冷杀气。公孙大家的剑舞,某去岁及第为前进士之后,曾经在偃师一观风采,就只见左近百姓齐集,一时万人空巷!剑舞之际,惊鸿动天地,再无人能及!而且,前岁公孙大家至登封,为捕蝗事励登封上下百姓时,据说还有人作小半首歌行赞其那一曲剑器浑脱,虽则诗未过半,却是流传甚广,无人能续!”

今日王泠然逞强续筹,最后却是众人合力方才替他收拾了残局,那些早就对其恃才傲物颇为不以为然的人自然更加心存鄙薄。此刻便有人忍不住出言讥刺道:“王兄自己不能续,便以为别人亦不能?”

王泠然适才受挫,正窝着一肚子火,此刻听到这极其明显的讥嘲,他立时霍然起身冷笑道:“公孙大家自从两年多前离东都之后,便再未行至两京之地,兼且那小半首歌行惜乎未完,因而并未流传至两京之地。然天下才俊,未必尽在两京,若真有人能续,焉能任其残缺至今?你既是指某不能续,便是意指自己有此之能,既如此,便听一听这在都畿道河北道各州县流传极广的小半首歌行!”

说到这里,他也不管那开口质疑自己的人如何紫涨了面皮,弯腰拿起面前食案上的那一杯美酒一饮而尽,随即朗声吟道:“今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爠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他猛然间一停顿,又带着醺然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那席的文士,似笑非笑地说道,“君既狂言,歌行在此,请君接续。”

玉真公主见王泠然竟然又为此和人硬顶了起来,忍不住又瞥了杜士仪一眼。却只见这个分明才该是真正中心人物的少年郎,仿佛更在意的是身前食案上刚刚送来的一道白沙龙,一面旁若无人地伸筷挟菜大吃大嚼,一面和一旁的霍清说着什么,仿佛根本不在意那一番争执。这时候,她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众人皆坐我独立的王泠然,心中对此人的评价倒是稍稍扭转了两分。

虽则目高于顶傲慢自大,但有什么说什么,倒还是个直爽人!

无疑,这请君接续便没有后续了。无论文章还是诗赋,续尾无疑是这世上最难的事,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扣上狗尾续貂的帽子,更何况在座诸人都是文坛俊杰,细细咀嚼那八句诗,全都只觉得身临其境已经圆满,再难以添进别的。于是,又是苗晋卿出场打了圆场,几乎把这话头岔过去的时候,就只听王泠然邻座的姚闳突然轻咳了一声。

“王郎君如此推崇那小半首未完的歌行,若是我知道做诗者何人,则何如?”

“姚大郎此言当真?”

尽管身为姚家长孙,但论文章诗赋,姚崇自己就非顶尖,姚闳自己更是不过中上而已。因而,今日他到此赴宴,多数时候都是坐看别人表现,自己除了必得要行的酒令,否则绝不多言。可这会儿面对王泠然那惊喜的目光,别人的愕然诧异,他便慢条斯理地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下子,就连孙迪也忍不住好奇了起来。他自负博学,可到东都后多处饮宴,这才发现才俊之多远远超过自己想象。刚刚王泠然的那几句诗亦是激起了他的兴趣,此刻便连忙问道:“姚大郎这是何意?莫非意指……人就在我等之中?”

见姚闳笑容可掬地看向了自己,杜士仪哪里还不知道,若非当初刘沼回京之后把事情原委都报了姚崇,就是姚崇从另外的渠道打听到了此事,最后被姚闳给听说了。即便姚崇已经罢为开府仪同三司,他仍然很不希望被那位太会算计的老相国给惦记上了,可此刻姚闳既然当众点穿,他便从容举杯笑道:“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姚大郎真不该在今日席上翻旧账。”

杜士仪此言,不啻是承认了那半首歌行为其旧日所作,一时间,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这时候,姚闳方才举杯回敬道:“杜郎君这半首歌行便难倒了无数人,如今于贵主别馆再见一曲剑器浑脱,即便不如昔日公孙大家,可那剩余半首,可能接续否?”

见自己又成了目光汇聚的焦点,杜士仪深感身处如此场合,真是一时都松懈不得。他示意一旁的霍清再次替自己斟满,笑饮半杯之后便干脆利落地说道:“不能!”

面对那些眼神各异的目光,他顿了一顿便继续说道:“当日只是一见公孙大家冠绝天下的剑舞,一时心中有感而发,遂成此八句。后与公孙大家道别之际,某曾言说,公孙大家剑器浑脱之雄奇,八句诗已然道尽耳。日后若有接续之时,恐怕得是二十年沧海桑田之后的事了。”

姚闳既指,杜士仪已认,一时人人嗟叹。一时间,尽管此后更有妙歌艳舞,再无人放在心上。辞去之际,如苗晋卿孙逖寇钊等人,都问了杜士仪下处,得知其暂居劝善坊旅舍,更为嵩山大隐卢鸿弟子,顿时心里各有计较。得知杜士仪不日便要离东都回山,本想要再下邀约的姚闳顿时改变了主意,微一沉吟便追上了面沉如水向玉真公主道别后就离开了的王泠然。

而杜士仪自然而然落在了最后。道别之际,他正施礼之际,就只听玉真公主突然问道:“杜郎君的叔父,可是如今任仙州西平尉的杜孚杜若虚?”

第74章 礼书经算技,闺门需五艺

对于叔父杜孚,杜士仪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在记忆之中,杜孚早年便开始为了出仕四处奔走,很少在家中停留。后来出仕,便带了家人上任,几乎没回过樊川。

樊川之地虽是士族云集,但大姓却无过于韦杜。他这一脉,高祖杜君赐曾仕隋朝为官,大唐立国之后,赠怀州刺史。曾祖父杜正谦任庆州司马,而祖父杜元安,则是只出仕至泾阳尉。他生父早亡,嫡亲叔父杜孚在族中几位长辈的奔走帮助下,费尽千辛万苦方才以门荫补皇庙寝郎,如今三十六七的年纪,仍只是区区县尉,仕途艰难自不必说。而他五服之内的其他长辈亲戚,官职最高的也不过七品。也就是说,杜氏自家这一支早已没落了。若非樊川之地尚有杜氏其他各支,彼此提携一把,当初他根本就不可能尚在年少便出入公卿族第扬名。

此时此刻骑在马上,他记起这些无论是被以前的“他”,还是被现在的他都丢进角落,很少去理会的家族旧事,便不是因为玉真公主突然提到了杜孚。不要说杜孚只是区区九品县尉,就算朝中寻常官员,也未必放在玉真公主的眼中,而她在问了那一句之后,竟是还笑吟吟地说,杜孚因缘巧合得了上峰器重,不日即将调任河北道的幽州。想来玉真公主知他之名顶多不过数日,更谈不上什么爱屋及乌,这次擢升调任断然与其无关。

而且,仙州西平县在河南,而幽州却在河北与奚及契丹交接之处,即便升官,也可以说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从玉真公主别馆回到洛阳劝善坊的旅舍,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了。下了马的他想到卢鸿和卢望之裴宁清早启程,如今很有可能已经抵达了偃师,而杜十三娘明日便要搬去崔家住,心里恐怕够难受了,再对其提及杜孚的事情,不过白白让其多一份忧心,少不得打叠了一番神采飞扬的表情。然而,下一刻,就只见一个人影从院门处敏捷地闪了出来。

“赴个宴居然要这么久,我都等得快睡着了!”

见崔俭玄一面说,一面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继而又打了个呵欠,杜士仪若有所思打量了他两眼,这才笑着说道:“今日人多,又是行令又是歌舞,所以散得晚。”

“我想呢,送了卢师和大师兄三师兄启程我就过来了,一等老半天,十三娘又懒懒的没精神,闷死我了!喂,别站在门口了,咱们回屋里说话。”催着杜士仪往院中走,崔俭玄便口中不停地问道,“你快说说,今天贵主那里都来了些什么人,别人看到你这个头一次去的生面孔,可有为难你?你不知道,说是才俊英杰,可他们往往都欺生……喂,你哑巴了,怎么不说话?”

听着崔俭玄絮絮叨叨的说话,杜士仪却始终没有回答,直到踏进屋子,身后的崔俭玄有些恼火地质问了上来,他方才头也不回地说道:“难为九娘子了,扮得这般惟妙惟肖,恐怕我家十三娘都被你骗过去了吧?”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崔俭玄”先是一愣,随即便气急败坏地嚷嚷道:“不可能,我明明反反复复琢磨过阿兄的言行,刚刚肯定没露出过破绽,你怎么还认得出来?”

“第一,你学崔十一的声线固然像,但你的身量毕竟比他要矮一些,穿上高靴子走路,自然就有些奇怪。”杜士仪转过身来,见崔九娘顿时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些咬牙切齿,他便笑眯眯地说道,“当然,在你露出这破绽之前,我就已经认出你来了。这次你固然没有施香傅粉,而且如今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所以你戴一条貂皮领子遮掩那唯一一处破绽并不显眼,可是,崔十一却很少戴那玩意。还有,请九娘子不要总是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我和崔十一到底同窗同屋大半年,不是你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

“好了,九娘,你这出戏既然演砸了,也该死心了。”

随着这个慵懒而又婉转的声音,杜士仪就只见一个人影从杜十三娘屋子里出来。只见她红罗衫子郁金裙,蜀锦半臂和帔子在夕阳下映照出五彩的光辉,发间簪了一支随步轻颤的银蝶步摇,恰是衬出了其那张薄施粉黛不上面靥的绝色容颜,不是崔五娘还有谁?面对这一位,杜士仪就不像对刁钻的崔九娘那般轻松了,面色微微一沉便走上前道:“原来五娘子也来了。”

“阿弟既然是把那样的话都捎带来了,我怎敢不来赔情道不是?”崔五娘嫣然一笑,眉间花钿恰是鲜艳夺目,“杜十九郎莫非真打算和我姊妹二人如此屋里屋外说话?”

从第一次在永丰里崔宅相见,到第二次分别在南市雅斋和积善坊的胡姬酒肆分别见到两人,再到今天,杜士仪和这崔家姊妹二人满打满算才只见过三次,然而,每一次都总有形形色色的出人意料。此时此刻,见那边厢杜十三娘站在门边,咬着嘴唇面带求恳之色,他只得安抚地冲着其点了点头,继而无可奈何地侧身让两人进屋。见崔五娘在这陈设颇为简陋的客舍中,就犹如在自己家中一样施施然跪坐了下来,而一身男装的崔九娘则是面带嗔怒地站在她旁边,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二位娘子今日来有何见教?”

“就是我刚刚说的,阿弟回来既是说杜十九郎恼了前事,我自然得亲自走一趟。至于九娘,她原是早就溜出来了,本打算去玉真公主的别馆,半道上才被我截了下来。”说到这里,崔五娘瞅了妹妹一眼,见其有些心虚地侧过头去,她这才含笑继续说道,“此前不经你同意,我便先说服了十三娘,确是我考虑不周,所以,我在此向杜十九郎你赔个不是,日后若再有类似之事,必然先对你挑明,征得你同意再作计较。”

见崔五娘真的低了头,杜士仪也懒得揪着一件已经势在必行的事情不放,少不得淡淡地说道:“我也知道五娘子好意,只是身为兄长,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左右为难,若是有所冒犯,还请五娘子见谅。”

“哪里,都是我的错,就连祖母也责备过我了。”崔五娘见外头帘子一动,却是竹影送了浆水来。情知是杜十三娘担心他们这边起了什么冲突,她取了一杯在手又寒暄了几句,等竹影默默退下,她才对崔九娘开口说道,“九娘,你先到外头守着。”

“为什么要我去守着,绿蝉云翘不是都在外头!”

崔九娘一时忿然挑了挑眉,等见到崔五娘眼神转厉,从小就敬阿姊如同神明的她立时不敢再吭声了,没好气地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当即气咻咻地出了门。只听那帘子重重落下的声音,就知道她心里有多不痛快。然而,崔五娘却并不在意,等那荡来荡去的帘子逐渐静止了下来,她方才放下那只轻轻抿了一口的杯子。

“祖母虽则病情未愈,但却与家中爷娘商定,十一郎会跟着杜十九郎你一块回嵩山。只是还得预备一些东西,所以请你在洛阳再少留数日。你若是担心外间邀约频繁,不妨明日便和十三娘搬到崔家来。”

见杜士仪只是微微动容,却并不吃惊,她知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也就诚恳地说道:“当初阿爷阿娘留十一郎在京,是因为祖母病势凶险,如今既然祖母精神好了,自然还是以十一郎学业为重。更何况,卢公盛名在外,此番真正得见风骨,崔氏上下无不拜服。正如祖母所言,良师益友,平生难得,十一郎有幸能同时有这两者,怎还能不知珍惜?至于留下十三娘……”

顿了一顿,崔五娘便微笑道:“杜十九郎,正因我知道你只得一妹,所以才要留下她。你在山中读书,能周顾到她的时间很少。身为女子,在这世间立身,也得有一定要学的东西。一曰礼,若不习礼仪,日后待人接物也好,出入宫阙也好,难免会有疏失。二曰书,十三娘的字虽娟秀,然尚未成形,一手好字是必须的。三曰经,朝中公卿中多有暴发,然则真正的世家,哪怕家门一度败落,若是母通经史,能教子女,则日后必有再起之日。

四曰算,出入盈余皆心中有数,日后不至于为刁仆糊弄。五曰技,如今音律之风盛行,你固然精通琵琶,十三娘却只是幼时粗识乐谱,她不想让人说兄了得妹却不过如此。将心比心,你既然能让十一郎明进退勤学业,我自然也会竭尽全力让十三娘学会那些将来用得上的东西。”

这番话一说,原本心中还存着几分不愿意的杜士仪顿时大为触动。他低头沉思片刻,随即便站起身来对崔五娘深深一揖。

“崔氏六房同居,门风清正,东都人尽皆知,而五娘子又是如此明析厉害,我就把十三娘托付给你了。至于十一兄,也请尽管放心。无论是卢师门下学子,还是入室弟子,讲的都是有教无类,十一兄为人爽快慷慨,在草堂人缘极好。至于我和他,同学史话律典,又是一同进的门,本来就更加亲近,今后自然还会同从前一样互相照拂。”

“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崔五娘笑着站起身来,心里却突然想到,九娘顽皮,竟亲自悄悄去查看崔俭玄从杜士仪那儿得到的那个锦匣,其中黄金价值何止百贯,少说也有二百余贯,竟是比放利钱所得更多。这便说明杜士仪此前虽则向其借过钱,非但从未将不把钱放在心上的崔俭玄当过摇钱树,而且极讲诚信,如此方才是真正可以祸福相依的朋友。

因而,当走到门边上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一停,随即才头也不回地说道,“十一郎回东都之后,曾经命人打探过幽州军中一个叫裴旻的将军。我不欲其分心,便一直都拖延着他。裴将军乃是幽州节度使帐下勇将,用剑出神入化。当年随孙佺出征奚人,若非他勇不可挡,总算保全了一些兵马,恐怕那一场败仗折损更甚,如今应是率军镇守定州西面的北平军,那一带这几年并无战事。听说你那叔父即将调任,若要找人不妨请他打探打探。另外……”

崔五娘突然转过身又往回走了两步,这才看着杜士仪说道:“听说你和柳家六郎有些意气之争?关中柳氏本为名门望族,柳惜明祖父乃是已故尚书右丞柳范,其父是睦州刺史柳齐物,其姑母便是宫中柳婕妤。此人心胸狭隘,你日后若再遇上他,切记提防他使什么幺蛾子。”

第75章 扫席待知己

尽管崔五娘盛情相邀自己和杜十三娘一同搬到永丰里崔家去住,但杜士仪最终还是辞以即将回山,婉拒了。送走了那崔氏姊妹二人,想到今夜因为卢鸿一卢望之和裴宁都已经在回程路上,院子里颇为冷清,他索性让旅舍的店主备了架子和铁盒,盛了炭火摆放在院子里,又让其预备了新鲜羊肉,随即便叫了杜十三娘和竹影田陌出来,在这炭火边上烤起了羊肉。

即便并不是事先就腌渍好的肉,调料也不过是撒上盐粒茴香姜末蒜蓉之类的东西,有些单一,一开始杜士仪尚未习惯这炭火的热度,几串肉都是黑乎乎的,一两轮过后方才渐入佳境。杜十三娘胃口不大,三四串下来便已经差不多饱了,可每当杜士仪递过来的时候,她却总忍不住伸手接过不声不响地吃着。就当她再次从杜士仪递来的那一把肉串中分出其中一串拿在手中,还不等入口,她却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响亮的饱嗝,脸上立时唰的就红了。

“好香……杜十九郎可在?”

杜士仪听见杜十三娘那一声饱嗝,又看到她嘴上油光光的,才要吩咐竹影去拿一块软巾给她擦擦,就听到了外头这声音。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倘若不是这炭火的光芒和屋子里透出来的灯光,原本院子里已经一片漆黑,因而他听见这有些熟悉的声音,眯着眼睛盯着门口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笑着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十三郎来了!”

王维一进院子便发现院子里仿佛正烧着炭火,那阵阵让他馋涎欲滴的香味便是从那炭火上传来的。等到再上前几步,他方才发现是杜士仪在亲自烤肉,一旁杜十三娘的脸上红扑扑的,而那自己曾经见过的昆仑奴和另一个婢女也站在旁边,显然是杜士仪亲自动手,他们身为仆婢竟只负责吃。心里纳罕的他当即笑道:“我正好去簪亭山访友,谁知道一回来便得知卢公奉诏进宫后,如今赐官还山,卢兄也走了,我竟未来得及相送!遗憾之余却又得知你赴玉真公主之邀,今日应该尚在东都,我这便找了过来。谁知道你兴致这么好,午间才赴了宴,这会儿又在院子里烤肉自娱!”

“今日午间贵主别馆饮宴,上下宾客十余人,酒菜固然丰美,但人人大多都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一展所才,只有我埋首苦吃,勉强混了个半饱。可从别馆一路疾驰赶回来,又会了崔氏二位娘子,这会儿腹中空空,自然需得大快朵颐。”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王十三郎可要一尝新鲜否?”

“还是算了。”王维有些心动地看了一眼杜士仪在烤架上翻动的香味扑鼻的肉串,但人却避得远远的,随即苦笑道,“今日乃是二月初八,我该当食素……早知道我就不在这时候来找你了!”

杜十三娘闻言有些好奇地问道:“王郎君缘何食素?”

“家母师事普寂大师,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所以我随家母,亦是自幼信佛。”王维微微一笑,那张俊秀的脸在火光地映照下竟是显得有几分安详,“我虽尚未完全戒断荤腥,但每月逢双日,都是不食肉的,多年以来都是如此。就是其他日子,也少食荤腥。”

杜士仪闻言一愣,低头看看炭火上那滋滋流油的肉串,他便笑了起来:“原来竟是因为有如此干碍,只可惜我眼下一丁点菜蔬也无……十三娘,你请王兄屋里坐吧,我一会儿就来。”

“是,阿兄。王郎君请先进屋子坐吧。”

杜十三娘顺手就把手中那一串原本就吃不下的肉往田陌手中一塞,带着竹影把王维请进了屋子。这时候,杜士仪毫不客气地一边烤一边吃,待到把肚子填饱得差不多了,他这才吩咐田陌自己解决剩下的,见这黝黑的小子喜得什么似的,他便信步往院子外头走去。待找到了店主,他随口问了旅舍中眼下还有些什么食材,得知崔五娘和崔九娘姊妹过来拜访时,还送了好些菜蔬,他立时挑了挑眉。

看来崔五娘虽邀他和十三娘一块去崔家住,可其实却早就知道他不会答应了!

“崔家送来的那些菜蔬,好些都是时下最难得的。”店主虽知道这些东西轮不到自己或是其他客人享用,但自家旅舍住过天子征召的贤士,又有崔氏这样名闻天下的望族世家来送东西,他少不得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此刻又眉开眼笑地补充道,“其中还有几根胡瓜!这可是如今这季节民间吃不到的,听说是温汤水浇灌,内供宫中的。”

杜士仪自然不相信什么温泉水浇灌的话——要是那样,瓜非但不能熟,而且显然死定了,更何况他早就听说,如今同样有温室栽培菜蔬——知道这胡瓜便是日后的黄瓜,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把那胡瓜挑一两根出来,切成长条凉拌,再挑上三样其他又新鲜又能凉拌的菜蔬一块送进来,送去我屋中待客。”

杜十三娘引了王维进屋,想了想又去找了兄长随身带着的几本书,这才吩咐竹影在一旁随侍以备不时之需,自己却避到了屏风后头。王维随眼一瞥,不禁随手翻了几页,待发现这是手抄,却和自己近来出入书肆,以及到寺院所见新版佛经的样式一模一样,他方才猛然间想起敬爱寺一位禅师曾与自己笑语,这杜郎书的样式最适合经文,如今东都佛寺刊印经书,多采用如此样式,他顿时坐直了身子,一页一页若有所思地仔细翻阅了起来。然而,他一面看书一面等了许久,却并没有等来杜士仪,而是等来了端着食案送上饭菜来的店主。

“杜郎君说,请王郎君先用饭,他一会儿就来。”

一碗清粥,四色新鲜的凉拌菜蔬,王维颇感意外,随即便明白这是杜士仪听说自己今日食素,因而特别让人预备的。想想腹中本就饥饿,再加上刚刚在外头闻到那肉香而勾起了馋虫,他也就不再客气,点点头后便动了筷子。这季节市面上少见这些新鲜菜蔬,他亦是出入王侯贵第最多的人,每样尝了一口就知道,必是哪里送来的内用之物,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微妙的表情。

等到换却一身衣裳,头上还是湿漉漉的杜士仪进了屋子来,王维也已经将那些清粥小菜吃得干干净净。眼瞅杜十三娘和竹影都悄悄避了出去,便忍不住奇怪地盯着显见是才沐浴过的杜士仪看了老半晌。最后,还是杜士仪自己笑着解释了一句:“你既然今天戒断荤腥,我刚刚在外头烤肉沾了那一身腥膻,若进了这屋子来见你,岂不是要把你逼得掩面而逃?这些清粥小菜是我临时让店主准备的,东西是傍晚永丰里崔家刚送来的,知道店家手艺未必如意,就索性让他们都凉拌了送来。”

不过是那一天晚上在毕国公窦宅方才相见相识相知,今天就因为他随口一句话说是自己今天食素,杜士仪就立刻放在心上了!

王维这两年背井离乡,在两京周旋于权门贵第,看似风光无限,纵使王侯亦待之如友,但和宋王岐王那样的人相交,他面上待之如常人,心里总得费尽思量,而那意气风发信心满满的背后,更少不了另一种愁绪寂寞。知道此时言谢未免煞风景,他微微一笑后,便指着一旁坐榻上的书问道:“刚刚令妹生怕我独坐无聊,便取了这几本书给我看,虽为手抄,可竟是坊间常见的杜郎书样式,不知杜十九郎可能教我缘何如此?”

见王维面上笑眯眯的,分明心里已经确定了,杜士仪也就索性直截了当地解释道:“我此前山居峻极峰下替司马先生抄书的时候,灵机一动用了这种样式,又建言司马先生如此印书更易于流传,后来司马先生请人校阅刊印了好些书,所以大概才在坊间流传了开来。至于所谓杜郎书之名,我真的一无所知。”

“虽则如此,果然是你的主意!”王维一时抚掌大笑,旋即方才叹了一口气,“那天杜十九郎你去了永丰里崔家,我宿醉醒来,有幸面拜卢公,请教了心中多年疑难,颇有所得。原本我还想拜访友人回到东都,再来拜会卢公,却不想卢公竟然这么快就回了嵩山。只是如今舍弟即将到东都,我不能随你去嵩山,只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再去拜见卢公,聆听教谕。对了,不知你何时启程?”

“卢师也曾说过,王兄高才,他平生仅见,日后若是你再去嵩山,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至于我,等崔十一郎那边准备好了,便会启程。东都距离嵩山本就不远,我们俩带上几个从人快马疾驰两三日也就到了。”

“哦?”王维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突然低声问道,“你可还记得上次在毕国公窦宅的那个柳惜明?”

“自然记得。”想起此人从一开始就处处针对自己,杜士仪顿时心生厌恶,“王兄缘何提到他?”

“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消息。”毕竟和消息来处并不熟,因而王维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据说这位柳郎君本想求今年京兆府解送,结果他在毕国公窦宅与你针锋相对,又想借姜四郎之力,结果反而却自己下不了台。事后,姜四郎也不知道为何缘故,在外头大肆宣扬那一晚的夜宴,再加上卢公辞不就官,名声一时大噪,此事近来在东都流传甚广。所以至少今岁,柳惜明不但无望一举京兆府等第,是否能解送都不好说,明年进士及第就更难了。恐怕他不但记恨上了你,就连柳家亦要对你怀怨,你需小心些。”

第76章 蒙尘和氏璧

因是宵禁之后进了劝善坊,又找到了旅舍,因而这一夜杜士仪自然便把王维留了下来。前次因为他宿醉之后的第二天就赶去永丰里崔家赴宴,曲谱也没来得及留给王维,如今两人秉烛夜谈之际,话题须臾就从正事渐渐转到了那些风花雪月的风雅事。王维兴之所至,又唤店家送了酒来,随即讨来杜士仪的琵琶,竟是把他上次在毕国公窦宅弹过的那一首曲子又奏了一遍,除却几处无伤大雅的小错之外,余下的不差毫分,杜士仪自然不禁叹为观止。

到底是天才,和寻常人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即便如此,他仍是当场写了曲谱相送,继而又在王维的软磨硬泡下,不得已又用裴宁所教的裴家琵琶指法弹了几首其他的曲子,顺便又欣赏了王维的两首新诗,话题更是从风花雪月谈到了山河地理,印象之中仿佛还因为什么林胡之类的东西争得面红耳赤。待到两人精疲力竭睡了过去,已经是下半夜的事情了。这一觉杜士仪睡得昏昏沉沉,恍惚间依稀觉得有人使劲推搡自己,他才有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郎君,郎君。”

看清那张圆圆的黑脸,杜士仪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认出是田陌的他使劲揉了揉额头,这才发现另一边的地席上,昨夜来时风度翩翩的王维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还能听到一阵阵均匀的鼾声。想到昨夜和这家伙秉烛夜谈,后来兴之所至,又让店家送来了些酒,到最后还争了起来,他忍不住又晃了晃脑袋,这才支撑着坐起身来。

“怎么是你?十三娘和竹影呢?”

“娘子说,郎君起行在即,想去坊中佛寺上香祈福,带着竹影和店主家娘子一块随着去了,留我下来是怕郎君醒来没人伺候。”

说到这里,田陌顿了一顿,见杜士仪点点头便要起身,他连忙上前去帮着把早起竹影预备好的干净衣衫捧了出来,服侍杜士仪穿衣。然而,跟着杜家兄妹,这种随身伺候的事情他几乎没做过,这会儿笨手笨脚不提,捧着革带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杜士仪哑然失笑地从他手里把东西拿了过来,他方才忍不住一拍脑袋:“对了,险些都忘了。是因为外头有人急急忙忙来找郎君,我才进来的。就是那个吴九。”

听说吴九来了,杜士仪想起自己前几日吩咐其去做的事情,当即点了点头,三下五除二系好了革带,又吩咐田陌把人带到院子里来。出门之前,他看了一眼那边厢睡得正香的王维身上还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想到自己醒来时身上也盖着被子,知道必是杜十三娘或是竹影曾经进来查看过,否则昨晚上他们醉倒之后,根本不会记得这些。若非室内烧了炭盆,又喝了那么多酒暖身,早就冻出了病来!

再次相见,吴九的脸上更多了几分恭敬。卢鸿授官送还嵩山的事情,东都上下都已经传遍了,而杜士仪那一日在毕国公窦宅亦是大大扬名。倘若说他从前对于卖身还有些被逼无奈的感觉,可杜士仪让出大利,又从不对他颐指气使,他方才打定主意不回头时。可这些都比不上此次到东都的观感,他那些得失之心几乎都烟消云散了。此时此刻,他行过礼后,便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自己跟着那端溪石工打探到的消息。

“广东端溪产好石,石工雕琢成石砚,在岭南之地,一方往往可得万钱,因而宋相国此前从广东都督任上回朝拜相,这个端溪石工杨综万想一扬端石之名,便设法跟着到了长安,后来又辗转到了东都。他想着这石砚在岭南尚且一方值万钱,到了两京,物以稀为贵,总能卖个更好的好价钱,谁知道两京之中更流行陶砚和瓷砚,再加上对于如今流行的墨丸和墨螺来说,用于石砚总觉得不趁手。而他想求宋相国为之美誉,宋相国何等清正之人,哪里肯答应。如今他只得了那一点钱,连回乡路费都不够,如今极其困窘。”

听到这里,杜士仪顿时沉吟了起来。思来想去,他便开口说道:“你再去一趟,请人前来见我。”

吴九没想到杜士仪立时便要见人,不禁为之一愣。知道杜士仪那不容置疑的脾气,他不敢多问,答应一声便立刻去了。等看着他离去,杜士仪方才转身回到了屋子里,轻手轻脚找出了笔墨纸砚,又研开了墨,最后才持了纸卷在手,仔仔细细回忆着自己从前抄过的那本《墨经》,老半晌方才动笔在纸卷上写了起来,起初极慢,渐渐的,他的笔下便迅疾了起来,到最后将一蹴而就的那十数张纸平摊在高几上一一晾干,他正揉着手腕,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是什么?”

杜士仪刚刚专心致志地回忆默写,早已忘了屋子里还有个呼呼大睡的人,更没注意到那鼾声什么时候消失。回头瞧见是王维站在身后低头看着那一张张纸笺,面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便笑着说道:“这是从前家中藏书上所说的制墨之法,今天我一时兴起,便抄了出来,打算得空试一试。”

“哦?”王维饶有兴致地拿起那一张张纸笺,一目十行一一扫过,尤其是其中一张图纸,最后便摩挲着下巴道,“如此制墨之法,兴许真的能造出好墨来。说不得今后在杜郎书之外,还得多出杜郎墨。”

“王兄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杜士仪随手夺回那几张纸,这才笑着说道,“其实要紧的不在于制墨,而在于这墨窑,当然,还有就是墨的形状。如今市面上最多的便是墨丸墨螺,我想制的,却是和不少贡墨一般方方正正的墨锭。只希望到时候制成之后,能真的如这书上所言,坚硬如玉。当然,光是纸上谈兵恐怕不行,王兄可认识坊间墨工否?”

“在东都倒是有一二熟识的墨工。可要真是墨锭那般坚硬,只能在石砚方才能够研墨。否则若换成了陶砚瓷砚,恐怕不出数年便要破损不堪使用了。”

“正是石砚!”

杜士仪看似没有卖关子,但王维的好奇心却着实被他勾了起来。他可不相信杜士仪真会一时兴起,索性径直在他对面盘膝坐下。得知杜士仪命人去请了一个端溪石工来,他不禁攒眉沉思了起来,好一会儿方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记得自我朝初年开始,方才渐行石砚,从前两汉魏晋隋时都不常见。端溪远在广东,路途遥远,怎会有端溪石工到东都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之前在南市那座专卖文房四宝的雅斋见过一面,一时留心了一二。”

也不知道是那杨综万住得距离劝善坊不远,还是因为杜十三娘和竹影在佛寺耽搁了,总之那主婢二人尚未回来,吴九就已经将其请来了。他仍是和此前一样一身褐色粗布衣裳,进屋时脸上有些紧张,两只手紧紧攥着面前的那个包袱,眼睛则有些警惕地盯着杜士仪和王维。直到认出杜士仪果然是那个在雅斋说自己的石砚只是未逢知音的少年郎君,吴九并非诓骗自己,他方才稍稍轻松了一些,却是抱着包袱低头行礼。

“见过二位郎君。”

“请坐。”杜士仪颔首微笑,见人有些局促不安地跪坐了下来,他方才笑问道,“上次南市一别,我一时好奇,所以让从者去打探了你的住处,今日更邀了你来。那一日在雅斋所见几方石砚,石质颇为不凡,看你这包袱,都带来了?”

“是……不不,只带了最好的一方。”杨综万先是点头,随即慌忙摇头,待见杜士仪不以为忤,他方才小心翼翼解开了怀中包袱。王维饶有兴致地探头一看,就只见那一方石砚通体素净无瑕,隐隐之中仿佛泛着宝蓝色,莹洁通透,让人一见便觉得非是凡品。而这约摸为长方形的石砚除却中央的砚池之外,便只有上方和有方雕琢着一棵苍劲的青松,青松之上则雕琢着寥寥云纹,乍一眼看去固然朴素,但再看下去,眼睛便仿佛被吸引住了一般。而这青松云纹俱是循着石上纹路,仿佛并非以刀雕刻,竟浑然天成。

“此物仿佛并不在之前雅斋所售的石砚之中?”

“郎君说的没错,这是某从端溪采石琢砚那么多年,所得的最好一方石砚,雕琢更是精心,故而从来不曾示人。”说到这里,杨综万便苦笑道,“我还以为端石在岭南之地卖得太贱,谁知道到了北地却是无人问津。这么久了,也只卖出去了区区一方……这一方石砚本是想敬献给宋相国求一美誉的,可宋相国为人清正,某几次求见无门,却不甘心将其拿出去,如同寻常石砚那般贱卖。今次因为郎君所言和氏璧,某方才将其携来,只希望它能寻到知音。”

端溪石工采石无数,可依旧困厄穷苦,他拼着想试一试不靠那些商人,能否自己在两京走出一条路来,如今看来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闻听此言,刚刚引了人进来的吴九不禁撇了撇嘴。话说得好听,但这种言辞怎么听怎么都像是要高价!

第77章 珠联璧合

文房四宝本就是文人最爱,王维乍一见到这方宝砚时,就已经动了心。然而,他虽说出身宦门,周游两京出入显贵门庭,但终究花费也并不小,他自忖如此一方砚台若想买下,恐怕不是一两万钱就能够的。于是,他只能勉强按捺那股冲动,用征询的目光看向了杜士仪。

“砚是好砚,若是将其携往王侯贵第,仅凭它这品相,兴许也能卖个好价钱。但是……”杜士仪突然词锋一转,却是顿了一顿方才问道,“你那儿还有其他十几方砚台,若别人买了这一方去,只是纯粹收着束之高阁,你那其余的砚台仍旧会白白堆在家里不见天日。两京之地,石砚流传不广,而且最多的便是宣州青州所出之石,端州石砚不过是在岭南之地闻名而已,你可明白?”

杨综万本是想着杜士仪那天好心捡拾了石砚还给自己,又对自己说了那一通让他心头大为温暖的话,心中存了十分希望。可此时此刻这又一番话,却犹如当头一盆凉水,浇得他透心凉。

呆了片刻,他便苦笑道:“多谢郎君提醒,是某心气太高,只以为两京之地齐集天下才俊,这些端砚必然有用武之地,如今看来,只是一场空而已。某从广东一路跟着宋相国跋山涉水到了北地,已经是倾其所有,如今只得那一方砚台换来的一万钱,偿清客舍食宿欠账,已经所剩无几,更不要说回程。郎君若是喜欢这方砚台,随便开个价就是。”

杜士仪见杨综万一副心灰意冷的态度,而王维亦是面色有异,他便笑了起来:“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可不是趁火打劫。我是说,这端砚在北地不得流传,名声不广是一大原因,没有最适合使用这端砚的好墨,却是另一大原因,这便如同好马配好鞍,一个道理。而且,我问你,你身边除却此一方,还有多少端砚?”

“这个……还有十二方……”杨综万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如实说道。

“对你来说,兴许不少,但若是端砚真的名噪一时,到时候就远远不够了。”杜士仪见杨综万一下子张大了嘴,满脸不可置信,他便含笑说道,“所以,你没有回程的盘缠,我可以给你,你回端州去好好收一批最好的砚石,记住,是砚石,而不是已经雕琢好的石砚,然后再回东都。且不忙动刀,只先放着即可。至于那些花费以及来回盘缠,你都不用考虑,我会让今日去请你的吴九随你回乡。你想扬端砚之名,我可以为你扬端砚之名!”

“郎君这是说真的?”杨综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杜士仪再次重重点了点头,他一时激动得难以自抑。之前吴九去请他,在路上就已经添油加醋地对他宣扬自家郎君出身京兆杜氏名门,师长便是天子征召而不仕的嵩山大隐卢鸿,而又与永丰里崔氏相交,在毕国公窦宅扬名等等,他来时心里就抱着莫大希望。只是希望成了泡影,继而却又变成了更美好的憧憬,这样忽上忽下的落差,着实让他有些难以消化。

杜士仪见他一脸呆滞的样子,便体谅地笑道:“总而言之,你尽管回去考虑考虑。”

“不,不用考虑了!”杨综万几乎想都不想,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斩钉截铁地说道,“某如今本就是走投无路的人,不想却蒙郎君如此青眼。某本来只希望为这一方宝砚寻得知音,如今却能为端砚寻得知音,何其有幸!既如此,这一方宝砚便留在郎君此处,某回去预备一下,到时候将所有石砚暂存于郎君处,不日便可启程!”

和这样一个爽快人打交道,杜士仪自然觉得轻松愉快。他笑着点了点头,等到把人送到屋子门口,目送吴九领着人离去,他回头一看,却只见王维正盯着那一方留下的端砚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仿佛爱不释手。然而,当他回到其面前盘膝坐下,王维却抬起头道:“去广东的来回盘缠,收砚石的开销,这一切都不是个小数字。如果我没弄错,杜十九郎你家境理应并不宽裕,这么大一笔钱……”

“路费的话,有五十贯足够了,我此前从嵩山出来的时候,身上正好带着一百贯钱以防万一。至于收砚石的花费,与路费加在一块至少不下两百贯,确实超出我之所能,但永丰里崔十一郎一定会乐意插上一脚。”

王维见杜士仪把这样风险巨大的事情说得轻描淡写犹如买一卷书般轻巧,不禁更是惊诧。他低头看着那一方端砚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打消了继续探问的念头,无奈苦笑道:“我此前孤身在两京,本就花销巨大,最近又要迎了十五郎来京,再加上家中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纵使想助一臂之力实在爱莫能助。”

“王兄言重,我这个人做事,总爱剑走偏锋,寻常人多半瞠目结舌。你家中尚有母亲和弟妹,我可不敢拉你下水。不过,此事未成之前,还请王兄代为保密。至于墨工,还请王兄替我留意一二。”

此等小小要求,王维自然满口答应,又小坐片刻方才辞去。他走后不久,杜十三娘便和竹影一同回了来,这些天原本始终心情有些低落的她去了一趟佛寺,仿佛达成了什么心愿似的,此刻显见心情很不错,破天荒和从前一样到杜士仪屋子中叽叽喳喳说了好一番佛寺见闻,这才困倦上来,勉力支撑用过午饭后便回了房去补觉。而杜士仪吩咐了竹影在屋子里好好守着,写了一封信让田陌送去崔家给崔俭玄。而田陌这一去,却等到傍晚时分将近宵禁方才回来,带的却只有崔十一郎一个简简单单的口信。

“我听你的!”

既然崔五娘和王维都提醒过柳家的事,接下来的几天,杜士仪几乎足不出户,闲时便指点起了杜十三娘练字。期间崔俭玄悄悄来过一趟,撂下金子和两个从者道是自己的心腹,随即就立时走了。杜士仪少不得再次让吴九把杨综万找来,得知其已经预备停当,便让吴九和那两个崔氏从者带着钱随其南下,却将其暂时保管的那些石砚,都让杜十三娘将来带去崔宅收存。

而既然得了杜孚的音信,他又写了一封书信,辗转托驿站送往仙州西平县。等到这一切都收拾完,王维也荐了两个制墨熟练的墨工来,已经是二月中了,齐国太夫人杜德的病情果是大有好转,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商量过后,终于决定让崔俭玄立时跟着杜士仪再回嵩山求学。

临行那一日,崔家虽不曾又齐集子弟开大家宴,却是在齐国太夫人杜德起居的屋子里设了小小的饯别宴。这一次,杜士仪方才第一回见到了崔俭玄和崔五娘崔九娘的母亲赵国夫人李氏。李氏年少便嫁给崔谔之,为其生育了三儿两女,如今虽然早已不再年轻,但面上那一双凤目婉转流波,仍可见年轻时的风仪。只她性子沉静,如今身体也并不算好,脸上流露出几分孱弱的苍白,只有提到崔俭玄的时候,那面颊上方才显出了红晕。

“杜十九郎,十一郎我就托付给你了。”

“夫人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拂于他。”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看了邻席的崔俭玄一眼,见其很是郁闷地往嘴里灌了一杯葡萄酒,想起刚刚从齐国太夫人杜德,到崔五娘和崔九娘,无不是有意无意提醒他别让崔俭玄闯祸他不禁笑了起来。等到看见对面崔九娘下首那一席,杜十三娘也在左一杯右一杯地喝着酒,他便开口说道:“舍妹今后寄居崔宅,着实劳烦了。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此前她不但一路送我去嵩山求医,接下来近两年始终独居在山中,从不言清苦,我欠她良多。只希望她随着五娘子和九娘子,能够多些闺中乐趣。”

“阿兄……”

见杜十三娘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是一片水光,杜士仪便举杯冲着她微微笑道:“十三娘,你别忘了当初你对我说要留下时说的话。”

“我不会忘。”杜十三娘见兄长一饮而尽,她使劲咬了咬嘴唇,强忍眼睛酸涩,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兄请一心学业,勿以我为念,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待到起行,讨厌麻烦的崔俭玄直接吩咐将家人预备的那些各色行李另外装车,派了两人跟在后头随同两个墨工一起,徐徐送往悬练峰卢氏草堂,自己则是和杜士仪只带着一个随从和田陌,一出东都洛阳便在官道上打马飞奔。直到一口气驰出去十余里,他方才勒马长舒一口气道:“东都城内除却天使,不许打马飞奔,而且到处都是没完没了的礼仪规矩,繁琐死人了!如今总算能喘口气,真不容易!”

“你呀,和家人分别就没个离愁别绪?”

杜士仪满心都是杜十三娘那强颜微笑的样子,见崔俭玄这样子,忍不住觉得这小子实在是没心没肺。可他这话一出,就只见崔俭玄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四伯父和阿爷一见我就吹胡子瞪眼,我也最怕他们,阿姊和九妹我是巴不得离她们远些。至于祖母和阿娘,我当然想,可我呆在家里,想必她们还头疼些。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不见外人,否则我可是一开口就得罪人!”

见崔俭玄说着自己这坏毛病,就仿佛优点似的洋洋得意,杜士仪不禁为之气结,一甩马鞭便撇下他疾驰了出去。然而,前行不过一小会儿,他便发现官道前方挤了一大堆人,仿佛发生了什么事情。眉头大皱的他随便寻了一个中年男子一问,对方却摇头叹了一声。

“听说是楚国公家的姜四郎奔马受惊,径直冲到官道旁边的麦田里去了,家奴如今都在下头救人,还不知道情形如何!”

第78章 救人如救火

由后头赶上来的崔俭玄听杜士仪说是姜皎长子姜度奔马受惊冲入麦田,一时间为之大讶。骑在马上的他眺望了一眼麦田里那一片慌乱的情景,随即便干咳一声道:“姜家随从横竖不在少数,这儿距离洛阳也近得很,用不着咱们多事。趁着没人注意赶紧走,省得招惹麻烦!”

尽管崔俭玄常常出言刻薄,脾气确实不好,可杜士仪与其相处这么久,深知其骨子里还是个热心肠的人,否则也不会和他在前往拜访卢鸿的路上救了那薛六郎。于是,眼见崔俭玄拨马要走,他上前一步一把拽住那缰绳,又低声问道:“难道你和那姜四郎有什么过节?”

“哪有!”崔俭玄恼火地挑了挑眉,拽了一下缰绳没能从杜士仪手中抢回来,他方才没好气地嘟囔道,“这家伙比我脾气还坏,从前还当着人的面嘲笑我若是穿上女衫如何如何……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不用瞎操心,这家伙死不了!他就比我大没几岁,要不是凭着他阿爷在圣人面前说得上话,至于年纪轻轻就已经出仕了?阿姊还让我学学他,哼!”

杜士仪这才晓得是这等龃龉,一时不禁莞尔。还不等他找个由头规劝崔俭玄两句,就只听那边厢麦田中传来了一阵嚷嚷:“大郎闭过气去了!”

下头姜氏家仆大呼小叫,又是叫去寻大夫,又是喊派人回东都报信,一时乱成一团。随着上头官道上过路人围观得越来越多,纵使原本执意要走的崔俭玄也为之眉头大皱。然而,偏偏就在这时候,人群中却是传来一个更大的嚷嚷声:“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不是就在这儿吗?听说他颇通医术,甚至连金针拨障术的要诀都能背诵得一字不漏,与其舍近求远去其他地方找大夫或是去东都报信,请他仗义援手岂不是更好?”

此话一出,崔俭玄还有些发愣,杜士仪却立时第一时间朝人群中扫去。见那出言建议的人极其狡猾,出声之后便立时猫腰下去,仿佛湮没在人群中没了踪影,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一遭突发事件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而崔俭玄亦是反应了过来,当即恼怒地骂道:“哪个混蛋非得给咱们找事!”

经人群中那人一嚷嚷,地里头乱得犹如热锅上蚂蚁的姜氏家奴也反应了过来,其中一个衣衫整齐仿佛是管事似的中年男子就扬声叫道:“杜十九郎若在,请看在同为京兆人氏的情面上,救一救我家郎君,来日姜家上下定然感激杜十九郎恩德!”

他这一声叫喊,地里其他姜氏家奴如梦初醒,纷纷也都七嘴八舌出言恳求。面对这种场面,杜士仪深知自己已经被逼上了梁山,避而不出面是不可能的,遂面沉如水地向崔俭玄和田陌低语了几句,随即策马上前几步高声说道:“某便是京兆杜陵杜十九,烦劳诸位让一条道来!”

人群本是挤满了官道一侧,此刻听了杜士仪这话,方才纷纷挤着让出了路。等到排众而出到了路边,看到几个姜氏家奴将面白如纸的姜度合力抬了过来,身上依稀有几处血迹,杜士仪当即一跃下马,又从黄土官道上下到了地里,踩着那松软的土地快步赶到了姜度身边。不等那急得满头大汗的管事开口说话,他便先伸手探了探姜度的脉息,随即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先把他抬上去,放着平躺下来!再派一个人回东都报信,问问人群中可有其他大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须知我读过几本医书不假,可不是真正的医士!”

几个姜氏家奴慌忙照做,须臾便让围观的路人让出一块空地,小心翼翼把姜度放了下来。这时候,杜士仪方才上前蹲下解开他身上衣衫,先再次诊了左右双手腕脉,发觉寸、关、尺三脉所包经脉都理应并无大碍,一时也松了一口气,随即依次用手大略探了胸前脏腑,这才再次查看四肢和脊柱腰椎。这一路查过之后,他便定神再看外伤,在头面部的瘀伤和四肢擦伤之外,姜度左前臂赫然有一处极其不自然的扭曲,入手一探便知道是骨折。尽管正骨的手法他还记得,但此刻最要紧的却是是否有五脏及颅脑内伤,因而他微微一沉吟,少不得仔仔细细查了头上百会穴,并捏开姜度的嘴看了一眼舌色。

应是从奔马中摔下,骨折再加上惊吓过度,这才昏厥过去的!

他眯了眯眼睛,抬头一看,就只见崔俭玄已经依自己的吩咐,带着随从去看住了麦田中那几匹姜家的马,而田陌则是在围观人群中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他心中稍安,便又扭头扫了一眼旁边满脸紧张的管事。

“杜郎君,我家郎君究竟如何了?”

“姜四郎的马如何受惊的?”

见杜士仪答非所问,那管事愣了一愣,随即才期期艾艾地说道:“郎君一路疾驰好好的,身下坐骑不知怎的突然就发了疯,径直下了官道就冲入了麦田,不多时就把郎君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那匹受惊的马可在麦田里那几匹马中?”杜士仪立刻加紧追问道。

“这个……”尽管不明白杜士仪为何不施救而是问自己这种眼下不必要的问题,但那管事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在其中,受惊的马把郎君从马背上掀下,就已经跑了。”

杜士仪若有所思眯了眯眼睛,随即抬手对看着这边的崔俭玄打了个手势,等到人心领神会带上随从拨马顺着麦田中的奔马痕迹追了上去,他方才重新把精神放在了面前的姜度身上。尽管那套金针留在了杜十三娘身边,但对于昏厥休克的人,针灸本就不是效果最好的。看了一眼姜度瘀伤处处的脑袋,一旁又都是姜氏家奴,他便放弃了按压人中这种最简单的办法,径直取穴手臂上的合谷和内关,不过挤压掐按数下,就只听姜度口中呻吟了出来。下一刻,刚刚那忧形于色的管事慌忙屈膝跪了下来,双手按着那黄土地面声音急切地叫道:“郎君,郎君!”

姜度茫然睁开眼睛,好一阵子之后,方才意识到了此前发生了什么事情,面色一下子变得更白了。由于周身上下到处都是火烧一般的疼痛,因而他忍不住又痛哼出声,最后才声音沙哑地问道:“那匹蹄踏雪呢?”

见管事在姜度的质问下有些无措,杜士仪眼见姜家家奴在人群中询问,却始终无人敢出来诊治,他只能定了定神,便从旁代答道:“姜四郎但请放宽心,我已经请崔十一郎带人去找寻。这一片麦地都是青苗,它若是还在其中,蹄印尚在,一定会很快找到。眼下当务之急是,姜四郎既然醒了,我得重新在检查一番,若哪里有疼痛不适,请立时提醒我。”

姜度还来不及答应或反对,就突然觉得左臂一阵说不出的疼痛,顿时发出了一声痛呼。然而,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去想杜士仪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了,因为这家伙一下下找得极准,每次都能让他忍不住叫出声来。到了最后杜士仪再次查遍他周身,他已经是痛得满头大汗。

“杜十九,你怎的这么巧就在这里?”

“这话应该是我说的!”杜士仪试探过姜度的反应,确定脊椎等等要紧部位应当没受到大损伤,除却那些吓人的瘀伤青紫之外,从奔马上摔下来的姜度竟只是左前臂那处骨折最严重,心里也大大松了一口气。此时此刻,他没好气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倒不知道,我竟然名声大到走到何处都有人能随便认出来!而且还正好是姜四郎坠马受伤,需人救治的当口!”

姜度蹙眉沉思,随即便艰难地开口吩咐管事低下头来,又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紧跟着,那管事连忙站直了身子,笑容可掬地冲着仍未散去的围观人群团团一揖说道:“我家郎君说,刚刚不知是哪位火眼金睛认出了杜十九郎,还知道他精通医术,这才堪堪救了我家郎君!救命之恩非同小可,还请那位出声提醒的大兄出来,我家郎君要重重答谢!”

此话一出,一时人群中为之大哗,最后出来拍着胸脯说是自己认出杜士仪的,竟有三个人。然而,杜士仪笑着上前一一询问,其中两个前言不搭后语,第三个矮个男子却将杜士仪来历说得一清二楚,就连他当初抄录了金针拨障术的要诀给嵩阳观道士孙太冲的经过,亦是转述得一清二楚。正当他洋洋得意看着那几个姜氏家奴,期冀能得到一份重重犒赏报答的时候,却发现杜士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哂然冷笑。

“金针拨障术的事情,除却卢门弟子,以及嵩阳观的孙道长,我从未与别人提过,敢问尊驾是从何听来?”

躺在地上的姜度本就恼火于今天的无妄之灾,见那矮个男子瞠目结舌答不上来,他顿时一字一句地说道:“此人救命之恩,轻易答谢岂不是姜氏无礼!陈庆,请了人回东都楚国公姜宅,我要好好答谢他!”

管事陈庆闻弦歌知雅意,让两个家奴一左一右看住了那面露惊惶的矮个汉子。正在此时,杜士仪只听得远处仿佛传来了崔俭玄的声音。扭头一看,他就只见那边厢崔俭玄毫不在意地踏着田间青苗疾驰过来,身后的随从则是赫然还牵着一匹空鞍骏马。

第79章 名动天下

“郎君,喝口水吧。”

姜皎本能地伸出左手想去抢过那银壶,可不过微微一动,他便忍不住再次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想到刚刚自己居然脑袋一热,任由杜士仪给自己各处伤处敷止血散瘀散,又给左臂正骨上夹板,他就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个巴掌。那种几乎使他浑身痉挛的剧痛,他这辈子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然而,直到现在都没个大夫的踪影,去东都报信的人也尚未回转来,那个能够认出杜士仪的底细不明的家伙还被人看着,而那匹别人送给他坐骑蹄踏雪上,究竟是不是被人动过什么手脚也尚未可知……一切的一切都让养尊处优的他烦躁得浑身发热,此刻用右手接过银壶来咕嘟咕嘟使劲喝了几口,最后便看着一个方向发出了一声冷哼。

“那杜十九郎又在干什么?”

官道上围观的路人已经渐渐散去,两边都已经恢复了通行,而那一片被发疯的奔马、姜氏家奴以及来来回回跑了一回的崔俭玄主仆踏坏的青苗前,杜士仪正在和一个满脸愁苦的农人说话:“……所以,你说既然踏坏了三亩地的青苗,按照一亩地约产一石来计,便是一亩地大约百五十钱,四亩地就是六百钱。虽则你可以补种,但毕竟耽误了农时,如此打个折扣,赔你钱四百文,如何?”

两京贵胄子弟每逢春日踏青时,常有纵家奴踏坏田间青苗,农人往往只能自认倒霉,今日这农人听说楚国公之子竟是跌入了自家田间受伤,压根就没想到真的能够得到补偿。此时此刻,喜出望外的他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声道谢不迭。一旁的崔俭玄闻言眉头大皱,正要嘀咕自家既救了人还要替姜度掏钱,却不想杜士仪又撇下那农人转身走到了姜度面前,竟是将刚刚对这中年农人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又对姜度转述了一遍。

“你说什么,还要我赔他踏坏的青苗?”

见躺在地上的姜度果然满脸愠怒,一旁的姜家那管事亦是不以为然,杜士仪便含笑说道:“姜四郎可否单独听我说几句话?”

姜度狠狠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阵子,这才没好气地让那管事退远些。然而,下一刻杜士仪蹲下身来说出的第一句话,却让他猛地心头一缩。

“姜四郎,楚国公元勋之后,又昔年有匡助圣人诛逆之功,却因宋相国建言而一时投闲散置,并累兄弟。今日之事说是无妄之灾,但若朝中非议再起,小事也会变成大事。我知道姜四郎遭此无妄之灾,心中自然愠怒,然农人无端受累,收成有损,岂不同样是无妄之灾?若是所偿和真正的损失相差太大,不免为人指斥邀人心,但四百钱足以清偿踏坏青苗的损失。以区区四百钱使农人感恩戴德,届时若再有人在御前美言,自然于四郎声名有利,何乐而不为?”

区区几百钱根本不放在姜度眼里,然而,杜士仪这一番话却不得不让他为之深思,尤其是那偿钱多少的分别。只一瞬间,他便嘿然笑道:“杜十九郎真的是好精明算计!好,便依你!”

等到杜士仪扬手把自家那管事叫来,他当即吩咐其去四百钱补偿那农人损失,等到那管事有些不情愿地去了,他才若有所思地看着杜士仪颔首之后转身离开的背影,暗想怪不得崔氏会如此高看这么一个已经家道中落的家伙,却原来不单单是会弹琵琶会做诗!

见那姜家管事满脸不得劲地去和那农人说话去了,杜士仪便低声吩咐田陌到旁边去看着,免得这种豪门家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待转过身时,他就看见崔俭玄脸色微妙地站在后头,知道这小子一直都没和姜度说过一句话,必然还记着从前那些旧账,他便笑着说道:“这下你放心了?我可不是做了好事还要替人掏钱的滥好人!”

尽管也猜过这个可能,但听到杜士仪真的能说动姜度去赔人的青苗钱,崔俭玄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随即便勾肩搭背地把杜士仪拉到了一边,满脸叹为观止的表情:“你别看姜四郎已经入仕为官,那脾气比我还拧,家里奴婢稍有不如意动辄打骂,在外头也是我行我素,亏你能说动他!”

杜士仪闻言莞尔。他只是因为当初在毕国公窦希瓘夜宴那一回,姜度嚷嚷着要人做诗,随即又反手把柳惜明卖了,后来还在外头宣扬柳惜明的丢脸事,所以觉得这个贵介子弟固然我行我素,可心如明镜,应该用道理还能够说服。当然,身边还有崔俭玄在,再加上此前那一番救助情分,他也不怕人翻脸!

随着楚国公姜宅那拨人一块赶到的,除了两位东都有名的大夫,还有姜度的嫡亲弟弟姜广。和性格倨傲我行我素的兄长相比,他却是一个腼腆的少年郎,此刻极其恭敬地歇过崔俭玄和杜士仪后,他便仿佛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似的卡了壳。而杜士仪不等轻咳一声的崔俭玄说话,便笑容可掬地说道:“既然姜四郎已经带人来了,这儿也用不着我和崔十一郎。我们便在此告辞,先行启程赴嵩山了。”

“啊……”姜广不禁瞪大了眼睛,随即有些为难地说道,“二位对家兄援手之恩,本应该请二位回去再行拜谢的……”

“路见危难,本就该伸出援手,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崔十一郎也是这么想的。”杜士仪一口把崔俭玄一块带了进去,随即才诚恳地说道,“更何况姜四郎的伤势要紧,日后彼此还有相见的机会,到时候等姜四郎伤势痊愈,再相会畅谈,岂不是比如今这样子来得愉快?”

想想兄长那样骄傲的人,被人看到这样的受伤丑态,如果真的把恩人请回去了脸面更下不来,姜广立刻醒悟过来,慌忙点了点头,又千恩万谢之后,方才回身去了,却是吩咐将那个兄长亲口说要好好“拜谢”的矮个汉子由两个姜氏家奴形同押送似的送上了后头一辆马车,又把兄长抬上了一辆牛车。

而目送着姜氏这一行人离去,杜士仪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头也不回地说道:“怎么,不能回东都去看一场鸡飞狗跳的大戏,心里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