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赫赫崔氏,天子宣召

这一夜的崔宅夜宴,和前一日毕国公窦宅那高朋满座宾客如云的盛况不同,尽管那座轩敞的前堂也同样坐得满满当当,但从上到下全都是清河崔氏许州鄢陵房的子弟。上一辈崔知温等兄弟六个都去世了,下一辈崔泰之崔谔之崔韪之等兄弟众多,如今同居东都永丰里的便有崔氏六房,彼此和睦宛若一家,每逢节庆便是合家团聚济济一堂,因而今日这般正堂挤满的场面并非第一次。只是,这样家宴的场合出现一个外人,杜士仪自然仍是众矢之的。

只这个众矢之的,却并非敌意,而是善意。可这样的善意,却依旧让他感到头皮发麻。无论是崔泰之崔谔之这样的父执长辈,还是崔俭玄长兄崔承训,抑或是其他老老少少,个个都在频频打量端详他,邻座的崔俭玄嫡亲幼弟崔錡甚至还黏人似的凑了过来,一个劲打听崔俭玄在卢氏草堂中究竟是怎么过的,最后被崔十一郎没好气地敲了好几个栗枣,这才不情不愿地苦着脸抱头离去。

而如此家宴,崔家少不得尽遣家妓歌舞娱乐,作为长辈的崔泰之等人也多有考较晚辈诗文,但却没有一个人挑上杜士仪,连带着崔俭玄也躲掉了往日最怕的事。

夜宴结束,崔俭玄二话不说拉着杜士仪回自己的院子安置,走在路上这才得意洋洋地说道:“杜十九,我今天可是沾了你的光。公孙大家近来在河南府都畿道京畿道河北道各地名声大噪,那本就精彩绝伦的剑器浑脱配上壮乐雄词,还有冯家三姊妹的歌,一时之间连那些想仿效她的人都没辙。我可是对人说,那些诗都是你写的,我还替你改过几个词,于是刚刚九妹虽说不服气地找了好几个兄弟,可谁也不敢上来挑衅你,就连我也不用绞尽脑汁作诗了!”

面对得意洋洋替自己扬名的崔俭玄,杜士仪只觉哭笑不得。然而,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说他昨晚上自己也禁不住柳惜明一再相激又破了例,因而也不好说崔俭玄什么,只是借故敲打道:“怪不得此前见齐国太夫人的时候,我险些被问得汗流浃背,原来是你这小子嘴也太快了,生怕人不知道似的什么都说,你就不能藏些秘密?”

“藏什么藏,就算我不说,你以为七叔在登封当县令是白当的,风吹草动全都传回了东都,一个人知道其他人就都知道了!”见杜士仪顿时语塞,崔俭玄方才笑吟吟地借着酒意和杜士仪勾肩搭背,随即轻声说道,“一世人两兄弟,你好我也好!总之卢师要真的坚辞出仕,回头启程回登封的时候,你千万到这来一趟,把我一块捎回去!这兄弟姊妹多的麻烦你也瞧见了,尤其是我阿姊和……哎哟!”

他那话头突然打住,继而发出了一声惊咦。杜士仪闻声抬头,却只见傍晚时曾经一度误以为是赵国夫人的崔五娘笑吟吟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和早先刻意沉稳端庄的装扮不同,此时此刻,她不施粉黛淡扫蛾眉,满头秀发不用金玉,只用一根骨簪松松绾了一个堕马髻,身上一袭大交领胭脂色襦袄,外罩一件泥金蜀锦半臂,下头一条金泥簇蝶裙,脚踏一双织锦小头履,双臂之间则搭着一条长而宽的银泥帔子。乍一见朴素华贵并重,再加上她容色殊丽,通身散发出一种介于少女和少妇之间的别样风情。

“十一郎,这是带杜十九郎去你那儿歇息?”见崔俭玄半捂着眼睛,却敢怒不敢言地有气无力答应了一声,崔五娘方才莞尔笑道,“难得你有个形影不离的友人,阿姊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你自己别忘了,这一旬要交的功课。唔,正好卢公在东都,我索性让人把积攒下来的那些都送过去,想来他也一定会满意于你这弟子上进好学。”

崔五娘说着便又冲着杜士仪点了点头,却是只说了一句,十九郎但请把这儿当成自己家,随即便带着几个侍婢飘然而去了。她这刚一走,杜士仪方才发现,崔俭玄仍然无奈地伸手遮住了眼睛,赫然一副有苦说不出的表情。

“早知道我就不该为了早点回嵩山去,对她们说卢师要求严格,每月都有月考,每旬都有课业要交,我若是错过将来就惨了,结果被她逮着空子,硬是禀告祖母和阿娘,让我每旬都把课业交给她,说是汇总了一块送嵩山给卢师批答!这下完了,我此前交上去的课业好些都是凑数的!”

“你这是自己作茧自缚!”

杜士仪嗤笑一声后,暗道自己在嵩山没了裴宁那么个魔鬼师兄,崔俭玄在东都却有个魔鬼姊姊,不禁暗叹这家伙从小吃亏还不长记性。回了崔俭玄那院子,他原以为不拘腾出东西厢房哪一间也就够了,却不想崔俭玄早已让人在正房之中给他另收拾了一具卧榻。知道这家伙执拗起来挡都挡不住,他也只能由得人去,待沐洗换了一身崔俭玄的衣裳躺下,他勉强打起精神说了公冶绝传剑法的事,继而甚至没精神去听隔壁另一张卧床上的崔俭玄都说了些什么,翻了个身须臾就沉沉睡着了。

连日旅途劳顿,再加上前一夜又是宿醉,尽管白天补过两觉,但终究是累过头了,杜士仪只觉得这一觉睡得香甜而又安稳,甚至连个梦都没有。当大清早被一阵鸟鸣惊醒的时候,他甚至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嵩山悬练峰的草屋,等睁开眼睛看见屋子里的陈设,这才陡然想起昨夜夜禁,他是留宿在了崔家。

那会儿听说是正堂宴崔氏子弟,寝堂则是崔氏女眷,散席的时候他随着崔俭玄一路回来,因掌灯的时候屋子里毕竟昏暗,又带着几分醉意,并没有注意到房中格局。此时此刻,就只见这屋子里摆着两张矮足卧床,他对面那张上头是空的,连衾枕都已经收了起来,临窗是一方长坐榻,显然是平时崔俭玄看书或是闲坐时所用,角落里还能看到散落了两三卷书,此外还有几本形似他那首创线装书似的书籍。而在这外头,则是悬着一道竹帘,影影绰绰能看到有人在外走动,却是悄无半点声息。

他一骨碌坐起身来,而这起身的动作自然而然便使得身下卧榻发出了一阵响声,下一刻,便有一个侍婢挑帘快步进来。只见她白衫红裙,外头罩着短半臂,手中捧了杜士仪昨夜换下的那套衣衫,上前行礼后便默默动作轻柔地服侍他更衣,继而又有婢女捧了铜盆送水洗漱。待到一切都停当了,此前那侍婢才恭恭敬敬地开口说道:“杜郎君,十一郎君去了太夫人那儿,临走前留下话,说是请您告辞之前,务必再去太夫人那儿一趟。”

“什么时辰了?”

“巳初了。”

杜士仪在嵩山哪天不是卯初起床,一听此刻已经巳初,再一见格子窗外,着实已经天光大亮,他不禁暗自苦笑出门在外一个不留神,多年养成的良好习惯就丢了。点头答应之后从这屋子出去,他就只见外头已经摆好了早饭,六色白瓷碗碟,一品粥二色点心三色小菜一应俱全,都是家常风味,睡了一晚上饥肠辘辘的他自然二话不说就风卷残云扫了大半,等到出屋见是一个大晴天,他忍不住大大伸了个懒腰。

再见齐国太夫人杜德,却没有太多的客套话,一则是代为向卢鸿转致谢意和歉意,二则是婉转提点了些洛阳城中需得注意的人家。除却政事堂那两位宰相以及朝中重臣之外,杜德还特意告诫道:“有些人能敷衍则敷衍,最好不要开罪,比如毕国公窦家这样的贵戚,还有楚国公姜家这样虽宰相建言贬官却依旧还得宠的,那几位亲王贵主,还有则是……”

稍稍顿了一顿,杜德便语重心长地说道:“王毛仲王大将军。这等气势正盛御前备受信赖,但却招怨不少的人,若是能够,有多远躲多远!”

昨天送出了两把桃木梳,顺便还了崔俭玄该得的那一份钱,此刻回程的时候,杜士仪两手空空,身后只跟着一个田陌。崔俭玄倒是有意送他两个婢女,道是不论去服侍卢鸿,还是留给杜十三娘都好,可那天去见崔五娘冒牌的赵国夫人时,那些婢女的眼神让他反感,因而他想都没想便婉拒了。此时此刻,骑马走在宽敞的大街上,他忍不住一路走一路琢磨杜德特意嘱咐的那些话,等远远看见劝善坊旅舍的时候,竟已经是接近午时了。

正出神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到田陌突然上前,抓过他那缰绳将马驱赶到靠墙的一边,他才发现一骑人从身侧飞驰而过,继而又是一行三四人。几人在前方旅舍门前停下,为首的那骑手滚鞍下马,随即便高声说道:“奉天子诏,赐嵩山隐士卢鸿车服,二月初五宣政殿召见!”

此话一出,杜士仪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下子全都没了。因见迎出来的店主慌忙拔腿便往里头跑,他连忙从田陌手中接过缰绳,快走几步赶上前去。当他在旅舍前头下马之际,四周早有人三三两两聚着好奇地围观,不多时,就只见卢望之搀扶着卢鸿快步从旅舍中出来。

第62章 帝后之心

温柔坊位于长夏门大街之西,由北往南第三坊。无论出城还是进宫,此坊都极为便利,因而坊中自然住着不少皇亲国戚达官显贵。除了蔡国公主宅和琼山县主宅以及几座官员宅邸之外,西北隅还有一座占据了约摸一坊的六分之一的豪宅,丝毫不逊于毕国公窦宅。此间是当年尚书右丞柳范为官时置办下来,如今柳范已故,其子柳齐物虽出外为睦州刺史,但关中柳氏世代豪富,偌大的宅邸仍是仆婢众多,出入冠盖如云。

柳家本宅在长安,此番天子巡幸东都,跟过来的柳家子弟也并不多。这会儿柳宅东南隅的书房里,柳惜明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直到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方才猛然转身一个箭步冲到门前,一把拉开了门。

“郎君……”

“如何,信可送到了?”

那从者慌忙低头说道:“柳婕妤正伴驾陶光园,信只能暂且交给了临波阁中留守的人。不过从前也有过这种情形,必然会有人送信去给柳婕妤。”

万一赶不上的话,那他就白费心了!

柳惜明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狠戾,随即就板着脸吩咐了那从者继续去打听着,砰的关上了门后,便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了主位的坐榻,随即一屁股坐了下来。平时在外最注重举止仪态的他很没有风度地垂着双足踢打着坐榻下头,眼神则不停地闪烁着,紧紧攥着的双手恰是显出了他绝不平静的心情。

他去嵩山求学于卢鸿,是千方百计请了一位京兆名士做举荐人,这才得以成行,骨子里他根本就瞧不起卢鸿这种出身名门著姓,却躲在乡野隐居,任凭自己和那些花草一块老朽的人。

然而,明明是一趟只为求名的求学之旅,他却偏偏撞上了杜士仪,去年回了东都后,他索性赌气在河洛之地四处游玩,再不归嵩山,即便听到天子竟然下了征书,他也没想到卢鸿真会应征而来。可现如今卢鸿不但来了,而且杜士仪更与其同行抵达,那天在毕国公窦宅夜宴时,还让他当众出丑!短短这么几天,他已经成了不少人的笑柄,今年要想求京兆府等第,几乎难如登天!

“杜十九……你该死……”柳惜明几乎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好一会儿方才松开了紧咬的牙关,长长吁了一口气,“卢鸿,你既然愿意教杜十九这个已经江郎才尽的家伙诗词歌赋,却藏着掖着绝不肯指点我。那好,你不是不想做官吗,我就偏要你出来做官!只要你受了官,便和那把隐居当成终南捷径的卢藏用是一丘之貉!可你要是不受……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辞!圣人最讨厌的,便是沽名钓誉假清高的人!”

只要姑姑能看到他那封信,事情必然会往他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

洛阳宫陶光园在徽猷殿之北,和宫城之间由一条长达数里的长廊相隔。长廊南北,南边是天子后妃的寝宫,北边则是自隋朝开始便当做是皇宫内苑的陶光园。园内不但有占地近七百亩的九洲池,泛舟赏玩最是妙地,而且遍植各色奇花异草,各厩之中也养了众多珍禽走兽。如今因为天子驾幸,自然更是日日热闹。

此次伴驾东行的后妃之中,除却王皇后和近年来最得宠的武婕妤,尚有赵丽妃皇甫德仪以及柳婕妤和刘才人,既有藩邸旧人,也有后宫新宠,虽则天子登基之初便示天下以简朴,众女仍不免在服饰上头争奇斗艳,竭力让自己显得妩媚娇艳。

尽管王皇后当年也嫉妒过常常争宠的赵丽妃和皇甫德仪,可如今这些藩邸旧人不可避免地和她一样年华老去,而宫中自开元初,屡有新人进御,如武婕妤这般更是承恩不久便封了婕妤,风头甚至盖过了太子生母赵丽妃,直逼她这皇后。因而,不得已之下,即便她对出身名家,李隆基颇为敬重的柳婕妤亦是颇为警惕,此番却不得不将其也列入了随行嫔妃之列,果使得李隆基颇为满意。

此刻身在陶光园中的马场,见李隆基以及宋王岐王薛王申王等一众人等在场中策马狂奔挥杆击球,一时观战嫔妃无不欢呼雷动,王皇后却仍是难免心烦意乱。随眼四下打量时,她却发现柳婕妤正从身后一侍婢处言语了些什么,随即便起身悄悄离开。留心到这一幕的她不禁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登时一面分神观看场中盛况,一面悄悄注意柳婕妤动向。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看到柳婕妤回了原座。仿佛感应到了她关注的目光,人只坐下一会儿,随即便起身往她这边而来。

“皇后殿下。”

柳婕妤在礼节上头从来让人无可挑剔,因而王皇后见其行礼下拜,忙伸出手把她搀扶了起来,因笑道:“这是在马场,又不是在外头,何需如此多礼。”

谦逊了两句挨着王皇后坐了,柳婕妤轻轻捏了捏袖子中那一卷纸,这才柔声说道:“难得皇后殿下带我等出来看大家打马球,妾原本不该惊扰。只是因为刚刚家里那不争气的侄儿送了一封信来,妾不得不报给皇后殿下知晓。”

“哦?”禁中内外不通片纸,这放在从古至今任何一个朝代都是不可能的,因而王皇后素来睁一只眼闭睁一只眼。这会儿柳婕妤郑重其事地把姑侄之间的这种小事都报了给自己,王皇后在满意之余,不禁又有些诧异。直到接过柳婕妤递来的纸卷,展开一看其中字迹,她方才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嵩山卢公大才,妾当初尚在家中时,便听家父提起过,而且始终盛赞不止。”

尽管身在宫中,但宫外发生的事情,柳婕妤虽不能说了若指掌,可该知道的也不会遗漏半分。柳惜明那另外一张字条她早就让从临波阁送信来的那个婢女吞入了腹中,此刻见王皇后不说话,她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妾那个侄儿无福,拜入卢公门下不出数月,便因为身体不佳回了东都将养,但对卢公却推崇备至。且大家如今令天下所有州县举贤士,倘若如卢公这样的大隐尚且不能任用,恐怕别人也未必愿意归心。然则此乃国事,妾备位后宫,不该多言,所以些许所思,便禀报给皇后殿下知晓,而且,侄儿这封信毕竟犯了宫规。”

王皇后和李隆基曾经共过患难,无论是诛除韦后,还是铲除太平公主时,她都颇预其谋。因而,柳婕妤如此坦言,她不禁欣然点了点头,随即把字条交给身旁的宫人道:“将柳婕妤这字条吞了。”

待到宫人慌忙照办不误,她方才和颜悦色地对柳婕妤说道:“此事我自会与三郎商量。至于你那侄儿,既然年纪还小,日后申斥两句就罢了。”

当柳婕妤千恩万谢辞了回座,王皇后见场中那场马球赛已经告一段落,且胜者恰是李隆基那一队时,她自然含笑和众妃一块起身喝彩。不多时,换了一身便袍的李隆基便神采奕奕地回到了她的身边坐定,轻轻摩挲着唇边那一缕胡须道:“今日宋哥大失水准,我胜之不武!”

“三郎既然说胜之不武,下次邀宋哥入宫再比试过就好,如此咱们还能再看一场龙争虎斗!”王皇后含笑说了一句,见李隆基果然大悦点头,她方才一面吩咐人温酒送上,待丈夫饮了,她才字斟句酌地说道,“自陛下去岁到了东都,大赦天下蠲免租赋,天下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朝中文武亦赞陛下是圣明之君,听说今岁科举更是贤才云集,再加上征召各州县的隐逸贤才,观此盛况,陛下已可追当年太宗陛下!”

这称呼从三郎变成了陛下,李隆基原本就因为酣畅淋漓打了一场马球而容光焕发,此刻面上更涌上了一股激奋的潮红。他笑着招手示意再满上一杯,随即方才笑吟吟地说道:“贞观之治,二十三年,朕如今即位至今不过数载,倘若真能开创一时盛世,全在卿卿此言。便以这一杯回敬!”

其余嫔妃侧眼看帝后互饮,一时表情各异。而王皇后却没心思理会这些人,满饮了一杯后,便趁热打铁地说道:“妾听得人言,嵩山卢公已然抵京?前时陛下征召,他屡屡不至,如今终究应征而来,正是因为陛下德政仁政深入人心。更何况,除了陛下,古往今来还有哪位君王能大度容他这般怠慢?若陛下授其以官,则天下隐逸,尽归心矣!”

“他既然来了,朕不信还留不住他一个嵩山隐逸!”李隆基傲然一笑,想起当初姚崇那切中自己心意的那封纳贤疏,而宋璟自秉政以来,清正刚直固然不错,可却每每不知道变通,他不禁又微微沉下了脸。

要寻一个称心如意的宰相,还真是难如登天!

第63章 师生之心

尽管旅舍之中平素也住过那些上京守缺的官员,赶考之后鱼跃龙门一步登天的乡贡进士,然而宣诏的天使来过之后,店主立时三刻醒悟到自家旅舍这一次住了一位多有名的隐士,少不得苦苦向卢鸿求赐墨宝。拗不过这店主的再三恳求,卢鸿遂以院中一棵梅树为形,三两笔勾勒出了一幅客舍赏梅图,题字落款时,脸上却流露出了几分踌躇。见此情此景,一旁的卢望之不禁眉头紧锁,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开口说话。

恰在这时候,外头却传来了一阵叩门,随即则是杜士仪的声音:“卢师。”

“进来吧。”

杜士仪在天使宣诏,送了卢鸿回房又一度出去了许久,此刻进屋子来到卢鸿身边,见其笔下那一幅横卷已经几乎完成了,他顿时沉默地站在旁边观瞻。这时候,卢鸿突然头也不抬地问道:“十九郎,你当初劝我先应征书,那时候可还有其他顾虑?”

迟疑片刻,杜士仪便点点头道:“卢师,我曾于草堂习抄《韩非子》,其中有如是之语。太公望东封于齐。海上有贤者狂矞,太公望闻之往请焉,三却马于门而狂矞不报见也,太公望诛之。当是时也,周公旦在鲁,驰往止之;比至,已诛之矣。周公旦曰:‘狂矞,天下贤者也,夫子何为诛之?’太公望曰:‘狂矞也,议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今有马于此,形容似骥也,然驱之不往,引之不前,虽臧获不托足以旋其轸也。’”

顿了一顿,见卢望之面露阴霾,而卢鸿则不动声色,他方才继续说道:“尽管世有光武及严子陵那样千古流传的佳话,但也有这等同样千古流传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虽则此言是否韩非托言伪作,尚未可知,然韩非之言,势不足以化,则除之,毕竟也深入人心。卢师那时屡辞征书,因而太子中允李公持书再至,且制书严厉非比从前,而崔十一郎使人报信,弟子那时候便觉得,卢师此次不能不应征而出。”

见卢鸿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突然下来走到案前,正对卢鸿开口问道:“弟子斗胆敢问卢师,后日应诏赴宫中时,倘若圣人授以官职,打算以何相对?”

这也是卢望之最希望打探的事,见此刻杜士仪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他也索性下来走到杜士仪身侧站定,这才问道:“弟子也想知道卢师的打算。”

“十九郎,你还记得此前在嵩山接到征书时,你是如何劝我的?屡辞征书是会被人诟病无视君臣大伦,但如今我既然已经到了洛阳,自可面辞君王厚意。治国理政,非我之所能,这是实言陈情。更何况,朝堂倾轧,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与其临到老却晚节不保,还不如依旧在山野之间教导弟子逍遥自在。”说到这里,卢鸿便在那一幅画卷上低头提笔落下山野逸人卢浩然的题款,这才放下了笔,“既有严子陵故事,我未必不能得偿心愿。”

“那倘若圣人为卢师预备的官职,便是与言官等同的呢?”想到齐国太夫人杜德对自己的暗示,杜士仪便索性实话实说道,“如此一来,就算卢师坦陈治国理政非所能,可建言得失拾遗补缺,圣人也好,朝官也罢,必然都会觉得是卢师力所能及之事。”

“小师弟莫非已经打探清楚了?”卢望之一贯镇定自若的人,此时此刻不禁失声惊呼道,“倘真是如此,卢师如何推脱?”

“铁面谏劝,朝中已有宋相国。便如同去岁驾幸东都,宋相国已经直言谏劝过,然圣人终究不听。以宋相国资历人望圣眷尚且如此,就算我有兴亡得失之谏,圣人十有八九听不进去。与其屡谏不听,到时候再挂冠求去,还不如息了此心专心教书育人。”卢鸿半点不以为意地淡然一笑,这才站起身徐徐走到了一大一小两位弟子面前,“当今圣人雄才大略,朝堂文武人才济济,哪里用得上我一个徒有傲气一无是处的山野逸人?”

傲气两个字,再加上刚刚卢鸿口中也提到了杜士仪之前说到的严子陵,杜士仪不禁和卢望之对视了一眼,全都看到了各自眼神中的恍然大悟。这时候,杜士仪便长揖行礼道:“既如此,弟子晚上有邀约不得不去,还请卢师宽宥。”

等到卢鸿颔首放了杜士仪离去,卢望之方才回到他身侧,低声问道:“卢师真的预备行险?”

“嵩山悬练峰,还有百多位求学的人,我不为自己,便是为了他们这千里迢迢的一片向学之心,也不得不竭尽全力。”

虽则不比南市行肆众多,但劝善坊中关了坊门,也自成一片小世界。在那些公卿贵第之外,闭门鼓之后坊中四门关闭之后,自有不少酒肆饭铺反而灯火大亮,内中林林总总各色人都有。其中东南隅的一座胡姬酒肆,就是入夜时分最热闹的地方。那些达官显贵们最喜爱的胡腾舞胡旋舞,在这酒肆中可谓是司空见惯。尤其是其中那个跳胡旋舞的舞姬,在常客们眼中技艺精绝无人能及。此刻当那大大的裙摆再次旋散开来,就只听四座一片喝彩声。

“好!好!”

一身平民打扮的窦十郎一面抚掌,一面高声喝彩,当这一曲终了,那胡姬行礼之后对着熟客们抛了一圈媚眼,随即款款下台,他才拿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思量着能否把这乐舞改进一二,融合到府中那些舞姬身上,这时候,身侧一个从者便凑近了来,低声说道:“郎君,那天来过的杜郎君,在楼上角落独酌,听说要了一斗酒,已经喝了很不少!”

“杜十九郎?”窦十郎陡然之间想起那一晚上与其和王维说话的情景,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旁边可有别人?”

公卿子弟便装到酒肆抑或那些坊间妓家寻欢作乐,这都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当然最忌讳的就是为熟识的人撞见。此刻见从者摇头,窦十郎微微沉吟,便点点头道:“带我去楼上,你带几个人清出附近的座头,我好和他说话。”

当窦宅的从者们全都料理停当,窦十郎方才上了二楼。到角落临窗那张小桌前,他委实不客气地在杜士仪面前盘膝一坐,见其只顾自己喝闷酒,他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抬眼看自己,顿时为之气结,不禁伸出手来在对方面前使劲拍了一记。

“嗯?窦……窦十郎?真是人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见杜士仪醉眼惺忪,嘴里酒气浓重,显见喝多了,窦十郎顿时皱了皱眉,旋即低声说道:“不是听说卢公二月初五入宫觐见吗?怎么你还有工夫丢下卢公在这独自喝酒?”

“觐见?就因为……就因为觐见,所以我才在这喝酒。”

想起上次杜士仪吐露的苦衷,窦十郎不禁心中一动,索性站起身换了个位置,就挨着杜士仪身侧坐了下来。发觉下头又换了一位胡姬翩翩起舞,四面起哄叫好嘈杂得很,不虞给人听见他们的话,他便单刀直入地问道:“是因为卢公不愿意出仕?”

“卢师好教书育人,喜诗赋书画交友,视弟子如儿女,哪里丢得下嵩山那些学生,还有那些多年相交的友人!”杜士仪一口气说到这里,随即突然抬起眼睛直直盯着窦十郎的眼睛,“就犹如窦十郎,让你丢下音律乐舞,去朝堂上天天和那些老翁们之乎者也,可愿否?”

“我才不乐意!”

挂着个亲卫虚衔却从不去亲卫府的窦十郎想都不想便摇了摇头,下一刻,他就只见杜士仪毫无尊卑上下地一把揪住了自己的领子,这一下顿时愣住了。

“窦十郎,但使你能让卢师逍遥还山,我送你两曲,不,三曲新曲作为酬谢,如何?”见窦十郎张大了眼睛瞪着自己,杜士仪这才松开了手,满脸苦笑地说道,“如此大事,谅你也没办法,就当我没说过……卢师却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身为弟子却不能出一点力,不喝酒还能如何?”

看见杜士仪径直搬起那不小的酒瓮就向嘴里倒酒,一时衣襟湿透,酒气更盛,窦十郎在思量再三之后,终于砰的一拍桌子,夺回了杜士仪手中的酒瓮,满脸没好气地说道:“事情是不小,但也不是没办法!但使卢公能够在圣人面前坚辞,别人那儿,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杜士仪一时眼睛大亮,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可你记着,答应我的三首曲子,一曲不许少!”

“但使你替我达成此事,三首曲子又何足道哉!”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窦十郎想都不想便迸出了如此一句话,旋即方才笑眯眯地说道:“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眼看窦十郎施施然下楼,邻座那些原本仿佛一心沉醉于歌舞的人,不多时也跟了下去,杜士仪这才把头埋入双掌之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倘若不是王维言说窦十郎对当官没兴趣,倘若不是因为他曾经一曲动其心,倘若不是窦十郎当初言谈之间对卢鸿颇有钦敬之心,倘若不是杜德说卢鸿出仕并非那些公卿大臣所愿,所以有可操作的余地,换言之,也就是朝中更多的人并不希望什么隐逸贤士出来抢位子,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只不过,这些谋划都得等到卢鸿入宫之后方才能生效。最要紧的,便是二月初五的那次谒见,可惜他不可能随行!卢鸿那等赫赫大名,可再有名声却敌不过朝中权者的一句话。在这世上,即使要自保,要保护自己重视的人,也得先有相应的权势,否则寸步难行!趁着这次到洛阳,他得为日后做好准备!

第64章 入宫

洛阳宫本隋时紫微城,唐初改作洛阳宫,武后年间又改为太初宫,等中宗即位又改了回来。时至今日,天子巡幸东都洛阳,这座洛阳宫在空虚多年之后,又迎来了主人,一时内外戍卫严明,帝宫气象尽显无疑。杜士仪从前那些记忆也只是远望过这座雄伟壮阔的宫城,此番因卢鸿召见之故,他得以与卢望之过星津桥天津桥黄道桥,将卢鸿送到洛阳宫外,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站在右掖门外,想起刚刚策马渐近的时候,曾经少许窥见那座当年武后令巧匠所筑的恢弘明堂,也就是如今的乾元殿的庑顶,他一时又分神了片刻。

卢望之就没杜士仪那许多杂念了,搀扶着卢鸿的他瞥了一眼四周戒备森严的甲士,忍不住低声说道:“卢师,我和小师弟只能送到这儿了,您务必保重。”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你不用这般操心。”卢鸿说着便若有所思地看着杜士仪,见其目视宫阙,仿佛有些出神,他便轻声笑道,“十九郎这样子才该是寻常人初到洛阳宫的模样,你也不用杞人忧天了,和十九郎先行回旅舍去吧!等我出宫,咱们也可以启程回嵩山了。”

杜士仪不过也就是在心中设想一番那昔日明堂是何等气象,此刻正巧听见卢鸿最后一句话,他忍不住心中咯噔一下。然而,面对卢鸿那淡然却自信的笑容,他只觉得自己再去提醒如此饱经沧桑的老者着实多余,因而也只能如卢望之一般,轻声提醒道:“卢师千万保重。”

“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撂下这句话后,卢鸿便微微颔首,随即转身随着前头那引路的官员径直进了右掖门。眼看着那身影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消失在了漆黑而漫长的门道之中,杜士仪忍不住轻声嘀咕道:“这门道究竟有多长!”

“洛阳宫墙都是先用夯土所筑,然后两面砌砖,光是那一层夯土便深达二十五步,高约十丈,你说门道有多长?”

卢望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门道的方向,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只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是朝官云集之地,咱们本就因特许才送到这儿来,接下来在此等候反而碍事,就如卢师所言,回旅舍去吧。自从前几日接了天子召见的诏命,接下来的邀约咱们都借此推辞了,若是卢师真的能够回乡,咱们也得立刻打点准备起来,否则此后这个请那个邀,却也是麻烦。”

卢望之那故作轻松的表情杜士仪怎会看不出来。卢鸿的性子虽宽厚慈和,但骨子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傲气和执拗。尽管今日要去见的乃是当今天子,可万一做过了头,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于是,他嘴上答应着,过了天津桥上了定鼎门大街,他就突然拍了拍脑袋说道:“我都险些忘了,今日崔家五娘子带着十三娘和竹影田陌去逛南市,我总觉得有些不放心,打算去南市找找他们,还是大师兄先回去吧。”

“也好。可惜王十三郎留宿那一夜之后就走了,否则我还有个酒友!”

卢望之仿佛不疑有他,说笑两句后,当即两人便在路口分道扬镳。这时候,牵着马的杜士仪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

那天他去崔宅赴约,此后便是天使宣召卢鸿二月初五也就是今日入宫,他在请动窦十郎出马之后,又和崔俭玄商量了两次,让其在那些公卿之家探听口风。今日杜十三娘也是被他哄出门的,小丫头并不是那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可他让崔俭玄设法请了崔五娘相邀其一块逛南市,杜十三娘想着盛情难却,也就答应了,如此他便有了个打发走卢望之的最好借口。而他眼下要做的,便是等着崔俭玄那家伙来和他会合!好在他东张西望,并没有等太久,就只见大街上一人策马驰来,到他面前利索地一跃下了马,东张张西望望,最后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用看了,大师兄回旅舍去了。”

崔俭玄轻咳了一声,这才没好气地说道:“大师兄虽说散漫,可总是谦谦君子,就算给他瞧见也没什么要紧,我这是担心九妹悄悄跟出来!”

见杜士仪面色有异,他便叹了一口气:“你别看祖母把她禁足了,她在家里头可比我兜得转,就连阿娘也常常由着她性子,万一有人纵容她跟着我跑出来,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好了,咱们别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呆着,且到积善坊北门那边一家胡姬酒肆等着。那地方上下两层,是霍国公家的家奴置办的产业。里头那几个龟兹舞娘倒技艺寻常,但因能够看见宫门进出的情形,因而一位难求,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订下的!”

杜士仪知道崔俭玄算是洛阳城中地头蛇,因而自然听他的。两人拨马到往西进了积善坊的北门,果然就在坊门附近看见了那一座二层酒肆。那酒肆高过坊墙一截,正临右掖门,想也知道,如此产业若光凭财力,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果然,他和崔俭玄因没有带随从,门口迎客的酒保还为此挡了一挡,可当崔俭玄报出一个崔字,他立刻变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把他们俩迎上了二楼一处用屏风单独隔出来的好位子,恰是正正好好可以隔着洛水看清对岸宫门处的情景。崔俭玄一坐下就没好气地打发了酒保下去,和杜士仪相对无言喝了一会儿闷酒,又言说自己令人打探过好几家动向,得知窦十郎果不曾食言,一一拜访,见杜士仪长舒一口气,他顿时没好气地伸了个懒腰。

“只可惜,要打听宫内的情形是犯忌的,只能这么干等!”

“谁说一定要干等?”

随着外头传来这么一个声音,杜士仪立刻扭头望去,却见一个少年郎君背着手从屏风外头转了进来。若不是此前已经见识过这番扮相,眼下又看到这么一个活脱脱形似崔俭玄的少年郎,他非得糊涂了不可!

而崔俭玄瞧见来人,先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便重重以手击额,哀声说道:“你怎么还是跟出来了!”

说完这话,他仿佛觉得自己太过软弱了些,连忙抬起头恶狠狠地说道:“祖母不是禁了你的足吗?还有,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你也敢来!”

“我这几天替祖母抄写了请普寂大师供奉的佛经,所以今天开始就不用禁足了,只是十一兄你不知道罢了。”

崔九娘得意洋洋地看着瞠目结舌的兄长,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至于到这儿么,只是我在此等人罢了,绿蝉和云翘都在外头守着,车马也在坊门外头,我可不像十一兄你,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偷跑出来。”因见杜士仪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她便拖长了音调说道,“十一兄大约不知道,今日是贵主进宫的日子。”

此话一出,杜士仪只是微微有些意动,崔俭玄却一下子明白了其中意思。尽管长安洛阳两城中足有二三十位公主,但能够常常入宫的公主却只有两位,便是和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而崔九娘就曾经在定鼎门东第一街的正平坊安国女道士观随玉真公主修过道,颇得那位贵主喜爱,甚至曾经随其去长安呆过一段时间,入宫见过皇后和诸妃!于是,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喜不自胜地说道:“那九妹可能打听打听,宣政殿中的召见……”

见崔九娘眼神闪烁地看着崔俭玄,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杜士仪沉吟片刻便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对崔九娘深深一揖。起身之际,他见她面露异色,当即诚恳地说道:“九娘子,卢师此前曾接到过数次征书,但一直坚辞婉拒,此次进京,并没有出仕之心,只想回归嵩山。卢师对我和十一兄有授业解惑之恩,所以我和十一兄都深为担忧他此次面君是否一切顺遂。倘若九娘子能随贵主入宫一探究竟,杜十九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必定竭尽所能!”

看着满脸肃重的杜士仪,足足好一会儿,崔九娘方才扑哧笑出了声,见崔俭玄也二话不说起身对她深深一揖,她便嘴角一挑道:“好啦,不和你们开玩笑了。贵主车驾应是就要到了,我得下去候着。这事情我也不能随便答应你们,贵主若是不去宣政殿,我也打探不出什么来,若是去了,那我就帮你们一次。不过,你们俩可别忘了,欠我一个人情!”

说完这话,她便笑着转身飘然而去。好一会儿,杜士仪方才探头出去往下头张望,却只见崔九娘正好刚走出酒肆,此刻正犹如孩子似的雀跃地轻轻蹦了一步,随即仿佛心有所感一般,抬起头来和他对视了一眼,又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这才施施然出了坊门。

她这一走,杜士仪和崔俭玄都发现了那辆停在坊门不远处,此前他们只一味注视宫门,因而忽略过去的牛车。随着那牛车起行,渐渐和定鼎门大街上过来的一行车队在星津桥前会合,继而从右掖门缓缓而入,他和崔俭玄对视了一眼,崔俭玄便喃喃说道:“只希望,这一回九妹真的能够帮上忙……”

第65章 玉真公主

车入右掖门,便是皇城。尽管从武后退位之后,洛阳便不再是大周国都神都,但皇城之内一众官署仍然是五脏俱全。一路行去,左为大社,右为十六卫和门下外省殿中省秘书省等等几十个官署,前行许久方才是一条南北宽达三百步,横贯东西的天街,而在天街的北面尽头,便是宫城四门。尽管刚刚畅通无阻,但此刻一行车队却在长乐门前停了下来。下了车的崔九娘见第一辆车上几个道姑簇拥着一个二十许人的女冠下来,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无上真师。”

那女冠头戴飞云凤炁之冠,身穿五色禺霞山水袖帔,下着飞青华裙,行走之间风姿绰约,此刻闻听崔九娘的声音而抬起头时,但只见面上薄施脂粉,秀目流光,红唇嫣然,嘴角恰是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怪不得你之前不肯登车,原来又穿了这么一身男子衣衫!崔家家教最严,怎就没人管你?”

“这不是行动方便吗?”崔九娘亲昵地上前去搀扶了玉真公主的右臂,又笑着说道,“再说,阿兄回来了,我穿上这一身,十个人里头九个都会认错,出来也就方便多了。无上真师,我可在家里被禁足好几天了,好容易才托你的福脱身出来,你就行行好,别说我的不是了。”

她说着便皱了皱鼻子,轻声嘀咕道:“都是那该死的杜十九,阿兄什么都听他的,我不过是戏耍了他一次,他就在祖母面前告了我一状,害得我几天都没能踏出房门一步!”

“哎呀,还有人能治得了你?”玉真公主诧异地挑了挑眉,见一旁傅母以目示意,她便摆了摆手,吩咐其自去长乐门那边办理验符入宫之事,继而便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的杜十九,就是那个在毕国公窦宅夜宴之际,献了一首新曲,继而又以一首胡腾诗,让四座啧啧称奇的那个樊川杜十九?”

“啊,无上真师竟然也听说过他?这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什么坏事,这分明是好事……看来,那杜十九可把你惹得不轻啊!”玉真公主虽是公主,但入道以后,随侍修道的贵女们都不以贵主相称,而是全都称呼一声无上真师,她亦甘之如饴。此刻面对崔九娘这欲扬先抑的说法,本就听说过杜士仪名声的她顿时更加好奇了起来。“我倒是听人说,他此前常常出入宋哥和岐哥还有不少公卿的宅邸,后来却大病一场江郎才尽,可观其如今病愈复出,似乎江郎才尽四个字,却是别人以讹传讹吧?”

“谁知道!”崔九娘轻哼了一声,这才笑吟吟地说道,“不过我瞧他未必有多少本事。就算真有如今的能耐,那也得归功于拜了一位名师。无上真师可知道,两年前他病愈之后,可是拜入了如今圣人命人持币礼征召的嵩山大隐卢鸿门下!”

“哦?”玉真公主隐隐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毕竟她虽听过传闻,可两京才俊太多,她原本也没太多关注,这会儿方才想起来,崔九娘的兄长仿佛也是拜入了那位卢鸿门下。随着长乐门放行,她扬手吩咐不用肩舆,索性一路和崔九娘步行入内。

她和金仙公主修道,两京公卿贵第多有遣女相从,所以她当然看得出来,崔九娘来修道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更多是为了能够从家里溜出来。然而,崔九娘博闻强记却是诸女之冠,道家典籍过目不忘不说,个中理解也别具一格,再加上脾气直爽,她倒是对其颇有几分真心喜爱。因而数日前崔九娘托人转述自己被禁足家中请她帮忙,她想都没想就让人给崔家带了个信,今日趁着进宫,便将她一块捎带上了。

快到光范门时,她见门前罗列卫士,便知道兄长正在见人,可此刻却并非常朝的时辰。这时候,一旁的崔九娘便忍不住轻声问道:“可是圣人在召见哪位相公?”

李隆基在洛阳这一年多来,大朝御乾元殿,常朝却和从前历代皇帝一样都是在这宣政殿,下朝之后却鲜少御此大殿。玉真公主本就狐疑,听到崔九娘这话,她就更疑惑了。招手叫来门前一个值守的亲卫一问,她顿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瞅了一眼旁边的崔九娘便笑着说道:“你不是想知道里头的人是谁么?”

见崔九娘面露好奇之色,她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就是你咬牙切齿的那杜十九的老师,嵩山大隐卢鸿。别的我倒不在意,只听说他和上清宗司马先生有些交情,料想应也是颇具逸气之人……既然不是国事,咱们索性去看个热闹!”

阿姊真是神了!

眼见玉真公主信步往前走,面对这么一个结果,崔九娘顿时心里对阿姊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不是瞧着崔俭玄这几天天天都从家里溜出去,不知道和杜士仪商量什么,担心万一天子召见卢鸿事有不偕,崔俭玄会急躁冲动,崔五娘也不至于让她出面。如今有了玉真公主,好歹即便有个万一,也能够设法挽回。于是,她慌忙快步追上了玉真公主,见把守光范门的那些亲卫根本不曾阻拦,顿时更松了一口大气。

洛阳宫主轴上的三殿为乾元殿、贞观殿和徽猷殿,宣政殿并不在其中。当年的明堂在武后退位之后,便改作与大明宫那座含元殿只差一个字的乾元殿,其后两殿中,贞观殿在太宗时常用作朝会和饮宴,但其后便渐渐只做天子内寝,徽猷殿亦然。于是轩敞明亮而又多次整修的宣政殿常常作为常朝饮宴之所。然而,天子在朝会之外召见臣下,多半却在其后西北面的同明殿和亿岁殿。正因为如此,玉真公主方才会觉得,哪怕卢鸿久负盛名,可在如此大殿中单独召见,却有些过于怪异了。

她自然不会去做听壁角的事,到了高高的大殿底下台阶处一站,瞧见殿门口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正在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她便轻轻拍了拍巴掌。在这种一声咳嗽都听不见的地方,这声音虽然轻微,但自然不虞人听不见。果然,那人立时恼怒地看了下来,待发现是玉真公主,他连忙一溜烟从台阶上下来,笑容满面地说道:“贵主来得正好,我正思量,该去找谁来!”

“怎么,是召见的人惹阿兄生气了?”作为李隆基一母同胞的幼妹,玉真公主自与别人不同,平日仍是习惯以阿兄相称,见那内侍面色愁苦地点了点头,她不禁皱了皱眉,“听说今日召见的是嵩山隐士卢鸿,名噪一时,性子也理应不是冲动急躁的人,莫非他敢当面指斥?”

“这倒不至于。”那内侍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见玉真公主身后跟着一个男装少女,面目依稀有些熟悉,料想是其亲近之人,而其他女道士都离得远远的,他便低声说道,“是这卢鸿实在太不识趣了。此次召见,是苏相国领他进来的,可他竟然进殿不拜!这也就罢了,苏相国问其缘由,他道是礼者,忠信之所薄,不足可依。山臣鸿一敢以忠信奉见,就是不拜。”

见玉真公主果然瞠目结舌,后头那男装少女亦是瞪大了眼睛,他叹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大家下旨令各州县举贤士,因而对此等傲骨铮铮却又有真才实学的,那也是真心敬重。因而不但不怪罪,又召其入内殿赐酒食,如此恩遇,除却平日极其亲近的,也就只有宰臣方才有此荣幸。

可是,赐酒食之后,这说话之间,便又出岔子了。大家赞他隐逸大才,他说自己实无治事之能,不堪任用;大家赞他有教无类,他答以弟子向学之心甚坚,自己只是稍稍点拨……总而言之,大家说什么,他就愣是能让大家不高兴,那真是个固执的老头!”

他越说越是大摇其头,最后便说道:“大家是一心想召其出仕,最后便说欲拜其为谏议大夫,可他竟一味坚辞。大家这就很不高兴了,可看他这样子,十有八九打算硬抗。再这么僵持下去,大家恐怕……”

听到这里,玉真公主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便说道:“力士,你随我去殿外一窥究竟。”

见玉真公主和高力士拾级而上,崔九娘自然老老实实等在了下头,但心里却着实七上八下。尽管崔五娘说卢鸿多次不应天子征书,显然是个傲骨铮铮的人,可她在两京这么些年,看多了为求名求利不择手段,甚至变着法子扬名的人,再加上早有人把隐居当成了仕宦的终南捷径,她总觉得卢鸿也不过觉得一再辞征,有利于其名扬天下。如今看来,这还真的是她小瞧了人,卢鸿竟选择固辞而不惜惹得天子愠怒,怪不得阿兄和那个杜十九都如此担心!

记得谏议大夫可是正五品上的高官!即便是以门荫出仕的世家子弟,熬到这一层不少也都得一二十年!

大殿之外,窥见内中天子坐在宝座上,面色晦暗看不清表情,而卢鸿则是背对着自己而立,那苍老的背影却显得极其挺拔,玉真公主忍不住又瞥了一旁的高力士一眼。果然,高力士脸色尴尬地低声说道:“都快两刻钟了。我原本还以为大家会拂袖而去,如此背后方才好劝解,否则万一那卢鸿指斥宦官干政,我倒无干,大家面上更不好看。可谁知道……竟是就这么僵持了下来。再拖延下去,恐怕大家愠怒,那卢鸿莫大年纪,也未必支撑得住。”

“你说得没错。”玉真公主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是有了主意,“你去取纸笔,我给阿兄写几个字,回头你就当要紧奏疏送上去。”

“好计,贵主真妙策!”

不消一会儿,隐在大殿外头廊柱后头的玉真公主便执笔一蹴而就。而高力士顾不得墨迹是否干透,使劲吹了吹便卷了起来,继而双手捧着匆匆入内。待到了御座前头,他便恭恭敬敬地捧着那纸卷双手呈上道:“大家,京兆府送来了要紧奏疏。”

“嗯?”一僵持就是两刻钟,李隆基心里已经满是恼火。伸手抓过那纸卷一把展开,他看清楚那几行娟秀的字,立时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与其强求,不如赐其官职,放其还山,如此全其隐逸之志,阿兄亦可收天下贤士之心,岂不两全其美?”

第66章 出宫

在君前纹丝不动一站两刻钟,对于寻常人来说兴许并非什么难事,但对于年事不小的卢鸿而言,却已经几乎到了极限。此时此刻,见高力士送上那一卷奏疏,天子的表情恍惚有些变化,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老了,与其利欲熏心踏入官场漩涡,还不如继续在山野之间过自己怡然自得的日子!若他真的想周游于权贵中间,小心翼翼地琢磨别人的心意往上爬,他何必早早就断了仕途之心!

御座上的李隆基缓缓将手中那张白麻纸再次卷成了纸卷,随即端详了卢鸿好一会儿,这才声音缓慢地说道:“卢卿此前说见朕以忠信,今朕已深悟也。不过,卢卿隐于山林多年,传道授业解惑,莫非将来授业弟子也要如卢卿这般,独善其身,终身不仕?”

听到这个问题,就连此刻侍立在御座旁边的高力士也忍不住替卢鸿捏了一把汗。而卢鸿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便深深一揖道:“山臣去岁接到征书之后,便曾经对诸弟子说过,治国平天下,非山臣所能,但日后若弟子之中能出几个经天纬地之才,能够辅佐天子,为政一方,那山臣为人师长,便能心满意足。山臣本无治国辅政,匡扶君王之能,只一隐逸山林老叟而已,更无济世之志,然则弟子之中若有贤才美玉能为陛下所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山臣只会觉得多年教导终有建树。”

听到这话,李隆基方才面色稍霁。想到玉真公主适才字条上的建议,他虽仍然心中不悦,此刻便勉强微微颔首道:“既然卢卿心意已决,朕虽天子,不能强也,你退下吧。”

一直僵持到现在,卢鸿亦身心俱疲。然而,面对这一句仿佛是解脱的话,他忍不住心头巨震,立时抬起了头。见李隆基已经缓缓站起身来,他方才再次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道:“谨遵陛下此命。”

“力士,你引卢卿退下吧。”

眼看着高力士满脸堆笑地上前引了卢鸿退出大殿,李隆基方才揉着眉心低头长长吁了一口气。诛杀韦后安乐,杀了太平公主,前年太上皇亦是驾崩,他这个君临天下的天子不知不觉已经大权独揽好些年了,纵使姚宋这样的元老之臣,现如今他也已经完全能够运用裕如,却不想今日在一个小小的山野隐士面前碰了钉子。看来,这世上除却有那些视隐居为终南捷径的庸夫俗子,也不乏心志坚毅的高洁之士。可倘若高洁之士不能为己所用……

一闪念间,他便想到了幼时所读韩非子上的那一席话。

“阿兄的气可消了?”

听到这一个熟悉的声音,李隆基抬头看到那个熟悉的道装女子缓步从外头进来,不禁笑道:“本来真的是一腔无名火,可看了元元你送来的那张字条,我哪里还会和一个山野老叟怄气!”

“阿兄心中早已有了定计,我那一策,不过是正中阿兄下怀而已。”玉真公主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见李隆基果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不知道是默认,还是另有打算,她方才轻笑道,“刚刚力士提起时,连我也几乎不敢相信,竟有这等面君不拜,坚辞官封的人,更不用提阿兄了。就是世上众人,相比也必然大多觉得,但凡贤士,待以高官厚禄,诚心信赖,总会留下来。不想那卢鸿却是异类,生生辞了这旁人求之不得的殊荣。”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不说此人!”

李隆基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旋即开口说道:“待会儿我还要在同明殿召见宋璟苏珽,你去见过阿王,不妨去陶光园中赏玩赏玩。今日天气绝好,正是游园时节,九洲池上亦早已解冻,恰好泛舟。我见完人之后,也会去陶光园一赏这早春光景。”

玉真公主明白兄长是让自己给宫中后妃一个暗示,届时便可一览绝色争奇斗艳,她当即含笑答应了下来。待到退出宣政殿下了台阶,见崔九娘心不在焉地等在台阶下,她方才想起此前竟是将其给忘了,上前吩咐其跟着从光范门出去,这才笑着问道:“怎么,是等急了?”

“我还是第一次到这宣政殿下头,看着就肃穆得让人望而生畏,毕竟是阿爷他们上常朝的地方。”崔九娘说着便东张西望了一眼,随即悄声说道,“不过,刚刚我总算是见到那位嵩山悬练峰卢公了。怪不得我阿兄那样散漫不羁,嘴又刻薄的人,到了其面前也是大气不敢吭一声。分明乍一看不过是一个山野老叟,走路都有些步履蹒跚,可真正从身旁走过的时候,却能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你也感觉到了?”玉真公主想起自己在廊柱后头目送卢鸿离去时的情景,忍不住赞同地点了点头,“如此傲骨之士,怪不得司马先生引之为友。阿兄既是不能征其出仕,应该会赐官放其还山才是。唉,听说司马先生此前驻留嵩山嵩阳观,可阿兄命人去礼请的时候,人却早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云游见友人了……当初我还是随着阿爷见过他一面,这一晃又是好些年了,难道真的是仙踪飘渺,缘悭一面?”

乍一听卢鸿竟是会被放回山,崔九娘顿时放下了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待听得玉真公主说起那位司马先生,她少不得笑着劝说道:“无上真师不要灰心,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不知道哪一天,司马先生便会飘然而至……啊,无上真师这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

她突然双掌一合,眉开眼笑地说道:“说到司马先生,我倒是曾经听我家阿兄说过一个消息。当初他和杜十九一块去嵩山悬练峰拜访卢公的时候,两人实则都是拿着荐书去的,只不过最初都没拿出来。阿兄持的是普寂大师的荐书,而杜十九拿的,正是司马先生的荐书!”

“竟有此事!”玉真公主一下子停住了步子,秀目中绽放出了非同一般的神采。见崔九娘连连点头表示确有此事,她忍不住嗔怪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访求司马先生的下落,却也不早说!”

“本以为只是小事,一时没放在心上,无上真师不要生气嘛。”见玉真公主无可奈何地伸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崔九娘方才展颜笑道,“不管如何,总是有个线索。能够让司马先生给他写荐书,那杜十九总该和司马先生有些关联,回头召他相问也就是了。就是那位卢公,相传不是也和司马先生颇有交情?”

玉真公主想到卢鸿在天子面前都是那么一副样子,情知从其嘴中问出司马承祯下落恐是惘然,当即招手唤了一个道装侍婢过来,沉吟片刻便嘱咐道:“回去之后,记得令主簿拟一张帖子,送去那嵩山隐士卢鸿所居旅舍,邀其弟子杜十九二月初八到城外别馆,请其务必光临。”

见玉真公主毫不犹豫地便下帖邀了杜士仪,崔九娘不禁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让那家伙居然在祖母面前一口一个指她年少无知,须知玉真公主所开盛会哪一次不是汇聚诸多风流名士,若没有真才实学,必然引人嘲笑,她倒要看看崔俭玄赞口不绝的人有多了不起!

崔九娘顺利请得玉真公主替卢鸿解围,却又转眼间给自己下了一个套子,身在积善坊北门旁那家胡姬酒肆二楼的杜士仪自然一无所知。他和崔俭玄相对无言地喝了不知道多久的闷酒,几样佐酒小菜和汤饼等等点心,也只是象征性稍稍沾唇,直到耐性原本就不好的崔俭玄已经热得拉开了领子,急得在完全打开的窗前来来回回踱步,杜士仪方才看见右掖门处依稀又有一行人出来。

“崔十一,快看,仿佛是卢师出来了!”

听到这一声,崔俭玄立时趴到窗口,眯着眼睛分辨了好一会儿,随即方才惊喜地叫道:“没错,真是卢师!快,我们迎上去!”

崔俭玄甚至连结账都顾不得,对酒保径直撂下一句回头到永丰里崔家结账,旋即一马当先冲在了前头。落后一步的杜士仪跟着他出了酒肆,两人俱是解下马匹上马便走。眼看快到星津桥时,两人突然只见定鼎门大街上一人策马疾驰过来,堪堪快要到了星津桥前值守军士身前三四步远处,方才猛然勒马停住了。只瞅了一眼,他们就同时认出了那身穿白衣的人。

“三师兄!”

裴宁正盯着从右掖门出来的那一行人,听到这异口同声的叫唤,他才诧异地扭过了头。认出是杜士仪和崔俭玄,他面上流露出了一丝少有的惊喜,但随即就又恢复了那一张冷脸,淡淡地点了点头就又死死盯着那边厢的卢鸿。不多时,那边厢一个身穿甲胄的军官带着三五军士护送了卢鸿出来。

“卢师!”

裴宁桥前勒马,杜士仪和崔俭玄匆匆骑马过来与其会合,纵使卢鸿的眼睛行过金针拨障术,如今复明仍然不能明辨远物,但他仍然凭着多年的熟悉认出了人来。此时此刻沿天津三桥出来,又请那送行的军官一行人去预备车马,见裴宁下马之后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了他许久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旋即张了张口仿佛想要说什么,他便笑着迎了上前。

“三郎这么火烧火燎地赶过来,莫非打算在我回山之前,请大家一顿饯行宴?”

第67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

饯行宴!

无论杜士仪,还是裴宁崔俭玄,都深知卢鸿只爱山野不恋浮华的脾气,因而听到这践行宴三个字,三人同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随即便如释重负地齐齐舒了一口气。崔俭玄最是热络,上前殷勤地搀扶了老师的胳膊,笑眯眯地说道:“卢师这话可就不对了,三师兄只不过是随着兄长暂居东都,我可是这土生土长的东都人,这践行宴要说请也是我请!这前几日我都快憋死了,今夜我一定要痛痛快快请卢师喝一顿饯行酒!”

见崔俭玄一副理所当然的派头,裴宁冷不丁插话道:“不知道九师弟的琵琶练得如何了?”

这大伙正高兴的时候,冷不丁被问到这个,崔俭玄一时呆若木鸡。然而,一年多没经受过那冷冽目光的洗礼,他不自觉地避开了目光,很有些心虚地说道:“三师兄,祖母重病,我这一年多都在洛阳家中侍疾……”

“琵琶没练好,却说什么饯行酒。”裴宁一句话把崔俭玄噎了回去,随即便搀扶了卢鸿的另一边胳膊,轻声说道,“卢师,我此前因为料理家事一度离了东都,竟连你之前抵达东都的消息都错过,所幸我今日回来,赶到劝善坊旅舍,方才听大师兄说今日天子召见。大师兄说是坊中有一家酒肆卖的酒公道而又清冽,所以我已经请大师兄把那儿包下了整晚上。今夜,就让弟子先在那里替卢师置酒饯行,改日再奉卢师回山!”

此话一出,原本正在向杜士仪打眼色希望其帮腔的崔俭玄不禁愣了一愣,而卢鸿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你的婚事呢?”

“婚姻天定,不能强求。”

裴宁想起当初因姚崇罢相,他的未来岳父作为姚崇昔日重用之人,罢京官而远调广东,未婚妻亦因一场急病猝尔逝去,容色黯淡了几分,随即淡淡地说道:“都说是我命太硬,以至于她定下婚事未曾过门便身染重疾过世了。我家中兄弟众多,也不用我开枝散叶,索性日后便安心随卢师在山中读书做学问。”

“这是什么话!”

卢鸿忍不住皱眉斥责了一句,但见裴宁面色竟比从前更加清冷,他不禁心中暗叹如此才俊却偏偏命运多桀。然而,他更知道以其脾性,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劝回来的,一时之间却犯了难。正踌躇之际,他就只听旁边传来了一声咳嗽,继而则是杜士仪的声音。

“三师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只因为一时受挫便终身不论婚娶,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钻牛角尖,古往今来得有多少男女孤独一生?天涯何处无芳草,总不能因为一棵树枯死,便放弃一片森林。”杜士仪对于这种事着实没经验,此刻硬着头皮安慰了两句,见裴宁沉默不语,他便赶紧岔开话题道,“总之,今夜既是给卢师洗尘兼饯行,也是咱们几个师兄弟久别重逢,正好一醉解千愁。要知道,大师兄的酒量,可是深不见底!”

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见那边厢车马已经过来停在面前,他见崔俭玄和裴宁合力将卢鸿搀扶上车,这才上前说道:“卢师,我和十三娘之前就说定了,午后申时去南市接她,如今……”

“去吧去吧!”卢鸿想都没想便笑呵呵打断了杜士仪的话,又指着崔俭玄说,“十一郎,你小师弟对洛阳路途恐怕不熟悉,今日又是一个人出来,你身为地主,不妨相陪他同去。毕竟,你家阿姊喜欢去什么样的地方,总还是你熟悉。这里有你三师兄,还有宫中这些卫士送我回劝善坊,自然万无一失。”

人逢喜事精神爽,见卢鸿一扫前些日子那疲惫和阴霾,显得神采奕奕,又有裴宁相陪,崔俭玄不得不答应了下来。目送那一行人远去,他翻身上马之后就忍不住对杜士仪埋怨道:“眼下距离申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南市才刚开,咱们大可送了卢师回去再去南市接了她们。再说,就算不接,阿姊也一定会派人平平安安把你家十三娘送回旅舍,你这作阿兄的也未免太宠着妹妹了。再说,卢师进宫情形如何,还没打探清楚呢!”

“不单单是为了十三娘,而且也是为了你家五娘子。”

上了马的杜士仪见自己一出此言,崔俭玄顿时疑惑不解,他勾了勾手示意其跟上,等沿着定鼎门大街拐入了建春门大街,他方才勒马停下,等崔俭玄上来就轻声说道:“今天九娘子一露面就说太夫人解了她的禁足,而且恰好是今日,再加上是贵主进宫,你觉得事情会真的这么巧?你不是说你家五娘子和九娘子情分最好,说不定今日这一出就是她们与你家长辈商量停当,瞒着你定下的。今天不论九娘子成功与否,咱们都承了情,九娘子何时出宫不可知,去对五娘子道一番谢意总是应该的。而且,别看如今卢师平安离宫,未得天子诏命,卢师能否离开东都还不知道。”

崔俭玄这才瞪大了眼睛,许久便重重一拍巴掌道:“不错,你说得对,我怎就没想到!”

他理了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兴头,许久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想呢,九妹一直都是我行我素只知道捉弄人,怎么这次突然管起这种正经事了,还愿意帮咱们的忙,原来是因为阿姊!唉,刚刚三师兄那心灰意冷的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阿姊当年。只不过三师兄还比她走运些,阿姊那般冰雪聪明美貌如花,嫁过门之后才知道,她那夫婿一直隐瞒身上恶疾,后来更是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

说到此事,崔俭玄一时扼腕叹息:“后来祖母做主,阿爷阿娘就派人把阿姊接了回家,可她却不愿再嫁,一拖就拖到了现在!祖母病倒那会儿,阿爷在外为滑州刺史,阿娘身体也不好,若不是她操持内外井井有条,家里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祖母和阿娘都替她可惜呢……要是她性子再温柔些就好了……”

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已经变成了低低的嘀咕。耳朵极尖的杜士仪并没有错过,但只见崔俭玄那惋惜中带着几分真心畏惧的表情,想起那时候崔五娘假扮赵国夫人李氏,虽年纪相差巨大,却偏生让人乍一看难以立时怀疑,便是因为她能够一瞬间将气质从美艳妩媚转换成端庄高华,他自然不会觉得崔俭玄对崔五娘的评价加入了多少溢美之词。

话说回来,崔五娘甫一新寡便被家里接回,随即在崔家打理内务,上下不但无人非议,而且人人赞叹。比起后世一座贞节牌坊锁女子一生,甚至于夫死妻子自尽相从,挣一个烈女名声,如今这世道对于女子真是宽容多了!

今日卢鸿进宫的情景,此前还来不及问,如今他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杜士仪说着话,心里却在思量今日在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够让卢鸿露出那般轻松的表情说出践行宴三个字。这一分神,须臾便到了南市南中门。

此刻已经过了午后南市开市的时节,但依旧但只见入市的人络绎不绝,有高鼻深目的胡商胡人,有衣着富贵的富商大贾,有粗布衣衫的寻常百姓,也有男装打扮呼奴使婢的富家女子。相比外头街道上的整洁安静,这南市坊墙之中沸反盈天,那种喧嚣嘈杂肆无忌惮地越过坊墙,一阵阵朝着人耳钻了进来。

杜士仪印象中还是第一次跨入南市,而崔俭玄却显然是对此极其熟悉了,一路走便一路说道:“这南市本是隋丰都市,是洛阳三市中最热闹的,足足占据了一坊半。市中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东西南北各开三门,总共十二门,出入最是方便,你要买什么都应有尽有。不过,你家十三娘喜静不喜动,恐怕会什么都听我家阿姊的。我家阿姊最爱的,是这西北隅一家专卖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雅斋,如果十三娘看过了热闹之后,觉得此地太过嘈杂,十有八九会到哪儿去。怎样,咱们是先逛一逛,还是径直去那里?”

听到是卖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的,杜士仪不禁心中一动。此刻进了南市,他但只见摩肩接踵都是人,对于看热闹的心思也就淡了几分,当机立断地说道:“就直接去那间雅斋吧,至于热闹,沿途随便瞧瞧就行了。”

就算只是沿路的热闹,也已经让人眼花缭乱。那些从卖金银首饰到绫罗绸缎的铺子暂且不提,其余各肆,有货卖于阗玉石印章的,有卖皮毛的,有卖瓷器,也有卖各色日常小玩意儿的。有钱的在市内正经开肆,没钱的也有如同货郎一般当街兜售各式货物,至于空地上杂耍的,吐火的,玩绳技耍蛇舞剑乃至于使得一手好幻术的,总有一群群人聚拢观赏。而杜士仪因为高踞马上,看得更加清楚,一时间觉得这不啻是大唐民间艺术博览会,不过是比不上豪门夜宴的排场盛大而已。这一路走走停停,当终于抵达崔俭玄口中那座雅斋时,日头已经渐渐有些偏了。

崔俭玄虽并非常来,可他只对迎出来的一个从者报了一个崔字,不消一会儿,那拔腿跑了回去的从者便领了一个衣衫齐整的中年人出来。那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迎了杜士仪和崔俭玄进门,随即便说道:“十一郎君可是稀客,正巧五娘子正带了另一位杜小娘子在后头小楼中品鉴几方本斋新得的砚台,不知道十一郎君可要上去同赏?”

对这些文房四宝,崔俭玄却不比崔五娘热衷,正要推辞,一旁的杜士仪却接口说道:“既然来了,自然正要观瞻观瞻。”

第68章 蕙质兰心崔五娘

偌大的南市,并非只有行肆没有民宅,因而,在这样的喧闹之地营造一片宁静的清雅之地,便显得极其重要。杜士仪和崔俭玄随着那中年人穿过前边的店铺进入院子,就只见这院子遍植花草树木,竟仿佛一片花园。乍一看去仿佛有些突兀,可穿过这一片花园到了后头的小楼,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暗自点头。便是那一片在闹市之中不可多得的花园,让此地显得清雅而幽静。不时传来的一二声鸟啼,更让这清净多了几分活气。

跨过门槛进门,杜士仪就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文翰之香。对于这样的味道,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嵩山草堂,久久方才回神。环目四顾,只见这三间屋子并未做隔断,四周围靠墙处是高低错落有致的架子,上头摆着一方方形形色色的砚台,观赏选购的客人虽有几个,却并不见崔五娘和杜十三娘。还不等他发问,那中年人叫来一个从者询问了两句,随即便笑道:“二位郎君,五娘子带着那位杜小娘子上楼去看墨了。”

既然杜十三娘就在这儿,杜士仪也就并不着急,索性饶有兴致地一个个架子欣赏了过来。后世他也欣赏过不少私人珍藏的珍品好砚,然而此时徜徉其间,他不免大为惊叹。除却寥寥几方雕工古朴的石砚之外,这里更多的是陶砚和瓷砚。其中,一方越窑三足瓷砚色泽青翠,釉面光滑,前头一个显然非富即贵的年轻人正摩挲着下巴仔细端详,仿佛极为意动,而一方标着虢州贡砚的陶砚面前,亦是有两个中年男子在交头接耳。

见崔俭玄已经到了一旁专设给客人休息的坐榻上盘膝坐下来等,他便招手把那中年人叫了过来,指着那一方虢州贡砚问道:“此砚几何?”

“郎君若是诚心要买,十万钱。”那中年人话一出口,见杜士仪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他便低声解释道,“不过,得对郎君说实话。说是贡砚,其实只是出自虢州,但亦是能工巧匠所制的精品,和真正的贡砚并不差丝毫。相形之下,那一方越窑三足砚便要稍稍便宜一些,八万钱足矣。”

“哦,那几方石砚呢?”

中年人有些诧异地扫了杜士仪一眼,这才笑着说道:“那些石砚是一个石工送来的,说是端溪砚。虽说从武德年间始有石砚,但比起陶砚瓷砚来,磨墨的时候总不免有偏好。所以送来十几方,到现在也只以两万钱的价钱卖掉了一方,乏人问津。样式粗陋,非时人所喜。”

杜士仪先是一阵诧异,可想起自己此前抄书时所用的墨丸和墨螺,一时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今的墨除却少量坚硬如玉的之外,大多不如此后的墨块那般坚硬,而且多为圆形,所以在陶砚和瓷砚之中磨墨已经足够了,石砚沉重,再加上唐初方才开始逐渐使用,还算得上是新奇事物,自然接受程度尚未普及,更不要说贵重了。而由砚台想到墨,他便笑着说道:“那再上去看看你这儿所藏的宝墨吧。”

中年人瞅了一眼明显没兴致的崔俭玄,当即二话不说地陪着杜士仪由一旁楼梯上了二楼。这里比一楼更加雅静,四周墨香芬芳,侍婢仆媪都是在一旁墙边垂手等候,其中便有竹影。看见他时,竹影顿时眼睛大亮,三两步上前来叫了一声郎君,继而便咬着嘴唇轻声说道:“崔五娘子说是有要紧话对娘子说,都在那儿交谈好一会儿了!”

杜士仪这才发现,偌大的地方并无其他客人,只有角落中背对着他,仿佛正在观赏架子上一块墨螺的崔五娘和杜十三娘。尽管看不见脸上表情,但他和杜十三娘相处不是一两天了,只看其肩膀微微颤抖,就知道其应是遇到了极其为难的事情,于是几乎想也不想便走上了前去。然而,虽说他脚步极轻,可距离两人还有四五步的时候,就只见崔五娘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过身来,因笑道:“杜郎君竟然找到这儿来了,还真是体贴妹妹的好兄长!”

“阿兄……”杜十三娘没想到杜士仪径直到了这儿来,甚至来不及去遮掩脸上的表情,低低唤了一声,她这才如梦初醒自己眼中还有几许水光,慌忙背过身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再次转身回来,强颜欢笑道,“不是说申时在南市南中门等吗,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三师兄送了卢师回旅舍,所以我便请十一兄带路到了这儿来。不看不知道,果然是砚海墨香,让人叹为观止。”口中这么说,杜士仪却若有所思地盯着杜十三娘的眼睛。

“原来卢公出宫了,真是可喜可贺。此地我是常来常往的老主顾了,杜郎君喜欢这儿就好。”崔五娘抿嘴一笑,招手唤了那此前引着杜士仪和崔俭玄的中年人上来,这才柔声说道,“日后若是杜郎君来,你可不要虚词诓骗了他,只管拿出好东西和最实的价,否则到时候连我都再也不来了!”

“五娘子尽管放心,这吩咐我记下了!”

玩笑过后,崔五娘便旁若无人地对杜士仪评点了几块好墨,见其口中应着,眼角余光却一直在留心那心不在焉的杜十三娘,她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待到一圈看完,她随口吩咐要了几块墨送去永丰坊崔家,这才笑邀了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一块下楼。一级级下去,她望见坐榻上的崔俭玄一手撑着脑袋仿佛正在打瞌睡,一时不禁嘴角一挑。可就在这时候,外间一个从者突然挑帘进来,继而快步往她这一行人走来。

“叶三郎,那端溪石工来了!”

中年人听到这一声,立时歉意地对崔五娘和杜士仪杜十三娘告罪一声,随即匆匆出了门去。这时候,崔五娘少不得缓步来到打盹的崔俭玄面前,冷不丁伸出手在他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下一刻,崔俭玄立时蹭地跳了起来,几乎到了嘴边的哎哟两字却在看到崔五娘之后,立时又敢怒不敢言地吞回了肚子里。而崔五娘也不理他,用这种另类的法子把人叫醒了,她便回身对杜士仪和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喜静不喜动,既然逛过了这儿,其他吵吵闹闹的地方也不必去了,这就回去吧。”

“也好,就依五娘子所言。”

出了这座二层小楼,又到了前头那座花园,见四周除却崔家仆婢和竹影,别无他人,杜士仪突然开口叫了一声五娘子。见崔五娘止步转过身来,他便肃容深深一揖道:“今日卢师之事,谢过五娘子费心。”

崔五娘轻轻咦了一声,见崔俭玄面色有些古怪,却也跟着杜士仪对自己一揖,她方才轻笑了起来。上前去毫不避讳地将两人都扶了起来,她便莞尔笑道:“我就想你二人不到申时,却特地到南市来寻我和十三娘是何缘故,却原来是为了这一声谢。我不过少许思量一番,辛苦的却是九娘。成人之美本就是应该的,更何况,如今这一关虽然过去,卢公能否顺利回嵩山,却还得看杜郎君的安排,不是么?”

杜士仪知道崔俭玄奔走打探消息的事情被崔五娘查知,也就没说话,索性只当默认了。而这时候,就只见崔五娘弯下腰整了整崔俭玄刚刚打瞌睡时弄出褶皱的衣裳下摆,又瞅了一眼杜士仪,这才含笑说道:“都是一家人,就不必说那许多客气话了。好了,走吧,十三娘,让他们去骑马,你还是和我一辆车,我正好送你回劝善坊旅舍!”

见刚刚就一直默不做声的杜十三娘听到这话,低低嗯了一声,由着崔五娘拉了她一块走在最前面,杜士仪顿时更觉蹊跷。等到了前头店堂处,他却只见此前那被人唤作叶三郎的中年人正在和一个身穿粗布褐衣的男子争辩着什么,到最后便有一个壮硕从者将一个包袱撂给了那男子。

“三个月不过卖出去一方石砚,还是最初以两万钱卖出去的,你还敢要如此高价?十万钱一方,你以为你这些石砚真是什么无价之宝?念在你千里迢迢远道而来,我已经让人把卖出去那一方的钱给你结清了。我这小地方容纳不下你这珍物,眼下既然已经两清,这些东西你都带回去!”

见那布衣男子面上涨得通红,粗大的双手抱着那个包袱微微颤抖,随即转身便出了门,杜士仪微一沉吟正打算叫住他,却不想外头突然另一个人冲了进来,两人恰是撞了个正着。那布衣汉子一个站立不稳便坐倒在地,手中包袱一下子掉在地上,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响,系好的四角也都松散了开来,其中一方石砚更是滚了出来。而他甚至顾不得去追究撞自己的人,立时手忙脚乱翻身去解开了包袱,见几方砚台完好无损,他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石砚也就只有坚固一个好处而已,若是换成陶砚和瓷砚,应该已经跌得粉碎了!”

杜士仪听见那边一个从者露骨的嘲笑,见刚刚进来和人撞在一起的,赫然是早已到了东都却一直不曾现身,此刻满脸无措的吴九,他不禁诧异地挑了挑眉,但随即便走上前去,弯腰将其中一方遗落在地的石砚捡起来,递还了那布衣汉子,这才轻声说道:“昔和氏璧虽美玉,然无卞和,不过一顽石而已,今石砚亦然。尊驾不必灰心丧气。器虽名器,未逢知音,仅此而已。”

第69章 纤纤决意

出了这雅斋,吴九见杜士仪也不和自己说话,径直便走向了坐骑,一时满心惴惴然。他快步上了前去抓起缰绳,正要和寻常从者一样牵马执蹬服侍一二,却发现杜士仪站在马侧并不上去,而是若有所思看着刚刚那石工离去的背影。

“郎君,某到了东都之后,一直都是居无定所,最初不知道您和卢公他们抵达的事情,刚刚也是一时不留神……”

“没事,倒是你今天来得着实太巧了。”见吴九讷讷还要解释,杜士仪便摇了摇手道,“别的话不用多说,你跟上那石工,看看他落脚何处,记下报我。”

吴九闻言一愣,但眼见杜士仪显然并没有怪罪自己到了东都却没有及时去见,又交给了自己另一个任务,他立刻如释重负,答应一声拔腿就走。倒是崔俭玄看见吴九突然出现又骤然离去,纳闷地策马过来问道:“杜十九,这家伙捣什么鬼,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我让他去办点事。”杜士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见崔俭玄明显不相信,他便笑道,“总而言之,就算将来要做什么,我也不会撇下你单干,到时候总有你一份,你就别操那份心了!”

“成天就神神鬼鬼的,每次都这样!”嘀咕归嘀咕,崔俭玄还是没有多问。倒是他后头车中崔五娘若有所思地挑开窗帘看了好一阵子,最后才轻轻放下了手,又瞥了一眼旁边呆呆愣愣正在出神的杜十三娘。

一行人一路出南市,又从建春门大街转往劝善坊,约摸小半个时辰,这才到了旅舍。崔五娘下车亲自进旅舍去拜会了卢鸿,代崔氏表达了一番谢意和歉意,继而在众人相送下上车之际,她却突然停住了步子转过身来,看着杜十三娘说道:“十三娘,我说的那件事你不妨好好考虑考虑,只消在离东都之前给我一个答复便可。要知道,你和杜十九郎虽有个叔叔,一时半会却是指望不上的。”

“嗯,我知道了。”

尽管杜士仪对这一番对答以及此前在南市那雅斋中的一幕心有狐疑,但这一晚卢望之和裴宁都早已安排好了,他只能暂且把这些疑虑搁下。酒酣之际,他光是应付卢望之和崔俭玄的灌酒就已经来不及了,并没有注意到本就在酒肆一楼只有竹影陪着的杜十三娘悄然先行回了旅舍。直到一大清早,他再一次从宿醉之中清醒过来,方才无可奈何地重重揉着依旧胀痛的脑袋和太阳穴。

崔俭玄也就算了,那小子原本就唯恐天下不乱,恨不得看他露出丑态才好;而大师兄在旁边煽风点火也不奇怪,卢望之看似散漫不羁,实则总喜欢捉弄他们这些师弟……可是,裴宁那冷面人实在是太坏了!非但不动声色地将那一斗米酒换成了另一种酒性极烈的,还面不改色诓他喝酒,他真是被他那张仿佛没有表情的冰山脸给哄过去了,昨晚上恍惚记得折腾了一宿,还被人硬是撺掇着用琵琶弹了不知道几首曲子!

好一会儿,他才勉力支撑坐起身来,捂着脑袋唤了一声来人。可这一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等到了人。尽管还是竹影捧着沐盆和巾栉,可他看着那低垂的脑袋,怎么瞧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待到更衣漱洗完之后,眼见她默不做声捧着东西就要退下,他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下一刻,就只见竹影浑身颤抖双手一松,手中的沐盆连同里头的水竟是一同跌落在地。

咚——

眼见沐盆坠落,水流满地,竹影一下子怔住了。她是微不足道的婢女,但一路随着年少的主人兄妹从长安到嵩山,又从嵩山到东都,一直是最年长的她,竟觉得和他们比当年在家的时候更亲近,更密切。正因为如此,此时此刻,心乱如麻的她看着地上那一大滩水渍,看着自己被溅湿的裙摆,却没有丝毫去收拾的心思。怔怔站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转身看向了杜士仪,竟顾不得满地都是水,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郎君……求求您,求求您去劝劝娘子,让她不要留在东都!”

尽管这话甚是没头没脑,但杜士仪却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他想也不想一把拽起竹影,随即二话不说大步往外走。宿醉的后遗症让他仍然觉得脚下有些发虚,可这会儿他完全没工夫去理会这些,到了杜十三娘的屋子门前,他伸手叩响了房门,发觉里头没有应答,索性又加大了力道。那砰砰敲门声没把门敲开,却把左右房中的人都惊醒了。昨晚上也歇在了这儿的崔俭玄探出脑袋瞧了一眼,随即就没好气地说道:“大清早的,杜十九你这是要拆房子?”

然而让他诧异的是,往日脾气很不错的杜士仪,这会儿却阴着脸一言不发,只是在那使劲拍门,仿佛里头的人不开便要如此一直持续下去似的。心中觉得不对劲的他不由得走出了屋子,正要上前去问个究竟,却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按住了。回头发现是卢望之,他不禁更加狐疑了起来。

“他们兄妹的事情,咱们外人还是别去管的好。”卢望之说着就不由分说地把崔俭玄拽回了自己房中,随即就关上了房门。满心糊涂的崔俭玄张了张嘴,见裴宁正坐在那儿看书,可一本线装书愣是给拿倒了,分明正在侧耳倾听外头动静,他呆了一呆,索性就不做声了。

也不知道敲了多少下,那扇始终纹丝不动的门,终于发出了嘎吱一声。看到徐徐打开的门后,露出了杜十三娘那根本遮掩不住的通红眼睛,以及双颊上的宛然泪痕,杜士仪怎还会不明白小丫头刚刚为何一直都不肯开门应声!他二话不说进了门去,按着杜十三娘的肩头让她坐下,随即方才去重新关上了房门。见其始终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他便在其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你如果什么都不说,我便在这儿等到你什么时候开口为止。”

“阿兄……”

“十三娘,不管你要做什么决定,我只希望你和我商量商量,不要一个人哭成这样子却还要勉强自己!若不是竹影那样沉着的人在我房里摔了沐盆,难不成我还要被蒙在鼓里!”

“我……我……”

杜十三娘看着面色严肃的兄长,一时喉头哽咽,再也没法子接续下去,突然伏在地上痛哭了起来。见她这幅光景,杜士仪顿时愣住了。他想了想便站起身来,到她面前挨着坐下,随即右手轻抚着她的肩背,许久才低声说道:“你要真的不愿意说,我也不想逼你。只是,你不要忘了,你只有我这一个阿兄,我也只有你这一个妹妹……”

话还没说完,他便只觉得自己按着坐榻的左手被人紧紧握住了。侧头看到杜十三娘已经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眼睛鼻子都是红通通的,他不禁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拿着帕子在那脸上轻轻擦了擦,却没有再说话。感觉到干爽的帕子不一会儿就湿了大半,而杜十三娘依旧紧紧攥着他的左手不放,他便低声说道:“崔家五娘子对你说了什么,你方才打算留在东都?”

杜十三娘浑身一震,随即便垂下了眼睑。隔了许久,她才轻声说道:“五娘子对我说,郎君在草堂求学,而我一介女子,不可能同在草堂,若仍是在峻极峰下草屋居住,一来阿兄隔三差五就要回来探望,二来就算加派人手照应,终究是在山野之间,万一有事便来不及了。不论是为了让阿兄能够安心读书,还是保证我的安全,都不如留在东都的好。”

得知果然是崔五娘的主意,杜士仪不禁挑了挑眉:“你忘了我本来是要带你回樊川的?如果你要留下,为什么是留在东都,而不是回樊川?”

杜十三娘一时把嘴唇咬得更紧了。直到那股刺痛的血腥味让她回过神,她方才抬起头说道:“樊川故地,公卿林立,可如今咱们故宅尽毁,九叔仕途蹉跎,阿兄亦是背着江郎才尽的名声,我不想阿兄为了我回那种伤心地!而且,我小小年纪又是女子,回去之后不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就是顶多有长辈可怜我接我去住,一样不是寄人篱下?更不要说跟着五娘子,学到些将来能够帮助阿兄的本领了,我不想让阿兄如此勤勉用功,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前头那些理由,杜士仪怎么听怎么觉得牵强,但到最后,他终于为之动容。看着面前再次泪流满面的杜十三娘,他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所以,你才听了崔家五娘子的话,打算留在东都……不,应该说是留在崔家?而她,就会教你那些你想要学的本事?”

“没错!”杜十三娘重重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阿兄跟着卢公学经史学问,我跟着崔五娘子,也会努力去学那些日后用得上的东西。”

杜士仪目不转睛地盯着杜十三娘,一字一句地问道:“那崔五娘子可说过,她为何要如此帮你?”

见杜十三娘顿时愣住了,杜士仪忍不住苦笑着揉了揉那刚刚因为伏地痛哭而散乱不堪的头发。就在他和杜十三娘各自想心事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继而则是竹影的声音。

“郎君,娘子……旅舍外头有人送了帖子来!”

第70章 赐官放归

此前借着天子诏命挡了不少下帖邀约的达官显贵,这种时候又是谁!

杜士仪这会儿半点心情也没有,当即没好气地问道:“是哪家的帖子?”

“是……”门外的竹影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是为了整理好混乱的心情,好一会儿,她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是玉真公主命人送来的帖子。”

玉真公主?

此话一出,就连隔壁一直在偷听动静的崔俭玄都吃了一惊。他慌忙上前开门的同时,恰好只见杜士仪也开了门,从竹影手中接过了那张柬帖。他也顾不得那许多,疾步上前凑了过去。见上头只写着二月初八别馆设宴,敬请贵客光临的字样,他忍不住眉头打了一个结,好一会儿方才气急败坏地说道:“那位贵主又不认得杜十九,绝不会平白无故让人下帖邀约,肯定是九妹耍了什么花招!我就知道她不会这么爽爽快快答应帮忙,原来又给你下了个套!”

“没事。”

杜士仪捏着那薄薄的柬帖,回头看了一眼房中,见杜十三娘欲言又止,满脸的关切却藏都藏不住,他便对崔俭玄说道:“对了,崔十一,你回去捎带一句话给五娘子。就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只希望她有什么主意,先和我这个当兄长的商量,不要直接先蛊惑十三娘!杜十九虽说不才,至少分得清是非善恶,但使人是善意,我总不至于不领情!”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顿时让崔俭玄莫名其妙。然而,发现屋子里的杜十三娘闻言巨震,慌忙转过身去擦着脸上的眼泪,想起今日杜十三娘跟着崔五娘去南市,回来的时候仿佛是有些不对劲,他顿时隐隐约约有些明悟。

阿姊不知道蛊惑了杜十三娘什么话,九妹则挑唆了那位贵主下帖相邀杜士仪别馆赴宴,他家里这一双姊妹怎么就不能消停一点!

想到这里,崔俭玄二话不说拔腿就走。见他动作如此之快,杜士仪有些始料不及,想了想便追了上去,却是在院门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回去把原话带到就行了,切不要和五娘子冲突。长兄如父,我只有十三娘这一个妹妹,即使她有所建议,也该直接对我说!至于贵主的邀约,你也不用去责问九娘子。不过是去赴宴,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崔俭玄那一肚子的恼火被杜士仪这一番话冲淡了大半。他扭头瞪了杜士仪一眼,随即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我那么大能耐,我家那两位何等难对付,就算要去质问她们,我也得劳动祖母或阿娘出马!真不知道你和她们犯什么冲……你去对十三娘说,就说我替阿姊九妹给她赔礼,让她千万别再哭了!唉,要是我有这么一个省心的妹妹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