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仪想起此前公孙大娘说起前年蝗灾之后并未减免赋税,疑因姚崇一时私心所致,如今尽管这减税免徭的诏书虽来得稍晚了一些,但确实是久旱甘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苛政猛于虎,善政得民心!这一道诏命,可是德人无数,活人无数!

第52章 车马碌碌向东都

时值盛夏,嵩山少林寺却依旧香火缭绕人气旺盛。已经是第二次来的杜士仪如同第一次一样,先是一面逛一面参拜了前头各处大殿佛堂之后,方才来到了塔林。熟门熟路找到了一旁那小屋,他却发现公冶绝正弓腰背对着自己,左手放木料,右手持斧,专心致志地劈砍着身前木桩上那一块块圆木。阳光之下,只见其左右手配合得天衣无缝,动作除了有力而简洁,更多一份行云流水。不知不觉,他就若有所思看住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便只听得身前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你可想来试一试?”

闻听此言,见公冶绝已经站直了身子,随手拿起脖子上挂着的那条布巾擦了擦脸,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走上了前。然而,看清了那一把平放在木桩上,斧背厚重斧身宽大,锋刃更流露出丝丝寒光的斧子,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公冶先生说笑了,恐怕我双手也未必提得起来。”

公冶绝似笑非笑点了点头,“果然读书人便是眼光不错,不至于像那些不自量力的游侠儿一般,看到什么都跃跃欲试。今日怎就你一个?你那个性子冲动的同伴崔十一郎呢?”

“他家中祖母病了,因而去年末回了东都就久久都不曾归来。”杜士仪把崔俭玄量了铜胆尺寸,放言回家要铸造一对一模一样的事情说了,这才从随身皮囊中拿出了那两个仿佛更显铮亮光滑的铜胆,于右手把玩了起来。相比从前最初的小心翼翼,如今他每日但有空闲,走路躺下都常常此物不离手,因而但只听见两枚铜胆在指掌之间飞舞,恰是仿佛轻若无物一般。直到公冶绝微微颔首,他这才把这一对铜胆双手呈了过去。

“此物于我来说已经没用了,你留着吧。”话音刚落,公冶绝却突然迅疾无伦地探手一抓,只用三指便轻轻松松将这一对铜胆捏起,随即一声叱喝,就在他眼前的杜士仪但只见两道寒光一左一右从双耳擦过,随即就听背后两声闷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徐徐转身,就只见那坚实的青板路上已经出现了两个深深的凹痕,而两个铜球已经滚到了靠墙处。一想到这东西若是砸到人时的情景,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是我请一个炼丹的道士,用精铜混合陨铁紫铜铅锌等数金所铸,所以坚硬耐磨,到少林寺之前,我也曾经用此物打过那些飞禽走兽,如今身在佛门之地,用不着了。这手法倒不难,只要你腕力腰力眼力足够便可,即便打偏,却也是有打草惊蛇之效,和剑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公冶绝示意杜士仪上前捡起那两个铜胆,随即招手把人叫到身前,这才淡淡地演示了刚刚的运力诀窍,等杜士仪记住了,他方才突然开口说道:“听说天子下了征书,持币礼征悬练峰卢公?”

“是。不过卢师身体尚未大好,再加上草堂学子云集,恐怕不能立时应召前去东都。”

“原来如此。”

公冶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旋即一言不发径直回转了屋子里。不消一会儿,他便手持一口剑从屋子里出来。杜士仪恍惚之间竟是有一种错觉,就只是手中多了那一口剑,这位原本看上去只是体格魁梧相貌粗豪的老者竟是散发出一股扑面而来的锋锐之气。

然而,下一刻他就知道,这何止是一股锋锐之气。公冶绝只是右腕一抖,疾刺上撩斜劈,剑光乍现,那种锋锐之气一时竟有若实质,随着那一招一式都在面前渐次演练开来,他仿佛脸上身上都能感觉到那种仿佛要裂肤而入的刺痛感。尽管如此,他仍然竭力睁大眼睛分辨其中变化和招式,尽管眼睛几乎被剑光所惑,可他仍然拼尽所能,凭着抄书锻炼出来的记忆力,硬生生记下了七八成。

“杀敌之剑,不在招式,而在随机应变,窥敌漏洞,然后一击必杀。”公冶绝俶尔收剑解释了一句,见杜士仪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随即点了点头,他便继续说道,“但你既然未有与人对战的经验,若无固定的招式,窥敌漏洞之前,自己就先被人打趴下了。这惊虹剑是我入门的剑法。你也不要小看这入门二字,只要练纯熟了,就是公孙那般看似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剑舞,你再见到也会觉得不过尔尔罢了。好了,你练来给我看看。”

尽管知道公冶绝必然不至于期望他立刻能原样使出来,但要把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动作在手上复原,对于杜士仪来说仍然是一个不小的考验。接过公冶绝信手丢过来的长剑,他因为起初那笨拙的动作,引来了无数次恼怒的呵斥,直到最后几乎脱力坐倒在地,他也不过勉为其难把动作架子给摆熟了而已。

“好了,我能教给你的便只有这些。招式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若不交战,一辈子都练不出真正的好剑法。你是读书人,身若游电,剑若惊虹,这八个字你自己好好体味。”说完这话,公冶绝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回屋,临关门之前却又吩咐道,“见了崔十一郎,记得对他说,学剑之心不在一时,而在一生。”

眼看着那扇门在自己面前徐徐关上,杜士仪看了一眼手中那把样式朴实无华的长剑,最终一按地面站起身来,顾不得身上酸麻,深深施礼道:“多谢公冶先生这番指点!”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转眼间便又迎来了一个新年。学子们离山辞别卢鸿之际,想到卢鸿就要应征入京,大多比往日多了一番伤感不舍,更有多年从学的学子伏地痛哭流涕,这才上路回乡。这一年的除夕节,除却尚未回来的崔俭玄和裴宁,其余入室弟子都没有回乡,陪着卢鸿过了一个团团圆圆的新年。

过了元宵节后,卢鸿便开始预备行程。尽管弟子们人人都愿意跟随,可他仍是只带了杜士仪和卢望之两人。一行人乘马从山路出谷,卢鸿便换乘了那辆崔俭玄留下的牛车,雇了马车过来会合的杜十三娘和竹影合乘一车,杜士仪则是和卢望之上马随从。尽管出身范阳卢氏,但卢鸿多年隐居山中,身边所余除却厨下造饭的老妪阿黄,便只有一个年迈老仆随侍。虑及一路车马劳顿,卢望之便将阿黄和那老仆也留了下来,如此一来,随行的除却不到半年蹿高了大半个头的田陌之外,便是前次崔俭玄派来送礼后留下的两个崔氏家仆。

顺着大路走了不多久,便只见前方一骑人风驰电掣行了过来。此人到近前处勒马停住,随即拱了拱手道:“敢问可是悬练峰卢公?”

杜士仪一眼便认出那正是崔韪之的从者崔圆。面对这明知故问,忙看了一眼卢望之,见大师兄授意自己前去接洽,他当即策马向前点点头道:“正是。”

即便认出了杜士仪,崔圆还是一切依礼行事,此刻得了回答,他方才滚鞍下马,再次交手行礼道:“卢公,某乃崔明府从者。明公得知卢公今日启程赴东都,特意具仪前来相送,便在前方十里亭。还请卢公稍缓行程,拨冗一见。”

崔韪之这登封令既然亲自来送,杜士仪到牛车旁向卢鸿禀报之后,卢鸿便点点头答应了。所幸这一程乃是顺路,众人徐徐行去,到了十里亭前,便发现亭子周围已经有一二十家仆守着,又设了围障。崔韪之亲自上来,执意扶了卢鸿下车进了亭中,随即便双手奉酒道:“悬练峰得有卢公,一时名山生辉;登封得有卢公,方才为学子口中圣地。今日卢公应天子征书前往东都,我身为本县主官,只能亲自送行一程。惟愿卢公一路平安,事事顺遂。”

不祝鹏程万里,而愿事事顺遂,自然是崔韪之判明了卢鸿的性子。见这位闻名四方的隐士含笑满饮了自己所敬的水酒,崔韪之少不得又敬了卢望之和杜士仪,又送上了一份程仪。不等卢鸿推辞,他便诚恳地说道:“内中只是几包登封特产的酸枣以及一些干菜,礼轻情意重,万望卢公不要推辞。”

见卢望之接过之后,点点头表示那包袱应确是这些东西,卢鸿方才含笑谢过。这时候,崔韪之笑说有几句话要嘱咐杜士仪,顺顺利利把人拉到了一边。

甫一开口,他便正色说道:“十九郎要还钱给十一郎,却让那吴九送到我家里来,这不是认错了门头?我知道,恐怕是这些钱太过沉重,你觉得路上难以携带,所以,我替你兑成了四十两黄金。”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边的两个仆从,“金子在他们身上,你们此番从者太少,我遣他们和你从行。等到了东都,你自己直接把金子送到永丰坊崔家还给十一郎,那岂不是更好?”

自己那一百贯钱才兑了十八两黄金,杜士仪哪会不知道崔韪之这一出手另有添头。吴九当初蓄养的猪已经完全出清,又分得了钱,喜出望外的同时更不敢要什么放良文书,安置好了家人便主动先去东都洛阳打前站了。此刻品着崔韪之这话中另有所指的意思,他便含笑举手行礼道:“既如此,多谢明公好意!”

“你和十一郎是同门,我也当你是自家子侄,还用得着客气?十九郎,你这一路小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最后道了别,一路目送那一行车马渐行渐远,崔韪之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不论如何,前年要不是杜士仪自告奋勇捕蝗,也没有他今年即将到来的迁转。在正六品的职官上头,他呆了太多年,此番一擢升,他便迁转原州长史,位在正五品上,再磨一两年,一州刺史便是稳稳当当的。所以,不过添了区区几两黄金,又加了一二点拨之语,完全是值得的!说起来,崔俭玄那里,他倒是可以悄悄捎个信过去,想来那位十一郎会领情的!

第53章 勋戚相邀约

由登封往北,再到偃师往西,便是前往东都洛阳的通衢大道。这条官道历经秦汉魏晋隋唐历代,一直都勤加整修,再加上唐高宗和武后都曾先后封禅嵩山,因而路途平坦车马畅通无阻,最适合出行。

这天晚上在偃师旅舍休息,店主因家中妻子喜得麟儿,极其高兴地请了上下住客一顿酒,杜士仪对那浊酒兴致不高,卢鸿年纪大了,也不过浅尝辄止而已,可不少个性豪爽的客人却是痛喝一气。一晚上十几个客人喝了五六斗酒,酒酣之际,一个个半醉男人彼此相携载歌载舞,半醉的卢望之硬按着杜士仪弹了一曲他如今已经练得极其纯熟的《乐游原》作为伴奏,那热闹的场面一时蔚为壮观。

尽管只是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但无论卢鸿还是杜士仪卢望之,经过这一夜,心情都为之改观。

次日一大清早,他们便启程出发,从偃师到洛阳不到八十里,一行人一大早上路,直到将近傍晚时分,方才遥见洛阳城。尽管记忆中对洛阳是如何一座雄城依稀有些印象,甚至还记得洛阳墙高九仭,隍深五丈,可毕竟和此刻这番目睹有些差别。当官道尽头那座城池由远及近,几乎完全占据了整个眼帘,继而更随着越行越近,最终抵达建春门的时候,他抬头看着那绵延看不见边际,高耸威严的洛阳外郭城,终于忍不住为之叹服。

这便是和长安齐名的东都洛阳!

建春门有左中右三门道,每门道约摸二丈许,全都是青石铺地。一行人不过在高大的建春门门楼下稍一停顿,立时便有两个军士迎了上来。扫了一眼那当先的牛车,其中一个较为老成的军士制止了要上前盘查的同伴,客客气气的开口问道:“车中是永丰坊崔氏家人?”

杜士仪少不得徐徐策马上前说道:“我等从登封来,牛车是永丰坊崔十一郎出借。”

刚刚看到车厢上头的崔氏表记,此刻却得知不是崔氏的人,那军士眉头微微一皱,这才正色问道:“那可有公验路证,或是州给过所?”

登封县隶属河南府,申请公验或是过所要到河南府所在的洛阳,这便相当于来回跑了两趟。因而,杜士仪便含笑说道:“因日程仓促,未及到州府报备。然有天子征书一道,可供勘验。”

那老成军士听到这些人居然未及到官府报备,即便乘的是永丰坊崔氏的车,那也决计不能轻易放行,原本面色一沉,可听到天子征书,他立时倒吸一口凉气,慌忙行礼说道:“不知是圣人所征贤士,多有怠慢!还请稍候,今日是我左领军卫戍守建春门,某这便去回禀队正!”

那老成军士行礼之后就一溜烟转身跑了,剩下的一个则是吆喝指引了后头等着入城的人绕道而行,又上前请他们移步往最右边的门道。等到了那右门道一边的空地等候时,杜士仪这才发现,此门道的青石路上设有四道车辙沟槽,可供两车同时进城,而再看最左边的那门道却出城车马不绝,而中间的门则仅供行人进出,竟是进进出出秩序井然。不消一会儿,一个身穿战袄的军官便随着此前那个老成军士大步走了出来。只见他须发微卷,身材高大壮硕,仿佛有些塞外胡人血统。

“既是登封来人,可是嵩山大隐卢公到了?”

这军官显然消息灵通,一上前便客客气气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又见牛车车帘打起,内中确实坐着一个半百老翁,他少不得又上前数步见礼,恭敬地请了天子征书仔细查看,这才双手奉还,因笑道:“去岁太子中允李公由建春门回东都的时候,就曾经提过此事,请戍守城门的各卫留意,这日久天长,大家都快忘了,没想到卢公真的到了,某还真是有幸!如今距离闭门鼓擂响所剩时间无多,卢公想来久未至东都,今日礼部投书恐有不及,既是所乘永丰坊崔氏的车,不如某带路前往永丰坊赵国公第?”

卢鸿微微踌躇,随即便摇了摇头道:“如今已经天色不早,再去搅扰别家未免不便。我记得南市西劝善坊东北隅,有旅舍颇为清幽,就在那投宿一晚,明日再去礼部。如此一来,宵禁前便可进坊门,不虞犯了夜禁。”

那军官也不过提一句,卢鸿既然有主意,他便不再坚持。他领着众人从右门道进了城,招来一个军士令牵来马,随即便上马在前头作为先导。

建春门大街乃是贯穿洛阳东西的大街,南北宽七十五步,两边绿树成荫,中央御道供天子车驾出行,两旁则是车马所行的驰道,再两侧便是百姓行路的步道。如今天色已晚,杜士仪但只见街头行人车马寥寥,多半都是行色匆匆,显然也都想赶在夜禁之前回家。可巧的是,当那军官把他们送到劝善坊坊门处时,就只听暮色之中传来了一声鼓响。随着这一声,就只听更多的鼓声一块加入了进来,显见是各条大街鼓楼上的闭门鼓全都同时敲响。

与坊中武侯明言卢鸿乃是天子下诏所征的贤士,那军官便立时告辞离去,杜士仪询问名讳时他本不肯留,只道是顺手之劳,禁不住再三追问,这才笑言是左领军卫队正康庭兰。杜士仪想到崔韪之所赠那些登封土产,当即灵机一动,却是包了一些酸枣让其带了回去,果然让那康庭兰喜笑颜开。

这一阵小小的插曲过后,坊门已经完全关闭,天色亦是渐黑,尽管那坊中武侯不像康庭兰一般听过卢鸿大名,却仍是极其恭敬,送到旅舍门口后再三嘱咐了店主,这才反身离去。和此前那军官一样,卢望之一样是赠了一小袋酸枣,物虽贱,但那武侯笑着行礼谢过,离开之际便扔了一个在嘴里嚼了起来。

登封到洛阳的官道不过二百余里,这一路走了四日,一行人一路并未投宿驿站,在村庄和偃师旅舍住了三晚,如今终于到了这洛阳城,用过晚饭后自然各自早早回房歇息。然而,杜士仪回屋方才刚刚坐下,就听到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郎君,郎君。”

这外头的声音有些陌生,因而杜士仪迟疑片刻,这才来到门后问道:“谁?”

“是某,崔丙。”

拨开门闩把门打开了一条缝,杜士仪便看到外头站着的赫然是一个崔氏家仆。那崔丙行礼过后,便满脸难色地开口说道:“杜郎君,外头有人送了帖子进来,道是得知赫赫有名的嵩山隐士卢公奉了天子征书抵达洛阳,最是仰慕卢公这样的高洁雅士,因而派人来请卢公赴宴。”

杜士仪闻言大讶,皱眉问道:“我等才刚刚安顿下来,谁人消息竟然这么灵通!”

“是同住在劝善坊的昭成太后之弟,毕国公窦希瓘。看情形,应是卢公进劝善坊的时候被人窥见,于是往报了那位毕国公。”

窦希瓘这个名字乍一入耳,杜士仪只觉眼前一瞬间浮现出了一个身材魁梧腰围肥硕的半百老者,富丽堂皇的大堂中,除了金碧辉煌的陈设,就是无数被珠玉锦绣包裹着的姬人侍婢,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一派奢靡气象。情知从前的杜士仪曾经出入过窦家,没少见过这位毕国公,他微一沉吟,伸手接过了那崔氏家仆送上来的泥金帖子,展开一看,见落款写着龙飞凤舞的窦希瓘三个字,他便合上了帖子,点点头说道:“你先去吧,我去和大师兄商量商量。”

卢望之的客房中,卢望之接过帖子只扫了一眼,便随手往旁边高几上一撂,似笑非笑地说道:“卢师一路车马劳顿,恐怕打不起精神来,不用去惊动他了。小师弟,咱们哥俩去见识见识,看看洛阳城中的豪门贵第究竟是何光景!”

杜士仪很清楚,卢望之素来是疏懒人,平时对这种场合绝对是没有兴致的。此时此刻见其眼眸中闪烁着说不出是兴致还是别的光芒,他免不了生出了深深的担忧,一时脱口而出道:“大师兄也是一路车马疲惫,不如就我一个人去吧!”

“哦?”卢望之瞪大眼睛看着杜士仪,突然笑了起来。他大步走到杜士仪身侧,伸出手来重重压了压那肩膀,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既如此,那可就全都拜托小师弟了,赶明儿你可千万别在十一郎面前说我不够义气,让你一个人上刀山下火海……呵,真的是困了!”

眼看着卢望之打了个呵欠,继而大大伸了个懒腰,竟是径直到床边上往后一倒,整个人就这么仰天躺了下去,杜士仪一时目瞪口呆。直到这一刻,他方才猛然醒悟到,卢望之根本就不是真心打算去凑这热闹,不过是以此让他动念担心,于是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事情都推到他的头上。面对这不哼不哈却最会算计的大师兄,他忍不住拍了拍额头,暗道自己真是糊涂了。

这世上最怕麻烦的,恐怕便是大师兄了,他居然还担心人家去主动惹麻烦!

第54章 窦宅夜宴下马威

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

这是形容日暮闭门鼓响过之后,京城街头再无行人的景象。然而,如今尽管也是夜禁时分,但洛阳劝善坊中并不是真的一片安静,横竖交错的十字街上,常有装饰奢靡的牛车马车乃至于鲜衣怒马的各色人等行过。坊中巡行的坊正吏员以及武侯们,对此情形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当出现某些陌生的面孔时,方才会上前盘问拦截。

作为生面孔的杜士仪,便领受到了盘查的待遇。然而,他骑着高头大马,马旁随侍的昆仑奴田陌手持一盏小巧精致的琉璃灯,又有毕国公窦希瓘的那张泥金帖子,拦马盘查的武侯只略看了一眼便客客气气地放了行,甚至还热心指路道:“毕国公窦宅便在西北隅,郎君但请顺着这条十字街径直往西就是。”

谢过指点继续策马西行,等到了毕国公窦宅的时候,杜士仪便只见门前已经有好些车马出入,和他这般骑马而行只带一二随从的也并不少见,马上众人多是衣着绫罗绸缎,行走之间广袖飘香,认识的人还三三两两打着招呼。显然,这毕国公窦宅的夜宴,早就不是第一天了。他有意放慢马速,直到门前宾客稀稀落落的时候,这才徐徐靠近,果然便有一个仆从拦住了马头。

他打量了杜士仪一眼,见着实面生,便客客气气地问道:“这位小郎君可有柬帖?”

杜士仪下了马,又示意田陌上前呈上那张泥金帖子,见其人接过一扫,面上便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他便知道这门上仆从必是识字的,当即颔首笑道:“窦公具帖相邀,本不应辞,奈何卢师年事已高,一路车马劳顿,甫一至旅舍便连饭都没用就歇下了。不得已,我只能代师而来,并面谢窦公厚意。”

那仆从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恭敬地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嵩山卢公弟子。某这便回禀主人翁,请教小郎君名讳。”

“京兆杜陵杜十九。”

“请杜小郎君稍候片刻!”

眼看那仆从转身一溜小跑进了门内,杜士仪便吩咐田陌牵马到一边墙下,自己则是若有所思地抬头端详着这座毕国公窦宅。只见门楼三间俱是漆了朱漆,兽面铜环,顶端高悬四盏琉璃灯,照亮了门前大片街道。门内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阵悦耳的丝竹管弦声,时不时还夹杂着乐人的歌唱。此刻大概时辰已晚,已经鲜少再有抵达的宾客,门上的其他仆从也都懈怠了下来,隐隐还有议论的话语声。

“圣人下诏,禁各州县用恶钱,咱们窦家可会有影响?”

“有什么关联,朝廷三令五申,下头该铸钱的还不是照铸?主人翁可是圣人的舅舅,须知去岁幽国公殁了,如今还不是主人翁最得礼遇!”

“没错,去岁幽国公过世,圣人便是亲临举哀,更辍朝三日。眼下主人翁宴客,谁人不是趋之若鹜?”

听到这些只是稍稍压低了些,有些肆无忌惮的议论声,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坐骑的鬃毛。不多时,他便只听田陌开口说道:“郎君,有人来了。”

杜士仪抬头一看,就只见起头那持了柬帖进去的仆从复又匆匆而出,到了面前时笑容可掬地躬身说道:“杜小郎君,我家主人翁有请,敬请随这位入内。”

那仆从带来的人显见地位更高,一招手就吩咐将马匹带去马厩,这才若无其事地任凭杜士仪带着田陌跟在自己身后。

毕国公窦宅占据了整个劝善坊西北隅的将近三分之二,也就是说,几乎相当于整个劝善坊的六分之一。尽管和高宗时章怀太子李贤尽得一坊之地造雍王第,以及中宗时长宁公主一宅跨两坊,这规制算不得最奢侈,但自太平公主事败赐死之后,当今天子对外一直倡导节俭朴素,更何况窦希瓘在长安另有正宅,这座富丽堂皇的宅子在洛阳已经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豪宅了。

此时此刻,杜士仪跟随那仆从进了门楼,绕过中间一座小巧的四角攒尖亭之后,迎面又是一道门。直到再次过了这道门,面前方才豁然开朗。

只见宽敞的院子足有十余丈方圆,最前方赫然是一座坐落在离地四五尺许高石基上,通体红白两色,屋檐上饰有一对上翘鸱尾,面宽极阔的轩敞前堂。前堂北东西三面砌墙,前方正南面却没有任何遮蔽,仿佛一座大看台。

从他此刻的方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高朋满座宾客如云,两侧几十张食案当中的空地上,正有一个胡装舞姬在跳着胡旋舞,几个乐师立在一旁,丝竹管弦声中夹杂着喝彩,竟是喧哗而热闹。他正惊叹于在如今这乍暖还寒的日子,竟然能这样开宴,而领他进来的仆从却突然站住了,随即有些尴尬地笑道:“杜小郎君,这儿某可不能随意擅入,您且前行就是。”

见那仆从深深行礼之后,继而一溜烟跑得飞快,杜士仪扭头再一看大堂中载歌载舞无数人拍手叫好的景象,而堂下那些垂手侍立的从者,竟仿佛都未看见自己一般,他不禁心中咯噔一下。尽管他此前通报时,就已经给卢鸿寻了一个借口,可对于窦希瓘这种尸位素餐的达官显贵而言,说不定早已在宾客面前大肆宣扬炫耀过今夜请了大名鼎鼎的隐士卢鸿,恐怕听闻实情之后只会觉得下了面子,眼下应是故意晾着他,来一个下马威!

他一沉吟便暂且避到了那轩敞院子中的一棵树下,不过伫立片刻,突然就只听堂上传来了一阵喧哗。起初有些纷乱不分明,渐渐堂上寂静,便只余下一个狂傲的声音:“一直听说毕国公府上乐舞无双,如今看来,舞倒是还尚可,只可惜这乐却乏善可陈!走到哪儿,都是这么些陈词滥调的曲子,听了却叫人大不耐烦!”

此时此刻,杜士仪就只见堂上那胡旋舞显然已经告一段落,由于这突兀的指摘之词,那舞姬显然不知道是该告退还是该留着,站在那儿竟分外无措,而后头几个乐师则更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吭一声。然而,堂上的主人和其他宾客仿佛都被这狂言噎住了,那发话的青年却丝毫没有就此罢休之意,反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大声打了个呵欠。

“毕国公,我白天公务繁忙,如今夜色已深,恐怕不得不告辞了!”

还不等那青年施施然往堂外行来,主位上的窦希瓘终于怒喝一声道:“来人,把这些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赶出去!”

顷刻之间,那些乐师刚刚还在堂上为宾客奉献技艺,此刻却狼狈不堪地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家奴给拽了出来。当打头那个怀抱琵琶的中年乐师满脸绝望地拼命踢动着双腿,从自己身边被人拖了过去的时候,杜士仪忍不住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随即便心中一动。几乎没有细加考虑,他就上前拦阻道:“各位可否暂缓片刻?还有,这琵琶暂且借我一用!”

那几个家奴才一愣,就只见杜士仪已经抱着从那乐师手中取来的琵琶扬长上了台阶径直踏入前堂,一时不禁都面面相觑。一个家奴更是皱眉问道:“此人是谁?”

众人之中身材最壮硕的另一个家奴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杜士仪留在外头的昆仑奴田陌,略一思忖便开口说道:“门上既然能放进来,兴许是来迟的宾客,且看看他是谁,究竟打算如何!”

一踏入前堂,杜士仪就只觉得刚刚外头的夜间寒气一瞬间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暖意。尽管主位上那身材宽肥的毕国公窦希瓘也好,四座宾客也罢,见自己乍然入内,有的惊诧有的狐疑,一时表情不一,他却从容自若地抱着琵琶又徐徐上前了两步,这才含笑说道:“今夜是窦公欢宴的喜庆日子,若因为并无新乐怪罪了乐师,岂不是扫兴?某虽不才,有新乐一曲,敬献窦公足下。”

窦希瓘刚刚得人通报,哪里会不曾看见驻足堂外的杜士仪。然而,他恼恨卢鸿竟敢接了帖子却不来,害得他在众人面前下了面子,因而有心给杜士仪一个下马威,刚刚索性置若罔闻。可相形之下,那出言讥刺他府中乐师无有新乐的,却是楚国公姜皎的儿子姜度,这种当众打脸无疑更让他怒火中烧,于是听得杜士仪如此说,他立刻转怒为喜,抚掌笑道:“既有新曲,请杜郎立时奏来!”

尽管从头到尾学琵琶也只有一年多,裴宁这个老师真正只教了数月,但好在其严格督促他练了扎实的基本功,裴宁回乡之后,则由亦颇通此技的卢望之点拨,再加上杜士仪前世根基深厚,于音律上的天分人人称道,如今手指手腕业已灵活自如,又肯下苦功夫,除却裴宁当初临走时要求的那首《塞下曲》之外,他还练熟了卢望之所藏的大多数曲谱。

他很清楚,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宾客,那些时下耳熟能详的曲子纵使他弹得再纯熟,也拿不出手,而能够拿得出手的,便只有他们从未听过的曲目!比如他这段时日练习最多的,记忆中那些自己最拿手的曲子!

在侍婢恭恭敬敬安设好的坐榻上坐下之后,他随手取出随身革囊中的护指缠了,又戴上玳瑁指甲,拿着手上这一具陌生的琵琶稍稍试了几个音,见调校颇佳,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竖抱琵琶轻轻用手一拨弦。倏忽之间,一串流畅的音符便从手下犹如行云流水一般传了出来。

第55章 琵琶声后胡腾舞

杜士仪猝然登堂入室,四座宾客最初大多诧异,及至他自告奋勇献上新曲,而后窦希瓘又大喜过望直呼杜郎立时奏来,众人哪里还会不知道这少年郎竟是窦希瓘相识的人。待到那乐声乍起,曲调明媚婉转,新奇得让人觉得简直闻所未闻,一时之间,宾客们不少都交头接耳了起来。尽管杜士仪已经有两年多不曾在人前露面,如今不仅身量渐长,面目也不像从前那般稚气,但人多眼利,须臾就有人将其认了出来。

“是樊川杜十九郎!”

“樊川杜十九?便是那江郎才尽的杜十九?不是说他妹妹携其出外求医,如今下落全无么?”

“如今看这样子,分明应是已经痊愈了。真是从未听过的新乐,尤其这曲调……话说回来,只不知道他还能做诗否!”

认识或是听说过杜士仪昔日那点名声的人品头论足,其他人却少不得细细品评着这首确可堪称新曲的曲子,甚至还有酷爱音律者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杜士仪那指上动作。而刚刚那出言狂傲挑剔窦家乐师名不副实的姜度,最初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杜士仪,但随即面上表情便专注了起来。窦希瓘虽被天子称一声舅舅,但不过爱屋及乌,比不上自己的父亲姜皎,他有意下其面子,也不过是瞧不起那暴发户一般的做派。

可此时杜士仪这曲子不但是从未听过的新曲,而且指法节奏,全都无可挑剔!

他一面用手指轻轻叩击身前的食案,一面眼神闪烁思量着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姜四郎。”

姜度稍稍一侧头,见是一个面如冠玉,稍稍有些面熟的年轻人,他不禁挑了挑眉。果然,不等他开口询问,就只听其轻声说道:“这是京兆杜陵杜十九,原本家住樊川,颇有才名,可却因重疾一度江郎才尽,其妹带其前往嵩山求遍名医方才得以痊愈,如今是嵩山悬练峰隐逸之士卢鸿的入室弟子。”

“哦?”姜度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恰逢那边曲调已经由最初的欢快而转至低沉,他凝神细听了片刻,继而便收回了打量这出言提醒自己的人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弹出来的曲子有些山野逸气。果然是新曲,而且这格调更是和别的曲子不同,竖抱琵琶手拨弦,分明是传承自裴神符的旧技,很难得。”

随着他这评判的话出口,那边一曲已是到了高潮,一时间,四座窃窃私语的声音也都少了。紧挨姜度身后的柳惜明愤恨地咬了咬牙,这才低声说道:“今日毕国公夜宴,特邀卢公,却只他来,若他无有一两手本事,毕国公这一关如何过得了?”

“嗯,也是。对了,听说你也去过嵩山求学,对那位当世隐者可有什么见解?”姜度随口问了两句,听到柳惜明在耳畔事无巨细一一相告,他不禁眼眸闪动,脸上露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微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刚刚那低沉的曲调再转悠扬,等到徐徐音止时,也不知道是席上谁人高声叫好,一时间四座彩声四起。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施施然站起身来,团团一礼便神情自若地说道:“某今从学于嵩山悬练峰卢公。这琵琶乃是奉卢公之命,由三师兄裴宁教授。某学琵琶不过年许,音律之道亦谈不上精通,此曲自成曲之后,却尚未习练纯熟,本不入方家之耳,今日勉力弹奏,谨以此抛砖引玉。”

闻听此言,左下首一席中,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年轻人长身而立,因笑道:“杜郎君只一年许便能将琵琶练得如此地步,着实让人心折。且观杜郎君适才竖抱琵琶手拨弦,与坊间传承大有不同,不知师承何人?且此曲先为愉悦,再有激烈,后为哀婉,扣人心弦,最后却是再转悠扬,确是从未闻听的新曲。某太原王十三,便越俎代庖一回,代主客相询曲名,还请杜郎君不吝赐教。”

“此曲脱胎于已故梁使君《十道四蕃志》中一则轶事,因名《化蝶》。”

“果然是裴家琵琶!”那自称王十三的白衣年轻人将掌一合,却是喜动颜色,“怪不得杜郎君手法与某平日所见所习均不相同!若杜郎君不介意,他日某登岐王第之时,亦想一奏此曲,不知意下何如?”

对方不是求取曲谱,却打算异日在王公贵第演奏这首决计称不上短的曲子,这显然表示一遍听完便已经完全记下了曲谱,杜士仪顿时为之大讶。不过此地明显不是震惊的地方,他少不得笑着说道:“若能由王兄妙手将此曲传遍天下,如此幸事,杜十九怎敢拒绝?只是,既有新曲,某自不量力求情,还请窦公宽宥那几个乐师。想来他们也不过是因为没有预备,倘若窦公有命,他们必然会竭尽全力,不数日之内奉上新曲!”

窦希瓘见王十三郎出言捧场,此刻杜士仪与其一唱一和,一时四座倒也有不少附和的声音,姜度却没有插话,他顿时感到脸面都找回来了,自然再也不会计较这卢鸿竟然没有应邀而至的情形。于是,他故作大方地重重点头道:“便因杜郎此言,宽宥了那些尸位素餐之辈!”

此言一出,他又重重击掌道:“来人,请十郎来!今日高朋满座,他那胡腾舞久未见人,且让大家看看是否有进益!”

一时间彩声雷动,那些乐师被轻轻放过的事情立即被满堂宾客抛在了脑后,就连起先挑刺的姜度也不例外。窦希瓘膝下儿女之中,唯有这窦十郎酷好乐舞,一曲胡腾两京之内少人能及,因是国戚之贵,若非节庆之日,等闲绝难得一观,谁想今日窦希瓘一喜之下,竟然吩咐请窦十郎来献舞一曲!而杜士仪把琵琶交给了侍婢,应窦希瓘之邀正要入席之际,却见适才说话的王十三郎盛情相邀道:“杜郎君若不介意,可与某同席!”

王十三郎之席虽非上席,但还是在最前头那一排,对于杜士仪来说自然求之不得。今日满堂宾客之中,多有他记忆之中有些印象的人,然而如今他却不想应付这些人,于是,他见窦希瓘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少不得欣然到了王十三郎那一席上,毫不拘束地盘腿坐了下来。待到侍婢添了酒后,他便笑着向王十三郎举杯一敬,轻声笑道:“多亏王兄一番言语解围,否则我适才班门弄斧,恐怕还要招致不少挑剔。”

“哪里,若非十九郎仗义出场,恐谁也无法在窦公面前为那些乐师求情。说起来,窦宅乐师两京闻名,毕国公长子窦十郎懒于仕途,唯独嗜音律乐舞如命,甚至圣人亦爱之不已,乐师之中哪会有尸位素餐之辈?要有新乐,也需得歌姬舞姬合得上。今日本非节庆之日,只是寻常欢宴,怎么可能临时预备一出?”

笑着满饮了一杯,王十三郎见四座宾客全都在议论着即将登场的窦十郎,他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十九郎和令师卢公就住在这劝善坊的旅舍?窦宅夜宴,素来自夕达旦,不知你旅途劳顿,今夜能支撑否?”

听王十三郎言语亲切而真诚,杜士仪顿时苦笑道:“实不相瞒,若不是窦公那张帖子,我早就睡下了。可卢师一路劳顿,早已安歇,身为弟子理当服其劳,我这才不得不来。本指望届时可以先行辞去,可王兄说这夜宴要自夕达旦,恐怕我是无论如何都吃不消的。”

“那我不妨教十九郎你一个最好的办法。”王十三郎正打算继续说,突然只听得末席那边一阵欢呼,连忙轻声说道,“快看,窦十郎来了!”

杜士仪连忙抬头望去,但只见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少年郎宽袖大袍昂然而入,显然便是窦十郎了。即便他并不算此中行家,却也知道这一身装束决计不是跳胡腾舞的。果然,就只见他一瘸一拐来到窦希瓘身前深深一躬,随即便抬起头说道:“大人命舞,原不敢辞,然早晨骑射不慎伤了腿,若是勉强为之,恐怕要贻笑大方。”他说着便团团一揖,见众宾客无不失望,他方才狡黠地一笑,“不过,知道来往窦宅的各家宾客最盼着这一曲胡腾,因而我早早便精心训练了几人,今日虽不能亲自登场献艺,却也想教诸位一观!”

“好!”

“还请十郎快把人叫上来!”

听到这此起彼伏的声音,那窦十郎方才高高击掌,随即侧身退到了窦希瓘主席一侧。须臾,就只见三五仆从搬着一卷东西快步上了大堂,随即弯腰在地上铺了开来。不过片刻功夫,原本水磨青石铺就的地上,便已经覆上了一层色泽灿烂的锦绣地毯,居中又安放上了一个二尺见方的铜盘。东西一一安设完毕,外头已有几个深目高鼻的胡人先后进来。

五人之中,居中一人头戴尖顶帽,身穿窄袖翻领长衫,腰系宽带,衣襟掖在腰间,足套锦靴,右侧一人执钹,一人捧着琵琶,右侧一人手拿横笛,一人却是空着手。五人齐齐深深施礼之后,那伴奏的四人便往旁边退开数步,恰是各自占据了那锦绣方毯的一角。

随着执钹的一人猛然合钹一声清鸣,琵琶声横笛声亦是随之而起,而那空着手的乐师,亦是击掌用胡语高歌了起来。尽管在座主宾绝大多数都不通胡语,但当那悠远悦耳的歌声中,居中的舞者已是脚下纵跃踢踏了起来,众人无不把那点小小的语言障碍抛在了脑后。

这舞姿一起,杜士仪便感觉到,如果说此前远观的胡旋舞是不计其数的旋转,此舞便是数不尽的翻腾,且纵跃腾挪之间,全都不能越过足下铜盘。尽管有时候那踢踏的舞步像极了踢踏舞,锦靴踏铜盘的时候,也能听到那节奏和响声,但相比踢踏只重舞步,胡腾却是手足腰胯并用,勾手搅袖,摆首扭胯,提膝腾跳,舞到酣处,那舞者便仿佛饮醉了酒一般,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无论是回首、摇臂、扭胯、提膝,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摇摇欲坠,偏生却和乐声歌声掌声钹声相得益彰,每每在仿佛就要跌出圆盘的时候奇迹一般稳住身形,不时激起一阵阵热烈的鼓掌叫好声。

一曲终了之际,那胡服舞者止住身形,竟是面不红气不喘地再次深深行礼。此时此刻,满面红光的窦希瓘满意地瞥了一眼儿子,这才笑吟吟地高声喝道:“赏!”

第56章 胡腾舞后胡腾诗

一旁家奴立时用竹筐抬了青钱上来,然而,那五个胡服男子尚未谢赏退下,一旁便传来了一个声音。

“今日如此妙舞,在座诸位郎君,谁人能做诗为今日盛宴再添颜色!”

这突如其来的话一时让满堂寂静。再一看那声音的来处,翘足而坐仪态闲适的不是别人,正是楚国公姜皎之子姜度,不少人都心里犯起了嘀咕。须知楚国公姜皎在当今天子寒微时与其最为交好,因而登基以来大受任用,不但封楚国公,而且平素御前饮宴必有其的位子,天子甚至亲昵地直呼其姜七。相形之下,窦希瓘尽管是天子的舅父,可论亲近便大为不及了。

莫非这两家如今真的要打擂台,故而姜度方才一计不成又出一计?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姜度面对众人的瞩目,却是笑容可掬地微微颔首道:“诸位也不要看我,此议并不是我的主意,是我背后的柳郎君一力建议,我听着不错,也就顺便嚷嚷一声,看看谁能拔得今夜头筹,也让窦十郎精心调教出来的这一曲胡腾不至于白费。”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姜度身后那面如冠玉的年轻人身上,杜士仪也不例外。他适才昂首而入凭着一具琵琶奏了新曲,再加上依稀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也没再注意还有些什么熟人,此时此刻方才认出姜度背后那人正是前年年底离山之后再未回返的柳惜明。

尽管卢氏草堂时常也有学子一去不回,但拿着荐书却从学没几个月便再不回来的却极其少见,而且崔俭玄裴宁都有信送来,柳惜明却连个口信都没有,卢鸿不免深为关切。还是同样有来自长安的学子回来之后,道是柳惜明平安无事,卢鸿方才放下心来,却不想今日他竟然在此地再次遇上这位故人!

因而,看到柳惜明被姜度摆了一道,一时成为了众矢之的,他不禁拿着酒杯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大口。下一刻,他便看到其人站起身来,那眼眸中赫然透着几分厉芒,竟是径直看向了自己这边。

“各位都是文林琼苑之中的前辈,我今日恰逢其会,再加上见适才一曲胡腾舞喜不自胜,这才一时起意,请了姜四郎提出此议。更何况,今日樊川杜十九郎病愈之后第一次复出,便以一曲琵琶新曲赢得四座赞叹。他学琵琶不过一年许,做诗却是稚龄便闻名樊川,不知道今夜可有好诗,替窦公这夜宴增色否?”

此话兜来转去,却把矛头又转到了杜士仪身上,一时间,除非真的不明世事之人,其他人都隐隐品出了其中意味。就连王十三郎见目光倏忽间聚焦到了杜士仪身上,亦是忍不住低声问道:“这柳十郎和你有过节?”

“过节虽有,却是同门。”

杜士仪随口一答,见王十三郎眉头大皱,这才也站起身来,却是仍然握着那小巧的白瓷杯盏,含笑说道:“原来是柳师兄,请恕我老调重弹,咱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你前年年底一去不归,音信全无,卢师一度甚为忧切,若不是有同为长安的学子回草堂之际,言及柳师兄一切都好,恐怕卢师寝食难安。如今果见柳师兄丰神俊朗更胜从前,我就放心了,回去之后定然禀告卢师,请其安心。”

他这话一说完,那边厢就只见姜度竟丝毫不给柳惜明面子,突然笑出了声来,他这么一带头,别人早就看明白这其中奥妙,四座之中也传来了肆无忌惮的笑声。在这些嗤笑声中,柳惜明那张白如玉的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藏在大袖之下的手已经紧紧捏成了拳头,甚至连指甲深陷肉中的刺痛都顾不上了。在这种极度难堪的氛围之中,他几乎是竭尽全力方才让自己保持最镇静的模样,嘴角一挑,还是之前那句老话:“不知杜十九郎还能诗否?”

刚刚座上宾客在杜士仪弹奏琵琶时议论的那些话,王十三郎也都听见了。因见对面那柳惜明仍揪着杜士仪不放,大皱眉头的他忍不住出声叫道:“杜十九郎已经被我灌了个半醉,这诗我替他做!”

话音刚落,他就只觉得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本要按着坐榻站起身的动作不觉停住了。抬头一看,他却发现杜士仪正含笑冲着他摇了摇头,紧跟着就只听其笑言道:“王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眼睛仿佛在喷火的柳惜明,突然高声说道,“来人,上酒,上纸笔!”

窦希瓘见姜度分明置身事外,悬着的心顿时就放下了。只要不是楚国公姜皎有意和自己打擂台,别人要斗诗也好斗气也好,于他来说完全都是无所谓的事,因而,他索性舒舒服服往凭几上一趴,任由一旁的窦十郎饶有兴致地挥手示意仆婢依杜士仪吩咐行事。

至于座上其他宾客,无论认识杜士仪的也好,不认识杜士仪的也罢,今次夜宴虽则变故不断,回头却也是绝好的谈资。于是,见一美婢手捧满斟琥珀色佳酿,足有一尺高的玛瑙牛角杯送到了杜士仪跟前,又有另两名侍婢人各一边抻纸,一名侍婢磨墨蘸笔,一时更有好事的高声叫道:“快,再把乐声奏起来,给杜郎君添些兴头!”

及至那几名胡服男子如梦初醒,其中四个乐师立时演奏了起来,杜士仪盘膝坐下,左手执杯饮,右手接过蘸满浓墨的笔,径直在那纸卷上奋笔疾书了起来,正在他身后站着的王十三郎便索性高声吟诵了起来:“石国胡儿人见少,蹲舞尊前急如鸟。织成蕃帽虚顶尖,细氎胡衫双袖小。”

四句诵完,四座一时议论纷纷,一片品评之声。见杜士仪又左手举着那玛瑙牛角杯喝了一大口,继而再次挥毫续上,王十三郎少不得跟着念道:“手中抛下葡萄盏,西顾忽思乡路远。跳身转毂宝带鸣,弄脚缤纷锦靴软。”

又是四句过后,议论声已是渐趋消失,更多的轻声反复诵念这八句诗。更有人不品诗也不喝酒,只在那幸灾乐祸地端详着柳惜明几乎黑如锅底的脸色。最夸张的是姜度,他索性侧头看着柳十郎,似笑非笑地说道:“柳十郎,这杜十九郎的诗,可做得差强人意否?”

杜士仪这两年来的喝酒经历,早已让他觉得时下米酒淡而无味,更无后劲。然而,路途劳顿的疲累,再加上此刻这牛角杯中的琥珀色酒远比最初和王十三郎喝的那几杯酒性强烈,初一入口虽绵软,可渐渐便觉得往四肢百骸发散了开来。再加上堂上极热,他忍不住拉开了外袍的领子,又咕嘟咕嘟将牛角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这才一口气写出了最后六句。

“四座无言皆瞪目,横笛琵琶遍头促。乱腾新毯雪朱毛,傍拂轻花下红烛。酒阑舞罢丝管绝,木槿花西见残月。”

“好一个酒阑舞罢丝管绝,木槿花西见残月!”

王十三郎从头念完,此刻忍不住击节赞叹。而一旁抻纸的侍婢见杜士仪丢下了笔,显见确实是做完了,连忙和那另一个侍婢一块,将书卷合力送到了窦希瓘座前展开。即便窦希瓘不精此道,可此刻见字亦精神诗更妙,诗名则是毕国公宅夜观舞胡腾,他忍不住抚掌大笑道:“好,好!得此佳作,也不枉今夜小儿使人献上的这胡腾舞,来,上酒,起乐,我与各位饮胜!”

一时间容颜如花的美婢穿梭于各席之间,再上美酒,却都是与杜士仪适才所饮相同的琥珀色酒液,尽管酒具各有不同,却几乎都比此前那杯盏大了一倍不止。等到窦希瓘高呼饮胜,率先一饮而尽,旁人自然纷纷附和。紧跟着,就只见窦希瓘随手将手中酒具重重撂在了食案上,竟是随着乐声亲自下场跳起了舞来。尽管他身材臃肿舞步踉跄,但微微有些醉意的杜士仪仍然能依稀分辨出,这辗转腾挪之间颇有些西域的风味,竟然也是胡腾舞。

就在这时候,杜士仪突然感觉到有人一屁股坐在身侧,回神一看,却见是刚刚让人代自己舞了一曲胡腾的窦十郎。却见其无拘无束地吩咐人拿来食具食案,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说道:“今日若不是知道王十三郎过府一会,我就直接说摔断了腿在床上养伤,连露面都不用了!没想到王十三郎之外,还居然有人当堂奏了一曲新乐!《化蝶》……我记得有人捎来那本《十方异志录》让我瞧过,怎么不记得有此等故事?”

窦十郎这自来熟的侃侃而谈,无疑很容易拉近人的关系,杜士仪当即笑着就其中寥寥数语,掰了那一段千古奇谭,一时把窦十郎说得扼腕叹息。当窦十郎又问起卢鸿情形的时候,他便借着酒意说道:“卢师直到前年,一直为圆翳内障所苦,正值我那时候入门之际,记得家中一卷古书上的金针拨障八法,方才由嵩阳观孙道长行针复见光明。即便如此,他毕竟年事已高,再加上隐逸山林惯了,实在懒怠官场。而且卢师尝言,以隐逸为终南捷径的,辱没了隐者二字。”

“说得好!”窦十郎不禁抚掌大笑道,“我最讨厌那等故作清高,寻座山头就说是隐士,一到征召却跑得比谁都快的人!既如此,卢公缘何来了东都?”

因刚刚王十三郎才说过窦十郎不好仕途爱音律乐舞,杜士仪便索性又进一步道:“窦郎君可听说过下给卢师的征书?”

见窦十郎摇了摇头,而王十三郎赫然颇感兴趣,杜士仪便索性原文诵了一遍。果然,两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王十三郎轻叹,而窦十郎则是眉头紧皱。良久,窦十郎便挥手说道:“有人想当官却求之不得,有人不想当官却屡接征书……哎!”

不等他再说,突然只见一个肚大腰圆的人影转到了他们的面前,不由分说地叫道:“十郎,王十三郎,杜十九郎,可敢下场与我同舞?”

“大人见谅,我这腿可下不了场。”

窦希瓘见窦十郎推脱,也不以为忤,哈哈一笑便径直去拖其他人下场,而窦十郎亦是立时借故落荒而逃溜出了大堂。王十三郎见杜士仪醉眼朦胧,这才轻声说道:“你若有余力,此刻不妨下场与窦公同舞,窦公必然更加大悦!”

杜士仪闻言不禁苦笑:“王兄看我像是有余力的样子么?”

王十三郎这才笑了起来。抬头一看,见那柳惜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离席而去,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这才笑吟吟地说道:“既是没有余力,那便得用我刚刚不曾说完的一个法子了……十九郎今日已经是最出风头的人,若要逃席决不会像那柳十郎那般顺利,要真的想脱身……你醉了吧!”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杜士仪直接一头扑在食案上,紧跟着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一愣之后,他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被他这一笑,四座其他人都注意到了杜士仪已然醉倒不省人事,顿时有年老长者出言说道:“这杜十九郎既是今日刚到洛阳,旅途奔波再加上不胜酒力,且把他送回旅舍安歇吧!”

窦希瓘此刻只觉得今夜盛宴酣畅淋漓,早就没了早先那点芥蒂,当即想都不想便一摆手道:“好,来人,送了杜十九郎回去!”

话音刚落,王十三郎便也站起身来含笑拱手道:“窦公若能允准,便由我送杜十九郎回去吧!虽则此前那一曲我已依稀记得,可他日真要演奏却不敢托大,总得向他求得曲谱才好!”

“好好,那就劳烦王十三郎了!”

及至王十三郎和两个架着杜士仪的仆从从堂上出来,与迎上来的田陌会合。他还来不及开口,就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王十三郎,今日你这风头,可全都被杜十九抢去了!”

眼见姜度撂下这话便与自己擦身而过,继而扬长而去,王十三郎面上的潇洒不羁方才变成了一丝苦笑。

风头……这几年他背井离乡,游走于权门贵第,确实是出尽了风头,可谁又知道他心头苦楚?

第57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

尽管是夜禁的时辰,可大门被人拍响之后,旅舍的店主心中咒骂归咒骂,却还是第一时间从床上翻了起来。今天入住的那些客人瞧着不像大富大贵,但前脚住下,后脚毕国公窦宅就让人送了邀约的帖子,这种人他一个小小开旅舍的店主可得罪不起。披衣掌灯亲自到前头开了院门,他便看到外头停着一辆牛车,牛车前头一个家丁手中,那写着窦字的灯笼格外醒目,后头还有几个随从牵着马,可晚上出去的那个少年郎君还有那昆仑奴却不见踪影。

他正惊疑之际,忽只见车上御者旁边的位子,一个人影敏捷地跳了下来。尽管此刻外头路上漆黑一片,可掌着油灯的他再借助那边灯笼的光芒,看清了那小子黝黑的头脸,可不是今天跟出去的那昆仑奴?待到那昆仑奴将车帘高高打起,另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上前安设了车蹬子,就只见一个白袍年轻人先下了车来,他仔细一看,发现并非是今夜持帖出门的那位少年郎君,不禁愣了一愣。下一刻,他方才瞧见那昆仑奴探身进了车厢,不消一会儿就与那白袍年轻人合力,将车厢中另一个人架了下来,可不是他的那位少年住客?

“好了,人都已经送到,你们回去向窦公复命吧。”吩咐了一句之后,王十三郎见自己那书童上前打赏了那几个窦家家丁,他方才转身来到手持油灯目瞪口呆的店主面前,笑着说道,“店家,这杜十九郎的屋子在何处?他在窦宅喝了个酩酊大醉,得赶紧送回了房才行。”

店主这才如梦初醒,正要开口说话时,他就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呵欠声。紧跟着,一个人便悄无声息地越过了他的身侧,伸手扶过了那昆仑奴架着的人,随即扭头看向了他。

“都已经是半夜三更了,还要店家你开门应承,实在是劳动了。小师弟有我送回房,你关上门便早些歇着吧!”说完这话,那人又看着王十三郎道:“也多谢这位郎君送了我家小师弟回来,如今坊中夜禁,若是你回去不便,不如暂且在此留宿一晚上如何?”

认出这后来的人是与起头出门那少年郎君一拨的,又见外头窦宅家丁们驱车掉头离去,店主乐得偷懒,自然连声答应,等到看着那昆仑奴牵马自去安置,他关上门就呵欠连天地回房去睡了。而这样深更半夜的时节,王十三郎自然不会拒绝卢望之的留客,与其一块把杜士仪搀扶到了西边院子的客舍之中,他瞥了一眼仿佛还醉倒未醒的杜士仪,便咳嗽了一声。可还来不及开口说话,他就只听旁边的卢望之慢条斯理地道:“小师弟,你还打算装到几时?”

“瞒过这么多人,却偏偏还是瞒不过大师兄!”杜士仪自始至终便是清醒着的,可被卢望之这样直截了当地拆穿,他还是有几分意外。见卢望之已经松了手,他少不得轻轻晃了晃脑袋,这才抬起了之前一直装醉酣睡时低垂着的头,发现王十三郎诧异地看着卢望之,他便笑着解说道,“王兄,这位便是我大师兄。”

“今日得见卢公首徒,着实有幸。”王十三郎连忙拱了拱手,见卢望之还礼不迭,他又含笑说道,“某太原王十三郎,见过卢大兄。”

“太原王十三郎?”卢望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对方,突然笑了起来,“可是去岁作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王十三郎?”

此话一出,杜士仪忍不住惊咦一声,目光忍不住在王十三郎身上上下端详打量。怪不得此人只听过一遍新曲便能记下曲谱打算他日演奏,怪不得此人在他被柳惜明逼诗之际,想都不想便自告奋勇代做,怪不得此人令人一见忘俗,原来这便是那尚未弱冠便蜚声满长安的一代才子王维!

见其为卢望之一言道破旧作的时候,一时面上露出几分落寞,他便笑道:“还是大师兄记性好,我闻名便只觉得耳熟。早闻王兄大名多时,今日方才得以一睹风采!”

“什么一睹风采,纵使名声再大,不过是一无根之人而已!”王维苦笑一声,此前被姜度勾起的那一丝神伤,再加上卢望之提起他去岁重阳所作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再加上今夜喝了不少,他不禁平添了几分思乡情怀。因此,他一时改变了在旅舍留宿一夜的主意,打算随便寻家酒肆酣畅淋漓醉上一场,抬起头便说道,“卢大兄,杜十九郎,你们一路车马劳顿,杜十九郎甚至又因窦宅盛宴耽搁了大半夜,今夜我还是告辞为好。”

“这是哪里话!”

“这怎么行!”

杜士仪和卢望之几乎同时出声挽留,师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卢望之便歉意地笑道:“是我不好,勾起贤弟这思乡念弟之情。作为赔罪,不如索性到我房中喝几杯。小师弟去了窦宅赴宴,我一时睡不着,便到附近转了转,却是寻到一家当垆卖酒的好店,才刚让其送了一斗酒回来。今夜不醉无归!”

“还要喝!”

杜士仪忍不住哀叹了一声。之前尽管是装醉,但肚子里咣当咣当装了一肚子的酒水却是真的,更何况最后那玛瑙牛角杯中的琥珀色酒液可说是货真价实,他眼下被凉风一吹,顿时感到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然而,眼见得王维都被卢望之死活请进了屋子,无可奈何的他只能跟着进去舍命陪君子。当看见那一斗酒的可观分量时,他更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明日一早想要完好无损地爬起来,恐怕是一件天大的难事!

这一夜究竟拼了多少然后栽倒下来,杜士仪已经完完全全记不得了。当第二天他睁开眼睛之际,发觉自己竟是躺在了床上,身上外袍等等都是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床边的高几上,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却发现脑海一片空白。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从前开始便是酒品极好的人,一醉就睡,绝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至于王维和卢望之是否酒醉吐真言,他就完全没有印象了。待到坐起身,他方才感觉到脑袋发胀,仿佛是宿醉的后遗症。

支着脑袋坐了好一会儿,他忍不住出声叫道:“外头可有人?”

应声而入的却是一个头梳双螺髻的少女,正是竹影。见杜士仪坐在床上满脸迷惑,她竟二话不说便转身出去,不多时就捧了一盆水进来。将水放在盆架上,她方才快步上前展开了那几件叠好的衣裳,一面服侍杜士仪穿上,一面开口说道:“是我大清早起来遇上卢郎君,这才让田陌将郎君背回屋里睡的,那位王郎君如今就睡在卢郎君屋子里。食案下头那个足能装下一斗酒的酒瓮完全空了,郎君和卢郎君王郎君也太能喝了,若不是田陌力气大,根本就挪不动!娘子去厨下请店家熬了粥,又亲自调了醒酒的鲜汤在灶上煨着,说是宿醉之后吃清淡些,如是对肠胃相宜,如今都已经快午时了……”

絮絮叨叨说到这里,她才恍然大悟地轻轻拍了拍额头,为杜士仪束好了腰带,又站直了身子说道:“不过卢郎君真心海量,一大早精神奕奕地去见了卢公,早上便奉了卢公去礼部投书了!”

“啊!”杜士仪这才知道卢望之竟然已经送了卢鸿去礼部投书了,顿时暗责酒醉误事。然而,此时此刻,他走在路上都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在铜镜面前梳头之际,隐约能看到眼下竟是微微青黑,想也知道这种状态去官府有多不相宜。于是,他只好定心漱洗,等到杜十三娘亲自送来了几乎相当于午饭的早饭,却是满脸的嗔怪之色,他少不得双手合十诚恳认错,一勺一勺吃了一大碗黄米粥,继而又喝下了那醒酒的鲜汤。

一直等到午后时分,卢鸿和卢望之方才回来,却是礼部依礼相待,款待了一回午宴,接下来便只消在旅舍安心等待宫中天子召见即可。杜士仪心中稍安,可想起王维仍然宿醉未醒,他忍不住留下卢望之问道:“王十三郎郎究竟喝了多少,如今尚在高卧?”

“你只喝了没一会儿就已经睡着了,剩下的多半是他一个人在喝,我不过在旁边陪饮一口罢了,你说他喝了多少?”卢望之见杜士仪瞠目结舌,便笑着说道,“昨夜若是在其他地方喝酒,王十三郎郎充其量不过是独酌散闷罢了,说不定还会越喝越愁苦,可如今这一番过后,想来他总会心里畅快一些。横竖我那屋子眼下又用不着,由得他去高卧就是。倒是小师弟你,今夜恐怕又不得自由。”

见杜士仪面露迷惑之色,卢望之便笑吟吟地说道:“我从来不打诳语,你若有那闲工夫去担心王十三郎,不若好好养精蓄锐,预备傍晚出门。”

尽管很不愿意相信卢望之这神棍一般的语气,但想到昨夜在毕国公窦宅那一出,杜士仪索性下午又蒙头大睡了一觉。等他一觉醒来,就只见枕边果真摆着一张用毛竹打磨光滑的柬帖。正面是一个崔字,而翻到背面,则是赫然书着“二月初一夜,敬请贵客永丰里赵国公崔宅赴宴”。

第58章 子肖其母,赵国夫人

劝善坊在定鼎门大街东第二街北第二坊,而永丰坊在长夏门大街北第六坊,因而,为了赶在夜禁之前进永丰坊,杜士仪几乎是在看到柬帖之后立时一骨碌爬了起来。从卢望之口中得知,送到卢鸿手中的是崔俭玄问候的书信,以及一大堆崔家送的礼,并未请这位师长过府饮宴,这柬帖是单单送给的自己,随行的几个崔氏仆役也已经被卢鸿派去送回书了,他只觉得满心狐疑。

可昨夜不相干的毕国公窦宅他都已经去了,如今决计不可能推拒崔家的邀约,因而他只得认命地让人给自己和田陌备了两匹马,随即立时赶出了门。

由劝善坊北门出去,上了定鼎门东第三街往南,又转至建春门大街往西,拐入长夏门大街,往南第二个坊就是永丰坊。他本打算进北门,可坊门的吏目得知他是要去赵国公崔宅,立时笑着说道:“郎君若要造访赵国公家,不妨沿着坊墙往南。散官职官勋官都在三品以上,这宅门就可以开在坊墙上。赵国公家的大门在永丰里的南边坊墙,如今还未夜禁,那道门可供出入。等夜禁之后,宾客出入方才走永丰里内的那道门。”

昨夜去毕国公窦宅赴宴,杜士仪一时之间也没注意这许多,如今听得此语,回想记忆中从前跟着杜氏长辈去那些权门贵第赴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他立时醒悟了过来。谢过之后,他立时拨马沿坊墙往南走,果然绕了一个圈子,他就看见了那夯土所筑的南边坊墙处,赫然是一座不太显眼的乌头门。门上的两根柱子虽然稍作雕饰,但看上去完全没有朱门贵第的气派,不过一路过来,偌大的永丰里坊墙上就只开着这么一座乌头门,只凭这一点再加上门前矗立的四个仆役,就已经彰显出了此间主人的尊贵。

果然,杜士仪带着田陌上前一通报姓名,其中一个仆役立时满脸堆笑地说道:“原来是杜郎君,家中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还请郎君不用下马,某这便带郎君入内。”

进了乌头门,杜士仪方才明白,所谓的不用下马是什么意思。原来,外头那夯土所筑的坊墙以及那座乌头门,不过是赵国公崔宅的外墙,进门之后前方约摸四十步远处的白墙朱门,方才是真正的正门。

此刻进来的这条青石甬道左右两边,是一个极宽的院子,院子东西分别是一溜屋子,造得低矮而朴素,应是这外头值守的人起居轮班所用。等一路到了距离正门不远,但只见两边戟架两架,其上列戟各六竿,外头罩着赤黑戟衣,每竿戟顶全都绑着幡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过了戟架,高高的台基上是二层高的三间五架悬山顶门楼,黑瓦朱门白墙,屋檐上饰有一对上翘鸱尾,在夕阳照射下越发显得恢弘壮伟。

直到正门之前,杜士仪方才下了马。吩咐了田陌照管马匹,从其手中接过了一方锦匣,他就见引路的仆役满脸堆笑地领了另一位中年人来,口称这是萧管事。昨夜才去过毕国公窦宅,如今再进崔家,他自然已经习惯了,即便到了正堂前,见那坐落在高高石基上的建筑相比窦宅更加极端,四面只有立柱没有墙壁,乍一眼看去空旷轩敞明亮,此刻身在堂外,赫然能看见堂中居中一扇木制大屏风以及前头的一具矮足长坐榻,两侧可见几个仆役正在搬着坐榻和食案之类的家具,仿佛正在为夜间的欢宴做准备,他也没露出半点异色。显然,倘若此刻要见崔家长辈,绝不会是在这地方。

果然,那萧管事在正堂前稍稍一停步,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夜宴的时辰还没到,夫人正在寝堂。”

绕过正堂,便是二门。崔家门禁极严,那萧管事把杜士仪领到二门便止步退下,这一次,却是一个上穿襦袄,下着石榴裙的中年女子。她含笑对杜士仪行过礼后,自称傅媪,随即便侧身走在了前头。

这里显然已经是崔家内宅,尽管杜士仪记忆之中有不少出入公侯王宅的景象,但除却本家长辈之外,如这样径直进入别家内宅,却还是第一次。一路上常有绮年玉貌的婢女在道旁屈膝施礼,不少还好奇地打量他,他素来不喜被人当成猴子一般看,索性也就大大方方无所顾忌地回看过去,见其中甚至有几个婢女眼神中带着几分挑逗,他不禁觉得大没意思,顿时意兴阑珊地收回了目光。

“杜郎君,寝堂到了。”

相比开阔轩敞的正堂,这寝堂四面有墙,门前罗列侍婢,看上去仿佛更为规整。见那傅媪走在前头上了台阶,杜士仪便定了定神跟了上去。待到了正门前头,他听得傅媪禀报了一声,继而那厚厚的门帘被人拨开了,却是探出了一个脑袋来。小家伙虎头虎脑,脸上肉嘟嘟的,不是在登封县见过的崔韪之之子,崔小胖子崔二十五郎还有谁?时隔一年多没见,小胖子蹿高了一截,面对他端详的目光虽是立刻缩回了脑袋,但等他跨过门槛进去,就只见小胖子努力昂首挺胸,一副小大人的派头。

“二十五郎,可不能这样没礼数,还不带杜郎君过来!”

听到那温和的声音,杜士仪顿时举目望去,可因屋中光线并不算亮,他只能隐约看见居中屏风前头的坐榻处,依稀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中年妇人。等到那崔小胖子有些敌意地瞪了他一眼,继而不情不愿地走在了前头,他方才跟了上去,待到近前时,看清了人的他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叹。

他一直都觉得崔俭玄男生女相,尤其是一双凤眼太过引人瞩目,可如今一见这位赵国夫人李氏,他方才明白什么是一脉相承。尽管按理至少应有四十出头的年纪了,但她肌肤白皙细腻,云鬓乌黑,眉心一点鲜红的花钿,凤目流转之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妩媚,仿佛顶多二十许人。但紧跟着容色一正时,那妖娆便尽数变成了端庄高华,这俶尔之间的变化快得让人来不及适应。见崔小胖子在那双凤目注视,以及淡淡的责备下,战战兢兢地讷讷赔礼,却硬是辩称说许久不曾见,怪想念杜郎君云云,即便杜士仪知道今次初至崔家不可失礼,仍是不免嘴角一翘笑了起来。

李夫人虽是在责备崔二十五郎,但见杜士仪听着小胖子的睁眼说瞎话嘴角含笑,随即施礼拜见,她便亲切地欠身回礼道:“杜十九郎不用多礼。说起来,二十五郎的父亲即将调任,所以把他和十七娘送来东都暂住一阵子,他确是常在人前提起你。”

“我才没常对人提起他呢,都是他把十一兄给拐跑了……”

崔小胖子才嘀咕了一句,见李夫人凤目含威地看了过来,他立时噤若寒蝉,不甘心地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后便闷声说道:“我去后头看看伯祖母!”

眼见崔小胖子就这么气咻咻地跑了,杜士仪琢磨着他刚刚那拐跑了三个字,再想想此前造访登封县廨初次见到这小子的时候,他也是仿佛一只小狗似的黏着崔俭玄,什么都效仿那位崔十一郎,他的面色不禁有些古怪。然而,当着李夫人的面,他很快就把这念头给压了下去,待李夫人示意他落座之后,他更没有功夫去思量那些崔家兄弟之间的问题,只顾着应付李夫人天马行空一般的各色话题。

从他家中情形,突然跳到他在草堂中所修课业,从他和崔俭玄跟着裴宁学琵琶,再到当年缘何出头捕蝗……总而言之,这位李夫人仿佛极其精擅摸底细之道,闲话家常之间套话于无形之间,若他真的只是未谙世事的少年,决计会被人三言两语把底子掏得干干净净。然而,他既是有准备,那就应付裕如了,十句话里头连真带假,到最后眼见李夫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仿佛是对自己这个人差不多满意了,他却突然拿着身前那锦盒站起身来。

“夫人,此前崔十一兄回东都之前,我曾经相借了一些银钱,本待早些归还,但他这一回乡便是一年多,所以才拖到了今日。因青钱携带不便,我便在登封都兑成了金子。”

杜士仪见赵国夫人面露错愕,便径直来到那傅媪跟前,将那锦匣不由分说地递了过去。紧跟着,他方才退后几步,再次拱了拱手:“昨日我与大师兄奉卢师才刚抵达东都,却偏逢毕国公设宴强邀,我不得已方才代师前往,本就多喝了几杯,结果王十三郎送了我回旅舍,禁不住大师兄相邀,三人又一时畅饮长谈到了半夜,如今尚还宿醉头痛。夫人今日设宴相邀,我不胜荣幸,可眼下却实在是支撑不住了,还请夫人允准我先行告辞。”

李夫人闻言顿时面露异色。她瞪大眼睛端详了杜士仪一番,随即便微微笑道:“怎么,杜郎君不见见十一郎就要走?”

杜士仪还来不及回答,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杜十九,你可算是来了!”

第59章 我家有个小九妹

听到这个熟悉而又仿佛有些陌生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微微一愣。当他转身看去的时候,就只见一个头戴幞头身材颀长的少年郎大步走进了屋子,那凤眼看着他满是笑意,不是崔俭玄还有谁?阔别一年多,他在山间习文练武的时候,也颇为记挂崔俭玄在东都家里过得如何,可眼下对方大喇喇直冲了过来,他却不知道为何,忍不住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喂,杜十九,咱们好容易久别重逢,你就摆出这避如蛇蝎的样子?”崔俭玄皱了皱眉,很是恼火地哼了一声,气咻咻地说道,“亏我撞见二十五郎,听到你来了,就匆匆从祖母那儿过来见你!”

瞥见李夫人饶有兴致地含笑而坐,分明对崔俭玄完完全全一副放任纵容的态度,杜士仪不禁暗自腹诽。然而,面对此刻横眉冷对的崔俭玄,他却依稀总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思来想去却总不得要领。既然暂时思量不出一个结果,他也就更萌生了今日到此为止的念头,当即含含糊糊地说道:“十一兄恕罪,适才我还对夫人说,昨夜宿醉,今日前来赴约实在勉强,还请允准我先行告辞。”

“什么十一兄!”崔俭玄一下子踏前一步,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愠色,“杜十九,你忘了咱们不但在登封齐心捕蝗,而且入了卢氏草堂,一直都是同席读书,同榻而眠?莫非我回东都不过一年,你就把这些都丢下了?”

杜士仪闻听此言,顿时觉得浑身一凛。这一次,他终于体会到那一丝不对劲从何而来。此时此刻崔俭玄靠得太近,身上那种隐隐约约的香味依稀得闻,尽管极其淡,可他在只有空气清新的山野乡间呆的时间长了,不免极其敏感。更加匪夷所思的是,从眼前这灯光角度,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崔俭玄的面上仿佛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尽管让其越发显得肤白如雪,但这年头男子熏香也就罢了,男子傅粉却是只有张易之张昌宗这种以色事人的男宠方才会做的事!

那一刹那间,他的耳畔倏忽间仿佛响起了昨夜自己在毕国公窦宅中托名《化蝶》演奏的那一曲《梁祝》,忍不住立时打了个激灵。尽管此前崔俭玄离山回乡的时候,没有十八相送,没有我家有个小九妹,可此时此刻的情形着实诡异得有些过头了,诡异得让他冷不丁生出了一种错觉——这崔俭玄便是祝英台,自己则是那呆头鹅梁山伯!

然而,这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紧跟着,他便立时冷静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往后又退了一步,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十一兄言重了,咱们确实是同门读书,确实是一块捕蝗,但除此之外,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傅媪捧在手中,仿佛觉得极其烫手的那个锦匣,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看,我此前相借的那一百贯钱,如今已经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了。”

“你……你竟然……”

眼见崔俭玄气急败坏伸手指着自己,仿佛气得说不出话来,杜士仪原本的那一丝怀疑顿时变成了确信。他镇定自若地回到了自己刚刚坐过的坐榻盘膝坐下,旋即笑眯眯地说道:“另外,我得提醒十一兄一句,同榻而眠这种事,咱们无论是在草堂还是在外头,从来都没有过;至于同席读书……对不住,我读书素来是抄更胜于读,而十一兄博闻强记,更多的时候都是临时抱佛脚,所以咱们俩即便同住一个屋檐下,可读书的时辰很少能合到一块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扫了一眼崔俭玄脖子上那一袭貂领,一字一句地问道:“怎样,还要我继续往下说么?崔娘子?”

“你……你怎么认出来的!”

听到这句话,又见“崔俭玄”气红了脸,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正笑着,就只听外间传来了好一阵喧哗,紧跟着,便有一个人撞开门帘径直冲了进来。那人还来不及站稳就气恼地斥道:“阿姊,九妹,你们俩究竟在捣什么鬼!啊……”

一瞬间看清了自己面前那张几乎活脱脱就是自己复刻版的脸,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蹬蹬连退了两步,随即立刻反应了过来:“活见鬼,你们俩这简直是瞎胡闹……看我不禀明了祖母把家法请出来!”

“哼!”见杜士仪看着后来的崔俭玄,满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崔俭玄”顿时气恼地一跺脚。她随手摘了头上幞头往地上一丢,蹬蹬蹬来到居中主位上笑得花枝乱颤的“赵国夫人”身边,抱着她的手臂使劲摇晃了两下,“阿姊,阿姊,你看十一兄和那杜十九一块欺负我!”

“好了好了,是你非得硬拉着我戏耍人家,如今反被人家识破了,还卖什么乖。”崔五娘这才徐徐起身,轻轻甩开了崔九娘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盈盈敛衽行礼道,“杜十九郎,是我姊妹二人戏谑无状,还请恕罪。只是十一郎自打从嵩山回来,就天天闹着不肯呆在家里,把你夸得天上少有地上全无,咱们兄弟姊妹人人称奇,所以今日趁着机会难得,方才想一睹杜十九郎究竟是何等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是见面胜过闻名,居然能把扮十一郎最是天衣无缝的九娘给戳穿了,你还是第一个!”

说到这里,崔五娘便一把拉住了满脸不依赌气状的崔九娘,颔首微笑后就不由分说地把人拉走了。而傅媪却是含笑上前,把锦匣往崔俭玄手中一塞,一言不发追上了那姊妹二人出门。不消一会儿,这偌大的寝堂中就只剩下了脸色微妙的杜士仪和哭笑不得的崔俭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崔俭玄方才气冲冲地走到杜士仪身边一屁股坐下,满脸恼火地一拳头砸在了坐榻上:“真是活见鬼!”

“咳咳!”

杜士仪使劲咳嗽了两声,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话该我说才对!要知道,险些被你的姊妹给当猴子一般戏耍了的,可是我!”

“别提了,你是第一回来,可我在家里的时候,她们三天两头就要戏耍我一次!”崔俭玄一时恨不得掩面而泣,随即便哭丧着脸说道,“就为了刚刚这一出,她们俩不知道用什么花言巧语说动了祖母,竟是让她老人家硬生生绊住了我大半个时辰!亏得我见二十五郎在祖母面前心不在焉,又躲躲闪闪不敢看我,心里狐疑,否则我也不会赶过来……啊,对了对了,九娘每次扮成我的样子,就是祖母和阿爷阿娘都得分辨一阵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对于崔俭玄竟然会有这么一对至亲姊妹,杜士仪不得不表示深切的同情,因而闻言之后便少不得提醒道:“第一,你那妹妹毕竟是女郎,即便和你酷似,但脸上傅粉,身上熏香。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最恨的便是别人说你面若傅粉,至于熏香,至少在草堂从未用过!”

“对对!”

“第二,就是我刚刚对你家那九娘说的……”把刚刚对崔九娘说过的话又转述了一遍,见崔俭玄的脸上立刻黑了,杜士仪方才笑眯眯地继续说道,“我思量着你总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告诉家里人,但使我所说之事她反应不对,那显然就是有古怪了。再者,就算是连声音也惟妙惟肖,习惯毕竟不同,所以等闲也只在外人跟前奏效。如家里祖母和爷娘,对你们的习惯了若指掌,故作没认出来,不过是平添一乐罢了。更何况这种天在家里非得戴着围脖,岂不是怪异?”

“啊!”崔俭玄想起从小到大不知道被崔九娘戏耍过多少回,祖母父母也好,伯父叔父们也罢,仿佛都认不出来似的,他一时间顿时捶胸顿足,“敢情他们都是在看我出丑,气死我了!杜十九,我怎么就没你的运气,要是我有个十三娘那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妹妹就好了!你瞧瞧我家,阿姊难应付,九妹更难应付,我成天被她们闹得头疼,这一年简直快憋死了!”

尽管刚刚的切身体会让杜士仪对崔俭玄的遭遇深表同情,但他着实爱莫能助,只能陪着掬一把同情之泪而已。等到闲话了一阵子,他便打开了锦匣,见崔俭玄看着里头的金子满脸诧异,他便笑着将进账的情形说了,见其满脸兴奋,他便继续说道:“只不过如今这一档子算是告一段落,吴九也到了洛阳,我却还没见过他。待想好了今后做什么,咱们再作计较。”

“嗯,这种事情我不在行,都听你的。”

崔俭玄对于钱着实没有什么概念,在意的只在于杜士仪的点子真能奏效。他想都不想便合上了锦匣的盖子,随即关切地说道:“卢师到了洛阳,我本该立时去拜见的,但祖母的病情反反复复,大夫说很不好,她老人家从前最疼爱我,我一时离不开,当然最要紧的是……”

他说着顿了一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记得我去年二月让人送去悬练峰的年礼和口信?口信是听说朝廷征隐逸贤士的事情之后,我和阿姊商量,她让我那般对你说的。她昨天才对我说,这次卢师应征到了洛阳,听说朝中因为卢师声望崇高名声显赫,所以打算授以高官,以表广纳天下俊杰之意。阿爷去岁从滑州刺史任上转调汾州刺史,今年调回京城,检校御史中丞,拜少府监。而四伯父也是年初方拜工部尚书,正当任用。而朝中各家对于举贤令都有些在意,不少都在举荐家中熟识的隐士高人。阿姊说,我这会儿去拜见卢师,抑或是请了卢公前来,只会给不想出仕的卢师添麻烦!而且……”

他叹了一口气,很是沮丧地说道:“阿姊还说,要不是上一回咱们俩撞上了姚家大郎,说不定前相国姚公那道举贤疏,未必就把卢公列在最前头。”

第60章 家有长者,老而弥坚

唐朝的官制除了爵位勋官,还有散官职官,算得上是极其复杂。便如同崔俭玄的父亲崔谔之,虽因诛韦后功第二封从一品赵国公,食邑一度达到五千户,甚至连亲王公主都未必能与之并肩,但散官不过银青光禄大夫,勋官上柱国,职官则是频频在中枢和地方调动,一直在三品和四品上下转悠,这对于满朝官员来说,却是正常现象。尽管乍一听少府监不算是太要紧的官职,御史中丞前头还有检校二字,但却表明崔谔之深受恩宠。至于崔泰之,工部虽在尚书省六部之中位居最末,但正当盛年再进一步却是必然的。

因而,见崔俭玄说完这话,赫然是叹气加沮丧,杜士仪少不得安慰了他两句,见其精神不高,他便笑着打趣道:“别这垂头丧气的样子了,你这年纪接下来就不能在家里再吃闲饭了,只怕就要出仕。如今令尊正当任用之际,你在亲卫府补一个亲卫是轻轻松松的事。人家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还得从九品熬起,你这一有出身,可就是正七品上!”

“那都是老黄历了!”崔俭玄轻哼一声,随即便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士仪说道,“谅你也不知道,如今亲卫勋卫翊卫里头的人,都是各家子弟另外塞人进去替代的,真要在那里头求进身,白首都未必可能!再说我这脾气,在禁中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否则当年去选了千牛备身,我祖母和阿爷阿娘就不用担心了。千牛备身都是选的高荫子弟,还得年少美姿容,不说其他,上次去给卢师下征书的李林甫便是其中之一,上朝的时候罗列御座左右,花钿绣服,衣绿执象,最是贵胄起家之良选。否则你以为那个李林甫就算是宗室子弟,能升这么快?”

“原来你也知道你自己这脾气不好!”

杜士仪笑着打岔,见崔俭玄果然立时就拿眼睛瞪他,忘了起头的忧思不乐,他少不得又说起了昨夜在毕国公窦宅的所见所闻。果然,被他这话题兜兜转转一绕,崔俭玄便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丢在了脑后,又是对窦十郎的胡腾舞评头论足,又是对姜度此人说三道四……好一会儿,他突然使劲拍了一记自己的大腿:“对了,你可知道,三师兄定下的未婚妻家里闹腾了好一阵子,前时更是染了重病,婚事一拖再拖,去岁年底竟是突然殁了,所以三师兄才一直没能回去。”

裴宁?这位面冷心热的三师兄竟是如此时运不济?

杜士仪正暗自嗟叹,突然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声咳嗽,紧跟着便是起头领他从二门进来的那傅媪进了门。她含笑施礼后,也不理会崔俭玄那恼火的目光,亲切地说道:“杜郎君,太夫人听说五娘子和九娘子多有得罪,因而请婢子前来相请杜郎君,道是要当面赔罪。”

听说是祖母相请,崔俭玄这才面色稍霁,站起身后便笑道:“杜十九,祖母也是京兆杜陵人,虽说和你并非同宗同族,但同姓之间年长为尊,再说是我祖母,也就和你的长辈差不多!阿姊和九妹刚刚戏弄了你一回,我也正好去寻祖母说道说道,咱们一块去,难得祖母这几日精神好!傅媪,你先去回报祖母,我带着杜十九这就来!”

既然齐国太夫人杜德身为尊长让人来请,崔俭玄也这么说了,杜士仪自然不好再推脱。好在他今天来除了那锦匣,也并不是空着手,怀中还有杜十三娘给他预备的两把桃木梳,也是峻极峰上那善做腌腊的樵翁因吴九之故得了一笔小钱,因而亲手雕琢送到峰下草屋的。想来崔家富贵,此物虽贱,却总比他费尽心机去备办什么厚礼强。此时此刻,跟着崔俭玄一路深入,他但只觉路途繁复,即便他记性已经算相当强了,走到后来也有一种脑袋发胀的感觉。

“崔家在长安平康里和洛阳永丰里都建了宅,因而家中叔伯兄弟们常常都是两头住。六房同居,上下最是和睦……”

崔俭玄一面说,一面指着那座渐渐近了的二层小楼,说着便露出了自得的笑容,然而下一刻,冷不丁一样东西当头掷来,他慌忙偏头一躲伸手一抄,见迎面那座二层小楼的台阶上,一个琥珀衫子石榴裙的少女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再低头一看,发现手中赫然是一枚云子,他顿时咬牙切齿地说道:“杜十九,我提醒你一声,我那别的兄弟姊妹都好得很,只有九妹,你最好离远些!”

阿姊至少还讲道理,九妹可是从来不讲理的!

杜士仪刚刚只见过崔九娘扮成崔俭玄时连语气带神态全都是惟妙惟肖的样子,若不是言行举止中露出了些许马脚,他说不定真上当了。然而,此刻见其换上一身女装,果然丽质天生仍旧酷似崔俭玄,面上似嗔实喜,甚至还白了他们一眼方才笑吟吟地转身进了屋子,他又听了崔俭玄这话,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

说起来,身边这家伙若是换上一身女装……兴许也未必会露馅!须知如今这年头,可不流行穿耳洞戴耳坠这种损伤身体的事!

崔俭玄若知道杜士仪此刻在想些什么,决计会跳起来掐死他,然而他既然不知道,进了屋子之后自然直奔居中榻上。见原本歪着的祖母杜德已经在崔九娘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见客,他便恶狠狠瞪了妹妹一眼,紧跟着便快步上前,顺手把锦匣往一边高几上一放,随即搀扶了祖母的另一边胳膊,却是忿然说道:“祖母,杜十九还是第一次到家中做客,阿姊和九妹就这般戏耍于人!幸好杜十九火眼金睛,又不和他们计较,否则传言出去,我们崔家岂不是要被人笑话教女不严!”

“我不过是看着十一兄陪伴在祖母身边抽不出空,这才勉为其难代你去见一见同门师弟,哪里戏耍他了?”崔九娘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摇了摇杜德的胳膊道,“再说了,祖母,十一兄在长安洛阳这么多年,可一直都没交到什么朋友,得罪的人却不少,如今好容易有了合性子的至交好友,阿姊和我这当妹妹的自然好奇,所以才想借着阿娘和十一兄的名义去见识见识嘛。这见面胜过闻名,杜十九郎果然人品风仪尽皆出众,绝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这顶帽子扣下来,他要是再揪着之前的把柄不肯放,那可不就是小肚鸡肠的人了?

见崔俭玄那一脸气急败坏却又被噎住的样子,想到这小子在外都是一张不饶人的刻薄嘴,杜士仪顿时明白崔俭玄这古怪脾气从何而来了。要是他有这样一个妹妹,没有坚韧的心脏和利索的嘴皮子,可不是消受得起的!

于是,面对崔九娘那突然看过来的得意目光,他便仿佛没瞧见似的,对榻上的杜德深深一躬道:“晚辈京兆杜陵杜十九,见过齐国太夫人。九娘子想来也是一时年少淘气,故而才会女扮男装前来相试,不过是一场小小的玩笑罢了。还请齐国太夫人不要苛责了九娘子,否则杜十九岂不是要背上以大欺小之名?”

此话一出,他果然便发现崔九娘那张酷似崔俭玄的脸上最初满是惊愕,随即就露出了深深的不忿。而在她另一边的崔俭玄则瞬间眼睛一亮,竟是笑得咧开了嘴来,一时连连点头道:“祖母,你看,杜十九倒是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如果换一个人,可就没那么便宜了!”

杜德侧头打量着崔九娘,见其被一口一个年少,一口一个小人说得脸上涨得通红,凤目嗔怒地瞪着杜士仪,她这才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来,正色说道:“九娘,你往昔在家中胡闹也就罢了,可今日杜十九郎初次登门,你和五娘做得着实过分了。而且最不应该的是,竟是还硬拉了二十五郎给你们打掩护!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十一兄都知道读书习字练武,你也不能成天卖弄这些小聪明。你回房去,闭门思过十日。”

见崔九娘满面不可思议,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一声,随即忿然起身离去,崔俭玄在最初的快意之后,想起从前祖母每每都要自己让着她,今天却突然大异从前,他不由得又迷惑了起来。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见祖母突然招手示意杜士仪上前,一愣之下,他连忙亲自去把一具坐榻搬近了些。

然而,让他更出乎意料的是,杜士仪甫一落座,杜德却看着他说:“十一郎,你去你母亲那儿一趟,就说是我说的,九娘今日不合胡闹,我拘管她几日。还有,让五娘不要一直纵着她妹妹。”

打发走了不情愿的崔俭玄,杜德方才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杜士仪,好一会儿方才说道:“虽说五娘和九娘确实是唐突了,但实则就连我也好奇得很,所以才纵容他们胡闹了一场,还请你别放在心上。十一郎从小便是我行我素不听劝的人,纵使我和他阿爷阿娘教训,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不想出去一趟回来,做事不但不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就连读书也不比从前三心二意半途而废。”

杜士仪哪里会把这种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连忙谦逊道:“都是卢师因材施教,再说十一兄天赋博闻强记,如今只不过是开窍了。”

“嵩山悬练峰卢公确实是隐逸高士,有教无类,但杜十九郎你也不用谦虚,能让十一郎推崇备至的人,你是第一个。”杜德微微一笑,随即便说道,“说起来,先祖杜仁则杜公官居本朝上大将军,与你家先祖杜君赐杜使君,都在樊川置宅,虽非邻舍,可因为同姓同源,却颇也有些交情。没想到多年之后,两家后人还能因缘巧合结交。若非我这一年身体所累,一定会遣了十一郎回卢公草堂继续求学,一为明师,二为益友。”

杜士仪带着杜十三娘在外这几年,除了视若亲长的卢鸿之外,别的长辈便再也没有了。此时此刻,见杜德慈祥和蔼,他惦记着心头那最大的顾虑,便忍不住开口说道:“太夫人,请恕我直言,既是太夫人希望十一郎继续跟着卢公求学,可否……”

“十九郎可是想问,缘何不能设法使圣人收回成命?”杜德打断了杜士仪的话,见其沉默不语,她便坦然说道,“泰之虽则久在中枢,然则因诛二张方才跃居朝中前列,资历尚浅。而谔之亦是更显而易见,否则也不会以赵国公爵,而一直在外任上。清河崔氏家名清贵,然则论器重,不及姚宋苏诸相,论亲近,远不及朝中如楚国公霍国公等等近臣,若贸然行事,只会让卢公处境更加艰难。其实,此前为十一郎拜入卢公门下,原是我以为卢公隐逸多年,与世无争,兼且学问出众天下皆知,必然是最好的师长,如今看来,是我料错了。”

“太夫人见谅,是我见识浅薄想左了。”

见杜士仪起身深深行礼,杜德连忙抬了抬手吩咐其起来。等其再次落座,她便轻叹道:“如今朝中文武济济,论者皆以为是小贞观,圣人心中亦是如此想的。兼且高位之上都绝非尸位素餐的官员,这也是我一向觉得朝廷屡征卢公而不起,应当就会渐渐揭过去的缘由。却不想前相国姚公那一道奏疏,让圣人生出了求贤若渴的心思。毕竟,能让贤才悉列朝堂为己所用,正是圣明仁君的标志。”

杜德对自己剖析得如此细致入微,杜士仪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存心点拨。因而,他定了定神便深深欠身道:“还请太夫人再指点。”

看着面前这少年郎,杜德只觉面前不知不觉浮现出了一个人影,随即连忙轻轻闭上了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道:“卢公虽则名声赫赫,但圣人若是授官,必然不会是实职,而会是那些名义大于实质的虚衔。虽朝中有不少徒具尊荣的官位,但就算这些,朝中公卿大臣也都有意举荐自己亲近的人,所以,对于卢公,实则是否留朝为官,无碍大局,可也对大多数人无利。如若圣人犹豫,这些人的意见便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