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里,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都得把车马停在山下的车马下院,然后从登山步道上山。当然,年老体弱抑或是位尊者,可以坐步辇,只今日所有人自然没有连这几步路都走不动的。尤其是杜士仪在嵩山时把登山当成了家常便饭,一路拾级而上从从容容,一旁的杜士翰原本还担心他大病愈后是否会有什么后遗症,此刻终于完全放下了心来,竟笑呵呵地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好!十九郎,从前你才高八斗,就是那身体太让人忧心了,如今一去三年,归来竟是体魄强健……说起来,你现在也爱上佩剑了?是好看还是真的会用,赶明儿我们比试比试……”

“十三兄!”

听到背后那一声重重的咳嗽,杜士翰慌忙回头,见是杜十三娘鼓着双颊瞪自己,他一时间又忆起了从前那个一丁点大却最护着兄长的小丫头。想到当初正是杜十三娘千里迢迢送了杜士仪去嵩山,他不禁有些赧颜地举手说道:“算我说错了话……十三娘,当初要不是我之前正好去了甘凉一带游历,本该是我护送你们去嵩山求医的,说起来……”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杜十三娘轻轻咬住了嘴唇,随即便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灿烂而明媚的笑容,“若没有这一行,我怎么知道诚心能够感动冥君,给阿兄又添了寿元?”

“咦?”

这当年用来搪塞了无数人的鬼话,如今再被杜十三娘拿出来忽悠人,杜士仪着实有些不自然。他轻咳了一声便突然开口说道:“我昨日傍晚才刚刚抵达长安,在城内借住了一晚上方才回家来,十三兄你赶到还可说是我在家门口闹出来的动静不小,被你这巡查的逮住了,杜老府君怎会知道我回来了?”

“杜老府君毕竟是当过一任京兆尹,只要用心,长安城中的动静哪里有不知道的!”

杜士翰想也不想便随口说道,可话音刚落,就只听山路一侧的岔道上,传来了一个声若洪钟的笑骂:“杜十三,你这背后非议人的毛病可是越来越重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杜士仪自然立时朝那声音来处的方向看去,不多时,就只见一个葛袍布鞋的老者缓步走来。相比他见过的那些清癯老者,老者的身材微微有些发福,面色红润,双眸神光湛然,但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童。

走到呆若木鸡的杜士翰跟前,他还笑呵呵地伸出手来在其面前晃了一晃,等到杜士翰忙不迭弯腰行礼,他方才转向了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俩,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十九郎,十三娘,三年未归,不认得我了?”

“老叔公……”杜十三娘一下子眼泪滚滚而出,竟是不顾山路腌臜,就这么径直下拜道,“当日若不是老叔公借了驭者和车马从者给我,又替我致信登封县,使人腾了嵩阳观旁草屋给我,我……”

话还没说完,她就只觉得一双手稳稳托住了自己的胳膊。抬头见杜思温笑呵呵看着自己,她不禁不好意思地抽了抽鼻子,这才破涕为笑道:“好在如今阿兄已经痊愈,才学更胜当年,而且打熬得好筋骨!”

“这后一句才是你想说的吧?”杜思温放开了手,这才头也不回地说道,“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十九郎,如今三年后重归樊川,可有所得否?”

重回樊川,那旧日记忆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涌了上来,再加上那些记忆之中熟悉,实际上却极其陌生的人一个个冒了出来,杜士仪心中总有些不习惯,可此刻这老者却让他想到了授业恩师卢鸿。要知道,杜十三娘虽称人一声老叔公,但论及亲缘却已经很远了,往上追溯五代都连不上关系,可就是这杜思温,当年携他出入公卿贵第,使他年少而声名远扬,可以说是比叔父杜孚更亲近的人,因而,他一愣之后立时长揖。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杜十九此番能够回乡,确实深有所得。不到万死一生,不知生命可贵;不见万千风景,不知天下之大;不见天台山司马宗主,不见嵩山卢师,不知世间真名士,更不得志趣相投的友人……而最重要的是,若不是这一场病,我竟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只能倚靠我这阿兄的妹妹。所以,多谢老叔公当年借了车马驭者和从者,不但慷慨资助,而且致信帮忙,使我能够重见天日。”

杜思温顿时笑看着杜十三娘:“十三娘,你家的阿兄从前好归好,就是有些书呆,却不如眼下这般明事理!我还以为你怪我让十三娘一个人带着你去嵩山求医,着实太狠心了呢!”

“老叔公言重了,只因同姓之谊便慨然相助至此,晚辈已经感激不尽。”

就算是家中亲戚,帮忙也是好意,而不是义务,更何况杜思温只是同姓之中的尊长!这点是非之心,杜士仪自然能够分得清楚。

“哈哈哈!”杜思温转身抚掌大笑,随即便颔首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在门外说话,一块进来!”

尽管在长安城中还有一座宅邸,但如今杜思温多数时间都住在这朱坡山第,那座宅子则留给了儿孙们住。今日引着杜家这三个小辈一路而入,他便径直领着他们沿着一段依山而建的小路,到了一座刚刚好建在山崖突出位置的亭子,吩咐小童铺下地席,这才示意三人坐下说话。此时此刻,自有婢女捧来各色瓷碟,上头但只见时鲜水果若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盘樱桃。

“今年禁苑的樱桃成熟得早,所以樱桃宴还没开,各家公卿就都已经分着了。这一盘还是八娘令人送来的。”杜思温一面说,一面一手托起了那一只小巧玲珑,大约只盛了十几枚樱桃的白瓷碟子,对杜士仪笑道,“十九郎,明岁樱桃宴,尔有意否?”

“有意。”

杜士仪言简意赅地答了两个字,随即方才欠了欠身道:“请老叔公赐教。”

见杜士翰和杜十三娘俱是不出声,杜思温便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胡须,淡淡地说道:“已故齐国太夫人娘家的家务事,我不想置评。当年大势险恶,恩怨本就难断,更何况她之后也尽力弥补,杜家那几个晚辈确实过分了。杜文若杜六郎从东都回来之后,添油加醋说了不少于你不利的话,所以他们家的宗长有人前来见我,少不得也指摘了你好些不是。今年杜氏应解试的人不少,而每年京兆府取解,争的素来是前十,是等第。因为只有荣登等第,甚至一举夺得解头,进士科春榜题名的希望才最大。而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有同郡望同姓子弟,一年之中同登京兆府等第的!”

说到这里,杜思温顿了一顿,这才徐徐说道:“万年县试,这些应试晚辈的长辈,都纷纷来见我,希望我和郭荃打个招呼,我已经一概都推了。至于京兆府试,更不是我一个早就不在其位的昔日京兆尹能够干预的。”

杜士仪顿时心头敞亮。杜思温是在告诉他,杜氏之中于今岁解试势在必得的人很不少,各房长辈都在拼命运作争取,就是他本房宗族亦然。因而杜思温为表公允,不得不袖手旁观,所以他只有靠自己!

“老叔公所言,我明白了!”

“不,你还不明白!”杜思温一时目光炯炯,却是盯着杜士仪,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樊川杜曲虽是你的故乡,但眼下你住回这儿却不适宜。且不说此地距离长安还有二十里,进进出出殊为不便,就是杜氏族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时半会也是理不顺的。不是崔家派人护送你回来的吗,想必应该提过让你借住平康坊崔宅,你不妨就住在那儿。”

杜思温说到最后,竟是霍然站起身来,目光炯炯有神:“和岁举一样,解试那两关,无论是县试还是府试,门第声望一样都不可或缺!我暂时帮不了你什么,而京兆杜氏各支都有自己的子弟,如今各存私心,对你无利有害。既然如此,清河崔氏的名头一样能在你行卷干谒时有所助益!只不过,人人都是行卷干谒,如何出彩,你需得另想办法。十九郎,你叔父据说在洛阳买了一处宅子,可这故里却是多年没回来看看了,你只能先靠自己。”

见杜士仪默然点头,杜士翰面带不忿,而杜十三娘则是满脸黯然,杜思温方才继续说道:“若遇到事情,你尽管让人捎信回来。解试和岁举我无能为力,但其他事情还能够帮得上你。对了……”

他说着便一扬手叫来小童低声嘱咐了几句,人退下之后好一会儿,便捧着一样东西呈到了杜士仪面前。杜士仪结果一瞧,却见是一块打磨光滑,写着京兆杜思温敬拜的名刺。

“这名刺你收着,关键时刻求见人时用得上。”

留下杜家三兄妹用过午饭,承诺应试者乡里具保这一条自会吩咐人办妥,又让管家送了他们出去,杜思温方才又来到了刚刚那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条大道的山亭之中,眼看着杜士仪那一行人渐渐下山,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苦笑。

京兆杜氏,自汉以来便是名门望族,当初杜如晦更是辅佐太宗皇帝创一世伟业,青史垂名。但这些年来,杜氏在朝仕宦的尽管仍然不少,但出色人物却是乏善可陈。只看因为杜士仪还没回来,别人就开始担心京兆府解试等第没有同郡望同姓的先例,便足可见一斑!只可惜,杜十九不是他的嫡亲儿孙,他不能名正言顺胳膊肘往里拐,否则日后族中有事,他就更没有立场说话了。

第116章 此去他日归!

离开朱坡杜思温山第的路上,杜十三娘独坐牛车,很有些没精神地靠着竹影的肩膀,让本就不知道杜思温究竟说了些什么的竹影心中很是不安。她几次张了张口想要劝说两句,可却千头万绪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听到杜十三娘低低地开口说道:“竹影,家里是显然不能住人了。我本来还想求一求老叔公,希望他能在山第之中借一间屋子给阿兄,没想到……”

杜十三娘说着便深深把头埋入了双手之间。她没想到杜思温竟然会说出那些话。京兆杜氏分明是关中大姓,可如今阿兄却要去住在平康坊崔家!

而在车外,并骑而行的杜士仪和杜士翰也始终没有说话。

杜士仪自然知道住到平康坊崔宅有的是好处,然而,他却着实担心日后越陷越深,要真的崔家有意让他迎娶崔九娘那机灵古怪的丫头,他日后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想着想着,他心里便打定主意,借住归借住,借崔家扬名却决计不行,他得好好另行想办法!而杜士翰则是在忍了又忍之后,最终恼火地策马小跑了几步,随即勒马放声大叫了一声。那响亮的声音打破了周遭的寂静,也不知道惊起了山林中多少飞鸟。

他也不管旁人用惊诧的目光看着自己,径直扭头对杜士仪说道:“十九郎,不如你带着十三娘住到我家里来!”

听到这话,杜士仪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意识到,杜士翰想来是听到杜思温那番话,一时心情郁闷,这才会邀他住到家中。他徐徐策马迎上前去,这才含笑低声说道:“十三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家中人口多,住得也不算宽裕。我如今既是要预备解试,自然还是地方清净些好。老叔公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若是日后重建家宅的时候,我一定请十三兄帮忙!”

杜士翰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丝毫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只能垂头丧气地说道:“既如此,那就依你吧……真是的,好好的居然要住到别家去!”

车马复入杜曲,杜士仪便和杜士翰一行告了别,随即就招手唤了刘墨过来。当他说到应考期间要借住平康坊崔宅,刘墨立时露出了笑容,想也不想地连连点头道:“如今崔宅无人,又清净又宽敞,正适合杜郎君预备解试,郎主夫人和五娘子早就嘱咐过了。事不宜迟,这就赶快回去吧!”

“此刻天色还早,也不急,再绕一绕先前我那大媪的居所,既然我兄妹二人暂时不留在樊川,总得告诉她一声。”

这一路从东都到长安来,刘墨已经大略摸清楚了杜士仪的脾气。尽管大多数时候为人温和,但也不是没脾气的,否则也不至于能压服崔二十五郎。而对于他们这些从者家丁,杜士仪非但从不苛待小觑,而且大多和颜悦色,对儿时乳媪多有敬礼自然不足为奇。因而,他答应一声,便反身策马对其他那些家丁言说了杜士仪的决定。听说要回平康坊崔宅,众人自是人人高兴。

而当杜士仪隔着窗户对杜十三娘言说,要去瞧瞧秋娘,本有些心不在焉的杜十三娘立时露出了十分喜色,连连点头道:“好好,我也想见见大媪后来生下的那个孩子如今怎样了!”

众人沿原路返回,远远看见那座简陋的屋舍时,却只见那屋舍前头围着好些看热闹的乡民,而在这些乡民前头,几个从者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而柴扉前则是一个短衫男子在那儿喧哗嚷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拿出了一把小手斧,竟是一斧一斧狠狠劈着那道柴扉。

“秋娘,别以为躲在里头不出来,今日便还能给你蒙混过关!你那男人和一双儿女病倒的时候,要不是拿着房契地契来抵,谁会借钱给你?别以为人死了就能赖账,你给我滚出来!”

听到这有恃无恐的嚷嚷声,还有那一记一记砍着柴扉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心头大怒。还不等他开口吩咐,一旁的刘墨已是打了个手势,几个崔氏家丁当即口中呼喝着策马上去,提起马鞭便开始驱散那围着看热闹的人。这种事他们平素做得多了,此刻赫然驾轻就熟,那虚空挥下的鞭子不时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却无伤人皮肉,只把看热闹的那些乡民赶开了老远。

这一拨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让几个从者一时大为意外,而那原本在后头抱手而立的那个年轻人则是愠怒地朝来人看了过去。当发现端坐马上的杜士仪时,他的面色立时一变。尽管上一次在东都崔宅曾经见过一面,可那时候他意识到人是杜十九郎已经晚了一步,因而这竟是三年以来第一次面对面相见。此时此刻,他眼神微微闪烁,随即便上前笑呵呵地说道:“十九郎什么时候从东都回来的?若是早知道,我也好去接一接你!”

若不是上次在东都时,杜士仪还看到过这杜文若,更知道此人在吊唁齐国太夫人杜德之后,甚至没打个招呼便立时离去,根本就没有见过自己,否则眼下听这口气,他甚至会以为他从前和自己极其熟络亲近。眼见得看热闹的人都被赶开了,他便跳下马来,若无其事地说道:“也就是昨天才刚回来。不知道这会儿又是砸门又是叫骂,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儿住的是我从前的乳媪。”

杜文若见杜士仪下马时稳健有力,分明那一场大病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后遗症,他不禁心中生出了几分恼恨。然而,他很快就暂时把这些抛开了。今日上演这一出,尽管他并不知道杜士仪真的这么巧回樊川,可既然碰上了人,那也没什么可怕的。

在那一场大火之后,杜士仪早已经是家徒四壁的人,不过托庇于崔家,就是崔家,难道还会给杜士仪一个过去的乳媪还钱?

“有这么一回事?”杜文若故作不知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日天气甚好,我也就打算四处转转,没想到正巧看到此间吵吵闹闹。十九郎既是相问……来人,把那人拖过来!”

他一声令下,几个从者自然应命无误,须臾就把那个刚刚砸门砸得正起劲的粗短汉子给带了过来。其人有些不安地瞥了杜文若一眼,见杜士仪目光冷冽地看着自己,他登时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退后了两步,这才打了个哈哈赔笑说道:“杜小郎君……不不不,没想到是杜郎君回来了!我这也是被逼无奈,秋娘实在欠了我一大笔钱,已经连年关都拖过去了,若再这么拖下去,我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了……”

杜士仪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来到柴扉边。此刻,挂了锁的柴扉已经被劈开了大半,而刚刚还紧闭的屋舍大门,已经被人拉开了来,一脸失魂落魄站在那儿的,不是秋娘还有谁?等到秋娘拖着沉重的脚步过来,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锁,他方才温和地开口问道:“秋娘,你欠了他多少钱?”

秋娘微微蠕动了一下嘴唇,但看了那额头冒汗的男人一眼,她突然又咬紧了嘴唇,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郎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当初是因为给孩子看病,所以把屋宅都抵给了他,如今他既是要债,我搬出来就是……”

说话间,杜十三娘也已经跳下了车来,她扶着竹影脚步踯躅地走了过来,犹豫许久方才开口问道:“大媪,刘大和你的一双儿女呢?”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秋娘眼睛一下子通红,下一刻便蹲下身掩面哭泣了起来。面对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杜十三娘只觉得又难过又后悔,忍不住也跟着屈膝蹲下,紧紧抱住了她的肩膀。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道:“大媪,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这时候,杜文若便信步走到杜士仪身后,毫不客气地一言点破道:“十九郎,你好心本是没错。可就算她曾经是你的乳媪,那也是过去的事了。都说她不但两年前克死了男人,连一双儿女也都在去岁给她克得染上风寒,双双夭折,如此不祥之人,你还是离远些的好。”

要知道,杜士仪亦是父母双双不在堂,何尝不能说也是孤苦无福的命?

听到杜十三娘熟悉的娇软声音,想起她小时候抱在手里时那温软的触感,秋娘忍不住茫然抬起了头,听到杜文若的话,却一时浑身巨震。待看见杜十三娘也已经是泪盈于睫,杜士仪则是默然而立并不理会杜文若,她艰难地扶着膝盖站起身,再一次回头望了一眼那曾经有自己的丈夫,有自己一双儿女的屋舍,最终声音艰涩地说道:“娘子可能收容奴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么?”

杜十三娘一时震惊得无以复加:“大媪,你说什么!”

杜士仪只当身边的杜文若不存在似的,伸手叫了此前那粗短汉子过来,这才沉声问道:“她欠你多少钱?”

“连本带利……五……不,六贯。”一说完,他便发现两道如同利箭一般的目光投在自己脸上,待发现是杜文若面色不善,他知道自己这数字还是说得少了。然而,面对四周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家丁,他虽不敢得罪杜文若,却也不敢太过狮子大开口,当下又搓着双手道,“其实并不多……”

杜士仪正要答话,可秋娘却突然跌跌撞撞走到他面前,随即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吃了一惊的他连忙伸手去搀扶,却不想秋娘竟双手扶地,磕了个头。

“郎君,奴如今孑然一身,再无长物,只求郎君能够收容。无论浣洗还是洒扫,奴都能做得。”不等杜士仪开口答应或拒绝,她便仰起头说道,“奴真的不想再留在这伤心地了,郎君不用费心替奴偿清欠款,保下这屋舍。人都不在了,还要屋舍何用?”

“你真的不后悔?”杜士仪再次问了一句,见秋娘咬着嘴唇重重点了点头,他想想她这数年间痛失三个亲人的绝望,不想留在伤心地被人称为不祥之人恐怕也是事实,最终便点点头道,“既如此,那好吧,你进去收拾收拾东西。竹影,待会儿你搀着大媪上车。”

既然秋娘心意已决,杜士仪也不再啰嗦,等到秋娘进去收拾了东西,又由得竹影将其搀扶上了牛车,杜十三娘也有些失魂落魄地跟着上去,他这才看着满脸意外的杜文若,随意拱了拱手说道:“杜六郎,暂且别过了。”

杜文若怎么也没想到杜士仪不是苦于拿不出现钱偿债,也不是让崔家人帮忙,竟是直接把这破屋子撂给了那债主,却收留了秋娘。他强自挤出一丝笑容,这才故作诧异地问道:“怎么,十九郎不是今天才回来,却又要走?”

“故宅已成一片废墟,如今我也没时间收拾整修,只能暂且先放在那儿。至于我……”杜士仪上马之后欠了欠身,这才淡淡地说道,“蒙催相公和崔府卿好意,容我在平康坊崔宅暂住。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

眼看杜士仪一声喝令,那些随从立时聚拢了来,簇拥了杜十三娘那辆牛车,和后头一辆马车缓缓前行往长安城的方向行去,杜文若不禁呆若木鸡。良久,他方才恼怒地冲着身旁从者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回去!”

崔家人宁可帮一个毫无干系的外人,却不理会他这正经姻亲后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一大清早出城重访故地时,杜十三娘还有几分重回故乡的雀跃和欣喜,杜士仪也自有几分期待,如今离开杜曲之际,兄妹二人却都有些心头沉甸甸的。直到前方那座巍峨的大唐帝都外郭城再次映入了眼帘,杜士仪突然勒马驻足,直到后头牛车上来,他方才到车窗边,一字一句地说道:“十三娘,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日后咱们会风风光光回来的!”

第117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对于东临东市,西临启夏门大街,北瞰春明大街,南接宣阳坊的平康坊,就如同那一夜所听到的王维王缙兄弟谈话一般,在前世今生都不曾踏入过此地的杜士仪想象中,一直以为此坊既然诸妓群居,必然是声色犬马胭脂水粉之地。

然而,车马入平康坊西门,他立时知道自己错了。

在这种三月末天气正适宜的春光明媚时节,路上的女子并不多,锦衣华服策马扬鞭的风流郎君也不多见。一路行去,反而可见一处处屋舍整齐规制几乎一模一样的院落,门前悬着除却打头一两个字,余者全部一模一样的匾额。

见杜士仪若有所思打量着这些地方,刘墨就知道他恐怕是第一次来平康坊,当下便笑着解释道:“京城诸坊之中,就属平康坊进奏院最多,计有同、华、河中、河阳、襄、徐、魏、夏州、容州等众多进奏院。这些进奏院皆列于十字街之北,最是显眼。每逢岁举,常有各州士子借住。坊间北门东边三曲,私妓云集,也是因为这许多进奏院年年众多乡贡进士和乡贡明经云集的缘故。”

果然,正如刘墨此言,平康坊兴许有那么些销金窟,但总体却颇为清净,寺庙道观便有数座,此外还有不少官员府邸。其中,黄门侍郎崔泰之的宅邸位于南门之西北,南边则是紧挨着刑部尚书王志愔的宅第。若以崔泰之曾经当过工部尚书来说,竟是南北二尚书的格局。

然而,和东都永丰里崔氏六房同居,因而宅院宽广庭院深深相比,崔泰之的这座宅邸便要简朴得多。门前不但未列戟,更因为没有挨着坊墙,虽位列正三品,却也没法向坊墙开门。

进了崔宅那座样式简朴的乌头门,便是第一重大院,待到第二重正门之际,早有管事迎了出来。大约是早就得了东都那边的吩咐,那中年管事分外殷勤,亲自领了杜士仪等人在前院东南隅的一处两进院子安置了之后,又笑着解释说这从前就是崔宅招待客人的小院,清幽雅静云云,又把杜士仪随行的那几个石工安排在前头的那东西廊房中,至于刘墨这些家丁们,也都各有安置之处。

而等到这一切都安顿好,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当那个殷勤而又不失小心谨慎的管事崔武再次进屋,字斟句酌地询问,是不是要拨两个婢女来的时候,杜士仪便摇头说道:“不用,舍妹那儿已经有一个婢女一个乳媪在,我在山中时习惯了一个人打理起居,若是其他杂役闲事,还有田陌在。”

“那倒也是。”崔武笑着点头答应,思量片刻却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杜郎君连日奔波辛苦,未知今日可打算出去松乏松乏?近日平康坊北曲之中听说是连场酒会,名士云集,常有好诗传唱出来。”

杜士仪冷不丁想到昨夜王维和王缙的谈话,一时莞尔。可还不等他回答,就只听外头传来了杜十三娘的声音:“松乏什么,那种风月之地,都是些虚情假意强颜欢笑,纵有好诗,也不过是香艳之词罢了!”

进了屋子的杜十三娘有些不悦地斜睨了崔武一眼,见其打了个哈哈附和称是,不消一会儿就溜了出去,她不禁气恼地说道:“看他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要是崔家主人知道他竟然如此不领颜色,肯定要责他多事!”撂下这话,她却又冲着杜士仪挑了挑眉,“阿兄,你可不能对不起五娘子!”

杜士仪被杜十三娘这自说自话逗得哭笑不得,当下只得站起身来没好气地扳着她的肩头,把人往外推道:“之前说崔家有意把九娘子许配给我也是你,如今又让我不要对不起五娘子也是你……你这人小鬼大的丫头,别随随便便把你阿兄给卖了!好好回房去歇着,秋娘毕竟是乍离乡里,面上不露,心里必然伤心,你去好好陪着他,我这不用你瞎操心!”

好容易把如今越来越爱管闲事的杜十三娘给哄出了屋子去,杜士仪这才擦了擦额头那些许汗渍,随即来到西边的寝室,直接重重倒在了那矮矮的卧床上。从东都到长安这一路上,他已经遇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乍一到长安回樊川,又是另一件让他没法高兴的事,此时此刻脑袋里满满当当是各式各样的念头,足以让他昏昏沉沉。半眯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那有些晦暗的屋顶,他不知不觉就生出了深深的困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田陌探头进来张望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不免蹑手蹑脚进来查看,待发现杜士仪睡着了,他不敢贸贸然叫醒他,连忙退了出来,又去禀告了杜十三娘。

等到杜士仪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只见室内只余一盏火苗如豆的小油灯,外头一片漆黑。他有些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一扫四面环境,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夜是宿在崔宅之中。可下一刻,他又听到了一阵清清楚楚的咕咕声,愣了一愣才意识到竟是肚子在抗议。

中午在杜思温那儿用饭的时候,他因为思量那些话而心不在焉,本来就没有填饱肚子,这晚饭再一错过,这会儿是真的饿了!

此前婉拒了崔武拨两个婢女过来,这会儿趿拉着鞋子,掌了那一盏小小的油灯起来找吃的东西,杜士仪便隐隐之中有些后悔。他是不喜欢身边杵着个陌生人,而且是别有用心的陌生人,可难不成此时此刻要忍饥挨饿到天明不成?借着那昏暗的灯光一路找到了西边辟作书屋的那间房,这才在居中堆放书卷的矮足大案上,发现了一个用厚厚皮套子包裹的东西,解开一看,却只见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里头一碗青精饭,另有两个小巧玲珑的酥卷。

尽管青精饭还有些温热,但别无佐菜,在夜半时分自然难以下咽,杜士仪自然只得拿了那酥卷果腹。然而,此刻肚子正饿的时候,这两样东西下肚非但没有解饿,反而因为不顶用,而让他更加饥饿难耐。就当他掌了灯一路摸索到门口时,却听到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微微一愣连忙上前开门,却只见是秋娘披着一件外衫站在外头。

“大媪?”

“郎君,奴睡得轻,听到动静就出来看看。见这屋子里掌了灯,想来郎君不及吃晚饭,是不是饿了?”

杜士仪原本想搪塞过去,可肚子偏偏极其不争气地在这时候咕咕叫了一声,他顿时赧颜,不禁讷讷说道:“是有些耐不住饥……”

“幸好奴晚上就问过附近是否有小厨房,也好自己预备些点心吃食。那位崔武管事有心,说是前头院子里会留着灶,晚上也会顿着热水。”秋娘微微一笑说了一句,随即便说道,“郎君且等一等,奴去那儿瞧瞧还有什么。”

眼见其披衣而去,杜士仪不禁愣了一愣。回到屋中坐具上坐下,他一时思绪繁杂,时而想想杜十三娘,时而想想远在嵩山的卢鸿和一众师兄弟,偶尔崔俭玄那张脸也会浮现出来争抢回忆的空间,腹中饥饿倒是渐渐有些忘了。然而,当屋子的门被人推开,继而一阵香气传了进来的时候,他立刻又惊觉了过来。

“一时找不到什么东西,就下了一碗鸡蛋汤饼,郎君将就些用吧。”

所谓鸡蛋汤饼,便是用手捻成一片一片的面片下锅,然后打上一个鸡蛋,再撒上碧绿的葱花和几滴香油,就算成了。尽管简陋,但在眼下饿得能够吞下一头牛的杜士仪看来,自然没有比这更美妙的美食了。一碗下肚,他只觉得身上冒汗,原本肠胃那种极度空虚的感觉也得到了填补,一时竟是舒服地长长吁了一口气。想到秋娘大半夜地爬起来,只为自己做一碗鸡蛋汤饼,他少不得谢了一声,却不料秋娘笑着摇了摇头。

“奴本已经想一死了之的时候,是上天把郎君和娘子又送到了奴眼前。些许小事,何值得郎君说一个谢字?”她一面说,一面怔忡地端详着杜士仪,许久才开口说道,“更何况,郎君不嫌弃奴是不祥之人,不啻是给了奴第二条命!不早了,郎君吃完漱口早些歇了吧,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等到秋娘服侍他漱过口重新躺下,杜士仪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已经明白了她为何要抛弃旧宅跟随他兄妹二人的缘由。无论是前世今生,他记忆中的母亲印象都很模糊,可此时此刻的秋娘,却给了他几分母性的感觉。

说是崔家清净更适合预备解试,但解试和岁举一样,虽然考三场,但第二场杂文方才是重中之重,反而第一场那死记硬背的帖经即便万一不成,可以用诗赋来弥补,所谓赎帖,便是这意思,第三场策论因是最后一场,便为人看轻了。因而,临场抱佛脚自然是大多数士子都不会采用的笨办法。有这等时间,还不如多谒见几位朝中有名的公卿,抑或是赴几场文会诗会,一扬名声来得划算。

杜士仪既然住进了崔宅,第二天便唤了管事崔武来,仿佛不经意似的问了长安城中近来发生的各种事,尤其是东市西市的斗宝大会,他更是问得极其仔细。当得知自己想打听的那个人果然常常出入其间时,他便若有所思盘算了起来。

就如同杜思温说的,既然杜家不足以助力,他也不能事事都靠崔家,事到如今,便只有如此了!

第118章 行卷

在崔家三日,杜士仪把想打听的消息探听了齐全,又做好了万全的预备,这才打算出门。然而,这一天上午,当他骑马从崔家正门出来的时候,就只听乌头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我是张简,江南东道宣州人士,请见崔相公!”

六品以上方得建乌头门,在长安城中,这便是官高位显的标志。须知在京即便只为八品监察御史,亦是外官梦寐以求的!

此时此刻站在乌头门前,看也不看两个门丁的张简,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里头那一行缓缓出来的人。

天下各州乡贡名额是不一样的,如同、华二州分明无甚物产,也并不富裕,乡贡进士名额却年年都有三十。而宣州之地却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整个宣州年乡贡进士加上明经,甚至都不足十人。自从四年前游学到京城开始,他便打定主意要寄籍京兆府应试,可整整四年,却毫无寸进。别说前十等第,就连京兆府解送都争取不到!

因而,当那一行人终于来到乌头门时,眼见得其中一个门丁仍然拦着自己,另外一个则撒腿过去禀告什么,张简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退后一步长揖行礼道:“学生张简,有策文一道献给崔尚书!”

杜士仪自然不会认为别人是把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当成是崔泰之,可即便如此,对这个贸贸然上门行卷,却又忽略了一个最基本事实的人,他不免仍是为之语塞。见人长揖不起,他便轻咳了一声道:“这位张郎君,今日恐怕劳你白走一趟了。崔尚书因母丧丁忧解职,如今正在东都洛阳居丧中。”

此话一出,那张简顿时浑身大震,一时间竟是没能直起腰来,脸上涨得通红。一想到这些日子辛苦在外奔走行卷,只按照往年积累的各家喜好写文赞颂,竟是忘了打探各家情形,如今捅出了这样一个大笑话,倘若传言开来,纵使自己能够把卷子送进哪家公卿贵第,说不定也会被人当成笑料一般,他不禁连嘴唇都有些哆嗦了起来,又气又恨自己刚刚不曾探问清楚,更没留心内中是否有挂着素幡。直到一只手托了他的胳膊,他才有些浑浑噩噩地站直了身子,却见面前正是刚刚那马上郎君。

他不意想竟是对方扶了自己起身,赤红的脸仿佛更红了,好一会儿方才讷讷说道:“崔郎君……”

“好教张郎君得知,我并非崔家人,不过在此暂时寄住。”

又错了!对了,人家根本就没穿孝服……

张简几乎恨不得立时找一条地缝钻进去,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好一会儿方才强挤出了几个字道:“学生实在惶恐,崔尚书丁忧之事,竟不曾听闻……”

“我家郎主去岁腊月就报丧丁忧……来行卷之前也不知道打听打听。”

那门丁的嘀咕声让张简更加无地自容,而杜士仪见他仿佛想要掩面而走的样子,便笑着说道:“长安大,居不易,尤其是公卿官宦比比皆是,想来张郎君奔波辛苦,一时没打听分明,还请不要苛责了他。”

他虽并非主人,但这话说得客气,刚刚满脸讥嘲的两个门丁和后头几个家丁也就不再吭声了。见张简面色稍稍好看了些,他瞧见其背上那个沉甸甸的包袱,便若有所思地低声问道:“张郎君可是还要前往别家行卷?”

因杜士仪刚刚待人诚恳,这话仿佛并不是嘲讽,张简犹豫片刻便开口说道:“是,还要前往王尚书宅。此外,便是西南隅的李宅。”

王尚书宅是昨日杜士仪来时曾经路过的,然而,另一处李宅他却不曾听说,当即饶有兴致地问道:“哪个李宅?”

“是太子左中允李林甫李公的宅邸。”张简并没有注意到杜士仪那微微有些变化的脸色,不曾细想便开口说道,“我听说李中允乃是楚国公的外甥,又与京兆公源大尹家郎君交好,所以也想去那儿碰一碰运气……啊,时候不早了,我就不耽误郎君出行了。”

时隔两年多,杜士仪已经几乎要忘了李林甫那个日后呼风唤雨权倾一时的权相了,此刻被张简提起,再听其分明连李林甫的亲戚关系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刚刚却完全不知道崔泰之已经丁忧居丧,他不禁挑了挑眉,却是不等张简低头转身辞去,便伸手拦住了他。

“五品以上及中书、门下两省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每日朝参,虽旬假亦然。王尚书自不用说,这会儿决计不会在家,李公交游广阔,这时候也未必在。若是张郎君此时去那两家,恐怕还是会扑个空。就算门上留下墨卷,异日是否呈上,却在他们一念之间。”

张简在京城这好几年,哪里还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即便今日说是来拜会崔泰之,可也压根没抱希望崔泰之会见他,所求不过是留下墨卷,万一下头人敬献上去给崔泰之看了,兴许会赏识自己。被人揭破这一点,他忍不住狠狠咬了咬牙,这才转身问道:“敢问郎君,究竟想要如何?”

“我只是提醒张郎君一声罢了。说来我数年不曾回过长安,今日既然刚巧遇上张郎君,便想相邀一游,不知意下如何?”

无论杜士仪好意也好,恶意也罢,此时此刻的张简想不出答应之外,还有第二个选择。把心一横应了下来,他见杜士仪转身对那几个家丁言语了一声,那些人最终都留了下来,只带了一个随侍马侧,身背大皮囊的昆仑奴,他便去乌头门一侧的拴马柱上,解下了自己那一匹黝黑不起眼的小毛驴跨坐了上去。一路沿十字街出平康坊西门,从前就因此地最是举子云集的风月之所而一直不曾来过的他,这会儿不禁异常后悔今日之行。

要是不来,也不会闹那样的笑话!

“张郎君。”听到耳畔这一声唤,他立刻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拉住了自己的小毛驴,见杜士仪在身侧引马而立,他便不自然地问道:“郎君有何见教?”

“适才忘了通名姓。在下京兆杜陵杜十九,今天相邀张郎君,是因为在外游学三年未归,于长安城不少人事,都有些陌生了。”

京兆杜陵杜十九……果然是名门著姓!

张简暗自苦笑一声,随口说了一声久仰幸会之类的俗话,可当驾着毛驴又走了一箭之地,他突然惊咦一声停了下来,竟是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便是那毕国公窦宅献琵琶曲,而后又作胡腾诗,又应玉真贵主之请制酒筹二十,昔年又为公孙大家作歌行盛赞其剑舞的杜十九郎?”

他一口气说了这一大堆,随即竟干脆驾着自己那头可怜的小毛驴径直挡在了杜士仪的高头大马前:“而且此前在东都,又和太原王十三郎为公孙大家救场,一曲《楚汉》被人誉为一时绝唱?”

有那么夸张吗?

杜士仪原本只是自报家门,以便于接下来和这张简好说话些,却不想其眼睛发亮,一副把自己当成是名人一般的架势!

此时此刻,他算是真正有些糊涂了,要说此人消息灵通,不过是洛阳刚发生的事情,却能了若指掌,尤其是李林甫这种尚未飞黄腾达的官员,连姻亲和交好的友人都能摸透,可是,此人却不知道崔泰之已经丁忧,这投递墨卷分明又有些没头苍蝇。于是,他不禁愣了一愣,这才笑道:“张郎君还真是耳目灵通。”

张简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让出了道路。想到杜士仪不但门第高,而且又名声赫赫,必然不至于想着从自己这穷书生身上得到什么,他也就坦荡多了,索性一五一十地说道:“不瞒杜郎君说,我就住在长安西市的旅舍中,每日人来人往,各色消息自然多,所以才知道这些。而崔相公素来低调,平素家中子弟循规蹈矩,坊市里传闻甚少……不,兴许是说过我却没太在意,行卷时竟是犯了那样的大错!所幸为杜郎君所阻没献上去,否则……”

住在西市?

杜士仪想到此前自己逛洛阳南市时的景象,立时恍然大悟。在那种行肆众多人员混杂的地方,消息确实是最多的,然而嘈杂喧哗,并不适合读书人居住,也不知道这张简在那儿住了几年。转念间,他便开口说道:“那张兄可听说过长安东西市的斗宝大会?”

“自然听说过!”张简一想到前一日斗宝大会初开时,西市千宝阁前那种盛大的场面,还有在围观百姓前唯一露过真容的那一把万宝鎏金壶,他不禁微微恍惚了片刻,随即才苦笑道,“所以这几日东市西市无不是人流如织,都想一睹宝物盛况。只可惜那些珍玩着实不是我等有福气看的,倒是东西两市那些行肆,因此揽足了客源,大赚了一笔,算是皆大欢喜了!”

“可否能劳烦张郎君带路,与我去西市一行?”

张简有些纳闷地看着杜士仪,虽然极其不明白他为何有此意,但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119章 无价之宝

西市本隋利人市,南北尽两坊之地,夯筑围墙厚四米,东南西北各开两门,市内南北向和东西向的平行街道各两条,四街交叉呈井字形。坊内行肆林立,叫卖不绝,西边多是从肉行、鱼肆、食店到饭铺酒肆之类寻常百姓都能光顾的杂店,而东边则是从衣肆、鞍辔行、绢行、帛肆到寄存钱物的柜坊在内的诸多富贵人家光顾的正店。东贵西贱,格局分明。

千宝阁便在西市的东北隅,据说是自隋朝年间就在长安开了张,这百多年来历经风雨,竭尽全力把根系扎在了众多达官显贵中间,因而哪怕这几十年来,大唐经历了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它却始终屹立不倒。而这三年一度的斗宝大会,亦是每每如期举行,一时汇聚了来自各方的富商大贾云集长安。而那些达官显贵们尽管自己不能出入西市,但下头尚未出仕的儿孙却是每家都不少,就是再矜持的,也会派个把管事从者过来。

这会儿,千宝阁门口两列黑衣卫士站得整整齐齐,把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牢牢挡在了外头。尽管知道这些腰佩宝刀的卫士并不是千宝阁主人所有,而是从京兆府廨派来维持秩序的,可他们仍是难免啧啧称羡。尤其今日乃是第一波鉴宝大会,无论富商大贾还是平民,只要有宝物便可以入内相请鉴宝,而那些贵介子弟豪门家奴,则早早登堂入室在内看歌舞赏鉴,谁不想有份进去瞧个热闹?

当张简带着杜士仪来到此地的时候,眼看门庭豪奢,卫士肃然,他不禁长叹一声道:“我辈纵使金榜题名,恐怕也是未必能踏入此间一步。”

“却是未必。”

杜士仪打量着那些围观人群中,偶尔有一二抱着包袱小心翼翼到门口求见,继而被领进去,但门内也不时有人垂头丧气地出来,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就对张简说道:“张郎君,我们进去。”

张简见杜士仪大步往门前走去,身后那昆仑奴亦是紧紧跟上,他先是一愣,随即想到其出身京兆杜氏,又寄住在黄门侍郎崔泰之府上,报名入内并不奇怪,于是犹豫片刻也追了上去。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杜士仪到了门前压根没提一个崔字,而是指了指身后田陌背着的那个大皮囊,紧跟着,那门前除却黑衣卫士外,专门检视宝物的那个灰衣中年人,竟是看都不看便放了行!

不明所以的他直到踏进千宝阁,这才有些懵懵懂懂地追上杜士仪轻声问道:“杜郎君,缘何他们不问便放行?”

杜士仪侧头一看,见田陌亦步亦趋跟在身边,便看着这三年间蹿高了一个头的昆仑奴笑道:“很简单,这次是沾了他的光。”

跟着杜士仪这个主人,侍弄菜园之外,跟着出门的次数常常很多,最初也出过差错,可杜士仪训诫归训诫,一次也没提过要卖了他的事,在悬练峰卢氏草堂的时候,反而还让精擅捕猎和箭术的侯晓教过他不少本事,久而久之,田陌对于这个新主人的喜欢和倚赖,几乎和从前的薛少府等同。因而这会儿听见这一句话,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郎君是说我?”

“没错,说的就是你。”

杜士仪见田陌大为讶异,而张简则恍然大悟,当下也不再解释,直到一个从者极其客气地将他引到居中一个老者跟前。见这老者正端详前头一人手中朱漆匣子里的东西,他便示意田陌把背上皮囊解了下来。下一刻,前头那老者便懒洋洋地说道:“就是几颗南海珠子而已,成色算不得最好。要卖的话,万钱顶多了,一两半黄金而已,想来定然不入里头那些贵客的法眼!”

那捧着朱漆匣子的褐衣男子顿时难掩脸上失望,一再强调是祖上所传,到最后见那老者再不搭话,他只得怏怏把匣子递给了旁边一个从者,接过了对方手中的一张纸券。

“只到旁边柜坊去领钱就是。是要足贯的铜钱,还是兑取黄金,随你喜好,下一个!”

老者一边懒洋洋地说,一边打了个呵欠,可当看到后头那一行三人的时候,他立时停住了伸懒腰的动作。那个年约二十七八,衣着寒酸举止局促的士子直接被他剔除了出去,而那个十六七岁的白衫少年和旁边那个抱着大皮囊的昆仑奴方才是吸引他目光的重点。然而,还不等他说话,就只听更远处传来了一个笑声。

“哈,这不是十九郎么?前日才回的樊川,今日便到了这千宝阁来,莫非是要变卖什么祖传宝物?”

杜士仪扭头一看,见是杜文若,他也不答话,只解开了田陌双手捧过来的皮囊,旋即拿出了一把短颈曲项梨形琵琶。面对他这样冷淡的态度,杜文若登时大为恼火,却不想那原本懒洋洋坐着的老者突然目光转厉,随即蹭地一下跳了起来,竟是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冲到了他们面前,不等杜士仪同意就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抚着那面板,随即又伸手轻轻探了探背板,继而竟是犹如烫手一般缩回了手,这才直起腰看着杜士仪。

“这面板应是龙柏木,背板仿佛不是一般的紫檀……这位郎君,可否容我一观?”

杜士仪此前只担心人不识货,此刻见对方显然是火眼金睛的老手,他便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道:“自然可以。”

等到捧了琵琶在手,老者竟有些呼吸急促,直到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呼吸频率,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轻轻摩挲背板,又用手叩击,不时侧耳倾听。好一会儿,他突然伸手拨弦,几声之后就猛然抬起了头:“不错,是逻沙檀,决计是逻沙檀!这是制琵琶背板最好的料子,千金难寻……而且这竟不是新料,而是多年前的老料,圆润光泽之外,于声线穿透力更是大大加强,价值连城,不,这是无价之宝!”

见一贯挑剔的这老者竟是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一旁的从者情知是碰到了真正珍贵的宝贝,一时间拔腿便往报内中主事的人。而杜文若不想杜士仪竟然能真的拿出好东西来,当即眯起眼睛说道:“十九郎,家传的宝贝若是变卖了,可是要招人笑话的!”

而那老者却仿佛浑然未觉,当杜士仪笑着点头赞了他一声好眼力,便毫不在意地接过了东西,他不禁开口问道:“郎君若是肯卖,此物可一百万钱!”

“不卖。”

杜士仪见一旁的张简已经是目瞪口呆,他吐出了这两个字,便要将那琵琶装入皮囊之中,竟是转身要走。就在这时候,刚刚匆忙退走的那从者已经是领了一个中年人过来,那中年人甚至不及到杜士仪跟前便扬声叫道:“这位郎君,若肯出卖这一具琵琶,敝主人愿意出三百万钱!”

时值太平盛世,斗米不过七八文钱,一口猪五百文,这三百万钱的大手笔,一时让张简目弛神摇,杜文若亦是目瞪口呆,就连杜士仪也吃惊不小。

先是一百万钱,再是三百万钱,他岂不是占了张旭一个天大的便宜?

想归这么想,他还是镇定自若地摇了摇头道:“今日前来鉴宝,只因我从东都偶尔得到此物之后,一直心有不安,所以方才走了这一趟。此物并不货卖,还请令主人见谅。”

一想到刚刚那从者奔进来说是外头有人拿来一具逻沙檀琵琶时,内中有好几位贵介子弟发出惊叹,其中一人更是势在必得,那中年人闻言虽心中不悦,但还是强自打起精神笑道:“郎君若是嫌少,这价钱不是不可以商量。”

发现杜士仪仿佛无动于衷,他不得不加重了语气道:“内中毕国公家窦十郎君对这琵琶极感兴趣。毕国公乃是圣人舅父,尊崇第一,若是郎君肯出让,结下这一段善缘,今后必然前程似锦!”

他满心以为这番话必然已经说得极其到位,却不料面前那少年郎眉头一挑道:“窦十郎竟然在此么?我道是何人能如此重视一把乐器,既是窦十郎,那便丝毫不奇怪了。去岁东都一别,已有年许不得相见,还请引路。”

见杜士仪竟仿佛认识窦十郎,原本还担心做不成此事平白无故招窦家埋怨的那中年人顿时如释重负,当即笑着说道:“既如此,这位郎君请随我来。”

等到杜士仪随其而去,一直被人当成空气一般无人理会的杜文若终于再也挂不住脸,冷笑一声扭头就走。而张简这才如梦初醒,当下咬了咬牙,也不顾从人是否能跟随进去,拽了田陌便紧紧跟上。

待到众人入了后院,沿着一条夹道一路穿行,最终来到了一座无遮无拦的大堂前,眼见里头那一方方坐具上,但可见众多衣绫罗锦绣的贵人,堂上中间空地上铺着锦毯,其上四五个衣轻纱的舞姬正扭动着曼妙身躯,身后几个乐伎则是操持着各色乐器。笙歌曼舞之中,隐隐约约仿佛还夹杂着一股香甜得仿佛让人懒洋洋的香味,张简只觉得脚下倏忽间仿佛更加沉重了起来,竟是迟疑片刻,方才跟着上台阶踏入其间。

“那逻沙檀的琵琶可是买下来了?”左手边一席上,一个斜倚着的年轻人懒洋洋地问了一声。当那中年人匆匆来到他身边蹲下身子耳语了两句之后,他才突然坐直了身子,盯着杜士仪仔仔细细端详了起来。好一阵子,他便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能有这般绝世珍宝,却原来是杜十九郎!快过来坐,你之前在东都安国寺和王十三郎那一曲琵琶,名声可是传到长安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杜士仪旁若无人地信步来到窦十郎面前,颔首之后便毫不客气地在一旁婢女搬来的坐具上坐下了,又接过了另一个婢女递来的一碗饮子。笑着饮了大半碗,他才说道:“不瞒窦十郎说,若非那一曲《楚汉》,我也得不到这一具无价之宝。”

第120章 音色如珠舞有神

今日在座,赏歌赏舞赏美人之外,最重要的却还是赏宝。然而,尽管适才那千宝阁主人已经引来各方闻讯而来的豪商大贾,也有不少珍奇之物,但对于看惯好东西的这些贵介子弟而言,等闲金玉早已经不入法眼。尤其是窦十郎这样以风雅自居,更兼且以善胡腾舞名扬长安的少年贵胄,刚刚外头前来禀报的那一把逻沙檀琵琶无疑让他极其技痒!

此刻闻听杜士仪这话,他不禁眼睛大亮,立时好奇地问道:“哦,此话怎么说?”

见满座那些精通音律也好,不通音律也罢的长安贵家子们,无不是如窦十郎一般好奇,杜士仪便笑着说道:“那一日安国寺公孙大家第一天上演剑舞之际,我正好和东都张参军和吴大家同席。剑舞之后,张参军曾经出言邀我他日去温柔坊张宅。数日之后我便和王十三兄一块去了,张参军因见我所携端溪石砚及松烟墨,爱不释手,便以这一把逻沙檀琵琶并几幅字,换了那一套墨砚去。”

“东都张参军和吴大家……莫非是张颠吴狂?”

“正是草书甲天下的张颠,画艺世无双的吴狂。”

四座一时惊咦四起,有的恍然大悟,也有的依旧半信半疑,如窦十郎这般的便干脆直截了当问道:“张公一笔狂草惊天地,什么好墨砚没见过,却如此推崇你带去的那一套东西?”

“砚是端溪石,墨是王屋松烟,前者北地本就少见,至于后者,说来恐怕贻笑大方,只因我居于嵩山期间,那些墨螺墨丸用多了,总觉得不够尽善尽美,因而亲自按从前所见古卷上墨窑之法,亲自延请墨工于嵩山建窑,继而有所成之后,墨工方才赴王屋烧制松烟墨。从中所得的最上品松炱制成墨锭,所用描金之外,尚有卢师新作草堂十志图,因名曰草堂十志墨!张公挥笔疾书之后认为绝妙,一时豪兴大发挥笔书曰,端溪石砚,王屋松烟!”

“你说你和王十三郎一块去的……这么说来,王十三郎也回了长安?”

“不错,他兄弟和我一道抵达的长安,于今不过三四日。”

张简眼见得杜士仪当着如此多贵人的面,依旧侃侃而谈镇定自若,心中不禁生出了十分羡慕。发现四周皆静,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拉了拉一旁那昆仑奴的袖子。见田陌诧异地扭头看他,他张了张嘴正想开口,可想到此刻这一片寂静,自己若出声恐为人所觉,顿时按捺了那冲动,又摇了摇手。

“能得张颠如此盛赞,足可见那墨砚绝妙!只不过,杜十九郎,你还是赶紧把你那一把逻沙檀琵琶拿出来,让我等赏鉴赏鉴!”

话虽如此,窦十郎最感兴趣的还是杜士仪那一具琵琶,少不得出言催促。等到杜士仪笑着接过田陌递过来的皮囊,解开之后又拿出了那一具琵琶,他不禁目不转睛,尤其是当东西捧到自己面前时,他更是毫不迟疑地接了过来。尽管善于乐舞,他却不如起头外间那老者一般经验丰富老到,端详好一会儿之后,最终抬头看着杜士仪问道:“杜十九郎可能奏上一曲?”

“单单奏一曲未免无趣。”不等窦十郎开口叫歌舞姬人表演,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上一次在毕国公窦宅,本以为有幸能见窦十郎名噪京城的胡腾舞,不想却最终不得那机会。不瞒窦十郎说,在山间这一年多来,我正好得了一首新曲,正合胡腾舞那舞步腾挪,不知窦十郎肯一试否?”

窦十郎几度在宫廷演舞,在窦宅盛宴之中,也常常会不吝献艺,一时京城人人称道其胡腾舞第一。此刻杜士仪既然起了个头,周围其他贵介子弟立时附和连连,鼓噪阵阵。而窦十郎在最初的意外之后,当即大笑道:“今日既有这价值连城的逻沙檀所制琵琶,又有杜十九郎这为公孙大家赞口不绝,王十三郎亦推崇不已的琵琶高手,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曲是新曲,若我有什么错失疏漏,各位就请多包涵吧!”

“自然自然,能观窦十郎一曲胡腾,今日大家一饱眼福,谁若是说三道四,便推他下场,各位说是也不是?”

“正是此话!”

四周既都是这样大笑撺掇的声音,窦十郎方才一撑地面站起身来,也不再推搪。他今日所着袍服甚为宽大,便索性掖了一角在腰中,随即含笑看着杜士仪。而刚刚仔细校了校琴弦,又戴上护指调了几个音的杜士仪抬起头来微微一颔首,随即右手欣然一拂,一连串欢快喜庆的音节便从指尖流淌而出。在座其他通音律的人不免彼此看了一眼,都从各自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的确是新曲无疑!

而窦十郎随意做了两个起始动作,听得果然曲子从未得闻,一时立刻兴致盎然。几个简简单单的腾踏舞步之后,他立刻拍手示意停止,径直大声叫道:“来人,上铜盘!”

若是正式场合演胡腾舞,必定需得置一铜盘,腾挪之间脚下绝不许越过铜盘盈寸,否则便是失足。此刻窦十郎如此说,分明是将今日当成了平日大宴一般看待,一时间众人不禁齐声催促。待到原本主位上的千宝阁主人慌忙让人取铜盘来,一个婢女低头捧上,众人顿时无不惊叹。但只见这铜盘不过一尺半许,较之平日胡腾舞所用所狭何止一倍。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窦十郎竟是大手一挥道:“不用再找了,就用此物!”

乐声再起,起头那一段音节之后,杜士仪见窦十郎无论反身扭腰,抑或是腾踏起舞,无不是应付裕如,当下在两个重复的小节之后,立时切换成了轮指,眼见得窦十郎那舞姿腾跳欢快,有心人侧耳细听,只觉得那音色如玉珠碰击,清脆悦耳,再细细看杜士仪指法,但只见那右手指掌之间一轮一梅花,竟是予人美不胜收的感觉。及至那曲声时快时慢,窦十郎的舞步亦是时快时慢,尤其几轮最最惊险的动作,每每让人觉得下一刻便会摔出铜盘,窦十郎却始终屹立不倒,一时四周彩声不断。

在这惊天彩声之中,乐声非但纹丝不乱,而且那穿透力竟仿佛更强了些,一声声一阵阵,当最终止歇之际,大汗淋漓的窦十郎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大笑道:“若不曾舞过,只以为十九郎和我合演过多次,这曲调竟仿佛是为了我这胡腾舞量身定做一般!好曲子,果然好曲子,这曲谱我可要定了!”

“这却好说,来日我抄一份给你便是!”

“我可等不及来日了!”窦十郎说着便上得前去,不由分说把杜士仪拉了起来,又冲着其他众人举手团团一揖道,“今日剩下的宝贝我也不和诸位争了。今夜窦宅还有一场盛宴,我原就觉得曲子有些不够好,想不到杜十九郎自己送上门来,这下子可是得人了。诸位若是晚间有空闲,不妨赴窦宅一乐。好了,我等先告辞了!”

杜士仪见窦十郎说完便看着自己,少不得苦笑着四座一揖道:“本想今日到千宝阁来凑个热闹,这一饱眼福看来只得等日后有机会了。”

不等杜士仪转身离去,主位上那千宝阁主人却连忙站起身道:“杜郎君留步!”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上了前,却是从旁边随侍小童手中拿过一块打磨光滑的竹制名刺,因笑道:“今日留不得杜郎君,还请杜郎君接下来若是有空,再到千宝阁一会。门上见这名刺,自会延请杜郎君入内。”

“好,多谢了。”

一路出了千宝阁,见窦十郎在从者的簇拥下上了马,杜士仪纵身上马之后,扭头看见田陌和张简在后头,他便扬声说道:“窦十郎还请先行,我慢一步就到。”

窦十郎想当然地把田陌和张简都当成了杜士仪的从者,见两人一为步行,一为骑驴,要快是快不出来了,他只得开口说道:“毕国公窦宅在东市西南的亲仁坊,启夏门大街之东,从北第七坊,只让坊中武侯带路就行。不过,若有王十三郎,那才真是绝妙不过,对了,就是此话……杜十九郎,我先走一步!”

待见窦十郎扬鞭疾驰而去,一应从者纷纷紧随,杜士仪方才对张简笑道:“窦十郎既是邀约,不知道张郎君可有兴趣同行?”

张简在京城这几年里,即便省吃俭用,盘缠也早就开销殆尽,竟只能靠在书坊中替人做抄手补贴生计。即便知道那些自己精心设计的墨卷很有可能被人当成是废字纸,可他还是咬牙一次次奔波自荐。此刻,面对从天而降的机会,他几乎想都不想便跳下毛驴一揖到地道:“多谢杜郎君提携!”

杜士仪下马不及,连忙让田陌去扶了人起来。眼见得张简满脸激动的潮红,上了毛驴还有些失魂落魄的,他不禁心中暗叹。

天下才子尽汇长安,他前世今生虽积累不少,但绝不敢说惊艳无双。要想把握将来,先得把握现在。甫一到长安,他有多种选择,也可以去拜见玉真公主。可玉真公主在长安城内城外的道观别业众多,他未必能够找到人,更何况如此造访无有先声夺人的效果!

所以,打听到千宝阁这斗宝大会,窦十郎天天都去,不但为了搜罗乐器,而且还为了搜罗乐谱,仿佛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豆卢贵妃生辰宴,他便做了如此打算,如今看来,他这是赌对了!

第121章 曲如珠玑因定策

从西市南门出来,沿春明大街南第二街往东行过五坊之地,越过启夏门大街,便是亲仁坊了。

杜士仪依窦十郎之言,从北门而入之后便去向坊中武侯带路,果然,对方二话不说便干脆一路把他们引到了那座窦宅之前。而杜士仪到门口尚未通报,早有一个从者迎了上来,行礼之后便笑着解释道:“我家郎君尚未回来,特意让我等赶回家里等候杜郎君。”

笑着点点头随人入内,待到进了正门,杜士仪见身后的田陌和张简被人拦下,他便停步解释道:“张郎君是我友人,我那曲谱还在他那儿。至于我这昆仑奴素来知礼懂事,我习惯了有他跟着我。”

前头带路的从者立刻回头打了个手势,随即便仿佛丝毫不在意多两个人似的,继续转身在前头带路。绕过位于高高夯土地基上的那座正堂,他便头也不回地解释道:“晚上夜宴便在此处。豆卢贵妃十日后于亲仁坊宅庆生。虽不是整寿,但因为贵妃此前病过一场,如今痊愈,圣人大为高兴,吩咐好好操办。圣人是否亲临不好说,但诸位大王贵主都要前往贺寿,我家十郎君要献上一曲胡腾舞,所以今晚宾客云集,算是一场预演。听说圣人召见公孙大家一观剑舞之后,大加赞赏,留公孙大家在梨园教导弟子,旋即又命公孙大家为贵妃生辰宴献剑器舞一曲,梨园之内乐师,近日以来全都在排练不停。”

豆卢贵妃这个名字,杜士仪并不陌生。

早在东都崔宅之中,崔五娘便提到过她。豆卢氏说是睿宗贵妃,但那贵妃封号还是睿宗李旦当傀儡皇帝时册封的,而中宗神龙初年,其伯父当时任宰相的豆卢钦望上表将其接回,多年以来就一直住在亲仁坊私宅。其间不曾褫夺贵妃尊号,不曾减少供养,纵观古今,这种后妃出宫别居私宅的例子估计都是头一份。而且,豆卢贵妃膝下无子,早年对丧母的当今天子李隆基有过养育之恩,后又得武后允准养过岐王数年,情分等同母子。

对于后头住在西市好几年的张简来说,深居简出的豆卢贵妃却并不是熟悉的名字,闻言不禁绞尽脑汁地回忆那些仅有的只言片语。故而直到来人带着他们进了一座轩敞明亮仿佛厅堂的二层小楼,他才回过神来。

“杜郎君,这是我家十郎君珍藏各式曲谱的地方。”那从者恭恭敬敬行了礼,这才又指着四壁那些架子上放着的一卷卷书卷说道,“其中多有民间很少得传的古谱,杜郎君可以随意翻阅。为了豆卢贵妃的生辰,十郎君原本打算请梨园李龟年兄弟三人谱曲,然则因为公孙大家奉诏而至,李龟年三兄弟除了紧急排练大曲之外,还要为公孙大家作曲练歌,一时之间只能派人致以歉意。今日郎君前往千宝阁本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古谱,不意想恰逢杜郎君也来了,真是得天之幸!”

他显然是窦十郎极其宠信的人,三两句解释清楚了关节,见杜士仪会意,他便笑着施礼退下。这时候,置身于这宽敞而又满是珍卷的屋子里,杜士仪忍不住两眼放光,随意到角落中一瓷缸内拿起一卷,于手中解了束绳展开一看,立时轻轻哼起了曲调。而田陌东张张西望望,最终有些百无聊赖地直接盘膝坐下了。待抬头看见张简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不禁支撑着下巴纳闷了起来。

郎君为什么对这张郎君挺看顾的?

张简尚未回神,杜士仪已经转过头来,扫了张简一眼便开口问道:“张郎君,可通谱否?”

唐人好乐,尤其是达官显贵好乐,杜士仪若非上辈子民乐基础打得好,又在草堂随裴宁学通了琵琶熟练了读谱写谱,如今也只会寸步难行。因而,他虽是随口一问,却也期待能得到一个称心的答复。他带着张简去千宝阁也好,来窦宅也罢,原只是因为其住在西市,对不少朝贵之事有所了解,兼且因其奔走行卷,一时生出了几分同情怜悯,故而也想顺手帮一把。但如此带了张简到这毕国公窦宅,除非其通晓琴箫等乐器,至少会是助益,窦十郎也就无话可说,否则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张简在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嗫嚅说道:“琵琶琴箫瑟之类,我一窍不通,只从前曾经因缘巧合,学过多年羯鼓。只是因从江南远道至长安,路途不便,没有将其带上……多年不奏了,只怕有些生疏。”

所谓羯鼓,正是流行于龟兹、高昌、疏勒等地的乐器,与胡腾舞最最相配,此刻听到其一个出身江南道宣州的南方书生竟然精通羯鼓,他一愣之下便大笑道:“既有此能,今日张郎君是来对了!”

当窦十郎风尘仆仆带着王维和王缙兄弟踏入这院子,便只听屋子里琵琶声羯鼓声,仿佛是在合奏一首曲子,虽配合间有些生疏,但曲调新奇,竟赫然又与之前在千宝阁那一首乐曲不同。他驻足只听了片刻便一时大喜,却只见王维已经撇下他疾步先冲了进去。

“杜十九郎,你随口一句话,害得我还没歇上一口气,就被窦十郎给死活拖了过来!”

“王兄果然来了!”盘膝而坐的杜士仪见王维口中说得气恼,面上却笑吟吟的,连忙起身拽了他过来到自己刚刚那坐席坐下,随即将手中那一卷刚刚抄录出来的曲谱塞在了他的手中,“王兄且看这个,其他的话待会儿说。”

等到王维凝神看谱,杜士仪眼见得窦十郎和王缙一前一后进来,少不得上前拱手厮见了,旋即便开门见山地说道:“窦十郎,虽则李家兄弟三人如今脱不开身,但梨园之中多有能手,何至于无人能为你谱一首合适的新曲?”

“能手固然众多,然则你们应该知道,除却李龟年兄弟这样天赋异乎寻常的,多数人都习惯了宫中那些歌舞大曲,谱出来的曲子往往是恢弘大气,虽则兼具西域以及江南各种风情,但总是格局太大。须知我所擅长的胡腾舞,本就是民间小乐,缘何整个长安只有我最擅长此舞,原因很简单。”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顿了一顿,窦十郎索性实话实说道,“那是因为胡腾舞虽偶有汉人伴舞,但主舞必是胡人,这却和胡旋舞不同。别人不擅长,我却擅长,故而京中无人能及我!豆卢贵妃的生辰宴,圣人极有可能不知会其他人,微服亲至,而梨园弟子必然会献上歌舞大曲以作为庆贺,更何况还有奉诏至京,奉御命要献剑舞一曲的公孙大家。所以,如何让我这一曲简简单单的胡腾舞显得别致,便是最要紧的。”

这话说得直白,路上只听说了一个大概的王维王缙兄弟固然恍然大悟,杜士仪和张简亦是明白得很。此时此刻众人一一围坐下来,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既数日之后方才是豆卢贵妃生辰,缘何窦十郎今夜便要在夜宴上演一曲胡腾舞?为人看去,异日再演岂不是大大失却期待感?”

“因为今夜岐王会亲至。”

见这一句解释让众人立刻沉默了下来,窦十郎少不得轻咳一声道:“不过只是预演,有了各位帮衬,想来岐王一定会满意的。”

王维匆匆扫完了杜士仪手中的曲谱,他心中已然有些技痒,这会儿听得窦十郎所言,他不禁抬头说道:“岐王最好音律,又是为其养母豆卢贵妃祝寿,若要预演,还不如对大王言明,为了给豆卢贵妃一个惊喜,请恕这曲子得敝帚自珍藏到最后,否则就没有惊喜了。”

“咦?”

“这主意妙,大王若是不信,便请了他单来观瞻!”

杜士仪见张简不解地惊咦一声,而窦十郎想都不想便抚掌赞叹答应了下来,他立时明白窦十郎起初请了岐王来,只是为了对其表明自己已经尽力而为,对于什么惊喜和期待感则是不抱什么希望,但刚刚抓到了两根救命稻草,便立时把希望放大了无数倍。

然而,比起那些动辄数十数百的大曲,以及用上几十种乐器高达数百人的教坊司坐立伎,窦十郎这一曲胡腾要出彩,着实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单单靠那一首新曲决计不够!

于是,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刚刚在千宝阁那首曲子,是我在山中一时习作,但此前窦十郎和王兄十五郎进来时听到的琵琶与羯鼓合奏,是我三师兄裴三郎所做。裴家琵琶,本就出名,他更是精擅音律,只不喜人前显摆,故而鲜少扬名。可要说真才实学,绝不逊色丝毫。”

“单单此曲,果然是珠玑之作,几乎难以改动一音。”王维亦是轻轻点了点头以表赞同。

尽管只听了后半段,但窦十郎信之不疑,当即说道:“二位都如此说,这曲子自然没有问题。”

“但仅仅如此恐怕还是不够。”杜士仪仿佛没看见窦十郎陡然之间紧张起来的脸,镇定自若地说道,“窦十郎刚刚说了,宫中必然会演大曲,再加上公孙大家的剑器舞,走寻常路决计出彩不了。且胡腾舞本就是西域民乐,既如此,不如另辟蹊径,取其热闹喜庆!”

第122章 贵客盈门贺生辰

尽管豆卢贵妃出内另居亲仁坊以来,转眼之间就已十余年了,但当今天子李隆基登基之后,念在当初养育之恩,不仅为其与睿宗王贤妃一样加食实封二百户,而且逢年过节常常有各色金玉锦帛,珍馐美食赏赐,前时她病倒的时候更是恨不得把整个太医署都派过来,各色珍奇药材犹如流水一般送到府中。因而,哪怕这一次豆卢贵妃五十八岁的生辰并非整寿,自早一日开始,便有人开始陆陆续续送生辰贺礼,待到正寿这一天邻近午时,更是宾客纷至沓来。

因名分尴尬,朝中大臣们多半都是令自家晚辈前来贺寿并送贺礼,五姓七望,关中四姓,各家无一代表缺席,再加上王侯勋臣国戚,一时间贵介如云,锦衣如织,出入之间,人人都在议论早几日就传扬出来的消息。

“听说圣人钦定,今夜令演西凉大曲!”

议论之中,有人悄悄说豆卢氏本是鲜卑大姓,这西凉大曲自然也算是应景,但也有人争辩说只因为豆卢贵妃喜好西凉之音,若真的是要鲜卑古乐,怎么也该是其他大曲才是。但也有人对这种无聊的争辩丝毫没有兴趣,这其中,坐席靠后的杜文若便满心都在思量杜士仪。一想到人回了樊川之后没了落脚之处,竟然就那么大喇喇地住在平康坊崔宅,而后在千宝阁又是大扬声名,他就觉得心里如同火烧似的,一时竟没有注意有人在身边落座。

“杜六郎。”

“嗯?”杜文若侧过头,见身边那个俊朗的年轻人似曾相识,不禁微微蹙眉,随即方才嘿然笑道,“没想到今日这盛会,代表关中柳氏前来的,竟然是柳郎君。”

“关中柳氏人才济济,我岂能说是代表?”柳惜明仿佛是谦逊一般自嘲了一句,随即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倒是听说今年京兆杜氏方才是人才济济,光是应解试的就有五六人,这岂不是竞争激烈,先要自家人好好争抢一番?”

面对这哪壶不开提哪壶,杜文若登时面色铁青,随即硬梆梆地说道:“不劳柳郎君操心。”

“我一个外人,自然轮不到我操心京兆杜氏的家务事。只是,杜六郎莫非不知道,毕国公窦宅数日前那一场夜宴……”

杜文若早就听说过柳惜明和杜士仪之间有些过节,不等其说完便冷笑道:“我的消息还没那么闭塞。杜十九固然是为窦十郎所引去了毕国公宅,但岐王驾临的那天晚上,他并不曾露过面。不过是会弹几曲琵琶,和窦十郎稍稍谈得来些,仅此而已。”

“可我听说的却不止如此呢。”柳惜明依旧是笑容可掬的那张脸,说着竟更凑近了杜文若几分,声音亦是轻得足以让邻座难以闻知,“那天窦十郎可是还请了太原王十三郎和王十五郎兄弟前去窦宅,这整整十天,杜十九郎和王家兄弟就不曾离开过窦宅半步。而且,岐王驾临窦宅的那天晚上,他是不曾当众露过面,但窦十郎也借故没在人前出现,却以探讨音律为名,请了岐王入内商讨,这一去,就是整整一个多时辰。你说,究竟那位大王是见过杜十九呢,还是没见过杜十九呢……哎呀,京兆解试,同郡望同姓同登等第,可是比凤毛麟角还稀罕呢!”

眼见得柳惜明啧啧称奇,继而站起身地回自己的坐席去了,杜文若紧紧攥着手中那薄薄瓷胎的白瓷杯盏,那力道几乎能将其捏破了。良久,他才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杜十九,怎能一直让你出尽风头!”

而柳惜明回到自己的坐席,若无其事地和左右谈笑风生了一阵子,他便轻轻吁了一口气。去年姜度坠马受伤之后,一度没有任何动静,他最初还没放在心上,谁知道他在万年县试中成功居先突围后,京兆府解试之前,却是一时间流传起了各式各样对他不利的消息。

这还不算,解试的时候,他身上频频发生各种各样的怪事,诸如砚台被打翻,邻座指他作弊,甚至于他绞尽脑汁写就的那一篇试赋,却被主持解试的渭南县尉说得一无是处。他事后才通过种种渠道得知,在背后作梗的不是别人,正是姜度!

他自信此前那件事并未露出什么马脚,必然是杜士仪捣的鬼!

“郎君。”一个小童在他身后停步,跪坐下来之后便凑近了低声说道,“婕妤捎信出来,说是今夜圣人会微服前来,为豆卢贵妃庆寿!”

“知道了,你退下吧。”

尽管人人都猜测天子会来,但究竟是否真的驾临,却是没人说得准。当宋王、岐王、薛王、申王和玉真公主淮阳公主等等先后而至,一时间堂上满是天潢贵胄,尤其当精神焕发的豆卢贵妃不用婢女搀扶便出现在人前时,一时间下头的宾客更是各式各样不绝于耳的吉祥祝语都送了上去。豆卢贵妃一一含笑听着,待落座之后,见玉真公主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挨着自己的坐席下首坐了,她方才轻声责道:“这也太张扬了。”

“没什么张扬的。”玉真公主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亲昵地亲自上前给豆卢贵妃斟了一杯酒奉上,这才低声说道,“我当年出生才一年,阿娘便去了。若不是贵妃阿娘,阿兄当时已长,我尚在襁褓之中,就是夭折了也未必有人知道。养育之恩重如山,哪里会因为贵妃阿娘一朝出内,便断了这些情分?”

说到这里,想起豆卢贵妃出内的时候,自己已经差不多懂事,知道是豆卢贵妃和父亲睿宗已经到了无法相容的地步,她不禁黯然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强自露出欢容,硬是让豆卢贵妃满饮了那一杯,这才说道:“阿兄说,先头王贤妃仍在宫中,他不好兴师动众光明正大前来,却一定会微服来悄悄为贵妃阿娘贺寿。算算时辰,梨园那些人也该到了。只是这一次还多了公孙大娘,足可见贵妃阿娘这生辰真是赶得巧了!”

尽管早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纪,但听到天子真的打算微服亲来,豆卢贵妃还是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心情更激荡得无以复加。此时宾客大多已经到齐,当外间禀报进来,道是宫中教坊司的乐班已经到了,一时间宾客自然齐齐称颂圣恩。

豆卢家的这座宅子,本是当年豆卢钦望为宰相的时候为侄女请得,此刻这正堂轩敞高大,可容纳了这许多宾客,自然容不得多达上百人的燕乐乐队以及那些歌舞姬人。因而,正堂之外的院子里早就搭起了高台。眼见得那一支西凉大曲的乐班各自就位,堂上自然渐渐安静,那西凉大曲起初一段无歌不舞的散序,立时在上百人囊括了琵琶、笙、短笛、尺八、长笛、箜篌、铜钹等等各种乐器的演绎下,在四空中飘散开来。

杜士仪和窦十郎王维张简站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耳听得那西凉大曲在散序的苍凉之音之后,须臾便有歌声掺杂了进来,他不禁若有所思地细细品鉴着这第一次得闻的燕乐大曲。然而,窦十郎却在旁边懒洋洋地评点道:“你们是第一次听闻,大约会觉得雄浑苍劲,但要是每逢宫中节庆饮宴,总是这些调子,听多了也就不过这么一回事了。这西凉大曲与其说是开场大戏,不如说是显示天恩,毕竟如此荣幸,无论哪位相国公卿都没有。”

“曲是好曲,且教坊司之中国手众多,歌舞亦是排演精到,不过盛大则盛大矣,确是不如杜十九郎的小心思。”王维亦是轻轻点了点头,见最后头的张简已经是紧张得脸都红了,他便笑着说道,“就连我,更期待的也是此后公孙大家那一曲剑舞究竟会如何惊心动魄。”

“说到公孙大家,一晃便是相别近月余。”

杜士仪才刚说完这句话,就只见那高台后头的阴影处,突然探出了一个脑袋。还不等他看清楚人是谁,脑袋却又缩了回去,但不多时又重新探了出来。这一次,他终于认出那正是岳五娘。

眼见一身男装的她抱手而立,那张比其师更加艳光慑人的脸上,表情仿佛让人捉摸不定,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可下一刻,他就发现人直直地朝自己看了过来,随即仿佛张嘴发出了一声惊呼,下一刻就转入了高台后头,很快拖了一人出来,不是公孙大娘是谁?

见公孙大娘一身便装身姿挺拔,隔着这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距离,只是对自己微微颔首示意,他微微一愣便连忙颔首回礼,却不想人须臾便闪身再次消失在了高台之后。他心头生出了一股淡淡遗憾,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见窦十郎和王维都未曾留心,张简则是只顾着自己紧张根本没有在意,他不禁转身从门前回来。可还不等他打叠精神和三人说上什么话,背后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杜郎君,你怎么也来了!还有王郎君?”

杜士仪倏然回头,见岳五娘竟是就那么一身男装站在自己面前,他不禁为之一愣,听到此刻乐声渐渐急促,他才没好气地说道:“这会儿已经第三段连碎,这一曲都快结束了,要盘问有的是时候,要是耽误了你师傅的剑舞,回头可有岳娘子你的苦头吃,还不快回去!”

“老气横秋,要说起来,我可比你年纪大呢,回回都当人家是孩子一般教训!这一首西凉大曲之后,可还得穿插了好些歌舞,这才会轮到我们。否则师傅上台,别人岂不是要空得冷落了?”

留下了一个嗔怒的表情,岳五娘便仿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就消失在了门外。直到这时候,张简才如梦初醒地问道:“刚刚那是……”

王维瞥了苦笑摇头的杜士仪一眼,微微笑道:“是公孙大家弟子岳五娘。”

第123章 剑舞贺寿,寒意凌人

一首西凉大曲奏完,无论是否真的人人感兴趣,一时端的是满堂彩。而接下来尽管豆卢家那些歌舞姬人竭尽全力表演,但宾客们一口气都松懈了下来,兼且得知公孙大娘师徒已经到了,观赏起别的乐舞时,自然意兴阑珊。

就连豆卢贵妃亦是忍不住低声问道:“公孙大娘的剑舞这些年京畿一带传得神乎其神,真有那般神妙?”

“这个问题贵妃阿娘得去问阿姊,抑或是阿兄,我这些天忙着带人替阿兄见几个道士,今天也是第一次观赏那号称独步天下的剑舞。”玉真公主微微一顿,随即才突然顿了一顿,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据说军中剑舞,以幽州军中裴将军第一,只可惜人镇守边陲,不得一观虚实。”

两人正说话间,堂上已是有人建议献贺寿诗。一时间,各种各样的吉词佳语又是接连不断,但凡龟鹤等等长寿吉物,诸如福寿之类的溢美之词,听得玉真公主是好一阵头昏脑涨。尤其当岐王李范满脸堆笑捧酒上来为豆卢贵妃贺寿,一开口又是如松似海之类的俗话,她终于忍不住蹙眉嗔道:“岐哥就不能换几句新词么?翻来覆去这些老花样,听得我头都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