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李范对玉真公主这脾气早就习惯了,闻言虽一时窘然,但还是无可奈何地说道:“九娘也太挑剔了,这祝寿年年要想新词,谈何容易?只要我一片诚心能让贵妃阿娘知晓就够了。好好,我也不说什么滥俗之语,唯愿贵妃阿娘年年日日笑口常开。”

“我领你这片心。”豆卢贵妃笑着满饮了那一杯,放下杯盏之时,脸上又露出了深深的怅惘,“只是,若想我真的笑口常开,只要你膝下再多几个孩儿,常常带来让我看看,我就心满意足了。”

见岐王李范的脸色微微一变,玉真公主想到李范独子也夭折了,不禁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强笑道:“贵妃阿娘既然这么说了,必然就是极准的,岐哥将来儿孙满堂自不必说!岐哥,快来我旁边坐,这儿无遮无拦,一观接下来的公孙大娘剑舞正好!对了,我听说岐哥待会儿也预备了一场歌舞给贵妃阿娘祝寿?只可惜阿兄下手快,直接就把公孙大娘召入了宫中,害得我精心预备了那一首道曲,如今别说拔得头筹,恐怕顶多只能让人勉为其难喝一声彩了。”

“谁能比得上皇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岐王李范的眼神变得极其幽深,但转瞬间便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虽说让人预备了一支祝寿的曲子,但只是歌者有些意思,不敢和皇兄那大手笔相提并论。不过……”他突然拖了个长音,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窦十郎那小子神神鬼鬼预备了好些天,兴许能给贵妃阿娘一个真正的惊喜。”

话音刚落,豆卢贵妃和玉真公主还来不及追问,就只听堂上也不知道谁开口嚷嚷了一声:“剑舞开场了!”

一时间,不仅她们俩再也顾不上别的,就是岐王李范,宋王薛王申王以及其他贵主,四座宾客,无不是翘首往高台上看去。

然而,此刻还是只闻曲声不见人。和平素公孙大娘在民间表演时只有琵琶和铜钹小鼓相比,今日所用乐师都不再居于幕后,但依旧只寥寥数人。然而,其中一人现身演奏之际,但只听音色高亢响亮,直拔云霄,那种非同寻常的穿透力让杜士仪和王维也不禁为之惊叹,张简更是忍不住圆瞪了双眼,还是最熟悉这些场合的窦十郎不以为意地哂然一笑。

“没什么好惊奇的,李龟年这筚篥,他若是第二,天下便无有人敢称第一!竟是由他亲自上阵,怪不得能将这一贯表现悲音的筚篥吹出如此声势来!看样子,今日这歌者必定是他那兄弟李鹤年无疑!今次用不着李彭年的舞,必然是他亲自奏琵琶!”

果然,随着那筚篥和琵琶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乐声,就只听一个声调苍凉的高音徐徐响起。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

只烽火二音,众人便只见一个遍身火红的身影跃然高台上,众目睽睽之下,竟少有人看清楚那登场的动作。不过倏忽间,但只听掌声雷动,彩声震天,然而,场中那一抹火红的人影却仿佛丝毫不为这些欢呼喝彩所动,身随剑影,红袂翻飞,但见空中一物刹那间散开,随着公孙大娘指掌之间雪亮的剑器凌空疾点十数次,那软软的红绸仿佛就此钉住了一般,许久方才软软垂地。

“是寿……竟然是寿字!”

第一次得观这剑舞的玉真公主并没有太在意乐声歌声,这会儿几乎站起身来。可同一时间,李鹤年已是唱出了第二句。

“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

那起头的音阶原本已经极高,然而此音却仿佛陡然之间又拔高了一级,仿佛就连高亢的筚篥都不能将其压下。然而,最让人惊叹的却是那突然跃马登上高台身穿金甲手按长剑的另一个人,尽管在已经上了中天日头照耀下的高台上,其身上的衣甲反射的阳光让所有人都瞧不见头脸,但当她拔剑四顾演击刺之术的时候,仍是有众多人惊叹连连。只这些杂音,在场中原本红衣剑影交相辉映的公孙大娘渐渐停下动作的时候,骤然间完全消失了。

却原来并非公孙大娘身着红衣红裙,而是她身上赫然罩着一件红色大氅。如今那红色大氅在夜风中飒飒作响,竟是显出了十分威势!尤其当其上前应命,仿佛接过兵符应命而去时,那腾挪之间飞剑凌空的风采,也不知道让多少人为之心折。

“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

随着筚篥声渐低,转瞬间羯鼓阵阵,但只见公孙大娘身上那火红大氅倏忽间一反,竟变成了纯黑一片。原本灼人眼球的红色突然变成了沉静肃杀的黑色,再加上那音调渐低的歌声,杜士仪只觉苍凉之声刺人心扉,再见其双手一合,手中单剑变成了双剑,脱手之间双双犹如流星之势直射长空。当看到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空跃起,稳稳当当接剑在手,一时间在空中连道剑光,这才稳稳落地,他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不去看这精彩的剑舞会有怎样的结尾,转身来到了后头那些惴惴然的小家伙面前。

“这几日教你们的步骤,都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为首的一个童子平日里跋扈嚣张惯了,可到这种场合,又看了公孙大娘如此剑舞,他竟是有些不安,答应了一声,待见杜士仪竟是笑呵呵地按了按自己的肩膀,他不禁鼓足勇气挺起了胸膛,“杜郎君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说话间,外头那已经到了最后一句,杜士仪但只听那歌声尽处,再次彩声雷动,少不得又对着这些童子笑道:“不是竭尽全力,而是为了你们自个儿!记住,今夜可是你们齐齐露脸的机会,到时候人人赞颂的时候,不仅你们,就是家里人亦是面上有光!”

前头三人之中,窦十郎和王维毕竟见多识广,后者一把就拖了沉浸其中的张简回来。待见杜士仪含笑迎了上来,窦十郎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道:“怪不得两京之中精擅剑器舞的人那许多,竟没有一个人及得上公孙大娘那赫赫大名,光是那剑势之凌厉,便是无人能及,气势更是不凡!幸好我从不曾指望正面撄其锋,否则刚刚那曲看完就着实没精神了!杜十九郎,我算是明白你之前所言,热闹喜庆小巧别致是什么意思!”

比起当日公孙大娘安国寺那一场数曲剑舞,今日曲不在长,师徒同场也不过是取个意头,但教坊司中最最出众的李龟年三兄弟作曲为歌,更分掌乐器,光是他们三人便足以为往日公卿贵第开场大戏,抑或是压轴好戏,更何况还添了一个剑舞无双的公孙大娘?因而,当豆卢贵妃含笑吩咐把人都请进来,见得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师徒时,她不禁眼睛一亮,旋即便叹道:“连男子都难为如此雄壮之舞,你师徒二人技艺着实神乎其神!”

“贵妃过奖,无他,唯手熟尔。”公孙大娘再次裣衽行礼,见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中,不少都充斥着赤裸裸的垂涎,她便复又垂首答道,“奴早已定下誓言,今生今世精研剑舞,不提婚嫁,不事男子,若是破誓,立时伏剑自刎。只求有生之日,先师手中传下的这剑舞能够登峰造极!”

“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玉真公主见其虽低着头,但眉宇间尽显毅色,不禁抚掌笑道,“如此心志,怪不得才刚进宫,阿兄就钦点你为乐营将!女子有此大志,自该成全!”

无论是宋王岐王这些诸王,还是在座那些贵介子弟勋官国戚,听得玉真公主出言,往日即便声色犬马好色无度的,这会儿也不得不压下了心头绮念。然而,公孙大娘身边艳光四射的岳五娘,却引来了不少觊觎的目光。尤其是就在玉真公主身侧的岐王,一双眼睛更是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她。直到豆卢贵妃随口问了岳五娘所擅何技,她笑答了两句时,场中各色目光方才一时为之一凝。

“回禀贵妃,儿所擅长飞剑击刺之技,十步之内取人咽喉,绝无虚发!为了练那一手,当初整整半年间,王屋山中的野兔山鸡之属,几乎都被儿飞剑猎尽了!”

第124章 声若碎云金童舞

崔小胖子这一日跟着表兄王戎霆一块前来给豆卢贵妃拜寿,因是晚辈,王卿兰在遍地勋臣贵戚达官显贵的京城,又不算官职极高,只不过是占着太原王氏的名声,所以兄弟俩的坐席并不靠前。对于这种待遇,崔小胖子起初就有些不满,而且那些歌舞他很快就看腻了,只在公孙大娘那一曲剑舞的时候他提起了几分精神,奈何视线有所遮挡看不分明,而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师徒进入正堂之际,他离得远又看不清楚,这下子登时有些气恼地站起身来。

“二十五郎?”

“我到外头吹吹风!”

崔小胖子没好气地对王戎霆丢下这么一句话,也不理会身旁多少人对那对师徒二人投以觊觎的目光,头也不回地出了正堂。直到外头吹拂着那一阵阵凉风,他才觉得在里头憋出来的那一股燥热渐渐消失了下去。百无聊赖的他眼见高台上已经又有一歌者登台,那声音高亢直入云霄,端的是技艺非比寻常,但他回头一看堂上宾客,几乎没有几人留意那歌声,他不禁没好气地冷笑摇头。

真心没意思,早知道还不如呆在家,到这儿看什么热闹!

他也没理会刚刚离席出来时自己没穿好鞋,就这么趿拉着鞋子往正堂旁边的阶梯下去。然而,才到了那轩敞的院子中,他却突然注意到,打北边五六个人往这边行来。头前一个大约三十许人,身材高大健硕,脚步沉稳,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而旁边陪侍的一人则虎背熊腰,虽然略落后半步,微微低头,但身上自有一种说一不二的威势。再后头三四步远处,是三个从者模样的男子,可从他眼下的角度,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一个恶狠狠地盯着前头那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眼神仿佛刀子似的。

尽管来人显然到得迟了,但崔小胖子好歹也是名门出身,深知今日亲王贵主云集,这种场合能够晚到的人,必定不是普通的权贵,慌忙退避一旁让路。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几人行至他身侧时,头前那神采飞扬的年轻男子竟然驻足停住了,随即开口问道:“堂上正饮宴间,且外头歌舞正酣,你如何逃了席?”

那声音平和之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自诩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崔小胖子只觉得一颗心砰砰跳了两下,随即方才躬身讷讷答道:“堂上人多,燥热难当,我出来吹吹风……”

“居然还有少年郎不爱热闹……”

崔小胖子偷眼瞥见那年轻男子打趣一句,微微一笑便往前走去,顿时舒了一口气,旋即却听得其对一旁那虎背熊腰的男子说道:“王大,你家那几个儿郎日后可多多进宫,二郎渐渐大了,也好有个伴……”

“大家厚待,某实在惶恐……他们几个听说今日豆卢贵妃生辰,也合力备办了一份贺礼,待会儿便会献上……”

崔小胖子闻言一愣,直起腰时,见那两人身后的从者中,一人突然往自己看来,他这才发现人竟是仿佛已经年近花甲,脸上一条条刀刻一般的皱纹却并没有让人显出苍老,而是让其看上去使人倍觉凶狠。他才刚打了个寒噤,另外一个人却是朝自己微笑颔首,面色殊为和善。眼看这一行人渐行渐远,回头看着的他总觉得那两个从者仿佛也非寻常人物,按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下一刻他便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大家……王大……进宫……莫非刚刚那是……

心乱如麻的他有心回去正堂之内瞧个分明,可又怕撞上刚刚那个凶狠的老从者,一时间进退两难。直到他冷不丁扭头瞧见那边厢南边偏门之内,两个自己认得的人夹杂在一行人中出来,他顿时想都不想便快步奔了过去。跑到一半时,他脚下的鞋子竟是掉了。他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三蹦两跳就到了他们面前。

“杜……杜十九!”

“咦?”

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才笑道:“原来崔二十五郎也来了。眼下我们急着登台,待会儿再和你说话。”

见杜士仪说完便往前走,王维亦是微微一颔首就跟了上去,崔小胖子登时急了,上前一把拽住了杜士仪的袖子,压低了嗓音嚷嚷道:“刚刚我撞见了……应该撞见了圣人!”

此话一出,看到杜士仪和王维都停了下来,就连旁边那两个自己不认识的年轻人也都为之诧异停步,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圣人微服而至,但他唤旁边陪着的人作王大,而那人唤他作大家……那是不是圣人和霍国公王大将军?”

王维倒还好些,可杜士仪想到当初在桃林县发生的事,他也顾不得登台在即,立时低声问道:“你还听到说了些什么?”

“我还听到王大将军在旁边说,家里几个儿子也合力备办了一份寿礼。”

“他怎么什么都要掺一脚!”窦十郎恼火地哼了一声,随即就没好气地说道,“事到临头,也顾不上别人如何!杜十九郎,王十三郎,张六郎,咱们上!”

杜士仪立刻收摄精神,对崔二十五郎打了个无须担心的手势,便一时随窦十郎登台。

眼看这些人赫然往表演的高台而去,尽管不知道这算是怎么回事,但崔小胖子狠狠一跺脚,最终跑回原处穿上了鞋子,这才立时沿原路赶回正堂。然而,踏进其间,他便发现适才碰到的那疑似当今天子李隆基和霍国公王毛仲的一行人并未出现,只是正位之上的豆卢贵妃仿佛有些疲倦似的,将凭几放到了身侧斜倚着,倒是玉真公主不见了踪影。

他正纳闷,便有从者进来高声报说道:“窦十郎为贵妃献舞祝寿!”

公孙大娘师徒一曲剑舞之后,适才岐王宋王在内,已然有好几家献上了祝寿的曲目,但因都是乐伎所为,堂上虽也喝彩叫好,但终究兴致不高,此刻听说精擅胡腾舞的窦十郎要亲自出场,岐王李范便笑着说道:“窦十郎还真是有心,去岁自他伤了脚之后,无论哪家想请他演上一曲,他都推得干干净净,这一回可终于肯再次登台拿出真本事了!”

话音刚落,便只听一阵羯鼓声响起,起初一下一下极其迟缓,但渐渐便鼓声日急,到最急促时,那鼓声仿佛震破长空的一刹那,却是两个琵琶声一前一后骤然加入。乍一听两音不齐,只觉得杂乱无章极其不协调,待细细再听,只觉得那乐曲声一高一低,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须臾,两琵琶声骤然间合音一处,堂上一众宾客就只见角落中突然窜上来十几个头戴黄金束发冠,身穿红罗销金窄袍,脚踏黑云头皂靴的童子。

那些童子动作迅速地抢了上前,竟是在高台中央搭起了一座三层高的铜架,每一层置一铜盘,底层最大,二层稍狭,最高层赫然只两尺方圆。

见此情形,宾客们哪里还不知道这一场究竟是如何噱头,即便原本自斟自饮眼神迷离的岐王李范,亦是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紧紧盯着那高台之上。眼见得底层和一层都有童子翻身跃上,而窦十郎亦是稳稳当当上了最高的那一层,他不禁眼睛大亮,当即抚掌大笑道:“这个窦十郎,说是请我参详音律,结果闹了半天却拿出了如此一出,就连我都蒙在鼓里!贵妃阿娘,窦十郎可是大大有心了……”

此话还没说完,宋王李宪突然眼睛瞪得老大:“那不是邓国夫人家的张九郎?上次我见他时,他还说羡慕窦十郎那胡腾舞,悄悄在学,怎么也上去了?”

宋王认出一个,申王薛王凝神细看,一时又认出了两个来,竟是幽国公窦希瑊家的儿子。这下子,场中顿时一片哗然。虽说各府饮宴,主家下场且歌且舞,这是常有的,比如窦十郎这等久负盛名者,于喜庆之日亲自献舞也并不鲜见,可伴舞也不用乐人,这就极其稀罕了!

豆卢贵妃在宫中多年,各种乐舞看过不知凡几,何尝不知道要翻些花样有多困难?听得是窦氏各家子弟齐齐上场,她微微颔首的同时,目光却又落在了底层和二层那些动作微微有些参差不齐,却一个个都极其认真的童子身上。看得出这些十几个童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她素来和窦氏族人颇为亲近,不禁更露出了慈和而惊喜的笑容:“窦家子弟们真是有心了!不过窦十郎也是的,早不提醒一声,下场之前也该让这些孩子们到我面前来给我看看!”

“那就不是惊喜了!”岐王看着这一曲别开生面的胡腾,语带双关地嘿然笑道,“再说,相比乐班伎人,如此方才算是真正的尽心意!冀国公家老三脚下稳当,看样子弓马应是不错!”

席上窦家长辈们此前听窦十郎提出那建议时,各自心中还有些顾虑,禁不住窦十郎软磨硬泡,再加上家中子弟都跃跃欲试,他们也就答应了,此刻见果然是赞口不绝人人称道,众人不禁面上有光,尤其是窦希瓘更是面色红润发光,连嗓门都大了起来。

此时此刻,刚刚因一侍婢低声禀报而退席去的玉真公主又回返了来,听得岐王这话便附和道:“相比别人家都是精挑细选乐班歌舞伎,窦家确是真有心!幽国公毕国公冀国公他们三家不算,连邓国夫人的幼子都亲自上场了,难得他们竟然都能舞胡腾!”

挨着豆卢贵妃落座之后,玉真公主眼睛看着外间那乐舞,突然若有所思地抚掌笑道:“今日这一出,像否金童贺寿?”

宋王李宪登时也笑了起来:“只可惜只有金童,没有玉女,否则倘若齐全,便是另一段佳话了!”

见豆卢贵妃亦笑,毕国公窦希瓘便笑容可掬地说道:“但使圣人垂恩,金童玉女自是佳配!”

这言下之意便是想求窦氏子弟将来尚主了,玉真公主知道李隆基因昭成太后早故,对舅家尤为恩宠,别说今夜窦家如此苦心,就算没有,将来下嫁公主也绝无二话。尽管觉得窦家无甚人才,可毕竟积年富贵在,她便懒洋洋地说道:“只要阿兄一句话,此事还不简单么?”

豆卢贵妃对此也乐见其成,笑着说了一句如此甚好,下一刻,她但只听一声惊呼,一时间连忙抬头望去,却只见那高高的第三层铜盘上,窦十郎腾跃之间仿佛失却了重心,仿佛立时三刻就会从上头掉下来。若是寻常乐人也就罢了,然则当初昭成皇后被武后所杀,她在宫中抚养李隆基,而昭成皇后之妹,也就是如今的邓国夫人窦氏想方设法从宫外接济,因而她与窦家人素来亲善。倘若窦十郎因为给她庆生而出了什么岔子,她如何对窦家人交待?

因处在最高一层,窦十郎一腾一跃,皆是万众瞩目,偏偏其举手投足大见从容,此刻这惊险一幕一时引来了不止一声惊呼。然则千钧一发之际,但只听琵琶声登时再度转为急促,那一声声仿佛金戈铁马铁蹄疾驰,羯鼓声亦是声声如同碎云,但只见窦十郎奇迹一般一蹲一踏稳住身形,继而又是两三个难度极高的腾跃,这让人几乎屏气息声的转折顿时赢来了满堂彩。

再舞顷刻,其下二层腾跃的童子们,则是在羯鼓骤停,继而再响之际,一层跳落高台四周,二层跳落一层,而十余红衣壮汉则是飞一般地上得台去,趁着窦十郎一个空中腾跃之际,一声整整齐齐的呐喊,第三层的铜盘和支撑的架子一瞬间撤下一旁,但只见窦十郎稳稳当当落于二层,脚尖疾点之下又是空中腾跃急旋,几个高难度的动作之后,那几个壮汉又是如法炮制撤去第二层铜盘。

当此一时,刚刚四散为舞的童子顿时再次汇聚到底层落地的窦十郎身侧,这一刻,刚刚那些壮汉再次发力上阵,竟是将那丈许方圆的铜盘连同上头的窦十郎和所有窦家子弟都扛在了肩头。随着他们如此扛着这移动的铜盘稳稳从高台上逐步下来,原本稍处其后的杜士仪和王维自然抱着琵琶跟上,此前声如玉珠的琵琶声渐渐趋缓,只有张简仍在原地,羯鼓声亦是一下一下慢了起来。眼看这硕大铜盘在那些红衣壮汉肩扛之下渐渐来到了正堂之上,一时堂上之前看厌了各种乐舞套路的宾客们顿时彩声雷动。

十几个人影上下腾挪为舞,顷刻之后,窦家小儿郎们纷纷跃了下地,齐齐欢声笑语地到豆卢贵妃面前拜寿行礼,一时喜得豆卢贵妃笑得面上皱纹都几乎舒展了开来。然则眼看那丈许方圆的铜盘上只余窦十郎一人,便只听羯鼓声突然又再次急促了起来。随着琵琶声骤然转烈,肩扛铜盘的壮汉们齐齐一声呐喊,就只见那铜盘竟是在他们合力施为下,徐徐转动了起来。须臾,一个个人齐齐脱手,激起一片惊呼,可那铜盘竟是仍然稳稳停留空中。

众人定睛再看,却只见铜盘下头已由铁杵安设在堂中凹槽,随着那些红衣壮汉以手转动,那速度先是极慢,须臾便转疾速,呼呼风声让最靠近边缘的一众宾客都忍不住往后躲闪眯眼睛,却只见窦十郎偶尔足尖一点盘面远近各处,因铜盘转速,他便好似醉了酒似的摇手摆腿,在空中摇摇晃晃舞动腾挪,就连窦家小儿郎们都忍不住惊呼出声。其中一个清亮的童声则是高声叫道:“十兄好样的!”

这时候,和岐王一样,亦是极其喜爱音律歌舞的宋王李宪顿时抚掌大笑道:“窦十郎这胡腾本就是长安第一,如今看来,天下亦是罕有敌手!舞姿绝妙,曲子亦是绝妙,怪不得王十三郎回京之后我却不见人,却原来是你把他拐了过去给你作曲!”

曲末歇拍煞衮,曲调最速,谁也没有余力回答,直到那急促的曲音终告结束,铜盘亦是渐渐转停,满头大汗的窦十郎方才长舒一口气,就这么轻轻一放袍角,单膝跪地行礼道:“大王所言差矣,今日为贺贵妃寿辰喜庆,我不用乐伎,自然只能请来亲朋好友助阵!除却伴舞的窦家子弟之外,操琵琶者,京兆杜十九郎,太原王十三郎,奏羯鼓者,宣州张六郎,聊表一片诚心!”

第125章 此曲只应天上有

窦十郎这声若洪钟的声音传遍正堂,一时传来了声声惊叹。尽管往年也常常有节庆之日的乐舞之中,各家子弟客串登台献艺的,比如窦十郎这等以绝艺名扬京城者,比如各家精擅乐器的子弟,就连精通琵琶笛子二胡羯鼓的当今天子,也一度曾经和擅长吹箫的宁王以及其他兄弟三人在宫廷饮宴时当场合奏,可刚刚那多达一二十人的场合,竟然无一乐伎,皆为名门子弟,这却几乎可说是绝无仅有。

豆卢贵妃一时为之大悦,随即便惊叹道:“真是难为了你们了,快上前来!”

刚刚听到杜十九郎之名的时候,玉真公主不禁露出了一丝惊讶,可这会儿见到杜士仪从后头上来,她却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看着窦十郎行礼之后恭恭敬敬地一一引荐身后众人。豆卢贵妃刚刚对那些个年仅七八岁的窦家子弟就很感兴趣,只此前欣赏乐舞来不及说话,此刻招手示意他们再上前些,听得他们都说羡慕阿兄胡腾舞冠绝两京,因而都已经学了从大半年到一二年不等,她便哑然失笑道:“再这么下去,日后这素来都是胡人跳的胡腾舞,就要成为窦家绝艺了!”

窦十郎闻言笑道:“幸好家中这些弟弟们都学过,否则短短十日之内,恐怕还难能排演出这一支曲子来。”

窦氏子弟素来深受李隆基宠信,此刻其他人自然少不得凑趣似的恭维一二。这时候,对曲子更感兴趣的宋王却笑吟吟地开口说道:“王十三郎,回了长安也不知道先来见我!你这琵琶是越来越精妙了,今日的曲子又是前所未闻,莫非又是新作?”

“回禀大王,曲子是新作,却非维新作。”王维回到京城长安之后,还未来得及去宋王宅中造访,此刻少不得长揖谢道,“维甫一抵长安尚不足数日,便为窦十郎所邀商讨今日乐舞,因而不及拜会大王,还请大王恕罪。”

“这曲子竟然不是你作的?那是哪里来的?”

见宋王诧异非常,杜士仪这才上前行礼道:“京兆杜十九,见过大王。大王所询今日之曲,出自河东裴三郎之手。他是某同门师兄,精擅琵琶。”

“原来你便是九娘提到的杜十九郎……啊,我还记得你!”宋王这才看到杜士仪,端详片刻,他一时眼睛大亮,当即惊叹道,“当年京兆杜公引你来时,我只道是你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后来听说家中变故,受惊之下江郎才尽,其后更是大病不起,还不免惋惜过,却不料二载之后九娘提起,道是更胜当年。我原本还不信,可当年你并不擅音律,短短三年你便能将琵琶奏得如此出神入化,这才是真正的天赋出众!”

岐王亦是笑道:“宋哥所言不差,那一日在毕国公窦宅窦十郎引见之时,我险些还以为我记错了人!当初杜十九郎在音律上头可是笨拙得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三年!你说的河东裴三郎,若有机会可引荐来见我!”

玉真公主本也要打趣一两句,见身侧婢女霍清悄悄打了个手势,她便有意嗔道:“宋哥岐哥,知道你们和阿兄一样精擅音律,可别故意在我面前显摆。我让人排演了好些天的道曲,虽不及窦十郎诚心,可亦是一片苦心,这会儿就已经要演了,你们就先腾出空来!”

她一面说一面撒娇似的抓住了豆卢贵妃的胳膊,因笑道:“贵妃阿娘,接下来便是我那一支道曲了!”

刚刚玉真公主已经言说过当今天子李隆基会微服前来,此刻见她撒娇,豆卢贵妃自然含笑吩咐给窦十郎杜士仪王维等人在自己左下首别设一席,却又让那些窦氏童子环坐身侧。不多时,便只听外头钟磬齐响,和先头那些琵琶箫笛羯鼓之类的俗曲相比,这道曲音色清雅,兼且堂上宾客听得玉真公主适才言语,无论是否知道这位贵主的脾气,此刻无不安静倾听,一时曲音绕梁,更有一种荡涤人心的感觉。

须臾,起初的钟磬之外,又加入了琵琶与铙钹,一时音域更广,音色更加多变。席中的杜士仪一面倾听曲调,一面审视四座宾客,很快便看到了对面靠后一席上满脸无聊的崔小胖子。而在崔小胖子前头不远处,他又发现了频频外望的柳惜明。见其的心思更多放在外头,他心中一动,随即突然感觉到了有两道刺目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假作没留心,只顾低头饮酒,冷不丁抬头看了过去,立时看见了眼神不善的杜文若。见其忙不迭别过头去,他几乎想都不想就回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旋即便又看到杜文若前头不远处的坐席上,还有一个自己认得的人正笑眯眯冲着他点头。

不是楚国公姜皎之子姜度还有谁?

就在此时,外头那原本极其和谐的道曲乐声中,却突然加入了一个笛音。尽管台上乐班数十人,编钟编磬以及琵琶铙钹井井有条,但这笛音却凌驾于所有其他乐器之上,无论转折也好,起承也罢,便如同引领其余乐器的旗帜一般,在这本该一番清雅脱俗的道曲之中,呈现出了几分轻灵欢快之意。

此时此刻,座上那些原本不过为给玉真公主几分薄面的诸王们,已经是品出了其中滋味来,尤其正在玉真公主对面席地而坐的岐王李范,自己满斟之后举杯满饮了,便一只手紧紧捏着那金酒盅,微微眯起了眼睛。正落座于宋王之后的杜士仪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本因听到崔小胖子那一言而生出的几许猜测,此刻不由得变成了深深的确信,尤其是看到对面的宋王从袖中拿出了一管紫玉箫时,他更再无半分怀疑。

俟曲音稍顿之时,宋王立时将紫玉箫凑近口边,就只听箫音低沉苍茫,恰是和一直高亢的笛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时间,尽管钟磬之音依旧空灵轻旷,但谁也没兴致去分辨这个,全都竖起耳朵听着这二音相和,而更多的人全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堂上诸王,暗自揣摩谁会加入一块奏乐。众目睽睽之下,岐王仍是一杯接一杯只顾自己喝酒,而薛王却是笑着接过了身后从者递来的琵琶,取了木拨子在手,抽了个空子骤然拨弦加入。一时间,就只听堂上一箫一琵琶,堂下一笛,那钟磬之音的道曲竟是完全被盖了下去。

尽管三人显见此前并未约好,但曲调却仿佛排演过千百遍似的,自始至终相合完美,待到一曲终了,堂上竟是静寂许久方才掌声雷动。此时此刻,岐王这才懒洋洋地说道:“果然好曲子,宋哥好箫,薛弟好琵琶,嗯……笛子自然更好!”

话音刚落,席上一人便抚掌赞道:“一曲余音绕梁,世间绝无仅有,确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如此好曲子,难道不该在座诸位赋诗以赞?”

发现提出此议的柳惜明顾盼自得,杜士仪情知此人早有预备胸有成竹,当下忍不住哂然一笑。然而下一刻,他就只听玉真公主声音慵懒地说道:“刚刚贺寿的诗赋已经够多了,再说今日是为贵妃阿娘祝寿,宋哥和薛哥这曲子再妙,也胜不过上下所有人一番心意,贵妃阿娘你说是也不是?”

见豆卢贵妃面色怅惘,显然还沉浸在李隆基亲自微服前来吹笛贺寿的激荡之中,玉真公主见满堂宾客多数都在悄悄思量沉吟,她便又笑看着窦十郎杜士仪王维张简那一席问道:“窦十郎可是精通音律之人,觉得适才我那道曲如何?”

道曲如何倒是没注意,可这演奏阵容恐怕是全天下绝无仅有!

窦十郎暗自腹诽,面上却笑容可掬:“自然是精绝全场,无人能及!”

玉真公主却犹自看向剩下三人:“你们三个呢?”

即便没有崔小胖子此前的暗示,见宁王薛王尽皆合音,王维哪里还不明白外间玄虚,当即不慌不忙地答道:“空灵清婉,不可多得。尤其是笛箫琵琶这一番合奏,便仿佛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使这一首道曲更显出尘意境。”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岐王几乎想都不想便抚掌大赞道,“好,只可惜道曲不用羯鼓,否则大家便能另饱一番耳福!”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暗示了,张简就是再懵懂,此刻也少不得字斟句酌地答道:“学生耳拙,只觉平生能聆听此曲,此生无憾了。”

见玉真公主那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杜士仪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咬牙切齿的柳惜明,这才含笑说道:“贵主垂询,着实不敢当精通音律四个字。某学琵琶不过三年,见识浅薄,闻听刚刚那道曲,只有一个感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好一个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眼力耳力都不错!”

随着这一个如同洪钟的声音,只见一个魁梧大汉大步进了正堂来。尽管满座诸王贵主贵介子弟,他却目不斜视,径直到了豆卢贵妃座前七八步远处,这才单膝跪下,双手捧上了一个锦匣道:“辅国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特进霍国公王毛仲,贺贵妃千秋寿辰!”

这长长的一串头衔一时让四座皆静。尤其与其近在咫尺的杜士仪,此刻端详着那壮硕的身材体魄,不禁在心中暗道了一声名不虚传。

待豆卢贵妃连唤免礼,王毛仲站起身时,这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环视全场时的那种睥睨神采,一时仿佛连诸王都被比了下去。而他不经意地扫过杜士仪和王维四人,目光又犹如利箭一般环视诸席宾客,旋即方才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家几个小子为了贵妃寿辰,也预备了剑舞一曲,请贵妃赏鉴!外间那高台太远,便让他们在堂上一演如何?”

第126章 寒光撩人

王毛仲本犯官之后,早年没为官奴,然则如今这些年,早已经没有人敢在其面前提及这一点。须知他不但自己官高爵显,且二妻并嫡皆为国夫人,膝下四子,最小的不过七岁,如今却已经赐五品官衔。此时此刻,见其四子在长子王守贞的带领下从容登堂,席上虽则有人嗡嗡议论,但大多小一辈的年轻人都不敢直视王毛仲那犀利的目光。尤其是崔小胖子更是心虚,低着头一面在心里暗暗祈祷,一面忍不住偷眼瞥看杜士仪,却发现其在王毛仲眼皮子底下依旧安之若素。

这杜十九怎么这么大胆子?

眼见得王家四子行礼之后齐齐掣出腰中宝剑,最年长的王守贞固然目光炯炯,虽则最小的孩童亦是有板有眼,杜士仪不禁暗幸自己几人登堂之际,公孙大娘师徒已经退下,否则岳五娘那年纪越大越爆的脾气万一爆发,恐怕非同小可。他就这么一分神,恰只见王守贞一声轻叱,兄弟四人便持剑起舞。

尽管他们年纪不一,高矮各异,但剑势却异常协调,因正堂中央的空地有限,剑锋之上森然寒气常常便仿佛从席上诸宾客面前数寸远处擦过,即使大多数人都尚能镇定自若,但也有少数胆小的一时面色煞白。而王毛仲也不入座,只恭恭敬敬侍立在岐王下首,然那眼神之中却透露出了自信满满的桀骜。尤其是当年纪幼小的三郎和四郎于空中一个错位相击后稳稳落地时,他的脸上立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虎父犬子……王家没有那样的窝囊废!他要让人看看,天子所赐官职,自家儿郎配得上!

这一番剑舞和此前公孙大娘师徒所舞大不相同,那种如同奔雷闪电一般的剑势很少出现,但只有森然法度,进退之间尤可见往昔下的苦功夫,尤其此刻并未配乐行歌,一番默舞自然更显沉着。然则到了剑势最烈处,适才人们所听到过的笛声一时再次响起,这一回,四席宾客人人侧目惊叹,就连心中本有些微微纳闷的豆卢贵妃,也一时为之动容。

居然是天子吹笛为其壮色,如此宠信,满朝独有!

而杜士仪亦是眼神一凝,然而,此刻但只见王守贞外其余三子收剑而立,居中的王守贞却已经是独自起舞,不多时便可见周身上下一团银光。倘若不是他此前在嵩山期间曾经数登少林寺拜访公冶绝,剑术虽不得登堂入室,却也已经略窥堂奥,他便要被这仿佛水泼不进一般的严密剑势给唬住了。

几个呼吸之间,就在他眼看其剑势随着那外头的笛声渐渐迟缓,仿佛也要收势而立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王守贞的目光陡然往他看了过来,继而一个旋身之下,竟是脚下一个踉跄,身形偏离原本的轨道,一时人剑相合往他这边疾射了过来。

面对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堂上众人一时连惊呼都几乎忘记了,豆卢贵妃亦是为之色变。而看着那仿佛迎面而来的森然剑势,想到自己在崔家也曾经遭遇过如此一幕,杜士仪不禁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冷笑,刚刚反手扣上那一枚铜胆的手最终放下了。

在这等高朋满座的时候暴起伤人,就算是仗着父亲王毛仲深受天子宠信,王守贞也决计不敢!

眼见那一剑擦面而过,仿佛挑落了自己鬓角的几根头发,杜士仪反而举起面前食案上的瓷盅,镇定自若地一饮而尽,待到王守贞疾退数步还剑再舞,最后方才收势带着三个弟弟拜倒称寿,四座一时再也忍不住了,到处都是哗然议论,他方才举杯笑道:“王郎君身若游电,剑似流星,着实是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只是这一剑似乎偏了吧?”

对于长子突然间来这么突兀的一下,王毛仲亦是又纳闷又恼怒,此刻杜士仪既然以盛赞搭了个台阶,他见豆卢贵妃已是微微不豫,便自然而然顺势下坡道:“犬子一时失手,让贵妃见笑了。”

尽管对于王守贞的举动颇为恼怒,但豆卢贵妃年届六十的人了,却也不愿意平白无故与势头正盛的王毛仲结怨,微微一笑便点头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霍国公有如此武勇的儿郎,正可谓后继有人。来人,赐酒!”

刚刚那一幕过后,王家四子自然不会继续留在豆卢家,豆卢贵妃这赐酒无疑正合心意。待到王守贞带头领赐一饮而尽,王毛仲自然立时告退。待到这父子五人匆忙离开,岐王便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果然好威势,好霸道,刚刚要是再错那么一二分,杜十九郎掉的恐怕就不是一两根头发丝而已。杜十九郎,莫非你得罪过王大郎不成?”

见四座宾客中,不少没有看清刚刚那一幕的闻听此言尽皆喧然大哗,一时无数道目光都在打量自己,杜士仪便摇了摇头道:“我和王大将军素昧平生,和王大郎更是直到今夜方才第一次得见,得罪二字,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倘若适才王大郎不是失手,那便是一时兴起试我胆量,真正所为何事,我就不明白了。”

玉真公主不禁眉头一挑道:“从未见过?”

“不错!”

这莫名的小插曲虽让宾客们一时议论纷纷,然则当玉真公主扶着豆卢贵妃暂时离席,人们也就放松了许多,觥筹交错说些趣闻轶事,而杜士仪面对窦十郎和醉意醺然的岐王连番追问,回答得始终滴水不漏,直到宋王实在瞧不下去面上赤红酒话连篇的岐王,让从者上来将其搀扶下去,窦十郎亦是被相熟的人请走,他的耳畔这才暂时得了清净。

对王维言语了一声之后,他便悄悄退席而走,到了堂前下了阶梯,他站着吹了一小会儿的风,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杜十九郎,既到京城,缘何去见窦十郎,却不来见我?”

“原来是姜四郎。”杜士仪转身一看,便笑着拱了拱手道,“实在是我甫一到长安,不过去千宝阁想看看热闹,就被窦十郎给死活拽去了窦宅,一时整整十天不见天日,休说去登门拜会,就连我自己暂居平康坊的妹妹,都暂时顾不上了。”

“你拿着那样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跑去千宝阁,窦十郎能放过你才怪!”姜度嘿然笑了一声,随即便抱手而立,“话说回来,这会儿圣人当是微服去给豆卢贵妃贺寿了,柳家子煞费苦心预备了好诗,却根本没法拿出来显摆,不知道这会儿该怎么心里恼火!倒是你,什么时候又惹上王家老大了?”

“我真的是今夜第一次见他。”杜士仪微微一笑,见姜度不信,他便懒懒说道,“就和我从来都没惹过那柳惜明一样。有些人天生胸襟狭隘喜欢记仇,我有什么办法?倒是姜四郎身上的伤,不知可是痊愈了?”

想到自己在杜士仪手中吃过的苦头,姜度顿时嘴角抽搐了一下。然而,想到当初送回姜宅请来大夫的时候,那几个大夫全都说当时应急处置及时,不会留下大碍,他这一年多将养下来,已经完全没事了,他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柳惜明去年京兆府解试折戟而归,今年恐怕势在必得。我阻他一年,出了一口恶气就完了,杜十九郎,要是今年你能不让他占了上风,回头你金榜题名等着守选的时候,我就帮你一个忙,就这么说定了!”

眼见得姜度丢下这一句话便扬长而去,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关中柳氏根深蒂固,即便姜皎元勋之后又是天子宠臣,姜度去年能够让柳惜明连京兆府解送这一关都过不去,想来不但竭尽全力,说不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这会儿才来撺掇他。

如今四月的天气,入夜仍然颇有凉意,他因刚刚在堂上人多燥热,又喝了些酒,这会儿不免一面轻轻以袖扇风,一面思量,突然,他依稀觉得背后仿若有人,不禁一个闪身横移开了两步。

“哟,杜郎君倒是挺警惕的。”

笑吟吟露出身形的正是岳五娘。见杜士仪习惯性地往她背后看了一眼,她便没好气地说道:“别瞧了,师傅不在。师傅如今可是圣人钦点的乐营将,梨园弟子想要拜入门下的不知凡几,怎也不可能轻易来见你,被人瞧见可了不得。”

“你师傅不能,难不成你便出入自由?”

“那是自然。”面对杜士仪的反诘,岳五娘傲然说道,“我只是想瞧瞧皇宫是什么样子,如今既然见着了,自然没打算留在宫里!圣人召的是名声赫赫的师傅,我这技艺不如的可以随时走人,师傅都已经对圣人禀明了。更何况,今日我随师傅拜见豆卢贵妃的时候,那些人的嘴脸你是没瞧见,仿佛打算把我生吞活剥似的!与其回头谁开口向圣人要人,还不如我自己走了干净!”

说到这里,她才目光闪闪地看着杜士仪说道:“所以,这会儿我是来向你道个别的。本来还想对王郎君也一块说一声告辞,可他既然没出来,那便请杜郎君代致离别谢意吧!”

见岳五娘微微屈膝行礼,随即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杜士仪微微一愣,随即立时问道:“那冯家三姊妹呢?”

岳五娘倏然回头,俏脸上却是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知道杜郎君必然怜香惜玉,人我已经替你送到平康坊崔宅去了!这可和我无关,是师傅的吩咐,康老他们也会一并出宫,康老琵琶极其精湛,想来杜郎君是用得着他的……好啦,我走了,后会有期!”

第127章 情到浓时情转薄

别室之中,眼见得头戴幞头,身穿白色圆领衫的李隆基朝自己大步迎了过来,旋即竟是深深弯腰施礼,豆卢贵妃顿时眼圈通红。

她事睿宗李旦很早,当年李旦第一次登基时,四妃之中便以她为首,名分尚在那时还是窦德妃的昭成皇后之前,而后李旦身边的妻妾频遭毒手,只是一介宫人的岐王生母柳氏亦是死于非命,唯有她最终活了下来。只不过,在那种含屈忍辱活着的期间,她和同样苟活的李旦生出隔阂渐行渐远,因而当中宗李显登基的时候,她便授意伯父上表,接了她出内,从此别宅另居,只空有一个贵妃封号而已。

丈夫是早就没有了,可终究她养育过的孩子,还记着那时候的情分。

“三郎,微服出内是何等大事,若有万一如何是好?”

见豆卢贵妃口中如此说,双手却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不肯放,李隆基自是笑道:“如今太平盛世,外头尚有王毛仲和力士思勖二人在,没什么可以担心的。贵妃阿娘去岁年底病了的时候,我还不是来看过,更何况今年寿辰?只可惜不能当面拜寿,就连吹笛也只能隐身幕后不得现身。”

“阿兄还说,宋哥和薛哥一个吹箫,一个奏琵琶,大家早已心照不宣,这和当面拜寿又有什么区别?”玉真公主在旁边凑趣地说了一句,见豆卢贵妃也不禁莞尔,随即有些嗔怪地在李隆基搀扶下回座,她方才又笑道,“所以正是杜十九郎那两句诗形容最是绝妙。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等妙曲,除却天上宫阙有,民间哪里听得着?”

“元元你这张嘴越来越不饶人了。”李隆基面色一板,见玉真公主一笑便悄悄退了出去,他方才在豆卢贵妃身侧坐下,轻声说道,“薛弟亦是有意将王贤妃接出,私宅赡养,倘若贵妃阿娘愿意,不妨让岐弟……”

“不用,我在这儿一住就是十余年,豆卢家的晚辈时常探视,精心奉养,我若是搬出去,他们这十几年孝顺岂不是要被外人说三道四?”豆卢贵妃心中清楚,伯父豆卢钦望过世之后,豆卢家没有什么出挑的人才,尽管自己和豆卢家的子侄并非住在一块,可看情分,天子总会照拂豆卢家一二,因此说完又摇了摇头,“四郎已经年长,家中妻妾齐全,原本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我搬过去给他们多个长辈,岂不是让人不安?你们都记得我,我就很高兴了。”

豆卢贵妃既然这么说,李隆基自然不会再强求,陪着这位当年在最艰辛的时刻护着他们这些母亲被杀的儿女,度过了那最苦难时光的养母说了许久的话。眼见人渐渐有些倦意,他便劝说其暂且在别室歇息片刻,直到人已经沉沉睡去,他方才放轻了脚步出了屋子,却见玉真公主正在廊下出神。

“元元。”

“阿兄?”

玉真公主见李隆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知道豆卢贵妃已经睡着了。示意外头守着的两个婢女入内服侍,她便陪伴兄长一路往外走。此时此刻,因知道天子微服亲临,豆卢宅中的家奴侍婢早已都得了吩咐不许擅自外出,这一路之上半个人都没有,只有霍清和高力士杨思勖不远不近地跟随这兄妹二人。走了好一阵子,李隆基方才仿佛闲话家常似的开口说道:“九郎方故不久,十五郎尚在襁褓,幼而丰秀,朕打算晋封武婕妤为惠妃。”

知道李隆基如此说便是心意已决,玉真公主便微微笑道:“宫中的事情,阿兄自做主便是,想来阿嫂素来雍容大度,必然不至于驳了。”

“阿王如今不比从前。”李隆基仿佛是字斟句酌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旋即淡淡地说道,“她太要强了。”

知道兄长后宫宠妃众多,而王皇后却共过患难,在这种问题上,玉真公主不便多言,正打算岔开这话题,却突然只见王毛仲脚下匆匆跑了过来。

“陛下。”王毛仲罕有地用了这个极其正式的称呼,随即顿了一顿整理了一下心情,这才低声说道,“开府仪同三司祁国公……薨了!”

在豆卢贵妃寿辰的这一天,自己的岳父却突然薨逝,李隆基顿时满面震惊。岳父王仁皎虽非出自太原王琅琊王这样的著姓,然则当年却与他同甘苦共患难,最落魄的时候,是其倾家相助方才得以渡过难关,诛韦后时,又是其暗中资助甲胄兵器。尽管如今他和王皇后情分渐渐疏薄,可对于这位老岳父却一直尊崇优容。此时此刻,他几乎想都不想便回头对玉真公主说道:“你与贵妃阿娘说一声,我有急事先去了。祁国公之事先不要提,以免她徒生哀伤。”

“我知道了,阿兄快去吧!”

倘若没有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王毛仲不免要思量如何解释此前长子剑舞失手,可此刻天子根本不会顾得上这个,他也就乐得略过此节。然而,待到陪侍李隆基匆匆赶到了永宁坊东门之北那座廊院万千满是富贵气象的祁国公宅时,就只听内中已经哭声一片。陪侍马侧的他本以为天子会入内,谁知道李隆基驻马许久,最终只是垂下眼睑说道:“毛仲,你去看看,然后进宫报我。力士,思勖,回宫!”

当年他册封次子李瑛为太子时,王皇后便和他闹过一场,这些年更每每道是父兄未有实职,然后便把昔年情分拿出来哭诉!他如今贵为天子,那些落魄情状早已经过去了!一死万事空,服孝的她想来也该消停一阵子了!

眼看高力士杨思勖率一众内侍及万骑护持天子拨马折返,王毛仲不禁蹙眉思量了好一会儿,心中大是费解。直到长子王守贞拨马来到他身侧唤了一声阿爷,他这才惊觉了过来,却是冷冷问道:“今日你是怎么回事?”

王守贞不想父亲不急着去办天子交待的事情,反而质问起了自己,而且还是当着三个弟弟的面,他顿时有几分狼狈。他本想虚词搪塞过去,可看到父亲就这么直直盯着自己的眼睛,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方才咬咬牙答道:“之前在东都安国寺时,我正巧和公孙大娘毗邻而居精舍,入夜寺中小沙弥和我的从者发生了冲突,硬是诬我从者图谋不轨,最终人被安国寺崇照法师逐出,事情不了了之。我一从者拾得他遗落的菩提子手串,后来查知是崔氏家庙之物。后来再找那小和尚,人早已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只听说杜十九郎与其有些关联,而且和公孙大娘过从甚密,所以想给他一个教训……”

啪——

当那个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断了自己的解释时,王守贞顿时垂下头再不敢做声。这时候,王毛仲方才冷冷说道:“他一介白身人,你要教训他有的是其他办法,今日那等场合不能抑制一时之气,险些触怒豆卢贵妃不算,更何况圣人在场,莽夫!回去之后给我闭门思过,公廨的事情我自会给你请假!”

“阿爷!”

“以大欺小,也不怕丢了王家的脸!”王毛仲冷冷丢下一句话,这才招手示意剩余三子过来。待吩咐他们随同王守贞一块回去,眼见人渐渐远了,他方才叫来了随行的一个军官,“肖乐,去打听打听那杜十九郎,身世来历交往的人,都给我查清楚!”

既然有了过节,便得先探清底细,免得麻烦更大!

尽管王同皎的死讯,李隆基授意瞒着豆卢贵妃,但各家消息渠道即便速度不一样,可都先后将讯息送到了今日前来参加寿宴的主人们耳中。就连杜士仪,也从匆匆赶来的崔氏从者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豆卢家的人却也知趣,只道是豆卢贵妃已经疲乏,今日饮宴到此为止,一时宾客自然渐渐散去。而杜士仪出正堂时,却只见崔小胖子正在那焦急地站在阶梯下,赫然是在等自己,一旁则是王戎霆。

“王兄。”

“杜十九郎今日可是风头出得不小啊!”

杜士仪才和王戎霆打了个招呼,听其如此说,他还来不及回答,就只见崔小胖子一个箭步窜上前来拉住了自己的袖子。胖墩墩的小家伙很是没好气地横了表兄一眼,随即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杜十九,刚刚那王大郎分明是冲着你去的,不会是桃林那一头事发了吧?”

“别一丁点大的事情就心虚。”杜士仪掰开他的手,解放了自己那袖子,随手一理,这才淡淡地低声说道,“须知又不是单单咱们做下的事情,牵动上下那么多人,要出事,首当其冲的也是那位刘少府,他必定会想方设法把一切事情抹平。回你舅舅家里去,记着你之前答应过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崔小胖子呆呆地看着杜士仪对王戎霆拱手行礼又随意交谈了几句,随即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行去,他忍不住焦躁地一跺脚。

王家人这么霸道,真要出事可是非同小可!

可眼看王戎霆狐疑地打量自己,他连忙故作嚣张地嚷嚷道:“逞什么能,四伯母只让我路上听你的,我如今可不用听你的了!”

事到如今,他还是听杜十九郎的准没错!

当杜士仪一路回到平康坊崔宅的时候,一进正门就看到了那冯家三姊妹正满脸不安地垂手而立,一旁那个熟悉的乐师康老满脸无可奈何,一见他便连忙迎了上来。康老深深施礼后便开口说道:“杜郎君,公孙大家如今留梨园为乐营将,说我等乃从者,请得御命赐金遣散。行前公孙大家特意嘱咐过,若不想回乡,可自请托庇于杜郎君。”

这康老技艺精湛,和宫中梨园那些乐师相比也不差多少,却不想在宫中沉浮挣命。至于那年轻的一个则是公孙大娘才刚收录的,有心要留在梨园,却真的是力有未逮。如此安排,杜士仪自然知道是公孙大娘一片苦心。

“康老只管先住下来。”

扫了一眼冯家三姊妹,发现长姊面色沉静,二娘则是轻轻咬着嘴唇,三娘则是干脆泫然欲涕,他一时弄不清她们是因为不能留在公孙大娘身边的伤心难过,还是前途未卜的担忧,登时颇觉棘手。然而,等到拜托崔家家丁暂且把人都安置之后,回到了自己和杜十三娘那客居小院,看到小丫头跪坐在坐席上,双手托腮趴在凭几上不理会自己,他一时就更头痛了。

第128章 第二波的造势

“十三娘?”

杜士仪的声音并不算小,然而,见小丫头依旧仿佛泥雕木塑一般一动不动,他心里终于完全确定,她是在生自己的气。

对于这个大多数时候都乖巧懂事的妹妹偶尔流露出的小性子,从前就没有和兄弟姊妹相处经验的他素来最是犯难。这会儿他想了又想,最终便挨着杜十三娘坐了下来,却是也和她似的托腮沉思,一时沉默不语。

这难言的静寂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的杜十三娘终于坚持不住了。她恼火地直起腰来,可刚刚一直跪坐的双脚这会儿一挪动,却如同针刺一般疼痛难当,她本想咬牙苦忍,最终还是熬不住发出了哎哟一声。见刚刚仿佛物我两忘似的杜士仪骤然看了过来,她不禁发狠似的自己再次挪动双脚,可已经麻木的脚哪里听使唤,直到一双有力的手搀了过来,她才不自觉伸手扶着,最终气鼓鼓地和杜士仪相对而坐。

“小小年纪,不要老学着人家生气皱眉。”

“还不是阿兄你一走就是十天不回来!”杜十三娘抬起头来气咻咻地瞪着杜士仪,又气恼地捏拳在他伸出的双手上狠狠砸了一下,这才说道,“结果今天你还没回来,外头那三姊妹便楚楚可怜地找上门来,说是你答应收留他们,可咱们现在是在这平康坊崔宅寄住,又不是主人,这岂不是让人议论吗!”

杜士仪哪里不知道小丫头这顾虑着实有道理,可还不等他开口,小丫头便又嘟囔道:“而且我才问过那位康老,他说得清清楚楚,公孙大家如今被圣人钦点为梨园乐营将,虽身不在乐籍,但要出宫恐怕不能够,因为不忍他们在宫中为人役使,所以才请命赐金把他们和岳娘子一块放了出来。可那位岳娘子自说自话,说什么日后不会以剑舞为生,更没能耐护住他们,所以求了公孙大家,一股脑儿把人都往咱们这儿一送,她把阿兄当成什么了!”

杜十三娘越说越气恼,连脸都涨得通红:“康老和另一位乐师也就算了,他们都是正经人,可冯家三姊妹打从进门开始就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她们受了委屈!尤其是冯元娘,还说什么愿为侍婢奉巾栉,谁敢让她给阿兄奉巾栉,奉到最后恐怕要自荐枕席了!”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杜士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时哈哈大笑。杜十三娘被这笑声给闹得懵了,随即越发恼将上来:“阿兄不在这些日子,有人登门送请柬邀约,而上门求购墨砚的人前前后后总有十几拨,都说是听说阿兄在千宝阁的那些话特意来的,可阿兄你又不在,我不敢擅做主张,只能请崔家人一个个暂时拖延着。眼下阿兄回来,还有的是这些大事要办,哪有空理会她们!”

“没错,你说得对。”

杜十三娘本以为杜士仪还要虚词搪塞,可当她听清楚了这句话,接下来那些原本预备好的劝诫一时噎在了喉咙口,竟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了,只能面色茫然地看着杜士仪站起身来,一如既往地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脑袋。

“阿兄,别再把我当成小孩子!”

“我当然没把你当成孩子。”杜士仪微微一笑移开了手,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康老和那个乐师,依照他们自己的意思,是留是走皆可,不必强求。凭我们和公孙大家的交情,这点事情还是可以帮忙的。至于冯家三姊妹,如何安置全都交给你,我不过问。”

“啊?”

“怎么,这事情你处置不了?倘若不行,我就交托给崔家的……”

面对这么一个出人意料的安排,杜十三娘顿时目瞪口呆,可当看到杜士仪微微蹙眉仿佛要改主意,她几乎想都不想便打断道:“阿兄既然如此说,那这事情我应下了!可我有言在先,若是我来安置,阿兄你可不许再怜香惜玉!”

“你阿兄是那种见了女子就走不动的人?”杜士仪哑然失笑,见小丫头寸步不让,他索性重重点头道,“好,我都答应你,此事我袖手不理,行了吧?”

把烫手山芋丢给了杜十三娘,杜士仪并不担心小丫头会随随便便赶人出去,抑或是把人送往平康坊北曲落籍。毕竟,跟在崔五娘身边耳濡目染,如今的杜十三娘已经足够在这种事情上独当一面了。这一夜,在毕国公窦宅呆了十天,和王维精心重新编排曲谱乐章,对窦十郎和那些窦氏子弟的编舞提出意见,几乎连睡觉都不安生的他终于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懒觉,甚至连第二天早晨那响彻全城的晨鼓,也完全没听见,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漱洗更衣用过早饭,他就唤了田陌进来,信手把一枚竹制名刺递给了他:“上次去过一回的西市千宝阁,你可能找得到?”

“找得到。”田陌立时点了点头,随即却又补充了一句问道,“郎君,我是走路去,骑马去?”

“骑马去。”杜士仪见田陌听到这话便苦了个脸,想起其从东都到长安这一路骑马,总是不习惯,就连田陌座下的马也仿佛各种不安生,他不禁笑着说道,“要是你真想走路,那也随你,总而言之,你持那名刺求见千宝阁主人,就说请他闲时过崔宅一会,我有事相商,其余的什么都不要多说。”

“是,那我这就去了!”听说不用骑马,田陌立时异常高兴,答应一声便往外走。可快到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一事,扭头瞥了杜士仪一眼,继而便小心翼翼地说道,“郎君,如今我空闲的时间多得很,能不能……那个能不能……”

见一贯说话爽利的田陌突然扭扭捏捏了起来,杜士仪先是一阵奇怪,随即便大笑了起来:“又想着你的菜地了!好了,回头我去和崔家人商议,不会让你闲着发慌的!”

“多谢郎君!”

田陌一时喜出望外,回身想都不想便磕了个头,随即一溜烟冲出了屋子。听到其和外间竹影说话时那兴冲冲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随即便也出了门。请崔氏家仆带路领自己到了这座平康坊崔宅的藏书楼,他在门前驻足片刻便立时踏入其间。

和东都永丰里的崔家藏书楼相比,大约因为崔泰之自从出仕之后,便大多数时候都在中枢任职,唯有中宗神龙年间被贬出外,这藏书楼中不少都是各朝名臣流传千古的那些奏疏政论,分文别类异常明晰,原只是想先看看藏书再作计较的他立时忘却了时间,直到有人送饭进来,他食不知味地随便对付了一顿,便又开始查阅了起来。

在草堂那将近三年间,他抄写的书已经早已不知道多少了,史书律法已然烂熟于心,而卢鸿的那些详实丰富的讲解,更让他获益匪浅。至于试赋,从前的积累加上他当年记下的《赋谱》,以及卢鸿近乎手把手的指点,还有卢望之裴宁不时也会找来各种名篇,也让他有了一定的底气。然而,试赋帖经之外,第三场大多数人都不甚重视的策论,他却不想将其当成短板一般扔了。

诗赎帖经固然可行,但可没听说过诗赎策论的,三场之中丢一场,自然不如三场全都让人无可挑剔。要知道,对他虎视眈眈的人可是不少!

一读一抄,转眼间时辰自然过得飞快,当听到外头传来了叩门声时,杜士仪方才抬头唤了一声进来。见闪身进门的是田陌,他便开口问道:“见到人了?”

“是,郎君,而且,人已经来了。”

见杜士仪面露讶异,田陌连忙补充道:“我按照郎君的吩咐去了千宝阁,顺顺当当见到了人。听说郎君有事相商,千宝阁主人立时就过来了。”

“原来如此。”

杜士仪本是试探一二,倘若不成另谋别法,此刻既然得知其来了,他便站起身仔仔细细地把刚刚从书架上取下来的那些书卷一一收拾好,随即放回原位,这才对田陌问道:“人如今在哪儿?可有人待客?”

“人安置在前院正堂西面的别室,崔家一位管事出面待客。”

尽管算是富甲一方,但刘胶东踏入这座赫赫有名的尚书第时,忍不住心中激荡。京城公卿贵第比比皆是,可清河崔氏天下望族,尤其崔知温这一房从高宗年间开始,到如今始终屹立不倒,父子三人每一次站队都让家族更进一步。即便崔泰之这一次丁忧守丧,却得天下赞誉孝义,将来起复的时候,再升一步真正为相也未必可知。于是,面对那个出面招呼自己的崔家管事,他非但没露出半分愠色,而且还小心翼翼打探杜士仪和崔家的关联。奈何对方嘴紧,直到杜士仪进了屋子,他也没打听出一星半点。

“杜郎君。”

“本是让人去请阁主闲暇时前来一会,没想到阁主居然立时而至,倒是怠慢了。”

“不敢不敢。”刘胶东见那崔家管事悄然退出,心中不禁对杜士仪寄住崔家的缘由又多了几分猜测,很快便满面春风地说道,“某祖上是胶东人士,虽则落籍关中多年,但为了不忘本,因而成年之时,家父赐以胶东二字为表字。杜郎君若是不介意,便直呼某刘胶东吧。”

第129章 名利双收动京华

虽为商贾,但刘胶东一席丝衣,羽扇纶巾,谈吐风雅,见识不凡,一番试探性交谈之后,杜士仪便心中清楚,这位能够每三年联合长安东西市各家富商大贾组织斗宝大会的富商,绝非是寻常趋炎附势之辈。因而,眼见得火候差不多了,他便单刀直入地说道:“刘公可知道我今日缘何请你来?”

刘胶东和达官显贵打多了交道,尤其是那些年纪轻轻脾气各异的贵介子弟。此刻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捏紧了羽扇的扇柄,眼睛微微眯缝了起来,随即笑容可掬地说道:“杜郎君可是有一笔莫大的生意,要交托给我。”

“不错。”

“不是此前那把让阅宝无数的邓老称之为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而是杜郎君在千宝阁提到的端溪石砚和王屋松烟墨,某说得可是不错?”

“刘公又说对了。”

见杜士仪稳稳当当坐着,刘胶东在心中合计片刻,当即斩钉截铁地说道:“倘若杜郎君信得过我,某愿意以每砚五万钱,每锭墨一万钱的价格,收取你那些存货。”

“看来,刘公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杜士仪目光炯炯地看着刘胶东,哂然笑道,“我并不缺钱。”

尽管打探过杜士仪的出身来历,然而在刘胶东心里,自然还是第一个提议更加符合他一个商人为人处事的准则,但此刻得到这么一个拒绝的回答,他也并不气馁,反而眼睛微微一亮。生意越做越大,声势越来越高,他的身后自然不乏豪门世家的利益,然则对于那些不吐骨头的公卿勋臣,他打心眼里都是不远不近,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小心翼翼投资过一些进京应试的士子。可多年过去,这种投资并没有太大的回报,大多数人都难有所成,纵使有人中过进士,但三年的守选之后授了偏远之地的县尉,再后来就音讯全无了。

因而,对于分明家道中落,却和崔氏这等正显赫的豪门显见关系匪浅,而且又很懂得如何造势的杜士仪,他很感兴趣。这会儿他便索性直截了当地反问道:“那杜郎君的意思是?”

“刘公可知道,我在窦宅逗留那十日,特意到平康坊崔宅来求购端溪石砚,王屋松烟的人有多少?”杜士仪微微一顿,便从容不迫地说道,“前前后后十几拨,这还是消息灵通,知道我寄住在平康坊崔宅的人。至于不知道却心怀好奇的,想来还会有更多。京城之中爱好书法雅事的人决计不少,能够得东都张参军用一把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也要换取的墨砚,究竟是何等宝物,想来感兴趣的人决计不少,刘公觉得是也不是?”

既然已经登门,刘胶东就做好了失去主动的准备。杜士仪不慌不忙说出如此一番话,他哪里还不知道对方已经有所定计,因而,他只在肚子中权衡一二,最终便爽快地说道:“原来杜郎君已经考虑得这般周全,既如此说,可是杜郎君打算借千宝阁的地方,展示展示那些宝贝?”

“不错,此外还有东都张参军的一幅字。”

杜士仪说着便拿起刚刚进屋时所携的书卷,信手递给了刘胶东。见其小心翼翼将其展开,继而目放奇光,他不禁微微一笑。张旭草书冠绝天下,然则好酒性乖僻,但求字并非全然难事。然而,这幅字是张旭豪兴大发且又心甘情愿泼墨挥毫写下的,那些笔画之间的神韵,起承转合之间的力道,全都是上上之选。因而,待到刘胶东轻轻念出了其上那“端溪石砚王屋松烟”八个字,他便含笑说道:“自然,我确实是为了借这一次斗宝大会的东风。刘公若是愿意,这些石砚松烟墨最终货卖所得,两成归你,如何?”

想当初杨综万将那些古朴的端溪石砚放在洛阳南市的雅阁寄卖时,抽佣赫然是五成,因而杜士仪此刻所言两成,若在平时刘胶东必然绝不放在眼里。可此时此刻,他面对的不是那些寻常家道中落寄卖祖上珍藏的败家子破落户,而是一个将来兴许会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弟。如此不用自己付出巨大利益,就能换来结交机会的事,不过瞬息功夫,他便颔首笑道:“何来谢礼这般见外,杜郎君既是愿意把此事交托千宝阁,我自然乐意!须知长安首富虽是琉璃坊王元宝,可论及寄卖,天下却无人能及得上千宝阁!”

话虽如此说,当杜士仪唤了人去,不多时自己上次见过的那个昆仑奴吃力地双手捧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来到自己面前时,刘胶东仍是不禁生出了好奇探究之心。尤其是当匣盖打开,露出里头那一方色泽紫蓝,两侧依天然纹理雕刻松鹤的石砚,他顿时瞪大了眼睛。如今市面最流行的陶砚也好,瓷砚也罢,纹样都为烧制,大多数都以简朴为主,但这一方端砚雕工精湛得让人叫绝,而且色泽更是让人动心。

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拿起了旁边那一方墨锭。见墨锭上的图案三两笔便勾出了山水妙样,他反反复复端详好一会儿,拿在手中又掂了掂分量,心头越发相信张旭确实是见猎心喜,用那一具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换了这一套墨砚。于是,他当即合上盖子将木匣捧在手中,又取了旁边那一幅字,郑重其事地说道:“杜郎君放心,我自会安排好时机,让长安城中人人皆知其名。”

“那就有劳刘公了。”杜士仪含笑欠了欠身,随即起身将其送到了别室门口。正巧此刻一个捧着一沓东西的崔氏家仆匆匆行来,到杜士仪面前恭恭敬敬施礼道,“杜郎君,这是今日送来邀约的柬帖。因起先杜郎君在藏书楼看书,不敢打扰,故而延误到此刻方才送来。”

刘胶东回头瞥了一眼,见其中多有泥金银之类王公贵人常用的请柬,他越发觉得今日此行不虚,遂仿佛没看见似的告辞离去。目送其离开,杜士仪接过那家仆手中一沓东西,想起昨日杜十三娘亦是提过邀约不绝,心中不免有了计较。

唐时科举,无论分成县试和府试两关的解试,还是省试,全都不是糊名誊录,要想取得好名次,名声不可或缺。然而,若是把所有时间都耗费在求名上,从长远来看却有弊无利。毕竟,如平康坊崔宅藏书楼那样囊括古今的诸多名人政论奏疏,他日后未必还能有机会一览无遗!

因而,挑出其中宋王李宪和岐王李范命人送来的两份柬帖放在最上头,他便径直回了藏书楼,坐下之后便摊开桌上纸笺,细细一思量,他便下笔写道:“敬拜宋王足下……”

知道宁王信道,他先是婉转表明自己在毕国公窦宅那段时日体力精神消耗过大,因而需得将养数日,很是道了一番歉意之后,便抄录了一份道曲乐谱。这是他在嵩山期间根据裴宁的曲子,与其整理改动后制的道曲,依样画葫芦又同样抄了一份给岐王,只都是未完的半曲。至于其他各家的邀约,他自然也同样一一推了,待到命人一一到各家送回书,他方才揉着手腕站起身,徐徐走到那些书架前。

这下子可以名正言顺多闲几日,静下心来再抄几天书!

豆卢贵妃寿辰那一日,国丈开府仪同三司祁国公王同皎薨逝,这顿时成了近来最大的一件事。虽则也有御史直谏天子不该微服臣家,但风声很快就小了。宫中王皇后以及王同皎长子驸马都尉王守一悲恸之余,一再请求天子隆重治丧,李隆基毕竟对老岳父也心存怀念,几乎全都一应照准,就连宫中往日和王皇后明争暗斗的武婕妤,晋封惠妃的事虽则暂时推后,可人却在这等关头消停了下来。

而在官府治丧的同时,豆卢贵妃寿宴上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数日之内便成了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除却公孙大娘那剑舞,窦十郎别出心裁的窦氏胡腾舞,以及王毛仲长子王守贞失手险些伤着京兆杜十九郎,也是传得沸沸扬扬。身为当事人之一的窦十郎自是名声大噪,本就在长安大名鼎鼎的王维更是接到了各家王侯公卿邀约,就连张简亦是第一次时来运转,毕国公窦希瓘便亲自见了他,其余高门行卷竟也一帆风顺。

只有杜士仪却托辞以身体不适,再未露面,可他送去宋王宅和岐王宅的两份相同乐谱,却让这两位爱好音律的亲王大为振奋,待到发现曲谱未完,宋王岐王几乎想都不想就遍召乐师演习,待到杜士仪再次命人送去后半曲的曲谱,已经是旬日之后的事了。

而就在这旬日之内,长安西市千宝阁的斗宝大会终于正式开始。尽管有高品官不得入东西市的规矩,但那些只是得了出身并未正式出仕的贵介子弟,自然并不在限制之列。如爱好乐器音律的窦十郎窦锷,爱好珍宝的邓国夫人,喜好那些名贵香料顺带收藏香方的冀国公窦希球之子窦六郎,这些属于外戚;如源乾曜的侄孙源光乘,姜皎的儿子姜度,这些属于贵介;而关中韦杜柳薛诸姓,以及擅长书画音律等等的各方才俊,无不亲自抑或让心腹到场观瞻。

说是斗宝,实则每一天每一轮都会有同类各种宝物一块争奇斗艳。这天第一轮登场的十数件羊脂玉中,有大有小,有依照天然形状巧夺天工,也有请知名玉匠细细加工,最终一块被奉为今日玉王的无暇美玉,通体半点瑕疵也无,且形状犹如寿星翁,一时引来赞叹不绝,最终以三千贯高价花落冀国公窦家,一时那位千里迢迢从西域带来这一方宝贝的胡商笑得连嘴都歪了。

眼看着前头斗宝大会上,金玉玩器如同流水一般展示而过,多少都能找到好买主——当然,随同珍玩附赠的附带添头,也让这些公卿显贵们心满意足。这也是斗宝大会的精髓所在,否则若真的一味抬价宰客让这些权贵们恼将上来,日后生意如何做——窦锷却是满心还在惦记着杜士仪那把逻沙檀琵琶,然而,好歹相交一场,杜士仪又帮了他大忙,让他和窦家子弟在日前豆卢贵妃的寿宴上出了一回风头,他总不能还去夺人心头爱物。因此,他微微蹙了蹙眉,却是闭上了眼睛,随口对旁边的僮仆吩咐道:“看有什么好乐器再叫醒我。”

他这一打瞌睡,待到被身边僮仆推醒的时候,竟是险些闹不清此刻身处何地。等到真正清醒过来时,他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因问道:“是乐器了?”

“郎君,刚刚千宝阁主人刘胶东亲自来见,说是今天这几场并无珍奇乐器。”见窦锷登时大怒,那僮仆连忙解释道,“听说宋王和岐王都命人吩咐过,如有真正好乐器,立时送上他们那儿去!”

“真是……白来了!”窦家虽豪富显贵,但窦锷怎也不至于去和两位亲王争抢,顿时满脸晦气地站起身,竟准备就这么回去。可他才打起面前的纱帘要顺着围廊下楼,突然只听场中一直亲自主持今日斗宝的刘胶东含笑说道,“今日斗宝最后一项,却是文人雅士最爱,文房四宝!只不过,平日常见的越窑瓷砚,虢州陶砚之外,尚有远自广东端溪而来的端溪石砚,京兆杜十九郎亲自绘图令人雕琢,不但如此,更有杜十九郎采古法所制草堂十志墨。更难得的是,东都张大家曾以一把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换了一方端溪石砚,并草堂十志墨一方。”

“咦,今天杜十九郎也要掺和一脚?且看看如何。”窦锷立时改变了主意,却也不回座位,竟是就这么凭栏看起了热闹。

此前杜士仪携了那琵琶到千宝阁时,曾经言说过此事,那会儿固然有人不信,但那琵琶却是所有人亲眼所见,如窦锷这般喜好乐器的不免都深幸他的好运。此刻这些让张旭肯以宝物相易的好东西突然拿出来,一时间自然引来了众多人的兴趣。而刘胶东见气氛竟颇为热烈,立刻不失时机地命人展开手中那条横幅,但只见张旭那笔走龙蛇的“端溪石砚王屋松烟”八字赫然呈现,一时引来惊叹连连。

此时此刻,场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既得东都张大家盛赞,又亲书此字以为扬名,不知盛名之下,其实副否?某颜氏六郎,请当众试此墨砚,还请阁主允准!”

一处客席之中,杜士仪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不禁露出了微笑。他能镇定,一旁的杜十三娘却有些不安了起来,侧头向一旁的崔氏从者刘墨问道:“这颜六郎是谁?”

“京兆颜氏殷氏,最善八分书,这颜六郎乃是颜元孙季子颜曜卿,草书隶书全都极其不凡。”刘墨说到这里,见杜士仪微微颔首,他便索性又详细解释道,“颜元孙颜惟贞兄弟二人共十二子,人人好学上进,尤其是书法独步京兆,再无哪家子弟能够匹敌。若是能让这颜六郎赞一声好,决计不会输给东都张大家那赞誉!要知道,颜家子弟说好,殷家子弟定然人人以为然,继而京兆书家子弟,全都会趋之若鹜!”

却不知道那更加有名的颜真卿颜杲卿是何风采!不过看眼下这颜曜卿的年纪,如今那两位的年纪如何,他就不得而知了。

刘墨既然如此说,杜士仪自然不会犹豫。他站起身到纱帘边,打起一些看向了台上的刘胶东。见其果然看向了自己,他便轻轻点了点头。下一刻,心领神会的刘胶东便立时笑着说道:“还请颜六郎上台一试!”

颜曜卿闻声便当即前行登台,待到了刘胶东面前,他毫不客气地接过了那一方墨锭,又盯着其上纹样赏鉴了好一阵子,这才饶有兴致地看向了两个从者小心翼翼碰到面前大案上的石砚。见那石质竟是自己平生未见,最好文房四宝的他不禁目不转睛又端详了起来,直到一旁传来了低低的提醒声,他才恍然醒悟,却是毫无矫饰地笑着说道:“一时看出了神,观其形,着实难得一见,却不知道用起来如何。我亲自磨墨,劳烦抻纸来!”

待到刘胶东命人上纸,颜曜卿便挽起了袖子倒水亲自磨墨。他出身书法世家,从小便能辨别墨质优劣,这会儿眼见得墨池中黑色渐渐晕染开来,他不禁越发专心致志,到最后提笔蘸墨之际,他又将笔尖凑到眼前看了好一阵子,这才来到了那两名左右抻纸的从者面前,悬腕运笔疾书。站在他身后的刘胶东见那隶书笔法犹如镌刻,圆润之外笔笔藏锋,顿时叹为观止,等到须臾十数字书毕,他却只听颜曜卿朗声念道:“总据《说文》,则下笔多碍,当去泰去甚,使轻重合宜。”

这是书写之道,不但杜士仪闻言若有所思,其余爱好书法之道的人,亦不禁议论了起来。而这时候,颜曜卿已是令人将这一幅字送与四座书家评判。颜氏家学渊源,尽管颜曜卿如今不到十五,书法尚未大成,但由他写字判定墨质好坏,大多书家自然有这眼光。传看之际,已是有人当机立断地开口说道:“请刘阁主将此次这些墨砚携于四方传看!”

而颜曜卿刚刚亲自试过,亦是少不得当即问价。而刘胶东见上头权贵也有不少传看试验,他才要答话,却不防身边一从者突然上来耳语了两句。他闻言有些狐疑地往台下一看,见果真是随杜士仪而来的那个从者刘墨,他这才笑着对颜曜卿说道:“杜郎君说,世无卞和,则无和氏璧,宝器虽好,知音难得。颜氏家学渊源,尤以书著称于世。别人买回去顶多是束之高阁,可对于颜氏子弟来说,却是日常必用之物,倘若喜欢,可售以半价。而且,不是刚刚那墨锭,而是杜郎君恩师嵩山卢公所绘草堂十志墨砚一套。”

“啊!”

颜曜卿虽然年轻,可自然知道好歹。颜家固然在书家之中声名卓著,但父亲为人诬陷降阶罢官,这些年赋闲家中,在达官显贵满地走的京城,却算不得什么,更不能和城南韦杜相提并论。而今天就算没有自己,这墨质细腻,下笔纸上之时无可挑剔的好墨,也一定会博得人青睐。一时间,他张了张口想要推辞,可当听到有人高声询价,刘胶东答之以二十万钱一锭墨的时候,他立刻就陷入了两难。

“东都张大家亦是以那样的奇珍相易,我怎可……”

“张公并不知道那是逻沙檀琵琶,只说是胡商求字时相送之物,所以我当时亦不敢收,只是张公言说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这才厚颜收下了。”

知道今次显见大获成功,杜士仪索性也从楼上下来了,这会儿到了场边,听到颜曜卿话语中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他便笑着答了一句。等人诧异地打量着自己,他便拱手道:“初次相见,颜六郎,某便是京兆杜陵杜十九。”

“啊,你便是杜十九郎!”颜曜卿面露好奇之色,盯着杜士仪直直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反起初登台时的年轻气盛,有些腼腆地笑道,“我是一见好墨好砚便忘乎所以,没想到杜十九郎这般古道热肠。既如此,这份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若是他日杜郎君有空,可前往敦化坊颜宅一会。”

“好,有机会一定前去拜访!”

在斗宝大会上拿出了东都张旭赞口不绝的端溪石砚和王屋松烟墨,砚为杜士仪亲自画样雕琢,墨为杜士仪亲自建窑调配,其中几方特珍之佳品,则为嵩山大隐卢鸿的亲笔草堂十志,又有颜曜卿的试用赞叹,一时间各方书家无不亲自捋袖挥毫,到最后,杜士仪让刘胶东带去的那些端砚和墨锭全都被人抢购一空,而觑着他行迹的窦锷窦十郎更是毫不客气,在千宝阁门前堵了他,也是下了一笔订单。

一时间,京兆杜十九郎尽管在豆卢贵妃寿宴之后再没有露面,那名声却如日中天。这一日下午,一方样式简朴的回帖便送入了杜士仪手中。黄麻纸制成的帖子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端溪石砚,王屋松烟,能得张颠称奇,果真名不虚传。”

看到那落款上的无上真三字飞白,杜士仪微微一笑合上帖子,心中知道,自己让人送去辅兴坊玉真观的那一方端砚和墨锭,玉真公主果也已经试过了。

第130章 万年县试

每年入了五月,京兆府内汇聚的士子便渐渐多了起来。京兆府进士科解试又分为县试和府试两节,其中县试在京兆府下辖长安、万年、咸阳、泾阳、三元、蓝田等二十二县皆各自考试,长安万年各举二十人,其余每县举十人参加数月之后的京兆府试。尽管同在京兆府,但长安万年二县无疑是重中之重,在这两县参加考试的士子,但使能拔得头筹,京兆府试落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以至于临考之前,前往长安万年二县开具寄客文书以及报解的人络绎不绝。

五月二十六日就是长安万年二县同时开试的日子。杜士仪早些天便得知王维会在长安县试,当即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万年县。

这一日一大清早,九街的晨鼓尚未响,他便早早起床漱洗用了早饭。所有用具都已经提早一天由杜十三娘给他准备了齐全,又反复核查了一遍,当杜十三娘一路送他到了崔宅正门时,他就只见杨综万等几个石工竟也都早早候在了那儿。

“杜郎君。”

杨综万快步迎上前去,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仿佛哽咽了一般。千宝阁阁主刘胶东带去的一套墨砚在展示过后便为人高价买去,之后又一连来取了七八方端砚,如今他们按照杜士仪指点的那些构图小心雕琢,每日里虽辛苦,但心头却极其振奋。

当初在家乡没日没夜地采石琢砚却收入微薄,现如今每一方出自他们手下的砚台,他们可分得五六千钱不止的收入,相较从前何止十倍?而更加让他们激动的是,杜士仪更吩咐他们在砚台上雕琢刻印落款,身为工匠的他们无疑名利双收,怎能不感激涕零?

“杜郎君,望此去鹏程万里,马到功成。”

杨综万绞尽脑汁整整一夜,方才想出了如此祝语,随即又慌忙补充道,“我们三个都已经商量好了,回头定会琢一方好砚,为杜郎君来年省试壮行色!长安每到冬日便天寒地冻,然则端砚冬日哈气便可研墨,且绝不会凝结,定能助郎君一臂之力!”

见其他两个石工比杨综万更老实巴交,此刻只是在后面连连点头,杜士仪便笑着说道:“多谢你们一片心意!如今趁着势头正好,要辛苦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