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敢当辛苦二字,杜郎君放心,我们必会尽心竭力!”

含笑别了这三人,见杜十三娘由秋娘和竹影陪侍站在那儿,分明强忍担忧不想让自己看出来的样子,他不禁笑着挥了挥手,随即便转身大步出了门。

因万年县廨所在的宣阳坊南接平康坊,因而这一日他便没有让崔家的家丁随行,只带着田陌在马畔相随。出了乌头门,他就只见此时天仍未亮,路上却已经有了些路人。等到了平康坊南门,这里除却赶早的行人,更聚集了好些应试士子模样的人。大约此前不是寄居坊中各家进奏院,就是在北曲那些妓家打得火热,这些等着晨鼓开坊门的士子们全都在议论着今岁的京兆府解试。

“本以为今年能够容易考些,可一个太原王十三郎也就罢了,那京兆杜十九郎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传言这杜十九精擅琵琶,尤通谱曲,所传数曲都是名动京华。而且亲自调制草堂十志墨,就连精擅书法的颜家人和殷家人都赞口不绝。若是他文名不盛也就罢了,偏偏这边厢人说他江郎才尽,那边厢他流传在外的就有不少诗句,而且……”那抱怨连连的士子微微一顿,随即又恼火地说道,“而且,他是嵩山大隐卢公弟子,这些天里还有人传抄他在嵩山悬练峰求学期间月考所作的试赋和史论,听说他在嵩山抄的书便有几个人那么高!”

“以讹传讹人云亦云,这些世家子弟怎可能这般勤奋?抄书,他受得起那夏冬的苦楚?明明出身世家,却偏偏不由生徒,偏要走乡贡和咱们这些寒门子弟相争,要求名也不该如此!”

在背后听人议论自己,而且不乏义愤填膺的指斥,杜士仪心里不禁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对于他非得走乡贡这条路子,而不是由国子监生徒的指责,他并没有放在心上,须知以他家中的门荫,要进国子监却还进不去。然而,当听到他在卢氏草堂的那些月考卷子居然也流了出去,他不禁暗自大吃一惊。据他所知,那些卷子固然在草堂弟子学子中间曾经传看过,可怎么也不应该轻易在民间流传才是!

咚咚咚——

九街通衢的晨鼓一声声响起,刚刚议论纷纷的士子们也都顾不上说话了。当坊门徐徐打开,杜士仪有意退了两步由前头的人先出去。而田陌牵着缰绳出了坊门,看到刚刚那些士子纷纷由正对面的宣阳坊北门而入,他就好奇地侧头低声问道:“他们刚刚说的是郎君?”

“没事,随他们怎么说。”

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却只听身旁的田陌在那轻声嘟囔道:“郎君本来就很勤奋,在嵩山时卢公成天也摇头叹息说郎君几乎是半个书呆子。就是住在崔宅这几个月,我也听管事们说,郎君几乎很少出藏书阁。虽说崔相公在东都守丧,可上门行卷的士子仍然不少,哪里像郎君几乎没有出去行过卷!”

这个心眼憨实的小家伙,他不过是另辟蹊径而已,做的事情和行卷谒公卿有什么两样?心里这么想,杜士仪却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论怎么说,今天都是第一关。

宣阳坊北接平康坊,西侧是启夏门大街,坊中亦有四座进奏院,早些天便有不少打算应万年县试的士子搬到了此坊,只是为了省却早晨往返的那些时间。因而,尽管东南隅几乎占据了整座宣阳坊四分之一的万年县廨还未开门,门外就已经等着几十个士子,加上所带僮仆,几乎不下上百人。

这其中,不乏相识的人结伴而来,三三两两在一旁交谈说话,也有不少孤零零独自等着的人。杜士仪这些日子把崔泰之那座藏书楼几乎囫囵扫了一个遍,抄书抄到手抽筋,因而放眼一看,竟是没一个认识的,索性就驻马在一面围墙前等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此地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嘈杂喧哗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几乎没几个人注意到,那县廨大门已然打开,出来的是一个小吏。

“肃静!”

这声音中气十足,然而,四周一刹那静寂了片刻,随即又再次恢复了起头嘈杂的架势。而杜士仪看着那为之气结,却只是跺脚没办法的小吏忿然转身回去,哪里不明白这些士子不买账的缘由。

唐朝科举不过是刚刚形成制度不多久,并没有专门的试官,就连出题也是只凭试官心情和政治立场。今岁京兆府解试的试官便只是九品县尉,纵使省试知贡举的试官,也只是从六品考功员外郎。而参加乡贡乃至于岁举的士子,不少是累世官宦之家出身,桀骜不驯,试官亦未必放在眼中,更何况那小吏?

果然,接下来尽管外头依旧一片嘈杂,但再也没有人前来呵斥阻止,直到铜钹敲响,众人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眼看着门内一个青衣中年人面色沉肃地出来,知道多半是今年的试官,士子们一时都收起了此前高谈阔论的劲头来,凝神听着对方说话。

“某今岁万年县试试官,万年县尉郭荃。想来你们也该知道了,不但万年县试,今岁京兆府试,也同样是我主持。”和平淡的语气一样,郭荃的五官容貌也是平平无奇,他一面说一面扫了众人一眼,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眼下唱名入场,无关人等立时离开,休要堵塞了县廨!”

他话音刚落,就只听旁边一个小吏用又急又快的声音高声唱道:“会昌刘礼刘十二郎!”

尽管概率极小,但乡贡岁举偶尔也会出现同名同姓的人,因而唱名的时候加入原籍排行,便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此刻,那个被唱到名字的士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小吏不耐烦地又叫了一遍,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快步提着小包袱快步出来,只由两个差役粗粗检查片刻就被放了进门。

不像后世明清科举,几乎要敞怀露腚的严格搜查,眼下的检查自然更多地像是例行公事。毕竟考的不是八股,对进士科而言最难的帖经,又可用诗赋来赎帖,第三场策论也不及第二场杂文考的试诗或是试赋重要,检查夹带也就变得不那么要紧了。更何况,府试本就不比省试严格。

当唱名到了中途,突然只听得那小吏念出“京兆杜士仪杜十九郎”的时候,一时无论是正打算进门的士子,还是在外头等候唱名的士子,竟齐齐东张西望搜寻起了那位这几个月间名声大噪的人。因而,当杜士仪下马接过田陌递来的包袱从容往万年县廨大门走去,就只听四下里无数道目光往自己身上扫了过来,伴随着各式各样的窃窃私语。

当杜士仪来到万年县廨门前,对万年县尉郭荃行了揖礼之后,就只见两个差役满脸堆笑,不过虚应故事地随便翻检查验了片刻就点头哈腰地放入,而在此期间,他只觉得一旁的郭荃那目光仿佛在自己面上来来回回扫了多回,却不知是审视还是其他缘由。只当他接过已经查验过的包袱打算入内时,就只听身后传来了郭荃说话的声音。

“今岁县试,不许赎帖!”

第131章 白首难帖经,一场定去留

不许赎帖!

这四个字仿佛当头一棒,把四下里全都给震懵了。而杜士仪正要进县廨,闻听此言只是微微一怔,照旧脚下从容地跨过了门槛入内。紧跟着,他只听得身后一时传来了喧然大哗,虽尚不曾有人敢当众质疑,但各种各样的抱怨声仍旧不绝于耳。

在这种情形下,那郭荃照旧沉着冷静地说道:“京兆府取解,素来是群英荟萃,重中之重,每年进士科及第,出自京兆府解送的往往占了两成以上,倘若连经义都不熟悉,说什么栋梁之才?”

他说着便陡然之间又提高了声音:“此议为京兆尹源公吩咐,若有异议者,今岁可以弃考!”

原来是源乾曜!杜士仪恍然大悟的同时,又听得之后的弃考二字,不禁哂然一笑。帖经虽难,但若是当科试官出题不刁钻,通过的可能性不小,毕竟,所考十条经义,并不要求全通,一般情形下,只要十通四便可顺利过关。而若是因为畏怯帖经而弃考,到时候传扬出去便是莫大的污点,来年再试哪怕准许以诗赋赎帖也未必能够考过,试问谁会这般不智?

果然,当他在前头一个差役的指引下,拐入左手边一个院子的时候,就只见后头待考的士子鱼贯而入,并没有因为郭荃一席话而弃考的。只是相比此前等候在门前时有些人的谈笑风生轻松写意,这会儿进来的人面上都流露出了几许沉重和不安,尤其是当三三两两进入那座四面都是廊柱无遮无拦,被辟为试场的大堂,按照各自的位子席地坐下之后,放眼看去皆是面沉如水的人,深深吸气的声音更比比皆是。

正如郭荃所说,京兆府取解,最为群英荟萃。那些偏远州县,举郭之内读书人都寻不到几个,而此刻偌大的堂上一张张地席上席地而坐的士子,约摸竟有二百余人。杜士仪的位子,便在极其居中的地方,此时此刻,见四座仍然有众多人在打量他,他可不想只被别人围观,索性大大方方冲着那些目光来处一一端详了过去。有人慌忙避开了他的目光,有人怒目以视,有人若无其事作鄙夷不屑状,也有人回以或善意或殷勤的微笑。

很快,他就在今日应考的举子之中,发现了唯一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正是杜文若。在他的审视下,杜文若回了他一个轻蔑的笑容,这才别过了头去。而这一幕,缓缓走到主位居高临下的郭荃看得清清楚楚。

三十有三而进士及第,守选三年,著作局校书郎四年,万年县尉两年,对于祖辈父辈都只是微末小官的郭荃来说,进士及第后九年升至万年县尉对他而言算得上是一个惊喜了!然而,主持万年县试看似好名头,实则却是再烫手不过的山芋。没有后援的他不能违逆那些王公大臣,各种请托关系更要一一撸平。而且,那位偏偏选择了万年县试的京兆杜十九郎,更是让他头疼得不单单是一丁点。

就这么些天,有公卿之家递条子让他务必将其黜落,但也有他更惹不起的权贵言说一定要让其在县试摘得魁首,夹在当中左右不是人的他无奈之下,最终破釜沉舟去走了源乾曜的门路,终于让这位京兆尹答应了自己的方案。

索性把这一次县试的难度加到最大,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因而,他环视了众人一眼,又淡淡地说道:“今日第一场,帖经。第二场,试赋。第三场,策论。每场定去留,第一场帖经,经义出自九经,当场判卷,十通其六,方许留试第二场。若有异议者,我有言在先,京兆源大尹将会覆查所有试卷,若某有半点徇私之处,自取应得之罪!”

这十通其六四个字顿时让大堂中一片死寂。然而,郭荃已经把话说到了那样的地步,纵使有人心怀怨言,在此刻大闹试场的后果非同小可,因而所有人都紧紧闭上了嘴。眼看着那一卷卷看似一模一样的卷子逐个发了下来,在打开的一刹那,不少人都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而当杜士仪拿到那一卷纸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郭荃,见其竟是直勾勾盯着自己瞧,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才若有所思展开了那张纸。

看郭荃那踌躇两难,以及今日临场不许赎帖,又定十通其六,方许试第二场,只怕这位试官压力不小啊!

一条一条看完了那十条帖经,杜士仪并不急着答题,先往四下里扫了一眼其他人的表情。正如他所料,约摸大过半数的人都是咬牙切齿,而剩下的有的面露难色,有的攒眉苦思,镇定自若信心满满的只有寥寥数人。起初还能有心情对自己冷笑的杜文若,这会儿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试卷,那表情仿佛是要择人而噬一般。

直到自己身前左右的人都尽收眼底,杜士仪这才将卷子反向拢成一卷,取了镇纸压了,随即便倒水取了墨锭在砚台中研墨,约摸觉得足够这一场答题所用,他便右手提笔蘸墨,左手拿起了那一卷已经拢压成形的试卷。

面对那十条帖经难倒一大片人的情景,郭荃面上淡定,心中却着实高兴不起来。年头月尾,孤经绝句,这并不是考官们刻意求难,而是帖经大多数帖三字,偶有考官去中间一句,但那些极其有名的经义句子,谁都答得上来,自然出题时不会用。尽管帖经加入进士科之后,也不过三十余年,但孤经绝句用的多了,现如今的题目自然越来越难出。

他自己当年蹉跎科场便是在帖经这一场连败三年,如今要是有办法,真心不想在这上头为难人。可是,据说杜士仪长于诗赋,他把这一场难度大大提高,也算对得起那两家的交待了。

而要是杜士仪真能稳稳当当过了这一关……

他一闪念抬头看去,却只见在近两百席应考士子之中,居中的杜士仪左手拢卷,右手提笔疾书,表情专注,时而停笔,待墨迹干后便立时稍稍移后再书,下笔几乎无有凝滞。他一时越看越是惊骇,当下假作巡场在各席之间溜达了一圈,很快就来到了杜士仪身后。而这一瞟,他便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出的题,他自己最清楚,杜士仪此刻所答,竟然已经是最后一题了!他今次所出十条帖经,由第一条开始到最后一条,从简到难,为的就是放过那些至少还比较通熟经义的人,最后两条纯粹是为难人的,根本没指望有人能够答上来,可没想到杜士仪竟然记得分毫不差!那可是春秋公羊传中截头去尾的一条!

每条帖三字,一共十条,对于杜士仪来说需要填入的不过区区三十字,因而他须臾就放下了笔。展开卷子重新核对了一遍自己的答案,和心中所记得的前后原文对比一番之后,他知道这一场定然绝对没有问题,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以他如今的程度,绝对可以轻轻松松过明经科,然则明经及第需得守选七年,且远远不如进士科受到重视,而若由门荫出仕,只看叔父杜孚便可见一斑。他这个已经家道中落的所谓世家子弟要想做出一点事情,只有此刻这一条道可走!

而郭荃看到杜士仪答完之后展开卷子,扫了一眼那些答案,他就已然断定,这一场的结果已经铁板钉钉。

第一场十条帖经,究竟考多久全凭试官掌握。有的州县考一整天,而今次万年县试却只考一个时辰。当代表时辰已到的铜钹敲响时,面如死灰的人比比皆是。而此时此刻,郭荃看着那些收上来的卷子,当场大笔一挥定去留,须臾便只见旁边箩筐中的落卷堆如小山,而他案上留存的卷子却是寥寥无几。等到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到两刻钟一一判毕,他便以目示意身旁的小吏。那小吏立时上前一份一份拿起案上那些通过的卷子,高声诵读起了名字。

“京兆康成宗。十通其六。”

“京兆齐庭兰。十通其六。”

一连三四个“十通其六”之后,那小吏又拿起一份卷子,却是满脸的惊诧不可置信,竟是迟疑了片刻,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念道:“京兆杜士仪,十条皆通。”

此话一出,焦急不安等着结果的士子们顿时呈现出了一片死一般的静寂。每年县试府试省试,也常常会有一两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能够轻轻松松度过那一关旁人畏之如虎的帖经,只不过,今天竟然被他们遇上了!既然有本事十条皆通,这家伙为什么不去考除了帖经其他都比进士科容易的明经科!

杜文若便是最最难以置信的那一个。尽管杜士仪从前确实颇有文名,纵使江郎才尽不过是因病所致,可也决不至于在嵩山呆了三年便脱胎换骨,连经史都能倒背如流。这绝不可能!当他自己十通其六的成绩最终宣布之时,心中五味杂陈的他竟是丝毫高兴不起来。

当这第一场最终确定只留下区区三十七人的时候,惨遭淘汰的士子中间,顿时有人高声叫道:“我看杜十九郎不过一刻钟便答了所有十题,而且是十条帖经全数皆过,哪有那般容易!”

见其他人亦是跃跃欲试,仿佛想要加入质疑的行列,郭荃一时面色铁青:“若是第二场第三场杂文策论不服,尽管质疑,然若对帖经结果不服,自己回去好好通读九经!来人,清场,若有落第者仍咆哮试场的,记名上奏,今后再不许应京兆府下辖所有县试!”

第132章 厚积薄发何畏奸

面对态度异常强硬的郭荃,尽管士子们有的不平有的忿然有的沮丧有的急躁,但最终都不得不起身离开了试场。而对于留下的人来说,适才坐得黑压压一片满满当当的偌大场地,如今只剩下了这稀稀拉拉的三十余人,那种天壤之别足以让人心悸。尤其是那些曾经应试过一两次的,想到往日一场帖经过后,往往能剩下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人,此时此刻脸色心情都坏透了。

待到清完了场,郭荃又再次重新核实了留下试第二场的士子身份,确认无误之后,他却也不撤下那些座席,一摆手便让人发下了第二场卷子。这一次,两个被调派来的小吏就轻松多了。其中一个小吏将卷子发到杜士仪手中时,还低声笑道:“杜郎君好本事!”

杜士仪没有回应这恭维,只是微微一笑表示善意。等到卷子入手展开一看,见其上赫然空空如也,他便抬起头等待郭荃出题。不但是他,座上其他人也是同样反应。众目睽睽之下,郭荃却仍是不慌不忙,直到外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外头人匆匆进来,行礼之后双手呈上了一个竹筒,郭荃伸手接了,这才在那些诧异的目光下似笑非笑地说道:“历来试赋之题,皆有司所命。由试官命题固然可,然也有由上官所命的。今日试赋题,京兆尹源公刚刚于堂上亲自拟就,便连我本人也不知情,所以绝无徇私舞弊之嫌。眼下,我便当着诸位的面当场开题,第二场时间为此刻至日落时分止!”

他说着便破开竹筒封泥,取出其中那一小卷黄麻纸,展开后扫了一眼,不禁如释重负。此前第一场帖经的变化,他确实请示了源乾曜,但这第二场试赋的题目,他却是先斩后奏,于今日京兆府廨开堂理事时让人上奏请题。源乾曜身为三品高官,因为他的请托以及万年县试不能耽误,不得不临场出题,如此不虞此前考题泄露,到时候结果如何各凭本事,他纵使拼着一时受责,也好过回头两面不是人。而相较于他,源乾曜这题目出得果然精到!

因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声若洪钟地说道:“今日试赋,明顺礼赋!限韵为‘君子之所慎兮’,不限用韵次序。”

明顺礼赋!

自从初唐科举至今,县试府试的试赋命题虽出自试官抑或地方长官,但并非完全随心所欲,而是要有所本。这其中,或用古事,或取今事,并不一定。今日这题目分明是取自古事,而命题所宗,显然是从经史之中去找。尤其是明顺礼这种看似简单,实则得细细推敲出自哪一篇经史之中的命题,又是最难的,远远胜过某些偏远州县试官灵机一动所命的诸如明月高楼之类的试赋。

在别人攒眉苦思的时候,杜士仪已然记起了这试赋题目的出典。《春秋左氏传》文公卷便有这样一段:秋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庙,跻僖公,逆祀也。于是夏父弗忌为宗伯,尊僖公,且明见曰:“吾见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跻圣贤,明也。明、顺,礼也。”

这之后还接着一大段剖析阐述,宗旨不仅仅在于礼,而且亦在于父子昭穆之辩。如此命题,若非通读精度春秋左氏传的人,决计不可能出。须知单单是那一段话,自春秋到后世也不知道多少学者争论不休,其焦点只在于闵公和僖公之间的昭穆问题。而昭穆的重心,则在于礼法。然而更重要的是,这涉及到本朝中宗和睿宗的昭穆问题,卢鸿曾经对他提过,开元五年末曾经因此在朝引起轩然大波。兴许源乾曜临场出题,一时忘了这一点。

话虽如此,他在心里打着腹稿的时候,少不得围绕那个千古难题辨析。去岁从洛阳回嵩山之后,卢鸿便对他讲解过试赋和试诗的种种要点,其中之一便是辞藻文采,而且还给他举了自初唐以来不少进士科的试赋策论为例子。这其中,贞观元年上官仪登科时的两篇策论,便让他叹为观止。

那一年的策问一共两道,一策问审案时如何宽猛相济缓急折衷,一策问如何不次擢用才能之士,分明是极具针对性的策问,那位名噪一时的上官宰相洋洋洒洒两大篇,却是文不对题不知所云,偏生辞藻华丽文采翩然颂圣动听,竟是一举擢进士上第。策论都如此,今日面对这篇明顺礼赋,他自然知道最佳的选择是什么——不是要给那千古难题盖棺论定,而是如何辨析明白之外,写出一篇切合限韵的华采文章。自然,他已经联想到了出自何典,就比某些连出典都想不起来的人强多了。

因而,在后头发下用于草稿的纸上,他随手把限韵一一罗列,便若有所思地起笔。不但是他,相对于第一场那难住了大多数人的帖经,此时此刻不少应考士子都已经开始动笔。毕竟,一篇试赋少则三百字,多则六百字,要辞采华茂要韵脚工整,此刻不动笔日落时分决计交不出来。一时间堂上不闻分毫语声,只有磨墨声,落笔声,卷子移动的声音,就连巡场的郭荃都免不了放轻了脚步。

须臾过了午时,却鲜有人去动早就预备好的午饭,多半都在埋头苦赶。这时候,一气呵成把草稿打得差不多的杜士仪随手放下了纸笔,从旁边一个小巧玲珑的两层盒子中拿起一块枣糕,就着葫芦里的酪浆,若无其事地先填起了肚子。那早上刚刚蒸出来的枣糕香味须臾四散,引来了好些人侧目。有些同样难忍饥饿的也放下纸笔索性吃喝了起来,但更多的人却在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之后强行扭回了头,继续低头琢磨自己的文章。

就在杜士仪一门心思填饱肚子的时候,一个小吏仿佛是有急事一般匆匆从外头进来。然而,他看似去找郭荃,却偏偏从杜士仪身侧那条过道走,当擦过杜士仪身侧时,他仿佛是不小心似的伸脚勾翻了那一方砚台,就只见咚地一声,小半砚台的墨全都翻在杜士仪刚刚摊在面前的那张草稿纸以及旁边那一卷答卷上,一下子将其污了一大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引来了郭荃的注意,他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见那小吏面色惊惶,眼神却闪烁不定,心中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又惊又怒,当即厉声喝道:“尔扰乱试场,该当何罪!”

“少府,某只是有急事回禀,一时不小心……”

见四周士子纷纷往这边看了过来,不少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想到试场中这等突发事件传扬出去,自己此前一片苦心全都付诸流水,郭荃死死瞪着这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般的小吏,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在县廨素来风评极好脾气亦佳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一字一句地喝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按国朝初的制度,以扰乱试场先行收押!”

那小吏做梦都想不到郭荃不问他禀报什么急事,不分青红皂白便如此吩咐,一时惊得魂飞魄散。等到监场的差役进来拖拽,他更免不了大声喊冤,直到郭荃不耐烦地喝令堵了他的嘴,咿咿呜呜的他方才再也说不出话来。就在他一路被拖出去的时候,刚刚一直没有作声的杜士仪收拾了地上被污的草稿纸,突然施施然站起之后转身看向了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杜十九虽资质愚钝,然勤能补拙,但使笔下写过一次的文章便会铭刻于心。对不住你苦苦费心,好不容易才想出的这一番设计了。”

虽则郭荃大怒,但那小吏原本还想着自己总算是不负所托,污了杜士仪精心思量好的文章,心存侥幸待会儿必然会有人保下自己,当听到杜士仪此刻这两句话,他顿时面色大变。奈何此刻要想嚷嚷什么让自己脱罪亦是办不到,他只能使劲踢蹬着双腿,直到最终完全被拖出了试场。

眼看那人影完全消失,杜士仪方才转过身来,对面前脸色变幻不定的郭荃从容一揖道:“卷子既污,请郭少府再赐答卷。”

尽管今日提高了第一场帖经通过的标准,但郭荃还是为第二场准备了多达一百五十份的答卷,此刻愣了一愣便连忙吩咐人取答卷纸来。经过刚刚一事,谁也不敢暗自弄鬼,即便如此,郭荃还是亲自带着杜士仪换了别席,继而把答卷纸交给了他,随即干脆就这么站在了其身侧。

经此一事,不少应考士子竟是顾不上饥肠辘辘,一路奋笔疾书,终于赶在日暮时分交出了卷子。而杜士仪亦是从容交卷,仿佛没事人似的收拾好了用具。收齐了卷子的郭荃环视众人一眼,沉声说道:“接下来是第三场策论,明日一早再来听去留,都回去早做准备吧。”

相较于第一场帖经的叫苦连天,第二场试赋的出人意料,次日第三场策论却是平平淡淡。因第二场并未如第一场那般黜落众多人,所有三十七人只有五人因犯韵最终被黜落,其他的都得以留下应第三场。当这一日黄昏,郭荃再次亲自收了所有策论卷子之后,眼见得所有人都舒了一口大气,他这个试官一直高悬的心总算是放回了原地。想到这里,他突然扫了杜士仪一眼,面上不露分毫异色,心情却是五味杂陈。

他之前是说判卷之后,但使人异议,自有京兆尹源乾曜复查!可源乾曜何等资历,焉能被他一再算计?出榜之日,得罪人也顾不得了!

第133章 夺魁

“阿兄,阿兄!”

因县试府试并没有固定的场所,锁院二字更谈不上,再加上试官既然都并非临时指定,而是公诸于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情,因而试场舞弊之风较诸后世要轻得多,反而是试场之外是一场意味深长的交锋角力。所以那一日一二场考完,应考的人全都放了回家,次日再应最后一场。尽管如此,两天下来仍是异常累人。这还是杜士仪三年多来日日锻炼,否则一整天在那硬得硌人的单席上坐着答题,腰杆早就支撑不住了。接下来数日,他先养精蓄锐休息了数日,带着杜十三娘去了如今人山人海的千宝阁逛了一圈,自然为人当做上宾。

这一日一大早,他被那一阵阵摇晃惊醒,睁开眼睛时发现外头天光尚未亮,他的语气中不免带着几分不情愿:“十三娘,这么一大早的什么事?”

“阿兄,你难道忘了,今日发榜!”发现杜士仪仍然没睡醒,杜十三娘心中着急,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今天是万年县试发榜的日子,刘墨去打探过,说是一大早就会放出来,虽则不是京兆府试,可总是阿兄要过的第一关!”

“出了名次会有人登门报喜的。”

杜士仪打了个呵欠,见小丫头撅着嘴满脸不高兴,他顿时无可奈何。他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三场试下来竭尽所能,一场帖经全数通过,二三场的杂文花团锦簇,策论勤勉务实,而且还在试场中出了那等事的情况下丝毫不受影响,这要是仍然名落孙山,便代表他的那些准备和运作都白费功夫,赶明儿还不如去考明经实在。既如此,跑去万年县廨看榜,自己也被人当成猴子一般围观,他实在没什么兴趣。

“罢了,你要看,阿兄我就陪你去看!”

“什么陪我,是阿兄你应试,又不是我应试!”杜十三娘登时为之气结,可见杜士仪伸懒腰缓缓坐起来,她还是示意一旁的竹影去取了衣裳来,眼看其穿戴好了,却还细心地替他整理腰带。许久,她才低声说道,“阿兄,冯家三姊妹都想来侍奉你,可我却把她们打发了去千宝阁那边替咱们的东西造势助阵,你不会怪我吧?”

“嗯?”见小丫头有些心虚,杜士仪在最初的愣神过后,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就在杜十三娘那嗔怒的眼神中一本正经地说道,“术业有专攻,她们跟着公孙大家多年,唱歌自然在行,服侍人就未必了!”

“要不让田陌在阿兄身边服侍……他在嵩山悬练峰时不也跟着阿兄?”

“田陌在悬练峰却是埋头只顾种菜和山上采摘野菜蘑菇的,可不曾管过我吃饭穿衣。他这些天在崔家后头那片菜田里忙得不亦乐乎,让他做这些服侍起居的事,他难受我更难受,再说我习惯了自己料理这些琐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漱洗完之后,杜士仪信步往外走,待到出了屋子,见此刻天边已然渐渐露出了晨曦的光亮,而晨鼓尚未敲响,他便扭头对杜十三娘笑道:“时辰还早,就是赶到万年县廨,也未必就出了结果。难得有闲,阿兄舞剑给你看好不好?”

尽管打从东都洛阳出发开始,兄妹俩便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然而,似此刻这样的悠闲时光,就只有杜士仪在此前县试结束之后才有。因而,杜十三娘几乎不假思索便答应了下来,笑看着竹影捧了剑上去,看着杜士仪拔剑在手,脚下微移,不疾不徐地舞起了剑。

和她曾经观赏过的公孙大娘师徒剑舞不同,她只觉得兄长无论是脚下步子还是手中宝剑,大多数时候都是稳稳当当,偶尔轻灵腾跃,那剑光便倏然转至凌厉,虽不像公孙大娘剑器舞那般美不胜收,但在她眼里却仍然是最厉害的。

也不知道默立看了多久,见杜士仪终于徐徐收势而立,她连忙接了竹影递来的软巾上前。待到大汗淋漓的杜士仪摇了摇头,自顾自回屋去另换衣裳,她才忍不住心中忐忑,一时轻声对徐步走来的秋娘问道:“大媪,你说阿兄今次县试,会有好结果么?”

“娘子怎么到现在还担心这个!”秋娘不假思索地说道,“郎君是必然能够通过的,顶多是名次好坏问题!”

“可名次好坏也很重要……”

一直到跟着杜士仪出门,杜十三娘仍然在心里直犯嘀咕。被早起的舞剑一拖延,再加上用早饭的时候杜士仪慢慢吞吞,眼下早已是坊门大开街头四处行人的时候了,然而,如她这样年纪的长安贵女,大多数都不会在如此早的时辰出门,因而前呼后拥的他们这一行人显得格外显眼。当入了宣阳坊北门,杜十三娘终于忍不住策马靠近了杜士仪,低声问道:“阿兄,今天咱们带这么多人,是不是……太招摇了?”

“之前应考之前,自然要低调,如今要带着妹妹去看榜,还那么低调不是委屈了你?”

杜士仪口中这么说,心中想的却是试场之中尚且有人敢于用那样拙劣而卑鄙的手段,万一今日发榜兴许还会有人闹事,他怎么能不多带一些人以防万一?他面上丝毫不露,只是和杜十三娘谈笑风生,待到远远望见万年县廨的时候,就只见那门前等候的士子再加上僮仆,足足有几十个人。也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瞧见了自己,当他这一行渐行渐近的时候,有人主动让出了一条道来。不但如此,杜士仪更是在不少人的眼神中,发现了此前没发现的东西。

竟是多了几分敬畏!

此刻榜仍然未放,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靠着坊中那条东西向十字街的北墙停马等候之后,他便伸手把刘墨叫了过来:“是不是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天杜士仪分明是放松娱乐,刘墨也不会煞风景,此刻既然被问到了,他便恭恭敬敬地开口说道:“此前那个扰乱试场的小吏……被查出受财而为人请求,而且数额不小,按律当杖一百,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活不成了。”

尽管对于那个受人好处给自己使了个大绊子的小吏,杜士仪心中亦是深恨,然而听到这等雷厉风行的追究,而且不是扰乱试场的罪名,而是受财请托,他仍然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问道:“此事崔家可有施加过压力?”

“家中郎主夫人等等都在东都守丧,自然不曾管这件事。听说,是京兆源大尹亲自令人追查之后断下的,兴许是为了杀鸡儆猴。”

源乾曜那个老好人关键时刻竟然如此狠辣!

再一次感受到后世那些传闻和印象并不可靠,杜士仪一时陷入了沉思,并没有注意到四面聚集来看榜的人越来越多,其中甚至有不少第一场便被黜落的士子,而杜文若混杂在人群中,正用嫉恨的目光朝他这边看了过来。然而,秋娘却发现了那两道目光,认出是杜文若,她本待开口提醒杜士仪,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暂且忍住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只见县廨大门洞开,一个小吏带着两个差役捧了榜单出来,径直到布告栏前张贴了起来。还不等全部贴完,就有人嚷嚷了起来。

“是京兆杜十九郎夺了魁首!”

县试的名次远远不如府试和省试那般万人瞩目,然而,那头一天考试发生的事情一波三折,不过数日功夫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此时此刻围在榜单前的士子们议论纷纷,虽不时有人朝杜士仪看了过来,却一时无人敢当面发难。直到那最初的骚动微微平息,方才有人突然又叫了一声。

“杜十九郎,从来帖经最是繁难,别人十通其六已是百般困难,缘何你就能尽数答上来!”

见四周众人都往自己这边看来,杜士仪正要回答,旁边的杜十三娘被这声音一嚷嚷,立时从最初的狂喜之中回过神来,却是恼得脸都红了,突然策马上前一步,高声说道:“那是因为我阿兄在嵩山求学这些年,每日勤奋抄书不辍,四书五经史话诗论,也不知道抄了多少书。若有不服的,等到抄足了几人高的书再来质问!便是因为阿兄当年因抄书便利,想出了线装书的方法,如今坊间方才有线装书大行其道,更胜卷轴和经折。”

她还是第一次在人前与人质辩,眼见此刻四周一时安静了下来,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随即才鼓足了勇气说道:“阿兄,来日索性开一个书坊,把你这些年抄的书全都展示给人瞧瞧,也让人看看你究竟花了多少苦功夫,免得他们自己不用功,反而觉得你是侥幸!”

看着脸上激动得泛红的杜十三娘,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此时此刻,他也懒得再解说什么,上前牵起杜十三娘的缰绳便笑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十三娘,何必与人质辩这些?既然看过榜单,咱们就回去了!”

眼睁睁看着人群给杜士仪兄妹一行再次让道,眼睁睁看着那些落榜的或哑口无言,或只是在背地里窃窃私语,杜文若顿时只觉得气炸了肺。榜单上倒数第三名自己的名字显得那样刺眼,刺得他的心又酸又痛,连带着连县试的试官万年县尉郭荃也一块恨上了。他恶狠狠地攥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便走,等到上马甩开僮仆一路到了宣阳坊南门,他这才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太原王十三郎据说是应长安县试,那上次在豆卢贵妃寿宴上见过的柳惜明呢?还有他熟识的打算走科举一途的那几个京兆杜家子弟呢?难不成……难不成他们竟然因为杜士仪应万年县试,因而全都避开去了京兆府其余各县应试?

“这些奸猾的家伙……”

尽管嘴里如此念叨,但他心中却知道这很有可能就是事实。一时间,他恼恨得连嘴角都抽搐了起来。

第134章 睚眦必报

无论是长安县试还是万年县试,都不过是京兆府试的一场小小预演。

杜十三娘在人前因一时激愤而大发雌威,等回了平康坊崔宅,她却忍不住后怕了起来,心中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顾虑。又好气又好笑的杜士仪少不得把她交给了秋娘和竹影去安抚。待到长安县试的结果传来,道是王维一骑绝尘拔得头筹,他接过那张抄了名次的纸卷,展开一看,见柳惜明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三,其他名门著姓却也不少,却不见京兆杜氏子弟题名,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这个疑问直到次日杜思温命杜士翰转送来了贺礼,才得到了解答。

杜士翰本就是豪爽大方的性子,因为憋了近两个月,这会儿又是在崔宅,他自是毫无顾忌地大声嚷嚷道:“杜文若杜六郎那是因为有心和你别苗头,所以才应万年县试,至于其他的,京兆公早就让人四处捎了信,道是与其争一时名头,不如在京兆府下辖其余各县应试,不用到长安和万年二县去出风头。果然,长安县试那位王十三郎一首长赋技惊四座,帖经策论也毫无悬念地通过,你在万年县试更是三场之中场场无可挑剔,名声又大,谁敢不取你第一?要是那几个杜家子弟要来和你们争,说不定连京兆府试都去不了!”

越说越起劲的他甚至使劲一拍大腿,幸灾乐祸地笑道:“那杜六郎这一回居然是落在榜末,还不如直接名落孙山,听说他回了樊川就没出过门,哈哈哈!”

见杜士仪若有所思没做声,杜士翰便站起身来,老大哥似的用力拍了拍杜士仪的肩膀:“十九郎,本家那边你什么都不用管。那些往日嫉妒你的看轻你的,这一场县试下来就已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我家阿爷都是心中惴惴,听说京兆公让我给你送礼,还特意在里头加了一对送给十三娘的银臂支……从前我说话他都听不进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只管养精蓄锐去预备接下来的京兆府试,要是能入等第,京兆公说届时会在朱坡大开盛宴为你庆功!”

“多谢十三兄特意走这一趟。”

留着杜文翰在崔宅用过午饭后,杜士仪方才亲自将其送出了大门。临别之际,见杜士翰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便策马小跑出了乌头门,他突然有些想念起了容貌上截然不同,性子上却有相似之处的崔俭玄。想想齐国太夫人故去已快半年了,他在长安崔宅中安享各种便利,以前虽也有信回去,但多数言简意赅,如今终于首战告捷,也该再写一封信让人送回洛阳报喜,好好答谢一番。

万年县试初露锋芒,接下来便是长安最热的夏天来临,王公贵族宅邸的午宴渐少,夜宴渐多,一时杜士仪自然再不像之前那样高挂免战牌一概邀约尽皆婉拒,譬如宋王宅岐王宅薛王宅,抑或是毕国公窦家,楚国公姜家,这些颇有瓜葛的邀约,他都再不推脱一一前往,每每席间都会和王家兄弟俩碰个正着。彼此既是对各自的目的心照不宣,他们自然依旧谈笑风生,言语之间绝不涉科场事。而登门求墨求砚的更多,杜士仪只能以墨工尚在王屋山赶制,石砚仍在雕琢,一应琐事都已经交托给千宝阁为由推脱,须臾便是大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午后,杜士仪好容易躲了邀约在藏书楼中看书,外头突然传来了叩门声:“杜郎君,东都永丰里崔宅命人送回书来了。”

“嗯?我这就出来。”

洛阳到长安七八百里,若是快马加鞭,两昼夜便可以抵达,但等闲送家书不用这么着急,多数十天半个月一个来回,杜士仪从前写信给崔俭玄都是如此。这一次东都送回书,习以为常的他出了藏书楼到了前头偏室,待认出那个风尘仆仆的人,他顿时只觉心头咯噔一下。

竟是此前到嵩山送过年礼,自己已经很熟悉的崔俭玄的乳母之子苏桂!

“怎是你来?”

苏桂的面色有些沉重。他强自露出一丝笑容,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行礼恭贺杜士仪县试夺魁,这才双手呈上了一个封泥完好的竹筒。等杜士仪皱眉接过,他便垂手退到一旁默然不语。有些事情身为奴仆的他不好胡乱开口,要说也自有崔俭玄去说。

和自己此前送去那足足用了五张黄麻纸的信相比,崔俭玄的回书毫不逊色。竹筒用的是竹子根部最粗的那一节,里头那一沓厚厚的信笺拿出来,简直让人怀疑是写信还是写书。然而,当杜士仪一目十行看完第一张纸,他的脸色就瞬间变得和苏桂同样沉重。

赵国公崔谔之在他当初临行的时候就已经身体不好,但这几个月下来情况非但不曾有好转,而且更严重了,崔家上下如今因此忧心如焚。尤其是崔俭玄这个当儿子的,平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在信上却流露出了有些彷徨不安的情绪,一连几张纸上都在絮絮叨叨地叙述着从前那些极其琐碎的小事,言谈间既有对父亲的愧疚,也有对少时不努力的后悔,总而言之便是情绪低落。

当这一沓信笺终于看完,杜士仪长长吐出一口气将其放在手边,这才看着苏桂问道:“十一郎命你给我送回书的事,五娘子可知晓?”

苏桂微微一愣,立时点了点头:“行前五娘子问过。知晓杜郎君县试夺魁,五娘子还让某捎口信,让杜郎君安心预备京兆府解试,其余皆不用挂念。”

这么说,崔五娘应当是知道崔俭玄会在给他的信中一吐心中郁结忧切,所以才会说其余皆不用挂念。

想想那位什么事情都料理周到井井有条的崔家五娘子,尽管杜士仪心中担忧稍解,但还是让苏桂先歇息,然后便拿了信笺回房写回信。路上撞见得知崔家来信的杜十三娘,他不想让小丫头担心,对其只字不提崔谔之的事,只道是自己受崔五娘之命,要训诫崔俭玄好好用功读书,听得小丫头乐不可支,回房之后,他洋洋洒洒便写了五六张信笺,不外乎是用平日那般口吻开解了友人一番,待装入竹筒封了口之后,他立时叫来了苏桂,请其尽快送回东都。

书信送出,他知道自己眼下也帮不上忙,一时只能打叠精神继续应付那些纷至沓来的邀约。

这一日申时,赴过一场夏日少有午宴的他顶着日头回来,一进崔家那乌头门,汗湿重衣的他便再顾不上仪态,伸手拉了拉领子,恨不得立时用井水痛痛快快往身上泼两桶。谁知道正门的门丁却带来了一个不那么美妙的消息。

楚国公姜皎长子,姜家大郎姜度已经在崔家等他大半个时辰了!

对于姜度此人,杜士仪说不上好感恶感,此刻听说其竟然有耐性等上这么久,他也不好回房先去更衣,先擦过汗便径直往正堂西边的廊房去见客。才打照面,他甚至来不及招呼一声,姜度便懒洋洋地说道:“杜十九郎,你和崔家哪位娘子有婚约在身?”

“什么?”

见杜士仪大吃一惊,姜度方才站起身来,似笑非笑打量了他好一阵子,最后干咳一声道:“看你这样子,这事情仿佛是空穴来风。不过,我听到的传言却是言之凿凿,说你入京应试,不回樊川杜曲,却留在平康坊崔宅,而且崔家上下侍你如主,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崔家和你定下了婚约,你身为未来女婿,自然在此被待为上宾。”

最初的惊愕过后,杜士仪很快便回了神。打从回过樊川杜曲,又从京兆公杜思温那里得到了一番善意的告诫提醒,因而借住到了平康坊崔泰之的宅邸,他不是没有预料过这样的闲话。因而,他苦笑一声便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好教姜四郎得知,我自己都是第一次听说,原来还有这一回事。”

姜度盯着杜士仪的眼睛看了许久,最终确定他不是在和自己打诳语,顿时皱起了眉头:“柳惜明在长安县试中输给了王十三郎,京兆府试可比县试更难,他要想跻身等第,难如登天,而不入等第,明年岁举几乎就是无望,难道会是他故意放出这消息?不对啊,崔相公和崔府卿出身名门望族,行事正派公允,在两京之中名声很好,若知道你是崔家半个女婿,郭荃不敢不让你入等第,这不是反而给你帮忙吗?”

杜士仪自己亦是分外狐疑,然而,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便哂然一笑道:“既然有人传谣言,那就任凭他们去传吧。”

“哦,你就不打算搬出崔宅表明立场?要知道你如今名声大噪,可是未必需要崔氏作为靠山了!”

“姜四郎此言差矣,只为了流言便那样划清界限,不但突兀,传扬出去反而有人要说我心虚或是不知礼……对了,姜四郎能否帮我一个忙,就说我和崔十一郎同门求学,再加上当初老宅失火废弃多年,这才寄居崔宅。虽未必有用,总好过就一种声音越传越广来得好。”

“这个么……容易。我让人放出风声去就是。”姜度伸了个懒腰,这才目光炯炯地看着杜士仪说道,“不过你可记住,我不是帮你。我这个人一贯是睚眦必报,要是你在京兆府试能把柳惜明摁下去,我就再欠你一个人情,但使你进士及第,守选时我让阿爷好好给你帮个忙,谋一个好官职!那该死的家伙,一有机会就上蹿下跳,简直和跳蚤似的,该好好给他一个教训了!”

第135章 晴天霹雳,弱女决意

就如从前崔五娘所说的那样,京兆府试并没有一定的时间,历年来从七月到九月不等,而这一年的府试时间公布时,却是让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八月十三这日子已经过了初秋那尤其燥热的时节,又不比深秋阴寒刺骨,恰是正适宜考试。尤其那些曾经历过京兆府解试的前辈们,提起当年九月飞雪的情形依旧心有余悸,甚至有人在文会时,把手上那冻疮的伤疤展露给别人瞧。

主持今岁京兆府试的试官本来也是郭荃,然而七月间他一时坠马伤腿,虽则万年县廨的相关事务还能料理,可对京兆府试却上书请辞。京兆尹源乾曜没奈何,斟酌再三,一直拖到七月末方才突然宣布,征调了蓝田县丞,出身江南寒门的于奉主持京兆府试。这临阵换将固然出人意料,可郭荃在万年县试中的不许赎帖,以及十通其六方许试第二场,让许多人都耿耿于怀。哪怕事先打探了郭荃喜好的那些士子们,于此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今年京兆府试的日子好,试官也突然换了一个,兴许会希望更大!

然而,对于杜士仪来说,他一时半会却顾不得这突如其来的试官变动。

事实证明,他把端砚和松烟墨寄放到千宝阁去出售,确实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刘胶东有意卖好,在斗宝大会上大力宣扬,又有张旭的招牌,更有传言道是宋王岐王等诸王和玉真公主案头都换上了这一套新的,一时收藏自用的自然的不计其数,光是订单就已经收集了厚厚一摞,吴九干脆带了杨综万,再加上七八个崔氏家丁的护持下赶回广东去了。而他改良墨窑,调制配方的王屋松烟墨,比起如今北人所制之墨,其质坚如玉,其色更饱满鲜亮,书法大家固然赞口不绝,就连画师也多半爱用,最初那三十锭早就没了,就连限量版的草堂十志墨,也已只剩三块。

而杜十三娘所言书坊之事,杜士仪最初觉得小丫头实在太过天真,可思来想去,竟觉得这主意绝妙!

京城之中,连年屡试不第却依旧寄希望于鲤鱼跃龙门的士子不在少数,而其中有的家境贫寒,有的全都靠家中资助,即便日子清贫,但买书的开销,却从来都不会省去,甚至有人典当衣袍,只为买书!至于再贫苦一些买不起只能抄的,却也得支付书坊不菲的费用。而他抄书是为了强化记忆,抄过之后便很少需要再翻阅,但这些书对旁人来说,却是分外重要!

想着这一点,如今已经再不缺钱的他在平康坊南门东边租下三间临十字街的屋子,开了一个小小的书坊,却是不卖书。书坊对所有人开放,他那三年在嵩山在洛阳在长安所抄的各类书籍,全都以装订成整整齐齐的线装书版摆放在一层层架子上,只要贫寒士子开口,全都可在书坊中当场抄录。开张不过三天,书坊就几乎被挤破了门槛,尽管有人愤愤不平地说那是做个样子,但不少亲身进去体验翻阅的人却成了最好的证明。

那些手抄线装书的字迹确实是出自一人之手!

而有神通广大的人弄到了杜士仪的亲笔字迹,最终亦是让这件事得到了确证。抄书数百册的人,正是杜士仪无疑!

在这种情形下,哪怕外间最初广为流传杜士仪将为崔家婿,这才得以万年县试夺魁,这种非议相较于他如日中天的名声,也一时显得微弱了几分。姜度亦是兑现了承诺,杜士仪樊川杜曲的老宅烧毁,因为和崔家十一郎的同门之谊寄居崔氏,如此解说自然也蔚为流传。

须臾便到了八月初八,眼看京兆府解试迫在眉睫,知道这三场不比县试轻易,杜十三娘提早多日便开始准备衣物考具,秋娘则是和竹影商量到时候该带些什么样的点心吃食,这天午后甚至还争执起了到时候该预备什么浆水。而连日以来出门渐少的杜士仪站在那座藏书楼中,心中不得不叹息起了当初老宅的那一把火。

虽则比不上崔家累世官宦世代清名,藏书丰富,但杜家几代人也积攒了不少经卷,结果却是付之一炬,实在太可惜了!

“杜郎君,杜郎君!”

不闻叩门声,却听到这一声高似一声的叫喊,杜士仪顿时一愣,下一刻,就只见大门被人不管不顾地推开,却是刘墨扶着一个步子踉踉跄跄的人冲了进来。认出这灰头土脸疲倦欲死的人是此前带了信回洛阳的苏桂,杜士仪顿时一愣,还不等他发问,苏桂就已经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杜郎君,求求你……”

见苏桂声音沙哑哽咽,杜士仪顿时生出了一个最糟糕的念头,顾不得伸手搀扶他便连声追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快说!”

“赵国公……赵国公故去了……”

尽管刘墨一路把苏桂搀扶进来,但只听苏桂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却不知道是何等大事,此刻听到其蠕动嘴唇说出了那几个字,他亦是如遭雷击呆立在了那儿,满脸满心都是不可置信,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杜士仪刚刚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此刻虽仍惊骇欲绝,他却不得不按捺情绪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八月初三。”苏桂说着便勉强直起腰,突然俯身对措不及防的杜士仪砰砰磕了两个响头,这才带着哭腔哀求道,“杜郎君,求您回去劝一劝十一郎君吧!自从郎主过世之后,郎君不吃不喝一直呆呆跪在灵前,谁说话谁劝解都不听,仿佛活死人似的!五娘子原是吩咐八月十三之后,方许驰马往京城报丧,是某实在看不下去郎君的样子,这才偷偷从永丰里跑出来的,一路不眠不休骑马两夜一天到了长安!”

此话一出,刘墨不禁本能地低声说道:“可八月十三便是今岁京兆府解试,杜郎君若是去东都,今年就……”

苏桂一时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苦笑,却是低下头去再也没有出声。这时候,刘墨陡然醒悟到自己是崔氏家仆,崔家方才是真正的主人,不能因为这些天杜士仪带着他们出入,待他们和气慷慨,便一时忘了主从之分。可若要他开口相劝杜士仪,他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尽管寄居崔宅,但今年从县试前到府试前这些声势,本就是杜士仪自己造出来的,他们这些崔家人帮的忙微不足道!更不用提杜士仪还在此前桃林县为崔二十五郎解了那样非同小可的困厄,让人轻易放弃今年本是十拿九稳的府试,他实在开不了那个口!

“刘墨,去备马,双马双鞍。”

杜士仪这沉声一句话顿时让苏桂生出了无穷希望。他倏然抬起了头,见杜士仪面色沉毅,他不禁结结巴巴地问道:“杜郎君……杜郎君是答应了?”

“崔家遭此大变,我一向受惠深重,知道了自然不能当成不知道……刘墨,快去!”

见杜士仪分明主意已决,刘墨只觉得心头一热,当即不假思索往外奔去。而杜士仪轻轻按了按仿佛虚脱似的苏桂的肩膀,淡淡地说道:“你一路马不停蹄赶来,且休息一日再回去,我回房换一身素服,这就立时动身往洛阳!”

苏桂眼见得杜士仪说完话便大步往外走,愣了许久方才挪动双膝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却是再次重重连磕了三个响头。待到起身之际,他顾不得身上疲倦以及红肿的额头,扶着膝盖艰难站起,却是挣扎着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整理了试场要用的衣物以及考具,杜十三娘正在屋子里一针一线将那一张从大慈恩寺求来的护身符缝制在香囊之中,却突然只听砰的一声,抬头一看方才发现是杜士仪径直闯了进来。见兄长身上换了一身素白,她不禁分外不解,可听了下一刻兄长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她就登时呆若木鸡。

“东都永丰里刚刚派了人来,赵国公崔府卿……过世了。”

杜十三娘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竟忍不住用手紧紧捂住了嘴,这才止住了那难以抑制的惊呼。意识到了兄长那一身素服的缘由,她顿时放下了手失声叫道:“阿兄这是要赶回洛阳去?”

“来的是崔十一郎的乳媪之子苏桂,他说崔十一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的,若那家伙真的有个闪失,就算我今岁夺下解头,心里也会一辈子过意不去,所以我得走这一趟!”

尽管知道兄长今科走到现在有多殚精竭虑,有多不容易,但此时此刻,杜十三娘攥紧了拳头,最后咬了咬牙说:“那阿兄快去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崔家上下对我们兄妹相助良多!”

杜士仪原以为还要大费唇舌说服妹妹,见她如此通情达理,他顿时大为欣慰。点点头后,他嘱咐了杜十三娘几句,便立时转身往外走,不消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杜十三娘的视线中。直到这时候,杜十三娘方才再也挺不住刚刚笔直的脊背,一下子瘫在了地上,竟是伏地痛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那是为了自己视若亲姊的崔五娘,那对待自己始终笑眯眯如同亲妹妹的崔俭玄,还是为了自己的阿兄,抑或是为了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有人使劲推搡着自己的时候,她才睁开迷离的眼睛抬起了头。

“娘子,怎么回事,郎君怎么带着几个人匆匆出了门,而且是一人双马?都快八月十三了,这时候难道要出远门?”

杜十三娘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事情你不用管。阿兄赴京兆府试要预备的东西,你和秋娘且先都打点好!你退下吧,看看阿兄可带走了田陌,若没有就把他叫来。”

等到竹影满脸疑惑地答应了退下,杜十三娘便去取了纸笔,随即坐下来一笔一划写起了信,不多时外头传来了田陌的声音,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封好了信亲自起身把竹筒拿了出去。见田陌站在檐下满脸纳闷,她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便开口吩咐道:“你去一趟光德坊王宅,替我把这信带给崔二十五郎。骑马去,要快!回程去一次千宝阁,把赵国公过世,阿兄回东都的事情告诉刘胶东,然后对他说……阿兄会尽力赶回来应今年京兆府试的,请他替阿兄造一造势!咱们这就去书坊看看,务必把那儿也维持好了。只要阿兄能够及时赶回来应试,这一科的解头,我一定要帮忙阿兄夺下来!”

第136章 强中更有强中手!

“崔谔之竟然死了……他竟然真的死了……哈哈哈哈!”

书斋之中,柳惜明面对那个从东都温柔坊本宅大老远赶来报信的家仆,竟是忘乎所以地大笑出了眼泪。良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遂摆手把人屏退了下去,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就这么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了身前的凭几上。

当年京兆杜氏凭着家族庞大子弟众多,杜思温更是正在京兆尹高位,不遗余力地捧杜士仪这个神童,几次在豪门盛宴之中将他生生压下。结果杜士仪家宅大火后受惊过度,江郎才尽再也做不出诗文,此后更是一病不起,在他看来正是老天有眼!可谁曾想一转眼间他便在嵩山又遇到了杜士仪,无论是在司马承祯还是卢鸿那儿,他一再受挫,洛阳毕国公宅夜宴时又闹了那样的笑话,更不用说此番豆卢贵妃生辰宴上,他一番苦心预备全都化为了泡影。倘若不报这一次又一次的仇,他怎生咽得下这口气?

自从听说崔谔之病情危重,他就开始命人大肆宣扬杜士仪即将成为崔家女婿,就是寄希望于临考数日前放出崔谔之病重不治的消息——不论真假,杜士仪要是置之不理,长安平康坊崔宅上下必有怨言,而要挑起士林之中口诛笔伐,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而要是杜士仪受骗赶回了东都,那今年京兆府试也休想再和他相争!如此他明年应进士科,及第之后便稳稳占得先机,哪里还用怕家道中落的杜十九郎?可现在不用他设计,事情就变成了事实,老天爷都在帮他!

枉他还大肆宣扬杜士仪是卢鸿弟子,正是为了让风声传得更广些,但使天子想到从前卢鸿的不识抬举,再加上那位与杜十九有过节的王家大郎,便是侥幸过五关斩六将,杜十九今后休想有寸进!

“只剩下一个王维了,却是不足为惧……而且,不妨试一试能否斩草除根……”柳惜明眯了眯眼睛,随即开口唤道,“来人!”

一个中年家仆应声而入,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道:“郎君有何吩咐?”

“你且近前来。”对那家仆低声耳语了几句,见其心领神会,柳惜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办好了,赏钱十贯,但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你就别想活了!”

“是,郎君尽管放心。”

等到那家仆出门,柳惜明这才站起身来。虽则杜士仪是赶去了东都,但若是来回快马疾驰,也未必真的赶不回来应京兆府解试。这一阵子他在王守贞那儿下了不少功夫,关键时刻,就要用到这位霍国公的长子了!要知道,王毛仲二妻并嫡,将来这国公爵位哪个儿子承继,天子更看重谁,这都不好说,他这几回交道打下来,看得出王守贞对家中情形颇有怨言。而他却可以利用在后宫的姑姑,给其一个不小的承诺。而且,若能借此机会一石二鸟……

想着想着,他不禁再次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光德坊王宅澹然楼,当崔小胖子看到田陌的时候,自然满心纳闷。若是杜士仪让人捎信给他也就算了,可却是杜十三娘,而且不给崔十七娘而是给他,这也未免太反常了。然而,当他接过那个竹筒三两下打开,抽出那张只写着寥寥几行字的纸,他一下子面色煞白,连田陌都顾不上,甚至鞋子都没穿就一路飞奔了出去。当他不顾几个侍婢拦阻冲入舅母的寝堂之后,立时用极其野蛮的态度大叫道:“出去,你们都出去,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禀告舅母!”

虽则崔小胖子从前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外甥,但这一次自从住进光德坊王宅,至少看上去比从前懂事,而且再没有一个不好乱发脾气,因而对他今日突然这般肆无忌惮,郑夫人顿时大为纳闷。然而,察觉到他那苍白脸上的惊惧,她立时沉声喝道:“没听见二十五郎的话?全都给我出去!”

等到侍婢们一一垂手退下,崔二十五郎方才一步一步挣上前去,就这么径直把手中的纸片递给了郑夫人。而郑夫人看清楚其上那寥寥数语,亦是大惊失色,霍然站起身来,良久方才颓然坐下。见胖乎乎的外甥亦是瘫坐了下来,一时泪流满面,她少不得打起精神宽慰道:“二十五郎,别伤心了,生死有命不能强求,你看开些……”

崔小胖子喃喃自语念叨了一声,突然伸手攥拳狠狠在地上一捶,这才抬起头道:“舅母,我要回去,我要去洛阳!十一兄连丧祖母和父亲,肯定是心里最难受的时候,我要立刻回去看他劝劝他!”

郑夫人正在思量崔谔之的去世对于崔氏一族的影响,此刻听说这孩子气的话,不禁万分怜惜地劝道:“二十五郎,杜十九郎都已经立时赶回去了,你且不用急。我先吩咐人备好车马,等你二表兄回来,我让他护送你回去吊唁就是,不急在一时……”

“八月十三就是京兆府试,杜十九竟然为了十一兄,就这么不管不顾赶回东都去了。我在长安左右不过是吃闲饭的人,不能落在他后头!”崔小胖子说着奋力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道,“舅母若是不肯,我只带着崔挺先走!”

郑夫人还来不及反对或劝说,就只见这崔二十五郎深深一揖,随即转身就这么蹬蹬蹬疾奔了出去。这一次,她才骇然发现他竟是光着脚,脚底的袜子赫然被磨破了,显见得知消息后就这么急急忙忙地来回禀了她。情知硬拦是拦不住,她只能慌忙叫了一个心腹侍婢来,吩咐其立时去马厩传信备马,再挑选四个得力的家人跟从,把人遣走后,她又是另外吩咐人去给今日出外的次子王戎霆送信,又是让人捎口信给尚在户部理事的丈夫王卿兰。等忙完了这些,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齐国太夫人和赵国公先后故去,崔氏竟是一时倒了两根顶梁柱!

如此上上下下乱糟糟地四处传信张扬,等到了这一日傍晚时分,赵国公太府卿崔谔之的丧闻,长安城那些耳目灵通的达官显贵,一时都知晓了。而杜士仪撂下京兆府试赶回了东都的事情,也同样传得沸沸扬扬。赴岐王第夜宴的王维和王缙兄弟当得知此消息的时候,王缙忍不住失声嚷嚷道:“杜十九郎就是等到八月十五那天,京兆府试三场考完再回去也来得及,这不是太可惜了?”

想想和杜士仪从相交至今,他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但人品却无可挑剔,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呆呆发怔许久之后,王维方才长叹一声道:“杜十九郎为人最重情义,此刻赶回东都,必然有他认为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话虽这么说,想起岐王私底下给自己看过别人誊抄出来的杜士仪县试三场卷子。帖经无可挑剔之外,第二场的赋虽切题,然辞藻华美却及不上他那篇长安县试长赋的清丽,但第三场的策论却不同。不比他直接写成了文采斐然的策赋,杜士仪的策论言之有物条条有理,看得出竟是真的对几道策问深有见地,其中好些见解他闻所未闻。而且杜士仪如今名声大噪,比起早就名扬京华的他,今岁京兆府解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可惜的是,此番竟不能一决高下!

辅兴坊玉真观中,奉旨前往检视《开元道藏》编纂进度的玉真公主一回来就得知了崔谔之的死讯。想到和自己颇为投契的崔九娘,她不禁愣了片刻,这才摇头叹道:“崔家太夫人持家有方人人称道,崔家兄弟也都是一世英杰,想不到竟然家门迭遭不幸。尤其是赵国公出身世家却胆色绝伦,文武兼通,阿兄本还打算重用于他,如今竟是就这么英年早逝了。”

报信的霍清不敢随意打断玉真公主的思绪,直到她的话说完又等候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住在平康坊崔宅的杜郎君,闻听这消息就立时动身赶回东都去了。”

“哦?”

玉真公主挑了挑眉,却是沉默良久才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道:“不枉司马先生从前对他的推许,大事当前,却能够以情义为先!”

“可是贵主……”霍清见缓步入内的玉真公主突然停下了脚步,当即小心翼翼地说道,“按贵主的吩咐去打听过,据说之前万年县试,除却宋王岐王和楚国公家姜四郎毕国公家窦十郎打过招呼定要让杜郎君夺魁,霍国公王大将军和京兆柳家都悄悄对郭荃递过话,让其务必让杜郎君落榜。”

玉真公主头也不回地问道:“这话谁说的?”

听不出这话中喜怒,那道姑连忙躬了躬身道:“是郭荃身边人透露的消息。”

“怪不得郭荃竟临场定下不许赎帖,帖经十通其六方许应第二场,原来如此。他左右为难,所以索性摆出公道的样子。这还是我没打招呼,我若是再打个招呼,他岂不是更加头疼?”

玉真公主哂然一笑,却是再没有开口,就这么径直入内。待到了最深处自己往日打坐的静室,她屏退了所有人,这才犹如儿时那般前倚在凭几上,眼眸亮闪闪的出起了神。

抛开天家尊荣入观修道,是因为她实在自幼经历太多,看开了。就算驸马如意,夫妻和美,一旦朝廷政争,卷入其中死无葬身之地的驸马难道还少?即便公主之尊仍可另嫁他人,可后半生那日子真就很好过?

死了还要背一个悖逆庶人名号的安乐公主暂且不提,那时候同样尊荣冠天下的长宁公主,如今又有谁还记得?那座占据了崇仁坊一半,豪奢让人瞠目结舌的公主第,却在长宁公主和驸马杨慎交黯然离京之后,连卖都卖不出去,一时只能一半舍为礼会院,一半舍为景龙观。

这种日子,她可不愿过!与其嫁一驸马坐废终身,还不如入道逍遥自在!但逍遥而又尊荣的前提是不插手政务,不涉足政争,可若真的如她那姊姊金仙公主一般恬淡,那日子也未免太没意思了!朝中勋臣故旧,她鲜少交接,可那些文学才俊之士,来往她门下的却不少。或傲气,或高洁,或爽朗豁达,或崖岸高峻,或风流自赏……这其中杜士仪原本并不算最特别的,她更多是因为司马承祯而对其另眼相看,可没想到,他做事真的极其出人意料!

“来人!”

应声而来的仍是霍清:“贵主有何吩咐?”

仔仔细细思忖了片刻,玉真公主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去查一查,四处宣扬杜十九郎即将为崔家婿的消息,是哪里传出来的!”

不等霍清出去,玉真公主突然又叫住了她,继而又吩咐道:“把杜十九郎为了赵国公亡故而不顾解试赶回东都的事情宣扬出去,他若回来,此番自然声势更盛,他若赶不回来,明年也必然能豪取头名!对了,去给苗晋卿捎个信,他应当会乐意应下此事的!”

第137章 当头棒喝

继去年腊月一片缟素之后,东都永丰里崔宅如今再次笼罩在了一片白色之中。接连的丧事不但让主人们沉默寡言,就连家中奴婢亦是连说话声都放轻了许多。即便如此,后宅中那件最让人担心的事,仍然成为不少人私底下窃窃私语的最大话题。

尽管崔俭玄这位少主人脾气不好,嘴更不好,但喜怒都放在脸上,不高兴的时候固然动辄呵斥人,可高兴的时候赏赐也重。更何况自从此前嵩山求学回来,崔俭玄为人处事都大有长进,这数月苦练骑射武艺,那些忠心耿耿的世仆们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谁也没想到丁忧在家为太夫人守丧的崔谔之猝然去世,一贯大大咧咧的崔十一郎却成了所有人中反应最大的那一个。

殡堂之中,崔九娘看着形容枯槁的崔俭玄盘膝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想到自己这些天什么招数都用过了,本就已经伤心欲绝的她不禁悲从心来,眼泪无声无息地沿着双颊滚落。明知这一招对崔俭玄完全没有作用,她却也懒得去擦,就这么紧紧咬着嘴唇站在那儿。

祖母的慈爱,父亲的威严,过往的一幕一幕仿佛就在眼前,可如今不过一眨眼,这些却都成了再也无法企及的东西,她还不是同样不能接受?可阿兄是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能这样没出息?长兄和小弟都是强忍悲痛内外操持,阿姊正伴着同样悲痛欲绝的阿娘,阿兄怎能只顾自己!

就在崔九娘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阵阵喧哗。她一时急怒,倏然转身厉叱道:“殡堂重地,谁敢喧哗……啊!”

看到那个风尘仆仆疾步进来的人,惊呼一声的她不可置信地伸手捂住了嘴,几乎以为自己一时看花了。直到那人擦身而过进了殡堂,她方才陡然醒悟,却是看到门外崔承训和崔錡兄弟双双并肩而立,两人和她一样,脸上都还挂着难以置信的惊诧。

良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却只见杜士仪正对殡堂灵位深深下拜行礼,随即便看向了崔俭玄。正当她期盼着杜士仪能够开口劝解崔俭玄一二时,却只见杜士仪上前一把便拽起了崔俭玄的领子,不由分说地把人往门外拖去。

“阿兄……杜十九郎,你这是……”

崔九娘一时惊呆了,张嘴才叫了一声,突然只觉得肩膀上压了一只手。回头望去,她就发现崔承训和崔錡正站在自己身后,长兄压着自己的肩膀,不容置疑地对她摇了摇头,而年纪尚小的小弟亦是轻声说道:“阿姊,咱们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这次就都交给杜郎君吧!”

“可是……”看到杜士仪把崔俭玄就这么揪出了门,崔俭玄虽是在双腿离开门槛之际猛烈反抗了起来,可却吃了杜士仪狠狠一拳,整个人都被打懵了,崔九娘不禁脱口而出道,“阿兄之前是因为阿娘苦苦哀求,这才勉强喝了些浆水,身体已经虚弱得很,怎么经得起他那样折腾?”

“再折腾,总比他在这样不吃不喝,我们却束手无策的强!”崔承训深深叹了一口气,眼见得人已经没影子了,他这才苦笑道,“只不过真没想到,京兆府试在即,杜十九郎竟然能丢下十拿九稳的机会,千里迢迢赶回了东都!要是十一郎再不领情……我都想狠狠给他一拳!”

在永丰里崔宅曾经住了三个月,杜士仪对后宅的地形也算是烂熟于心了。此时此刻,拽着崔俭玄领子的他浑然不顾四周那些奴婢的目光,把人径直拖到了后头花园,这才一把松开了。眼见得崔俭玄也不管几乎被拽破的领子,敞开一半的前襟,还有脸上刚刚那重重一下的青紫,就这么两眼无神地呆呆坐在那儿,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环目四顾后陡然低头看到了腰间尚未解下的那银水壶,遂一把拧开盖子,就这么径直一壶水向崔俭玄的脸泼了过去。

哗——

这时节天气渐凉,冰冷的水骤然落在崔俭玄脸上,崔俭玄顿时冻得打了个激灵。下一刻,看见那只骤然间又一把拎起他领子的手,看见杜士仪那张脸骤然在面前放大,他顿时再也忍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叫道:“谁让你回来的,你自去考你的京兆府试,管我干什么!”

“看你这脓包样,我要是不回来,你打算守着你阿爷的灵位,就这么陪着他一块儿去?”

“我乐意,你管我要死要活!”

见崔俭玄拼命挣扎,然而,这位往日身手比自己灵活许多的崔十一郎,相比疾驰一天两夜多,如今同样疲累欲死的他,却仍是抵挡不过,杜士仪顿时冷笑了起来,轻轻一松手就看着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你要死要活,我是管不着,可你只想着你连丧祖母和父亲,你就没想过你的兄弟姊妹,每个人都是如此?男子汉大丈夫,要死也有无数种死法,悲恸绝食死在殡堂之上,那是愚孝,下了九泉也只会被你阿爷当头啐死,那些活着的亲人更会被你活活气死!”

“你给我住口!”

见崔俭玄一时暴怒,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横肘过颈将其死死摁在地上,这才盯着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阿爷身为清河崔氏嫡子,相国公子,年十三而孝廉出仕,年十五而拜官陕州参军,这多年起起落落,方才有如今枝繁叶茂的崔氏,可你呢!”

“我怎么比得上阿爷!如今阿兄沉稳有才,小弟机敏睿智,崔家有他们就够了!”崔俭玄不知不觉喉头哽咽,声音亦是越发沙哑了起来。

“要是你阿爷也像你这样想,就没有今天的崔家了!当初你四伯父诛二张而封爵,可其后却遭人排挤,一度贬官资州司马,甚至连累你五叔贬官衢州长史,你阿爷亦是贬官商州司马。要是你阿爷像你这么没担当,只管心灰意冷就是了,何至于孤身进京,抛开生死荣辱预谋大事?死有重如泰山,亦有轻如鸿毛,明知艰险却有胆色担当决断,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只顾一时悲恸,不顾亡父大愿,不顾母亲和兄弟姊妹,你这是最大的不孝!”

这些大道理之前在殡堂上,兄弟姊妹也不是没人说过。然而那会儿崔俭玄心头满溢都是愧疚和悲伤,哪里听得进去半分。可这会儿被杜士仪从殡堂一路拖到了这后花园的无人之地,又是一壶凉水浇得他清醒了几分,再一番当头痛斥下来,他顿时只觉得整颗心揪成了一团。他找不出理由反驳杜士仪这些话,而所有挣扎抵抗也是徒劳,最后,他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渐渐松开,脸上一时苍白一片。

“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和阿爷相争,道是从武不从文,死活不肯去考明经,也不至于把阿爷气得病情加重……”

听着崔谔之喃喃自语吐露出那些愧疚自责的言辞,杜士仪这才移开手,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就知道,这个傻小子必然心里憋着什么事情,而且把过错往自个身上揽,否则也不至于几近于崩溃。能对他说这些,总比一个劲憋在心里,只知道要死要活的好。本就一路奔马以至于双股几近发麻的他挪动双腿坐倒在地,等崔俭玄终于颓然住口,他想到自己前世中也是一个违逆父亲意愿的不孝子,顿时眯了眯眼睛。

“崔十一,我给你讲个故事。”

“嗯?”

“从前,有一个幼年丧母,由钻研古籍的父亲一手带大的少年。父亲从小让他抄录古籍,学金石训诂,又请老友传授其医术,但他很不愿意,后来便瞅准了一个机会离家外出,却是流浪四方,后来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乐师……”

改头换面地说着那个故事,说着那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故事,说着那个功成名就赶回家却发现父子天人两隔的故事,当说到墓前烧书悲痛欲绝的场景时,崔俭玄终于大叫一声道:“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杜士仪却仿佛丝毫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说道:“那个家伙恍然回头的时候,早已是孤零零一个人。你好歹还有母亲和兄弟姊妹,还有众多叔伯兄弟,你这会儿回头还来得及!你阿娘本就身体不好,你可想过万一她被你气着了有什么闪失……”

“你住口……给我住口!”

崔俭玄终于死死捂紧了耳朵暴喝了一声,旋即便手撑地面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前挪了两步,他突然又停住了,旋即头也不回地说道:“杜十九,你回你的京兆府去应解试,我的事情,你不用再管了!”

“你别忘了,你对我说过,咱们兄弟将来一文一武!要是你打算就这么没出息,也不用再回殡堂,找块山石撞死了干净!”

大吼一声后,看着那个仿佛蹒跚学步一般的人影浑身巨震,最终踉踉跄跄消失在视线之中,杜士仪不禁苦笑道:“你要是能省心些,我愿意这么火烧火燎往东都跑?”

从长安赶到东都这一趟,远远比当初送崔俭玄从嵩山赶到东都那一趟路途来得远,此时此刻,他方才感觉到双股火辣辣的疼痛,整个人亦是用完了气力疲累交加,恨不得就这么躺倒在地不起来。直到面前眼帘中映过一个窈窕身影,他才惊觉过来,连忙抬起了头。

第138章 人非草木铁石

“杜十九郎,多谢你为了十一郎,丢下迫在眉睫的京兆府试,千里迢迢赶来洛阳。”

第一次在这永丰里崔宅相见,杜士仪曾经将崔五娘当成了赵国夫人。

第二次在洛阳南市雅斋相见之后不多久,杜十三娘因为崔五娘一番话,便打定主意留在洛阳,杜士仪因此还恼火了好一阵子。

然而,也是这位崔家五娘子最初让人提醒,其后一番周密设计,通过崔九娘隐隐之中影响了玉真公主,让卢鸿得以脱身继续隐逸山林。而此番他自洛阳上长安应试,也得了崔五娘临别相赠提点众多。在他的印象中,相比性子跳脱和崔俭玄一样随心所欲的崔九娘,崔五娘虽偶尔也喜欢开开玩笑,但行事沉稳干练,从杜十三娘那一番转变上就可见一斑。

可此时此刻,见那位曾经肌肤微丰的佳人如今面色憔悴,整个人亦是消瘦了一大圈,他哪能不明白这些天来对她是何等煎熬。

见崔五娘深深裣衽行礼,他几乎想都不想便一骨碌站起身来,退后一步长揖道:“五娘子言重了。京兆府试一年一度,今年错过明年再考就是了。可崔家遭逢如此大事,我和崔十一又相交莫逆,若明知而不来,岂不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两人相对行礼,彼此直起腰之际,不禁彼此都盯着对方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崔五娘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十一郎从小便这样爱钻牛角尖。”提到自己那个外表宛若女子,行事做派却都大大咧咧的弟弟,崔五娘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从小十一郎他决定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来。想当初为了让他去嵩山悬练峰向卢公求学,祖母提前一年就先设法求来了普寂大师的荐书,而后我和母亲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连哄带骗,这才总算把人诳去了登封。可要不是因为有杜郎君,他就是去了也必然阳奉阴违,更不要说踏踏实实求学。”

说到这儿,崔五娘顿了一顿,这才轻声说道:“所以这一次十一郎以为是他怄死了阿爷,谁都劝不回来他,一门心思在殡堂守着,当下头报说苏桂偷偷离家,应是赶去长安的时候,我明知道他必然会去寻杜郎君求救,只因一己之私,最终却没有拦他下来,结果让杜郎君为了十一郎奔波千里耽误了大事。”

“五娘子如此说就太见外了。看十一郎刚刚那情形,幸亏我来了,否则真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恐怕追悔莫及。”杜士仪听到崔五娘坦陈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苏桂出来,他想想本就在情理之中,顿时无所谓地微笑道,“我和十一郎是同门师兄弟,休说只是京兆府试,就算省试在即,事急从权,该如何取舍也自不用说……刚刚我虽是好一番当头棒喝,但能不能让他幡然醒悟,却还说不准,我得再去殡堂看看,先行告退了。”

见杜士仪说着便拱了拱手,随即转身离去,刚刚屏退侍婢,悄悄在树丛中听到了两人之间所有谈话,最后方才现身的崔五娘顿时长舒一口气。这些天来一直勉力提着的这一口气一泄,她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维持不住人前坚强干练的形象,就这么软软坐倒了下来,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自打父亲去世的那一刻,除却殡堂举哀,她一直都苦苦抑制心头悲恸,安慰母亲,主持家务,分派上下,就连长兄幼弟和妹妹,都不忘一一开解,却始终奈何不了软硬不吃的崔俭玄。如今,崔俭玄眼看是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了,她心头压着的最大石头算是就此移开,也对得起父亲临终的托付。

杜士仪走到小径尽头,突然福至心灵一回头,却只见崔五娘就那样失魂落魄地低头坐在地上,再没有素日的落落大方精明干练,他顿时愣住了。环目四顾不见半个人,他思量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回去,待到崔五娘身前时,便弯腰伸出了手。然而,发现人木然没有半点反应,他只得屈膝蹲了下来,再一看崔五娘眼睛中糊满了泪水,仿佛没有焦距似的浑浑噩噩。这时候,才刚当头棒喝把崔俭玄给喝醒的他顿时大吃一惊。

那一壶水可是全都泼在崔十一脸上了,而且那一套对男人能用,对女子他却万不敢使出来!

“五娘子?五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