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年过五旬的经学博士朱波,见杜士仪这位如此年轻的县尉竟然能够顾得上这些年越来越见颓势的学校,一时也颇为高兴,因而当杜士仪备下礼物,请他引见精通经史的儒生,以为堂弟杜黯之及学中子弟师长时,他想都不想便慨然应允,举荐了自己的侄儿朱雯。

亲自登门相请的杜士仪试过朱雯的经史,一时相当满意,当即把人请回了樊川老宅,又问过秋娘,把她当初那座买回来的宅子稍加整饬,用作了学堂,将杜黯之和杜十三娘暗中访得的几个杜氏旁支家境贫寒的子弟放入其中读书,由杜十三娘按月补贴文房四宝以及饭食等等。至于朱雯的束脩,除却每月三贯之外,尚可借阅他宅中书册,这也让入仕二十年,竟有十六年在守选,不得不绝了仕进之心的朱雯喜不自胜,安心在此教导杜家子弟。

然而,就在杜士仪打算设法安排王维王翰这样少有的大唐俊逸来给杜黯之等人上上课,也好给他们树立一个最好榜样的时候,这一日傍晚他才从樊川赶回长安城,一进宣阳坊私宅,就只见留守家中的刘墨快步迎了上来。

“郎君,出事了!”

杜士仪久不曾见刘墨这等满脸凝重,吩咐其跟着自己进了书斋之后,这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据称今日太乐署中伶人犯法,从太乐令刘贶以下如今都被禁在了太乐署中听候勘问,至于出了什么事,至今还不知道。”

太乐署出事?太乐令刘贶以下全都禁在太乐署中,那岂不是王维也在其中?

杜士仪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因见尾随进来的赤毕亦是满脸惊色,他定了定神便再次问道:“什么时候的消息?”

“就是大约一个时辰之前。倘若不是郎君说了今日会回城,而且如今情形不明,我就亲自赶去樊川见郎君了。”刘墨说到这里,又从怀中拿出了一份帖子来,“而且,消息并不是传得那样快。之所以我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知情,是因为崔颢崔郎君火烧火燎前来请见,道是王郎君有难,请郎君千万援手!”

“是崔颢?”杜士仪接过崔颢的帖子随手一翻,见只是寻常拜帖,他便往小几上一丢,面容凝重地问道,“你派人先去玉真观和金仙观送我的拜帖,相询两位观主可在观中。另外,你亲自去打探一下太乐署的消息,至少得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见赤毕转身就要往外走,杜士仪突然神情一动将他叫住,继而便轻声说道:“打探的时候小心些,再留意留意,岐王宅中可有什么动静。”

“唔?”

赤毕先是一阵奇怪,但他毕竟是从当年那连场宫变之中过来的人,神色一正后深深一躬身,再不多言转身就走。而刘墨也从赤毕那谨慎的神情中瞧出了几许端倪,倒吸一口凉气后便快步来到杜士仪身后,低声问道:“郎君莫非觉得王郎君是因为岐王之故……”

“希望是我多想,如果不是当然最好!”

想到自己之前还担心过玉真公主和王维缠夹不清,杜士仪此刻却不禁觉着,如果真的事情严重,兴许相比起自己那一点绵薄之力,还是玉真公主出手更能够保住王维。然而,闭门家中坐的他一直等到暮鼓声声敲响,坊门即将关闭,去辅兴坊玉真观和金仙观的人回来,说是二位贵主并不在观中,而赤毕却也没回来,这下子他登时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有心前去万年县廨见韦拯探问探问,他又觉得只凭韦杜旧交,以及韦礼的因素,如此太过鲁莽,可若是就这么等上一晚,他今夜就别想睡觉了……如此权衡许久,他最终还是站起身道:“备马,我回县廨看看!”

然而,杜士仪的马才刚刚出门,就看见一骑人从街角转了过来,前头打灯笼的从者提高灯笼一看,不是赤毕还有谁?马到近前,赤毕来不及多话便沉声说道:“郎君,事情都办妥了。”

“好,回屋说话。”杜士仪想都不想就拨马回去,等到下马之后带了人重新回到书斋,他也顾不上坐就止步看着赤毕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据说是太乐署伶人擅舞黄狮子,为人举发惊动了圣驾,如今圣人震怒非常!”

“那岐王宅中呢?”

“岐王宅中……据说大王突发心绞痛,一时很不好。”

第266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次日清晨,心事重重捱过一夜的杜士仪让赤毕去辅兴坊打听消息,这才强打精神去万年县廨理事。然而不多久,赤毕就回来禀告,道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彻夜在宫中不曾回来,他这下子自然再也坐不住了。他本想前往樊川朱坡山第去求见杜思温,可此刻尚未到午后,他在心中稍一思量,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来,连忙对赤毕问道:“你去辅兴坊玉真观和金仙观时,可见到过两位贵主的身边人?”

赤毕不解杜士仪此话是什么意思,微微一愣方才说道:“玉真观中,玉真贵主跟前的侍婢霍清并不在,想来是一并跟着进宫去了。至于金仙观中,则是有一位跟从金仙贵主修道的女冠刚好出门,我看那牛车上饰有琉璃窗,就问了一声,正是郎君曾经见过的长安王元宝家的女儿。”

居然这么巧,王容这时候正好出门?

杜士仪心中一跳,立时点点头示意赤毕暂且退下,旋即就磨墨铺纸,斟酌片刻就用左手写就了一封信。须臾墨迹已干,他将其封入一个小竹筒中,可想到派谁去送信,他不禁犯了难。赤毕这些崔家送来的人固然忠心无虞,可崔家如今是否还惦记着和他联姻,这却吃不准,到头来事情为人所知,那时候麻烦却就大了。可田陌如今已经远去了西域,其余那几个杜十三娘挑选的从者,跟着他时限毕竟还短,这种隐秘事他着实是不放心。思来想去他正觉得头疼,却不料外间传来了书吏文山的声音。

“少府,门外有人求见,道是嵩山故人。”

故人?还是嵩山故人?莫非是草堂的师兄弟不成?

杜士仪微微一愣便连忙吩咐请进屋子来,可当看见那个泰然自若进来的人时,他不禁瞪大了眼睛,随即失声叫道:“怎是你?”

“怎么,杜少府不欢迎我这故人不成?”

见来人玄巾丝袍,分明一个俊俏郎君,可那薄嗔浅怒的样子却又流露出了女子的娇态来,杜士仪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老是这般神出鬼没,让人没个预备。好吧,你爱女扮男装,那自然随你高兴。”

“我要是旧日装扮却厮混在你这儿,岂不是让你再成了众矢之的?”岳五娘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当初离开京师之后,我在外面游荡了小两年,一时厌烦了,所以回京城看看,顺便也瞧瞧可有探望师傅的机会,想来上次我还帮过你那么大忙,你总不会把我拒之于门外吧?就说我是你旧仆,这县廨应该可以随时出入吧?”

“樊川杜曲老宅也好,宣阳坊私宅也罢,你爱住哪儿悉听尊便。只不过眼下我正有一件事急着要办,你来得正好,烦请帮我去做。”

岳五娘挑了挑眉,等到杜士仪站起身把那竹筒递了给她,又交待了放在何处,她微微一怔便眼神闪烁地问道:“杜郎君你可真会支使人……这么说,树洞之中可有回信要我捎回来?”

“如果有自然请带回来!”

见岳五娘二话不说,揣了东西转身就走,杜士仪竟不知道将此事托付给她究竟是对是错,然则他眼下一时猜度不出事情起因和发展,不敢贸然冲动,只能静观其变,吩咐了下去岳五娘是自己旧友。如是等到韦拯下了早朝回来,他干脆直言求见,总算是见到了这位天下第一令。

韦拯显然很清楚杜士仪相询之事,一打照面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太乐署中因伶人擅舞黄狮子,一时闹到了御驾之前。圣人颇为震怒,令论太乐署中诸官之罪,如今闹得沸沸扬扬。黄狮子非君前不舞,否则便是大不敬。我知你和太乐丞王十三郎相交莫逆,然则此事非同小可,你先不要妄动。此事首要牵连的是太乐令刘贶,刘家世代官宦,其父刘子玄又是有名的史官,如今爵封居巢县子,官居左散骑常侍,事关长子性命前程,他必然会力争辩解。刘贶这太乐令倘若无事,王十三郎这太乐丞自然也可置身事外,反之则不免牵连,你先看看风色再说。”

若非因为儿子韦礼上一科能够进士及第,兼且排名高位,再加上杜思温折节托付,韦拯也不会对外人剖析这么多。见杜士仪长揖道谢,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王十三郎毕竟和岐王往来太多,你也曾经出入过岐王第,得有个预备。”

对照此前岐王的那些王府官被贬多人,与其相交的更是不少死的死,流的流,杜士仪不禁心中沉甸甸的。等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自己的直房,他索性直接躺倒在了小憩的软榻上,心中想起了一桩桩过往之事。

当今之世,雷霆雨露,全都在天子喜怒之间,所以,无论看上去荣宠再高的官员,也不过一介臣子,生杀予夺都掌控在别人之手,无论姚崇宋璟,还是如今的王维抑或是刘贶以及其他太乐署官员,全都一样!在李隆基这样的天子之下为官,还真的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几乎到了中午时分,杜士仪终于等来了岳五娘。她一进屋子反手掩上房门之后,就掏出怀中竹筒似笑非笑向杜士仪晃了晃,随即走上前去举重若轻地把东西往杜士仪身前小案上一搁,这才直起身道:“我把你那信放了进去,却又刨出了此物来。说实话,那地方真是实在够偏僻,不过一片菜田一览无遗,要窥视跟踪却难,还真的是互诉衷情鸿雁传书的好地方。”

知道岳五娘这脾气,杜士仪也不理会她这调侃,自顾自地打开竹筒。从中取出那一卷薄薄的信笺,他展开一看,却见是字迹和前次有别,笔划之间微微有些呆板,行文之间竟和他之前那封信有些类似,他就知道恐怕王容和他一样有所提防,竟也不约而同用了左手书。等到全神贯注看起了信,他就只见信上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便是昨日太乐署之事的缘由。

“黄狮子非君前不舞,否则便为僭越大不敬。太乐丞王郎因受牵连,故而玉真贵主得讯之后,至金仙观相邀金仙贵主进宫陈情,至今晨尚未出宫,足可见此事非同等闲。吾听闻太乐令刘贶之父,左散骑常侍刘公业已赴中书诣执政面诉冤屈,情由如何视其结果可知,望君不可妄动。然则王郎名动京华,倘若并非此事主罪之人,圣人当不至于处分过重,然贬官几成定途。”

这一张小笺纸之后,却是两张怎么看仿佛都是白纸的空白纸笺。见杜士仪看着正发愣,一旁饶有兴致悄悄瞥看的岳五娘突然轻咳了一声,旋即笑吟吟地说道:“看来杜郎君那位心上人给你出难题了呢!”

杜士仪对这小丫头的戏谑充耳不闻,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等闻到了一股微微的酸味时,他顿时露出了一丝苦笑,等到亲自点火石把一支蜡烛给点着了,将这两张空白纸笺来来回回烘烤了一遍,他终于看到了上头呈现出的字迹。

“玉真贵主往见金仙贵主时,曾忿然言说执政私心昭然若揭,吾随侍在侧,须臾便为遣退。遥想昔张使君贬退之时,亦由岐王之事为因,宰相难容为引,今王郎亦如此,或有异曲同工之妙。”

没错,就算王维和岐王过从甚密,可去年相交岐王薛王的好几位官员连番受累,直到年初王府官一一被贬,王维却依旧进士科豪取甲第状头,又不待守选期满便授官太乐丞,那时候怎没有人将他和岐王交情深厚之事翻出来?杜士仪想到这里,立刻往下看去,果见接下来便是画龙点睛的一句话。

“而就在前日,河西有捷报来,道张使君破胡大捷矣!”

张说破敌有功,拜相有望,眼见得朝堂中十有八九将再多一相,恐怕此番针对王维,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意想挑起旧事而已!

杜士仪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拿起了第三张信笺,却见上头亦是寥寥数语:“然王十三郎与君莫逆,若君多方相救,恐有人存心构连,望君珍重。”

“看完了?”

岳五娘大煞风景地再次出声问了一句,见杜士仪怅然若失将信凑到了烛火之上,眼看其渐渐烧成了灰烬,她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太乐署的事我也听说了,如何,要不要我设法去见一见师傅?”

“嗯?”

杜士仪猛然间想到,公孙大娘如今正为梨园乐营将,虽则那内教坊属于宫中,太乐署不得干预,但兴许能打探到什么消息,他沉吟良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道:“也罢,请岳娘子勉为其难试一试吧。不过千万小心些,毕竟公孙大家并非官身,在宫中并不是那么自由的。”

“这还用你说!”岳五娘嫣然一笑,等转身快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下脚步,继而头也不回地说道,“对了,有件事告诉你一声,小和尚年初回嵩山之后,恰崇照法师送了他当年被弃安国寺的襁褓和留书于少林寺。后来我再去时,他却已经去河西寻找亲生父母了。至于河西那连番战事他是否恰逢其会,却是不好说。此次王毛仲亦在领兵之列,只希望他不要正好撞在王毛仲手上。不过也无妨,他和王守贞固然有仇怨,王毛仲可未必认识他。”

第267章 此情无关风月

辅兴坊玉真观和金仙观相对的十字大街上,一行扈从净街过后,一辆牛车缓缓在这两座道观门前停下。然而,车中却久久都没有人下来。

宽阔轩敞的车厢中,金仙公主盯着面色黯然呆呆坐在那儿的玉真公主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元元,事已至此,你想开些。”

“我有什么想不开的。”玉真公主嘴角一挑,面上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容,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冷意,“木已成舟,我还能做什么?阿姊不用管我了,折腾了你一天一夜方才是这个结果,我已经很对不住你了。”

“看看你,又说这种话!”金仙公主忍不住伸出双手按住了妹妹的肩膀,许久才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来日方长,不争朝夕!从前他只是兄长,如今却是君临天下的天子,想得自然不可能如我等这般纯粹!元元,不要有怨怼之心,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也都过得好好的,更何况阿兄说了,王十三郎又并非孑然一身,他家中已经给他定下了妻室。他如今刚刚入仕还顾不过来,可将来倘若妻室入京了又如何?你听我一句,你已经帮他很多了。”

“很多了……”玉真公主嘴角微微下垂,拢在袖子的双手却捏紧了,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了肉中,可那种刺痛却只让心中更加刺痛的她好受一些。许久,她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阿姊,你说得我都明白,让我单独清净几日,你不用管我。”

眼见得玉真公主就这么自顾自打起车帘下了车,旋即头也不回地往玉真观中走去,想起那时候在兄长李隆基面前的情景,金仙公主不禁心中又是忧虑又是后怕。若不是她死命设法拿话挡住,玉真公主险些就要说出最难以挽回的话来。她这个妹妹就是如此,冷淡的时候谁都不放在眼中,一旦生出了热情,却是难以轻易浇熄。就如同当初自杜士仪引荐了王维之后,玉真公主几乎将此人言不离口,何尝还有从前的从容淡定?

“冤孽……”金仙公主轻轻摇了摇头,等到下车进了金仙观,她方才若有所思地召来一个随侍的女冠吩咐道,“派人拿着我的帖子去万年县廨,去请杜十九郎来。若是人不在,就去他在宣阳坊的私宅找人!”

然而,金仙公主前脚刚进金仙观,下帖子的人亦是风驰电掣出了辅兴坊,可就在这时候,玉真观前却已经有一行人停了下来。干脆让人一直都盯着大明宫动静的杜士仪一听到玉真公主出宫就赶了过来,此刻站在门前等待通传的他思量着王容透露的消息,心里却在斟酌待会儿该说什么。不消一会儿,他就听到门里传来一声杜郎君,继而便是霍清那熟悉的身影。和从前相见时素来笑意盈盈不同,此时此刻的她满脸忧心忡忡,却是强笑屈膝行了礼。

“请郎君随婢子来。”

等一路进入观中,霍清方才放慢了脚步,却是侧身稍稍领先杜士仪半步,低声说道:“杜郎君,贵主心情很不好,原本是早早吩咐了谁都不见,可从昨日晚间贵主和金仙贵主一道入宫之后,就一直水米未进,如今又是一个人将自己关在荷塘之后那座小楼中,因而婢子方才斗胆擅自请了杜郎君进来。王郎君之事贵主应是在圣人面前苦苦恳求过,奈何仿佛仍是难以挽回,还请杜郎君务必劝劝贵主,一则伤身,二则……”

霍清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几乎微不可闻:“二则恐失上意。”

尽管杜士仪曾经猜测过这个可能,但此时此刻听霍清如此说,他不禁觉得那渺茫的希望更减少了几分。点点头答应了霍清,又随着来到了那座熟悉的九曲十八弯的木桥之前,听到那边厢传来了迥异于编钟清越绵长之音的杂乱音符,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了过去。

等到堂下,他见玉真公主赤足而立手拿小槌,竟是毫无章法地在那些编钟上来回敲击,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狂乱失神,他张了张口本待出声叫人,可思量许久,终究还是登上台阶后脱鞋入内。看到靠墙一处大案上的醒目位置,摆着一具琵琶,他遂悄悄上前取了下来,小心翼翼试了试琴弦的位置,便从革囊取了护指戴上。

玉真公主本就是心烦意乱借着曲音解闷,可那些杂乱的噪音却让她的心中更加狂躁难当,一来二去已经几乎到了再也忍不住的境地。可就在这时候,耳中突然传来了几个犹如雷鸣一般的音符,随即又复归沉寂。正当她以为自己兴许是出现了幻听的时候,如是又是几个音符的重复,终于让她回过神来。徐徐转身的她看到面前赫然是一个青衣人影,不由得又是一阵恍惚,等那微微停顿的音律再次又响起的时候,她的眼神方才回复了清明。

大唐从皇亲国戚到官民百姓,无不喜好音律,她即便不及兄长李隆基,对此也是极其精通的,这音律婉转徜徉之间,分明是道曲的格局,可清越之中更有一种铮铮之音,使人闻之而昂扬,竟是振聋发聩。尤其是间中犹如电闪雷鸣一般的连续裂音,每每会把即将分神的她强行拉回来,那一声声犹如铁锤一般震响在她的耳畔和心头,哪怕音调有失柔和清雅,可对于此刻的她来说,却仿佛是最精到最合适的。

直到那曲音缓缓而收,玉真公主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曲音振聋发聩,前所未闻,杜十九郎,你的琵琶越来越精湛了……霍清却也大胆,我已经说了不见客,她却还是放了你进来!”

杜士仪放下琵琶,这才长揖行礼道:“观主恕罪,霍清想来也是心怀忧切。至于刚刚那一首曲子,我不敢贪天之功,实则是近月以来,我和王十三郎一道参详谱成。原本是因为岐王如今好酒颓废,王十三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故而与我绞尽脑汁谱成了这一首曲子,本打算请观主亲自上阵,以求振聋发聩,使人幡然醒悟,谁知道今日第一个聆听此曲的,却是观主自己。”

“竟是如此……”

玉真公主一下子怔住了。她轻轻蠕动着嘴唇还想说什么,可最终却是手中小槌滑落在地,继而竟是整个人也瘫坐了下来。等到面前光线一暗,她见杜士仪已经是在面前跪坐了下来,仿佛正要伸出手来拉她,她突然笑了起来,但那笑声中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欢欣,反而充斥着凄苦和愤懑。笑过之后,她便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道:“他一个外人,却是比真正的兄弟更加有心,岐哥真是好福气,能有此知己,夫复何求?”

“就是因为有人密告岐哥心怀怨望,始终不死心,阿兄就要把他身边一个个人全都赶尽杀绝……什么黄狮子,什么僭越大不敬,都是借口……他还对我说什么,王维已经婚配,于我不过是逢场作戏……呵呵,婚配又如何,我本就不是招驸马……什么天下有的是好男儿,至情至性,心中懂我知我孑然苍凉的男子,我活了这许多年,却也没见到几人……他就丝毫不肯网开一面,丝毫不肯成全我这个妹妹第一次求他,丝毫不肯放过已经心灰意冷的岐哥……”

听着玉真公主倾吐着这些本不该对外人说的宫中秘闻,又见她已经是泪眼迷离,杜士仪不禁深深地感觉到,在这位金枝玉叶那随性骄傲的外表之下,恰是藏着一颗比谁都更加感性的心。正因为如此,当日王维那一首天下悲音《郁轮袍》,她方才会因此心动,继而更是发展到了之后的两情相悦,如今为了王维见罪一事入宫求恳却最终挫败,对于玉真公主来说,那种已经不仅仅是失望,而是失落和绝望。

“观主……”

杜士仪斟酌着想劝解,可见玉真公主渐渐伏下了身子,竟是就靠着自己的膝头抽泣落泪,他不禁有一种后世借肩膀给女孩子哭一场的错乱感——尽管此情无关风月,心里却另有一种微妙的情绪。这寂静得只余抽泣声的情形也不知道维持了多久,他方才看到玉真公主缓缓直起身子,红肿的眼睛里已经没了最初那种深沉的郁气,但仍然能看出疲惫来。

“杜郎真君子,坐怀而不乱。”

听到这个评价,杜士仪顿时哭笑不得,索性一本正经答了一句:“朋友妻,不可欺。”

扑哧——

玉真公主终于给逗得笑了起来:“亏你想得出来,我又不是他的妻室!罢了,终于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心里总算没那么憋闷,之前那些话,料想你也不会说与别人听……天家便是如此,情分也好道义也好,终究盖不过权欲。我知道你是为了他来的,只可惜我已经力气用尽,终究只能保住他不至于和刘贶一样落得个配流的下场而已。长安城……他是呆不住了。至少岐哥还在一天,他就很难回来。怪不得,司马先生终究不肯留在宫中,他一介自由之身,何尝不比在宫中那所谓礼敬来得快活?

你不要再设法了,那是徒劳,留得青山在,异日总能再有重聚的那一天。杜十九郎,不要学王郎,好好专心致志当你的官!等你扶摇而上九万里,想来也不至于如今这般束手无策……你将此物替我带给他,到时候他离京之日,我不去相送了,相见不如不见,这段缘分就这么尽了吧,于他于我都好!”

杜士仪伸手接过,却只见玉真公主递来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大红如意蝴蝶同心结。

第268章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秋风将起,圣寿将至,内教坊的梨园之中自然而然是一片繁忙景象。太乐署中的那一场大变对这儿的影响看上去仿佛微乎其微,李龟年兄弟三个正忙着调教那些坐部伎,公孙大娘正在指导天子精心择选出来的那几个女徒弟,几个歌者婉转高歌练嗓音,至于其余技艺精湛的伶人们,则是抓紧时间继续磨练自己的技艺,期冀回头在天子面前能够一鸣惊人。

当一个宦者匆匆而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没有朝他看上一眼。来人径直到了公孙大娘身后四五步远处,这才满脸堆笑叫道:“公孙大家。”

在宫中已有两年许,公孙大娘形容未改,性情却仿佛更加清冷了些,却是头也不回地问道:“何事?”

“宫外望仙门岳娘子差人禀告,说是游历归来,想要拜见公孙大家一面。我自作主张,请了岳娘子到东内苑中的偏门等候。”当初岳五娘曾经在梨园也呆过许久,从内到外对这位公孙大娘美艳的女弟子都不陌生,再加上岳五娘出手阔绰大方,那宦者自然少不得又奉承了两句,“两年不见,岳娘子风采更胜往昔,到底不愧是公孙大家的亲传弟子……”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眼前一闪,定睛看时,却只见公孙大娘不但已经转过身来,而且已经步履迅疾地与他擦身而过,竟是径直往外而去。知道公孙大娘技艺精湛,又对天子不假辞色,天子固然礼敬三分,后妃也对其多有好感,在这宫中不比外人,颇有几分自由,他只得把到了嘴边的提醒吞了回去。等到回头看见被公孙大娘丢下的几个女弟子有的嘟囔,有的好奇,有的不忿,常在梨园走动的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各位娘子,公孙大家毕竟和岳娘子师徒多年,可如今一个宫里一个宫外,总不及你们亲近,只要学好了技艺,日后何愁公孙大家不对你们另眼看待?”

公孙大娘脚下走得快,心中也是深深的牵挂。从小到大她收过众多弟子,可不是自立门户就是俶尔远离,至于如今宫中的这些弟子,大多数都是存了出人头地之心,不比岳五娘的纯粹。更何况,师徒相伴多年,她若不是顾忌徒儿年轻美貌容易遭人觊觎,何至于设法让人离宫?当远远看见那座偏门边上,有一个亭亭玉立的白衫人影时,她脚下顿时更快了三分。

“五娘!”

“师傅!”

岳五娘犹如孩子一般雀跃飞奔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公孙大娘的胳膊,随即方才展颜笑道:“我还以为师傅拨不出空来见我呢!”

“只要不是陛下在梨园,何至于这点功夫都没有?”见心爱的弟子还是如从前那样娇俏痴缠,公孙大娘面上哪里还有冷意,怜爱地拉着人沿着大路走了一箭之地,又穿过树丛到一处草亭中,这才关切地问道,“这两年你在外游历,可曾遇到过什么危险?可有心悦的人……”

“师傅,你怎就不问我今天怎会想到进宫来看你!”岳五娘面上微嗔,打断了公孙大娘的话后,这才无所谓地笑道,“我又没有师傅你那样的雄心壮志,每到一地便游山玩水四处闲逛,横竖当年圣人赐金足够开销,唯一一次在人前舞剑,却还是当初与杜郎君在奚王牙帐时那一次。料想此事隐秘,杜郎君面圣时兴许会原原本本禀告,旁人却不知道……”

她言简意赅地将当时和杜士仪相逢种种说了,见公孙大娘面色数变,最后竟是有些黯然,她便轻轻摇着手指说道:“师傅不用担心,求死不得,分明是老天爷也不想让我死,既如此,我就会好好活着!河北诸地我都已经去过了,等来日有机会,我就去西域看看大漠风沙,看看异域风情!”

“你啊……”当年青涩的弟子现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公孙大娘不禁心中嗟叹,可怎么也不舍得责备于她,沉默了好半晌方才岔开话题问道,“那你今日进宫来看我,为的是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不就是昨天那桩惊动内外吓死人的案子?杜郎君和王十三郎相交莫逆,自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都坐不住!结果我主动撞了上门,他自然死马当做活马医,再三请了我向师傅你打探打探消息。”

一听是杜士仪相托,问的又是太乐署中事,公孙大娘不禁攒眉沉思了片刻,这才摇摇头道:“教坊名义上固然是太乐署下辖,但梨园却是超然物外,再说外间事情我素来不太理会,只知道这一次据说是张相国亲自于紫宸殿请见陛下上的谏言,因而陛下深为震怒。原本陛下每日总要到梨园盘桓片刻,可从昨天到今天都没露过面。”

尽管公孙大娘所知极其有限,但岳五娘还是牢牢把这些话记在了心里。她转动着眼珠子正有些出神,突然就只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用手压住了:“五娘,杜郎君人中龙凤,然则毕竟是官人,即便有命中克贵妻的传言,依旧会有人趋之若鹜,你若是真的心仪于他……”

“师傅你说什么呢!”岳五娘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公孙大娘的话,继而旋风似的转过身去,好一会儿方才平息了心头激荡,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杜郎君固然很好,可就犹如虚空明月,可望不可及,更何况他待我如朋,我也自然视他为友,并没有别的私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再说,他已经有心上人了!”

岳五娘坦陈和杜士仪并无私情,公孙大娘不禁有几分意外,然而让她更意外的是,岳五娘竟然信誓旦旦地说杜士仪已经有了心上人!惊讶过后,她毕竟不是那些喜好过问别人家事的性子,只是摇头叹气道:“既如此,你总不能和我一样偏废终身,既然周游天下,倘使遇到能够动心的人……”

“师傅足迹遍布北地,十余年间尚不得一值得倾心的男子,我这才几年,哪里就如此好运?”岳五娘说着便再次转过身来,轻轻执了公孙大娘的手,笑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走遍最壮丽的河山,看遍最精彩的人世,见识天下英雄豪杰,我这辈子就心愿足啦。师傅,谢谢你当初为我求了圣人允准离宫,那些你尚且来不及去看过走过的地方,我都会替你去的!至于两情相悦的男子,有则是最好,没有也不用遗憾,师傅你说是不是?”

“五娘……”公孙大娘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如今身量已经和自己仿佛的岳五娘,终究忍不住如同儿时那般轻轻摩挲着她的额头,因笑道,“你的人生,自然凭你自己高兴!只是也不要太随心所欲,杜郎君是磊落君子,你能帮他就帮他,切不可添乱!”

当岳五娘又被公孙大娘仔仔细细盘问了在外这两年的其他经历,直到事无巨细交待完了,方才又被硬塞了两支赤金簪子送了出宫之际,她想起师傅吩咐的最后一句话,忍不住心里就直犯嘀咕。她可是早就把当年师徒俩欠杜士仪的情分给还清了,哪里给他添过乱?如今欠人情的,应该是杜士仪才对!

玉真观一行,本是去求助的杜士仪却成了开解别人的人,出来时自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然而,踏出玉真观的他还来不及喘口气,对面金仙观门前却早有人一溜烟冲了过来,深深行礼之后便道是金仙公主相请。没奈何之下,他少不得又依言去见了金仙公主。当他半真半假地说玉真公主已经平复如初,又嘱咐他不要再插手王维之事,他便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对面这位金枝玉叶一时满脸的如释重负。

“无量天尊,总算元元还是想通了。”金仙公主也无暇理会杜士仪是否长话短说,轻吟了一声后便轻叹道,“太乐令刘贶定的是配流,而王十三郎终究只是上任不久的太乐丞,因而顶多是贬官外放,而且决不至于是岭南蛮荒之地,所以你尽管放宽心,日后有机会,他就能回朝。倒是你,王十三郎今次吃亏,虽有对黄狮子舞不明利害,但也有自己的疏失,你需得引以为戒,不要学他。”

玉真公主也好,金仙公主也好,最后都嘱咐自己不要学王维,杜士仪离开辅兴坊之际,心里自是明镜似的透亮。

天家兄友弟恭的表面之下,猜忌之心本就是非同小可,连宁王这样身为嫡长却自始至终知道韬光养晦小心谨慎的人都不得幸免,更何况如岐王这般心性高傲的亲王?王维终究是太感性重情,可倘若感性重情也成为要摒弃的缺点,人生还真的是没什么趣味了!

当他一路回到宣阳坊私宅,却从留守的刘墨口中得知岳五娘早就回来了,正在书斋等他。尽管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但他拜托人替他走了这一遭,此刻便立刻赶了过去。甫一相见,岳五娘也不卖关子,原原本本将公孙大娘透露的消息说了出来,末了便一摊手道:“看样子事情是不可为啦,你与其想着再设法帮人,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报仇雪恨才是!”

第269章 恩怨几许,岂可无回敬?

因擅舞黄狮子一事,太乐令刘贶配流,为其子鸣冤诉于执政的其父刘子玄,贬安州都督府别驾。出身官宦名门的刘贶尚且如此遭遇,太乐署其他人自然是无所不受牵连。相形之下,由太乐丞贬济州司仓参军的王维,算得上是处分轻微了。毕竟,年过六旬的刘子玄不过是替子鸣冤,以几度修史的功劳,却被远远贬到荆楚之地,而济州只是在山东,虽仅为中州,可终究距离京师要近得多。至于其他太乐署中官员,或贬或流不计其数。

时值京兆府试在即,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自然引来了不少议论。王维不但是今岁进士科状头,更甫一登科便释褐授太乐丞,简直是殊遇之中的殊遇。如今一遭变故便立刻远远贬斥,仕途凶险已经显而易见。更有甚者想到先前杜士仪引王维王翰一同帮忙阅卷,如今却平失臂助,一时扼腕嗟叹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忧心忡忡者有之……而对于事发之日正好不在京城而在洛阳探望舅父,赶回来却得知噩耗的王缙来说,这一整件事简直是晴天霹雳。

当他终于在太乐署门前看到了蹒跚出来的兄长时,几乎想都不想,他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前,紧紧抓住了对方的胳膊,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结果,还是王维更镇定些,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随即轻声说道:“没事,都过去了,回家再说。”

“阿兄……”

“我都说已经没事了。”

王维回头看了看原本年富力强,倏忽间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的太乐令刘贶,见其对面的老父刘子玄也是老泪纵横,他本打算安慰两句什么,可想想平添伤感,终究还是拉着王缙快步往自家的车马那儿走去。到了近前,见那辆牛车上车帘一掀,却露出了崔颢那张脸,他登时为之一愣,还是身旁的王缙低声嘀咕道:“这两天崔郎君几乎跑遍了京城各家王侯公卿宅邸,希望有人出来为你求情说话……”

一边说王缙一边在心中感慨,算他从前看错了崔颢,这家伙还有些义气!

“原来如此。”王维感激地对崔颢拱了拱手道,“有劳崔贤弟奔波辛苦了。”

“只可惜都是徒劳无益!”崔颢一贯最是纵情声色放荡不羁的人,这会儿却少有露出了愤世嫉俗的表情,“些许小事却无限株连,可恨却无人敢于出面说话,这些宰执分明是借机诛锄异己……”

“噤声!”王维立刻打断了崔颢的抱怨,见其愤愤不平闭上了嘴,他方才长叹一声道,“好了,什么都不用多说,回家吧!”

王维和杜士仪看似同为从八品,然则太乐丞和万年尉,清要不可同日而语,俸料职田暂且不说,万年尉每月俸钱两万五千,太乐丞却只有三千,再加上京城宅院价值不菲,王维兄弟赁下的宅院,便在长安西城胡人聚居之地,较之东城便宜不少。此刻已经是午后,车马快到宅院门口时,眼尖的王缙便瞧见了门前等着的一行人,头前为首的不是杜士仪还有谁?

“杜十九郎!”

平日骑马,今日王维获罪出太乐署,却不愿意再被人围观,因而崔颢早早备了车等他。此刻他听到外头王缙这一声嚷嚷,连忙打起了车帘一看,认出人后当即弯腰下车快步上前。两相一打照面,他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却只见杜士仪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一言不发地递到了他的手中。一看那大红颜色的同心结,他登时明白了此物的来历,一时面色发白神色发怔,就连接着东西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事情出了之后,玉真贵主就拉着金仙贵主进宫去了。奈何势不可违,相见不如不见,所以玉真贵主让我将此物捎带给你。贵主说睹物思人,日后恐再不会相见了。”

王缙原本还嘀咕今日杜士仪为何不曾来,这会儿见人竟是在自家门前等,他悄悄走到兄长身后,骤然听到这一茬,他虽早知道两人款曲,亦不禁为之沉默了下来。不但是他,同样下了车过来凑热闹的崔颢也同样是瞪大了眼睛。

按照平时的性子,后者几乎恨不得用最夸张的语气来感慨一下王维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女人运。那可是大唐最尊贵的金枝玉叶,因入道为女冠而不嫁人,竟然真的和王维……好上了?

从最深沉的惘然和遗憾之中回过神,王维捏紧了手中的同心结,终于挤出了几个字:“进来说话吧!”

王维兄弟赁下的宅院不过两进,屋子只有十余间,此刻四人进了正堂彼此两两相对而坐,杜士仪看了一眼崔颢和王缙,见这两人丝毫没有该退避的自觉,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索性言简意赅地说了出事之后自己打探到的种种消息,只字不提玉真公主。果然,崔颢也好王缙也罢,原本的愤懑顿时变成了惊骇,一时你看我我看你双双作声不得。最后,还是作为当事人的王维把两人打发了去外头清醒清醒。

“没想到竟真的是因为大王……”王维揉着眉心叹了一声,随即才看向杜士仪问道,“贵主她……她还好么?”

“不好。”杜士仪直截了当迸出了两个字,见王维果是心情低落,他便轻咳一声岔开了话题说道,“总之,这一次是圣心独运,贵主也好我也好,全都无能为力。好在济州不算偏远之地,你暂且忍一忍。”

“只是贬官而已,相形之下,我较之刘贶已经幸运太多了,没什么不能忍的。”王维摇了摇头,旋即就苦笑道,“只是对不起贵主一片深情厚谊,对不起你当初的邀约,无论京兆府试也好,樊川杜曲的族学也罢,我都帮不上忙了。还有十五郎,有我这获罪被贬的兄长,也不知道他将来的路……”

“贵主那儿你就不用担心了,她不是软弱的人。至于你答应我的事却帮不上忙,你只记着日后欠着需得还我就行!至于十五郎……”杜士仪微微一顿,随即便冷静地说道,“不论是十五郎也好,崔颢也罢,我都会竭尽全力相助一把,你大可放心!”

当杜士仪从王维那正房中出来,看到院子里王缙和崔颢便犹如两只无头的苍蝇正在团团转,不时还险些碰个正着的时候,他不禁为之莞尔。转瞬间王缙就看见了他,当即一个箭步窜了上来,而崔颢则犹豫片刻方才跟了上前。

“杜十九郎,我阿兄他……”

“王兄心志坚毅,这会儿正在沉思,咱们不用打扰了他们。木已成舟,咱们能做的事情不多,但也不是真的一无可为。这会儿一味颓废沮丧,那就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了。”杜士仪说到这里,见王缙和崔颢都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他便笑道,“所以接下来,我们应该做的是,让亲者快,仇者痛!崔郎君,京兆府试在即,你可有把握?”

不等崔颢昂首挺胸应是,杜士仪便加重了语气问道:“我是问你可有把握力压苗含泽一筹!要知道,今年京兆府试固然是我主持,可明年却是员嘉静这考功员外郎知贡举,要是你明年省试没把握,今岁京兆府试也不用来了!苗含泽近水楼台先得月,又有张相国激赏,岂有你出彩的机会?”

崔颢猛然想起杜士仪刚刚所言,王维这一回落马,张嘉贞是幕后推手之一,苗延嗣这个谋主自然也有份,他登时咬紧了牙关。对于科场之事,他并不算太热衷,之前也是因为友人撺掇,自己又傲气好名,这才勉力一争,可如今关系到力荐自己为自己扬名的王维,他不由得捏紧拳头使劲挥了挥,这才毫不犹豫地说道:“既然如此,我这就拼了!管他什么苗含泽员嘉静,只要我写出让他们全都无话可说的诗赋文章,谁敢黜落我,我就去朱雀门撕皇榜!”

说到这里,他就对着杜士仪深深一揖道:“多谢杜少府提点,我这就回去预备京兆府试!压不下他苗含泽,我从今往后就不考了!”

王缙瞠目结舌地看着崔颢转身大步离去,好一会儿方才恍然大悟地看着杜士仪:“杜十九郎,你这激将法用得真是绝了!”

“崔郎君虽则兴许风流轻浮,却也性情高傲,能激他豁出去拼一拼还是容易得很!我万年县试才点过苗含泽第一,倒不是真的对他有什么成见,只是有些人揣摩圣意徇一己之私,实在是太过分了!”

杜士仪看着崔颢那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缙说,“十五郎,你有什么打算?刚刚王兄对你担心得很,毕竟,接下来就是你一个人留在京城了,不如索性搬到我那儿去同住?”

“这个……”王缙犹豫了再犹豫,等到回头看了一眼那竹帘低垂的屋子,最终摇了摇头,“杜十九郎,你好意我心领了。进士及第也要守选,我的经史底子不如阿兄,所以我只打算应制科,何年应试还得看当年的制科科目。阿兄遭贬,原也有风头太劲的缘故,但你实则比阿兄更在风口浪尖。我和你搬到一块去,兴许还会连累了你,而我在外头借着心灰意冷游荡游荡,兴许还能打探到一些消息。否则若你也遇到如阿兄这般之事,却丝毫准备也没有,岂不是任人宰割?”

说到这里,王缙便嘿然一笑:“总之知道仇人是谁就好办了!别以为身居高位就了不得,只要有机会,未必不能掀了他下马!这次让崔颢打头阵,我虽只是一介白身,却也不像阿兄这般心慈手软,未必没有报仇的机会!”

杜士仪顿时心中一动:“既如此,十五郎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等出了王宅,杜士仪看了看天色,心里已经明了自己下一站该去找谁。三师兄裴宁既然已经选了集贤殿校书郎,应该会很乐意帮他这个忙才是!另外,他也不妨去见一见姜度,源乾曜这位老好人宰相他打过几回交道,但见绵里藏针,并不是完全没有脾气的,他这次可以送个大好机会上去!

第270章 请君入瓮

太乐署中一场风波,仅止于本职官员数人,并未如某些人想象那般继续蔓延开来。不数日,此事就被腰斩兰州叛胡康待宾于西市之事给冲淡了。河西大战连场之后的捷报,西市杀人的血腥和震慑,让长安城上下官民百姓多了无数津津乐道的谈资,尤其是张说再立战功,旧账却并没有因为前事被人翻出来,这回京拜相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更有人议论起了其被召回朝的时间问题。在这等众说纷纭政事堂人选的时刻,杜士仪却是轻车简从地在灞桥边给王维送了行。

“珍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这话说得也未免太俗了。”王维闻言苦笑,可想想刚刚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赫赫有名的史官刘子玄和配流远方的长子刘贶依依惜别,他又觉得自己着实还算是幸运的,沉默片刻方才说道,“来日方长,我会设法回来的,你看好十五郎,别让他贸然给我鸣冤上诉!”

“阿兄,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明世情?”王缙顿时为之气结,恼火地说道,“我又不是傻子,这案子若是能翻,太史刘公怎会落得个远贬安州的下场?总而言之,我会留着这有用之身,你也自个好好保重身体,别一个劲只惦记着咱们这些兄弟。我和弟弟们都大了,日后自会孝顺阿娘,你不用担心!”

好好的送行终于少了几分伤感。王维哑然失笑摇了摇头,终究上前对杜士仪低声说道:“替我转致贵主……红豆虽好,相思伤情,望她珍重。我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今后不见也好,她也不比再以我为念。至于大王……”

想到岐王此番几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长叹一声,终究没有再说下去。事已至此,杜士仪哪里还能再登岐王之门?而且纵使说什么,那位孤零零的皇弟亲王如何还能听得进去?

四只手最后紧紧一握,一句珍重过后,王维便转身上马扬鞭,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往东而去。那一行人渐渐掩映在了黄土大道尽头的烟尘之中,再也分辨不出身形。直到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看了王缙一眼,却只见这个刚刚在兄长面前还装出满不在乎没事人模样的家伙,此时此刻已经是眼中满是水光。知道他们兄弟最是情深,更何况王缙心意已决,他也没多说,微微颔首就转身从灞桥另一头上马离去。直到他走了好一会儿,王缙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阿兄,你就是太好性子了……杜十九郎那句话说得对,做事就要让亲者快,仇者痛!”

张说之功朝廷会如何酬赏,此事尚无定论,京兆府试却已经迫在眉睫。这前所未有的五场试早就已经众所瞩目,再加上杜士仪近来巡视万年县学,考核学子时,月考时就曾经试用过糊名之法,再加上他从前就对那些有志于参加今岁京兆府试的学子们鼓吹过糊名誊录,这五场试乃是为了科场公正,如此之说自然深入人心,让不少出身寒素的士子生出了无限希望。

按照历年的规矩,各州府解试,除非是本地长官非要自己出题的,否则都是由试官出题,然后提前一段时间上呈长官。因今年京兆府试定在八月初四,杜士仪便依足规矩提前到京兆府廨,向京兆尹孟温礼提交了试题。孟温礼能出任京兆尹,是出自侍中源乾曜的举荐,再加上他当年亦是状头登科,对杜士仪自然更有几分亲近。此刻亲自看过五场试的试题,尤其是表檄以及五道策问,他不禁拍案叫好,连连点头。

“好,好,我本来还担心你年少不能服众,可你提出五场试后当众折服那些考生,如今又出题精到,足可不负我的期望!这试题我立时吩咐人留档,你且回去好好养精蓄锐,预备十日后的京兆府五场试!今科能否简拔最出色的人才,就得看那时候了!”

“是,多谢孟公信赖,我必然竭尽全力!”

王维既然已经被贬出京,王缙只得一个人留在京城。兴许是因为之前的教训,他再不登诸王之门,平素除却和兄长平素友人厮混在一起,便是闲来无事到各处佛寺闲逛,题塔留诗,十足十文人雅士的派头。这一日,他和崔颢到了大慈恩寺那座赫赫有名的雁塔之下,见此刻府试之前仍有不少士子前来一观这座留有不少登科的新进士前进士墨宝的都城名塔,他便拉着崔颢跻身其中,品评了一阵子,崔颢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这些雁塔题名之中,似乎就属京兆府的最多?”

“那当然,每年由京兆府试而省试登科的人数,素来是最多的,因为每年京兆府试都可解送五十人!不过,今年却是未必了!杜十九郎之前上呈试题给京兆尹孟公封存之前,曾经对我提过一句,这五场试一场难过一场,尤其是表檄和策问,足可黜落所有心怀侥幸之心的人!”

王缙的这声音很不小,一时吸引了四周不少人侧目相视。然而,崔颢却仿佛浑然不觉似的,大大咧咧地问道:“加试五场是早就传出来的事,既然敢应试,那就总得有几分斤两。否则去同华岂不是更好?”

“去同华?呵呵,因为今岁京兆府试不易,就知难而退去了同华应试,传扬出去可就什么名声都没了,当然会有不少人想留下来碰碰运气,或者看看杜十九郎是否会答应请托。可惜那家伙是个牛脾气,对我都是只字不提,似乎怕我一不小心说漏嘴似的!”

“没事,难就难,若是真的五场试中脱颖而出,还愁不能名动京华?”

这两人一路走一路沿着雁塔往另一边而去,他们这一走,剩下的士子们立刻议论纷纷了起来。现如今留在京城长安的读书人都是奔着明年省试去的,而要参加明年的省试,这京兆府试便是最重要的关卡。倘若连这一关都过不去,这一年的时间便相当于白白浪费。议论纷纷之中,说话二人的身份很快就被有心人辨别了出来——今科状头王维之弟王缙再加上长安县试头名崔颢,自然无人怀疑此言真假。而随着其他各式关于考题难度的消息也在京城其他各处蔚为流传,别说应考士子,就连旁人也不免存着十分好奇和关注。

杜士仪到底出了什么样的考题?

既然有心打探,之前孟温礼在杜士仪呈送了考题之后的击节赞赏自然就被人打探了出来。能够得当初的状元郎,现在的京兆尹孟温礼赞赏,这试题是否精到自然不用怀疑。一时间,京兆府廨内的那些胥吏面对的竟是各方的打探和好处。虽则孟温礼收存试题之处亦是严密,可还是不免有人打起了主意。

这天午后,京兆府廨内除却轮值的官吏值班之外,其余人等大多都去午睡了。尽管算算时令,中秋也已经不远,但天气还热得很,至少那个从后门走出京兆府廨的中年胥吏便是满头大汗。他穿过十字街走了一箭之地,又拐过一个弯,这才来到了一家并不起眼的小酒肆。要了一碗酪浆坐下之后不多久,他便看到一个褐衣人走了进来,径直在自己面前坐下了。

“东西可带来了?”

“是。”捏紧了袖中那薄薄几张纸,中年胥吏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好一会儿方才用沙哑的嗓音问道,“你之前答应的可算话?”

“当然算!”褐衣人有些不耐烦地挑了挑眉,这才恼火地说道,“我家主人何等身份,区区流外铨选的事情,只要打个招呼便能决定,你就等着脱下吏袍,穿上官衣吧!”

听到这话,那中年胥吏咬了咬牙,终究是拿出了东西递了过去,见对方随手翻检了一下,竟是眉头紧拧似乎不太满意,他顿时有些慌神,连忙解释说道,“我只是匆忙之间抄录而成,故而有些地方弄污了,不是故意……”

“我没问你这个!”那褐衣从者却是也认过几个字读过几本书的,试赋试歌也就罢了,可表檄和策问试题中的那些骈文看得他头昏脑涨。确信眼前这个小小的胥吏应不至于蒙骗自己,他就随手折好这几张纸放入怀中,旋即从怀中拿出一枚金铤放在桌子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铨选之事还要等年底,这算是酬劳之中的定金,免得你觉得心下没底。好了,我先走了,回头有消息自然会给你!”

那褐衣从者出了光德坊,于街上一处和另外一人会合后,便上马疾驰回归本宅。他径直到了书斋,行过礼后便从怀中取出了刚刚那几张纸,这才恭恭敬敬地说道:“还请府君过目。”

书案后头的人年近五旬,本是京中最好风流的人,可这两年间额头眉间却添了几道深深的横竖纹。此刻他随手一翻便将其放下,嘿然笑道:“那杜家小子倒确实是会出难题,只不过,要是他这试题不是秘密,那些本是寄托了十分希望的寒素必然会恨他入骨!你就在此亲自把这誊抄数份,先送一份去给中书舍人苗延嗣,其余的等我吩咐。”

“是,府君。”

等到背手出了书斋,柳齐物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晦暗不明的天空。关中柳氏世代显达富贵,上一次却栽了那样一个大跟斗,他那时候只能挥泪牺牲了儿子,眼看着妹妹成了别人捏在手心中的蚂蚱。可事到如今,他终于找到了机会!

第271章 泄题

此前万年县试襄助评阅试卷的王维虽然远黜济州,可如今的京兆府试,杜士仪除了王翰之外,却又相邀了去岁同年韦礼和苗含液,并诚恳登门,力请了罢为开府仪同三司的前宰相宋璟题今科《神州解送录》,并评点有幸得京兆府解送的士子策论。这些消息一出,登时一片哗然。

苗含液怎么都没有想到杜士仪竟然会相邀自己评判今科京兆府试,再加上兄长苗含泽也在应试之列,他考虑再三便亲自登门推辞了。可等晚间回家时,他却被知晓此事的苗延嗣好一通恨铁不成钢的责备。

“万年尉和校书郎看似品级相差不过一阶,可你即便顺利,也要一任期满方才可能谋得此官,更不要说是否能主持京兆府试,都在京兆尹一念之间!如此通榜的机会正是向人昭显你的眼力,还有予人人情,这大好机会都给你丢了!”

在杜士仪的眼皮子底下把解送名额给人送人情?父亲以为他是什么,他怎可能有这样大的脸面,有这样大的本事!

苗含液面沉如水地从父亲书斋中出来,迎面撞见兄长时,少不得行了揖礼,旋即问道:“阿兄,今岁京兆府试那五场试在即,你可……”

“尽人事知天命而已,不用担心。”苗含泽沉稳地笑了笑,见苗含液仍然难掩忧心,他便反过来安慰弟弟道,“你从前也说过,厚积薄发,我这些年经史文章诗赋全都是下了苦功夫的,否则也不会万年县试夺得头名。怎么,你还信不过阿兄?”

苗含液想到兄长素来是如此荣辱不惊的性子,不禁有几分赧颜:“阿兄说的是,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而苗含泽沉稳地踏进了父亲的书斋之后,却只见苗延嗣二话不说就向自己递来了一卷纸。他有些纳闷地双手接过,展开一看便为之大讶:“阿爷,这是……”

“是今科京兆府试的考题。”苗延嗣得意地挑了挑眉,随即便语重心长地说道,“明年省试是员嘉静主持,他和我如今都深得张相国器重,一定会放你登科,问题只在名次而已。倘若你京兆府试能够得到头名,那明年他放你状头,那时候便谁都不敢异议了!按照之前的规矩,京兆府试之前,要封存考题于京兆府廨,我不曾露出半点口风,立时就有人送了上门来与我。”

“可阿爷,这岂不是……”

“这岂不是什么?”苗延嗣脸上一板,却是和刚刚训斥苗含液一样,恼火地责备道,“你阿弟就是因为名次在后,制科又落败于杜十九,因而如今在仕途上便已经落后不止一步!你若是能够状头登科,一时兄弟同进士,这美谈传入圣人耳中,未必不会对你等刮目相看!你想来知道,关中柳氏和杜十九郎有仇怨,这就是柳家人弄到手送来的。你把帖经条目好好看熟,想当初杜十九便是经史皆通方才名扬天下,至于其余四场,你也好好琢磨打出底稿来给我看,到时候不怕不能一鸣惊人!”

见苗含泽依旧满脸不情愿,苗延嗣不禁恨铁不成钢地又训诫道:“更何况,这是京兆府胥吏和关中柳氏所为,与你不会有任何关系,杜十九就算知道又能如何?为父能去他一条臂膀,就能去他另一条臂膀,王翰当年曾得张相国赏识提携之恩,断然不至于和张相国赏识的你对着干,至于韦礼……竖子不足为惧!再者,这考题又并不止你一份,柳家总难免还要送给别人做人情,而我也已经使人送去给其他今科要应府试的几处亲朋,也好做个人情。

能得试题的那几家,必然全都是顶尖的权贵官宦,但不过区区数日准备功夫,归根结底还是看平日积累!纵使日后出了事,如去岁省试那般天子亲自覆试,反而更能显出你的本事来。就算穷究,杜十九郎不外乎就是当年考功员外郎李纳的下场,和你们又有何干!”

被父亲如此训诫,苗含泽不禁哑然。尽管心不甘情不愿,然而拿着这一卷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的纸回房之后,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参详起了试题。尤其是第四场那五道在他看来简直是难到了极点的策问,让少有接触时务的他心生凛然,不知不觉便去翻找起了各式资料。

八月初三傍晚的暮鼓声中,京兆府廨中,为人板正的京兆尹孟温礼照例开始用晚饭。然而,这一顿晚饭才吃到一半,他就只听外间从者报说,万年尉杜士仪求见。对于杜士仪他确是赏识得很,否则也不会下令其主持京兆府试。尽管杜士仪那五场试着实吓退了不少人,可其上任万年尉之后整顿县学,再加上之前所呈送的试题确实精到,这都让他心中满意。这会儿他想想明日便是京兆府试的正日子,立时便放下了碗筷,吩咐请人去书斋。

“杜少府在宵禁之刻来见,可是有急事?明日便是京兆府试,总应以此正事为重。”

“孟公总理京畿日理万机,若非要事,小子也不敢贸然求见。”杜士仪行过礼后,这才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纸,郑重其事地双手呈给了孟温礼,“孟公,按照向来的制度,我提前十日将考题上呈封在了京兆府廨。谁知就在今日,长安县试头名,与我友人王十三郎有些交情的崔颢崔郎君登门求见,面呈此物,说是近日以来在外头颇有流传,是今岁京兆府试的考题!”

历来县试府试甚至于省试,时不时会有考题泄露的事件,然则唐时科场既然都是权贵嘱托有司,这种情形也不会大肆追究。然而,今科杜士仪是改革制度五场定胜负,再加上自己这个京兆尹也一力为其撑腰,倘若闹出泄露考题的事情来,端的是非同小可。孟温礼闻言登时面色一变,接过展开一看,曾经亲眼看过考题,还称赞杜士仪出题精到的他立刻拧紧了眉头。

“竟有这等事!”孟温礼倏然抬头,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崔颢可曾说过,从何而得此物?流传又有多广?”

“他是来质询此物真伪的,据他所说……至少他所知,今科参加京兆府试的官宦子弟,十有四五得了这考题!”

倘若只是小范围流传,孟温礼便打算让杜士仪息事宁人,可此刻听到竟然十有四五,到时候兴许会成了笑话,他不禁气得七窍生烟。就在这时候,却只见杜士仪举手对他深深一揖道:“事关今岁京兆府试,小子斗胆,请与孟公连夜出第一场试赋新题。好在此番一考五日,接下来我出题的时间足够。若是有人想靠歪门邪道取胜,那改换题目之后,立时就会原形毕露!另外,还请孟公立时悄悄彻查考题之事,明日考题一换,自然立时就会有人乱了手脚,还请看住试场,然后严加稽查京兆府廨之中的胥吏差役。此等蠹虫不除,日后必为孟公掣肘!”

从前郭荃也在万年县试时临场请源乾曜命题,因而孟温礼闻听此言,倒是并不觉得意外。想想泄题之事若闹得沸沸扬扬的后果,他当机立断点点头道:“好,你精通经史,想来之后的题目也难不倒你。至于明日试赋……哼,便以‘大音希声’为赋题,‘君子有常行’为韵!至于查访此事,我自有主张!”

知道孟温礼是恼了京兆府廨竟有人胆大包天,故而特意定了这样一道意味深长的试赋,杜士仪不禁心中欣悦,当即躬身应诺。考虑到明日一大早府试,孟温礼索性留了杜士仪于京兆府廨官舍中暂住,杜士仪自然满口答应。等到踏进那一间收拾干净的客舍,他长长伸了个懒腰,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若是光明磊落不屑于投机取巧的人,那他自然撼动不得。可若是心怀侥幸之心的人,那就别怪他这一记闷棍打得狠!想要小范围流传他那试题?那他就大范围地把所谓试题放出去,把事情闹大!

金仙观中,当王容双手将那几片纸呈送到正在对弈的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面前时,两位金枝玉叶全都颇觉意外。玉真公主接到手中随眼一瞧,面上顿时露出了森然怒色,随即立刻开口吩咐道:“霍清,你到外头守着,任何人求见都先给我挡着!”

尽管相从修道的女冠众多,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姊妹对弈时,等闲却不让人相从,刚刚允准了王容的求见已经是破例了。此刻金仙公主也从这几张纸上品出了滋味来,深深皱眉后便开口问道:“幼娘,你这是从何而来?”

“据言是京兆府试在即,一些官宦子弟当中颇为流传这些所谓杜郎君亲手所制的试题。家父曾经也资助过几个家境贫寒的士子,凑巧得了此物后本要与了他们,我得知之后觉得事有蹊跷,便力阻了他,又将这试题讨要了过来,敬呈给二位尊师。”见玉真公主秀眉倒竖,王容便裣衽行礼道,“我知道二位尊师怜惜人才,往日也颇为看重杜郎君,故而既然有此大事,不敢不禀报给二位尊师知晓。”

“怪不得阿姊一直夸你,此事亏你早禀告我和阿姊!”玉真公主赞赏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冷冷说道,“杜十九郎第一次主持京兆府试,便有人胆敢如此害他,真真可恶!我这就召他前来!”

王容见金仙公主面露踌躇之色,连忙出言说道:“无上真师,杜郎君明天便要入场,如今再知会兴许未必来得及。再者试题是真是假却也不得而知,不若等明日第一场之后,看黜落出场的人怎么说再作计较如何?”

“也是,元元,沉住气。”金仙公主连忙也帮着劝说了一句,见玉真公主面色稍霁,她便微微笑道,“放心,我总不会让你看重的才俊,一个个都被人算计了!”

第272章 当头一棒

八月初四京兆府试这一天,恰是晴空万里秋风送爽。尽管由于五场试的门槛放在那里,拿着公卿权贵荐书的士子们,多半都跑去了同华求解,但今年京兆府试参加的人数却并未有下降。毕竟,各县县试合格送京兆府试的名额大体都差不多,走后门的少了,更多出身寒素的士子总算是有了进身的机会。这一大早,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廨的门口,应试的士子们三三两两群聚,不少人都表情微妙地低声问着类似的问题。

“你也得了?”

“那是自然……只可惜了,题目再难,只要预先有准备,何愁……”

“而且若是在这五场试中扬名……”

在这些只在一个个小圈子中流传,外人绝难知道端倪的议论声中,京兆府廨大门终于打开,胥吏带着两排差役出来搜检行李放人入内,不时的呵斥声和吵闹声汇聚在一起,让这平日肃静的京兆府廨竟和西市一样热闹。等到众人一一进入试场,和主考今科京兆府试的杜士仪对揖礼毕归座,他们便只见杜士仪目光倏然扫过全场,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今科京兆府试,我请得京兆尹孟公允准,加试五场,务精不务敏,因而于出题上头,自然更花了无数功夫。诸位乃是天下各地汇集京兆府的英杰,只希望能够于京兆神州这一考中全力以赴,不要留下遗憾。”杜士仪丝毫没有长篇大论的意思,摆摆手后,便由从万年县廨跟到这里来的书吏文山将一份份空白答卷和草稿纸分发到了所有人的手上。等到人人都有了卷子,他方才伸手拿过旁边另一个书吏双手捧上来的一卷纸,解开系带后声线平稳地念道,“今日第一场,试赋,《大音希声赋》,以‘君子有常行’为韵。不得少于三百五十字。”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试场之上传来了嗡嗡嗡的议论声。他也没有当场喝止,而是随手将这试题之卷往旁边一递,令人悬挂起来,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听说这几天长安城中有不少所谓试题流传,甚至一度传到了我的手上,着实让我纳闷得很,后来才想起来,是京兆尹孟公生怕我年少主持京兆府试,有所疏失,所以十天之前取阅了我那试做的考题之后,顺手封存于京兆府廨,兴许有人一时利欲熏心拿出去了。”

见在座之中不少人都是面色大变,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第一场试赋之题,昨夜京兆尹孟公亲自所命,各位可以开始了!”

上次郭荃也是临场请源乾曜命题,可杜士仪这一招更狠,京兆府廨那些想方设法将试题卖出去牟利的人可是惨了!

崔颢想起这些天试题满天飞的情景,竟有一种哈哈大笑的冲动。他甚至带着几分快意一扫试场之中那些或彷徨或懊恼或愠怒等等人生百态,突然竟是懒洋洋伸了一个懒腰,旋即方才慢条斯理磨起了墨,嘴里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嘟囔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哎,报应啊报应!”

在长安城中不论如何也算是一个名人的崔颢这般反应,坐在他周围的人有些怒目以视,有些却暗自称快。一时间,听说过有试题泄露,自己却无缘一见,心中满是忿然的士子们全都不约而同和崔颢这般,一边磨墨一边开始低声冷嘲热讽,而那些得过试题又精心预备过的,一时都是心乱如麻。饶是苗含泽从小就是心志坚毅的人,哪怕晚于弟弟登科也并不以为意,此刻也不禁有些失神。

父亲信誓旦旦说这就是今科考题,而且更令人送将出去……此番京兆府试需得五日,五日之后,还不知道要闹出怎样的风波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那时候就该豁出去也要谏劝父亲的,那时候兴许场面还能收拾,眼下只能……眼下只能自己先拼尽全力,断然不能成为别人笑柄!

杜士仪此刻施施然落座,丝毫没有巡阅全场的意思,眼看着试场之中从最开始的纷乱繁杂到渐渐安静下来,那些纵使最初措手不及的人,此时此刻也都不得不收摄心神绞尽脑汁地去设计今天这一篇试赋,他不禁笑吟吟地取了一杯葡萄浆一饮而尽。酸甜可口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让他想起自己不过一年余,就完成了从考生到考官的转变,世事果真难料无常。等他若有所思打量着苗含泽时,却发现这位苗家长公子已经闭目专心致志打起了腹稿。

悄悄替他散布所谓试题的裴宁告诉过他,那考题京兆府廨的人送去过苗家,以苗延嗣那等喜好玩弄权术投机取巧的性子,不给苗含泽才是咄咄怪事!其实,若没有试题,苗含泽未必就不能脱颖而出……如今只看苗含泽在这临场换题之下,那文章诗赋之中是否还能体现出一贯的风骨!若是能够,还真的是子不类父!

临场换题,中午那一餐饭,大多数人都无心去吃。而崔颢却满不在乎地支起炭炉,让饭菜的香气几乎满溢在整个试场之中,继而大快朵颐了一番。面对这番情形,杜士仪一下子就想到了两年前自己也是如此刺激别人,他竟有些忍俊不禁。而等到下午誊录卷子的时刻,他饶有兴致四处转悠了一圈,虽只在苗含泽身后伫立片刻,却发现这位苗家长公子即便遭遇到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试赋仍然写得颇为可观。

倒真是拿得起放得下,不过遭遇如此大事,临场发挥便逊于当初万年县试了!

这第一场试赋,傍晚时考生交卷固然不少几近精疲力竭,杜士仪晚上拉着王翰和韦礼挑灯夜战,也同样是累得够呛。好在试赋先看韵再看文辞,两个书吏亦是当初韦拯择选的精通文辞之辈,这一晚上下来三人虽只睡了一个半时辰,但也堪堪阅卷完毕。大约是因为临场换题,不少人心志大乱难以为继,光是犯韵便黜落了将近五分之一的人,更有不少文辞不达题意,当第二场开考的清晨,杜士仪当场宣布了去留之人时,试场之中顷刻空出了大片位子。

第二场试歌,却是如今流传甚广的歌行。既有更偏向律诗的常调,也有更趋近乐府诗的别调,讲的是婉转流动,纵横多姿,却比试赋更难一筹,即便是从前进士科并不专考诗赋的时候,也很少考到这一体裁。即便能够参加京兆府试的士子,多半还是能有真才实学之辈,可当听到第二场试歌之题为《将进酒》这一汉乐府古题,然后又是限韵“池塘生春草”,大多数人都露出了苦色。

又要纵横多姿,又要限韵,这简直比试赋更令人头疼!

至于第三场表檄,第四场五道考察异常全面的策问考下来,哪怕是崔颢这最初轻松愉快的没心没肺人,也渐渐觉得只好似痛不欲生。再加上天天晚上被杜士仪抓差的王翰和韦礼,那抱怨声如果能从肚子里说出来,几乎要把京兆府廨的房顶给掀翻了。然而,此等全面考察之中遴选出来的佳文杰作却很不少,当杜士仪于第五日试帖经之际,将这些体裁各异的诗赋文章呈送到京兆尹孟温礼面前,顿时让这一位又是激赏又是惊喜。

“好!这些年大多只试诗赋,什么论、箴、铭、赞,都渐渐很少见了,倘若堂堂进士出身若是不能擅长各种体裁,何足以为天下士子楷模,日后还可以加试这些体裁才是?好,很好,这些佳作颇可一观,来日我当呈与源相国一观,让人知道我神州解送最是人才济济!”

杜士仪见孟温礼甚是踌躇满志,他这才字斟句酌地说道:“只不过,不得不禀告孟公知晓,今次京兆府解送……恐怕不到三十人。”

“唔?”

“如今正在考第五场帖经,试场之中所余之人,已经不到五十。”

这个淘汰比例对于京兆府试来说,简直是前所未有,饶是孟温礼见多识广资历久远,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然而,他和源乾曜私交甚笃,对张嘉贞本就不太以为然,再加上这几天清查泄题之事,他隐隐得知有人把题目泄给了苗延嗣,他眉头一皱便冷笑道:“少就少,今次五场下来解送省试的举子,必然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别说等第,就是其他人倘若省试轻易落榜,来日我亲自移文吏部和他们争个高下!”

“多谢孟公!”

有了孟温礼这一句话,当杜士仪重新回到试场,见这些过五关斩六将的举子们面对那十条帖经,有的胸有成竹,有的却垂头丧气时,他暗想怪不得进士科一直被誉为常科最难,没有之一。制科要的是州县长官举荐,而常科却只能过一关一关一场一场地过,尤其是请托不成侥幸也不成的情况下。眼看大约还剩一个时辰,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既是第五场了,若是帖经没把握的,便试《六骏诗》赎帖,不限韵。”

已经被五场考试折腾得没了脾气的稀稀落落几十个士子一听这话,大吃一惊后便是欣喜若狂。这样的魔鬼考试日程下来,人人都对杜士仪这位甚至比他们更年轻的考官有了十足的敬畏,可捱到最后一关却兴许要被淘汰,自然谁都不甘心。此时此刻有了补救的机会,谁不奋力争先?就连自忖帖经答对了足有六条的崔颢,一时也懒劲尽去。

“杜少府,若是帖经有把握的,可还能做这《六骏诗》否?”

杜士仪往来众人之中,王维王翰不说,就连王缙都比他略大一些,只有新近结识的崔颢年少轻狂,比他还小一岁。见其满脸的跃跃欲试,他不禁大笑了起来:“今次五场并无试诗,不过,若是诸位帖经有把握的尚有余力,不妨也试着拟来,若有上佳之作,自当存之高第!”

第273章 覆雨翻云

京兆府试这五日五场,当第一场开考之际,长安城中猛然间开始流传起了试题泄露之事。尽管得到试题的人家多数三缄其口,但总有觉得时间太短不够准备的,本就有少许怨言,一听到试题泄露的消息已经传开,立刻就炸了锅,一日间已经是闹得沸沸扬扬,连宫中的天子都从宫人宦官口中得知了此事。事情真假尚未可知,也尚未有官员上书,可李隆基仍旧异常恼火,这一夜在紫兰殿中难免便流露了出来,结果这火气却被武惠妃一句话给打消得干干净净。

“不招人嫉是庸才,如今京兆府试第一场都尚未有结果,是否真的试题泄露尚未可知,就算是真,安知不是京兆府廨之内出的问题?”

武惠妃此前示意姜皎让姜度笼络杜士仪,然而姜度却没有从她的心意,反而对杜士仪点破了利害。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姜度回来之后,还帮着杜士仪说了一大堆的好话,无非是此前吃过柳家大亏,柳家又投靠了皇后,自然知道该心向何方,然则位卑职小,不敢妄求贵人青眼等诸如此类听着好听却没实际意义的话。然而,姜度信誓旦旦地表示和杜士仪交情深厚,武惠妃此刻自然乐意不动声色送出一个顺口人情。

次日例行早朝之后,宰相紫宸殿入阁议事之际,张嘉贞便不依不饶将此次考题泄露的事情放上了台面。他本来就是直接而又刚愎的性子,根本看也不看一旁的源乾曜便开始慷慨直言,从杜士仪此番京兆府试加试五场,本来就不合规矩,一直到指摘其哗众取宠为自己邀名,明为公正明允,暗地藏污纳垢买卖考题,就在其言辞最激烈的时候,一旁高力士突然看到有小宦官在边门处使劲打手势,他便悄悄退了出去,不消一会儿便从外间回来。

“……所以,杜士仪就算进士登科,制科高第,不过是精于试场之道,并非才学品行尽皆无可挑剔,更何况其年尚弱冠便主持京兆府试这等要紧大事,无疑是揠苗助长!更可虑的是他为了扬名便妄开加试,又以至于试题泄露,若不能查明,只怕日后京兆府解试再不复神州解试之名。”

高力士对进进出出时对他们这些中官素来不假辞色的张嘉贞并没有多少好感,总算赶着张嘉贞一番话告一段落,他方才毕恭毕敬地将手中一卷纸双手呈上,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今天京兆府试第二场已经开始了,第一场黜落的士子已经出场。”

“嗯?”李隆基闻言一愣,若有所思接过展开,他发现竟是玉真公主那一手漂亮的飞白,不禁更觉意外。然而,玉真公主详细禀明了自己前日晚间亦早早得人禀告外间流传京兆府试的试题,却直到今日第一场淘汰的举子出场,得知试赋考题之后方才具书禀告,因此番试题与此前泄露试题截然不同。

“……足见试题泄露,纯属子虚乌有。或为嫉贤妒能,或为阴谋陷害……”

中间这两行字李隆基触动不小,一时间便沉吟了起来。而张嘉贞虽不知道高力士呈递给天子的究竟是何人的奏疏或文书,心中不知不觉却咯噔了一下。果然,他就只听李隆基从容将那一卷纸又重新卷了笼在袖中,随即不置可否地说道:“此事朕知道了,不过京兆府试昨日第一场试刚刚完,张卿也不用太心急,且等五日试完再作计较。源卿,京兆尹孟温礼是你举荐的,你且令他将京兆府试之事早日具奏疏禀报于朕。”

一直一言不发的源乾曜这才深深躬身道:“臣谨遵陛下吩咐。”

当张嘉贞回到中书省政事堂的时候,他方才知道,京兆府试第一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由于京兆尹孟温礼心怒于京兆府廨竟有人和外头勾结,令自己的心腹看守住了考场,务必不许第一场换题之事为人所知,因而竟是直到第二天一大早,第一场试赋被黜落的士子们出场的时候,上上下下方才恍然大悟,之前泄露的所谓考题,根本就不是此番京兆府试的真正考题!而那时候他在上早朝,早朝之后又紧赶着紫宸殿入阁议事,哪里就能这么快知道消息!就因为这样一个时间差,他竟然在御前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那就是下结论太早!

而苗延嗣在得知此事之后,亦是气得一时失态。可等到细细一思量,他却不禁琢磨出了几分不对劲来。这得了试题就该闷声发大财,要揭破,也应该等到如葛福顺之子当年事发那样,在揭榜之时闹腾开来,哪有在京兆府试尚在进行之际,就陡然之间把所谓泄露试题一事传得沸沸扬扬的!

难道是陷阱?怎么可能,试题是柳齐物的从者送到他手中的,否则他又怎会相信!

风波沸沸扬扬之际,更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就在京兆府试这剩下的四日之间,京兆尹孟温礼不依不饶,直接把京兆府廨上下翻了个底朝天,将那几个流外考满,本来已经可以赴吏部南集选,可以脱去吏袍穿上官衣,却悄悄抄录试题谋私利的胥吏给抓了出来,当庭拷讯后课以重罪。就在京兆府试完结之后,就已经有两个人定了杖刑流配。至于试题偷去卖给了哪几家,孟温礼虽未细问,但知情者心里有数。

不是不问,只是孟温礼不想把事情闹大了!

尽管事情仿佛是到此为止,可京兆府试结束之后,侍中源乾曜却在早朝之后紫宸殿入阁面圣之际,痛心疾首地陈词县试府试年年被人关说人情,今年难得公允明正,却又遭人觊觎中伤。这位平素不哼不哈的老好人难得的疾言厉色,说得从来不把人放在眼中的中书令张嘉贞面色发黑不说,就连李隆基也有些面色不太自然。当时得到消息时,他险些就要召见孟温礼质问,所幸武惠妃劝了一句,他又想着杜士仪乃是宋璟都看得入眼的人,稍稍迟疑了片刻,否则这会儿说不定就得承认是自己错了。

说到最后,源乾曜甚至少有地倚老卖老了一次。

“陛下,当年太宗陛下见天下英才悉赴考京畿,遂感慨天下英才尽入彀中,而天后陛下亦有殿选人才,面召之荣,而如今省试之后,进士唱第于尚书省都堂,纵使甲科状头,亦无有再度面见天颜的机会,总难免让这些一路重重突围上来的英才有些气馁。再者,考功员外郎知贡举,毕竟不能彰显朝廷于科场事上的重视,杜十九郎所言糊名誊录等等举动,哪怕如今实行繁杂,却不妨纳入考虑。”

张嘉贞费尽心机简拔上来的心腹,中书舍人苗延嗣掌知制诰,员嘉静知贡举,这是他两枚最重要的砝码,如今源乾曜这突如其来就要虎口夺食,他登时气得直哆嗦。谁曾想到,源乾曜词锋一转,又深深叹了一口气道:“纵使如今不改,不是臣杞人忧天,考功员外郎李纳被贬在前,日后未必不会再有此等事。考功位卑,下未必可以服众,上未必可以傲公卿,实在难为。不若以侍郎等高官知贡举,如此下可收士子之心,上可令朝堂请托之风稍减。”

这却是等同于卖好给朝堂中有数的那些高官!

张嘉贞这一口气提上来又给死死摁了下去,一时更觉胸闷。这时候,李隆基终于轻咳一声,出言说道:“京兆尹孟卿既然已经察觉有人行奸,且以雷霆万钧之势处置了以儆效尤,今后想来能够震慑群小。至于知贡举之权归于何地,糊名誊录之法是否可行,不妨待朕斟酌,日后再议。然则源卿老成谋国之言,朕已经深知矣。此番京兆府五场试,内外已经传为美谈,杜十九郎主考公正明允,却还是源卿前年京兆府试选人得当!力士记下,赐源卿绢百匹。”

赐绢的价值不算什么,但源乾曜拜相以来不比张嘉贞的强势,大多数时候都是小心谨慎很少发言,此番突然发难便赢得天子激赏,无疑是给所有人一个警告——老好人被逼急了,一样是会咬人的!

因而,当他申时过后回到拜相之后临时寓居的私宅,见院子里刚刚送来的赐绢正由家仆们急急忙忙地收拾,而另一个从者则是报说杜士仪早早来了,正在书房候见的时候,他微微颔首就先去了书房。才到门口,他便听到里头传来了说话声。

“照这么说,杜十九郎你的意思是,今科京兆府试只能解送这么一丁点人?这可是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

“当年开元初年,如今的吏部王侍郎为考功员外郎知贡举的时候,还不是曾经把一度每科及第几十人甚至百多人的进士科,削减到只有十几个人登科?京兆府解送之所以被人称之为神州解送,本来就因为其重若千钧,然则如今除却等第几乎十拿九稳之外,十名开外者,鲜有能够登科的,因而多与少又有什么关系?倘使今年解送这些人中,明年省试除却等第前十,尚有更多的人能够登科,那便是我今岁主持京兆府试最大的功绩了!”

第274章 此消而彼长,人约黄昏后

“好!”

杜士仪话音刚落,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个苍老而欣悦的声音。见打起竹帘进来的人正是源乾曜,他连忙站起身相迎,而刚刚和他攀谈的源光乘也立刻迎了上去行礼。源乾曜笑眯眯地请了杜士仪坐,这才看着源光乘说道:“你怎不去见你叔祖母,也坐在这儿等?”

“正在门口遇到了杜十九郎,这不是因为外间众说纷纭,我实在好奇,故而想见一见这位强项主司吗?”源光乘本是为了替李林甫求官而来,因为好奇和杜士仪攀谈了好一会儿,此刻当然不会在这儿碍事,陪着笑脸又说了两句话就溜出了书房。

而他这边厢一走,源乾曜便顺着杜士仪刚刚对源光乘说的话,关切地问起了明日京兆府试要放出去的榜单。等到杜士仪先送上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继而又指着身旁一个包袱,他不禁流露出了深深的诧异。

“源相国,这是今岁京兆府试中那些文采斐然的佳作,孟公看过其中一些之后,不禁击节赞赏。然则终究是五场试,所以有的人长于策问,有的人长于试歌,有的人长于表檄文,可称得上百花齐放了。因要印制《神州解送录》面呈宋开府,所以我让人把底稿誊录了出来之后,便也送来给源相国过目。”

杜士仪竟然能投性子刚直眼睛里不揉一粒沙子的宋璟所好,源乾曜对此也叹为观止。因而,此刻听到杜士仪仿照给宋璟的例子也给了他一份,他登时大为满意。等展开那张京兆府解送的名单,看到其中崔颢和苗含泽的名次,他不禁神色微微一动,却再没有询问。直到就着榜单一一回忆这些人可有什么身世背景的时候,他才猛然发觉,今次京兆府解送的名额之中,虽有一多半是世家官宦,可寒素竟然占了一小半。

五场试吓跑的人,再加上杜士仪临场换题,竟给了寒门子弟不小的机会!

心里这么想,但如今门荫之风远逊于初唐,源乾曜也没有太在意,留着杜士仪又问了几句,他方才仿佛不经意地提到明岁省试仍为员嘉静主持,叮嘱杜士仪需让今科解送的士子更加尽心竭力。等到把人送到书斋门口,远看着这年方弱冠的少年郎离去,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的胡须。

明年即便还是员嘉静知贡举,可有了京兆府试这一场风波,倘使员嘉静敢徇私,不但京兆尹孟温礼可以抗辩,他也能够抓住这一点找张嘉贞的麻烦!此消而彼长,一举两得啊,杜思温这后辈好胆色,不枉他当初默许于奉点了杜士仪解头!

辞出了源家,杜士仪又马不停蹄赶到了丰安坊的裴宅。裴家的老宅在东都洛阳,在长安的这座宅院还是裴宁兄长裴宽在长安为官期间置办下的,因为郎官任上俸钱优厚,四季俸料钱亦是远比在外时多,故而这座宅子颇为轩敞,如今多住一个裴宁亦是不嫌逼仄。杜士仪平常听惯了别人称一声三师兄抑或三郎,此番当听到别人在裴宁面前恭恭敬敬地称二十七郎君的时候,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裴家人口多,你不是见过我那从祖兄裴左丞了?我在家里兄弟之中行三,但若是算上族中各房各支,就和你们杜家差不多。”

裴宁难得多解释了两句,等到把杜士仪迎进了自己那两间小小的书房,他才淡淡地说道:“柳齐物支使人去窃取京兆府廨考题,结果却偷错了卷子,结果以至于此次这么多人马失前蹄的事,因为他想让人记自己的人情,本来就是纸里包不住火,更何况我已吩咐人大肆宣扬。就算他不被问罪,但关中柳家本就已经大不如前,这次不说墙倒众人推,光是那些怨念,就够柳齐物喝一壶的!”

尽管做事之前,杜士仪就和裴宁商量过具体计划,但此刻听到裴宁这么冷冰冰地评点关中柳氏当家人,他不禁觉得有一种奇妙的违和感。然而,裴宁却仿佛丝毫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皱了皱眉又看着杜士仪说道:“倒是你,大师兄临走前对我说,你的婚事已经有了打算,故而会在圣人面前用那样的借口搪塞。可是,我就想不明白,你究竟看中谁了?寒门之女难有助益,就凭你这么会得罪人的性子,没有强大的姻亲如何挡得住?”

三师兄,你这话未免也太直接了!

杜士仪唯有苦笑再苦笑,好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道:“三师兄别说得我仿佛就遍地仇人一般。”

“怎么不是?关中柳氏如今固然不足为惧,但王毛仲王大将军此次西征大小总是建了功,回朝之后只会风头更劲;张相国前时就对你讨厌得很,现如今对你不说恨之入骨,那也是恨不得弃之不用;苗延嗣恨死你都是轻的;至于其他大大小小,我就不数了。怪不得大师兄说,让我替你看着点儿身后的暗箭!这一次要不是你谋定而后动,我悄悄趁着京兆府试第一场之际就先把事情宣扬了开来,以至于有人错料了形势,未必就是这么容易反转乾坤的!”

“还不是三师兄高明……”

杜士仪这不甚高明的马屁却是拍到了马腿上,裴宁那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恼怒神色,却是没好气地斥道:“什么高明,还不都是你的主意?你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故意挑唆了别人动心去偷京兆府试的试题,然后又大肆宣扬,若是万一被人察觉……小师弟,你怎么就这么爱兵行险招?”

尽管卢鸿如今又多收了不少入室弟子,但裴宁仍然习惯了把杜士仪当成那个最小的师弟看待,这会儿忍不住又拿出了当年草堂中监学御史的派头来。见杜士仪虚心认错,他忍不住想到了人和崔俭玄一模一样的屡教不改,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的他顿时板起了脸。

“总之,多结臂助,少树仇人,你那些同年就很好,源相国和京兆尹孟公万年令韦明府那儿,你多用些心,要真是张嘉贞发难,还得他们出马……”

在裴宅被裴宁耳提面命训诫了一番少惹事多结党,闷声发大财等等与其冷冰面孔截然不同的实用道理,杜士仪方才终于得以脱身。裴宁虽然冷峻严厉了些,对他的关切却是十足十的,他虽然嘀咕三师兄越来越啰嗦,心底却自然知道感激。此刻天色渐晚,风中也多了几分凉意,他却并没有归家,而是又赶去了崇仁坊景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