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位于平康坊正北,西边就是太极宫,而位于西南隅的景龙观,和长安城中大多数佛寺道观一样,有着极其辉煌的过去。这里最初为高士廉宅,后来被中宗嫡长女长宁公主看中强要来,韦后和安乐公主被诛之后,长宁公主随夫出外为官,知道这辈子也未必能回长安,便将宅邸出卖,光是土木之价就估值两千万贯,结果自然无人问津。不得已之下,长宁公主便索性把这处宅院舍为道观。因院落清幽雅静,就在上月末,司马承祯出宫于此居住。

自己回京之初就给司马承祯惹了这么一个大麻烦,起初是想见人赔礼却不得一见,可等到司马承祯出了宫来,杜士仪又因为京兆府试一事不敢稍有马虎,一直拖到今天方才前来拜访。此时此刻随着司马黑云进屋之后,他就低头深深下拜道:“宗主之恩,小子没齿难忘。”

司马承祯素来就不是一本正经的人,这会儿见杜士仪进门就行礼,他先是一愣,随即便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事,你啊你啊,真是让我说你什么是好!快坐下说话吧,说起来我和你还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有缘,就当我这个长辈帮你一点小忙吧。”

杜士仪心中清楚,这所谓的小忙对于自己来说,不啻是莫大的解脱,因而仍是再三谢过之后,方才依司马承祯之言落座。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司马承祯下一句竟是更加的直截了当:“说吧,你扯着我的虎皮做大旗,打了长安城那些贵女好一记闷棍,可是已经有意中人了?”

司马承祯这般直接询问,杜士仪顿时有些招架不住。见司马黑云默不做声退出了屋子到外头守着,他犹豫了再犹豫,这才低声说道:“是。”

“果然如我所料!既如此,他日你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可别忘了我一杯喜酒!”

这般轻易就过关,杜士仪自然始料不及。和生性诙谐的司马承祯相处无疑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而其谈道说玄,更不是只拿那些玄之又玄的晦涩道理说事,却是信手拈来随口举例,让他大有一番收获。等不知不觉暮鼓响起时,杜士仪少不得便提出想在这景龙观中借宿一夜,司马承祯当即爽快答应了。

黄昏之后的景龙观中凉风习习,尤其是后院那一大片茂密的竹林中,星光从竹叶缝隙中大片大片地洒了下来,使得人徜徉小径之上时,平添几分曲径通幽的感觉。当杜士仪踏足其中时,就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轻声细语。

“应你之请,我可是帮你把人约出来啦!”

第275章 星光萤火,烹茶待君

知道是岳五娘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四下一扫,见其再也不见踪影,他也就不再花那没用的功夫,径直往前走去。不消一会儿,他就远远看到了竹林中央的一处草亭,却只见好些萤火虫正绕着草亭上下纷飞,那种流萤点点映星光的美景,让人不知不觉便沉醉其中,就连步伐都慢了下来。待到近前,他就看到一身道装打扮的王容正席地坐在其中,对他微微一笑就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萤火虫。

“真是难能看见这许多流萤都聚集在一起。”

“想是景龙观中有活水,再加上草木繁盛,道士也好闲人也好都不多,这才会聚集了起来。”王容见杜士仪在面前坐下了,遂收回了刚刚看萤火虫的目光,“我求了金仙公主,在这儿住了三天,天天夜里都到这草亭来,但要说天气最好的,还是这一次。”

“难得见一面,却还要花这许多功夫。”杜士仪轻轻叹了一口气,见王容的身边除了一盏小小的琉璃灯,还有一个小小的风炉和铜壶,他不禁开口问道,“你如今从金仙公主修道,琉璃坊中的事,难道还是亲自打理?”

“有阿爷呢,我本来也就不过帮忙看看账册,有些阿爷忙不过来的事情再接过来。眼下不在家里,阿爷反而能松一口气,免得登门求娶的人多了,非富即贵,他左右为难又不好开罪。所以说,金仙观真的是个大好地方。”既然彼此的心意都剖白了,王容也就恢复了从前的落落大方,见杜士仪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饶是大唐女子不畏抛头露面,她更是常常出现在人前,此刻在那灼热的目光下,她的双颊也不禁露出了微微红晕,“杜郎君,你这是在看什么?”

“我在想,你是长安首富的千金,自然是求娶者趋之若鹜,所以不得不遁入道门暂避一时。而我只不过一个精于试场的酸书生,却也被人青眼相加,为了不被硬塞一个公主,不得不编出一个命中克贵女的瞎话来,还请司马宗主替我圆谎。说起来,我们真是像得很。”

“因为都是别人眼中的香饽饽,所以像得很?”王容扑哧一笑,顿时被逗乐了,“杜郎君是前途无量的官人,我却不过顶多是万贯嫁妆而已,哪里能够相提并论。当然,要说惹麻烦的本事,我也大大及不上你。自打你回京之后,这都出过多少事了。”

“你不要和我师兄一般,把这些事情都归结在我身上好不好?”杜士仪无可奈何地一摊手,这才苦笑道,“我也不想被人惦记四处仇家,问题是要想扬名,就总免不了成为众矢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在我有信得过的朋友,也有信得过的知己。此番二位贵主处,你替我陈情,就比我贸然登门求助要自然得多了。”

“你都说知己了,还提如此举手之劳的小事?”王容说着便挪了挪身子稍稍换了个坐姿,这才轻声叹道,“要像这般在星光萤火之中谈天说地,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今夜之后,也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我已经让白姜去预备茶水,亲自烹茶待君。”

尽管前时王维被贬,岐王身边的王府属官几乎换了一茬,对于杜士仪来说兴许是一次危机,可对她来说,却消弭了一次近在眼前的危机。天子杀鸡儆猴冲着岐王下手,申王终于不得不韬光养晦,放弃打纳她为孺人的主意,父亲也能够松一口气。而如今他又平安度过了主持京兆府试这入仕之后的第一道关卡,正是值得庆贺的时候!

杜士仪听到烹茶二字,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些年来见识过好几次的葱姜八角茴香等各色调味茶,不得不强压着那种反胃的冲动,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王娘子烹茶时,喜欢用什么调味?”

“调味?”王容先是一愣,继而不禁挑了挑眉道,“若是杜郎君有其他喜好,我待会便再让白姜去厨下看看。依我自己本心,却是喜欢更本色,什么都不加的清茶。虽然不合如今品茗文人雅士的口味,但细品却更清醇。”

“清茶就好。”杜士仪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说道,“我可是怕了那些往好好的茶汤中加葱姜盐之类作料的东西……简直比吃药还可怕。”

如今最流行烹茶品茗的,大多是佛寺道观,而那些文人雅士之中,也渐渐有此之风。然而,如王容这般喜欢纯粹烹煮茶汤的,却是少之又少,因此听到杜士仪竟然也不爱那些更流行的茶汤,王容顿时不可思议地惊咦了一声,随即便笑了起来:“那可真的是太巧了!不瞒杜郎君你说,我只会烹清茶,倘若真往里头加那些作料,一不留神加错了分量,说不定你就得硬着头皮品尝了。”

说话间,却是白姜取了茶具回来。她和杜士仪也见过不止一次了,可这会儿再见,她一面摆放东西,眼睛却忍不住往杜士仪身上好一阵偷瞟,直到最后听见自家娘子轻轻一阵咳嗽,她低头一看,注意到那小小的茶盅竟然不是放在茶盘中而是在外头的竹席上,她登时红了脸连连谢罪。

“没事,上次她见我,应该还是在幽州时候的事情了,如今心中好奇也是应该的。”杜士仪笑眯眯地对白姜轻轻点了点头,欣然说道,“今夜有劳。”

“杜郎君太客气了。”白姜慌忙低下了头,这下子再也不敢东看西看,等到东西都布置好了,她有些担心地扫了王容一眼,这才起身离去。然而,离开草亭走了几步,她仍然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见杜士仪和王容相对而坐,仿佛相谈甚欢,她方才按着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怪不得听到传言中说杜郎君命中克贵妻时,娘子会在震惊之后,写了一首那样的抒怀小诗。如此郎才女貌,却不知道要等多久方才能成就好事!

罗绢筛茶末,清泉烹茶汤,梨木杓撇去浮沫,越州瓷碗盛茶……对于杜士仪来说,对这种很少得见的烹茶之法,他觉得既陌生又新奇。而在他这样的认真观赏之下,王容渐渐就有些出了汗。到最后送上那个茶碗的时候,她就不禁微嗔道:“杜郎君没见过烹茶?一直这样目不转睛!”

“真没见过。”杜士仪苦笑一声,老老实实地说道,“我统共喝茶也没喝过几次,更不要说烹茶了。”

他见过茶工在锅中翻炒新鲜的茶叶嫩芽,也见过用水泡茶,更见过所谓的功夫茶,可哪里见过这样麻烦只为喝一杯茶?而且据王容所说,这茶饼还是之前自己亲自烤制过的,从这一点来说,他可和风雅完全沾不上边!

品着这一杯虽然微微苦涩,可仍然和后世茶水有莫大区别的茶汤,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王娘子,不瞒你说,此前我在幽州时,曾经在奚王牙帐盘桓过许久,因缘巧合与固安公主结下了交情。我为了安抚奚族其中三部,答应过她将茶叶送去奚族,还传授过制作奶茶的方法。尽管如今已经送去了,但固安公主的那几个从者若一直奔走于川中,未免不便,所以川中那边我想请你代劳,如何?”

自己离开幽州之后,杜士仪还在那儿盘桓了很久,后来还流传过奚族内乱的消息,王容也担心过好一阵子。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轻描淡写地透露出了其中一部分隐情,她不禁双目异彩涟涟,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你想和奚族用茶叶换什么?”

“换马。”

听到杜士仪言简意赅地吐出了这两个字,王容不禁若有所思地用拇指揉按眉心,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奚人反复无常,是否会不认账?固安公主毕竟是和番公主,此次虽受了褒奖,可怕就怕有什么万一她无法转圜。”

“固安公主虽是和番公主,但她有勇有谋有断,只要她在奚族,此事便能够做得。而且,不瞒你说,因为同舟共济了一场,我如今能叫她一声阿姊。”

“啊!”王容不禁轻轻惊呼了一声,旋即不禁莞尔,“既然如此那就容易了,我这些茶叶,还是特意让人从蜀中买回来的,只可惜京城所需不多,大老远送这些来成本不菲。如今既是有你这句话,我请人采买时加大分量就行了。不过,京中两位贵主赏识,奚地一位公主垂青,杜郎君你还真的是和各位金枝玉叶有缘,难怪圣人也一度想让你尚主。”

这最后一句戏谑之语说得杜士仪自己都为之一愣。想想这三位公主年纪都比自己大,相处言谈之间,仿佛也都更多得把自己当成弟弟,他不禁笑着耸了耸肩道:“大概是因为我该老实的时候老实,该风趣的时候风趣,该帮忙的时候帮忙,所以她们自然都觉得我是值得信赖的人。”

“值得信赖么……”

见王容轻轻喃喃自语,杜士仪突然又展颜一笑:“你也是一样。若有难决之事,不妨也告知于我。否则,每每都是你帮我的忙,我这情分欠的越来越多,只进不出,岂不是有失公平之道?”

“公平……杜郎君不去做商人真的可惜了!”王容哑然失笑,但心中却只觉得暖意融融,“那好,日后若我有难事,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第276章 声动九天,摘桃子

京兆府试发榜,素来被人视为是来年省试的一个预演,因而,当府试榜单在京兆府廨门前张贴开来,前来看榜的人发现上头只有寥寥二三十个名字的时候,一时间自是一片哗然。榜首的常钦名不见经传,而次席赫然为崔颢取得,至于此前也算得上是呼声极高的苗含泽,虽然跻身等第,却只得第九,这顿时更激起了围观人群的好一番议论。就当几家欢喜几家愁,声音几乎要把整个京兆府廨给掀翻的时候,有眼尖的突然瞧见里头又有人出来了。

“是杜少府!”

杜士仪一现身便体验到了万众瞩目的滋味。早已习惯的他淡然若定地扫了一眼人群中那些或欣喜若狂或垂头丧气的士子,随即微微颔首。

“今次京兆府试加试五场,最终只得二十八人登神州解送。人数虽少,然往日京兆府解送固然难得,能登科者,唯有等第前十,鲜少有例外!然则今科府试考察甚广,反而更能看出与试人等的真才实学,其中数场佳作我呈送宋开府和源相国时,亦得他们击节赞赏!

所以,能得等第者,固然足以自傲,可能够跻身今科解送者,也同样足以自傲,因为尔等同样是在五场试中成绩上佳,这才能过关斩将秋榜题名!今科《神州解送录》已经付梓,除去帖经,二十八人文章诗赋均在其中,不日便会送到各家书肆书坊,届时不论是登榜还是落榜的各位,都不妨好好看看那些评点!”

见下头渐渐鸦雀无声,杜士仪拱了拱手后,便带着随从排开人群上马离去。他这一走,刚刚那些因为入了解送却不曾入等第的士子登时一片欢呼。在这些雀跃欣喜的气氛中,崔颢的表现最是夸张。连声呼喝的他拉着王缙,却是忘情地大叫道:“连着五天考下来,我腰都快断了,总算没白费劲!来,今天咱们不醉无归,出了之前这口恶气!”

泄露考题的事,王缙在韦陟韦斌兄弟那儿也曾使了大劲,这兄弟二人在京城名气大,自然颇有推波助澜之力。这会儿他虽觉得苗含泽不曾落榜有些失望,可崔颢拿下第二却也是可喜可贺,更何况杜士仪昨天就告诉了他,那些柳家苗家送了考题的人家不是名次靠后,就是今科落榜,他这会儿看着那些懊恼失望的面孔,尤其是面色复杂的苗含泽,仿佛觉得他们都是兄长的仇人一般,心底一时满满当当都是解气的痛快。

这些天和崔颢走得近的他浑然忘了自己并不喜欢醉卧美人膝,哈哈大笑道:“好,就不醉无归!”

有钱能使鬼推磨,杜士仪既然愿意贴钱,京兆府廨和万年县廨又都慷慨出资,再加上如今线装书已经日趋流行,两百卷《神州解送录》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印了出来送了上架,罢为开府仪同三司的宋璟,身为宰相的源乾曜以及京兆尹孟温礼便是最先拿到的人。

宋璟因此次杜士仪决心不畏强权公正明允主持这一科京兆府试,这才答应了评点佳作,翻阅书中那些佳作以及不见经传的名字时,不免频频颔首;源乾曜是几次看着苗含泽那位于后列的名次而嘿然冷笑;孟温礼破格点了刚刚释褐任万年尉的杜士仪主持京兆府试,这一科却注定会载入史册,他哪里又会不高兴?

至于更多其他相干不相干的人,多数都去弄了一套此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而不高兴的人,比如张嘉贞和苗延嗣,则是一看到这厚厚一摞书便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将其摔出门外。至于得了杜士仪亲自送书的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面对着这两套书,各自心绪却截然不同。

“元元明明结识杜十九郎在先,缘何倾心的却是王十三郎?”金仙公主想到这一点,不免心中嗟叹连连。

“若是王郎知道杜十九郎借此小小给他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否会高兴……想来是不会,他这人便是性子太恬淡了。”玉真公主摩挲着那封皮,面上露出了几分怅然,“即便贵为公主,可在那样的危机面前,却依旧毫无应对还手之力……只不过,张嘉贞,苗延嗣,你们不会永远这般得意!”

恨不得兄长,也不可能去报复她那一母同胞的兄长,那她的怒火和不甘心,自然也有该承担的人去承担!以为她只会忿然发狂?

兴宁坊姚宅,近来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的姚崇,也同样得到了如此一套《神州解送录》。如今的他只剩下了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名头,看似官居正一品荣耀无匹,也尚未到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地步,宫中饮宴不时能够奉诏出席,甚至时时都会有赏赐,但过惯了为宰相时一言九鼎的日子,这些年他苍老得异常快。此时此刻,他一页一页地翻着这么一部书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停下了手。

他和宋璟私交很不错,因而宋璟之前过府时,曾经对他几次称赞过杜士仪,这对他所熟悉的那个梅花宰相来说,极其难得少见。他唯一见过杜士仪的一次,还是当初在东都安国寺公孙大娘的那一场剑舞上,那时候只觉得少年意气风仪不凡,可短短两年间杜士仪便不但登科,而且已经释褐授万年尉,继而主持京兆府试,这崛起的速度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咳嗽了两声,他便疲惫地看着一旁的长孙姚闳问道:“明年圣人又要巡幸东都?”

“是,祖父。”

“那你去收拾预备一下,趁着天气尚好,我们就先回东都吧。走得晚了,免不了又要有人说,我是为了时时图个露脸。”

听到姚崇这话,姚闳顿时有些迟疑地说道:“祖父,人都说若要酬张使君战功,必然会令他入相,你要是这一走……”

“我在一日,圣人就会顾惜前情,不会让张说入朝拜相,只要我多撑一阵子,张嘉贞一手遮天成了气候,他自然能够对付得了张说。你以为,之前剪除岐王羽翼,甚至不惜把王维一个微不足道的太乐丞贬了出京,那只是张嘉贞的手笔?”

姚崇又连着咳嗽了好几声,盯着面前那张大案上凌乱放着的书,摇了摇头说道:“我和宋广平不同,他只因为意气相投便对这杜十九激赏不已,我却不得不考虑你们的将来。把这些书收起来吧,我不看了!十日后是张嘉贞长孙女出阁之喜,你替我走一趟,拜贺于他!”

就如同两年前于奉说动源乾曜,以一套《京兆等第录》让杜士仪这些等第前十的才俊之士能够名达公卿,此次的《神州解送录》自然声势更胜一筹。因为杜士仪不但破天荒加试五场,而且还请了足够分量的名臣作为支持,一时搅动了京城惊风密雨。

而终于把这烫手山芋小心翼翼剥皮吃了个干净,他终于能够享受到难得的安闲时光,除了仍旧不时巡视学校,他便定定心心预备起了年底万年县廨的官吏考课,就连抄书的闲暇时间也空了。不消说,有了岳五娘在,他的鸿雁传书却比从前更加肆无忌惮了。

岳五娘说什么书信要的就是时效,觉得他那般传书太过麻烦,竟几次从金仙观后头翻墙而入,让他简直不知道说她什么是好。

平静的日子中,杜士仪又从裴宁处得知,柳惜明之父柳齐物今岁吏部集选本可授上州刺史,结果却完全泡汤一无所获。大唐官员一任三年到四年不等,期满之后便需等待吏部铨选授官。除非简在帝心之人,否则一任官当完,下一任至少要等上三年甚至更久,即便出身名门世家,也不过稍减难度而已。对于如今已经呈现出了几分败像的关中柳氏,这打击不可谓不重——毕竟明年的事情还难说得很。不但如此,据说还有人道是柳齐物年老昏庸,该致仕了,却不想这位关中柳氏的现任家主尚不到五十。

而中书舍人苗延嗣,也不知道是被一口气憋的,还是如今的时气真的不那么好,一连告病在家十日,连个影子都没有,就连张嘉贞都少了从前在政事堂颐指气使,不把源乾曜放在眼里的势头。

就在这八月即将尾声之际,万年县廨却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连日来奔波不断的万年尉郭荃,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得知此事,万年令韦拯大为震惊,急忙令人延医诊治,随即又亲自到官舍探视。他抵达时的,恰好薛明等三位县尉从里头出来,见他们急忙行礼不迭,他便摆了摆手示意免礼,又问道:“郭少府如今如何?”

“明公,郭少府的病来势汹汹,大夫说恐怕要安心调养。”薛明抢在同僚之前说出了此话,继而便长揖道,“然则搜检逃户括田之事不能耽误,明公恐怕要另行择选人总揽此事,否则恐怕会赶不上期限。”

韦拯见其他二人也连忙附和不迭,又紧赶着毛遂自荐,哪里不知道他们是想摘桃子,一时心中不悦,随口敷衍了两句后便径直进了郭荃的官舍。等到了其病榻前,见郭荃面色苍白虚弱得很,他正想安慰两句,却不想郭荃艰难张口后的第一句话,却是举荐他人。

“明公,搜检逃户和括田之事,我已经做的差不多了,只余少许收尾。如今杜少府既然闲暇无事,恳请明公将此事转给杜少府去做!”他不顾一旁长子那担心的眼神,支撑着勉力坐起身,平复了呼吸之后方才说道,“毕竟,前次杜少府从北边回来,于云州逃户之事上颇有见解,想来行事比我更能称宇文监察心意!”

第277章 骤贵

“我?”

当杜士仪听到韦拯所言之事,一时大吃一惊。郭荃为了能够把此次分配给户曹的按照簿册搜检逃户以及括田的事情做好,甚至不顾身体加班加点地拼命,他看在眼里,心里不无嗟叹。明知道是饮鸩止渴,但前途就在面前,也难怪郭荃不肯放弃机会。现如今对方眼看是功亏一篑了,却把此事让渡给了自己,他着实有些意想不到。

“郭荃进士及第,虽出身寒素,却也有真才实学,所以我此前让他掌管功曹,主持万年县试,那时候源相国又点了他主持京兆府试。谁知道他在万年县试之后,京兆府试之前却不幸落马,实则是因为万年县试的名次问题被人怀恨在心,遭人暗算的。”

韦拯说到这里便摇头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几分痛惜:“我知道他不甘心,所以此次宇文融奉旨检括天下逃户及田产,我就令他转了户曹。圣人如今正忧虑国用不足,因而成果特异者必然会嘉奖,这对他来说也是个难得的机会。谁知道……唉,他举荐了你,你自己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不比其余县,万年县共有县尉六人,六曹之间肥瘦优劣相差巨大,这竞争意识自然也非同小可!他对郭荃的善意只是举手之劳,可对方却记下了!

杜士仪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好一会儿方才轻叹一声道:“郭少府的好意,我很感激,只是如今好比他辛辛苦苦锄地施肥,继而种好了一棵桃树,我却在收获之际来替他摘桃子,这实在是说不过去。不如请明公告知宇文御史,郭少府因病暂时无法理事,我暂代其职,等他痊愈之后便再行交割。如今功曹正好清闲,明公不如让我二人暂时交换一下职司,回头等他病情若有好转,立刻调转过来。”

韦拯顿时愣住了。因为儿子韦礼每每赞杜士仪行事,他从前还有些将信将疑,人真正配属到了自己手底下,他这才真正见识到了。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这两大烫手山芋,杜士仪都应对得漂漂亮亮,现如今面对送上门来的大好机会,却还不忘郭荃前人栽树的功劳。

于是,他笑呵呵捋着胡子,欣然应允道:“好,杜十九郎既然能高风亮节,那就依你。宇文御史处,我自然会行文告知于他。不过你做此事正是事半功倍,须知宇文御史从前深得源相国和京兆尹孟公赏识,我京兆韦氏又是他母族。他行事虽急切仔细,可总不会为难于你!我与你修书一封,再与你一道公文,明日你先亲自去御史台见他!”

要说如今长安城中风头最劲的人,其一是拜相年余以来便大刀阔斧在朝堂说一不二的张嘉贞,其二便是年初上疏,请检括天下户口的监察御史宇文融。如杜士仪名声虽赫赫,终究一介万年县尉,只在万年县廨中做官,论权势和声势,自然远远不如超拜监察御史,兼搜括逃户使和推勾使的宇文融。这天一大早,当他来到朱雀门前验看过公文,随即再次踏入了皇城。

御史台位于承天门街之西,第六横街之北的第二座官署。然而,和那些坐北朝南的官署不同,御史台大门朝北开,取的是肃杀就阴之意。杜士仪到门前呈上公文之后,立时就有一个中年掌固上前引他入门。

尽管御史台满是威严肃穆之气,但这身在流外的掌固却是个和气的圆脸。领着杜士仪从大门进去,他便笑着说道:“御史台共有三院,一是台院,在其中主事的是侍御史;二是殿院,其中主事的是殿中侍御史;三是察院,其中主事的是监察御史。察院中,有主礼祭、兵察、刑察、吏察等六科,更有十道巡按、馆驿使、监察使……”

杜士仪见这掌固不问就自己一一解说,索性便认真倾听。他并非御史台中人,对其中这些复杂的门道还真是不甚了然,此刻见其带着自己径直往最南边走,他便问道:“宇文监察不在察院之中办事?”

“宇文监察如今任着检括逃户使和推勾使,因和其他各监察职司不相统属,所以中丞吩咐,只在最南辟出一个院子曰南院,专给宇文御史所司办事。”那掌固说着便回头看了杜士仪一眼,笑眯眯地说道,“宇文御史如今巡视各地检括逃户,却是比三院之中任何一位御史都忙。”

从北门一路进来,杜士仪只觉得御史台中声息全无,进进出出的人都板着一张脸,仿佛不是如此不能显出御史一职的庄重严肃。然而,随着南院渐近,他就只见进进出出的人员骤然增多,而各种喧哗和嘈杂也扑面而来,和身后刚刚经过的那些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等进入院门,来到那坐南朝北的三间倒座房门口,他更是听到了一个大嗓门的嚷嚷。

“都畿道那边这是怎么回事!限期月末就要交上来的户籍册子,缘何到现在都没有?”

“宇文监察……”

“别给我敷衍塞责,那里是哪个判官去的!给我飞马催他,快马加鞭来回三日,我再给他三日,总共六日之间要是交不出来,他这判官我立地就免了!”

说完这话后,那显然是宇文融的声音又冲着其他人喝道:“还有万年县,万年县的簿册昨天怎么突然迟了?”

“宇文监察,据说万年尉郭少府突然发病……”

“早不病,晚不病,怎么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撑不住了!”

宇文融顿时大为恼火,抱怨了一句之后,他突然听得外间通报道:“宇文监察,万年县廨杜少府奉韦明府之令来见。”

“进来!”

下朝之后就忙得昏头转向口干舌燥的宇文融随手拿起旁边的茶盏痛喝了一气水,等到放下东西看向门口时,却发现掌固带进来的人面如冠玉容貌俊朗,依稀仿佛不到二十。一瞬间他就立时醒悟到这所谓的杜少府是谁,登时笑了起来:“我还以为韦明府派了哪位杜少府,原来是京兆杜十九郎!这还真是闻名已久,却不曾有机缘见面。你此前所言云州逃户事,真是甚得我心!”

对于宇文融此人,杜士仪此前知之不深,今日第一次相见,见其大约四十上下,身材颀长,面相清癯眼神炯炯,下颌只有稀疏的几根长须,嘴唇极薄,形容间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精明。尽管论职官,两人的官阶相同,然则大唐官场上下本就不以官品官阶相论,兼且宇文融的年纪几乎要比他大一倍,此刻又是对他客气有加,他拜见时也就多了几分恭敬,寒暄之后便呈上了韦拯的公文和私信。

“咦?”宇文融本就对杜士仪今日来意有几分猜测,这会儿先后看了韦拯的公文和私信,他惊咦过后,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原来竟是如此一回事,韦明府果然知我,竟然调了杜少府前来相助。不过杜少府,之前那位郭少府固然已经理清了头绪,之后的事情也需得尽快。既然如此,我也不客气了,十天,十天之内,烦请杜少府把整理完了的逃户籍册交了给我。若不是郭少府这一病,原本该是五天,现在我容你缓五天。检括推勾之事是圣人如今最关心的,兹事体大,还请杜少府不要觉得我过苛。”

这种雷厉风行交待公务的态度,杜士仪却觉得很对胃口,当即行礼说道:“多谢宇文监察多与了这五日。那事不宜迟,我立时便回去经办此事。”

“好好,杜少府且去!”

见杜士仪长揖行礼之后立时告退离去,宇文融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不禁眼神闪烁心念转动。相对于门荫出身,直到开元初年方才累转富平主簿的他,杜士仪可说得上是一帆风顺,单单释褐授万年尉,就不知道要羡煞多少士人——当然,若是连去年观风北地恰逢其会的那两桩功劳一并算上,这也不算太过分的超迁。观其主持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的言行举止,足可见是能谋能断的人,如果能成为自己的臂助,那他可就如虎添翼了!

更何况,杜士仪本就是他的荐主源乾曜和孟温礼都极其看重的人,和京兆韦氏走得也颇近!

从宫中回到万年县廨,杜士仪先去见了韦拯回报,继而便立时去了郭荃处。进门之际,他险些和郭荃长子撞了个正着,见那只是略比自己年少的少年郎满脸通红讷讷赔礼,他正笑说没事,却不料郭荃闻讯便支撑着胳膊肘侧翻起来,恼怒地喝道:“还不给你杜世叔搬一张坐具,送上浆水来!”

一下子便升格成了叔父级别,杜士仪只觉得有一种诡异的错乱感,却也不好推辞这称呼,否则他就成了郭荃的晚辈。等到坐定之后,他也不拐弯抹角,再次重申了之前对韦拯所提之事,随即又将今日进宫去御史台见宇文融的事情说了,末了才诚恳问道:“郭兄,我接下来立时就会去整理那些籍册,你可还有什么要吩咐之处?”

“京兆府境内,地少人多,逃亡的人户固然不少,然则投身于公卿之门为隐户的也同样不少。光是这长安郊外最近的樊川,我亲自寻访登记籍册,初步查得的隐户就有数百……”郭荃说着顿了一顿,随即又解说道,“我那直房中的案卷,涂朱的是业已查明的逃户,涂黑的是亡遁之人,涂黄的是暂时无法确认去处或来历的人户……”

郭荃整整说了一刻钟,最终还是杜士仪再三劝解他身体为重言简意赅,他才总算勉力支撑说完了。等到杜士仪出得门去时,他想起岁末自己任期将至,一时间眼神便黯淡了下来。若是不能有实绩而耽误了这一选,他便又要耽误至少三年!

而郭荃长子送杜士仪出门之际,尽管忍了又忍,但最终还是讷讷开口说道:“杜世叔,阿爷前些日子一直都兢兢业业,只希望能做出一份让宇文御史满意的逃户簿册来,这才废寝忘食以至于累病了。他还对我提过,宇文御史不重空谈重实务,事成必然会有所嘉赏……您代他职责,能否……不,我只是想说……还请杜少府为阿爷美言两句。”

第278章 君子不夺人之功

即便接手之前尚心中惴惴,但头一日下来,杜士仪便真正体会到了郭荃在此次事情上下了多少工夫。他要做的只是检查和汇总,其他事情郭荃都已经替他做完了。

也就是说,这位倒霉的万年尉在强自支撑着跑完万年县所辖各乡各村,只剩下了一个扫尾工作时,却倒在了距离终点线只有区区几步的地方。倘若郭荃后台深厚,剩下的事情叫那些胥吏做完,也绝对可以交差。

因而,宇文融给了他十天,他最后却在五天之后准时把一应簿册都送到了御史台南院。这一日大约也是京兆府下辖其他各县交割簿册的时候,进进出出的县尉很不少,尽管杜士仪作为资历最浅年纪最轻的,并不认识这些其余各县的同僚,但却架不住别人认识他。等候在南院一间直房的时候,他就只见无数道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乱瞟,心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这都是当了官的人,那好奇心竟然和民间百姓差不多!

也不知道宇文融是不知道他提早来了,还是要把长安万年二县放到最后,总而言之,就只见前头蓝田各县的县尉一个接一个地被召入正厅禀报。同属京兆府下辖,最少也都是个畿县尉,大多数人年富力强绝不超过三十五岁,出去见宇文融的时候多数踌躇满志,可回来的时候有的喜气洋洋,有的垂头丧气,却是各不相同。当最后轮到杜士仪的时候,他又再次体会了一次注目礼的滋味。

“宇文监察。”

时隔五日再见杜士仪,宇文融的脸上不禁更多了几分玩味的表情。外间那些县尉,多数都是正九品,和他这个从八品的监察御史相差无几,但因为他奉旨检括推勾,这些人就得听命行事,这便是职权之分天壤之别。所以刚刚哪怕他温言嘉赏也好,疾言厉色也好,这些人都不得不唯唯听命,因为这是今年朝廷除却用兵之外最大的事,也是天子最重视的事!

“杜少府,我给了你十天期限,你今日来,莫非是簿册已经齐全了?”

“是,请宇文监察过目。”

宇文融微微一挑眉,接过杜士仪递上来的簿册翻了几页,他那原本的漫不经心顿时一扫而空。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足足花去了一刻钟时间,他才将簿册一合,哈哈大笑道:“若是人人都像杜少府这般一丝不苟,那此番天下检括逃户的难题便可迎刃而解!这簿册清晰明了,不愧是杜少府,五日之内便能汇总得这样清晰分明,足可为其余各县之楷模!”

面对这样的溢美之词,杜士仪早在意料之中,当下拱了拱手说道:“宇文监察,这贪天之功我若是昧下了,恐怕接下来实在无法心安。实话实说,之前经办此事的郭少府已经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只差最后抄录汇总的功夫,却难敌病魔,至今仍卧病在床。倘若宇文监察不信,可以调阅那些原始簿册。他今年便是万年尉任期满,所以对于这一桩任务异常用心,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有了病兆,他却不肯丢下此事,整日奔波乡里之间……”

宇文融听得杜士仪细细解释说郭荃早已病倒,却硬是带病操持此事,还在杜士仪知道的情况下拜托其帮忙隐瞒,他不禁想到了自己此前那十余年间在最微末的小官任上坎坷崎岖的仕途,一时竟有些感同身受。然而这种感觉来得快却也去得快,听完了杜士仪解说完郭荃的用心,他眯着眼睛一沉吟,随即说道:“虽则如此,但如今京兆府各县检括逃户之事暂时告一段落,纵使郭少府此前确实兢兢业业,然则他既然病了不能履职,此事之功自然还是归杜少府,这是制度。至于他这一任满吏部铨选何官,我却官卑职小,纵知他勤勉,无法出言相助……”

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便轻咳了一声,随即长揖说道:“然则,我听说宇文监察辟署了众多判官,若是郭少府今岁要守选,不知能否简拔他这样的能员?”

宇文融登时心中一动。五天之内杜士仪能交出这样完备的逃户簿册,要说不是郭荃底子打得好,他也是不信的。这样有能力而又勤奋的下属,作为主官自然求之不得。想归这么想,他嘴里却叹道:“杜少府说笑了,万年尉何等清要,郭少府来日铨注官职,自然更进一步,何至于要求我区区一判官?须知我这监察御史,不过也才从八品,如今辟署的判官,大多数都只挂九品职官,那岂不是要委屈他了?”

知道宇文融这般说,心中恐怕正在权衡,杜士仪少不得趁热打铁地说道:“宇文监察此番清查逃户,谁都能看得见其中实绩,圣人素来赏罚分明,升迁之喜想必也不远了。郭少府既为能员,自然希望长官公正明允,自己能发挥其长。”

“哈哈哈!”宇文融尽管不喜欢听人空谈,但并不代表他不爱听人奉承,尤其是杜士仪这种在长安城中名声赫赫的人。既然万年县廨交出了一份令他满意的答卷,而且杜士仪所言对他来说有利无害,他便慨然应允道,“倘使郭少府真的愿意,那我就从了此议便是!能得如此勤恳精干之人为辅佐,亦是我宇文融之幸。不过,杜少府,你如此成人之美,真是有君子之风啊!”

“君子不夺人所好,自然更不能夺人之功。”

当杜士仪从宇文融办事的正厅辞出来时,却已经是将近午时了。因他耽误的时间多,此前直房之中的那些县尉多半都已经散去,而进进出出的流外胥吏们刚刚听见堂上不时能传来宇文融的笑声,再加上此刻杜士仪神色从容,都知道他刚刚在里头受了褒奖而非责难,一时不禁叹为观止。

宇文融虽是骤贵,但在底层沉浮的时间太长,端的是不好糊弄!这位杜少府好本事!

回了万年县廨向韦拯禀告了万年县逃户簿册已经呈交,宇文融颇为嘉赏之后,杜士仪便再次前去见郭荃。尚在官舍之外,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嘤嘤哭声,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当他也来不及让人通报,匆匆就来到了正房门口的时候,却正好见人打起了门帘。那一手挑着门帘的中年妇人双目红肿面容憔悴,看服色打扮,不是郭荃的妻子吴氏还有谁?

“郭少府的病……”

“啊……是杜少府!”吴氏先是一愣,随即连忙裣衽施礼,等听到杜士仪的问话,见其面色错愕,她慌忙解释道,“适才是妾身无状啼哭了两声,并非郭郎的病情有什么恶化。杜少府还请入内,妾身要去替郭郎煎药了。”

虚惊一场的杜士仪长长舒了一口气,等到进了屋子,又在一个婢女的低头引领下来到了最里头的郭荃病榻前,他见人已经听到外间的动静,硬是坐了起来,他便连忙伸手阻止,又在榻前盘膝坐下,先将今日宇文融的嘉赏说了,见郭荃高兴之后,却又流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遗憾,他便颔首示意那婢女先行退避,随后才告知了自己和宇文融接下来的一番话。

“杜贤弟,你真是……”郭荃一时喉头哽咽,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刚刚屋中妻子的啼哭,正是因为他这几年万年县尉期间的俸禄职田俸料等等所得加在一块,虽然颇为不菲,可如今两个儿子已经到了婚嫁之龄,要高攀官宦之家,就得预备丰厚的聘礼以及其余各项开销,倘若他还要守选方才能够注官,那呆在长安就更加入不敷出。因而,杜士仪竟然为他争取到了宇文融的赏识,倘若今岁选官不成,就让宇文融辟署他为判官,这简直是给了他一条最好的后路!

“谢谢……谢谢你,杜贤弟!”郭荃使劲忍住眼眶中的酸涩,竟是只能说出这么几个简单的字来。等到杜士仪笑着安慰他好好养病,继而便起身离开,他不觉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发现眼中已经滚出了眼泪。抬起手来胡乱擦揉了两下,他才把脑袋伏在了自己双手之间。

当初万年县试点了杜士仪第一,他并不是那么公正无私,否则也不会把第一场帖经改成十通其六方可试第二场,可杜士仪却记着那旧情。先是官舍,再是此次的职司,然后又是在宇文融面前为他美言,这些人情……不,这些情分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雪中送炭!

交割了这突如其来的一桩事,接下来尽管检括逃户还有一些扫尾的工作,但这一日杜士仪却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早些回宣阳坊私宅。当他策马来到自家门口时,却只见门前一个门丁喜笑颜开地上前说道:“郎君,娘子从樊川杜曲老宅过来了!”

自从杜士仪入仕之后,杜十三娘因还有课业,杜思温特意为她请了琴师,再加上家中还有田产以及各种商事要理顺,她便暂时留在了樊川杜曲老宅之中。此刻听说妹妹来了,杜士仪自然喜出望外。一进二门,他就只见杜十三娘正在指挥人搬运行李,这一愣神之间,喜笑颜开的小丫头便快步跑了过来。

“阿兄,老宅的事情我都托付给十三兄了,接下来我就搬到这里住!”说到这里,杜十三娘又眨了眨眼,笑吟吟地轻声道,“这样的话,阿兄若要鸿雁传书,就多一个人选啦!”

“你呀!”杜士仪忍不住和从前一样又要去揉小丫头的脑袋,可见杜十三娘敏捷地退开一步,想起她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他这才收回了手,却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回头我就托付老叔公,先给你找个如意郎君,省得你闲情逸致太多,天天打趣我这个阿兄!”

第279章 众口铄金

尽管杜士仪已经向宇文融交了簿册,检括逃户的事却只能算是暂时告一段落,零零碎碎各种事务却还不少。而郭荃因为吃了一颗定心丸,也就安心养病,再加上万年令韦拯也对其颇多优容,并未报其因病出缺。他这万年尉任期年底便要届满,尽管其余几位万年尉对他不但占着位子,而且还把功劳送给了杜士仪颇为不满,却也不想在他这仅剩两三个月任期的情况下落井下石结仇,对此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须臾便是九月末,京兆府境内的逃户清点终于告一段落,宇文融的精力自然而然就放在了其余各州县上,忙了大半个月的杜士仪终于又迎来了清闲。上任数月的他先后主持了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再加上临时替郭荃整理检括逃户的簿册等等,竟也算得上是万年县廨中难得的一大忙人。

按照平时的情形来说,如他这样的京县尉只需每天工作半日,每月还有其余各种假期,俸禄职田俸料等等均比同阶官更加优厚,这才是让人趋之若鹜的美官。毕竟,大唐各官署之中,官职越高的往往越是清闲,真正做事的都是作为基层公务员的流外胥吏。

这些人为了能够穿上官袍,却比官员勤恳多了!

因而,杜士仪之前忙忙碌碌的那一阵子,书吏文山和安海虽也跟着一块前前后后忙了个四脚朝天,可都是乐在其中。尤其当杜士仪和终于病势稍愈的郭荃再次交换了职司,随即在功曹考课万年县廨上下官吏时,给他们俩评了一个上上,两人全都是感恩戴德,早忘了最初被调来跟着杜士仪的时候,心下多有不情愿。而任期几乎只剩下以天计算的寥寥日子,又是大病初愈,郭荃便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在长安城中寻找一处适合居住的宅子上,对考评反倒没那么在意了。

“真是想不到,朔方王大帅一世英名,竟然这次栽了个彻底!就因为他说错了一句话,郭知运竟然就让他吃了这样的亏!”

酒肆中听歌姬浅唱,看舞娘曼舞,这素来是大唐最寻常的消遣之一,在这么一间不大的酒肆二楼临窗雅座上,两个年轻人谈论的却和邻座那些市井轶闻,物价财货之类的东西不同,而是一等一的大消息。坐在东面的裴宁面无表情地品着那店家夸口说是剑南烧春的好酒,微微皱眉后便摇了摇头。

“这没什么好讶异的,朔方王大帅虽豪俊之士,但自视太高,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倒是听说月初刚刚回了东都的姚开府,突发重疾,太医署已经有医士奉旨赶过去了。如果裴左丞没有料错,并州张使君入朝拜相已成定局。”

杜士仪知道裴家在朝中上下为官的人众多,如今位至显达的就有裴漼,裴宁那位兄长裴宽也是前途无量,消息自然灵通。想到如今源乾曜又恢复了不哼不哈听凭张嘉贞冲杀在前的架势,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张使君若入朝,只怕政事堂中绝不会是三方制衡,而是龙争虎斗,黄雀作壁上观。”

“你知道就好。”裴宁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淡淡地说道,“你跟着源乾曜,不会吃亏的。老好人固然没法权倾朝野,但不会轻易跌跟斗!”

“宋开府……”

杜士仪的话还没说完,裴宁便打断了他道:“我知道宋开府心性高洁,他也是卢师最敬服的人。但我离开草堂之日,卢师也说过,刚则易折,圣人用他却未必喜他,不到局势非其不可,必然会继续雪藏。大师兄说得更露骨,宋开府年纪也不小了,能否支撑到再次拜相的那一天还未必可知。你和宋开府相交自然是好事,可若想推其复出为相,那却想都不用想,自开元之初到现在,何人为相都是圣心独运。”

李隆基这些年的用人之术,确实是少有用错人!可一旦出错便立时罢相平息众怒,这一点也同样炉火纯青!

尽管都是校书郎,秘书省校书郎从前还可以称得上是校书郎中最清贵的,但今不同前,天子多数时间都在大明宫,远在太极宫中的秘书省更多的只是相当于皇家外图书馆,而作为内图书馆的集贤殿却更加突出,裴宁这集贤殿校书郎自然属于近水楼台先得月。

杜士仪情知寻常进士欲求校书郎尚不可得,裴宁明经之后便立时授此官,着实是异数之中的异数。等到听这位三师兄语气平淡地提到前日李隆基来集贤殿选书,点了他和另一位校书郎在旁帮忙,言谈间问起卢鸿之事,他陡然之间想到前一次这位天子还问过自己可愿意劝卢鸿出山,顿时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放心,我又不是你,没有那么大的名声,圣人又不知道我亦是卢门弟子,自然不会问我这种事。”裴宁仿佛知道杜士仪的担心似的,哂然一笑便挟了一筷子米皮细细咀嚼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再说我那同僚怕我出彩,灵活机变妙语连珠,我就乐得装傻充愣。你已经是众矢之的,我何必再出那风头,让更多人惦记着卢师?”

“三师兄……”

杜士仪想到裴家对裴宁应该也抱持厚望,心中正有些过意不去,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嗤笑:“固安公主?小小一个庶女,如今也敢纵容人在西市和人争抢?真以为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尽管不知道这个话题是如何挑起来的,但乍然听到,杜士仪登时心中大凛,竟顾不上自己和裴宁也是难能会面,冲着三师兄打了个手势便竖起耳朵倾听了起来。果然,劲爆的话题仿佛引来了身后那一桌其他人的好奇心,几个人顿时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老兄,这话当真?”

“这可不能胡言乱语,固安公主虽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可如今也册封了公主……”

“什么宗室贵女!”而最初说话的那人仿佛借酒壮胆,嘿然冷笑之后,又不管不顾说了起来,“什么固安公主,那不过是个偏妾所出之女,冒名上的宗谱遴选,要按照她那等卑微的身份,哪里轮得到她去和蕃?要不是今天西市那般相争,蓝田县主家的那齐管事又嚷嚷了开来,我正好在旁边听见,也不会相信还有这种奇事!”

“不会吧,那是多大的罪名!再者固安公主和蕃之前不过是内宅一女子,若单单是她,怎可能冒名册封公主下嫁?”

“不就是因为那之前幽州军还曾经在奚族手中吃了大亏,后来奚族不过刚刚请降内附,哪家宗室贵女愿意嫁到那种说不定会丢了性命的地方去?蓝田县主这才为国分忧,只可惜家中正好没有适龄的嫡女,只得将她送了去。谁知道她被册封嫁了去奚地之后便忘恩负义,逢年过节别说节礼,就连问候也少有,如今还敢让下人和嫡母相争!齐管事说,县主为了这白眼狼,气得都犯过好几次病,只要县主上书正了她的身份,她这公主都未必再当得成!”

“这倒是,听说那位齐管事是蓝田县主身前最得用的人。”

“辛家素来是蓝田县主说话做主……”

杜士仪想起今日是赤毕带着固安公主那几个从者去西市查看合用的店面,起初只是微微皱眉,此刻却不禁火冒三丈。然而,后头几人仿佛已经商议停当,丢下钱之后就径直去了。直到这时候,他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举起杯盏一饮而尽,那辛辣的酒在喉头一转,却让他更清醒了一些。

这时候,裴宁方才低声问道:“这些人刚刚在非议固安公主,看样子却不像真的是随口说说,反倒像是有意散布。我记得你去年身在奚王牙帐的时候,曾经从固安公主平了内乱建功。怎么,看你这样子,他们所言莫非你也知道什么?”

知道裴宁慧眼如炬最是敏锐,杜士仪便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将当初自己如何路遇固安公主说起,一直讲到了最后她的临危不乱力挽狂澜。末了,他方才轻声说道:“她当年又何尝愿意嫁去奚地那种危机四伏的地方?辛家为了自己之荣就卖了她这个女儿,如今见她荣宠,就又心中难忍,简直是……”

一时之间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杜士仪竟是卡住了,这时候,裴宁便冷笑接口道:“这样卑鄙无耻卖女求荣而又贪得无厌的人家多了,不足为奇。你若是不说,我也险些忘了,在集贤殿中我也听到过如是传闻,说固安公主并非蓝田县主所出,身上没有宗室血脉,只说法没有如此露骨。”

“三师兄早就听到过这样的传闻了?”杜士仪登时心中一紧,追问两句,见裴宁摇头表示一贯不太注重这些别人家宅中事,只是偶尔听到只言片语,他不禁眉头紧锁,竟是就这么坐着抱拳对裴宁深深一揖道,“三师兄,不瞒你说,之前因为同舟共济结下了不解之缘,固安公主和我……还联手做了一些事情。就算不是因为这个,我也断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能以巾帼之身建功,却被人诽谤诋毁!若是再有消息,还请三师兄一定要知会我一声!”

对裴宁这般板正的人说自己私下和固安公主认了姐弟,还指不定被其如何训诫,因此杜士仪便瞒下了此节。果然,裴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深深叹了一口气道:“知道了。只不过事涉宗室,非比寻常,你等我的消息就是。至于那两位和你交情匪浅的贵主那儿,你也不妨先通个消息预做准备。此事如果不闹大也就罢了,闹大了只怕不好收场!”

第280章 贪得无厌

胜业坊辛宅在满长安的王侯公卿之中,算不得顶尖门庭。然而,由于数年前和蕃奚族,辛家女儿被封了固安公主,连带辛景初也从太常寺主簿一跃升为左鹰扬卫长史,再加上蓝田县主在父亲邠王李守礼面前很会奉承,嫁妆比其他姊妹都更丰厚,逢年过节时邠王宅中馈赠不断,因而日子倒也过得富足安乐。家中上上下下全都知道,这辛家真正做主的不是主人辛景初,而是作为夫人的蓝田县主。

所以,这会儿寝堂中那争吵的声音再大,在外伺候的婢女仆妇也无人敢去劝阻,仿佛充耳不闻似的任凭蓝田县主在里头高声咆哮。

“让我看开些?凭什么让我看开些?她是什么东西,一个下贱偏妾的女儿,如今竟敢在我面前摆公主的威风?”蓝田县主几乎把手指到了辛景初鼻子上,面上满是怒色,“当初要不是你嫌弃太常寺主簿官职太过卑微,又想着朝廷正好选宗女和蕃奚族,我怎么会替你冒那样的风险?如今你倒是当上了美官,可那个小贱人竟然踩到我的头上来了,她的人竟在西市争抢我看上的产业!”

“夫人……”

“什么夫人,辛景初,你别忘了现如今这些荣华富贵都是我给你的,你们辛家是个什么见鬼的家底?”蓝田县主猛地一甩袖子,气咻咻地说道,“这些年来,你婢妾可没少,我何尝说过半个字?难道你就偏对她那阿娘情有独钟?四娘已经快到了嫁人的年纪,只要能把那小贱人拉下马来,她便可封做公主,安享荣宠,那小贱人就该灰溜溜被人赶回来!”

辛景初只觉得胸口又闷又痛,可在妻子面前俯首帖耳惯了,他只能按捺了又按捺,这才低声下气地说道:“可这毕竟事关朝廷的脸面,更何况她去年立下功勋,圣人屡次嘉奖,怎可能轻而易举……”

“有什么不可能!”蓝田县主重重冷笑一声,转身便委实不客气地到主位上坐了下来,口气中满是轻蔑不屑,“她是什么货色?一介卑微庶女,书不曾读过多少,世面更不曾见过多少,哪里来的什么见识?听说是那杜士仪为她极力美言,天知道是不是两人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那杜士仪看似风光,可惹的人可也不少,先有王大将军,再有苗家。苗延嗣如今正是张嘉贞面前最得用的人,我送给这样的机会,他会不好好把握?再者,我已经让人去四下里散布消息,到时候众口铄金,看她还能风光多久!”

“这……如此朝廷大事,夫人不可儿戏!”辛景初没想到妻子竟然敢打那些政事堂大人物的主意,一时间心里直冒寒气,慌忙上前阻拦道,“此事得从长计议,就算你想让四娘嫁得好,也未必只有奚王,那是多远的地方,这辈子都兴许回不来!”

“住口!”蓝田县主猛地在坐具扶手上重重一拍,见辛景初噤若寒蝉,她这才低声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个小贱人能做到的事情,四娘是我嫡亲的女儿,她又怎会做不到?倘若当初祖父不曾……我兴许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哼,此事你不用再多说了,我说话算话!总之你也想想办法,当初选宗女的时候那一茬能够混过去最好,再不成推到那小贱人的阿娘头上!”

再不成我就推在你身上!

眼见蓝田县主撂下这话便站起身扬长而去,辛景初只觉得不但满口发苦,而且满心发苦。事情若是真的捅出去闹大发了,当初他们冒庶为嫡,这难道就不是大罪一桩?妻子真以为邠王之女的名头就那么好用,足以反转乾坤为所欲为?

当这一日傍晚,赤毕匆匆回到宣阳坊杜士仪私宅的时候,便被刘墨截了下来:“赤毕大兄,你怎么才回来,郎君有急事找你!”

“嗯?我这就去!”

赤毕微微一愣,想起杜士仪明知道自己和固安公主那几个从者去了西市,他连忙赶去了书斋。在门前通报了一声,他便进了屋里,却见杜士仪一改往日的从容,竟是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他连忙快步上了前去:“郎君有何急事吩咐?”

“今日西市中,固安公主的从者可是曾经和人相争?”

赤毕没想到自己尚未回来禀报,杜士仪竟已经知道了,愣了一愣方才连忙解释道:“郎君,并非是他们有意和人相争,而是在西市打算盘下一行铺面时,却有人故意挑衅,几乎把本来谈妥的事情给搅黄了。再加上人口出恶言,固安公主的一名从者没忍住,一时恶语相向,这才闹得几乎不可开交。只不过我设法劝解,并没有持续太久,郎君怎会这么快就知情了?”

见赤毕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杜士仪摆了摆手,先仔细询问了其中细节,以及其上去劝解的始末,最后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不是什么偶发事故,而是有人故意挑起的事端。赤毕,你觉得,别人可知道你是杜家的人?”

这一点赤毕此前倒没注意,可此刻细细一思量,他便发现出了几分端倪,当即点了点头:“郎君一提醒,我也觉得,应该有人认出了我。而且,据我事后打探,仿佛是固安公主娘家辛家的人,可倘若如此,他们为何……”

“公主是庶生。”

这寥寥几个字就足以道明一切利害。赤毕一时倒吸一口凉气,下一刻不禁本能地问道:“倘若如此,蓝田县主和辛景初必然不会不知情。他们如今这般把事情闹大,就不怕把自己牵连进去?”

“有些人利欲熏心的时候,未必想得清楚这些。只怕还以为凭自己一己之力,能够做出什么翻天的事情来。”杜士仪深知固安公主并不想长留奚族,对于长安则是朝思暮想,可他更知道,她必然不会愿意一无所有地狼狈回到长安。因而,反反复复斟酌了之后,他便开口说道,“既如此,这样,我写一封亲笔信,你在那几个从者中挑一个稳妥的人尽快将信送去奚王牙帐给固安公主。”

“是。”

“另外,那几个从者都是固安公主精挑细选,你把事情原委对他们挑明,西市那边的事情暂停。不要再以公主的名义在长安城中做什么举动,免得被人有机可趁。这样,最好只留两人于此,其他人都让他们先回奚王牙帐。当此时刻,人多扎眼。”

“好,我这就去办!”

等到赤毕匆匆离开,杜士仪这才坐下来思量。可不等多久,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杜十三娘的声音:“阿兄,我可能进来?”

“进来吧!”

进门的杜十三娘见杜士仪盘膝坐在主位上,面上虽然含笑,可还能看出几分忧心忡忡,她便亲自将刚刚从厨下拿来的银耳羹放在了案上,轻轻咬了咬嘴唇便开口问道:“阿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有需要我帮忙之处?我回来也有几天了,不如明日便去一趟金仙观或是玉真观?”

“你呀……这心意阿兄我领了!”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见杜十三娘仿佛有些失望,他便示意她坐近些,把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对她说了,见她先是瞠目结舌,旋即义愤填膺,他便一摊手道,“所以,这一回别人显然也盯上了我。既然如此,让你出面不啻是让人摸清了我在打什么主意,你只管还是按照从前那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就行了。阿兄将来有的是要你帮忙的时候,不急在这一时。”

“这么说赤毕他们也被人盯上了,那阿兄是要……”

“赤毕他们几个都是大风大雨中过来的,真要摆脱人盯梢轻而易举。但为了不打草惊蛇,这次就暂时不用他们了。”杜士仪说着便扬了扬眉,随即笑呵呵地说道,“我会让岳娘子送一封信去金仙观,毕竟,纸里包不住火,要想治标容易,要想治本却难,先打动两位贵主,接下来的事情兴许就容易得多。对了……”

杜士仪扳着手指头算了一算,随即抬起头道:“如今已经是九月末,再有一个多月,就应该是二十七个月丧服已满,崔家上下就要除服了。届时会有禫祭,我如今官任万年尉,届时恐怕是不能赶去了,只能你代替我走一趟。顺便帮我看看,崔十一那家伙可有好好习文练武。”

说到崔俭玄,杜十三娘只觉得眼前浮现出那一张比女子更秀气的面庞,不禁抿嘴一笑:“从前的崔郎君没那么好的耐性长性,现在历经大变,应该已经长进啦,阿兄可别把人看扁了。”

“哦?你觉得他必有长进?”见杜十三娘想也不想便重重点头,杜士仪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异样,旋即飞快遮掩了起来。崔俭玄口口声声说要做他妹夫,他总觉得不过是那小子胡诌,可如今再想想,自家妹妹真正知之甚深的男子,恐怕也就是草堂那些师兄弟们,相比冷得像冰块的裴宁……

杜士仪忍不住自己先打了个寒噤,随即第一次认认真真考虑起了崔俭玄为妹婿的可能性,最后方才打定了主意。要真的是郎有情妾有意,那也不妨坐看事情水到渠成,可在此之前,他先得看看崔俭玄现在是什么样子!

第281章 冲撞

清风习习的夜晚,清幽的金仙观中自然让人觉得更加凉爽。坐在月下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那一卷琴谱,王容心里却在思量着昨日回家见父兄的情景。她在道观中固然觉得逍遥自在,但父亲王元宝却总觉得对不住她,两个兄长就更不用说了。然而,出门的时候她瞧见两个同样相送出来的嫂子满脸如释重负的样子,她心中更清楚,若非因为碍于父兄,她们恨不得自己永远不要回去的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喃喃自语了一句,她突然只听得耳畔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声音,抬头一看,她就只见一个人影从高处飘然而落。倘若是第一次,她只怕非得惊呼出声不可,然眼下见得多了,她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丢下书站起身来:“岳娘子来了?这大晚上的宵禁时分,你也太艺高人胆大了!”

“若不是晚上,如何能和王娘子共赏月光?只怕杜郎君羡慕我都来不及。”

岳五娘满不在乎地扯下包着头脸的黑巾,任由秀发随风飘拂,等到了王容面前,一身黑衣的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随随便便交给了王容,这才在对方刚刚坐着的那一方地席上抱膝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天上那一轮残月以及漫天星光,丝毫没注意王容已经径直拿着信回房掌灯去看了。而端着茶盘给主人送茶点来的白姜远远只看见一个黑影在屋子门口,最初还没在意,待到近前看见那一身黑衣却是吓了一跳,总算最近已经受惊受多了,只余下了一声嗔怒的岳娘子。

“真不怪我,谁让杜郎君心急,非要让我尽早送信过来,那我也就懒得隔夜,直接就赶在暮鼓之前进了辅兴坊,又等到宵禁过后才翻墙进来。”

“岳娘子……你也太……”白姜实在找不出来形容词,只能把茶盘在岳五娘身边搁下了,这才轻声嘀咕道,“我家娘子就够特立独行了,岳娘子你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正大唐自开国以来就是奇女子众多,先有平阳公主和红拂女,再有天后和上官昭容太平公主,至于我这等微不足道的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岳五娘耸了耸肩,这才笑吟吟地说道,“要不是你家娘子亦是不同凡俗,我也不会帮着牵线搭桥不是么?只要杜郎君喜欢就好啦,特立独行又不是坏事。”

“岳娘子!”看完信出来的王容正好听见这后面半截话,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可心中也不得不承认,倘若不是岳五娘促成飞龙阁上之约,兴许也未必会有如今她这避居世外的日子。见岳五娘回头看了她一眼便不说话了,她打了个手势让白姜去外头守着,旋即方才紧挨着岳五娘之侧坐下,轻声说道,“杜郎君今日的信中托了我一件事,但有些细节,我却还想问岳娘子。岳娘子可还记得去年从幽州去奚王牙帐时,相处颇多的固安公主?”

“咦?”岳五娘登时愣住了,片刻之后立刻挑了挑眉道,“可是有人挑那位贵主的事?我随着师傅周游北地,各式各样的大家闺秀金枝玉叶也见多了,可还是第一次得见那位贵主一样风姿的人。男人都希望女人蒲苇韧如丝,可那位贵主更多了几分刚如铁,坚如玉,让人不得不敬服。”

王容固然听杜士仪提过当初和固安公主的那些情谊来由,但毕竟那时难得相处一会儿,不可能一直围绕这个话题,而此刻岳五娘却能够整晚上都耗在这里,再加上既然事关此节,当然事无巨细。当王容听得固安公主曾经亲手堕下了腹中胎儿之后,更不顾病体一路远行到幽州,她忍不住为之动容。

“即将为人母却不得不下此决断……这位贵主果然能谋能断。”

此后应对内乱危机的那些事,王容大多都从杜士仪那儿听说了,这会儿细细沉吟,她想着如何按照杜士仪信上的托付,先让金仙公主玉真公主能够注意到此事,一时间不禁有些踌躇。这时候,她便只听岳五娘开口说道:“倘使这件事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还请王娘子尽管开口。我平生很少服人,师傅算一个,杜郎君也算一个,而固安公主,却又是一个!毕竟,当初那一路都是我陪侍在侧,固安公主言行举止,我无不尽知。”

“那好,其实,事情起因,据杜郎君说,是这般……”

夜色之中,那一袭道装和那一袭夜行黑衣在月色之下交相辉映,分明是格格不入的行头,却又显得格外和谐。

尽管出家为女冠,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却比其他嫁人的公主进宫更多。兼且李隆基崇玄信道,她们二人便顺理成章地帮着编修《开元道藏》等等各色道家典籍,如今司马承祯奉诏进京,她们这样的金枝玉叶也常常在侧执弟子礼听讲。这一日又是两人同车入宫之际,车在春明大街上走时,突然就只听前方叫嚷阵阵,就在玉真公主眉头紧蹙大为恼怒之时,外间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卫士惊惶的声音。

“二位贵主请坐稳了,前方有奔马突然受惊往这边冲了过来,我等立时……”

这一句话尚未说完,玉真公主就听到前方叱喝连连,那声音中竟是透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慌乱。情知事情不妙,她连忙一把拉起了旁边的窗帘,就这么探出头去。这一看不打紧,眼见得一匹马仿佛是发疯似的径直往这边厢风驰电掣而来,前方护卫虽则拔剑组成人墙上前挡格,还有人眼疾手快拉弓搭箭射了出去,可面对这样猝不及防的突发事件,一箭箭全都落空,而人墙亦是眼看就要遭那匹疯马践踏。

说时迟那时快,就只听不远处一声娇叱,一个人影犹如闪电一般纵马疾冲了过来,总算追上那疯马并驾前驱时,却是一腾一跃便落在了那匹疯马背上。见那匹疯马昂然长嘶怒而以后蹄高高立了起来,饶是玉真公主从小就大胆,这会儿也忍不住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敢看那排血肉之躯的人墙遭受冲击的惨状,更不敢看马背上的人是否会被掀落。

然而,顷刻之间,她就只听得耳畔传来了一阵海啸似的欢呼,待睁开眼睛时,她便发现那匹刚刚还威风凛凛昂首直立的疯马已经不见了,而前方人墙虽是被冲得散开了来,但显见没有遭受太大损伤。大吃一惊的她再也顾不得这是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拉开前头的车帘,就这么径直站起身来探出了身子去。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一匹在牛车前几步远处横卧倒毙的疯马,还有那疯马旁边,那个从容而立的年轻少女。不等她发问,同样回过神来的金仙公主亦是出现在了她的身侧,眯着眼睛一端详便又惊又喜地叫道:“可是公孙大家弟子岳五娘么?”

岳五娘这才转过身来,就这么拿着手中犹带着一丝血迹的短剑,欣然行礼道:“见过二位贵主。”

“之前就听说你进宫去探你师傅,却没想到如今还在京城。”玉真公主轻轻舒了一口气,见岳五娘执剑而立那种绝世风姿,想到宫中饮宴上剑器舞时,公孙大娘但使剑器在手,亦是这般让人目弛神摇地风范,饶是她身为顶尖的金枝玉叶,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殷羡。此时此刻,她便笑着说道,“今日真是多亏了你,如今我和阿姊要进宫,你可愿意陪侍一程么?顺路也好进宫再看看你师傅。”

“这……也好,那就多谢贵主了!”

岳五娘大大方方答应了,心中却是狂跳不止。她向王容问明了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进宫的时间路线,稍稍使了点手段把辛家那个齐管事叫到了东市,又撺掇人与其谈生意,继而在东市的南中门相争了一场,原只是打算让那两位路过此处时看一幕戏,谁知道那个见鬼的白痴竟是异常跋扈,一言不合竟然马鞭抽人泄愤,结果厮打之际,一鞭子刚好抽在坐骑的眼睛上,那坐骑发疯踢飞了人后立时失控,若非她就在附近看热闹,阻止及时,否则险些闯出弥天大祸!

她一面暗自庆幸,一面让那些的卫士将那匹力竭的奔马给拖了走,随即方才从人群中牵回了自己的马,上马随侍在牛车之侧。

而刚刚大街上这一幕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岳五娘却在一群男人都应对不及的情况下突然出手制服疯马,继而又得玉真金仙两位公主道破身份,一时间,道路两侧的围观人群不禁惊叹连连议论纷纷,因徒及师,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想念进宫之后便再难得一见的公孙大娘。

在宫中逗留半日,再次得以见到师傅,对于岳五娘来说是意外之喜,而更让她心中畅快的是,兴许是因为那两位贵主的从人口耳相传,来来往往的宦官和宫人,在看向她的目光之中都多了几分敬畏和顺服,而不再是从前的殷羡和敌意,这也让她走在宫中的脚步松快了许多。等到她又相随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出宫之后,果然金仙公主以答谢为名,盛情相邀了她到玉真观中盘桓几日。

女冠并不忌荤腥,金仙公主一句话,一张张摆满了珍馐佳肴的食案便送了过来。而同样被金仙公主硬拉了来的玉真公主说到刚刚那惊马之变,忍不住心有余悸地说道:“这还真的是无妄之灾,若非有岳娘子这般巾帼英豪,恐怕我和阿姊就不止是一场惊吓了。对了,是谁家的马?”

一旁的霍清见玉真公主问着就朝自己看了过来,当即低头垂首说道:“卫士查问过,说是胜业坊辛家的马。”

“辛家?”对这个不甚熟悉的名字,玉真公主顿时有些疑惑。

主人既不记得这名字,霍清少不得再补充了一句:“就是蓝田县主家的马。”

第282章 一箭双雕

蓝田县主?

唐制,皇帝的姑姑为大长公主,姊妹为长公主,女儿为公主,而皇太子之女封郡主,亲王之女封县主,凡此共五等。然而大长公主长公主和公主,官场民间均呼之为贵主,久而久之一个长字也就很少有人挂在嘴边。至于人数众多的县主,则是除非掌管宗正寺的皇族长辈,否则谁也记不住。此时此刻,尽管霍清解说是蓝田县主,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相视一眼,却仍然不知道是哪家的。

“是邠王家的四娘子,封了蓝田县主。”

“原来是邠哥家的女儿!”

金仙公主登时恍然大悟。尽管邠王李守礼并非李隆基的嫡亲兄弟,但却是已故章怀太子李贤唯一的儿子,早年间曾经和睿宗皇帝同时被禁宫中,直到中宗即位方才封嗣雍王,之后又改封邠王,如今已经五十有余,却仍然多嬖宠,膝下儿子女儿整整六十多个,谁都记不住。唯一知道的是,邠王那些儿子没一个成器的,女儿也都往往养面首会情人荤素不忌,甚至与和尚道士私通的也有,算是宗室之中的笑谈了。

玉真公主作为如今公主之中最得圣眷的人,自然看不上蓝田县主这么一个名声不好的侄女,当即冷笑了一声:“邠哥家的儿子女儿素来都是最最随心所欲胡作非为的,既是他家女儿放纵了奔马在街上横冲直撞,倒是不奇怪!幸好今天是遇到了岳娘子路过,否则真不知道会闯出怎样的大祸来!”

而金仙公主却心细些,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我记得之前和蕃奚王的,便是辛家的女儿,封了固安公主,似乎是蓝田县主的女儿?”

霍清一直为玉真公主打理外务,此刻连忙含笑解说道:“贵主记得没错,固安公主正是蓝田县主的女儿。当时奚族新附,请婚公主,谁家都不愿意让自家女儿嫁去那么远的地方,更何况奚人横蛮,和幽州军常有交战。结果蓝田县主的丈夫辛景初家有适龄千金,便选至宫中教习礼仪后,册封公主嫁去了奚族,如今已经有四五年了。去年不是还因为奚族内乱平定,圣人褒奖了那位固安公主?”

玉真公主突然插口问道:“那这蓝田县主风评如何?”

“这……”事涉宗室贵女,霍清顿时有些踌躇,直到玉真公主若无其事地示意她尽管说,她这才轻笑道,“听说蓝田县主悍妒跋扈,辛景初不敢有丝毫违逆,而她在外也颇有两处别院,据说时常有男子出入,辛景初不敢多问。”

“竟然有这样的事!”岳五娘顿时柳眉倒竖,举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后,这才眯着眼睛说道,“固安公主在奚地何等巾帼英豪,想不到竟出自这等之家,实在不可思议!那时候若非她那一箭,兴许奚族还要乱上一阵,没想到母亲竟是那样的妇人……”

“岳娘子识得固安公主?”霍清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露出了好奇之色,便代替她们俩问了一句。

“是去年和杜郎君由幽州去奚地时遇上的。”

岳五娘也爽快,当下便把当时在奚王牙帐中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她本就是亲历者,再加上为了追求效果,王容特意替她润饰了某些细节,使得更显惊心动魄。饶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也曾经历过整整三次宫变,也不禁为之屏息,最后都是惊叹不已。玉真公主更是笑道:“我之前只是在她进宫习练礼仪时远远见过两次,只觉得是安静沉稳,却没有想到竟然有这样的胆色,难怪阿兄连番赏赐!邠王一脉竟然能生出这样的女儿,确实不可思议!”

金仙公主亦是颔首道:“确是扬了我大唐的名声!对了,霍清,那匹蓝田县主家的疯马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前二位贵主进宫之后,蓝田县主家中曾经派人在宫门前等候赔罪,说那匹马平素温驯,不知道为何却突然发狂伤人,还备了厚礼送到了玉真观来。”霍清见玉真公主满脸不屑,便又深深躬身道,“婢子因二位贵主受惊,特意让人去打探过,原来,蓝田县主在东市有两家产业,今日那马匹是她家中从者骑着从东市出来的。而且……”她顿了一顿,最终还是如实说道,“据说骑马的那人喝过不少酒,又因与人相争而在火头上,许是因为如此,这才会在回程时控制不住马,冲撞了二位贵主车驾。”

“赔罪?厚礼?别说她家从者,就是她也不过是我和阿姊的晚辈,这等大事竟然不亲自前来赔礼,而是派了人来,她以为她是何等尊贵的金枝玉叶!”玉真公主登时勃然大怒,玉手在食案上猛然一拍,怒声喝道,“把礼物给我扔出去,告诉辛家的人,此事我已经回禀了阿兄,须不是她为所欲为!”

“是,婢子明白了。”

霍清跟着玉真公主多年,深知她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再加上今次一遭险些酿成大祸,她自也希望给这个父亲不管事的蓝田县主一个大教训。等到她答应一声离去之后,金仙公主见玉真公主满脸的愠怒,有心活跃一下气氛,便含笑询问岳五娘可有剑舞新曲,岳五娘闻弦歌知雅意,当即站起身来笑道:“虽则我除却当年在奚地露过一手,就再不曾演过剑舞,但二位贵主既是想看,我就献丑了!”

没有乐曲,只有双剑飞舞,但看惯了宫中剑器舞,甚至公孙大娘剑器舞的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却又从岳五娘这迅疾如奔雷的剑器舞中,看出了几分不同于套路的韵味。静若处子,动若脱兔,那动静转换之间的美感和力度,让不通武艺的两人叹为观止,再加上此刻只得她们二人,却比那大庭广众丝竹管弦伴奏之下的剑器舞更多几分自由,见岳五娘舞到酣处,突然喝了一声酒来,玉真公主一愣之下,福至心灵地拿起食案上一只小酒碗,信手冲着那一团银光之中的人影泼了过去,却只见水滴四溅,待到岳五娘收势而立时,身上衣裳干爽依旧,只有剑尖上有一滴滴的酒液落下。

“真是好技艺,难怪能震慑那些奚人!杜十九郎难道不曾上奏阿兄,给你请赏?”

“但得二位贵主和固安公主这样的贵人能赏得剑舞之妙,我就心满意足了,请赏二字断然不敢当。再说想当初我离宫之日,圣人曾经赐过金了。”岳五娘说着便深深行礼道,“说起来我在京城也已经逗留了一段时日,明日便打算出京,如今趁此机会,向二位贵主辞行了!”

金仙公主深知公孙大娘当众许下不嫁人的誓言,岳五娘也曾说过最擅长飞剑取人咽喉,以至于京城权贵公卿不敢打主意,此刻她听到对方要走,心里哪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想到今日自己姊妹二人得人援手之恩,她连忙对身旁的近身侍婢打了个手势,等人出去之后不消一会儿捧了一个匣子进来,她方才含笑说道:“这匣子中是一些首饰,还请岳娘子不要推辞,你要出外,就是换盘缠也用得上。”

岳五娘微微一犹豫,见玉真公主也含笑示意自己收下,她就大大方方接过了那匣子道:“那我就谢过二位贵主厚赐了。”

直到出了玉真观上马,由辅兴坊南门出去之后,在满京城绕了一个大圈子,不但自己换了行头,又给马匹做了伪装后回到宣阳坊杜宅,岳五娘方才径直拿着匣子直奔杜士仪的书斋,一进门就亮了亮手中的东西:“今天还真的是没白跑,看我的收获。”

杜士仪几天不见岳五娘,正嘀咕是她又突然去无踪了,还是王容对她有什么托付,今日却听说了她在春明大街上拦下奔马的事,无巧不巧,那奔马竟还是蓝田县主家的!此刻见她手中那个雕漆匣子精致小巧,他便挑眉问道:“是二位贵主所赐?”

“因是在金仙观,全都是金仙公主所赐。”岳五娘兴致勃勃地拿到杜士仪面前的书案上,又打开了盖子。杜士仪随眼一看,却见里头赫然珠光宝气。有花钗、宝钿、玉簪、步摇、金钏……林林总总一匣子东西,全都是簇新没用过的,价值不下三五百贯,差不多相当于他一年的俸禄。

岳五娘亦是惊叹道:“好多!只可惜就是不好出手!若非她告诉我二位贵主入宫的时间,我也不会蹑准了辛家那家伙,演了这么一场好戏!”

杜士仪想起旁人形容给自己听时的惊险刺激,不禁心有余悸:“你还说……此事也未免太冒险了!万一你那时候制不住那匹奔马怎么办?”

“谁知道会遇到那么惊险?我不过是想设计他当众出丑被二位贵主瞧见,谁知道他喝醉了酒耀武扬威拿着马鞭发威,结果一鞭子抽在自己的马眼睛上,否则那马怎么会发疯!玉真金仙二位公主又和我没仇没怨的,我就算有算计,也不至于让她俩犯险!”岳五娘恼怒地一瞪眼,见杜士仪恍然大悟后连忙赔罪,她方才笑吟吟地说道,“那位蓝田县主正在长安城外的别院会情人,结果却没赶上第一时刻去向两位贵主赔礼。而这点时间里头,足够二位贵主派人查清楚辛家那从者在西市和固安公主的人相争的事了!”

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了杜十三娘的声音:“阿兄,玉真观中命人来传话,道是二位贵主请你前去相见,有事相询。”

“果然来了。”杜士仪当下便站起身来,对岳五娘嘱咐道,“你这两天别再四处乱跑,毕竟人人都知道你是离了长安的人!”

第283章 袖手观狗吠

政事堂本在门下省,中宗时移到了中书省,因而近些年来,中书令之位更重于侍中,便是由此而来。政事堂中设吏、枢机、兵、户、刑礼五房,尽管供事其中的多半是流外的吏员,但手掌机要,地位却是非比寻常,较之尚书省六部的令史却还要更胜一筹。如今政事堂中总共两位宰相,源乾曜大多数时候都在门下省,议事方才过来,张嘉贞一人坐镇发号施令,对于此前在外官任上耽搁多年的他来说,可以说是风光无限。即便在京兆府试一事上头稍稍坠了些声势,可终究并没有动根本。

此时此刻,他便是召了自己一手提拔下来的四大干将,沉默良久方才轻声说道:“姚崇死了。”

尽管此前姚崇突发重疾的事已经禀告了天子,朝中重臣多半已经知情,然而当这位一代名相的死讯真正从东都洛阳传来,无论苗延嗣还是员嘉静等人,全都觉得震惊非常。毕竟,姚崇去东都是为了天子明年巡幸,不想却最终撒手人寰,这生死还真的是智者难料。足足好一阵子,却是苗延嗣先开口问道:“这么说,并州张使君重新入朝拜相,应是再无阻碍?”

每当听到并州张使君这个名字,张嘉贞总觉得仿佛在说从前的自己,此刻更是心情烦躁。然而,此刻他不能在下属面前乱了方寸,当即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道:“圣人几次提到过张说建下大功,需得酬功嘉奖,再加上他与圣人又有当年藩邸旧情,拜相应是无疑。只张说此人……”

张嘉贞想说张说性情刚愎不能容人,可话到嘴边想到这是政事堂不是自己的私宅,他总算是收敛了一些。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便淡淡地说道:“只看他回京之后官拜何职了。幸好王晙自己太过自负,郭知运给他使了那样一个大绊子,否则此番就不是张说一人,而是连同王晙一道!好了,先不提这些,近来宇文融检括逃户,几度入紫宸殿面圣,圣人对他嘉赏有加。我真是看走眼了,那样一个年岁不小却在仕途蹉跎多年的家伙,竟然在财计上有那样的本事,源乾曜固然年纪大了,眼光却如此犀利!”

“源翁只是为京兆尹任上方才碰到了这等人才而已,倘若相国有源翁那样的机会,必然也能举荐贤才。”苗延嗣知道张嘉贞不是真的赞源乾曜,而是懊恼这样的大事让源乾曜占先,不动声色劝解了一句,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呈送了上去,“说起来,今天得了一篇奇文,故而想让相国瞧瞧。”

“哦?”张嘉贞接过之后展开一看,顿时愣住了。他面色微妙地递给吕太一,而这位中书舍人看过之后同样面色微变,等崔训员嘉静四人递过一圈后又回到了苗延嗣手中,张嘉贞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这蓝田县主难道真以为身为宗室便能让圣人什么都听她的?就算固安公主并非辛景初嫡女,那她身为嫡母,当初便和辛景初一样有冒婚之罪,岂是失察两个字能够蒙混过去的?还想让自己的女儿册封公主嫁给奚王李鲁苏,她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过一无知妇人。”吕太一哂然一笑,对苗延嗣呈递这种乱七八糟的奏疏给张嘉贞很有些不以为然,“既已册封,便是木已成舟。再说固安公主去岁安抚奚族有功,陛下也嘉赏有加,倘若如今此事传扬开来,那于陛下亦是圣德有损,更何况番邦必以为笑柄。”

“话不是这么说,须知陛下赏赐固安公主,是因为她在奏疏上如此陈情,而奉旨观风北地的杜士仪也这般上奏。”一提到这个名字,苗延嗣心中便不知不觉压着一团火。然而,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他已经这样把话说到了点子上,张嘉贞却是眉头一皱,继而竟踌躇了起来。觉察到张嘉贞是因为前时碰到那样一个大钉子,未必再愿意因为杜士仪这么个小字辈再生枝节,咬了咬牙的他正想再添两句要紧话,却只听门前一个令史轻轻咳嗽了一声。

“相国,宫中传讯,令中书拟旨,赏赐玉真金仙二位公主绢二百匹。”

这赏赐诸王贵主的事是常有的,然而如今并非时令节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喜庆,突然有这样的旨令,张嘉贞登时大为奇怪,当即出声让人进来。然而,等到那令史进得门来恭恭敬敬解说,之前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进宫时在春明大街上险些为蓝田县主家疯马所伤,他想起刚刚所议之事,面色顿时变得异常古怪。他没有在那令史面前流露什么,打发了人出去之后,便沉声说道:“蓝田县主闯了这样的祸,她所言之事圣人断然不会理会。这事情不用去管了,宗室之事自有宗正寺,我这个宰相何必越俎代庖!圣人明年又要巡幸洛阳,还是先把此事预备好更为要紧。”

等到众人散去之际,张嘉贞方才留下苗延嗣道:“杜十九郎固然年少得志,然则万年尉虽高,终究不比近臣,你不用过多惦记他,以免源乾曜借他生事!”

苗延嗣想到前时源乾曜借题发挥,顿时心中大凛。果然,张嘉贞又轻声加了一句:“姜皎家的老四,当年就在万年县试时为杜十九郎递过话。源乾曜能够为相,姜皎的举荐之功可是非同小可!总之,如今张说即将回朝,不要节外生枝。”

张嘉贞决定袖手不管蓝田县主的事,苗延嗣虽然得了蓝田县主请托,私心也想借此牵构杜士仪,但也不得不就此罢手。于是,当蓝田县主得知从者闯祸的事,匆匆从城外别院赶回了胜业坊的辛宅,已经是事发两三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见丈夫辛景初唯唯诺诺在门前迎接,她恨不得用鞭子狠狠给这没用的家伙一顿,忍了又忍方才紧握了拳头,随即便恼火地喝问道:“那个该死的家伙呢?”

“县主饶命,小人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