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赐婚

尽管心下犹如有蚂蚁在爬似的直痒痒,但杜士仪还是勉强按捺住了心绪,直到和姜度继续对酌,最终把这个酩酊大醉的家伙给送出了尚善坊,他这才带着从者疾驰回观德坊私宅。他刚刚在门口下马,赤毕就笑吟吟地迎了上前道:“恭喜郎君,贺喜郎君!”

有人这么带了一个头,其他留守在家中的从者自然齐齐拥了上来,口中无不是恭贺的话。面对这样的情景,杜士仪只觉得狂喜到有些微微晕眩。

而赤毕显然知道这种时候卖关子是会被记恨一辈子的,当即高声说道:“宫中刚刚高将军派人来知会,说是陛下今日于陶光园中召见司马宗主并宁王王妃二位贵主等人,因见金仙贵主的弟子玉曜娘子蕙质兰心,丽质天成,司马宗主又言说八字与郎君相合,因此御赐姻缘,择吉日完婚,制书大约也快了!”

观德坊由于距离洛阳宫的距离极近,因而住在这里的不是朝廷官员,就是在三省六部供职的那些不入流小吏。此刻赤毕这大嗓门一嚷嚷,左邻右舍不少人家都有人探出脑袋来张望。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的,当即拔腿回去知会了主人。而杜士仪被人簇拥着进了家门之后,眼见得陈宝儿有些腼腆地站在书斋门口,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贺喜的话是好,他就走上前去,伸手在小家伙的肩膀上轻轻一搭。

“杜师,师娘这是……很快就要嫁进门了?”

“是啊,这家里很快就要有一位主妇了!你以后也能名正言顺叫一声师娘了。”

杜士仪环顾着这座买下已经有五六年的宅子,第一次觉得往日一个人住还嫌大的地方,如今却略小了些。即便这婚事他已经决定在长安办,那边的宅子比这里宽敞,可倘若李隆基这位大唐天子还是隔三差五长安洛阳两京来回折腾,洛阳这边总是要回来的。而且等王容嫁了进门,料想很快就会有儿女,到了那时候,这里不但会热闹起来,也会拥挤起来,到了那时候,再换宅子就更仓促了。哪怕要想方设法谋外任,两京之地,他也总是要回来的。

想着想着,他便转过身招手把赤毕叫了上前:“回头你去看看,洛阳城内可有什么人要出手住宅。只要环境和屋子合适,稍贵一些不要紧。”

赤毕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一声,眼见得杜士仪带着陈宝儿进了书斋,他方才转过身来,对那些喜笑颜开的同伴挤了挤眼睛道:“刚刚贺喜贺过了,这会儿都矜持些,左邻右舍若有来问的,记得把应该给的答案给他们,千万别啰嗦太多有的没的!”

“大兄就放心吧,我们当然知道该怎么说!”

刘墨第一个笑着接了口,等到散去之后,他信步往外走,才一出大门,果然就看见隔壁一家有一个脑袋猛然一缩,不多时就有另一个衣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出来,却是直奔了他面前:“刘管事,刚刚听动静,仿佛说是陛下给杜侍御赐了婚?”

“哎,可不是如此。”刘墨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叹了一口气,“要说我家郎君才德兼备,政绩斐然,可这婚事却因为司马宗主的那么一句批语,一下子耽误了这么多年,一转眼就已经二十有四了。如今总算是有陛下赐婚,司马宗主点头,所择又是郎君从前见过的玉曜娘子,总好过盲婚哑嫁!所以,刚刚郎君乍一听说便额手称庆,咱们也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这位玉曜娘子……”别家或许还在打听那位玉曜娘子究竟出自何家,这位中年管事却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刚刚听得消息后一思量便已经想了起来。这会儿只停顿了片刻,他就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可这位玉曜娘子听说是长安王元宝之女,虽则其父乃是关中首富,祖上也是衣冠户,可两代人都没有出仕为官,如今操持的又是商贾之业,杜郎君以此等女子为正妻,难不成……”

“旁人说道就说道吧,对于我们来说,家中有了主妇,日后郎君也不用那么操劳。再者,终究是陛下赐婚。”

此话一出,那中年管事登时哑然,甚至暗悔自己把话说得太快了。既然是天子赐婚,那么,不管里头有怎样的内情,哪里还轮得到外人置喙?

洛阳宫中的这个消息,并不止由高力士第一时间转达到了杜宅,而是随着宁王宁王妃,嗣韩王妃杜氏,楚国夫人杨氏,再加上天子派人知会了中书省拟诏,一时散布到了洛阳城中各处。有的人听了付之一笑浑然不在意,也有的嗤之以鼻,更有的恼火之极,恨不得拿什么东西来砸了泄愤。这其中,便有生性刚直到几乎有些刚愎的杜暹。

杜暹去年中召入朝中,拜黄门侍郎兼平章事,素来是一个对于礼教一丝不苟到几乎严苛的人物。所以,对于这匪夷所思的赐婚,他简直是觉得不可理喻,荒谬绝顶。堂堂一个御史台从七品上的侍御史,居然要赐婚一个商贾之女?无论王元宝是否太原王氏旁支,也不管祖上是否衣冠户,如今始终是在从事商贾贱业,这消息传出去岂不是要让那些番邦笑掉大牙?

杜暹当初仅仅因为和亲突骑施的十姓可汗阿史那氏之女交河公主派牙官到安西牧马,宣了公主教书,就大怒到杖责牙官,任凭所有马匹两千余活活被雪冻死,以至于他接到朝廷诏命回来拜相,突骑施可汗苏禄闻讯为之大怒攻打安西四镇,一度安西四镇的人畜储积被一抢而空,唯有安西一镇尚存。还是苏禄听到他拜相的消息才稍稍按捺了怒气,收兵上表请朝贡,可见这一怒之下牵连多少人。而他如今这一怒之下,当即气急败坏地直冲侍中源乾曜的直房。

“源翁,这李元纮未免也太离谱了,此等制书竟然也敢这么按命草拟!如今既然从门下省过,我意在封还!”

源乾曜对于宫中的事也是消息灵通,因而业已得知了这么一桩匪夷所思的赐婚。只不过他更明白什么时候该缄默,什么时候该出声。这会儿见独显一脸的义愤填膺,他就咳嗽了一声道:“杜侍郎,你这话固然有些道理,但今日这桩赐婚尘埃落定的时候,陛下惠妃以及二位贵主并宁王宁王妃全都在场,难不成这许多人都不知道事情轻重?陛下既然许婚,那王氏女必然有出众之处,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上书封还,你让人怎么看你黄门侍郎?”

杜暹拜相之后,源乾曜就更加不哼不哈很少做声了,因而往日他做什么也就是例行的知会一声,并不指望源乾曜支持或是反对。此刻源乾曜破天荒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那就是不支持他的封还,他不禁面色一黑就要反驳。

可是,还不等他继续开口说什么,源乾曜竟是站起身来直面于他。即便比他年迈,但源乾曜身量比他这个当过安西大都护的还要高,这常常眯缝的双目睁开,竟是流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威势。

“杜侍郎,这种喜事是难得的,你要封还,大可择选那些真正涉及到政务人事大局的大事,挑在这种事情上发难,别人只会说你煞风景!这会儿也不早了,横竖今天无甚大事,我就先回去了……唔,杜侍御回京之后递来过帖子,我还抽不出空见他,索性今天请他过府叙叙话吧。他若有什么抱怨,回头我再请杜侍郎费心不迟。”

见源乾曜竟是就这么扬长而去,一贯没把这个上司兼前辈放在眼里的杜暹不禁愣在了当场。

而源乾曜说到做到,出了宫就让人去观德坊杜宅送帖子。等他回了位于敦化坊的宅邸之后,才在书斋中喝茶眯瞪了一会儿,就听到外头通报杜士仪来了,他少不得坐直了身体。等到人进来行礼如仪,他招手示意其到面前坐下,又遣退了侍童一流,立时关切地问道:“君礼,现在没有外人,你实话对我说,陛下这赐婚你意下如何?我也不瞒你说,杜侍郎今天还在我面前嚷嚷不合礼教,差点就要上书封还了!”

杜士仪和杜暹素不相识,对其为人性情也不了解,听源乾曜这么说,他不禁吃了一惊,想了想便索性大大方方地说道:“源相国关爱,我感激不尽。说实话,如今我已二十有四,舍妹都已经子女双全了,若是我这婚姻大事再拖着,就是她也要着恼催促。玉曜娘子我曾经打过不少交道,还救过她一次。她是金仙观主的入门弟子,性情爽利,人品亦是端方,又是陛下赐婚,岂有我可挑剔的?再说,有杜相国这样恪守礼教不以为然的,却也有不少觊觎她丰厚陪嫁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对我羡慕嫉妒恨呢!”

源乾曜被杜士仪这话说得哈哈大笑。他欣然点了点头道:“你要是觉得不好,杜暹那儿我就索性他去闹了,横竖他平日也不听我节制!既然你满意,那我就设法按住他,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到时候你成婚之日,我可一定要去讨一杯喜酒喝!对了,吉日却未定,难不成是打算回西京再操办?”

“正是,我是京兆杜陵人,而玉曜娘子也是世居长安,闻听陛下又回转长安之意,与其客居在洛阳城中办喜事,还不如回长安城中再好好操办。而且,宋开府这些年一直都是西京留守,他一直对我提点照拂,如今我这婚事若不能请了他,岂不是不够圆满?”

“哎呀,说得好,广平郡公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来参加。好好好,你且回去预备你这婚事,你的散官官阶也该随着职官动一动了!”

第516章 破碎一片“芳心”

“竟然是王元宝之女!”

如此感慨,也不知道发生在多少达官显贵皇亲国戚的宅邸中。尽管杜士仪并无爵位,父祖尽皆官位不显,五代之内最高也就是一任刺史,可架不住他自己才华横溢名声显赫,最要紧的是前途无量之外,还能用那些文人雅士趋之若鹜的风雅物事来赚钱,如今身家颇丰,哪家女郎嫁给他,上头又没有父母,将来封妻荫子几乎毫无疑问。所以,因为他一个克贵妻的名声没有下手,如今却眼看这样的如意郎君成了王元宝的佳婿,目瞪口呆的感慨自是不在少数。

“真不知道他是早有定计,还是却不过金仙玉真二位贵主的情面,抑或是他干脆就是那两位的入幕之宾,这只不过是为了遮掩!”

这是王毛仲在得知事情原委后,不无恼怒撂下的一句话。然而,柳惜明的愚蠢举动,再度断绝了他从肉体上消灭杜士仪的可能。而这么一桩婚事竟然能够经由御赐,也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别说杜士仪,就算是王元宝也沾了大光,日后那些达官显贵们若再想打人主意,却得权衡不再避讳人言,真正站在王元宝背后的那两位金枝玉叶。更不要说京兆杜氏本就是长安地头蛇,这样一门御赐的婚姻,总不能让外人欺负了自家姻亲。

但最重要的是,杜士仪根基已成。这还真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强强联合!

杜暹尽管对此桩赐婚深深不满,可源乾曜的话还是击中了他的软肋。又不是什么真的事涉家国的大事,既然是天子一高兴下令赐婚,他只能顺着这意思算了。不过,他心中仍旧暗自纳罕,娶了如此出身的妻子,杜士仪就不怕仕途上险阻重重?而他这个黄门侍郎既是偃旗息鼓,当初杜士仪在门下省当了多年左拾遗,门下省的其他人就更不会在这种喜事上煞风景了。

赐婚的制书正式下达之时,杜宅固然喜气洋洋,而王元宝也欢喜得有些懵了。他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行礼接下制书,又将其供上正堂,等到随行到洛阳来的长子王宪亲自去打赏了天使,又派人到外头放了火盆扔了好些竹节进去,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从外头传到里头,他方才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正值王宪进门,他不禁霍然起身抓住了长子,连声问道:“我真不是在做梦?”

“阿爷,是真的,这制书都已经供在正堂里了,岂还会有假?”王宪也是喜出望外。此前王元宝知情之后口风很紧,只说王容是被金仙玉真二位公主派去各名山大川祭拜,三年没见妹妹的他也唯有思念而已。此刻一想到能有杜士仪那样一个妹夫,他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我还以为幼娘真的要这么孤孤单单修一辈子的道,没想到陛下会御赐如此好姻缘!等等,阿爷,杜十九郎可不是普通人,他会不会心底不愿意?到时候他若对幼娘不好……”

“不愿意什么!”王元宝正想说他求之不得,话到嘴边方才堪堪忍住,“当初就是他把幼娘从那些奸徒手中救回来的,两人又是老相识了,怎么会不愿意?总之你别给我想那么多,把这几年我积攒下来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到时候回了长安,我要风风光光地嫁女儿!”

“哎,爹你就放心吧!”

王宪眉开眼笑地答应一声正要往外走,突然又被王元宝一口叫住。他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父亲,却见王元宝蠕动了一下嘴唇,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先去预备厚礼,我去拜见金仙公主。唉,若不是幼娘拜入她门下,早就被那些求亲的人给逼得走投无路,哪里还有如今这好姻缘?”

永丰里崔宅,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赐婚,上上下下同样是一片哗然。除却早就知道兄长心意的杜十三娘,赵国夫人是觉得匪夷所思,而崔俭玄则是瞪大了眼睛无法相信,崔五娘反倒显得最是淡定。

早在当初和王容相遇的那一次,她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几分端倪,只那时候是怀疑,如今方才知道,她的直觉果然准得无以复加。什么司马承祯批的命格,断的婚姻,天作之合是天作之合,只是他们自己先两情相许,而接下来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铺平那条婚姻大道而做的种种筹谋而已。然而,实在没想到,杜士仪那么能忍,而王容也那么能忍,一转眼就是五六年,他们竟然能耐得住那漫长的岁月。

“不行,我要去看看杜十九,他这会儿只怕不知道多郁闷呢!”

崔俭玄嚷嚷一声正要往外冲,身后突然传来了喝止声:“不许去!”

这异口同声的两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杜十三娘有些赧颜的尴尬,而崔五娘则是嘴角一挑笑了笑,随即才板着脸对转过身的崔俭玄说道:“陛下赐婚,岂是外人能够置喙的?再者,你怎么就知道杜十九郎定然不愿意,还会心中郁闷?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别胡思乱想了,你有功夫替杜十九郎去操心,还不如好好去管一管琳娘和朗儿,好歹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别老是冲动得像是孩子!”

崔俭玄还想再辩解,杜十三娘也上前拽住了他,歉意地向赵国夫人,并崔承训崔錡崔五娘这些兄弟姊妹打过招呼,就把人硬拉了回房。而赵国夫人心中感慨万千,把两个儿子遣退了回房后,她单单留下崔五娘在身边,却是许久方才不无叹息地说道:“当初太夫人还在时,想要杜十九郎为婿,十三娘为媳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如今十三娘却已经嫁入崔氏儿女双全,杜十九郎也要娶妻了。”

“阿娘,你不用想那么多,有情人终成眷属,十三娘和十一郎能够和和美美,杜十九郎能抱得佳人归,这也是上天体恤他们。”崔五娘亲热地抱着母亲的胳膊,因笑道,“就连九娘,过不了多久也会是做母亲的人了。倒是夏卿这一科制举,我听说有些不妙。”

赵国夫人本想安慰长女几句,可见她根本不接话茬,又转到了王缙的草泽自举科上,她也只能跟着转了话题。崔五娘婚姻不顺,她自然希望崔九娘这幼女能够嫁得好些,好在王缙亦是文名卓著,对崔九娘这个妻子也体贴,只仕途却起步得晚,这一科的要紧不言而喻。

“究竟有什么不妙?夏卿的策论之前也誊抄出来让我们都看过,无可挑剔,莫非还会被人黜落?”

“每科制举,所取绝不会超过五人,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即便夏卿才学再好,倘若没有慧眼识珠的伯乐,仍然可能铩羽而归……”

口中和母亲讨论着妹夫王缙的前途,崔五娘的思绪却飘开了老远。初见时以为自己是赵国夫人的杜士仪;祖母和父亲接连过世,不顾京兆府试特意赶来洛阳,安慰了崔俭玄,却又劝慰了她的杜士仪;三头及第意气风发的杜士仪;明明自己已经被贬远处,却先替杜十三娘和崔俭玄完婚的杜士仪……每一个人影仿佛都重合在了一起,叠加出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人,一个刻骨铭心似的印在她心里的人。

她不想再嫁,固然是因为第一段婚姻实在伤她太深,却也是因为没有遇到第二个能够打开她心扉的人。而第一个人的心,却早已属于了另外一个女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能够做的,不过是在远处看着他,因为她也有属于自己的亲人,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守护!

而顶着这样一桩赐婚,当杜士仪再入御史台时,能够清清楚楚地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和从前大有不同。他素来是不在乎这些,李林甫调任刑部侍郎,顶替的御史中丞是他从前没听说过的,因此随众参见过后,他发现郭荃已经回来,自然是散去之后便立刻去找人。然而,他在监察御史所在的察院直房门口和郭荃碰了个正着,后者却有些生疏地叫了一声杜侍御,便擦身而过往外走。见此情景,他不假思索地便翻身追了两步,一把扳住了对方的肩膀。

“郭兄这是何意?倘若因为什么缘由不再视我为友,尽管明说。”

郭荃知道这情景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在眼里,咬咬牙把心一横正要说话,他就只听得背后传来了杜士仪低低的声音:“你不用担心我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就不能和你这宇文融心腹有什么瓜葛。你我相交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也不怕为人所知!”

“唉,杜贤弟你真是……”郭荃无可奈何地回过头来,看了杜士仪一眼踌躇片刻,最终摇头说道,“我这监察御史当不了两天了,你的喜事恐怕也难能顾得上就得出外。杜贤弟,我就在此提早说一声恭喜吧。”

“调任去何处?”

见杜士仪问的正在点子上,郭荃虽不希望太多人看见自己和杜士仪来往密切,以至于连累了别人,但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朔州录事参军事。”

相比王翰一贬还是汝州长史,郭荃这左迁可谓是狠了,这也与其出身寒素不无关联。可听到朔州这个地方,杜士仪不禁心中一动,正想说话的时候,突然只听得不远处有人嚷嚷道:“有人告今科制举不公,李大夫请杜侍御同行!”

第517章 宰相吵架,御前和稀泥

尽管隋时便已经渐渐开科举,但大唐才是科举真正深入人心的时代。由于制度尚不完备,因而放榜之日考生质疑榜单公正性的例子比比皆是。杜士仪自己就经历过一次,此刻听闻这个消息,并不觉得有多少意外。然而,等到匆匆和郭荃约定了一个见面的时间,出去和李朝隐会合的时候,他才突然之间意识到,这一次出问题的是制举,而不是常科。

天子亲自下诏举行的制举,从重要程度来看远远胜过常科,阅卷的往往都是天子贵近,有时候甚至还会有宰相。尽管他应王缙之请,去对玉真公主言及此事的时候,确实说过今科官员不少,兴许会有所不公,但真的会闹得这么大?

“杜侍御,走吧。”

白发苍苍的李朝隐看上去老态尽显,颤颤巍巍上马的时候,杜士仪也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等到了中书省的政事堂,他方才发现今日三位宰相云集一堂,此外还有两位中书舍人,阅卷的一位秘书丞,一位吏部考功司郎中,算起来自己是官职最低的。可就是官品最低的他,却受到了全场注目礼的待遇。直到真正开始提及这一次的制科名次之争的时候,在场的两个宰相一下子争了个面红耳赤,别人方才姑且忽略了他。

“就因为一个士子说今科不公,就要重新评判,这也未免太过儿戏了!陛下今科开草泽自举,并没有说朝廷官员不能参加,既然参加了,就应该一视同仁,对策优的入选,对策差的黜落,难道就要因为蓝田县尉萧谅是畿尉,明明他对策上等,却硬是要其落选?这简直荒谬!”说这话的李元纮赫然怒不可遏,直接就拍案而起。

“草泽自举,何谓草泽?草泽便是指的在野未出仕者,所以,那些当官的本来就不应该再应此科,与人相争!”杜暹在李元纮的气势下丝毫不退,甚至在其拍案的时候还哂然冷笑了一声,“李相国要做人情,麻烦也做得隐蔽一些!今科对策优等的,五个人里头三个人都是有出身的,这给不给白身人机会?就比如王夏卿,他之文采在两京都是赫赫有名,却在五人之中屈居最末,传扬出去岂不是要说阅卷的不看文采,只看家世官职!”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杜士仪冷眼旁观,就只见阅卷的两人面色很不好看。然而两个唇枪舌剑的是宰相,他们谁都不敢开口卷入这场龙争虎斗,唯有坐在那儿生闷气。然而,李元纮和杜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回回好几个回合后,仿佛是对这争执不下有些焦躁,李元纮突然看向了源乾曜道:“源翁,你也说句话吧!排名前列的策论我也算是草草看过,并无任何不公之处!那王夏卿固然颇有才名,但终究尚未入仕,对于时务的认识不及官员,本就不奇怪!”

“这个嘛……”源乾曜习惯性地打了个哈哈,突然看向了李朝隐,笑眯眯地问道,“李大夫觉得如何?”

李朝隐正微微出神,发现话题突然丢到了自己面前,他只是一怔便正色说道:“朝廷自有律例法度在,倘若因为有什么不满,便胡乱陈告,恣意指斥,岂不是乱了律法?那应试的士子如若不满,也该按照法度上书,在洛阳宫前闹事,应该先治其罪过,再论其他!”

这是明显的法吏态度,正符合李朝隐明法科的出身。纵使杜士仪此前一直觉得这位御史大夫有些名不副实,此时也不禁暗自点头。然而,他觉得李朝隐这话说得在理,李元纮甚为满意,杜暹却不然。这位脾气不小的黄门侍郎重重一跺脚,这才提高了嗓门说道:“若鸣不平者全都要先治其罪,那天底下还有谁人敢陈告鸣冤?李大夫此言实在是太过迂腐!”

“今科制举就这么棘手,让朕的肱股大臣们争得面红耳赤,却没有一个结果?”

听到这个声音,一直都只是站着不说话的杜士仪第一个警醒。意识到竟是天子来了,其他人也须臾回过神,一时四下里一片行礼声。突然莅临政事堂的李隆基并没有太多的场面话,进门之后环视众人一眼道了一句平身,等到源乾曜恭请了他到居中的地方坐下,他才若有所思地看着杜士仪道:“杜侍御,刚刚别人争执不下,在场你官品最低,你说说。”

“是。”既然被天子点名,杜士仪便从容拱了拱手说道,“陛下开草泽自举科,本意自然是希望草泽之中再无遗才,此乃侧席求贤之意。”

“不错,朕本意就在于此。”

见李隆基欣然点头认可,杜士仪便词锋一转道:“然则制科素来是官员白身并进,人人皆可推择应选,所取标准也是一模一样。既然不禁官员参加,若是仅仅因为士人闹事,便将他们黜落,有失制举一视同仁的本意,将制举贬低为和常科无异。但考虑到这一科乃是草泽自举科,偏向那些白身士人也是应有之义,因而陛下可在对策稍优的有出身者中,挑选确实出众的加以简拔,余者罢之。如此即可告诫于人,这等草泽自举科,并非鼓励官人与褐衣争进。然擅自闹事之人,也不可一味放纵,否则律法尊严荡然无存,应予以申斥,三年不得应常科制科,以示薄惩!”

“朕怎么觉得又看见一个源翁?”李隆基莞尔一笑,见源乾曜看了杜士仪一眼笑而不语,他想了想便点点头道,“不过,此议颇佳,朕也不想看到这草泽自举一科,有出身者与褐衣争进,把五人中那三个有出身者的策论挑出来,朕要亲自看。”

宰相吵架被天子亲眼目睹,这要是放在后世,当事人简直可以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但放眼大唐之世,这等情形屡见不鲜,张嘉贞和张说甚至还险些发生过全武行,所以李元纮杜暹不过对视一眼轻哼一声谁也不理谁,而两个中书舍人则是赶紧找出了李隆基要的三份卷子呈上。一目十行看完了三篇策论,李隆基又命送上包括王缙在内的另外两份中选策论,细细品评之后,他便沉吟了起来,一时政事堂中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李隆基方才开口说道:“萧谅为蓝田县尉,粱涉为右卫胄曹,张玘为上柱国之子,前两者均是在朝官员,制科落选,仍可循序升迁,兼且策论虽稍优,却也不算极其出众,不必再与白身士子争进。而柱国子候选,朕听说白首尚且难以放一官,就放张玘下第,另两人罢选。至于此两人落选留下的空额,从白身应试者中再遴选两人补上。”

天子既然都这么说了,李元纮也只好接受这样的结果,而杜暹也没有再相争。处置完了这么一桩突发事件,刚刚在门外驻足听了好一会儿的李隆基起身之际,突然停下步子若有所思地在李朝隐和杜士仪这一老一少的脸上扫了一眼,这才信步离去。天子既走,其他人等也自不会多留,刚刚的唇枪舌剑仿佛没发生过似的,一大堆人一团和气地彼此拱手,一时间政事堂就只剩下了中书侍郎李元纮和两个中书舍人。

其中一个中书舍人见李元纮有些发怔,少不得开口唤了一声:“李相国?”

一朝天子一朝臣,中书省易主,中书舍人往往也会跟着换。但李元纮是以户部侍郎进为中书侍郎兼平章事,资历人望都比不上从前拜相的姚崇宋璟张说,甚至比张嘉贞都要稍逊一筹,所以两个中书舍人都是李隆基亲自升调的。这会儿他回过神来,点点头有些敷衍地让两人各自回去,自己便在这空空荡荡的政事堂中坐了下来。

门下省至少还有源乾曜占着侍中一职,而中书省如今固然以他这个中书侍郎为大,中书令却空着,如今他拜相已经一年有余,却迟迟不得中书令正位,足可见天子对他并不是十分满意。而杜暹自从拜相之后亦是咄咄逼人,什么事都要和他针锋相对,实在烦人得很。奈何两位中书舍人却又不和他一条心,他这宰相当得实在艰难。今日观天子形状,似乎对杜士仪赏识有加,此前甚至亲自赐婚,他要不要干脆把人设法调到中书省来,给自己当个帮手?

从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转调从七品上的右补阙,这是很合理的!李朝隐那样的顶头上司,可比他难伺候得多。再说了,杜士仪颇得源乾曜赏识,说不定因为这层关系,源乾曜还能稍稍压一压杜暹的气焰!

杜士仪自然不知道自己在李元纮面前的第一次露面,就让这位宰相生出了如此念头。回转御史台料理完了自己负责那一摊子的事务,他却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永丰里崔宅,本意是打探王缙和崔九娘如今的居处,却不想杜十三娘自告奋勇亲自带路。等找到了那座位于洛阳北城上林坊宅院时,他和杜十三娘通报进门后,刚到寝堂门口,就听到了崔九娘的大嗓门。

“快快快,把那条帔帛给我拿来!我成婚的时候杜十九郎正好不在,可不能让他看到我如今一副黄脸婆的样子!”

第518章 文坛新秀,济济一堂

扑哧——

杜十三娘忍不住笑开了,再见杜士仪亦是笑得无可奈何,她方才掩口说道:“九娘的性子就是如此,夏卿平日里也不知道是怎么和她相处的。”

“所以说,还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福气。”杜士仪对王缙的婚后生活忍不住生出了数不尽的好奇,等到里头声渐悄,他方才跟着杜十三娘进去。

王维和王缙的父亲王处廉当年官居汾州司马,举家迁到了蒲州,祖上也是仕宦之家,其母出自博陵崔氏,王缙娶了出身清河崔氏的崔九娘时,其母带着其余儿女都赶了过来,但等到王缙成婚之后,却又一意回了原籍。因而,如今这屋宅虽远远比不上永丰里的崔宅,却胜在人口简单,似崔九娘这样我行我素的率性,自然更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性子。

所以,一见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进来,她就微嗔道:“要来看我也不预先知会一声,这么一会儿功夫,阿嫂,你是成心让杜十九郎看我笑话是不是?”

杜士仪这时候方才知道王缙不在,因见崔九娘还是如从前那样嬉笑怒骂随自己高兴,他索性一本正经地说道:“看什么笑话?九娘子嫁人之后风华更胜往昔,尤其是如今将为人母,更是多了从前没有的妩媚。”

“哼,别人都说你如何能干如何有风骨,可我说,你就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崔九娘瞪了杜士仪一眼,却不免为了这赞美而心情好多了,原本打算质问杜士仪那赐婚是怎么回事,如今这念头也被她按在了心里。她看着和从前一样率性恣意,可终究嫁了人,不再是待字闺中的女郎那样不知道世事艰辛,更何况阿姊崔五娘的心意从来就不曾表露过,她又如何去怪杜十九郎即将迎娶别人?

于是,吩咐婢女搬来坐具请两人坐下,她这才笑吟吟地问道:“阿嫂带着杜十九郎来,是来特意看我的,还是来看王郎的?”

“本来是要见夏卿,他既然不在,也就慰问慰问你。”杜士仪代替杜十三娘把话说了,又寒暄了两句,得知崔九娘自从怀孕之后能吃能睡,别提多健康了,他暗叹这任性的女郎倒是有福。可转眼间杜十三娘给崔九娘传授起了育儿经,他就有些坐不住了。所幸崔九娘也知道他一个大男人不爱听这些,当即让婢女请了他去王缙的书斋闲坐,又额外多解释了一句。

“崔颢外放,一任舞阳尉刚好当满回了洛阳,考评不怎么样,要谋下一任未免有些麻烦,所以一时气闷邀了王郎去喝酒。王郎酒量可不如他,大约再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杜士仪这些年相识相交的人中,一大半都是诗人,从王维王缙王翰王泠然崔颢,再到李白,每一个人都是性格分明。这其中,崔颢性好浮艳,尤其是爱好美色,狂狷好酒却又和王翰类似,却也同样是仗义的人。听到他官场不顺,当进了王缙的书斋时,杜士仪不禁心中叹息。

太有性格的人,历来都是难能在官场中生存的!

虽是崔九娘请他到王缙的书斋中坐,但杜士仪自然不会真的反客为主四处去翻检,唤来侍童在书架上找了一卷王缙的新近文集,他就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当发现其中赫然还有和王维的答和诗文时,他就不觉怔住了。这几年他和王维虽也有通信,但他在信上不提官场,王维亦是报喜不报忧,一来二去,关系竟是有些生疏了。如今看到王维在给王缙的家书上,叹息济州刺史裴耀卿的离任,竟是说已经辞官回老家时,他终于为之失神。

这么大的事情,他在外三年没听说过也就罢了,玉真公主却仿佛也丝毫不知,由此可见,两人是真的断了情!

杜士仪一面看着王缙的文集,一面追忆往昔,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当他正因为王缙诗文中流露出的勃勃雄心而若有所思时,就只听外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竟然这么巧?杜十九郎还在么?我是闻名已久却从未见面,夏卿,今天跟你回家来真是对了!”

说话声中,书斋的竹帘被人打起,当先而入的王缙一身葛袍,看上去竟有几分出尘之气,而后头的崔颢则是显得消瘦了一些,此外还有一个杜士仪从没见过的青年人。他才含笑起身,王缙就拱了拱手道:“我难得带了友人回家,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巧。杜十九郎,崔颢这家伙不用我介绍了。这位是今年的新进士,太原王昌龄。”

刚刚还在想他这十几年来和众多诗人相识相交,这居然又送上门来一个!

杜士仪强自按捺想要问一句,你就是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王昌龄这冲动,笑吟吟拱了拱手道:“幸会王兄!说来也巧,我最相熟的几位文坛新杰,全都是出自王姓!只可惜我才刚得知王摩诘回了老家,王子羽正贬谪汝州,否则倒是齐聚一堂了!”

王昌龄这一年正好刚过三十。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能够在今年的省试当中,以一篇灞桥赋最终登科,少时困顿到几乎耕田自给的他自然是文采卓著。然而,科场素来以先进者为尊,尽管杜士仪比他还要年少好几岁,可如今已官居殿中侍御史,他本是带着几分钦敬之心,听人说话随和,竟令人产生了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只恨我赴京之时,杜侍御已经出为成都令,否则必定朝夕请教!”

“哪来的指教二字,既是相识有缘,当然应该浮一大白!”

杜士仪话音刚落,一旁的崔颢便没好气地嚷嚷道:“杜十九郎,每次喝酒你必定逃席,偏偏选在我们都喝得满肚子晃荡的时候说什么浮一大白,这不是成心占我们便宜?王少伯,你不要对他客气,他这人就是看上去正经而已,实则一肚子鬼主意,你更不用一口一个杜侍御,叫他表字君礼就行了!”

杜士仪的熟不拘礼,崔颢的大大咧咧,王昌龄本就比三人没大几岁,不知不觉也放开了。等到众人各找了地方坐下来,杜士仪便对王缙说道:“夏卿,明日今岁制科就应该发榜了,我提早一个晚上恭喜你一声!”

“还有这样的内部消息?”崔颢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又嚷嚷道,“那年底吏部集选的时候,你能不能也给我捎带个内部消息?”

“你以为杜十九郎是神仙?他是殿中侍御史,又不是吏部侍郎!”王缙从前不喜欢崔颢的性好浮艳,可因为王维的事情与其相熟往来多了,也就再没把其当做外人,说着他又看向杜士仪,有些不解地问道,“这怎么也是中书门下两省才会知道的内情,杜十九郎你是如何知道的,莫非是源相国……”

“今天制科不公的陈告,事情闹得这么大,你们三个都不知道?”杜士仪见王缙崔颢王昌龄,人人一副尴尬样子,尤其是崔颢还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就知道这三个肯定是喝酒喝得多了,当下无可奈何地摇头把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当得知李隆基黜落了蓝田县尉萧谅和右卫胄曹粱涉,只留下了张玘时,崔颢忍不住用手使劲一拍大腿,嚷嚷了一个好字。

“陛下这还真是明察秋毫!”

“不过就算不如此,我也总算不负期望跻身前列。”王缙长舒了一口气,突然站起身歉意地说,“对不住各位,我这心里一时有些激荡,先到外头走走。”

颔首出了书斋,在院子里碎步一踱,王缙很快就出了后门,来到后巷中那棵枝繁叶茂的树下,用手掌猛然用力拍击树身,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潮红。

多少年了?自从兄长被贬济州后,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这么高兴了?放弃了每年都有的明经和进士这些常科,盯着每一年开制举的科目,在心中权衡哪一科的希望最大,一直拖到了今年方才应试,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别人没看见的功夫?尤其在得知那么多有出身的人都挤到了这一科来,他又是把这一情形告诉了杜士仪,又是悄悄打探别的白身士子是怎样一个态度,最终成功挑唆了其中一个去宫门闹事,这一切,都是在别人看不到的情况下!

“阿兄,你放心,我不会重蹈你的覆辙!你姑且安安心心在老家等着,只要机会合适,我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回来的!”

王缙的激动难抑,杜士仪自然能够理解,而在场的崔颢和王昌龄也都是千军万马方才能够进士及第的,一时各自相视一笑。杜士仪知道王昌龄通过了吏部关试,接下来还要经历漫长的候选期,当即关切地问道:“王兄在东都寓居何处?对于释褐授官可有什么打算?”

“杜十九郎问你就直说,他在两京认识的人多,他替你去说个人情,比你到处去自荐容易多了!”崔颢立时插话道。

王昌龄本有几分犹豫,但杜士仪这般直爽,崔颢又在一旁敲边鼓,他犹豫片刻便开口说道:“我如今寓居佛寺,住得还算方便。至于释褐授官……在下有些贪心,希望能求一校书郎。”

十个进士,九个都想求校书郎,这是人之常情。

因而,杜士仪在心里一合计,最后颔首说道:“王兄文采斐然,若我出面去向相熟者举荐,自然并无不可。然则文坛宿老中,燕许大手笔那两位不可不访!其次徐学士贺礼部,这都是前辈,而尚书左丞相源相国,这是宰相中资历最深的一位。你身为新进士再投荐书,却和从前为寻常白身士子时不同。等这几处都去过,若无进展,我再给你想别的办法。”

第519章 荐友得傧相

所谓燕许大手笔,便是指燕国公张说,许国公苏颋这两人。

在盛唐文坛上,他们无论官职还是文采,都执一时之牛耳。而徐坚贺知章,也以其文章的老到而一度供职丽正书院,也就是如今的集贤殿书院,亦是一等风流人物。相形之下,如王维也好,杜士仪也好,别的才子也好,都得算是小一辈了。至于源乾曜,当年和姚崇搭过一次班子,又和张嘉贞、张说,如今再和李元纮杜暹搭档为相,真要屈指一算担任宰相的年限,开元以来无人能出其右。

王昌龄既然能高中进士,自然不是一味只会读书作诗的人,在省试之前,权贵之门也没少拜访过,如杜士仪这样有针对性的指点,他心领神会,回家之后便苦苦斟酌了自荐书,亲自往五家送了过去。可大唐每年新进士好几十,候选的人自然不少,再加上新一年为了京兆府解试的士子们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投递墨卷,他对于自己的自荐书能有什么效果着实有些不自信。然而,不过次日,礼部尚书苏颋就派了人下帖邀请。

他肃容登门之后,五十有八的苏颋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他好一会儿,便笑着说道:“杜十九郎从外归来,前日献书言说从前我在成都见过的李十二郎近况,又言及刚刚相交一位友人,其诗着实气吞山河,和李十二郎的瑰丽多彩别有一番不同滋味。杜十九郎虽不在我门下走动,但他称赞的人,想来不同寻常,我一时兴起,找了你今科的灞桥赋来看,果是不同凡响。”

只是一面之交,杜士仪竟然帮了他这样的大忙,要知道,杜士仪确实是和苏颋没什么交情的!

王昌龄连忙谦逊道:“不敢当苏尚书之赞,末学后进对苏尚书一直都仰慕得很,没想到今日能有幸当面拜见,实在是莫大的幸事!”

“呵呵,我和燕公言及过你的事,你如今既是候选,不妨多多走走,多结交一些友人知己。”

苏颋尽管也和宋璟搭档当过宰相,但时间不长,而且那时候居于辅佐地位,对于权位也不甚恋栈,对于杜士仪的才学也好,建言政绩也罢,客观的评价更多一些。他留下了王昌龄献上的诗文,又回赠了自己的一本诗集,留着人谈天说地半个时辰,这才令人将其送了出去。

在当朝礼部尚书面前受到如此厚待,对于自幼困窘的王昌龄来说,简直是进士及第之后最大的惊喜之一,当天晚上甚至都没睡好觉。而更令他狂喜的是,接下来两日,徐坚和贺知章竟然都拨冗见了他,尽管时间都只有短短的半个时辰,但都留下了他献上的诗文,这种进展简直让他觉得做梦。当源乾曜派人送来的帖子递到了他的跟前时,他竟是兴奋得有些麻木了。

敦化坊的源乾曜宅邸,亦是乌头门内朱门列戟,但王昌龄一路所见,却发现这座宰相大宅之内并没有太多仆佣,从外到内,隐隐之中透出的气氛不是整肃,而是闲适。尤其是当被人引进源乾曜书斋,见这位当朝宰相葛巾布袍正在和杜士仪说话时,那种轻松的氛围更是也感染了他。趋前行礼过后,他就只见源乾曜指了指旁边的坐具,亲和毫无架子地吩咐道:“坐。”

王昌龄不知道杜士仪今天是真的凑巧在此,还是特意前来,但连日以来的种种已经让他心头感激得很,此刻拱手又和杜士仪打过招呼后,这才入座。甫一落座,他就只听源乾曜又开口说道:“少伯所求,君礼已经说了,我自是尽知。你当年寒微时甚至一度亲自农耕,如今却能够科场题名进士及第,着实是来之不易。年底吏部集选时,秘书省应有校书郎缺额,到时候我自会为你提一提。”

“多谢源相国!多谢君礼!”王昌龄简直觉得喉头都已经哽咽了,勉强说出这几个字之后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所幸就在这时候,杜士仪对王昌龄笑道:“燕公那儿,我有些发怵,所以投信时不敢为少伯兄多说什么,而许公之处,幸好因为当初入蜀时的一番偶遇,总算能说上几句话。至于贺礼部徐学士,那都是当初我在丽正书院时共事过的前辈,为你美言一二,也只是举手之劳。若无你那雄浑诗文,我就是再多言一万句也是枉然,既是惺惺相惜,少伯兄就不用多提谢字。”

源乾曜笑眯眯地看了杜士仪一眼,这才和蔼地说道:“看少伯形状,心情恐怕激荡难言。如此,我那后院正有莲花开得好,你去赏玩赏玩,回来时口占一首诗如何?”

王昌龄知道自己这会儿若是置身书斋,确实一定会浑浑噩噩无所适从,源乾曜为自己这般开口解围,他立时起身应是,随即告退而去。他一走,源乾曜就指着杜士仪道:“你啊你啊,官还不大,提携友人却是不遗余力,一面之缘便能做到如此,这还真是少有!”

“源相国等诸位前贤还不是一样提携后进不遗余力?”杜士仪笑着奉承了一句。

“那你就不为你家妹妹的妹夫王夏卿,求一个美职么?”

“他制举高第,立时便可释褐授官,何用我多事?”

“所以说,你算得实在太精!”源乾曜想起当初自己在京兆尹任上,还为了杜士仪惹出来的那么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官司而焦头烂额,转眼间杜士仪便已经历四任官,进了七品,不禁有些感慨万千。再想想李元纮悄悄递来的讯息,他踌躇片刻便开口说道,“君礼,我和朱坡京兆公颇有些交情,你取中制头是在我任上,为左拾遗又是在我属下,如今你已经为官六载有余,官居殿中侍御史,我与京兆公书信往来时,也叹过他慧眼如炬。”

“多谢相国夸奖。”

“所以,如今有一个机会。李元纮想荐你调入中书省为右补阙,你意下如何?李朝隐从前人望颇高,但如今为御史大夫,朝中风评却不过尔尔,而且据说他如今拘泥于细务,上下不胜其烦,想必你呆在御史台也不会觉得舒心。而且,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这三处历官太久,未免会为人视作为法吏,自然比不上你由拾遗而补阙,历任中书门下两省,文采之名便可深入人心。怎样,你意下如何?”

杜士仪登时惊讶万分:“这是李相国之意?可不瞒源相国说,我之前随李大夫在政事堂见到李相国时,还是第一次直面。”

“李元纮这人还算是好相处的,至少比杜暹好相处。”源乾曜很直接地评判了另两位宰相,又笑着说道,“当然他不是单单的激赏人才,你知道就好。”

对于如今的顶头上司御史大夫李朝隐,杜士仪谈不上什么好感恶感,李朝隐对他属于不冷不热,挑报告的刺不少,交给他的事也不少,如今御史台已经没了一个熟人,郭荃的调任几乎就在眼前,他想了想便点点头道:“既是源相国抬爱,我从命便是。”

见杜士仪明白这是自己的意思,源乾曜便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好,那我回头自会对李元纮言语一声。”

之前源乾曜就赐婚之事见过杜士仪,如今又敲定了这样一桩调动,他心情颇好,自然而然就笑问起了杜士仪的婚事进展。得知聘礼已经备齐,如今正在粉刷长安宣阳坊的私宅以及位于樊川杜曲的老宅,就连家具等等也都早就预备停当,他不禁打趣道:“不愧是拖到现在才成婚的人,竟是早就万事俱备等着陛下的东风了。对了,加上今天的王昌龄,你这傧相人选应该已经有好些人了吧?”

杜士仪被源乾曜这么一说,不禁屈指算了算,崔俭玄和王缙是早早就和他说定的,裴宁回不来,但卢望之是肯定要来的,此外崔颢最喜欢凑热闹,姜度当仁不让,窦锷恐怕也不能撇下,王翰却因为被贬身在汝州而极可能没法参加婚礼,王维正在老家,韦礼还在成都令任上,张简身在蜀州,即便不算王昌龄,这就至少有六人了。若是还有其他京兆府等第的科场同年在京,人数还会更加庞大。

两人闲话一阵之后,王昌龄却是复又回转了来,此前出去时面上的怔忡之色一扫而空,额头上虽因为在外行走出了汗而显得油光可鉴,但他上前从容一揖后,却是笑吟吟地说道:“刚刚到后院莲花池边,正值婢女们正在采摘莲花,不防我一去受惊而划船远遁,因而一时得七绝《采莲曲》一首。”

稍一停顿,他就曼声吟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尽管源乾曜已经看过杜士仪送来的一些王昌龄往日诗文,但此刻这一首采莲曲入耳,他只觉得清新之气扑面而来,立时击节赞赏道:“好,好!好一个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少伯这七绝,果然是别出心裁,君礼荐得妙人!日后若有闲时,不妨常来!”

源乾曜这一句常来让王昌龄一时心怀大振,慌忙谢过。等到再次落座盘桓了好一会儿,最终和杜士仪结伴告退离去的时候,他到了门前抓着缰绳牵了马,这才心悦诚服地说道:“从前只闻君礼之名,还觉得兴许言过其实,此次相识相交,我方才敬服得五体投地!君礼蒙陛下赐婚,他日成婚之日,可否容我为傧相一状声色?”

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第520章 终成正果

即便李朝隐是御史大夫,但杜士仪调任中书省右补阙的事,却完全不是他能左右的。杜士仪刚刚从外头归来还不到半个月,他还来不及把这样一个名声赫赫却第一次相处的下属摸清楚,就又要任凭人调走,尽管如今人人都说他是老糊涂不中用了,但他心里仍是有些触动,当杜士仪离任前办好一应交接,前来辞别的时候,他看着那个年轻得过分的人影,蠕动嘴唇好一阵子,最终方才挤出了一句话。

“中书省身在禁中,官位在你之上的比比皆是,万望你谨守本心,不要为人左右。”

相处时间很短的年迈上司说出这样的话来,杜士仪自然吃了一惊。然而,这样的提醒弥足珍贵,他立时诚恳道谢。当走出御史台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座自己理论上供职将近两年,实质上却在其中只干了不到半个月的官署,心头百感交集。

宇文融和李林甫从前都在这其中一言九鼎,郭荃也是干得有声有色,然而他回来的时候,两人一个罢为魏州刺史,一个高升了刑部侍郎,而现如今,他在这里转了个圈,也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而巧合的是,就在昨天,郭荃也终究被罢,去的地方正是之前对他说过的朔州。而这会儿他要去的地方,正是郭家,却不是为了庆贺自己平调入了中书省,而是去给郭荃送行。

因为当初宇文融左迁时,郭荃就做好了外任的准备,如今家中竟是没什么可收拾的了。杜士仪一进门就看到四处箱笼收拾得整整齐齐,尤其是那些易于存放的线装书,都用油纸层层叠叠地包裹好,而那些不易存放和携带的卷轴,则是整整齐齐码放在旁边的书案上,卷缸中还能看见好些。

“你来得正好。”郭荃见杜士仪进屋,笑着点点头后,就一指案上和卷缸中的那些卷轴道,“此去朔州一路超过千里,而且那里时有战事,这些我多年前搜罗的书卷实在不舍得带着一路颠簸,所以想暂时存在贤弟你家中,不知你意下如何?”

“郭兄既是托付藏书,我自当尽心竭力保存。”

“李侍郎我不甚相熟,李憕则是左迁晋阳令,其他同僚多数各自散去,我也只有托付你了。”郭荃上前握了握杜士仪的手,想了想,把宇文融左迁时最后的话向杜士仪和盘托出,这才苦笑道,“宇文户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只觉得心里万般难受,这好几个月过去方才好些。不遭人嫉是庸才,他即便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毛病,但不失为财计能手。我不求贤弟能够举荐其复用,只求他在魏州之际,贤弟在朝能够帮些力所能及的忙。”

杜士仪咀嚼着宇文融的那些话,心情也说不出是沉重还是别的,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你尽管放心。”

郭荃和杜士仪相交多年,深知他为人秉性,想了想又说道:“云州多半不会立时复置,陛下也要考虑突厥的反应,多半会如宇文户部所料,先置一员官属。如果可以,就让我去,我总不会给你添乱的!”

“好!”

郭荃之子成婚已有数年,夫妻俩有一个儿子,因而郭荃竟是当祖父的人了。当郭荃令儿子抱了孙子出来相见,那位和他年岁仿佛的郭家大郎恭恭敬敬行礼叫了他一声世叔,而后又哄了怀抱中的孩子叫出了一声叔爷的时候,杜士仪只觉得自己好似被霹雳打中了,整个人雷得外焦里嫩,也没心情停留太久便落荒而逃。而郭荃送人回来,见儿子满脸不解,他不禁哑然失笑。

“杜君礼毕竟才二十出头,一下子平添两辈,自然脸嫩受不了!”

六月的天本就燥热,杜士仪这一路跑马回到观德坊私宅时,他只觉得自己汗流浃背。可门前递上的金仙公主名帖,让他来不及下马便转道赶去了道德坊的景龙女道士观。在那座占去了整座道德坊一半的道观门前下马,他一手丢下缰绳给从者,心里却还念念不忘那一声叔爷,一直到浑浑噩噩进了道观里头,耳畔听到一声轻笑的时候,他才回过神。

“哟,咱们的杜补阙,先赐婚,后迁官,这是高兴得魂不守舍了?”

“观主就别打趣我了。”杜士仪见说话的是金仙公主,而左右一看并不见王容,玉真公主也并不在,他知道日后这几乎要算自己半个岳母,一时不禁苦笑道,“实在是今天去送别一个朋友,结果被他那小孙儿一声叔爷,叫得我是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我自己连儿女都没有,这一下子就成别人的叔爷了!”

扑哧——

金仙公主不禁被杜士仪那一脸苦相逗笑了,她也不用团扇遮掩,径直大乐了好一阵子,最后方才一本正经地说道:“谁让你和玉曜拖了这许多年?”

“观主恕罪,是我说错了话。”杜士仪打躬作揖赔了个不是,这才目光闪烁地问道,“不知道今日玉曜她……”

“她如今是待嫁的人了,难不成还在我这景龙观中厮混?”金仙公主秀眉一挑,见杜士仪果不其然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她就微嗔道,“你们这几年双宿双栖还嫌不够亲近,还要借我这地方私会?”

“虽说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我和玉曜已经小半个月没见着了。婚期定在年末回长安之后,要是一直都是如此,我恐怕就要憔悴得不成人形了。”杜士仪对金仙公主深深一躬,这才诚恳相求道,“所以,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得不请观主为我行个方便。”

“你呀你呀!”嘴里嗔怪,但金仙公主却很高兴杜士仪虽得了赐婚,却还在心里牵挂着王容,面上笑容亦是更深了些,“日后再说吧。今天元元在她的安国女道士观招待司马宗主,玉曜也在旁边相陪。你们的事若不是司马宗主,要成也得大费周章。你知道那天陛下召见玉曜,一番对答之后让司马宗主算姻缘,司马宗主说了些什么?”

因为司马承祯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宫中上清观,洛阳城中那些信封道教的达官显贵欲求一面尚不可得,杜士仪就更不用说了。而武惠妃的那场游园会,他固然通过姜度,由其转述楚国夫人杨氏的所见所闻得知了不少内情,但最关键的话,司马承祯却是和天子李隆基单独说的,旁人都不知情。而此刻金仙公主既然这么说了,显见是从司马承祯亦或是李隆基口中得知了什么。

“敢问观主,司马宗主对陛下说了什么?”

“此事陛下秘而不宣,是司马宗主告知于我的。”金仙公主玉指轻弹扶手,继而便声音低沉地说道,“司马宗主说,两晋至隋,重的是郡望,而自唐以来,郡望远不如门第,然则王谢之流,依旧为百姓推崇,杜十九郎以关中郡姓,身为仕途正好的才俊之士,不得娶名门贵女,别人皆道是委屈,然则夫妻之间和顺为要,他和玉曜既是曾经见过,又有相救之德,日后相处必定比寻常夫妻更为和睦。更何况,长安王元宝之富甲关中,无数人觊觎其女,却只为其美色,而我听说其女却颇有财计之能,杜十九郎从前就颇有此能,倘能得一贤妇,比道门多一女冠,显贵之家多一美姬,却是功德多多。”

杜士仪这才知道司马承祯竟是并非以单纯的术数之道,而是以这样的利害说服了天子,心中不禁更加感激。而金仙公主见他这番表情,就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过来,当下又语重心长地说道:“阿兄自然又笑问司马宗主,难道他这撮合婚姻不合八字,只看利害?司马宗主一摊手说,两人八字当然相合,不信陛下拿去给任何精通命理之学的人卜算,必然都是这般结果。阿兄拿着你们两个的生辰八字令人去问了太史局,然后就命中书省拟制书赐婚。”

真是千辛万苦方成正果!

在肚子里如是感慨了一句,杜士仪少不得起身再次道谢。而金仙公主把该说的话说了,这才正色说道:“李元纮虽不比张嘉贞张说,但你在中书省还是千万谨慎些,如今杜李相争,牵涉进去也不是好玩的。毕竟,听说杜暹险些因为你得了赐婚的事要上书封驳,还是被源翁给按住了。你很快就不是一个人了,如之前为了姜皎之事抗争太过以至于差点左迁的事,可不能再有了!”

“是是是,谨遵观主教诲。”

被耳提面命嘱咐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话,当杜士仪从景龙女道士观出来时,已经是太阳落山的黄昏时分了。踏着晚霞回归观德坊私宅,门前从者立时迎了上来:“郎君,乐成坊杜郎命人送信来,说是从长安回来了,一切尽如意!”

知道杜思温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但确定一切都如预料,杜士仪还是高兴地拍了拍额头,而紧跟着的另一个消息也让他颇为高兴。

“二十一郎君也跟着来了,正在和陈小郎君谈经论史。”

第521章 知制诰

好几年不见,当杜黯之站在杜士仪面前的时候,两人的个头已经相差无几。因是从兄弟,杜黯之又深受杜士仪熏陶,乍一看去,两人不但容貌想象,就连气质也有几分相似,但因为身世使然,前者言行举止比杜士仪更多几分谨慎。只不过这会儿相见,他完全抛开了人前从来都不会忘记的审慎小心,行过礼后便忘情地快步冲到杜士仪跟前,满脸惊喜地叫了一声。

“阿兄!”

从当年的十九兄到如今的阿兄,杜黯之早就把杜士仪视作为嫡亲兄长一般,见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又拉了他入座,往日里已经很善于言辞的他不禁有些结结巴巴的,尤其是按照杜士仪所问说起从县试府试到省试种种的时候,竟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就连一旁刚刚和杜黯之攀谈许久,甚是佩服他博闻强记的陈宝儿,也对杜黯之这幅样子有些不理解。

“别着急,慢慢说,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将来在你家娘子面前,难不成也这样说话断断续续的?”杜士仪打趣了一句,见杜黯之一下子面色绯红,他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怎么,真的是老叔公给你挑准了人。”

“是……”杜黯之这些年忙于读书刻苦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在女色上留意,此刻提及婚事不禁有些尴尬,竟是更加吞吞吐吐了起来,“是老……老叔公做……做主。”

“哪家女郎?”

“是……是元氏女。”杜黯之终于平复了心情,和盘托出道,“和燕国夫人还有些沾亲带故,应是同一支的。我没见过,老叔公说是人品稳重,只是幼年丧父,和母兄相依为命,合过八字后,说是都相宜的。她兄长大前年明经及第,现任登封县尉。”

京畿道都畿道所属的这些州县,历来别说县令,其属官也都是一等一的紧俏,元氏兄长能够为登封县尉,足可见入仕时是有人出力的。然则官不是最高,和杜黯之也就还算门当户对,将来不会有齐大非偶之忧。于是,杜士仪笑吟吟地点头道:“那敢情好,你娶妻之后,放了外任,也就能名正言顺地分出去单过,不用再受你家父母挟制,我也能放心了。”

“不过……”杜黯之突然迸出了两个字,见杜士仪不禁微微皱眉,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陈宝儿,这才嗫嚅说道,“原本我的婚期也定在年末。”

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不禁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这不过什么,原来竟是如此!这不是很好,双喜临门,参详一下先后操办了,到时候也热闹!”

听到堂兄竟是丝毫不介怀,杜黯之不禁喜出望外,整个人也轻松了下来。等杜士仪再次笑着介绍了陈宝儿,他就连连点头道:“我听阿姊说了,阿兄在成都的时候觅得良才美质,刚刚阿兄没回来,我和宝儿攀谈之中说起春秋,结果他竟是倒背如流!要知道,他跟着阿兄才学了不到三年!”

“只不过是会背而已,还谈不上融会贯通。”陈宝儿连忙插话谦逊,结果却被杜士仪打断了。

“他记性绝佳,过目能诵,甚至更胜我当年,所以你不要和他比这些死记硬背的东西。他基础比你当年更加薄弱,但也比你当年幸运,因为我若得空,时常朝夕提点,而且后来一度用他为记室,教了他很多读书时学不到的东西。”

说到这里,杜士仪一按扶手,再次站起身来,因笑道:“黯之,你是我弟弟,但也算是我半个弟子,集选在即,不论安排如何,终究也要你自己能够入得了人眼,所以,不要给我丢脸,给杜氏丢脸!既然回来了,宝儿专心读书,我这记室的事,你来做。”

“是,请阿兄放心!”杜黯之激动得满脸通红,当仁不让地答应了下来。

尽管金仙公主答应得好好的,但接下来足足好些天,杜士仪根本就没捞到相会佳人的机会。补阙比拾遗官高,而且中书省比门下省更忙,再加上天公不作美,去岁的水灾就已经让整个北方众多州县饱受洪涝之苦,今年水患依旧不见消停,从重修堤岸疏通河道,一直到从江南调拨救灾物资,从六月末开始,三省六部无数人忙了个人仰马翻,甚至在最热的时候,中暑的年迈官员就有好几位。

甚至天子李隆基在暑日赐冰时,王公贵戚的分量大大减少,更多的分量都是直接送到了三省,尤其是中书省。

按照旧例,中书舍人例以一人供事政事堂知制诰,其余人等押尚书六曹,各知制敕,但从景云年间以来,知制诰的未必就是中书舍人,如今担任此职的是工部侍郎韩休,以文采卓著而著称,中书省的中书舍人不过是给他打下手。

不幸的是,那位年近五旬的中书舍人同样没有熬过滚滚热浪而中了暑,而韩休是出了名的犯颜敢谏,甚至连宋璟都对其赞不绝口,那刚硬的脾气没几个人吃得消,其他中书舍人都不乐意去伺候他,可政事堂知制诰的工作不能没个助手,李元纮无奈之下在拾遗补阙中扫了一圈,最终把杜士仪给划拉到了韩休名下。

对于这么个前来打下手的右补阙,韩休倒是没说什么,然而工作起来就不管不顾了。一蹴而就不曾润色的制敕诰书直接丢过来,有时候还需要去查从前遗留下来的堆积如山的制书诰书,也亏得杜士仪身体好,原本只需要上半天班变成了上全天,而旬假几乎也休不着一天,每日里踩着星斗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倒头大睡,来往信件都是让杜黯之给他念一个大概,然后由他口授,杜黯之斟酌字句寄出去。

唯一的例外,就是王容的信了。可即便是心上人的信,他也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其中,回复往往是言简意赅。王容也知道他忙不过来,甚至还使人悄悄送过自己亲手做的酸梅饮和其他各种消暑饮品,以至于中书省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杜补阙能够成日里精神奕奕,是因为家里有个善于调治饮品的好厨子,甚至就连李元纮这个宰相,都一度认真考虑过是否要到杜家挖这么个厨子过来。

好在漫长的夏天终于还有个尽头,肆虐的水患也不会一直死缠不放,到了八月末,这种紧张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而原本给韩休打下手的那位中书舍人也终于复出了。杜士仪卸任之际向韩休告辞的时候,本还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对方竟是一改往日的严厉不通人情,显得颇为和煦。

“这些天辛苦你了。我是素来赶工就不管不顾的性子,没几个人能跟得上我的节奏,这大热天你还能够坚持到底,着实不易。”

韩休一面说,一面拿起茶壶,亲自给杜士仪斟了一杯茶,见其有些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他就开口说道:“开元以来,任过中书舍人的人不下二三十,但知制诰的人只有那么几个,从最初的苏颋、许景先、齐澣、王丘到我,再加上苏晋、贾曾、张九龄等人,十五年间,总共不超过十人。你文采卓著,心思细腻,再历练几任,日后很可能接过这知制诰之职!”

韩休这殷切希望让杜士仪好一阵无语,但还不得不谢过其看重。要说他对于知制诰之职一点兴趣都没有,作为皇帝的高级秘书,知道的事情太多,而涉入高层斗争的几率也更大,出了什么问题被当做替罪羊,这种可能性就不说了。更不要说不分寒暑几乎没有假期这一点最让他难以忍受。难得忙几个月也就罢了,连续几年都要如此,这所谓圣眷盖不过折的寿!而且,中书舍人大多都是宰相私人党羽,如苗延嗣这般的,现在都还在西南不得归。

就当他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右补阙之职,再次开始了那种较为清闲的日子时,九月初的一道军情急报却让整个大唐上下再次陷入了一片震惊之中。

吐蕃攻陷瓜州,瓜州刺史和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音辍chuò)之父被生擒活捉。吐蕃人之后又兵发凉州,更当着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音辍chuò)的面,将两人绑在阵前激其出兵,见王君(音辍chuò)不敢出兵,吐蕃兵马最终便毁了瓜州城暂时退却,一时损失子女玉帛不计其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尽管吐蕃人在攻瓜州的同时,派人给突厥毗伽可汗送信,邀其共同入寇,但毗伽可汗却不但派使节入贡,而且还把吐蕃赞普的信一并送上,这也让朝野上下全都松了一口气。

如李隆基便在私底下对三位宰相说:“倘若吐蕃突厥沆瀣一气,不但安西四镇并陇右河西,朔方京畿尽皆危矣!”

正因为如此,对于突厥此次没有跟着一块入寇,李隆基大手笔地将西受降城划拨为和突厥互市之地,更许诺每年互市马匹十万匹,以绢帛交易。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来贡的使臣梅禄啜却提出,互市马匹,半数用绢帛交易,半数用茶叶交易。

从汉时开始,北方部族对中原的互市,大多都是以各种贵金属和布匹绢帛来结算,提出要茶叶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李隆基立刻想到了合适的人选,当即授意李元纮,让杜士仪去谈。

而当杜士仪见到梅禄啜,对方却笑着说出了一句不甚流利的汉语:“能够见到将茶香带给了突厥的杜补阙,实在是不胜荣幸!”

第522章 拿人和蕃不心疼

开元八年,杜士仪奉李隆基之命前往河东河北各边地的时候,曾经苦学过一阵子奚语和突厥语,尽管这些年少有用过,但凭着他的博闻强记,却知道梅禄啜三字的出处。梅禄啜并不完全是名字,而是唐人根据突厥语发音所译,实则是称号和官名。梅禄在突厥语中指的是统兵者,而啜则是指一部之长。也就是说,这个能够用汉语和他打招呼的突厥使臣,乃是如今突厥的一部之长,统兵大将。

有鸿胪寺官员在侧,杜士仪并没有卖弄自己那点突厥语,当即用汉语含笑说道:“没想到贵使竟然知道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此次贵使奉毗伽可汗之命进贡了三十匹名马,又交还了吐蕃的来书,陛下自然大悦。互市马匹的事,一半用绢帛,一半用茶叶,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只不过,马匹市茶,五万匹马所需要的茶叶恐怕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数字,未知天朝可能拿出来否?”

因为事出重大,鸿胪寺相陪的是从六品上的鸿胪丞刘烨,时年业已四十有七。论官品他在杜士仪之上,然则大唐官员从来就不是以官品定高低,而是以官职清要为重,所以杜士仪当初以正六品上的成都令迁从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人皆以为升迁。如今再由殿中侍御史而调任同品级的右补阙,也同样被视作是重用,便是这样的道理。

鸿胪寺丞虽为从六品上,却往往并不被视作是唐人仕途中必须经历的清要之职,而精通蕃语者更是能够不依官品调任此职,可要再上升就难上加难了。比如刘烨就整整在鸿胪丞任上耽搁了整整八年未有寸进,所以分毫不敢小觑入仕年限尚且不及自己的鸿胪丞当得长的杜士仪。

因此,接到杜士仪的眼神,他便义正词严地说道:“大唐之大,天子金口玉言,难道使者还不相信?”

“不是不信,只是我听说茶叶在天朝不过是才刚刚开始流行,大多要由蜀中转运,而且每年契丹和奚族所耗费的茶叶便已经数目庞大,甚至吐蕃人也以金或马市茶,如今再加上我突厥,那样的数量恐怕绝不止十万斤二十万斤,甚至到百万斤也不足为奇!”

四十出头的梅禄啜字里行间无不表明,自己来时对茶事狠狠下了一番苦功夫调查。见那个鸿胪丞被自己说得有些目瞪口呆接不上话,他便看向了杜士仪。让他失望的是,这个年纪轻轻便一手推动了茶叶贸易以及茶政的年轻人,只是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毗伽可汗派出贵使进贡,以示和我大唐友好之意,以马市茶时,我大唐自然也会诚恳相待,即便数量大,也不是不能设法。至于吐蕃人,犯我陇右,攻陷瓜州,这是自己断绝互市之路,一粒茶梗也不会送过去,更不要说一片茶叶!”杜士仪略过奚族和契丹不提,因见梅禄啜面色为之一变,他又笑着说道,“贵使既然粗通茶事,那想来也该知道,两京之地,河北河东,陇右河西,包括安西四镇,一概都是不出产茶叶的。这种妙物,来自西南和东南。”

刘烨有些不明白杜士仪为什么提这个,但梅禄啜却为之面色一变,而杜士仪也“好心”地替他解释了一二。

“产茶之地位于南方,也就意味着兴兵亦鞭长莫及,如吐蕃,尽管和我大唐西南的剑南道相隔不远,可一旦触怒了我大唐天子,兵锋也只能剑指西北,难及西南!至于东南,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睦邻友好方才是两利之道,贵使以为然否?”

梅禄啜本意只想让大唐官方承诺每年供给定额的茶叶,免得各部族都需要此物,到时候供不应求。然而,杜士仪却当着他的面说,因为吐蕃这次兴兵来犯,所以会断绝吐蕃的茶叶供应,又言明茶叶产地都在兵锋范围之外,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

一直以来,如突厥吐蕃奚族契丹这样的游牧民族,打仗除了威慑,就是掠夺子女玉帛,如今却又多了一样需要关注的东西!

“我突厥毗伽可汗便是心存友好,否则,怎会坚拒吐蕃联手之意?还请杜补阙再拜天朝陛下,毗伽可汗的修好诚意,便如同天上的云朵一般洁白无瑕。而且,毗伽可汗诚心诚意地请求大唐皇帝陛下,请婚大唐公主!”

和亲的事不在杜士仪的权限范围之内,因而,他自是全盘交给了鸿胪丞刘烨去处置,就只见对方舌粲莲花,连消带打地把梅禄啜给暂时敷衍了过去。等到从鸿胪寺所辖的四方馆出来,杜士仪不禁向刘烨问道:“毗伽可汗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请婚公主了?”

“自然不是。自从开元八年突厥那一场大胜之后,这位毗伽可汗就连连上书求和求婚,但求和之意陛下答应了,求婚却迟迟不许。当初陛下封禅之前,鸿胪卿袁公还曾经亲自去过一次突厥牙帐,毗伽可汗说,反正和亲公主又不是陛下的嫡亲女儿,他并不想指名挑人,只希望陛下能够赐婚一位公主,出自何门都无所谓,所以袁公归来之后替毗伽可汗请婚,突厥使臣更是随同封禅,但最终陛下还是没有答应。说来说去,突厥不比吐蕃,更不比契丹和奚,狼子野心难治,公主和亲突厥自唐以来几乎就不曾有过,所以陛下自然犹豫是否要开这个先例。”

因为固安公主的先例,对于拿宗室女,甚至宗室女的女儿去和亲,杜士仪一直心中不齿,此刻听刘烨这么说,他不禁暗叹李隆基总算是又英明了一下。谁知道,刘烨下一刻竟说出了一番让他大吃一惊的话。

“不过,鸿胪寺曾有人对陛下提出,固安公主虽因前事和李鲁苏离婚,但陛下既然又赐婚了李鲁苏一位东光公主,固安公主又有定奚之功,如今公主封号未去,何妨令其和蕃突厥?以公主之能,必然能令突厥与大唐更为友好。”

听到这里,杜士仪简直对那位提议的鸿胪寺官员怒到了极点——不知道体恤固安公主先后嫁给兄弟两位奚王,甚至还阻止了奚族投向突厥,结果反而险些被王皇后和蓝田县主一再算计也就罢了,竟然还要让这位好容易才能过上清净生活的公主再去和蕃突厥?

他一时没按捺住火气,竟是冷冰冰地说道:“此人倒是会算计,也不知道他家中可有女儿,可愿意送去和亲突厥?”

那位提议的官员只是鸿胪寺的主簿,如今也调去了别处,因而刘烨听到杜士仪这刻薄的评语,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却没替对方辩解。自从汉时有和亲以来,官场民间对和亲的看法从来就不是一边倒的。尤其每次和亲都要带去大量财帛,是否能抑制住那些和亲番邦的贪念却还未必可知,更何况,历来和蕃公主,几乎就少有长寿的。那位固安公主二嫁兄弟,又因为嫡母不懂事而离婚远居云州,这就已经很可怜了,那位主簿还真是拿人和蕃不心疼!

心里存了这么一桩让人噎得慌的事,当来到洛阳宫宣政殿向李隆基复命的时候,杜士仪的语气不知不觉就有些硬梆梆的。李隆基何许人,当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却没想到杜士仪是因为别的事而心中有气,眉头一挑径直问道:“怎么,是那突厥使臣出言不逊?”

杜士仪不想李隆基有此一问,随即便醒悟到是自己把情绪带到了这里,平复了一下心情便长揖说道:“不,是那突厥使臣替其可汗求婚公主。”

“又是求婚公主。”李隆基有些懊恼地眯起了眼睛,突然想起杜士仪平素很有些见解,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依杜卿看来,朕当应允否?”

“突厥反复无常,陛下不当应允。”

杜士仪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见李隆基犀利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他就坦然答道:“臣在成都时,曾经见过吐蕃的那囊氏尚青,后又将其护送上京,陛下应该还记得这么一回事。”

看到李隆基轻轻颔首,他又继续说道:“那囊氏尚青能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据他说来,是因为曾经从学于金城公主。金城公主自从嫁到吐蕃之后,虽有单独的营帐和随从,然则吐蕃豪族倚仗声势,再加上她嫁过去之后,西线大唐对吐蕃也有过战事失利,她的处境并不容易,一度曾经生出过东归之意。而且,她虽为天朝公主,陪嫁又远比吐蕃的聘礼来得丰厚,但在吐蕃人看来,付出了聘礼,那么赞普娶回来的女人便和大唐再不相干,想如何便如何。”

这些话,一大部分是尚青所述,一小部分是杜士仪自己的分析,至于吐蕃婚嫁的习俗则是蜀地很多人都知道的。因此,趁着李隆基面露斟酌,他便诚恳地说道:“更何况,吐蕃也好,突厥也罢,族中不讲礼教,以实力为尊,部将杀可汗此等逆举比比皆是,尤其是突厥。奚族契丹之中,众多部族头人心向突厥,倘若大唐妻之以公主,会不会让他们觉得,如此就有了冠冕堂皇投靠突厥的理由?”

前面那些理由李隆基听来不过是迂腐的书生之见,但最后一句话,作为天子的他却听进去了。只不过,当着杜士仪的面,他只是不置可否地说道:“杜卿所言,朕都知道了。将绢帛换成茶叶,对于国库的压力便要减轻许多,此皆是你劝茶之功。茶引司之事若你还有什么建议,尽管上书对朕说来。而梅禄啜倘若对市茶还有什么要求,都由你负责接洽。”

“臣领命。”

等到杜士仪告退而去,李隆基方才露出了一个笑容。

年纪轻轻却又能干非常,此等臣子并不好用。不过沉稳之外,这杜士仪总算还有些年少意气和迂腐!

第523章 风云际会

尽管突厥毗伽可汗命人进贡求婚示好,但吐蕃的攻势并没有结束。就在李隆基正打算带着群臣从呆了两年多的东都洛阳重回西京长安之际,西面再次传来了军情急报。

吐蕃赞普和突骑施可汗苏禄兵马围安西镇!

不过数日,安西镇便传来了消息,安西副大都护赵颐贞率军击破联军。朝中上下才刚松了一口气,又一个更大的噩耗却骤然传来。

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音辍chuò)败死!

王君(音辍chuò)此前因为战功显赫,极得李隆基重用,自己摄御史中丞之外,甚至其年迈的父亲都得李隆基恩宠,官拜少府监致仕,其妻夏氏亦因为战功而另封武威郡夫人。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最初被人斥之为荒谬,但随着各种细节传来,说是王君(音辍chuò)在率领精骑劫杀吐蕃去往突厥的使者时,被其旧日之敌回纥人承宗族子护输伏杀,甚至于还有人说是护输甚至打算带其尸体奔吐蕃,最后因为凉州兵马追来,这才丢下尸体仓皇而逃,朝中方才不得不信。

不但朝中,此消息传到河西各部,回纥契苾等铁勒诸部却是反应平淡,甚至有人拍手称快,而河陇百姓却是为之大震。在这种情势下,李隆基从洛阳回长安的行程自然是格外加紧。

一到长安,他便立时召集文武大臣连番集议,宋璟和致仕的张说一个不拉。尽管杜士仪不曾与会,但在紫宸殿呆了整整一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一个中书舍人回到中书省后,却唉声叹气地说,一大堆官员唇枪舌剑,吵了个天昏地暗,最终方才选定了统兵大将,却是以朔方节度使萧嵩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判凉州都督事,兼兵部尚书。而空缺的朔方镇,则是以左金吾卫大将军信安王李祎为朔方节度副使,知节度事,兼摄御史大夫。

对于如此是否可以抵挡吐蕃军锋,本是众说纷纭,但这一日黄昏杜士仪往见阔别多年的开府仪同三司宋璟,问及此事时,宋璟却欣然说道:“萧乔甫在朔方因袭王晙旧制,治军严明,前往河西陇右,应该能够稳住大局,而信安王虽则从不曾出外,但观其在左金吾卫大将军任上,亦大见章法,坐镇朔方应无大问题。其实此次凉州兵马损失轻微,只是因为王君(音辍chuò)败死,这才人心浮动,只要萧乔甫能够稳定人心,吐蕃兵马不足为惧。

之前张说之回京,我特意去见过他,他对我叹息,当初曾经劝陛下对吐蕃多加恩抚,不要因为吐蕃无礼,便一再发兵。要知道一朝用兵所得,却盖不过吐蕃连年袭扰的损失。而且就算要用兵,打得吐蕃不敢再犯方才为功,如王君(音辍chuò)那样打了小小的胜仗就洋洋得意请求追击,根本就是好大喜功!”

杜士仪虽然不喜欢张说这个人,但当初在并州和张说兵分两路安抚铁勒两部,他不得不佩服张说的胆色和战略。而且,在边疆裁军几十万,把那些平素就只是用来屯田的兵卒完全作为农人,募兵专司打仗,这样的战略思想也是正确的。听到宋璟对萧嵩加上李祎的组合如此推崇,而张说对于王君(音辍chuò)之败有那样的分析,他自然点了点头。这时候,宋璟又开了口。

“只是,若非王君(音辍chuò)看准了陛下是……求军功,因而投其所好,自己又可趁机大立功勋,本来这连番大仗是可以避免的。”

宋璟原本说到一半就想打住,但想想杜士仪素来是守得住机密的人,他最终还是说完了这句话,落座之后又叹道:“国库这些年固然是日渐丰足,可封禅花销巨大,边地的战事又开销巨大,再加上从去年到今年,河东河北各地都是水灾频发,治水又是所费不菲,倘若不是你在茶政上,为国库补足不少,此次突厥谋求互市马匹,又点名要茶叶,再次省去了大批绢帛,只怕再坚实的国库底子,那也是不够的。幸好幸好!”

杜士仪原本就将宋璟视作是师长,面对他的赞许,免不了谦逊了两句。可这些自谦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宋璟举手打断了:“你也不用在我这儿还说这些客套话,政绩也好,功劳也罢,是别人评判的,更难得的是正好能救一时之急!韩休那等不好打交道的人,此前都对我实实在在夸奖了你两句,足可见你确实踏踏实实。我也好,张说之也罢,全都曾经当过中书舍人。你踏踏实实再做一任郎官,届时三十之龄掌知制诰,指日可待!”

宋开府你怎么也说这样的话?我可不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啊!

在肚子里苦笑两声,杜士仪终究不好反驳宋璟这殷切期望,只能唯唯答应了下来。而公事训导时间结束,宋璟就调转话题问起了他的婚事。显然,赐婚的余波早已经从洛阳传到了长安。杜士仪当着别人的面不好说他和王容惺惺相惜,当着宋璟的面,却着重提及当年从王守一的那些恶徒手中救回王容的缘分,果然,宋璟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

“你既是愿意,我就不多说了。娶妻娶才德,不在门第,便如同宰相佳婿不知凡几,能成器者却少之又少。当年我家儿郎也有不明就里,以为我看重你,是想招你为孙婿,可他们却不知道,我忙于国事,疏忽了他们,以至于诸子无一成器,又怎敢将品行都无法确定的孙女嫁给你?”

杜士仪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宋家人甚至曾经把他当成是孙婿的人选,不禁大汗。然而,更打动他的是宋璟这一番语重心长推心置腹的话。

“这么多年来,宋开府的关心爱护,训诫教诲,士仪不敢少忘!”

“呵呵,你成婚之时,我也会去瞧瞧新妇如何。能让圣人金口玉言赐婚,又能称你之意,想来应是贤妇无疑!”

回了长安,这是王元宝的老巢,也是杜士仪的老巢,几番安排之后,他终于得以和久别的王容见上一面。当他把宋璟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王容时,就只见这位女郎同样是感动得面色微红。王容何尝不知道,杜士仪能够面对天子许婚公主,说出那样不假思索的回绝之语来,可倘若宋璟在杜士仪离开长安,观风北地之前许婚孙女,杜士仪未必就能够拒绝。正是这位老人的刚正风骨,成全了他们。

“杜郎虽幼年丧双亲,但先有卢公为师,再有宋开府提点教诲,其实真的是幸运已极了。”

“你说得一点没错。相较于有些人有父亲,却还得提防父亲的算计,甚至于难得一真心师长,我真的是一等一的幸运。”

杜士仪这话听着像是随口有感而发,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说的是谁。因为拾遗补阙乃是天子近臣,中书省和门下省一样在禁中,他每日出入,又见过太子李鸿两次。当年那个为了病重的生母曾经冲动到要丢下课业的储君,如今脸上已经看不出那种好奇和稚气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和内敛。显然,丧母之后又不得父亲欢心,身边没有一个肱股可以倚靠,年轻的太子不得不自己成熟起来。

李祎代替萧嵩前往朔方镇守,而萧嵩要赶往河陇,自然不会单身而行,挑来拣去,他点名同行的人中,竟有一个是裴宁的兄长裴宽。这一日,杜士仪正好因为裴宁之事前去拜见,恰逢其会这消息送到裴家,裴宽在一愣之后便笑了笑说道:“我和萧大帅早年有过些情分,大约是他觉得我做事可靠,这才选了我为判官。三郎在东南判茶引司事,我又要出外,家中还有几个幼弟,就拜托杜十九郎你帮忙照顾照顾了。”

杜士仪和裴宽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其人虽则不畏权势,但也不是完全不知变通的人,兼且萧嵩既然是因为认识而重用裴宽,此行又不是一味为了打仗,更重要的是安定河陇,他也就没有多说什么,爽快地答应了裴宽所托。

随着匆匆从朔方赶回长安,又带着精挑细选的属官和从人前往陇右,长安城中总算是渐渐平静了下来。只不过,被这样的紧急事件一搅和,对于杜士仪那即将到来的婚礼,关注的人自然而然就少了许多。这一天傍晚,当杜士仪再次苦命地在中书省加班加点为了非本职工作赶工的时候,一个令史突然快步进来,将一份文书撂在了他的案头。

“杜补阙,固安公主上书请入觐,陛下已经允准。闻听公主因河陇战事,轻车简从一路策马疾行,已经过洛阳,不数日就要到长安了!”

听到这个消息,杜士仪登时心头大震,接过文书嗯了一声,等人一走,他方才大喜过望地攥紧拳头猛地敲在案头。

阿姊这是来入觐,还是特意要来参加他的婚礼?

当满心喜悦的他踏着满天星斗出了大明宫时,在宫门等候许久的赤毕快步迎了上前,笑吟吟地又说出了另一个好消息:“郎君,杨家小娘子已经到了!”

得知娇俏可爱的玉奴竟然也已经抵达了长安,杜士仪不禁轻拍额头笑道:“这还真是都赶在一块了!好,快些回家吧,为玉奴好好接风!”

第524章 师徒

“师傅!”

尽管分别只是一年有余,但当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影一阵风似的扑了上来的时候,杜士仪不自觉地弯下腰去,将其高高抱了起来,打了个旋儿方才放下了地。见玉奴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便笑着说道:“什么时候到的?一路上是否辛苦?用过晚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