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连三个问题问得玉奴眉开眼笑。只不过,她更希望的是刚刚师傅不要那么快把她放下地。她规规矩矩行礼问了一声好,这才笑吟吟地说道:“是今天下午到的长安。一路上虽然是坐车,起初有些晕,但后来干脆就配双鞍跟着七兄一块骑马,这就不晕啦!一路上看山水风景,玉奴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呢!至于晚饭……”她故意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可怜兮兮地说道,“师傅,我一直都等着你回来呢,这都前胸贴后背了。”

杜士仪被小丫头的搞怪逗得哈哈大笑:“你啊你啊!好好,是师傅回来晚了,那就这样,你陪师傅一块用夜宵!”

今日杜士仪在中书省留值,灶下早就预备了夜宵,此刻一得吩咐,等到杜士仪携了玉奴回房坐下,便立时有婢女端了铜锅上来,却是野鸡汤火锅。见玉奴看着旁边那些新鲜的菜蔬和新鲜的羊肉片,眼睛大亮,杜士仪不禁笑道:“晚上别吃太多,以免积食。赶明儿师傅再好好为你接风!”

“好!”

玉奴欢呼了一声,立刻先用大勺盛了一碗汤,却是恭恭敬敬地双手呈递到了杜士仪面前。杜士仪一愣之后,立刻含笑接过了,这时候,玉奴方才给自己又盛了,然后伸出筷子一股脑儿把一大堆各式菜蔬烫入了铜锅中,自己一面小口小口地喝汤,一面悄悄用眼睛偷觑杜士仪。被她这么看着,杜士仪终于忍不住问道:“玉奴,你在看什么呢?”

“都一年多了,我看看师傅可有什么变化。”玉奴用一碗热汤安抚了冷冰冰的肠胃,这会儿终于觉得浑身暖洋洋的,索性就脱了外头那件衣裳,只着了贴身小袄,细声慢气地说道,“阿姊们都说,我这一年多比从前长高了许多,日后还会一年变一个样子。要是师傅再不来接我,那日后再见兴许就会认不出我了。不过,一年不见,师傅没怎么变呢,看上去还白净了些,不过似乎瘦了!”

见小丫头又是端详又是品评,杜士仪被她的语气给逗乐了。用一旁干净的筷子又涮了些羊肉下去,继而捞起来一股脑儿往她面前碗中一放,他便无可奈何地说道:“好了,就别盯着我了,看你也没添上几两肉!对了,我刚刚都没来得及探问,此次送你上京的人是谁,你阿爷放心你就住在我这儿?”

“阿爷是不放心,正好二叔去雅州探望阿爷,所以正好二叔一路带我上长安。二叔今年要参加吏部冬选,下午送到之后得知师傅今天要当值,就先回去了。说是我们师徒重逢总有话要说,所以明天再来接我。不过,我想在师傅这儿多住几天嘛,师傅,你说好不好?”

那一声声的师傅,叫得杜士仪心都快化了,第一反应就是将来一定要让王容给自己先生个女儿,如此也就不用羡慕杨玄琰的好运气。不过,回过神的他暗自感慨送了玉奴过来的杨玄珪着实是知情识趣的人,否则知道玉奴到了京城,还得挑选个日子让人带其上门来给自己瞧瞧,那着实是太挂心了。话虽如此,他却没有轻易答应玉奴的请求。

“今天晚上留一宿没事,但多住几天却万万不行。这样,师傅明日派人对你二叔去说,送了你去陪你师娘住几天。”见玉奴先恼后喜,但嘴唇还是微微撅了起来,他只好轻声说道,“既然在长安,要过来还是可以随时过来,虽说你叫我一声师傅,但总不能让人说闲话。”

玉奴拨拉着碗里的羊肉片,有些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可心不在焉吃了几口后,她突然抬起头又惊又喜地说道:“师傅,那我岂不是能帮师娘和你传信?师娘要是想对你说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再来告诉你!”

不过一年多不见,这小丫头怎么就知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难不成是被杨玉瑶给带坏的?

杜士仪不无腹诽,即便他本来就有这样的打算,此时不得不正色说道:“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怕你师娘在家里寂寞,所以让你去好好陪陪她!好了,先吃东西再说话,刚刚还说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儿却话这么多!你在长安逗留这些日子,我怎么也得把你养胖一些,否则回头你阿爷该怪罪我苛待了你!”

在杜士仪的催促下,玉奴方才不情不愿闭上了嘴,可吃着吃着便再次好奇地打量杜士仪。这一次,她没出声,只是好奇地端详着杜士仪那熟悉的五官,心里却在想杨玉瑶对她说的话。

大姊已经嫁了人,这次二叔带着她和玉瑶一块上京,也是为了玉瑶出嫁的事情,这是她背地里偷听到的。可是,她在阿姊口中几乎没听到关于那位裴郎君的什么消息,倒是不停地听阿姊说起她这师傅如何年少有为,如何容貌俊雅,对她那师娘则是羡慕备至。

她还记得一次睡着的时候,隐约觉得有人在戳自己的脸,迷迷糊糊听到阿姊的念叨:“玉奴,你再大个五岁,一定能够把杜十九郎抢回来!”

杜士仪哪里知道小丫头的心里竟在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这些天加班加点着实消耗大了,差不多填饱了肚子,这才抬头看去,却发现玉奴不过吃了一丁点就放下筷子托着下巴坐在那儿出神。直到他用筷子轻轻敲了敲那铜锅,小家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便慌忙埋头扒拉菜蔬肉食,不一会儿就拍着肚皮苦着脸说道:“师傅,吃得太饱啦,陪我走几步消消食可好?”

等到过年,玉奴就整整十岁了。和当初见她时不过六岁多相比,如今的小丫头已经出落得楚楚可人,这眼巴巴哀求的样子,杜士仪着实无法拒绝。然而,这种日子大冷天出去散步,他着实怕小家伙冻出病来,直到玉奴反复坚持,他方才令人把她的衣服找来,不但给她又穿上了刚刚那件蜀锦外袍,又套上了一件厚实的氅衣,把人裹得和小粽子似的,又勒令她戴上手套和风帽,这才牵着她出了门。

热腾腾吃了火锅,眼下走在风地里,自然也不觉得冷,更何况身边还有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杜士仪更是连这偌大宅子中的冷清也完全察觉不到。听玉奴说着在雅州时跟着父亲去过的地方,从雅州回成都时遇到的商队,在成都时大姊出嫁的盛况,每一件事被她那稚嫩的语调叙述出来,听着都那么让人心情愉快,以至于他甚至有些微微失神,直到手被人使劲摇了几下,这才复又回过神。

“师傅又走神!”

“好啦好啦,这不是好久没见你,见你一转眼长这么大了,心里发怔吗?”杜士仪无奈地拍了拍玉奴的脑袋,这才提起精神说道,“师傅忙了一天,你也是一路辛苦,都早点去睡。明早师傅要先去上朝,如果能早点回来,就考较你的琵琶。你要是不乐意闷在家里,就让人带你出去长安城东西两市逛逛。”

尽管遗憾,可看到杜士仪打了个呵欠,玉奴只得气馁地偃旗息鼓了。而把小家伙安顿好了在客房里,杜士仪得知今天下午是杜黯之和陈宝儿接待的杨玄珪,刚刚应是故意没露面打扰他们的师徒重逢,他不禁无奈地笑了一声。可等到回房之后躺下,耳朵听着外头呼呼风声,他不禁浮想联翩。

尽管兑现承诺接了他这个小徒儿过来,但不能让她在京城呆的时间太长,还得送回蜀中去,否则,只凭小丫头那越来越出挑的容貌,很可能引来某些他最担心的事。比如,寿王李清年岁渐长,说不定武惠妃已经在想着择妃事宜了。

次日常朝在宣政殿而非含元殿,这不但对于那些年迈的老臣来说足可如释重负,对于杜士仪来说也是一样。不用走那长长的龙首道,就意味着朝会的时间能够缩短一半。而更让他高兴的是,朝会结束后回到中书省,中书侍郎李元纮笑眯眯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你婚期在即,前时日夜辛苦,给你十日假,好好把终身大事给办了。”

朝中官员,有的是没入仕之前就成婚,但也有不少是等到入仕之后先立业后成家,因为那样大多数能够娶到更有助益的妻子。然而,如杜士仪这般早早出仕却一直拖到二十有四,娶妻还是天子赐婚,未婚妻却并非出自名门显宦的,这种例子却少之又少。甚至还有饶舌的人拿出当年张易之张昌宗之母因武后之言再嫁的例子来。只不过,当今天子并不是大度的人,这种话也只在极小的圈子里流传。

就如李元纮,在给假之后便再次多问了一句:“君礼,你的傧相都预备好了?”

“是。”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我也没想到,竟是比我预想的人数要多。”

李元纮不禁笑吟吟地说道:“既如此,到时候你办婚事的时候,我也去凑个热闹!”

第525章 阿姊来贺

杜士仪的傧相队伍,确实空前庞大。正如他自己之前计算的一样,王缙、崔俭玄、姜度、窦锷、王昌龄、崔颢,此外还有刚刚辞官汝州长史到了长安的王翰,再加上这几日就会从嵩山赶过来的卢望之和颜真卿,杜黯之自告奋勇非得算上一个,已经达到十人了。这还是因为他那些亲朋好友不少都在外地为官,一时半会没法回来参加婚礼的缘故,而且今年他那些同年都尚未任满回京参加集选,否则人数还要更庞大。

所以,这一日早早回到家,陪着磨人的玉奴练过琵琶,杜士仪就让杜黯之送她去了王家,自己本想去设法拜见固安公主,谁料到崔俭玄等人齐齐找了来,却是和他商议下聘礼的仪程。

而永安坊王宅之中,当王容看见小粉团子似的玉奴疾步冲过来,张口就叫了一声师娘的时候,她忍不住整颗心都化了,将其紧紧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松开手后又掐了掐那吹弹得破的粉颊,这才微嗔道:“我还以为你就知道你师傅,把我这师娘给忘了!”

“师娘你可冤枉我了,我昨天才到长安呢!是宝儿师兄告诉我,师傅和师娘的事没别人知情,否则师傅迟迟不回来,我早就来找师娘啦!”

玉奴拉着王容的手使劲摇了摇,见神仙师娘果然面色缓和,她便眉毛弯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然而,等到她被王容按着坐下,看到她把一个小巧精致的紫檀木盒子送到了眼前的时候,她不禁讶异地抬头看了师娘一眼,直到地方示意自己打开盒子,她方才去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扭锁。

“啊……”玉奴讶异地看着里头躺着的那一串颗颗晶莹的手串,一下子结结巴巴了起来,“师娘,这是……”

“都要过年啦,自从你师傅说要接你过来,我就在想送你什么是好,最后就在阿爷的琉璃坊中好好淘了这么些珠子。虽然琉璃珠并不稀罕,但有这样的颜色还是很难得,你戴着玩玩,又不是什么珍珠宝石。”

“那就……长者赐,不敢辞,谢谢师娘了!”玉奴想了又想,最终喜滋滋地把手串戴在了手上。而王容见玉奴那欺霜胜雪的粉嫩肤色配上那鲜红色的琉璃珠,显得格外娇俏,不禁又爱不释手地戳了戳她的额头,“来,让师娘看看你的琵琶弹得怎么样了!”

而杜士仪好容易把崔俭玄这些亲友团给送走,玉真公主的帖子便送到了。得知固安公主此刻正在玉真观做客,他自然匆匆赶了过去。再见固安公主的那一刻,他高兴地叫了一声阿姊,快步上前,一双手和固安公主伸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我的阿弟终于要成婚了!自从接到你的信我就一直在准备,总算是让奚族那些老家伙凑出了一份像样的进贡之礼,这才能够进京。突厥毗伽可汗不是才送了三十匹名马吗?这次我也是三十匹,毛色脚力绝对都不逊于突厥所贡,此外还有来自靺鞨的毛皮!”

固安公主连珠炮似的说完了给天子的进贡之物,这才笑眯眯地说道:“至于给你的新婚贺礼,却不能眼下告诉你!”

“阿姊也是的,和我也卖关子。”杜士仪哑然失笑,但相比新婚贺礼,他更在意的还是固安公主终究能够前来。而对于玉真公主能够提供这样的机会,他自然同样感激,上前深深一躬才说了两句感激的话,却引来这位金枝玉叶莞尔一笑。

“你以后就是我和阿姊的半个女婿了,这点小事还用得着谢?我可告诉你,聘礼要是太寒暄,委屈了玉曜,可别怪我到御前去告状!”

一番寒暄之后,当玉真公主引着两人走过那九曲十八弯的木桥,越过业已结冰的水塘,来到了她常呆的那座小楼之后,她甫一坐定便开口说道:“这次元娘到长安来,一是进贡,二是为了你的婚事,三则是为了复置云州的事。你在中书省,这风声应该是知道的,如今已经有好几位官员上书言及此事,你之前对我和阿姊说过,到时候想把你那友人郭荃调到那儿去任录事参军事,只要复置云州,此事我自会为你敲定。”

“多谢观主。”杜士仪能够为了王昌龄的事走通门路,但郭荃的事和云州的事,他却没办法出面去请托人。如今玉真公主轻轻巧巧把事情办成了,他自然是感激得很。可他刚刚欠了欠身,固安公主就又接过了话茬。

“只不过,突厥毗伽可汗固然知道与唐为敌,智者不为,却一直把奚族和契丹视作为奴仆附庸。如今两族附庸大唐,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再加契丹之中,真正掌握实权的是可突于,他为了大权独揽,一直都摆出了亲突厥之势,而云州如今乃是往东北转运茶叶的关键所在,自然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云州是我的根基,也是你的一大根基,不能稍有闪失。所以,云州倘若复置刺史,我决不能容许掌握在不可信的人手中!”

“阿姊的心意我明白,我会尽力而为。”

尽管如今身在枢要,右补阙这个位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嫉妒恨,但杜士仪却并不太稀罕,因此答应得可说是果决。而对于他这样的态度,固安公主和玉真公主相视一笑,都舒了一口气。玉真公主更是笑道:“与其在朝中被人当做马前卒,还不如在外头逍遥自在。我和阿姊还说过,到时候借着修道之名去云州赏玩个一年半载,没你这颗定海神针怎么行?对了对了,听说你在蜀中收的一个女弟子到了长安,怎不带来给我看看?”

杜士仪没想到昨天玉奴才刚到,这会儿玉真公主就已经知道了,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已经把人送去了王容那儿。见玉真公主大笑不已,他便尴尬地说:“虽说很惦记她,但终究男女有别。而且,我找了个理由,说是让小丫头去拜见一下她未来的师娘,就把人送去了。”

“得了得了,下次要见时,我让玉曜带来给我和阿姊,还有元娘看就是了。不过,元娘此前进京时,阿兄已经命工部给她建了宅邸,她要出来就不比从前方便。趁着如今这机会,你们有话赶紧说,我给你们腾地方。”

玉真公主说走就走,杜士仪还愣神中,却只见固安公主站起身来,竟是欣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赶紧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地方,见固安公主看似和当年无异,眼角却多出了细细的纹路,他不禁有些内疚地说道:“让阿姊一直不得不留在云州那种偏远的地方,对不住了。”

“长安虽好是故乡,却未必适合久待。”固安公主低头看着杜士仪那修长的手,旋即才抬起头来扬眉说道,“两位观主若非入道超然世外,上要为驸马的官职圣眷操心,下要为子女操心,哪里来的舒心日子?若是我当年回到京城,如今不过是泯然宗室女中。云州固然冬日苦寒风大,偏远少住民,但这些并不是不能克服的,更何况独当一面。阿姊很感谢你,至于年华老去,本就是理所应当,你不必有什么愧疚。”

“阿姊……”杜士仪知道固安公主就是那样爽利的性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就决定岔开这话题,“阿姊这些年可有过岳娘子的消息?听说公孙大家都已经三年没有她的音信了,让人去麟州打听,却得知小和尚早已挂冠而去,也不知道究竟如何,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

固安公主对于岳五娘也是印象深刻,杜士仪这一提起,她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最终摇了摇头:“她没来找过我。不过,岳娘子素来是四海为家的人,小和尚却不知道有什么秘密,但只要他们在一起,想来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撄其锋。”

杜士仪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顺带岔开话题,这才有此一问,得知他们果然没去找过固安公主,他暗自叹了一口气,也就再次换了一个话题。叙别情,说各自的经历,又顺带应付着固安公主的种种调侃,等到玉真公主回来时,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而当玉真公主促狭地问了一声,可要再送他两个美婢的时候,他直接似笑非笑反击了回去。

“观主既然这么说,家中内务繁杂,正好缺个女总管,把霍清送了给我可好?”

“你竟然敢开这个口!要走了阿姊的总管不说,还来抢我的?快走快走,打霍清的主意,门都没有!”

玉真公主故作嗔怒地轰了杜士仪走人,等到他笑眯眯起身长揖告退离去,她那笑脸方才化作了一声叹息:“只可惜霍清没个好出身,纵使放免,也只能为人婢妾,我如何舍得?只能让她长长久久地陪着我,也好有个伴。”

说到这种话题,固安公主和玉真公主也是一模一样的怅然表情:“我身边的张耀也是如此,她随我吃苦受累这么多年,我却难能给她找个如意郎君,更不能没有这么个好帮手。”

“所以,玉曜真是一等一的好福气,我和阿姊做了一桩好媒!”

第526章 杜十九送聘,玉奴见贵主

问名请期,早在杜士仪从洛阳随驾回到长安之前便已经办完妥当。纳彩也就是送聘礼的前一天,长安还破天荒地在冬日里下了一天的雨,可到了正日子却是雨过天晴,天空一碧如洗,恰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因为这一桩婚事在两京都是众说纷纭,有觉得杜士仪是贪慕王家钱财的,也有为其惋惜的,更有众多人觉得杜士仪只是因为天子金口玉言,不得已应下了这么一桩婚事。

于是,当送聘礼队伍从樊川杜曲的杜氏老宅中送出来时,不但樊川那些甲第别业中安居的达官显贵家人为之好奇,沿途百姓也同样为之惊叹。两京多的是王侯贵戚,再铺张的婚礼大家也见过,因而送聘礼的队伍有多少人无所谓,那肩扛车载的东西方才是重中之重。

杜家的聘礼全都是敞开的浅底盒子,里头的东西让人一览无遗。既没有什么珠玉辉耀的首饰,也没有那些明晃晃的金银,头前十抬全都是书,而且大多是一卷一卷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用红绸带仔仔细细系好的书,其余的则盖着红绸。有好事的百姓想方设法凑近前去打听窥探,当听说那些盖着红绸的,是战国竹简和汉代帛书,大多纳闷难解。而接下来的十抬则是文房四宝和各色器物,不是杜士仪从前委托千宝阁出卖的那些簇新笔墨纸砚,而是很多上了年头的玩意。纵使有心打探,寻常百姓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然而,最后四抬之中看似轻飘飘的盒子中,却摆着别人觉得最有价值的东西。

八张契书包括了长安东西两市和南市的八家铺面。照如今的市价来说,早已超过了十万贯。

尽管谁都知道,如王元宝这样的身家,自然不会贪图女婿的聘礼,可这样的手笔自然而然表明了一点,杜士仪并非那些贫寒书生,而是把自己那个当年几近败落的家一手从泥潭中拉上来,如今已经官居右补阙的天子近臣!

按照杜士仪的本意,本来不打算如此张扬,这是杜思温的意思。按照这位朱坡京兆公的话来说,两京重衣冠门第,更重财势,倘若结亲王元宝却让人觉得你有势无财,未免让人看轻,还不如把底子露出去,这也是让赐婚的天子看看,你不贪王元宝之财。因此,杜士仪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今日前往永安坊王宅送聘礼的,是他的堂弟杜黯之和妹夫崔俭玄。王元宝在长安城中宅邸别院众多,选择这一座给女儿出嫁,却是因为这座宅院不但够齐整,而且历史悠久,也够底蕴。尽管因为家中无人出仕,这宅邸中不少逾制的建筑都或拆或改建,可此刻站在那座昔日朱门迎进聘礼的时候,王元宝一看到头前那十抬书,一时竟不禁面色大变,眼神中不再只有欣喜,而多出了深深的感动。

“阿爷?”

“杜十九郎这些书,搜罗得想来很不容易。”王元宝对一旁的长子王宪轻轻嘀咕了一声,继而也不解释,只是满面春风地上前接收聘礼。当看到最后四抬中的契书时,他再次眼神一变,等打起精神又留了崔俭玄和杜黯之用饭后送他们离去时,他便快步来到了女儿的闺房。

“杜十九郎送来了足足十抬的珍本书,他弟弟杜黯之说,杜十九郎的意思是,日后可以在我王家开一个藏书楼,把抄本放出去供人借阅,如此一可扬名,二可结善,三可熏陶子弟。至于那些文房四宝和古旧摆件,是你要求的?”

“是。”王容笑着点了点头,从容说道,“京兆杜氏子弟,却娶了我这个别人口中暴发户的女儿。自然一则示人以书香底蕴,二则示人以财势。阿爷,钱财再多,无势可依,难免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家中还是要有人读书!两位阿兄都不是读书的材料,可我的侄儿们未必就人人都不成器!太平盛世,兴许别人即便谋算王家产业,也会稍稍顾忌一些,可若是世道一乱呢?两位阿嫂是什么样的人,阿爷应该知道,还望早日为我的侄儿们打算!”

王元宝一直都知道女儿比两个儿子都聪明成器,此刻听到这犹如醍醐灌顶的话,他不禁沉默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从前不想管儿子的家事,但孙子的事不止是儿子的家事,还关乎到王家的未来!想到这里,他便重重点了点头。

“幼娘,我听你的。不过,那些契书……”

“杜郎说,这些送来他也不想拿回去,他一个朝廷官员经营这些,自然比不上我们家方便。阿爷你留下契书,我会让人接手这些。”

同在屋子里的玉奴好奇地看看王元宝,又若有所思地看看王容,直到前者说了一会儿话起身离开,她才好奇地向王容问道:“师娘,你是想侄儿们读书出仕,给你撑腰么?”

“你这次猜错啦。”王容含笑爱抚着玉奴那光顺的头发,这才淡淡地说道,“他们只要不给我闯祸就行了,我哪里会指望他们给我撑腰?两位阿兄比我大太多了,那时候阿爷尚未有这么大的家业,没有什么挑选余地,因而择选的媳妇自然平平,而若是富易妻,未免有失良心!可倘若让她们把下一代的王家子弟再带坏了,阿爷即便并没有把琉璃坊留给他们,而是把那些好管的田地织坊等等交给他们,也总有一天会守不住的。”

“玉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明白。”

王容揉了揉玉奴的额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日后等你出嫁时,师娘再对你慢慢说。对了,我的师尊和玉真观主都想要见见你,只我这两天不好出门,她们说是添箱那一天来,你到时候可别怯场。”

“好!师娘放心,玉奴又不是没见过世面!”

话虽如此说,但等到了发妆前一天的添箱日,当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真的联袂而来,还捎带了一个固安公主的时候,玉奴却不禁有些发怵。尽管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这一日并未煞风景地纯粹道装打扮,而是仿佛寻常贵妇人,但往那儿一坐,气度便格外不同。而固安公主固然也不穿礼衣,不服钿钗,可她曾经是奚族王妃,如今又是实质上的云州之主,那种风采气度同样高人一等。她还是看到王容笑吟吟地冲自己点头鼓励,这才上前去行礼拜见。

“别拜了,快起来。”固安公主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兴致十足,自己也只让玉奴屈了屈膝便将其拉了过来。她细细端详,见小丫头生得明眸皓齿,灵巧非常,当即便笑了起来,“阿弟真是好眼光。小玉奴,你师傅称我一声阿姊,你日后遇见我,记得叫一声姑姑,别叫什么贵主。当然,记得千万不可让人知晓。”

“是,贵……姑姑。”玉奴慌忙改了称呼,随即又扭头偷偷看了看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另两位贵主,我也该叫姑姑么?”

她这天真的问题顿时把两人都逗笑了。玉真公主冲着金仙公主摇了摇手,把小丫头拉到了身前,笑眯眯地问道:“你觉得我们的年纪能做你姑姑么?”

“怎么不能?二位贵主难道不是姑姑的阿姊么?”

一句话说得玉真公主眉开眼笑,就连金仙公主都不禁莞尔。姊妹两个都是快要四十的人了,相比时年还不到三十岁的固安公主,即便保养再好,也会不可避免地露出了老态来。如今,从玉奴这样的童言中仿佛找回了青春的感觉,玉真公主直接从手腕上褪下了一个于阗羊脂玉镯子,而金仙公主就没那么直接了,只是笑着从侍女手中接过了一个盒子:“今儿个第一次见,算是给你的见面礼。论辈分,我和元元都可以当你的祖母了。”

“可二位贵主一点都不老呢……不过,这厚赐是不是太重了?”

玉奴嗫嚅着说了这么一句,却只见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身后都有婢女送了差不多大小的盒子上来,一时更加惶恐。直到王容点头,她才再次下拜接过了东西,乖乖垂手退回了王容身边。

“杜郎当初也是爱才。她的琵琶学得很快,前两日我让她弹时,比起去年我们从雅州起程时又有进益。杜郎说,音律之上倘若有天才,便是玉奴这样的了。”

“能得杜十九郎这般称赞,这孩子肯定是聪颖非常。若非今天不是时候,一定要好好听一曲她的琵琶。”

王元宝根本没有想到今日会有三位公主一同莅临,本来还生怕添箱乏人的他登时心中无限狂喜。即便添箱礼并不是那些贵重的金玉锦绣,而都是道书典籍,固安公主送的更干脆是柘木弓,但他却只觉得比什么都珍贵。兴许是托了玉真公主等人都来此坐过的福,往来过玉真观和金仙观,也见过王容的几位宗室县主,也送来了或多或少的添箱礼,尤其是当陶光园中亲眼见过王容面圣的宁王妃也送来了一对玉指环时,王元宝不禁欣慰到了极点。

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就是女儿不得不沦为那些达官显贵的媵妾,如今却终于能看到她风风光光出嫁的一刻!

第527章 亲迎,却扇

王家的发妆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招摇,添箱的人固然不少,但王容的嫁妆送出去也就是四十余抬,只看人脚步也知道分量轻飘飘的,并没有什么实沉家伙。而杜士仪在吩咐秋娘将嫁妆一一入库之后,方才再一次去查看了早就布置好的新房。

明天,就是他把人娶回家的日子了!七年的等待,总算是修成了正果!

因有婚假,杜士仪一应筹备妥当,又迎了恩师卢鸿和卢望之颜真卿到樊川杜曲老宅住下。不但如此,就连杜思温也早一日来到了这里,说是届时要厚颜充一充男方长辈。知道对方这是为了给杜士仪撑腰,今年冬选方才终于得了蓟县主簿之职的杜孚,索性借口妻子韦氏身体不适,把人留在了家里没带出来,自己则笑容可掬到了这边老宅中帮忙。此外便是已经是一双儿女母亲的杜十三娘,忙前忙后张罗个不停。就连三个月前刚刚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的崔九娘也跟了来指手画脚,唯有崔五娘以自己是丧夫之人为由,并没有出面帮办。

腊月十六这一天亲迎之日,杜家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出樊川杜曲老宅的家门,看热闹的乡民们几乎是挤满了道路两侧。之所以选择在这里迎亲,而不是在宣阳坊私宅,杜士仪是考虑到长安城中显贵太多,宣阳坊更有万年县廨,届时队伍占据道路不便,而且老宅更大,来多少宾客都容纳得下。当他带着浩浩荡荡一堆傧相并随从们进了长安城时,那些知道的长安百姓固然笑着在路边指指点点,新近进城的那些外乡人则是不解地打听。

“是陛下赐婚!男方是赫赫有名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什么,你不知道,你是哪来的,太孤陋寡闻了吧!”

“女方?女方是关中首富王元宝家的女儿!哎,虽说王家是有钱,可若不是陛下赐婚,怎么摊得上这门一等一的好亲事!杜十九郎可是前途无量!”

在这些围观的人群中,一对男女并肩而立,戴着风帽的女子轻轻把帽子拉下了些,随即兴致勃勃地低声说道:“好不容易赶上了!一晃这么多年,杜十九郎都要成婚啦,而且娶的是那位王家娘子!”

“杜郎君年纪本来就不小了……”一旁那男子才刚嘀咕了一句,见女子拿眼睛瞪他,突然转身径直离去,他连忙偃旗息鼓不做声,快步追上。从大道进了一个里坊,拐入了一条不起眼的十字小街,他才连忙解释道,“五娘,我不是故意怄你的……”

“知道了还这么多话?为了你的事,我们几乎把整个西域都转了一圈,都没给师傅和杜十九郎捎过信,他们一定都急死了,你现在还不顺着我?”见罗盈果然低声下气连连赔罪,岳五娘的脸上这才露出了欣悦的笑容。她趾高气昂地扬了扬眉,旋即笑吟吟地说道,“不过现在,咱们先去那边看看热闹,等到跟着回了樊川杜曲再现身,也好给他们一个惊喜!”

尽管头发是长出来了,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但罗盈还是改不了最怕岳五娘的习惯,唯唯诺诺答应了之后,他少不得小心翼翼地护送着人前往永安坊的王元宝宅,心里对于重回长安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倘若可以,他应该直接去洛阳安国寺,感谢主持对他的养育之恩,可是他不敢回去,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想必早就由嵩山少林寺告知了安国寺,如今好几年没音信却突然返回,他还有没有良心?

就是杜士仪,看到他时也肯定不会只有惊喜,更何况他还拐走了公孙大娘的得意弟子!

当这一男一女赶到了永安坊王元宝宅门口时,杜士仪的迎亲队伍不过是早一刻抵达。因为围观的人群太多,再加上作为傧相的几乎都是昂藏美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有多少女郎妇人贪看不休。然而,十个人中,崔俭玄王缙窦锷姜度都不但成婚,而且有了子女,崔颢刚刚迎娶了貌美的妻子,王昌龄也已经是有家室的,杜黯之定下了婚事,王翰无妻却有妾有子,进门就得做好当人后娘的准备,算下来真正合适的就只有卢望之和颜真卿两人,后者出身世家大族,不消说也会有家里给他决定好门当户对的婚事,只有前者兴许还有些希望。

这些都是好事者在杜家傧相名单公布之后,早就打探来的消息。于是,当卢望之出面吟诵催妆诗的时候,周围传来无数女子的喧哗声,以至于他纳闷地四下里打量了一眼。结果,往日懒散的他今天被杜十三娘押着好好打扮了一番仪容,俊朗之中带着几分不羁,这一举动越发引来了起哄叫好。

而看到他笑吟吟地向人群拱了拱手,怡然自得地须臾就是一首催妆诗,杜士仪不禁苦笑了一声:“大师兄知不知道,他现如今是人家眼里的香饽饽?”

“他知道就好了。”颜真卿有些无奈地以手扶额,想起卢望之在嵩山草堂也是这么个做派,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大师兄怎么就不好好找个心悦的女郎成亲呢?二师兄他们都把家眷接到登封了,就只有他成日里四处逛荡,以至于草堂中甚至有各种传言……”

杜士仪不用问也知道,这所谓的传言是什么,想当初他在嵩山草堂求学的时候,那种话题就已经在私底下流传于草堂弟子之中了,其中最热烈的便是议论大师兄卢望之和三师兄裴宁。如今裴宁出仕已经多年,眼下又在江南,难道大师兄又招谁惹谁了?

面对杜士仪那疑问的目光,颜真卿见这会儿换了王缙上去催妆,他想了想就低声说道:“卢师在范阳老家有人过来探望,带了一位妙龄女郎,似乎是打算撮合她和大师兄,结果大师兄二话不说就自陈配不上人家,卢师倒没什么,草堂的师弟们却一片哗然。那位女郎走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

这还真像是卢望之那看似随和,其实不易接近的性子!

“门开了,门开了!”

听到这嚷嚷,杜士仪立刻循声望去,就只见王宅大门果然已经打开。他这会儿也顾不上卢望之的事了,连忙领先而入。在门口迎接的是王容的长兄王宪和次兄王密,两人对于妹妹的这桩婚事都喜得无可不可,这会儿对杜士仪这个妹夫自然热络备至,若非刚刚在门内与杜士仪那些傧相对诗的,乃是固安公主邀来的王泠然,玉真公主荐来的苗晋卿,金仙公主则是请来了孙逖,他们恨不得一点都不难为就把杜士仪迎进来。

这时候,王宪甚至还低声对杜士仪说道:“杜十九郎,里头那三位商量着等你回去拜堂却扇时,一定要难一难你,你可千万留心些!”

“是啊,谁知道那三位贵主竟然请来了这三位文名卓著的,分明是为难人!”王密也在旁边附和。

听到这话,崔俭玄在杜士仪身后简直是气乐了,对着妹夫王缙直接冷哼了一声:“杜十九郎就是运气好,居然碰到这两个好说话的内兄!想当初我迎娶十三娘的时候,大师兄可是为难了我老半天!”

是啊是啊,可那次是我帮的你!到了我迎娶崔九娘的时候,你还不是找来了崔颢和我打擂台,从催妆诗到却扇诗,何止大战了十个回合?

王缙心里这么想,却知道万万不能和崔俭玄扛上,否则这位内兄肯定会死缠不放,嘴里自然打哈哈道:“那自然是王家这两位舅爷心疼妹夫!”

到了王家堂上,杜士仪拜见了王元宝,须臾就只见两个婢女扶着盛装的王容出来。大唐并不流行什么大红盖头,此时此刻,除却遮掉了王容容颜的一把绢扇之外,再无别的遮蔽之物。因为百姓嫁女时也可借用九品服色,王容的钗环发簪又是几位宗室贵主王妃所赐,珠玉辉耀并不逊色于名门嫁女。随同她拜别了娘家亲长,迎了她出门上牛车时,杜士仪隐约见那绢扇微微一动,露出了那双自己念念不忘的明眸,心中不禁为之一动。

“师傅,我上车去陪着师娘啦!”

杜士仪低头一看,这才见玉奴今天同样打扮得娇俏可爱,此刻笑过后就迅速溜上车了,他不禁大为无奈。而随着在王宅迎了新娘,这回程路上障车索财的却是不计其数,尽管他的亲朋好友已经预先想方设法清过道,但却阻不住长安那些最喜欢借着婚礼之事捞一票的游侠儿和闲汉。还没出长安城,这障车索要喜钱的人就已经遇到了五六拨,每次都要大费周章地打发。

游侠儿们还只是笑吟吟装风雅说上一些好听的祝福之语,拿到喜钱就让了路,但那些专门就爱挑着别家婚嫁敛财的闲汉们就不管成婚的是平民百姓,还是朝中官员了。笃定没有谁会在新婚之日为了几个喜钱而令随从动用武力赶人,更不会闹大了,他们一贯哄闹不止,这一次当然也是挑三拣四嫌弃钱少。当头前开路的赤毕在第三次看到同一拨人,面色铁青地斥了两句时,其中一个打头的大汉立时冷笑了起来。

“哟,杜补阙都已经迎娶了长安城中最有钱的女郎,就连这么些障车钱都出不起?若是真的没钱,我们兄弟几个可以不吝赞助!”

他一面说一面故意从怀中掏出了刚刚那装满了喜钱的红锦囊,正要打算将里头的铜钱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的时候,猛然间只觉得腿上一疼,继而双膝更是不知道被什么给重重击中了,骤然为之一软,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扑去,竟是标标准准一头磕在地上。面对这般情景,刚刚险些勃然大怒的赤毕陡然间清醒了过来,知道必是有人相助。可还不等他往人群中寻找那个出手的人,就只听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这算什么障车,都给新人磕头了!”

“这不是那个专发人家婚事之财的徐老二?”

随着这些哄笑声,赤毕敏锐地捕捉到了又是几个尖锐的破空声,不一会儿功夫,就只见那大汉左右几个愕然失神的汉子也都不由自主地软了膝盖跪倒在地,甚至还有人抱膝痛呼。面对这一幕,有人哄笑有人狐疑,赤毕趁机支使人下去把这些家伙挪到了一边,自己则拨马到了杜士仪身侧低声提醒。

“郎君,从前障车时虽也有坊间登徒子借故敛财,但绝不会如今天这些人般明目张胆地勒索数次,应是有人故意支使他们。刚刚既有人仗义出手,不妨让队伍行进得稍微快一些,不知郎君意下何如?”

“那就听你的!”

前头哄闹杜士仪也看在眼里,不过见这么些障车的恶徒全都扑街了,他也猜测是有高人相助。即便不知道是谁,可他也不想喜庆的婚事节外生枝。于是,等到赤毕带头,一行人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尤其出了长安城后,更是顺着官道前往樊川杜曲的老宅,职业障车族就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说着贺喜话讨要喜钱的乡民。对于这些人,赤毕的出手就利索大方多了。最终把迎亲的牛车停在老宅门口时,恰恰是黄昏时分。

随着不断把竹节丢入了门前的火堆中,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响起,而白姜和另一个侍婢小心翼翼地搀扶了王容,一步步跟着杜士仪进了喜堂。在他们身后,门前围着的乡民们久久不去,意犹未尽地议论不止。

混在人群中的岳五娘悄悄退了出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见旁边的罗盈东张西望,她便没好气地说道:“要不是我刚刚拦住你,你是不是打算出去把那些家伙都打跑?都多少年了,还是改不掉你这鲁莽的习惯!”

“我一时没想到五娘你这种好方法嘛。”罗盈尴尬地挠了挠头,再次领受到了一个大白眼,他方才垂头丧气地低下了脑袋,小声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是悄悄翻墙进去观礼,还是……”

“翻什么墙?你是做贼做出瘾了么?”岳五娘恨铁不成钢地在罗盈头上重重敲了一记,见其压根不敢回嘴,她方才无奈地说道,“真是服你了,除了武艺大有长进,其他的全都原地踏步,甚至还更笨了!哪有翻墙进去参加人家婚礼的?到门前通报说,是公孙大家的弟子前来贺喜,然后送上我们从西域带来的礼物就行了,难道以杜十九郎的驭下有方,别人还会把我们拦在外头?”

“啊?”

“别啊了,快走!”

岳五娘这一拖一拽,罗盈不得不紧随着他。果然,到了门上虽有人问名阻拦,可当岳五娘报出是公孙大娘的弟子,然后又拿出了一对剑器,杂耍似的玩了两招时,门上的人立刻放行,收下礼物后甚至没有多问什么。可罗盈进了里头,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却看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

“我还想是哪来的公孙大家弟子,原来是岳娘子!”赤毕一直都在琢磨路上解围的人究竟是谁,此刻一见便把岳五娘给认了出来。然而,他上下打量着旁边的罗盈,却是怎么看怎么陌生,最后还是岳五娘扑哧一笑解释了一句。

“这就是当年的小和尚!”

“什么?”

赤毕这才真正大吃一惊。他自然认得罗盈,可印象中,那还是个光着头憨态可掬的小和尚,可如今岳五娘身边的青年男子却身高七尺,不说剑眉英目,可也是相貌堂堂,几乎看不出多少当年影子。直到他定睛瞧了再瞧,这才总算是发现这青年男子的神态举止和当年的小和尚仍有相像之处,顿时为之莞尔。

“一别就是快七年,我真的要认不出他了!郎君常常因为二位杳无音信而担忧,难得你们赶上了郎君的婚礼!里头应该正在挤兑郎君做却扇诗呢,你们也赶紧一块来瞧个热闹!”

岳五娘一听立刻兴致勃勃,也不管罗盈是否纠结着如何去见人,一把拽了他就催促赤毕带路。果然,当他们到了喜堂时,就只见王泠然苗晋卿孙逖三个挡在新娘身前,各自笑意盈盈看着杜士仪。

“杜十九郎,之前在王家,你这十个傧相替你催妆开门,现如今这却扇的时候,你若是再不肯亲自出面,可是对不起你的文名了!”说话的人正是苗晋卿,他看了左右两个同伴,见他们同样含笑点头,他就笑容可掬地说道,“只消你做一首让咱们三个不得不退的却扇诗,这新娘的罗扇自然可以放下,立时和你拜堂成亲,如何?”

就知道今天这种场合,免不了要做一首应景的却扇诗!

杜士仪暗自腹诽,然而,尽管前头挡着三个门神,王容那一柄绢扇却只是把娟丽的容颜遮了小半,而且,透过她那手腕微微颤抖的动作,他也知道,平素镇定自若的王容,在离开家门即将嫁为杜家妇的时候,心里也必然紧张不安得很。因此,面对这三位进士出身,颇具文名的大唐才子,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看着王容那一身青色嫁衣,脑海中不知不觉就浮现出了当初她身穿大红在上元夜见到自己和杜十三娘兄妹的情景。

“圆月风生蜡炬寒,锦帘烟散现红鸾。”

今天是腊月十六,随着太阳落山,天上圆月已经渐渐升起,这头前两句诗一口气吟来,后头的十个傧相中间,崔俭玄当先大叫了一声好。紧跟着,崔颢和王翰亦是跟着起哄不止,连带着已经不像往日那么跳脱的姜度窦锷亦是高声喝彩,看得后头看热闹的岳五娘和罗盈全都不禁笑开了。

苗晋卿孙逖王泠然,全都是在当年的玉真公主别业宴上和杜士仪相识,前两者固然因为前些年出外为官,和杜士仪相交不深,王泠然却因为通过杜士仪说动固安公主,最终也懒得在京应选,而是跟了去云州,这些年反而把一贯娇弱的身体给养好了。所以,此次跟着固安公主回来的他对杜士仪固然感谢,可那好胜心仍是多年如一日,此刻听完这两句就立刻高声催促道:“既是七绝,后两句呢?”

“既知月宫素娥面,罗扇难掩卿蔻丹。”

杜士仪和王容并非没有见过,这是天子赐婚之后就众所周知的事,甚至连当初王容曾经是被杜士仪从那些掳劫她的穷凶极恶之辈救出来的事,也早就传开了。此刻这后两句诗出口,众人见王容执扇的右手指甲上赫然是涂着鲜艳而夺目的蔻丹,一时不禁齐声叫好。在那不断的喝彩声中,苗晋卿三人相视一笑让开了路,待见王容徐徐放下手中团扇,认识她的人固然只是微微惊艳,至于没有见过的,无不为之深深吸了一口气。

说是这位金仙公主的入室弟子,道号玉曜的王家女郎已经二十有三,可如今乍一看去,说是二八年华都无人不信!刚刚一见只觉得体态婀娜,如今那容光赫然也是一等一的娇艳国色!

“好了好了,各位闹腾也够了吧?大好的日子不要误了吉时,赶紧拜堂!卢公,你说是不是啊?”

原本还有人要起哄,可看清那发话的人赫然是一把年纪的朱坡杜思温,而旁边的则是嵩山悬练峰卢鸿,别说此刻在场的多是晚辈,就算是平辈,也不得不给两人一个面子。于是,众人少不得暂时息声,眼看喜堂主位再次重新安设,除却杜士仪早亡的父母之外,尚余两座便是杜思温和卢鸿,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杜士仪能有今天,在悬练峰草堂从学卢鸿那几年自然是重中之重;而若没有杜思温这位京兆杜氏的顶梁柱提携教导,一样不可能这么快官至中书省右补阙!

携了王容三拜礼成,杜士仪顺手扶着她起身之际,却发现她已经是眼圈微微泛红,而座上的卢鸿同样满脸欣慰,眼中微微流露出了水光,反而是杜思温笑得乐呵呵的,仿佛只有高兴,没有感伤。

等到他正打算把王容送回喜房,饮合卺酒时,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一个高声通报。

“宋开府源相国李相国到!”

第528章 今夜群星不如皓月

宋璟和源乾曜都对杜士仪颇为倚重,这在朝中早就不是秘密了。但李元纮这个张说罢相后荣登相位的宰相,即便是杜士仪的顶头上司,这会儿竟然会亲自前来,除却杜士仪本人因得过李元纮的知会而知情,余者无不哗然。眼看着这三位在朝中分量非同小可的高官相互谦让着鱼贯而入,眼看着杜士仪迎上前去笑着见礼,一时四周传来了好些嗡嗡声。

“刑部韦尚书到贺!”

“太子宾客裴公到贺!”

“骠骑大将军虢国公到贺!”

“礼部贺侍郎,集贤殿徐学士到!”

须臾又是三声通报,一时人们越发四顾哗然,就连杜士仪自己也深觉意外。他把婚事移到樊川杜曲老宅来办,其实也是因为黄昏成礼之际,长安城门已经将近关闭,除却真正情分深厚不得不来的,其他人都要顾忌一下被挡在城外不得入城,赶不上次日朝会的风险。

然而,宋璟源乾曜和李元纮都来了,韦礼的伯父刑部尚书韦抗、太子宾客裴漼、骠骑大将军杨思勖、礼部侍郎贺知章、秘书监徐坚,这一个个或文名卓著,或战功彪炳,或位高权重的大佬一个个全都来了!一时间,他甚至来不及再往外去迎,人就满满当当挤了一堂。

而贺知章虽说年岁可排在来客的前三甲,说话却最是声若洪钟:“君礼,你今天大喜的日子,原本当初丽正书院的那些同僚都是要来的,可一个个都生怕赶不上朝会,故而我和老徐就来当个代表了!此外,张旭和吴道玄那两个在洛阳抽不开身,也都托我给你带份贺礼来!”

贺知章这么一开口,其他人登时都笑了起来,徐坚哑然失笑无奈摇头,因为高官云集而显得颇为严肃的气氛也一下子放松了。韦抗和裴漼因为家中子弟兄弟与杜士仪的关系,看了一眼装饰华美的新娘,心里都稍稍放下了心。而早就曾经在宫里见过王容的杨思勖那凶恶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认识他的人呆在当场。

这是那位名声能止小儿夜啼的杨大将军?他还会笑?

而源乾曜和李元纮平素固然还会出现在那些饮宴场合,宋璟却是出了名不给面子的。王毛仲煊赫之时设宴待客,为了请他还要到天子李隆基面前去讨个情,让李隆基亲自吩咐宋璟去赴宴,即便如此,这位早已不在相位的铁面广平郡公,却只是到场喝了一杯酒便扬长而去,王毛仲恨得牙痒痒的,可却半点办法都没有。此时此刻,宋璟命人送上酒后,却自己亲自执壶斟满了一杯拿在手中。

“君礼,日后你虽是有家室的人了,但我只希望你异日行事不要瞻前顾后,不要忘了为官的风骨!也希望你的新妇能为你的贤内助!今日你二人新婚,我敬你们一杯!”

杜士仪连忙从旁边杜十三娘的手中接过两杯酒,给了王容之后,见宋璟已经率先一饮而尽,连忙自己也举杯一口气喝完了,这才深深一揖道:“多谢宋开府勉励,我必当谨记于心!”

王容也痛快地满饮了一杯,随即行礼谢道:“妾身谨记宋开府之诫!”

“广平兄,这大好的日子,你说得这么正经,岂不是煞风景?”源乾曜打趣了一句,自己也取了崔俭玄亲自托盘送上来的酒,因笑道,“君礼,遥想当初你京兆府试夺下解头的时候,仿佛就在昨日,没想到一转眼你就已经入仕多年了。你老大不小了,今日成婚之后,只盼你早日儿女双全!”

源乾曜这算是最最应景的祝福之语了,杜士仪和王容少不得双双谢过,又喝了一杯。等到李元纮也是如此上来,杜士仪数数后头的高官以及其他宾客,不禁暗自叫苦。若真的按照这种情势下去,即便每人只是一杯,如今的酒又如同蜜水,可喝多了一样是要出问题的,难不成这新婚之夜真要泡汤?想归这么想,李元纮含笑说了些百年好合之类的祝语,他少不得再次满饮,谁想李元纮又笑眯眯说出了一句话。

“此前与你婚假十日,你回中书省后,可不要贪恋缱绻,定要多多出力。光是把你的那一份活接过来,中书省的右补阙们可已经忙坏了!”

宋璟闻言莞尔,不等杜士仪开口便接上话茬道:“这是自然,公是公私是私,岂可因私废公?好了,时候不早,二位执掌中书门下,若是城门关闭却是难为,先走一步吧!”

眼见得宋璟源乾曜和李元纮竟是特地来道贺,喝了一杯喜酒便立时回城,同样是常朝官的刑部尚书韦抗和太子宾客裴漼、礼部侍郎贺知章、秘书监徐坚也一样没有多留。笑着和新人敬酒道贺之后,他们便也匆匆赶了回去。

发现这一拨来客只剩下了自己,杨思勖便旁若无人地上前笑道:“我身下坐骑日行千里,须臾可至城门,也就不和他们争道了,最后一个走吧。今日贵主们和司马宗主原本也要来,却因为太史局有事不得不绊住了。所以,我特意来此,一来是道贺,二来也是为了替贵主们捎带贺礼,外加一句话。明日辅兴坊金仙观,还请杜补阙带着娘子去拜见娘子的二位师长,并谢过大媒!”

太史局有事,也就是天象有什么异变,以至于司马承祯这样的道门宗师也被一块请了过去。杜士仪心中了然,口中连忙答应不止。而等到他一口气喝完了杨思勖的敬酒,这肚子里的酒水就积存得有些分量了,面上也不知不觉露出了几分酡红。

这时候,杨思勖环视四周一眼,却是似笑非笑地说道:“各位还请都悠着点,杜补阙难能成婚大喜,别让人醉倒了回喜房就不美了!好了,我也不便多留,就此告辞!”

尽管杨思勖说走就走,可他临走的这句警告却让不少跃跃欲试,打算灌醉了杜士仪算完的人大为懊恼。趁着这机会,杜士仪赶紧送了王容回喜房,合卺酒下肚,他看着王容那同样因酒意而娇艳不可方物的双颊,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开府他们来得快去得快,却把我们俩灌得够狠,倘若不是因为杨大将军临走一句话,我恐怕就真的要横着回喜房了。”

刚刚在喜房中服侍合卺酒的秋娘见状连忙把白姜给拉了下去。果然,杜士仪根本没等王容回答,就重重吻住了她的红唇,随即便压着她倒在了榻上。同样眼神迷离的王容见他已经一如从前那般要在自己身上追索,连忙娇软无力地推了他一把。

“外面还有那么多宾客呢!”

“谁管他们!”

杜士仪刚刚嘟囔了一声,外头便传来了崔俭玄的大嗓门;“杜十九,快出来,别想躲在里头,你不出来我可进去了啊!”

这等良辰吉时被人打搅,杜士仪登时大怒,一推长榻便弹了起来,整整衣冠便大步出去,一见到崔俭玄便恼火地说道:“崔十一,你故意的是不是?小心我把十三娘接回来住个十天半个月,让你独守空房去!”

“你个见色忘友的家伙!”崔俭玄不禁气得直跳脚,一侧身就让了王翰上来,只见后头这位手中赫然是真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只不过那夜光杯从小到大一字排开,赫然至少有七八杯这么多。见杜士仪果然为之一怔,崔俭玄便得意洋洋地说道,“别人怕杨大将军,我可不怕,难不成你还去告状说我这个妹夫今晚硬是灌你的酒?总之,你把王六准备的这一套全都给喝完了,我就放过你,否则……”

“否则怎么样?”

“否则是不是别想过关?”

崔俭玄想也不想就要回答,可发现被人代答了,他扭头一看,见说话的人是杜十三娘的时候,他立刻哑巴了。见他如此脓包,一旁的王缙轻哼一声正想接过话茬,冷不丁发现杜十三娘身后,崔九娘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一转念就立刻当做没事人似的再不出头。可他们两个有媳妇管束,王翰却不会善罢甘休,再加上姜度和窦锷两个好事的上前撺掇,这下子那泛着果香的葡萄酒直接送到了杜士仪跟前。

腊月里刚得了秘书省校书郎之职,对杜士仪颇为感激的王昌龄见状,着实担心今晚的花烛夜被闹了个一团糟,轻咳一声便说道:“还是不要太过头了吧?咱们可是傧相,哪有傧相一个劲灌新郎酒的?”

“就是因为给他当了一天的傧相,累得够呛,这会儿才要他好好慰劳慰劳咱们!”姜度振振有词地说道。

“要喝酒是不是?要喝酒我陪你们,只要你们有本事我喝多少,你们喝多少!”

听到这个女子的声音,杜士仪心头大震,循声望去时,却只见并肩而来的两个人影,左边那女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正是岳五娘,而右边那心虚不敢和自己对视的人影却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然而,只要想想和岳五娘同行这一点,他就猜出了那身量颀长的青年是谁。

一晃就连小和尚都长大了!

对于当年曾经和公孙大娘同台献艺的岳五娘,崔俭玄窦锷和姜度崔颢这四个当年有幸观瞻过几场剑舞的人自然对其不陌生,王翰更是曾经与人在生死边缘转过一圈,而且她形容几乎未变,他们同时把人认了出来。至于一直笑而不语看热闹的卢望之,也知道这么一个奇女子,只有颜真卿和王昌龄杜黯之颇为纳闷。

眼见得杜十三娘和崔九娘同时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岳娘子,迎上前去拉着人的手高兴得问长问短时,颜真卿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位是……”

“这是公孙大家的高足,剑舞一绝的岳娘子。好些年不见岳娘子芳踪了,没想到竟然还赶上了杜十九郎的婚礼!”

卢望之解说了一句,见岳五娘一出场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笑眯眯地悄悄向杜士仪打了个手势,见其大喜过望,慌忙溜出去招待宾客,他就继续说道:“岳娘子刚刚说要和我们这么多人加在一块比拼酒量,不知道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不过,当然不是我一个,还得加上一个!”岳五娘反手一把将罗盈拖到了面前,这才得意地环视一眼众人,“我和他加在一块,如何?”

有岳五娘和罗盈拖住外头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到外头草草接待了一番宾客又溜回来,发现拼酒还在继续的杜士仪可谓是如释重负,慌忙悄悄回了喜房。然而,一看见屋子里的情形,他就猛然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大约是因为酒喝得太多,而屋子里又摆着炭盆颇为燥热,王容已经褪去了那厚厚的礼衣,只穿着薄薄的丝质内衣,此刻正斜倚在榻上假寐。当他上前去坐下的时候,她眼睛都不睁一下轻声嘟囔道:“白姜,去倒杯水居然磨蹭到现在?渴死我了……”

刚刚从宋璟以下各位高官敬酒,全都是用的大杯,因而王容这喝得着实不少。迷迷糊糊咕哝了两句,她没等到白姜的回答,等到的却是另一个更加灼热的气息封住了自己的嘴唇。当睁开眼睛发现是杜士仪时,她不禁愣住了。直到杜士仪稍稍抬起了头,她方才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外头……”

“外头有人替我主持,再说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难道想要辜负这难得的圆月之夜?要知道,还有一个月,就正好距离我们初见整整八年了。”

之前杜士仪那首却扇诗时,王容便已经想起了初见时的情形,如今杜士仪再次提到,她不禁眼神迷离地陷入了恍惚。那时候,她初见杜士仪带着妹妹杜十三娘去看上元节的灯会,恰逢两人险些被坊间登徒子逼凌,若是按照杜士仪常喜欢打趣的话来说,那便是美人救英雄。于是,她忍不住伸手环住了杜士仪的脖子,轻声说道:“还记得你在蓟北楼上说的话么?”

“当然记得,先游并州飞龙阁,再游幽州蓟北楼。若非在飞龙阁上定下蓟北楼之约,又在蓟北楼上订下鸳盟,也不会有我们的今天。迟了这么多年,对不起你了,幼娘。”

尽管两人相识在长安,但真正相知订约,却都在长安之外,此前离京入蜀而后又出蜀游历江南淮南也是如此。此时此刻,听到这一声对不起,王容不禁露出了一个真心欣悦的笑容:“是我对不起你!倘若我出身名门绣户,你也不用煞费苦心地遮掩搪塞,甚至劳烦司马宗主编出了那样离谱的谎言。可是……”

她说着微微一顿,继而便闭上眼睛,用越发轻微的声音说道:“我只觉得,很对不起师尊和玉真观主。”

杜士仪何尝不知道当初两人瞒着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私下来往,甚至还是在他救下王容之后,玉真公主出于义愤和补偿心理,大力出面撮合,他们方才“顺理成章”地能够携手,否则他去成都时,用什么理由带上王容?想着想着,他伸手轻轻拭了拭王容微微湿润的眼眶,继而柔声说道:“别人不能说,但那两位贵主那儿,我来解释吧……唉,做贼总不能做一辈子!”

“杜郎……谢谢你。”

杜士仪见王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知道她是觉得自己因为她的愧疚而不得不去坦明一切,当下又亲了亲她的额头:“因为大师兄的缘故,司马宗主是早就知道的,只是瞒着其他人。听说陛下有意令玉真观主拜在司马宗主门下,我若是还不肯对两位贵主实言相告,司马宗主会怎么看?而且,金仙观主便形同于你的母亲,前几年瞒着还不要紧,再瞒下去,我这就是罪莫大焉了。好了,别想这么多……你看,刚刚花烛还爆了个漂亮的喜花呢!”

趁着王容讶然扭头去看的时候,杜士仪已经迅速把锦被一把拉了过来,听到王容在黑暗之中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呼,随即便伸手抵住了自己的胸膛,可并不是在推开他,而是在摸索那几颗扣子,他不禁想起了两人在江南初尝禁果后那些缱绻如同神仙一般的日子。而自从在嵩山草堂出来之后的那一别,他们就再也没能够同床共枕了。

当两个人再次合为一体的时候,他忍不住咬着她那小巧精致的耳垂,低声说道:“幼娘,给我生个孩子吧!我也想有个玉奴那样乖巧的女儿,实在不行,十一郎家阿朗那样调皮捣蛋的小子也行!”

“师傅刚刚和师娘说玉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当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小脑袋好奇地从不远处的帷帐后头探出来的时候,杜士仪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了。不但是他,王容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天来的宾客太多,他们又被灌了好些,一时半会没注意到小小的玉奴,谁知道小丫头竟是借着身高体型上的优势,直接躲进了喜房!

此时此刻,杜士仪忍不住心里七上八下。尽管之前他还记得拉着一床锦被盖在身上,但刚刚在被子里头除下衣物丢得满地都是,这会儿又是赤身裸体,天知道他们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玉奴究竟是不是都听见了。只探出一个脑袋到锦被外头的他看着满脸红扑扑的玉奴,忍不住轻咳一声这才无奈地斥道:“谁让你躲进新房来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快出去找秋娘和白姜,让她们领你去客房安歇。”

“可师傅刚刚还和师娘说,要生个像我这么乖的女儿。”玉奴微微撅起了嘴,随即又好奇地往榻上瞟了两眼,“再说,阿姊对我说过,晚上喜宴过后就是闹洞房啦,大家谁都可以溜进来的!”

这肯定是杨玉瑶那个丫头捣鬼!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最后不得不高声叫道:“白姜!”

应声进来的不但有白姜,还有秋娘,当她们看到玉奴竟然在房里时,无不是惊讶得倒吸一口凉气。在杜士仪恼火的目光中,白姜连忙上前去把玉奴揽在怀里,又是哄又是骗说了好些话,好容易连拖带拽把人弄出了屋子。而秋娘本想谢罪,可一看榻上凌乱的样子,她就知道这时候不是谢罪的时候,当即低声说道:“岳娘子他们把崔郎君几个都给喝趴下了,卢郎君颜郎君和二十一郎,还有王校书去外头待客,卢公和京兆公回房说话,一切都好,请郎君放心。玉真金仙二位贵主,以及固安公主的贺礼,是杨大将军送来的,我先摆在这儿,等郎君和娘子一块赏玩。”

傧相们被岳五娘和小和尚给拖住,而宾客也自有人相陪,杜士仪本应该松一口气。可是,当秋娘告退出去的时候,他却只觉得心情乱七八糟。直到再次吻了吻王容那微微发凉的脸颊,他才苦笑道:“防着这个防着那个,到头来惹是生非的竟然是我眼中那个乖徒儿!”

“只希望她真的没看真切,没听仔细,否则我就要没脸见她了!”王容嗔怒地横了杜士仪一眼,可终究还是放软了口气,“杜郎,你真的想要个女儿?要知道,即便在初唐,女子外出也要用幂离,到了天后年间是用帷帽,而到了如今,方才是连帷帽都不用了,可以大大方方行走在外。可是,女子嫁错了人便要一世受苦,便好似……”

王容想到崔五娘时,一下子再也说不下去了。而杜士仪知道她想说些什么,轻轻用手掩住了她的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你我都能够排除万难在一起,还怕女儿所托非人不成?幼娘,你放心,我能够娶到你,将来也就一定能够保护好我们的孩子!今夜来了宋开府、源相国、李相国那么多高官,可谓是群星璀璨,但在我眼中,谁都不能和你这一轮皓月争辉。”

听到这样动人的情话,王容只觉得喉咙口为之哽咽,眼泪夺眶而出。她空有豪富的父亲,却没有显赫的门庭,达官显贵追逐觊觎,也不过是为了钱财,只有杜士仪是真真正正看中她这么一个人!能够成功地嫁为杜家妇,老天爷真的是对她恩泽太多了!

“来,先看看阿姊和你师尊,还有玉真观主都送了什么贺礼。可惜了,阿姊特意赶回京,今日却不能来。”

王容轻轻点了点头,等到杜士仪下床去拿了那三个锦盒过来,她看到金仙公主所赠的,赫然是一件寻寻常常的女子丝衣,她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从今天开始,她便再不是女冠,而是嫁为人妇的寻常女子了!

“玉真观主还真是的,送什么不好,竟是送了一把玉尺。”杜士仪翻来覆去端详着手中玉尺,随即交给了王容,却发现她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这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玉真观主从前就说,戒尺管顽童,玉尺驯夫君……”王容顽皮地一笑,见杜士仪恍然大悟上前就要抢东西,她眼疾手快将其藏在了背后,又催促道,“快瞧瞧,阿姊赠了些什么?”

等到杜士仪打开了最后一个锦匣,他却发现内中赫然是一卷绢帛。满心纳闷将其徐徐展开的他渐渐收起了戏谑的表情,露出了满脸凝重。

那是一份山川河流城池道路无一不精细的云州地图!却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王容坐在一旁,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摩挲着那细密的绣线,随即又看到了一旁用针线勾勒出的题字。

“君前许我以鸿鹄,我今赠君以宏图。贺阿弟弟妇新婚之喜,姊辛鸿。”

缓缓合上这长卷,杜士仪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如今他已经成婚,需要一块真正的基业了!

第529章 负荆请罪

因为樊川杜曲老宅在长安城之外,因此,杜十三娘和崔俭玄夫妇,王缙和崔九娘夫妇,还有傧相们和不少用不着上朝的宾客,全都留宿了下来。所幸这座老宅当年在杜士仪夺得解头之后就开始整修扩建,如今堪堪能容得下这么多人。当一大早杜士仪携了王容这新妇前往拜见杜思温和卢鸿的时候,杜十三娘也把崔俭玄硬是拉了来观礼,当看到两人下拜行礼,她一时激动得热泪盈眶。

想当初阿兄从北地观风回来时,就对她吐露已经和王容互定终身,可这一磨就是整整七年。七年中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起落磨难,到今天方才走到了一起。相形之下,她当年的婚事是何等轻松!

“十三娘,这时候你哭什么?”崔俭玄不解地问了一句,见杜十三娘索性转身过去拭泪,他顿时更慌了,“是不是我说错了话?要是那样的话我给你赔礼!十三娘,你别背着我啊,给我看看!”

见崔俭玄当着大家的面就把杜十三娘扳过来,还手忙脚乱去找手帕为其拭泪,别说拜完长辈起身后的杜士仪和王容不禁莞尔,杜思温更是哈哈大笑,就连卢鸿也忍不住指着崔俭玄说道:“十一郎啊十一郎,都是入仕当官,为人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不稳重?”

“就是替她擦擦眼泪么?哪里不稳重了!”

杜十三娘刚刚一时忘情,谁想到崔俭玄反应如此强烈,而且还当着人面这么大大咧咧地亲密,饶是她如今膝下已经有一双儿女,也不禁面上微红,狠狠剜了崔俭玄一眼,却不敢说什么,生怕丈夫一个不好又被人打趣。

好在卢鸿也知道杜士仪和王容夫妻方才是今天的主角,伸手召了他们上前后,他语重心长地提醒了几句夫妻和顺之要,旋即便笑着说道:“十九郎,我等着你和幼娘将来也把徒孙抱了给我看!”

“没错没错,我还等着看重孙呢!”杜思温委实不客气地也添了一句,这才轻轻捋了捋胡须道,“立业有成,家室已全,十九郎,如今你才是真真正正的大人了!从今往后,你就是一家之主,要给家中妻儿遮风挡雨,而京兆杜氏的子弟们,也会把你视作为榜样!我等着你出将入相,光宗耀祖的那一天!”

对于杜思温的殷切希望,杜士仪自然恭敬地应下,心中却暗想,出为封疆大吏倒是不错的选择,但在李隆基这种天子底下拜相就敬谢不敏了。或者说,不止是李隆基,从古至今那许多帝王,哪一个不是用帝王心术驾驭臣下?

而等到外间禀报祠堂那边已经都预备好了,他便和王容再次回房换了一套礼衣,跟着杜思温去了一趟杜氏宗祠,拜祭一番后,王容才算是真正成为了杜家妇。

虽为天子赐婚,但以杜士仪如今的品级,还不到携妻子入宫拜谒的地步,因而,宗祠事一了,他便打算带着王容回长安城去拜见金仙公主。然而,岳五娘却闻讯而来,硬是要求同行。杜士仪知其必定是想设法去见一见公孙大娘,再加上昨晚承其抵挡了那些傧相的灌酒,他也就顺口答应了。只不过,看到罗盈那种为难的样子,他忍不住上去重重一拳捶在了其胳膊上。

“啊!”

“别畏畏缩缩的,你敢打敢拼的时候哪儿去了?就算到时候公孙大家发怒责备你,你也该低头好好听着受着,有什么好怕的?你呀,我都想指着你的鼻子狠狠骂你一顿!”

罗盈见杜士仪说完便转身上马去了,忍不住愣了一愣,随即慌忙追上。等到跟着出了樊川杜曲,他想到自己因为身世之谜而赶去了河西,紧跟着又帮张说打过仗,身登敌阵,斩将夺旗,以殊功授勋骑都尉,又曾经在麟州任过镇将,但岳五娘找来麟州不久,他就因为心虚辞官而去,谁知道她竟是一路追他到了西域,当得知他的父亲很可能是逃到西域的罪人时也不离不弃。从他心底来说,对岳五娘何止是愧疚,简直是觉得万万对不起她!

车到辅兴坊金仙观门前停下,他伸手扶了王容下车,特意等候在外的霍清见状不禁掩口一笑,至于其他女冠们则无不用殷羡的目光偷偷打量着王容,对于换了装扮仿若婢女的岳五娘却熟视无睹。霍清一路在前头引路,等到了地方,她便停下脚步笑道:“贵主们和司马宗主都在里头,请进吧。”

杜士仪点了点头,正要携王容入内时,他又想起岳五娘,便停下脚步说道:“岳娘子,你稍待片刻,我先知会了二位观主再说。”

“不急不急,你和王娘子先拜见了岳母再说嘛。”岳五娘有意冲着王容挤了挤眼睛,“昨晚上没工夫道喜,现在说也不迟,恭喜二位终于喜结连理了!”

霍清这才凝神打量,终于是认出了岳五娘来,对其来意也猜测到了几分。而杜士仪见王容感激地对岳五娘屈膝为礼,知道她是想起了当年飞龙阁上约乃是岳五娘促成的缘故,因此,拉着她进去的时候,他便低声说道:“回头我会好好摆上一桌谢媒宴,谢一谢岳娘子这位大媒!”

“哟,果然是恩恩爱爱,来见我们的时候都不忘恩恩爱爱说情话!”

人虽在外头,可玉真公主耳聪目明,人名没听清楚,事情她却听到了一个大概,再见两人进屋时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她自然忍不住打趣的冲动。而金仙公主见到这一幕,却是高兴得无以复加,而司马承祯亦是笑吟吟地轻捋胡须,欣慰十分。固安公主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杜士仪和王容,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容当初是正式拜入金仙公主门下的,如今回来拜谢,杜士仪自然也随同她一块见了大礼。而金仙公主等两人起身,便一手一个拉了近前,上看下看端详好一会儿,最终对玉真公主说道:“我说如何?珠联璧合,简直是再相配不过了!我没有儿女,看到他们,便好似看到了儿女一般!”

又是珠联璧合,又是说好似看到儿女,王容忍不住瞥了杜士仪一眼,却只见他正好也朝自己看了过来。紧跟着,两人便双双再次跪了下来。

见此情景,金仙公主诧异得无以复加,玉真公主也奇道:“就算你们真的把阿姊当成了岳母,拜一次也就够了,何用又来这么一次?”

“这次,是负荆请罪。”杜士仪代替王容把话先说了出口,紧跟着定了定神,便一五一十将两人之间从初见到相识到相交相约等等经过一一如实道来,末了才看着司马承祯道,“那时候面对陛下许婚公主,我因为此前已经请人带信给司马宗主,便一时信口开河说了那么一句话。因我仇家不少,幼娘又是觊觎者众,故而不得不出此下策,可事到如今,幼娘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心怀愧疚,所以哪怕拼着二位震怒,也不得不禀告实情。”

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全都愣在了当场,司马承祯方才苦笑道:“老道也从中做了一回蒙人的神棍,实在对不住二位贵主了。真要是负荆请罪,也算上老道我一个吧!”

固安公主也愁眉苦脸地起身道:“我是当初在奚王牙帐强行认下杜十九郎这个阿弟的时候,硬是从他口中问出了端倪,也算是同谋,今天一并向二位观主请罪了。”

眼看固安公主盈盈行礼,司马承祯竟然也起身打了个稽首,发愣的玉真公主一下子回过神,忙伸手扶起了司马承祯,又对固安公主横了一眼,这才嗔道:“要怪也要怪杜十九郎竟敢这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玉曜也信不过我和阿姊,怎么能怪师尊?至于元娘,迟些和你算账!”

听到这话,王容只觉得脸上一下子涨得通红,旋即便重重磕了三个头道:“师尊,弟子几次三番都忍不住想言明,可师尊一再倚重信赖,让自幼丧母的弟子好似重得母亲关爱,因此始终都没能说得出口。千错万错都是弟子的错,还请不要怪罪杜郎!”

“是我的错,是我那时候生怕被人觉得我和幼娘有什么瓜葛,这才故意放出风声使人误解。归根结底,都是我树敌太多的关系。”

一应经过,杜士仪和王容已经解说分明,此刻又见他们争着认错赔罪,金仙公主不禁失神了片刻,这才摇了摇头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倘若你们不说,我和元元也一无所知。你们既然肯坦明,我也不是不能既往不咎。只是玉曜,你真的拿我当成母亲么?”

“是……”

金仙公主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轻轻伸手把王容给拉了上来:“我和元元不一样,她向来喜欢热闹,身边文人雅士又多,贵族仕女们都喜欢往她那儿凑。我身边的女冠都是来了不多时就走,走了再来,很少有长留的。是存着机心,还是真心留在我身边学道侍奉,我还能看得出来。你出身不同,经历不同,而杜十九郎又是个惹祸精,多一些谨慎也是应该的。不过,要我真的原谅你二人的欺瞒之举,却还有一个条件。”

杜士仪没想到金仙公主真的能不为己甚,此刻顿时又是感激又是高兴,慌忙问道:“什么条件?”

“当然是你们赶紧把徒孙带来给我瞧瞧!”金仙公主笑意盈盈地说了这么一句,见玉真公主合掌叫好,杜士仪则是一愣之后深深躬身,显然是答应了,她方才握着王容的手说,“能成这桩婚姻既是如此不易,你也一定要好好和杜十九郎过日子。只是,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要是他哪一天也敢如此,你尽管告诉我和元元,到时候新仇旧账我一块和他算!”

第530章 视若己出,借刀磨子

十天的婚假除去头里准备的时间,杜士仪和王容婚后真正能够共处的,也就是那短短三四天。腊月里泛舟曲江自不可能,再加上玉奴成日里跟在身边,他们甚至连亲近一些都得格外提防。好在就在他打算销假回到中书省的前一天,玉奴的二叔杨玄珪终于登了门。

和杨玄琰不同,杨玄珪看上去书卷气更浓一些,举止从容娴雅,四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很有一股令人生出好感的气质。尽管他的年岁比杜士仪将近要大上一倍了,但因为玉奴叫杜士仪一声师傅,杜士仪的官位又在他之上,自是平辈论交。坐下寒暄几句后,他听到一阵脚步声,又只见后头门帘打起,再一看,却是一个盛装少妇牵着玉奴的手出来。只瞅了一眼,他便知道,那必然便是杜士仪的新婚妻子王家女郎无疑。

民间对天子的这一桩赐婚多有议论,官场上亦然。其中,人们诟病最多的便是门第。然而,此刻他对王容的第一印象便是落落大方,半点不像是出自起自寒微的商贾之家。这一失神,当玉奴来到他跟前时,他竟没有反应过来,还是侄女拽着他的衣角求恳时,他才回过神。

“二叔,让我再陪师傅师娘呆两天好不好?我好容易才出来一次,就这么回蜀中,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他们。”

杨玄珪之所以敢把玉奴留下,是笃定杜士仪刚得赐婚,再加上素日从未听说过和别家女郎有什么不清不楚,兼且玉奴还不到十岁。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杜士仪交游广阔,往来的多有达官显贵,将来若是肯出面,说不定能给侄女找到一门好亲事。可此刻婚事都成了,玉奴还不想走,他不禁有些头疼,踌躇片刻便把脸一板道:“你从前不是最惦记你阿爷的,难道这一番出来,便把孝道忘了?”

“没有,我没忘!我不舍得阿爷,可我……也不舍得师傅师娘……”

玉奴一时泫然欲涕。而杜士仪见杨玄珪登时手忙脚乱,显然不怎么知道应付小丫头的眼泪,他便授意王容上了前去,眼见她拉着小家伙到旁边软言劝慰,又从怀中取了手帕给她慢慢擦拭,他便笑道:“玉奴真性情,还请杨兄不要怪她。不过,如今这天气天寒地冻,也并不适合启程赴蜀中,还是等三月开春之后再送她走吧。玉奴,别哭了,你是杨家人,自然该住在你二叔家,我和你师娘如果想你,自然会让宝儿去接你来。”

“真的……真的让宝儿师兄来接我?”玉奴本来还在抽噎,可听到这话立刻结结巴巴问了一声,得到了杜士仪点头的肯定答复之后,她立刻破涕为笑,旋即便规规矩矩退到杨玄珪身后再不出声了。

眼见得最麻烦的侄女终于安分了,杨玄珪松了一口大气,当接下来杜士仪让婢女又捧了一个匣子上来,说是提前送给玉奴的年礼,他推辞一番收下了,又盘桓一阵子就告辞离开。可等到一路回到家里,他打开了那个匣子,见里头赫然是全套笔墨纸砚,其中那一方端砚即便放在千宝阁,也是价值超过千贯的珍品,这一下子不禁为之吸了一口气。

眼见玉奴欢呼一声抱在怀里一溜烟就回房了,他忍不住呆了片刻,方才命人召来了此次从蜀中一同回来的儿子杨銛。

“七郎,你在成都和杜十九郎打过那么多次交道,你觉得他待玉奴真的只是视若弟子?”

这一路回来,杨銛也不知道被父亲问过多少次关于杜士仪的事,此刻听父亲竟然这么问,他不禁先是大讶,旋即苦苦思索了一阵子,最终小声说道:“说来阿爷兴许不信,我倒是觉得,不止是视若弟子,而是视若女儿……反正他在成都时手段果决狠辣,却对玉奴颇多容忍,甚至可说是百依百顺。玉奴往来其门下学琵琶,这在成都官场也是有名的,听说,伯父能够得到雅州司马之职,也是因为杜十九郎举荐?”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他对玉奴,实在是太好了些……算了,不想这么多。你看着点玉瑶,她太不安分,别让她带着玉奴去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开元十五年底的这次吏部冬选,年初方才兼拜吏部尚书的宋璟并没有真正掌管铨选事务。事实上,自从开元初以来,吏部尚书就更多的只是代表品级,具体的铨选事宜,都是由吏部侍郎掌管。这一年知选事的吏部侍郎齐澣,便是从知制诰的中书舍人一步步进入枢要,深得天子信赖,而对于别人的请托,他也很擅长根据所请之难易,请托之人是纯粹私心还是出于爱才,如此来进行取舍,做到大体上的公允。

因而,王昌龄在进士及第吏部关试之后不到一年授秘书省校书郎,王缙因制举及第授集贤殿正字,杜黯之出为湖州乌程尉,而卢聪因苏州刺史袁盛的举荐拜吴县尉,这一些人事变动在浩若烟海的铨选之中,显得并不十分起眼。

可在有心人如王毛仲看来,这却简直是结党营私的典型。姜皎已死,内外文武虽则有宋璟这样居开府仪同三司这般文散官顶阶的,可天子只是敬重,而无亲近,他却但凡饮宴必列席,不出席便天子不欢,这种煊赫已经保持了多年,足以让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进一步。

因而,这一日他从北衙官廨回到了自己家中,看到长子王守贞来到自己面前行礼问安的时候,他眯了眯眼睛就冷冷撂下了一句话:“你这个鸿胪寺少卿是不是当得很快活?”

当年的事情,一晃已经过了将近八年,王守贞虽衔恨杜士仪,可他又不像柳惜明那样一度被放逐到了衡州那种山高路陡的地方,官位又随着父亲的声势烜赫而节节高,因此自然不会和柳惜明那样狗急跳墙。尽管他这个从四品上的鸿胪寺少卿只不过是只当官不任事,可他作为王毛仲的长子,还有各式各样的勋官和阶官,竟已经赫然距离三品只有一步之遥。再加上当年挨的父亲那顿鞭子实在是刻骨铭心,他几乎是刻意把杜士仪这个名字给抛在脑后。

此时此刻面对父亲的诘问,他不禁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禀阿爷,近来我任事还勤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