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的家务,我即便是你的上官,也是你的友人,也无权置喙。但轻薄无行这四个字,恐怕会在你连休二妻之后,跟着你一辈子!”

等到崔颢面色阴沉地拱了拱手后离去,杜士仪也无法确定这家伙到底是决定了没有,心下一时很无奈。王泠然和王翰如今都是单身,都有婢女随侍,而前者的私生活更是极其谨慎,至于郭荃则是和老妻同甘共苦了二十多年的。要说放眼他相识相交的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和崔颢这样奇葩的男人——在这个姬妾婢女可以随便上手的年代,谁会把娶妻当儿戏,娶一个休一个来来回回折腾?

他正这般思量,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很有节制的叩门声:“杜长史,吴天启奉命来见。”

“进来吧。”

见外间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进屋,杜士仪知道他便是吴九的幼子。和表面上看起来的浑身消息一点就动一样,吴天启自从进入都督府之后,素来很是机灵,再加上因为吴九的香火情,他也不吝多提挈其一番。这会儿端详了一下吴天启,他便颔首吩咐道:“近日我需要你回长安一趟,替我把一些诗稿文稿带给你阿爷。书信我就不让你带了,你给我捎一个口信给他,让他不吝用最好的纸张,最完善的宣传手段,把云州集给我推出去。若能洛阳纸贵,我不会忘了他的功劳。”

吴天启本来还因为立时就要赶回长安去而懊丧,可听到自己回去不是光为了送信,而是有更重要的任务,他立时提起了十分精神。当杜士仪具体开始吩咐种种细节的时候,他仔细倾听,甚至唯恐记错,还不时乍着胆子打断再追问,及至最后复述了一遍后,见杜士仪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本待退出去,可到了门边便小心翼翼地停下了,却是赔笑问道:“杜长史,刚刚我听王司马他们说,云州不日就要设云中县学?如果那样,我……我这样的……日后能不能收进去?”

杜士仪先是一愣,待见吴天启满脸期冀,他便笑了起来:“你年纪大了,和那些蒙童混在一块,不好看。若是真想扎扎实实读些书,等霁云从怀仁回来,他跟着宝儿读书的时候,你在旁边跟着就是了。”

他随口这一答应,吴天启却是欣喜若狂。读过书认得字的他自然不会想去和蒙童混在一块,可没杜士仪的允准,他更加不敢去赖在陈宝儿身边要求什么——尽管年纪不大,但陈宝儿已经被征辟为宣抚司的判官了。所以,他千恩万谢退出书斋之后,立刻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小小欢呼。

幽州都督府中,杜十三娘正在和幽州长史赵含章的夫人吴氏叙话。

同为长史,幽州作为大都督府,长史判都督事的职衔,自然远远胜过杜士仪。而且,杜十三娘进入河北境内便得知,赵含章如今只是知节度事,挂着的是使职,而不是名正言顺的节度使,可即便如此,赵含章仍然是名副其实的河北王。故而,她对于年纪阅历都比自己长好几倍的吴夫人自然敬重十分。

杜十三娘今天刚刚抵达幽州便马不停蹄地到都督府投帖拜会,而吴夫人也是第一时间出面接待的她,这种进展自然让她颇为振奋。然而,自己刚刚送上的杜士仪亲笔信被吴夫人差人送给赵含章已经好一会儿了,却一直没有消息,她不禁又有些忐忑。在这种不安中,她小心翼翼地和吴夫人说着话,眼睛耳朵却一直分神留心着外头的动静。就在她心情已经极为急切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雄浑的声音。

“杜长史真是有心人,为我解了燃眉之急!”

第607章 长安急召

幽州长史赵含章这一年五十有三。尽管乃是士人官宦之家出身,但他年少便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如今身为幽州长史判都督事,更是凸显自己作为武者的一面,竟常常身着武将服饰巡视军中。此刻他推门进来时,也是一身戎装。吴夫人见状连忙上前亲自解下了丈夫身上的大氅,见杜十三娘行礼不迭,她便笑道:“杜娘子莫要笑话,赵郎不拘小节,大约是刚从外头回来就到我这寝堂来了,却是待客不恭了。”

不论真假,但赵含章亲自来了,这便表明了态度,因而,杜十三娘少不得笑道:“赵长史这英武雄壮之姿,实在是叫人好生敬仰。妾身年少晚辈,能够得以拜见赵长史已经是得天之幸,岂有待客不恭之说?”

赵含章微微一笑,随即便头也不回地说道:“若虚,这么巧你家侄女来了,你就不要回避了,一块进来说话吧。”

杜十三娘此来本就受命见一见叔父杜孚,闻听此言不禁心底讶异。尽管叔父杜孚去岁年底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仕途休眠期,重新启用,赵含章也出力不少,但身为渔阳县丞,这会儿竟然在幽州都督府,足以证明赵含章恐怕常常召见于他。否则,她的行踪在之前一直都很谨慎,赵含章即便是幽州长史,也不至于会注意她一介妇人。于是,在杜孚从门外进来之后,她自然执礼甚恭,待到赵含章落座主位,复又请她坐下之后,她待杜孚落座之后方才坐了。

“幽州苦寒,每年入冬,柴炭消耗不计其数,即便采薪烧炭者众多,有时候仍然不够用,若是云州能供石炭,不但幽州军器监,就是都督府和上下军民,都会受惠不小。我实在是没想到,本以为杜长史疏通云州御河,是为了江淮粮食北上运至云州,却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竟然想到了这石炭上。不愧是初到云州便稳定了局面,而后又挫败突厥和奚人进袭的杜长史,果真名不虚传,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赵含章仿佛心情极好,对杜士仪赞口不绝。杜十三娘固然替兄长谦逊了几句,但也同时敏锐地感觉到,赵含章为人甚是自负,言语间那种居高临下,视杜士仪为后生晚辈的感觉尤其明显。尽管兄长确实在年纪资历官位上都和对方难以相提并论,但她仍是暗自有些思量。

知道云州的那些属官不能擅自离开云州境内,所以赵含章对杜十三娘一个女流,也并没有太多的客套。几句夸奖作为寒暄之后,他就单刀直入地进入正题道:“请杜娘子回去之后告知杜长史,如今柴炭价在三文,冬日则时而四文,这些来自云州的石炭,便以每斤两文钱之价,由幽州都督府统一购取。在桑干河断流之前,请先送一百万斤。至于云州所需的北上粮船,我自然会大开方便之门。”

既然赵含章说得这样直接,杜十三娘也没有敷衍,当即答应了下来。接下来,赵含章似乎再没有就此事继续深谈的意思,反而向杜十三娘追问了好些去年奚人处和部袭扰的细节,奈何杜十三娘还是今年才刚到云州的,有些道听途说,有些也不太清楚,因此坐了片刻,赵含章的兴致就不大了,最终离座而起。

“都督府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我就不多陪杜娘子了。若虚在幽州也另有宅邸,你们叔侄俩不妨回家慢慢叙话。若虚,你也不用急着赶回渔阳去,明日再启程不迟。”

杜孚连忙恭恭敬敬地谢道:“是,多谢赵长史!”

杜孚的私宅还是他当年在幽州都督府任录事的时候置办的,当初回京时一度打算将其卖掉,但考虑再三只是赁了出去,结果,他果然因为对幽州的熟悉而遇到了慧眼识珠的赵含章,在赵含章上任之后便因其举荐重回幽州任职。尽管眼下他大多数时候都定居在渔阳,但这座私宅反而没有再赁出去,打理得也更加精心了。这会儿虚手请了杜十三娘进门,他便矜持地笑道:“十一郎初到怀仁上任,一切还习惯?怀仁毕竟新置,条件差也在所难免,苦了他了。”

因为当年对兄长留下的一双侄儿侄女太过疏淡冷漠,杜孚后来仕途又不顺,对杜士仪也好,对杜十三娘也好,总有些补偿似的殷勤。尤其是对出身名门,父亲又爵封赵国公的崔俭玄这个侄女婿,他就更加客气了。所以,察觉到杜孚这微妙的态度变化,杜十三娘便微微笑道:“有劳叔父记挂,崔郎一切都好。他本就不是畏惧艰险的人,自然更不会怕苦。倒是叔父如今深得赵长史赏识,想来在渔阳任官很是顺遂?”

“都是托了赵长史的福。”杜孚一直都想找机会说说自己在渔阳的事,既然杜十三娘问起,他就笑吟吟地说道,“渔阳县令范明府年初病倒,赵长史体恤他年纪大了,所以命我暂时摄渔阳令事,知判营田。前时赵长史考较我军略,颇为推许,言道若静塞军司马出缺,一定会上奏举荐于我。”

赵含章竟然这样器重杜孚!

杜十三娘虽是女流,却深知渔阳县在整个幽州具有怎样要紧的地位。朝中一直都有幽州太大,应该分幽州,尤其是以渔阳为州治,再增加一州的提议。而静塞军便位于渔阳县之内,驻扎的官兵整整有一万六千人,马匹也有五百。即便多为步兵,渔阳令和静塞军司马这两个职位有多重要,都是显而易见的!怪不得杜孚会睨视崔俭玄这样一个新置的怀仁令。单单一个渔阳,就有将近一万口人。恐怕现如今,管着区区万许人的云州长史杜士仪,他都未必放在眼里!

自幼失怙,和兄长相依为命,杜十三娘自会察言观色,发现杜孚一面说一面留心自己的表情,她便含笑不动声色地又恭维了其一番。她在崔家虽不是宗妇,但诸多人事应酬却也不少,这些面上功夫却也不逊色于杜孚。一番来来回回的试探根底之后,竟是杜孚比她还早沉不住气。

“十三娘,你和十九郎虽说如今都已经成家立业了,但你们是我的侄儿侄女,有些话虽不好听,我还是想提醒几句。做事不要太心急,更不要贪图什么功劳。十九郎这些年常常被人拿来和宇文相国相提并论,别以为这一定就是好事。别看宇文相国已经拜相,可要说根基,他还是太浅了,偏偏在朝中还想着一言九鼎。更何况,此前他把燕国公才摁下去几天,就两败俱伤被赶出了京城。前车之鉴还不知道反省,这一回刚刚入政事堂就想着算计人……”

接下来杜孚啰啰嗦嗦说了些什么,杜十三娘都已经没心思去听了。倘若不是还要维持着面上恭敬却还带着几分不耐烦,以便于让杜孚心安的假象,她恨不得立时转身离开。好在嘴脸更加令人厌烦的婶母韦氏并不在,因此她耐着性子又敷衍了杜孚半个时辰,将兄长喜得贵子,以及云州种种能说的都对其稍稍解说了一二之后,最终便借口放心不下家中一对儿女要及早启程为由,婉言谢绝了杜孚的挽留,告辞了出来。

一到外头马车上坐定,她就狠狠攥紧了拳头,而随着马车逐渐前行,她突然出声唤道:“赤毕!”

此次杜十三娘到幽州来,杜士仪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不但在都督府精挑细选出了三十名精锐府卫,还把身边最得力的赤毕派给了她。而闻听这一声唤,赤毕立时意识到,杜孚和杜十三娘的谈话恐怕有什么问题。他当机立断地吩咐停车,而后把车夫赶了去一旁骑马,自己亲自坐在了车辕上驾车。果然,在这一番小小的改变之后,很快,他的耳畔便传来了杜十三娘的吩咐声。

“你速回云州知会兄长,恐怕是长安宇文相国有什么不妥当。阿兄昔日举荐过他的事曾经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千万别因此有什么牵连。”

从云州过来时,为了确保不会遇到危险,赤毕护送杜十三娘,走的是从云州南下到朔州,而后经代州蔚州而入河北直至幽州这条路。然而,赤毕此刻领命送口信,为了行程方便不被人注意,走的便是开元八年杜士仪北地观风的那条旧路,从妫州蔚州直入云州。这一路只有不到九百里路,他日夜兼程,只用了两天两夜,到云州都督府前时,竟已经熬红了眼睛,整个人风尘仆仆。

“郎主可在都督府?”

见赤毕这么紧赶慢赶地回来,门前卫士中为首的那个连忙开口说道:“赤郎来晚了一步,朝中刚刚有信使来,说是陛下对契丹和奚人动向至为关切,再加上云州的情景陛下也关心得很,故而令杜长史入京述职。杜长史一日前刚刚启程。”

这么说,要是他走蔚州灵丘那条道,反而可能在朔州直接追上杜士仪?这真是欲速而不达了!

赤毕心中懊恼,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沉声说道:“给我换匹快马,我要立时去追郎主!”

“这……”那卫士原本是对赤毕言听计从的,可这会儿却不得不苦着脸直言相告道,“备马容易得很,但这一回陛下似乎急切得很,令杜长史驰驿回京述职。赤郎就算不眠不休地赶,恐怕至少也要三天甚至五天才能追上杜长史。”

竟然是驰驿回朝述职?

赤毕只觉得整件事说不出的蹊跷。尽管疲累欲死,但他须臾便把心一横道:“废话少说,快去备马,我先去见夫人!”

第608章 河东节度

朝中信使来得突然,杜士仪只来得及对上上下下布置好政务以及军务,就急匆匆地带着随从启程。即便知道这一路上理应不会出什么乱子,但他还是在固安公主和王容的强力要求下,从公主府的狼卫以及自己的亲信中挑选了十余人作为护卫。

尽管还不至于日夜不停地赶路,但每日驰驿两百四十里,这样的强度仍然非同小可,他的两股很快就磨破了皮。可既然察觉到势头诡异,他自不会因此延误行程,上药之后又用绢帛扎紧,不数日便抵达了晋州临汾。

然而,这天一大早打算上马启程的时候,他却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头一看,就只见一骑人风驰电掣而来,到距离自己不远处下马时,竟是有些身形踉跄。认出那是赤毕,他想起对方被自己派去护卫妹妹杜十三娘,心头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松开缰绳迎上前去。

“杜娘子差遣我回云州给郎主报喜,道是赵长史已经答应了石炭之事,但一开口就要一百万斤,我到云州方才知道郎主启程,就不假思索追了上来,请郎主示下。”赤毕知道自己这紧赶慢赶地追上来,很难隐匿行踪,便索性把理由说得冠冕堂皇。趁着那边厢朝廷信使离得远,他又压低了声音迅疾无伦地说道,“杜孚那边露出口风,长安宇文相国恐怕有变,还请郎主此行千万多加小心。”

在这次突如其来的朝中来信使召他回朝任职之前,杜士仪就接到了朝中好几位亲长的信——源乾曜隐晦地提到了齐澣的被贬,宋璟光明正大地说宇文融举荐自己为尚书右丞相,但他对于将来吏部所托何人有些担忧,而杜思温的信则明朗多了,齐澣被贬的始末完完全全展现在了他的面前,尽管不太明白那位圣眷不错的吏部侍郎缘何会那么不谨慎,可王毛仲躲过一劫却让他很有些郁闷叹息。而杜思温说到宇文融得意忘形,这更是让他暗自警惕。

他隐约记得宇文融拜相的时间很短,但具体短到多少却记不清了,毕竟,他对那些经史杂学的了解和认识,远比对这些纷乱繁杂的人事要多。

此刻听到赤毕这么说,他心中自是更加警觉,而赤毕则趁势说道:“杜娘子还让我捎话说,事情办完就不回云州了,她惦记崔明府和两个孩子,待先回怀仁和他们会合。”

“好,我都知道了,一百万斤石炭的事尽可答应,你就先回云州吧。”

杜士仪口中这么说,可又耳听得赤毕暗示,此行从云州还带来了一些从人,会让他们随着杜士仪回长安,而自己也会等这些人一起会合前往长安,他便轻轻点了点头。等到目送其上马回程,杜士仪回转身到了自己的坐骑旁边,若无其事地对信使说道:“有劳久等了,启程吧。”

“杜长史果真是云州砥柱,听这位信使口气,竟仿佛是从幽州疾赶过来的。”

“见笑见笑。其实也是原本拨到云州的云中县官员都调到怀仁了,兼且事涉河运大事,其他人不敢自专,少不得来请示一声。”

那信使嘿然一笑,也没多问,当即便示意启程。等到一行人入了潼关,进入京畿道境界,官道更加宽阔平整,行进速度更快。当杜士仪重登灞桥,远远就能看到长安城的时候,阔别这座帝京已经快一年半的杜士仪却没多少重归故土的兴奋,有的只是难以名状的隐忧。须臾从明德门入城,由长安城最宽阔的南北向主干道朱雀大街一路往北,他本待先到尚书省吏部报备,却不想那信使带他到了朱雀门之后,竟是望其门而不入,带着他又沿春明大街往东,赫然是往兴庆宫而去。

他沉住气没发问,却有一个狼卫忍不住了,皱眉问道:“这是往哪儿去?”

“陛下如今都在兴庆宫临朝起居,而且我启程之前就得了令,杜长史一到长安便立时引至兴庆宫,别的就都不知道了。”

对方如此守口如瓶,杜士仪打手势止住问话的人,一声不响地随之往兴庆宫而去。待到了兴庆宫的金明门,此人向门前卫士通报过后,不过须臾,立刻就有内侍迎了出来。两厢一照面,杜士仪认出来人是李静忠,心底那些狐疑讶异就疏解了一些。果然,等到对方示意他留下随从后在前头引路,没走多远,他就听到前头飘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杜长史,陛下突然召见,是因为奚人的事。饶乐都督府东光公主差遣人送上了十万火急的密报,说是李鲁苏因为去年将处和部偷袭云州兵马坚称为马贼,一时阿会氏和处和部的族老对他失望得很,这些族老与契丹可突于那边来往极其频繁。因为奚人如今常常到云州互市,所以陛下方才紧急召见。”

李静忠说着顿了一顿,继而又头也不回地问道:“但此事论理并非一定要杜长史来京,是因为陛下垂询宰臣的时候,宇文相国建议召见杜长史,萧相国和裴相国也附议,最终方才有了杜长史这述职。”

这还真是……意料不到的麻烦!

杜士仪和萧嵩裴光庭只曾经见过几面,别说香火情分,甚至根本就不熟悉,宇文融建议召见他,说不定是打算投桃报李,向他偿还之前举荐,以及王容慨然解囊资助的情分,但萧嵩和裴光庭附议干什么?有了这事先提醒,当他来到龙池岸边,见湖上已经停着一只二层画舫时,他略一迟疑就上了船,一路登上二楼之后,就只见李隆基一身便服背对着他站在栏杆前。

“臣拜见陛下!”

李隆基回头看了杜士仪一眼,摆摆手让内侍们退下,自己回到居中宝座盘膝趺坐,这才颔首说道:“杜卿平身,坐下说话。”

这是极其平易近人的态度。可是,既知今次回京之由有些蹊跷,杜士仪自然打起精神面对。果然,李隆基一开始只是询问云州的情形,对于新置的怀仁县仿佛也关切得很,但话锋一转便说到了东光公主的急报。

杜士仪早有准备,少不得谨慎地表示,除却阿会氏和处和部,其余三部对于互市的积极性都相当高,而且每次的商团领队都表示了对大唐的忠诚和顺服,当他最后直截了当地说,去岁那一场云州围城之战,是李鲁苏支使,推脱到处和部头上乃是为了逃避责任,所以在奚族内部失却人心不难理解,此话尚未说完,他就看见李隆基对自己摆了摆手。

“朕也知道李鲁苏狼子野心,但此人野心与实力不相匹配,再加上朕需要他作为奚王约束所部,也就只能姑且相信他所言,是一拨被驱逐出部族的家伙沦为马贼,对云州起了不轨之心。”李隆基面色凝重,眼中更是流露出了犀利的锋芒,“朕有意改太原以北诸军节度、河东道支度营田使兼北都留守为河东节度使,但本待徐徐准备,可不料想有此变故。依你之见,在太原之外,倘若河东道太原以北余下各州要置一节度副使,何处为宜?”

置河东节度的事杜士仪本就猜过,但此刻李隆基拿来咨询自己这个云州长史,杜士仪就不得不重视了。他想了一想,最终抬起头道:“陛下垂询,臣不敢不直言。奚人内部不稳,犯我大唐边界的可能性不大,更大的可能是,就和当年奚族散布围牙帐时那般,李鲁苏既不得人心,阿会氏和处和部的兵马,恐怕会有打算去投突厥。至于是否置河东节度副使,臣只是云州长史,目光哪里及得上陛下和各位相国长远,不敢多加评议。”

“嗯?朕许你直言。”

见李隆基的目光一如之前那般锋锐扎人,杜士仪便欠了欠身道:“恕臣直言,臣以为,置节度使统管数州军政,或许能够令行禁止反应迅捷。然而,节度使却也不免有弊端,河陇直面吐蕃也就算了,朔方直面突厥也就罢了,但河东和幽州如今战事极少,设节度使独揽军权,分所应当,然则若军、政、财计,皆入一人之手,绝非好事。至于节度副使,代州雁门为河东北面门户,节度副使设于代州,更能服众。”

设不设是天子的事,反正他如今不够格,还不如站在公允的立场上劝谏两句,横竖这是他一直给人的观感!

杜士仪如此坦然直谏,李隆基不禁有些意外,但想到杜士仪素来如此风格,他很快就释然了。于是,他欣然笑道:“用你杜君礼独当一面,朕果然没看错人。罢了,你一路疾赶,恐怕也已经劳累,且先回私宅暂歇。你不用忙着回去,朕来日恐还有要务吩咐你。”

天子既如此说,杜士仪便起身告退。可还不等他出大殿,就只见一个内侍匆匆进来行礼道:“陛下,信安郡王求见!”

对于这位战功赫赫的宗室老将,杜士仪耳闻已久,但只见过,从未有过交谈,此刻见李隆基点点头,他在出来下了画舫之后,果然看见岸边已经等候着一个人。只见那人五十开外,鬓发霜白,但身躯却雄壮挺拔,当目光移过来的时候,竟是如同利箭一般刺人。认出那便是信安郡王李祎,他上岸后少不得施礼见过,可让他意外的是,李祎态度冷淡也就罢了,眼神中竟隐隐透出了几分敌意。

他应该从来不曾招惹过这位李大将军吧?

刚刚进宫时乃是李静忠引路,这会儿出去的时候已近傍晚,依旧是他这位老相识走在前头。尽管杜士仪很想就李祎的态度问个究竟,但还是竭力忍住了。毕竟,武惠妃的示好他可以接受,可平白无故欠她一个人情就很不妙了。一直等到出兴庆宫和一众护卫会合之后,他方才开口吩咐道:“去玉真观和金仙观投帖,告诉二位贵主我回京的消息,就说我来日再去拜会。另外,朱坡老叔公家,源丞相、宋丞相家,还有崔家、姜家、窦家,都去送一下帖子。”

无论这次回京述职,还是天子召见,抑或是信安王李祎流露出的态度,全都透着诡异,他还是小心为妙!

然而,怕什么偏偏来什么,他才刚刚到自己私宅所在的宣阳坊外,就被人堵了个正着。

来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笑吟吟地说道:“知道杜长史今日回京,我家宇文相国略备薄酒,请杜长史前往小酌。”

第609章 许君给事中

这次回京本就不在杜士仪计划之中,再加上察觉到那种诡谲的风起云涌气氛,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深居简出少和人有什么瓜葛,尤其是宇文融。然而,偏偏宇文融派出了人守株待兔,他总不能生硬地拒绝,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赴约。然而,来人带他前去的,并不是宇文融的宅邸,而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联手办赏春宴时,借用的王元宝家别院,后来王容借花献佛,将别院直接作价卖给了金仙公主,这也是她日后拜入金仙公主门下的因缘之一。

而宇文融是如何借到的这个雅静地方,杜士仪不得而知。可他很清楚,自己和金仙公主的关系人尽皆知,今夜赴约落在别人眼中,还不知道会编排成什么。宴无好宴倒还不至于,可宇文融拜相三个月以来的雷厉风行,着实让他为其捏了一把汗。此时在提着灯笼的从者引领下登上了小丘,杜士仪就远远看见了那座围上了厚厚锦帷的凉亭。等到近前,他就发现,这山风之中本该冷得冻人的地方,此刻却透出了一股浓浓暖意。

“宇文相国,久违了。”

自从当年在成都令任上见过身为廉察使巡狩天下的宇文融,尽管常通书信,杜士仪和宇文融竟是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回京从殿中侍御史转任右补阙的时候,宇文融已经出为魏州刺史;而宇文融拜相之际,他则是官任云州长史。如今再次见面,他赫然发现,时间已经悄然过去了五年,当年意气风发的宇文融,如今鬓发已经苍苍,但不变的却是那种意气风发和神采飞扬。

“什么宇文相国,杜贤弟难不成是嫌弃我不成?”宇文融冲从者摆了摆手,亲自站起身上前把杜士仪拉进了凉亭,等到用挂钩将锦帷完全闭合,他强行把杜士仪按着坐下,这才满脸诚恳地说道,“从前是我不识好人心,险些误解了你,后来方才明白,什么叫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杜贤弟,如今我终于得以东山再起,蒙陛下信赖执掌拜黄门侍郎,同平章事,执掌门下省,自然希望与志同道合之人共享富贵,共谋大局!”

还不等杜士仪开口说些什么,他亲自给杜士仪斟满了一杯,随即推心置腹地说道:“你也应该知道,我如今说是拜相,而且一再举荐了不少人,可真正与我同心的却凤毛麟角。我举荐的人中固然有真才实学能力出众的,可也有为了平衡物议的。何至于如此?很简单,因为我此前左迁,如李憕郭荃这样我看重的心腹肱股,结果全都遭了牵连。倘若我一朝拜相就把他们调回来,别人必然难以口服心服,可你就不一样了!”

宇文融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激昂而又振奋:“你只带着寥寥数人前去云州,却先剿马贼,再定粮价,而后粉碎了突厥和奚人的劫掠野心,一时将曾经废置四十年有余的云州经营得欣欣向荣!此等功劳,就连张说都不能熟视无睹,更何况是其他人?杜贤弟,如今陛下召你回来商议奚和契丹的军略,只要我再推上一把,你就能更上一步!门下省给事中之位,你应当知道是何等要紧!”

如果说中书省在中书令和中书侍郎之外,最显赫的就是中书舍人,那么在门下省,除却侍中和黄门侍郎,位置最紧要的就是给事中。较之左拾遗和左补阙,给事中可以说已经进入了高官范畴了,尽管未必一定是拜相的必经之路,可当过一任给事中,出为刺史也都是京畿道都畿道河东道河北道的紧要大郡,日后入为侍郎尚书的不计其数。因而,宇文融见杜士仪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以为他还在犹豫,索性自饮了一杯以示毫无欺瞒。

“杜贤弟。外官入朝,鲜有同品迁授,但你不同,你虽为云州长史,但其实却执掌一州,所以,正五品的给事中、中书舍人、御史中丞,都不是不能设法的。可御史台出来的,不免被人视为法吏。中书省是萧嵩和裴光庭的天下,你愿意去当钉子,我还不情愿呢!唯有这门下省,源丞相执掌多年,如今又是我为首,绝不会亏待了你!云州新置,就算出类拔萃如你,三年五载之内也不可能让其如并代那般光景,还不如趁着功勋回朝!”

今天从一落座到现在,宇文融就是这么一副态度,杜士仪算是终于明白自己今次被召入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宇文融觉得这是对他的重用和信赖,可却不知道,他自知自己的斤两,在还未积累起足够的资历和人脉之前,他对于朝中这些争斗是有心有多远躲多远!

所以,他借着低头喝酒遮掩眼神中的无奈,随即方才抬头说道:“那宇文兄想必对将来已经有计划了?”

“我早在从魏州前往汴州主持救灾以及河道诸事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妥当了。”宇文融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东西送到了杜士仪面前,“这是我冥思苦想许久,方才最终定稿的定户口疏,六月时上奏,陛下甚为嘉赏。如今户部正在拟定度支奏抄,审核的正是门下省,有你我联手,此前再次风行的逃户之风必然能够一举扭转,到了那时候,杜贤弟何愁将来?中书省萧嵩会打仗,但治国却平平,裴光庭更不用说了,靠着父荫的庸碌之辈而已!天下有能者,除我之外,贤弟居首!”

杜士仪险些没有一口酒呛出来,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他怎么就觉得宇文融这话,这么像三国演义青梅煮酒论英雄时,曹操那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那会儿刘备被曹操吓得筷子都掉了,而他也好不到哪儿去。至少他有自知之明,他固然勤勉,踏实,懂得些创新,但从来就不敢小觑天下英雄!更何况治大国如烹小鲜,他连云州一地殚精竭虑也不过刚刚使其渐入正轨,更何谈这大唐?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宇文融此时此刻的踌躇满志,让他觉得很不牢靠。从开元九年至今,由区区的九品富平县主簿到如今正三品的黄门侍郎,宇文融用短短八年走完了哪怕姚崇宋璟这样升迁最速的宰相也需要二十年的官路,根基不稳已经摆在那里,竟然还大喇喇地瞧不起人?

于是,他沉默片刻,便突然开口问道:“宇文兄觉得萧相国裴相国庸碌,但天下怎可能真的全无英杰。燕公和广平郡公如何?”

说这话的时候,杜士仪觉得自己和三国演义中东拉西扯一个个拿人敷衍的刘备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张说老了,连王子羽这样曾经信赖备至的才子都保不住,还要靠你,他还能有什么作为?至于广平郡公……我可是履行了当年对你的承诺,只可惜广平郡公太直了,刚则易折,他孤得没几个友人,儿子们又不争气,想要再度拜相是不可能了,陛下总得考虑别人的反弹。”

宇文融话音刚落,杜士仪便连珠炮似的问道:“桂州刺史张子寿如何?”

“张子寿?”宇文融对于曾经张说信赖备至的中书舍人张九龄,自然不会陌生,嗤笑一声便冷冷说道,“一文采出众的儒生耳!善恶忠奸都未必分得清,更何况治国大政?杜贤弟不会因为他亦是人称文品俊秀,所以就对其另眼看待吧?”

杜士仪只想随便找几个人来搪塞一下宇文融,听到其对张九龄亦是不屑一顾,他冷不丁想到了今日见过的信安郡王李祎,遂微微笑道:“那信安王呢?”

一提到这么一个人,宇文融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然而很快,他便竭力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是一区区武夫耳。若非宗室,何至于有他扬名之日?好了好了,既是杜贤弟不肯以英雄自居,那我也不勉强。来,为了我们在长安重逢,满饮此杯!”

杜士仪自然不会拒绝这杯劝酒,可心中更清楚的是,宇文融确实和李祎有什么恩怨在。然而,宇文融不想说出来的事,就算他设法将其灌醉了也是白搭。于是到最后,他索性把自己给灌了个半醉,继而就昏昏沉沉伏倒食案假作酣睡了过去。果然,在推了推他后不见动静,宇文融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年纪轻轻,比鬼还精!要不是我一再承你的情,何至于这样放低身段?杜君礼啊杜君礼,你千万别让我失望!这给事中之位,多少人求之不得!”

可我又没对你求!

装醉的杜士仪在腹中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声,等到宇文融差人把他送了回房,他方才不得不仔细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回云州,现在绕不过去的第一道坎是宇文融,至于第二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那就得靠他自己去判断了。可是,他实在没办法看好宇文融,不论是隐约记得此人结局不妙,还是因为宇文融这自始至终改不掉的急躁和树敌。至少他就想不明白了,好端端信安王李祎一个在外头带兵的节度大将,究竟碍着宇文融什么事了?

第610章 醉不糊涂吴道子

妻子儿子不在,大清早从宇文融邀约他的那座别院回到空空荡荡的宣阳坊私宅,杜士仪这才想起忘了送信给岳父王元宝,等派人走后,他方才觉得偌大的地方空空荡荡,孤寂寥落。

他今日刚刚回京,妹妹妹夫都在云州,亲朋好友大多都在外任官,京城中唯有王缙等寥寥几个友人,此刻恐怕这些人还未必知道他回来了,再加上天子都让他回家暂歇,他也就径直进了书斋。大约是因为时时打扫,内中陈设还洁净,下人在他平素用来小憩的软榻上换了新的枕被,沐浴过后赶紧填了填肚子的他就睡下了。这一路疾赶的疲劳加上面君时的小心翼翼,再加上昨夜和宇文融一番扯皮,他本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可几乎须臾便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他隐约听到有人连声轻唤,这才睁开了眼睛。隐约觉察到室内光线的变化,睡眼惺忪的他不禁懒洋洋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郎主,已经晚上亥时了。”一旁的吴天启见杜士仪盯着自己的面孔看了好一会儿,连忙解释道,“因为跟着郎主回来的人都一路劳累,我阿爷说别人未必可靠,便指派了我前来服侍郎主。”

杜士仪何尝不知道,最顶用的人手都被他带到云州去了,吴九也是在去岁解决了粮价风波后才返回了长安,一面负责千宝阁那边的诸多文化产业,一面负责打理樊川杜曲老宅和这宣阳坊私宅的内务。知道吴天启还是之前奉自己之命,拿着一大堆诗稿文稿回京刊印的,他就点了点头道:“很好,我留京期间,身边的事就都交给你了。我睡着的这些时间,可有人拜访或是送回书?”

“有,源丞相和宋丞相家里都送了回文,说是请郎主有空就去家中。玉真观和金仙观也都送了回书来,二位观主和太真娘子都去王屋山阳台观从司马宗主静修了。王御史和王校书都曾经来过,我本待叫醒郎主,但他们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郎主一路紧赶慢赶回来,肯定累坏了,所以不让我惊动。永安坊王公说,郎主回来是公务,缓缓再去拜访也不要紧。”

王御史指的是王缙,王校书指的是王昌龄,杜士仪自然不会分辨错误。既然知道两人来找自己却没惊动他就走了,那么,至少在他们的层面上,并不知道太多的消息,或者说即便知道些风声,也觉得并不算太要紧。然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不在京,他这个因公事而回长安的总不好径直找去王屋山,倒是源乾曜和宋璟那里,可以改日去拜会。至于岳父王元宝,他还是等身上这麻烦清一清再去找人的好。

因此,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可这下子却睡意全无。然而,此时已经宵禁,宣阳坊是出不去了,坊内却也没有什么他相熟的亲长宅邸,于是想了又想,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宣阳坊内,你可知道有什么出名的酒肆?”

杜士仪从前在长安时,也很少夜里去这种消遣的地方,而吴天启还是第一次在这帝京随侍其左右,哪里知道这些,此时只觉得心中窃喜,眼珠子骨碌一转便满脸兴奋地说道:“西南隅的敬域寺旁,有一家胡姬酒肆,里头的龟兹胡姬跳得一手好胡旋。”

睡得口干舌燥的杜士仪正在喝茶,险些被吴天启这暧昧的口气给呛得一口茶喷出来。有心给这小子一点脸色看,可他最终还是若无其事地说道:“敬域寺?我记得吴道玄似乎曾经为敬域寺画过壁画……”

他本待用这种语气岔过这话题,谁想吴天启却又自作聪明地接上话茬道:“郎主应是记差了,敬域寺是曾经请过道玄先生画壁画,可道玄先生好酒,又好拖延,那是有名的,所以这壁画足足拖了两年都没画成。这些天来,道玄先生还被僧人强自挽留住在寺中精舍,只不过我听说他常常夤夜出来在旁边那胡姬酒肆中买醉寻欢,兴许郎主这会儿去还能遇上他。”

好嘛,这小子就是死活想要他去那声色之所转一圈是不是?

本来杜士仪是没兴趣去看什么龟兹舞姬的胡旋舞,但听到吴道子常常光顾,他想起之前吴道子霸道地独占了漆烟墨的一年使用权,可后来确实因其使用之故,使得漆烟墨再次一炮走红,他也想了解一下这位画圣的近况。于是,换了一身便袍的他只带了吴天启一个,悄悄从后门出来。待到那胡姬酒肆时,果见里头人头攒动,每一张桌子几乎都坐满了酒客,而台上那胡姬急旋不停,果真一手好胡旋。

在众多酒客中一扫,他很快就看到了角落中一个人大大咧咧独占了一桌的吴道玄,当即带着吴天启往那边过去。当他在吴道玄对面坐下的时候,耳畔立时传来了四周围不少人的议论声。

“又有人要打那吴道玄的主意!”

“啧啧,不知道这吴狂会有什么出格举动……上一次那小子可是被一壶酒浇了个透心凉。”

“被酒泼还是好的,之前还有个家伙被淋了一脸的墨,啧啧,真不知道回去该怎么洗!”

四周围这些幸灾乐祸的话语传入耳中,杜士仪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也同时警觉了起来。他可不想吴道子酒喝多了对自己使出这一招,略一思忖便对吴天启打了个手势,等到其凑近过来,他附耳低低问了一句,得到了吴天启的回答之后,他便含笑对吴道子说道:“吴先生,我有一款新墨请你试用,不知可有意否?”

这个开场白让四周围等着看热闹的人都吃了一惊。果然,刚刚还醉醺醺坐得东倒西歪的吴道子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努力汇聚眼神对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立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眼神:“是……是你!真有……真有好墨?这……这还用说,立刻拿来!”

他这话越说越顺溜,杜士仪不禁莞尔,上前挨着人坐下,直接抢过了吴道玄的酒壶,示意伙计送来一个空酒盅,自己斟满了后一饮而尽,这才笑着说道:“我还会骗你?不过要送来也该是明天了,这会儿大半夜的,难不成还让人犯夜去取?好久不见,吴先生近况可好?”

“好……好个屁!”吴道子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见旁边有人殷勤地递来一碗东西,他不明就里一饮而尽,紧跟着立时气恼地沉下了脸,“谁要喝这劳什子醒酒汤!”

然而,那酸汤酸得他眉头都皱起来了,酒意也醒了大半。斜眼看清楚身边坐着的果然是杜士仪,他往左右看了一眼,发现一个个酒客都张头探脑地关注着他们,他突然冷哼道:“被你这一搅和,酒都喝不成了!既然来了,你就别想走,陪我回敬域寺继续喝,走走!”

眼见得吴道子随手在桌子上撒了一把钱,旋即生拉硬拽地把杜士仪拖走了,见惯了他这做派的伙计也不以为忤,而其他人虽好奇吴道子这熟人是谁,可终究不舍得放下手头好酒,台上热舞,也是都没挪窝。

而出了胡姬酒肆沿着十字街走了一箭之地,吴道子放开了拉着杜士仪的袖子,四周张望了一眼就低声说道:“杜长史你真是好雅兴啊,刚回京就到这酒肆里厮混?你知不知道,出大事了,信安王李祎昨天下午去见陛下,陛下带着他回了南薰殿。他狠狠告了宇文融一状!”

前头的调侃杜士仪置之一笑,但听到后一句,他猛然间心中一跳,立时冲着吴天启打了个手势。而原本还在懊恼今天这伴当没当好的吴天启立刻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忙如同游弋的哨兵似的在四周围东张西望,生怕有人路过,或是路旁藏着个乞儿,把这要命的话偷听了去。

“如此大事,吴先生怎会知情?”

“是我昨天应命在南薰殿画佛像,结果喝了一坛御酒醉得睡了过去。隐隐约约听到陛下进来大发雷霆,说是宇文融好大的胆子,竟敢构陷朕的肱股大将!”吴道子见杜士仪那脸色已经阴沉得无以复加,他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后来陛下便出去了,我有意又合眼睡了一阵子方才收工回来。当然,这话我可没对任何人提过,你是第一个。想来你因为宇文融的话方才被召回来,此事你总是关心的。”

杜士仪忍不住苦笑了起来。人人都以为吴道子画艺出众,却从来不理会国事,再加上好酒如命,在御前都曾经放浪形骸,故而大多数人都不避他,也不知道被他听去了多少秘辛。而他能够从其人口中提早得到这样的关键消息,当年那漆烟墨居功至伟。否则,吴道子可没那么好说话!

“吴先生,大恩不言谢……”杜士仪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吴道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那新制的麝香月,专供吴先生用一年。”

“这还差不多!”吴道子立时眉开眼笑,看一眼左右,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去提醒宇文融。此事陛下必定让人留意着,若有风吹草动反而会牵连到你。总而言之,他是他,你是你,别给人可趁之机。”

在最初的一瞬间,杜士仪是打过让人通知宇文融的念头,然而吴道子还没提醒的时候,他就已经醒悟了过来。宇文融若是听劝的人,他用得着现在才提醒?事已至此,他能做的只有善后,为拜相之后踌躇满志以至于得意忘形的宇文融善后,同时也为自己善后。

既然是被吴道子拖了出来,哪怕为了圆刚刚在酒肆中的话,他也不得不陪着其回敬域寺,盘桓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回到了私宅。一进书斋,他就看着吴天启说道:“今日之事,不许透露半个字,哪怕对你阿爷也是。”

“是是是,我省得。”吴天启本来一颗心只提到了嗓子眼,脑海中转的全都是灭口之类不好的念头,此刻方才真正落地,自是把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

见吴天启已经吓住了,杜士仪轻轻用手指叩击着案头,脑筋飞速转动了起来。

大事当前,他到底该怎么做,才不失稳妥?

第611章 亲疏之别

出为外官,方知不用踏着月色上朝的好处。然而,这一晚上,回到家里的杜士仪着实没办法睡觉睡到自然醒,辗转反侧到了天明方才迷迷糊糊睡着。这一眯瞪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当他最终被人摇醒,看清楚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时,他那点睡意立刻褪去得干干净净。

而来人显然也没有寒暄客套的功夫,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低声说道:“今日早朝,陛下对宇文相国颇多痛斥,直指他用人失察。”

杜士仪盯着王缙那张凝重的脸,仿佛是刚知道这消息一般呆愣无言,随即皱眉问道:“陛下对宇文相国素来信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因为信赖,所以宇文相国拜相这三个多月来,每举荐一个人,陛下就准一个。宋丞相姑且不提,大至裴耀卿这样的高官,下至八九品的微末小官,一个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纷纷跻身朝堂,这是因为什么?”

王缙毕竟以白身混迹于公卿之中数载,入仕之后又一直都在中枢厮混,看得自然和这些年在外时间更长的杜士仪同样明白:“是因为国用不足,所以陛下看重的是他的财计之能,只要他推荐的人能够有利于充实国库,陛下自然不拘一格地使用,哪怕那位宇文相国稍有私心也并不在乎。”

开元以来,李隆基用人的容忍度向来不低,或者说有私心的臣下才能放心使用,更好掌控。所以,王缙的这种解释,杜士仪心里也是赞同的。所以,结合昨天晚上吴道子透露的消息,还有王缙的这番话,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那这一次,宇文相国是触碰了陛下的逆鳞?”

“陛下能够容忍党争,能够容忍算计,但信安郡王刚刚大捷归来,陛下才加官进爵表示恩赏,结果宇文相国竟然授意御史李寅罗织罪名对其加以弹劾!据我所知,是信安郡王前日进宫时就造膝密陈了此事,所以昨天傍晚宇文相国指使的李寅一上奏,这构陷大将的罪名就算是坐实了。今天早上陛下这痛斥,尽管没有直截了当把这事揭开来,但你只看我一个小小的御史台监察御史都知道了这事,足可见有人故意在满城传得沸沸扬扬了!”

杜士仪本来还想,王缙怎么会知道这许多内情,待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不给宇文融半点机会啊!

从开元以来那一位位宰相,无论是最会阴人的姚崇,刚正的宋璟,刚愎的张嘉贞,文采风流的张说,急躁的杜暹和绵柔的李元纮,再加上源乾曜卢怀慎苏颋等等这些甘于从属地位不太出头的宰相,哪个人没有排除过异己?可哪个人会像宇文融这样刚刚登上相位就亟不可待,最要命的是竟然还提早泄露了风声!

“你之前为了离京放外任,纵容了别人放消息说是你举荐的宇文融,虽说陛下一定会以为是有人给你使绊子,但架不住别人会把你和宇文融归为同类。”冷眼旁观了这么多年,王缙已经深知兄长王维当年那一跟斗跌得不冤,苦笑一声便摇摇头道,“我官卑职小,别人顾忌着我和崔家还有你的关联,有些隐秘消息我未必打探的到,但御史台那儿我一定会想想办法。这次你孤身进京,千万小心。”

昨日进京,今天变故便当头而来,杜士仪送走王缙,思前想后,最终便索性吩咐人备马出门,却是径直先去了源乾曜的家里。他在门前通名之后,立刻就有家仆恭恭敬敬地在前头领路,径直把他带到了曾经来过的书斋。乍一见面,他就发现,源乾曜看上去仿佛发福了些,头发尽管依旧花白,可人精神却很健旺,见着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原来是奠定云州根基的杜长史来了!”

“丞相就不要寒碜我了,刚到京城便是风云变幻,我只觉眼花缭乱,故而特意来请教丞相!”

“你倒是老实!”源乾曜哑然失笑,随即就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自从罢了侍中之后,不用日日临朝,也不用天天杵在政事堂,可以说是清闲无比。既然你回来了,朱坡京兆公想来也惦记得很。这样,咱们去朱坡散散心。你不用慌,陛下昨日才召见你,断然不会今日又召见,到时候就说我硬拉你去的,别人还能挑什么刺?走,现在就走,别拖延!”

源乾曜既然这么说,杜士仪无法推拒,再加上他如今呆在长安也于事无补,最终便同意了。然而,源乾曜这不动则已,一动自然源家上下鸡飞狗跳,从备车到召集随从,最后出门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杜士仪扶着人上牛车时,就只见几骑人疾驰而来,头前一人来不及勒停便已经开始下马,最后下地时甚至还没刹住前冲了几步。

“叔祖这是突然要出门?”源光乘又是惊疑又是纳闷地问了一句,随即仿佛才看到杜士仪似的,慌忙热情洋溢地拱了拱手道,“原来是杜长史,我才知道你回了长安,未料想竟是先来探望叔父!”

“君礼夺下解头是在京兆府,后来又在门下省任左拾遗多时,我是他的荐主加上老上司,他来先看我有什么不对?”源乾曜仿佛很懊恼于源光乘这句话,见把侄孙问得哑口无言,他方才轻哼道,“所以,要论和君礼亲近,广平郡公也不及我。明日就是九九重阳,君礼,我们先去宋家,拉上广平郡公一道去朱坡,那里可是长安地界数一数二的登高胜地!”

源光乘不料想源乾曜非但没理会自己,还要拉着杜士仪去找宋璟,登时瞠目结舌,竟眼睁睁看着源乾曜拽了杜士仪上车。宋璟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和叔祖父的关系谈不上多亲近,因而他将信将疑地远远跟着到了宋家,见源乾曜和杜士仪入内,不多时竟然真的把那位刚正到很难打交道的广平郡公宋璟给一块邀了出来上车,他不禁完全呆住了,第一次感到,李林甫拜托的事情,他恐怕是做不到了。毕竟,源乾曜和宋璟都是免常朝的元老了。

这两老一小三个人,看来是真的要去朱坡,至于是否为的是登高,鬼才知道!

从早朝之后突然刮起来的这一阵阴风,可以说是横扫了朝中的各大官署。如今在任的三位宰相中,萧嵩为中书令,裴光庭为中书侍郎,这两位一正一副掌管中书省,而宇文融则为黄门侍郎,竟是一手握着门下省。眼下的情势已经很分明了,倘若宇文融真的坐不稳相位,那裴光庭转任门下,两人也就相安无事了!

然而,人人都视之为地位不稳的宇文融,这会儿却仍是不甘心。

他正踌躇满志打算大展拳脚开始施行自己的为政之道,他怎么能在这时候栽跟斗?

“相国,相国!”别人能够躲着宇文融,但作为被他提拔上来在门下省任令史的几个属吏却都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这会儿,其中一人快步从外头进来,随即便在宇文融耳边低声说道,“刚刚得到消息,说是源宋二位丞相,和云州杜长史一块出城去了,据说是前往朱坡登高。”

登什么高……等等,明天是重阳?

宇文融这才反应过来,喉头一时满是苦涩。他对于自己的能力才具素来是自信满满的,左迁之后再次入朝拜相便是明证,可是,他尽管先后得上司源乾曜孟温礼嘉赏举荐,可一直没有能够建立起多么深厚的关系来。而杜士仪不但有杜思温这样时时刻刻提点的同宗亲长,有刚正的宋璟提点,就连源乾曜也对其更加亲厚。好半晌,他终于使劲咬了咬舌尖,那刺痛立刻让他恍然回神。

“不必去管其他人,你去见刑部崔尚书,就说我晚间想见见他。”

刑部崔尚书,就是之前复为御史大夫之职,而后又迁刑部尚书的崔隐甫,曾经和李林甫一样,是宇文融的铁杆盟友,当初在御史台的三驾马车之首。然而,让宇文融沮丧的是,那令史去而复返,带来的却只有崔隐甫的一个口信。

崔隐甫要值守刑部,今晚不回去。

这无疑是委婉的拒绝之意。即便当年曾经同进同退,但已经吃了一个大亏,崔隐甫怎会没学上几分乖?而同为刑部侍郎的李林甫,倒是没等宇文融派人去说什么,就主动命人过来,却是透露了一个让宇文融又惊又怒却又徒呼奈何的消息。

是萧嵩提早知道了宇文融想要打压李祎,更觉得那是要借此对自己不利,故而唆使信安郡王李祎先下手为强,坐实了他的构陷大将!

萧嵩……那个曾经当过中书舍人,却半点文采都称不上的萧嵩?他竟然被这么个腹内空空如同武夫的家伙给算计了!他哪里是冲着萧嵩去的,是因为得到消息,因为李祎功勋彪炳,天子兴许会拜其为相。中书省已经一正一副两个位子都有人了,即便中书令和中书侍郎额定可以各有两人,但天子未必会这么做,反倒是门下省侍中正是空缺。他一人独掌门下省滋味正好,哪里肯分权给人,尤其又是李祎这样一个武夫占去了顶头高位?

可就是这样的一击,竟然使得他自己危若累卵!

第612章 老骥慧眼,托以俊杰

朱坡山第,面对三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杜思温自不会失了待客之道。可他在三个人中间仔仔细细看了看,最终就一口断定是源乾曜拉人到他这儿来的。源乾曜当然直言不讳地承认,他也就笑着尽地主之谊款待,等到酒饭之后回到书斋,把从者们都屏退了下去,他方才问起了京城这一番变故。

宋璟对宇文融倒没有什么偏见,只是惋惜他竟然走错一步诬陷信安王李祎;源乾曜却顾左右而言他,含含糊糊口气暧昧;而杜士仪则是直言不讳地问了一句。

“老叔公对此次的事情怎么看?”

“若是让老夫说,最高兴的是张说,但得益最大的,不是萧嵩,也不是信安王李祎,而是裴光庭!”

杜思温一言既出,见源乾曜不动声色,宋璟眉头微皱,而杜士仪只是微微讶异,旋即就沉吟了起来,他知道在场的就没有一个是蠢笨的人,故而点到为止。亲自烹茶待客人手一盏后,他便看着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几时回去?”

此话一出,宋璟竟是附和道:“长安如今不是善地,云州又离不开你,你确实早走为妙。”

“你之前抽身而退去云州的那一招就很妙,这次也早些走吧。”源乾曜竟是用这种方式明明白白地表示,他很清楚杜士仪当初借着别人宣扬他举荐宇文融的事,脱身而去云州的内情。

三人这种简直可媲美逐客的语气在杜士仪听来,却是满含关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尴尬地说道:“三位以为我不想走么?这一趟京师之行其实我根本就不想来!陛下垂询之事,并不是我一个云州长史能够处断得了的,而今又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我自然也恨不得即日起行。可是,不说我没有旨意不能立时就走,于公于私,宇文融那里,我也总该去见上一面。毕竟当初我和他虽一度交恶,可也不是没有携手互助过。”

“你说的是云州粮价的那件事吧?”杜思温见杜士仪点了点头,他略一思忖,便淡淡地说道,“陛下只给了云州一千匹帛,在那样一穷二白的地方,听说你从修建城墙到重修里坊再到招人屯田,给耕牛给种子,只怕再多的得利,也都一股脑儿复又投进云州去了,所以别人自然无话可说。但宇文融和你不同,他先是弄来一笔本钱和你玩了一手差不多的打压粮价,但赚得盆满钵满的是他私人,而不是官府。”

这事情就连源乾曜和宋璟都是第一次听说,两个在尚书左右丞相职位上养老的朝廷大佬齐刷刷瞪着杜思温,可杜思温却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淡定一摊手道:“这种事情我就算知道了,总不成还四下里宣扬。京兆杜氏子弟众多,有人在汴州为官,所以知道些内情。”

杜士仪却已经唯有叹息了。宇文融很缺钱吗?论理不应该,以其财计之能,不论做些什么,谋一个富裕都不在话下,何必要落下这样的话柄?还是说,宇文融认为本钱是自己借到的,利润自然也该归自己所有,但这种牵涉到官场商场的大事,真要中饱私囊,应景就是绝大的把柄!

杜思温见宋璟面色不好,源乾曜则是苦笑一声,他便看着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还要见他否?”

“虽然如果真是如此,再加上李寅参信安王反被人占得先机一事,宇文融此次恐怕在劫难逃。可公归公,私归私,等回长安城之后,我还是要再去见他一面。”杜士仪昨天晚上一夜反侧做出了这个决定,如今尽管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来,但他最终还是难改初衷,“当年我能为姜皎仗义执言,如今即便宇文融是罪有应得,可就此割袍断义,我着实做不到,辜负老叔公一片心意了。”

“我只是让你赶紧回去,又没让你不去见他,辜负我什么心意?”杜思温顿时笑开了,很自在地呷了一口热茶,眯着眼睛说道,“难道你非得绝情绝义,我这个长辈才快活?你想去见他就去见吧,不过有一点,别是今天。源丞相宋丞相都不是什么大忙人,今天就在我这简陋山第住一晚上吧,你们都在,十九郎也就不好意思走了,可怜我一把年纪了,他又在外任,也不知道他哪天回来我就入土了。”

这分明应该可怜巴巴的话让杜思温说出来,却把源乾曜给气乐了。就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宋璟,也被一口茶水呛得咳嗽了起来。

“你这还是简陋的山第?樊川多豪宅甲第,你这地方怎么说也是数一数二的!”源乾曜笑骂道。

而宋璟的语气就要平淡多了,可里头的词锋却一如他为人那般锐利:“京兆公未免妄自菲薄了。只凭你这心性,长命百岁是一定的。”

三个人全都当过京兆尹,在某些事情上也更有共同语言,深知有些事情是禁绝不得的。所以,即便是宋璟对宇文融构陷大将私下牟利的行径颇为不齿,但他也不会以自己的观感,去勉强杜士仪割袍断义。

于是,宋璟和源乾曜既然肯留下,杜士仪也只能放开长安城中那些风风雨雨,安心留宿在了杜思温这山第。和长安城中人来客往,喧嚣繁杂不同,这里有的只是宁静。在那些鸣虫的伴奏声中,哪怕是年老体弱睡眠不似从前的源乾曜宋璟,也睡了个好觉,睡眠不足的杜士仪就更不用说了,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晌午时分。

“杜长史,京兆公和二位丞相等不及,相携去登高了,说是等你醒了就说一声。”

杜士仪暗道一声惭愧,等到一旁的吴天启上来服侍他更衣洗漱,他草草用了几口实在是太迟的早饭,立刻匆匆出了屋子。山间那清新的空气让他整个人精神一振,可还不等他让吴天启打听杜思温和源乾曜宋璟是去哪里登高,就只见外间一个从者匆匆而来,到他面前便深深行礼道:“杜长史,长安来人,重阳节圣人颁赐大臣,来颁赐的钦使已经在山第之外了。”

端午重阳等佳节,天子颁赐左右侧近和元老重臣本是常有的,杜士仪情知去找杜思温恐怕来不及,点点头便打算亲自去迎接。可等到他快步来到外头,一见到那位负手而立四处端详,满脸饶有兴致的雄武老者时,他就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疾步迎上前去:“杨大将军!”

杨思勖那被无数人称作是穷凶极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却让左右更加噤若寒蝉。他冲着杜士仪点了点头,主动解释道:“知道源丞相和宋丞相全都在京兆公这山第,所以那两份我就一块捎带来了!茱萸香囊之类的之外,还有墨两梃,砚台两方,此外便是陛下请司马先生注的道德经两部,都是好携带的东西。”

正事说完,杨思勖也不在乎还有没有其他人,旁若无人地说道:“京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也听说了,宇文融是宇文融,杜长史是杜长史,你初到云州便能立下彪炳战功,比那些光说不干的人强多了,更不要说某些身为武将却根本不会打仗的人!陛下耳聪目明,断然不会被人蒙蔽,更何况云州根基未稳,岂有把你一直留在长安的道理?要我说来,若不是因为今日重阳节要体现恤老,陛下定然会对你有所抚慰。”

杨思勖能够说这些,即便他在外头的名声足以止小儿夜啼,杜士仪仍然感念此言。因而,他笑着谢过之后,诚邀杨思勖一块登高去见那三位元老,却不想杨思勖摇了摇头:“我这还要去王屋山见二位贵主。不过我这杀心深重的人,阳台观是不便上去了,只能在山下让别人上去,所以启程耽误不得。虽希望二位贵主还能和你见一面,但我更希望你及早回云州去,别在这是非之地多停留。告辞!”

这位杨大将军说走就走,利落豪爽,杜士仪将人送走之后,吩咐人将杜思温三人的赐物分开存放,自己则问明了他们的登高之所后,带着吴天启匆匆往山上赶。等到终于沿着崎岖的山路到了顶点,找到了那一群三个说笑正酣的老者,刚刚一路赶得太急的他竟是已经汗流浃背了。

“终于来啦?”杜思温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道,“圣人颁赐的事就不用说了,人到山第外头就有人火烧火燎来报信。不过,既然是杨思勖,说明陛下即便嫌恶了宇文融,对你却还一如寻常。十九郎,我和源翁广平公今日登高畅谈,一时都感慨不已。我们的日子已经有限了,今后你恐怕还会有各种险阻,到了那时候,只希望你还能保持如今这份重情重义的软心肠。广平兄,那边还有些山花未败,我们一块去看看?”

宋璟仿佛没察觉到杜思温是留下地方给源乾曜,欣然一点头就随着杜思温往另一边去了。

这时候,源乾曜方才看了杜士仪一眼,眼见得他身后不远处跟着的那个年轻从者知情识趣地往后退了十几步,他方才轻声说道:“君礼,源氏世代名门,我诸子之中,既有京官,也有外州刺史,陛下甚至还许诺过让我一子尚公主,光乘这个侄孙官位也不低,但要指望他们出类拔萃,我早就知道是不可能的。我在朝这么些年,举荐的人很不少,但也有些才具颇高,位却低微的人,我纵为宰相也没办法一一任用。你将来若有飞黄腾达之日,提携他们一二吧。”

听到源乾曜口中淡然自若地吐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杜士仪先是不可置信,但随即便再也顾不上这些了,连忙提起精神仔仔细细地记着这些名字。他很清楚,源乾曜举荐的人中固然有不少高官,但和那些资历人望雄厚的人相比,这些寒微之辈于他而言,方才是最大的财富。

第613章 冥顽不灵

一天一夜,宇文融都是在深深的懊悔和彷徨中度过的。

尽管天子并未第一时间罢相,但他在门下省原本是说一不二,可自从前一日早朝之后,那些拾遗补阙的态度就为之大改,更不要说往日从中书省过来时不得不对他恭恭敬敬的那几个中书舍人了。每一个人的脸上仿佛都流露着幸灾乐祸,甚至还有人拿某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因此,当次日一大早,他再次按照老时间踏着满天星斗去兴庆宫预备早朝的时候,就只见等候上朝的官员们默默让出了一条通路,尽管也有人上前打招呼,但对比更多窃窃私语的,他怎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随着早朝时间的临近,宇文融好容易方才打起精神来。照例从兴庆门入兴庆宫,随着常朝的进程,他渐渐摆脱了那些患得患失,可是,中书省的几桩要务过后,他身为如今门下省的最高长官,正要出列开口说些什么,却不防他身后有人低低提醒了一声,却原来是素来和他不睦的门下省给事中徐澄。

“宇文相国,一大早中书省有制书到了门下,回头请相国过目之后批可。”

就是这么一失神,宇文融已经被尚书省六部抢去了话头。而别人都知道宇文融恐怕还没从昨天的打击中回过神,各种暧昧的目光自然少不了。而当宇文融带着说不出是什么的心情,看到中书省转来的制书时,他本以为自己应该惊怒,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唯有深深的失落。

“门下:事君之节,在於匪躬,为臣则忠,期於无隐。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宇文融,幸藉艺能,俾承推择。往以封辑田户,漕运边储,用其筹谋,颇有宏益。三迁宪府,再入礼闱,仍仗以訏谟,委其密勿。虽十旬八拜,一日九迁,方此超腾,彼未为速。庶违尔弼,朕则伫於昌言;谋而不臧,近颇彰於公论。交游非谨,举荐或亏,将何以论道三台,具瞻百辟?宜辍中枢之位,在外藩之寄。可汝州刺史。”

这一通文采斐然的制书,自然是出自中书省某个中书舍人知制诰之手,而如今送到门下,给事中和拾遗补阙那儿,料想是绝不会违背圣意的,他这个门下省的长官竟然要自己核准自己的罢相制书,简直是当头一棒。既然徐澄都已经知道,足可见应该有不少人已经提前知道了,可从昨日到今早,竟然就没有一个人对他言语一声!就和他当初在户部侍郎任上突然栽跟斗外放魏州刺史一样,这次一样是疾风骤雨。

最让人心寒的是,李隆基完全没有给他面圣陈情的机会,甚至连他此前那精心准备了好几个月的定户口疏,现如今还只是刚刚开始执行,连给他收拾善后的时间都没有!

天子心意已决,哪怕宇文融心底苦涩难挡,此时能够做的也唯有用重若千钧的手写下了自己的签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离开门下省回到家里的。他只记得自己举荐的众多人中,新任户部尚书裴耀卿还至少还派人悄悄来见,安慰过他两句,别的就只有寥寥数人表达过惋惜,但更多的……就如同他当日举荐他们时,这些人仿佛全然以为应该,现如今他罢相贬官,那些人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仿佛他们连点头之交都没有。

他不是君子,所以做不到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并不是一定要有人为自己抗争一二,可哪怕一句话一个眼神也好。便因为他宇文融因财计而为天子赏识,言利之臣四个字就一直跟随到现在,连自己举荐的人都对他心怀不齿!

“相国。”

因为宇文融拜相之后,最爱听的就是这两个字,因而一个从者进了书斋时,本能地用了旧日称呼。直到他见宇文融倏然抬头,眼神中尽显凌厉,这才吓得一个哆嗦,慌忙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说道:“相国,是云州杜长史来了!”

杜士仪?不是说和宋璟源乾曜去了朱坡山第见杜思温吗?既然那天他许以给事中之位时,杜士仪就多有推搪,昨夜又刻意留宿朱坡杜思温的山第,却又为何在今天别人都避他如蛇蝎的时候径直来见他?

自己结交过的人不少,自己举荐过的人也很不少,但宇文融总觉得杜士仪犹如雾一般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候会谨慎小心到和胆小没什么区别,有时候却冲动刚直到无所畏惧,可事后再想想,杜士仪竟然经常是对的。想到自己为相不过百日便遭罢相,自开元以来,没有比他更加短命的宰相了,他最终苦笑着点了点头。

“请杜长史到书斋来吧。”

“宇文兄。”

听到这熟悉的旧称,宇文融心中一酸,随即强笑道:“今时今地,杜贤弟还来看我,就不怕落在朝中宰臣执政眼中,觉得你实在是太不识相么?”

“反正我的性子历来得罪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杜士仪想到昨夜杜思温揭出的那一条,当下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想请问宇文兄,当初幼娘借了你一千万钱,你把河北道粮价整个打压下去之后,所得应该不菲。虽则这是那些奸商罪有应得,但毕竟是用公器方才令他们损失惨重,敢问宇文兄,这笔钱用在了何处?”

宇文融没想到杜士仪并不是劝慰安慰,而是一开口问了另一个令他猝不及防的问题,登时面色大变。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声音艰涩地问道:“怎么,是外头又在传什么风声?难道是看到我朝不保夕,于是别人打算翻旧账,给我罗织一条条罪名,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只是我听说而已。但以宇文兄的聪明,应该知道,我都能知道,更何况别的有心人……”

杜士仪一句话还没说完,宇文融就陡然间低喝一声道:“不用说了!开元以来,只有被罢的宰相,可没听说过陛下罢了谁之后,还穷追猛打追问陈年旧事的?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这件事我不想再提!汝州好歹也在都畿道,总比我当年远贬魏州强!更何况,陛下一直所虑者,国用不足,除了我,还有谁能够为陛下分忧?杜贤弟倘若不希望别人把你和我相提并论,便请回吧。”

见宇文融摆明了不想提此事,杜士仪也不想继续找没趣,叹了口气便告辞离去。而他这一走,宇文融那张强硬的脸就犹如冰雪一般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苦涩。

他是赚了一大笔,可他这些年能够荣等高位,宇文一族出力颇多,他投桃报李,无论是宗祠也好,祭田也好,甚至资助族中孤贫,其他林林种种,都需要投入。而最最重要的是,他有两个儿子,却没一个成器的,他有心留下一些家业给他们,那些钱财本应该是他应得的!

更何况,就如他对杜士仪所说,开元以来罢相者,至少也能得个刺史之位颐养天年,就连张说那样曾经险些让天子动了杀心的,还不是最终得脱大难,他对国有功,若别人穷追猛打,难道不会犯了天子的忌讳?

离开宇文融的宅邸回到自己在宣阳坊的私宅书斋,杜士仪还在想着宇文融那强硬的态度。到了这个份上,他怎么还会不知道宇文融这笔钱的窟窿是绝对填不回去了,故而方才死命打断了他的追问。什么开元以来罢相者多数能荣养终身,这只是惯例,而不是定例!怪不得杜思温那么笃定地放任他去见宇文融,原来人家早已看准了宇文融不听人劝,也或许是罢相之后心存怨尤根本不想听!

竭力平心静气之后,杜士仪便把源乾曜昨日告诉自己的那些人写在了纸上,审视过后却又将其烧了。

这是源乾曜为相九年的积累,而最大的妙处不在于名单,而在于这些根本就不是源乾曜举荐提拔过的人,没有打上过任何党派的烙印,所以只要他能够任用,就能够把人转化成自己的人。源乾曜和那么多宰相搭过班子却始终屹立不倒,就是因为没有太大的朋党势力,可他却没有这个顾虑,他只是小小的一个云州长史,在宋璟源乾曜年纪都已经大了,而杜思温更是早已致仕的情况下,他需要的是自己成为大树!只可惜,这些人天南海北,而且不到十人。

须臾又是两日,当得知宇文融在朝中某些人的催逼下,不得不立刻前往汝州上任的情况下,因为自己离京之事至今尚未有音信,杜士仪反复琢磨着杜思温那句,渔翁得利的人是裴光庭,便令人给裴宁的兄长裴宽送去了一封亲笔信。曾作为萧嵩左膀右臂随其在河陇立下汗马功劳的裴宽,在得信之后自是有些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候,他身边传来了一个女子柔和的声音:“怎么,是谁的信让你这么心烦意乱?难道是三郎?”

第614章 斩草除根之猛药

裴宽的妻子韦氏已经不再是当年初到嵩山悬练峰时,让一大堆师弟们为之心动向往的美艳少妇了。然而,年近四旬的她若不细看,仍然风韵犹存。此刻,她在裴宽身边一站,目光往那封信一扫,神情就凝重了下来。

“是云州杜长史?”见裴宽没有说话,韦氏沉默良久,最终轻声说道,“裴郎,宇文融是宇文融,杜长史是杜长史,不说他是三郎甚为亲近的同门师弟,是我族弟韦礼的同年,单单凭公义来说,他若是所求正当,你也应该帮上他一把。”

“可你要知道,信安王仿佛对所有和宇文融关系密切的人都深恶痛绝,而萧相国如今正奉旨安抚他……”

见裴宽抬起头看着自己,韦氏先是一愣,随即醒悟到丈夫要的恐怕根本不是回答,她便笑吟吟地反问道:“裴郎不是有主意了,还问我一个妇人?”

“信安王固然是险些受了委屈,但倒了一个宇文融,他就应该见好就收了,想来若是还牵连到别人身上,陛下会怎么看?更何况,信安王看似是得脱一劫,安知陛下就没有在心中埋下芥蒂?而且,他之所得,财帛官爵等身外之物而已,真要说实惠,裴相国得益最大!所以,与其说是杜长史被干晾在了那儿,还不如说,陛下兴许是通过此举,看看别人究竟是不是由此排除异己!”

自言自语地说到这儿,裴宽便一推书案站起身道:“凭着杜君礼的这个理由,我要说服萧相国却也不难。只不过,他还真是胆子大,竟敢如此揣测圣意!”

这通话裴宽只是感慨杜士仪大胆而缜密,竟敢这样大胆地把怀疑的矛头直接指向某个特定的人,但当他前去见了萧嵩时,却将其转化成了自己的想法。如此一番痛陈利害之后,果然,身为中书令的萧嵩毫不以为这是空穴来风。他从前在朝廷众多官员之中挑选了裴宽作为自己的判官带到河陇委以重任,拜相之后又对裴宽大加提拔,自是将其视为腹心。

“长宽,这么多人都说宇文融是因为陷害信安王这才得咎罢相,甚至于还有说那是得罪了我的,可我实在是冤枉!宇文融功劳再大,能够和我定下河陇乱局的军功相提并论?信安王曾经和我并肩对战吐蕃,我和他也有些私谊,倘若他也能因军功而入朝拜相,我自然乐见其成,但要知道大唐建国以来,有王爵封号的宗室拜相,这种先例可没有过!所以,宇文融一时昏头,结果为人所算,那个人不是别人,定是裴光庭无疑!”

萧嵩也同意杜士仪那种说法,裴宽登时舒了一口气,等到在萧嵩家中又盘桓了一阵告辞离开,他回到自己家时,已经是接近宵禁时分了。打发了一个心腹明日去给杜士仪送信,他这一晚上总算睡了个好觉。

然而,萧嵩知道自己这回背了黑锅,但却没有贸然做出任何举动。朝中的暗流仍然在继续,门下省继续诡异的无长官状态,中书省却依旧有两位宰相,朝会上那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格局几乎让所有人都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可却没有人有能力打破这种僵硬的局面。

至于杜士仪,身为云州长史而又被召回来商议契丹和奚族事务的他仍旧滞留京城,然而,他在把自己所了解的事情总结上疏之后,仿佛再也没了别的事情做,竟是整日里派信使来回云州,遥控指挥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一应事务。

一转眼,他在长安竟已经是逗留了十余日。悄悄潜回长安的赤毕带着好一批精干的角色小心翼翼打听各方讯息。终于,他从赤毕处辗转得到了宫中透出的一个微妙讯息。

因为宇文融骤然罢相,户部的度支奏抄几乎陷入了全面瘫痪状态。须知大唐的每年度支奏抄都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工作量,累计用纸便往往会超过五十万张,甚至需要劳烦其他部门一同帮忙誊抄整理,然后由门下省进行审议。再加上这一年需要重新审核此前登籍的客户户等,以便重新制定租庸调的标准,因而任务自然更加繁重。

裴耀卿虽颇有财计之能,可问题在于,他这些年当了三任刺史,刚刚回朝初掌户部时日极短,上上下下都习惯了宇文融的工作方式,哪有那么快如臂使指,一时焦头烂额。而天子更是在第一时间体会到了宇文融不在,户部捉襟见肘的境地,因此在言语之间,已经对宰臣和左右侧近流露出后悔之意了。

“郎主,既是圣人后悔,这是不是意味着,不说宇文融不日就会被召回,可总应该短时间之内把你放回云州去?云州乃是百废待兴之地,好容易有了如今的局面,若是就此出什么问题,郎主之前一番苦心岂不是付诸东流?”赤毕说到这里,已经是怒形于色,“这些家伙争权夺利便罢,却非要牵连到别人!”

“云州对我来说是寄托了众多心血,不可丢失的地方,但对于朝中王侯将相而言,却不过是区区不甚要紧的边陲之地,就连圣人,恐怕也最关心的是朝中制衡。”杜士仪对李隆基看得很透,也从来没对这位天子抱有多少不合时宜的期待。因此面对这么一个赤毕满心以为的“好消息”,他却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如果宇文融真的东山再起,那别人的苦心孤诣,就最终化成了一腔泡影。所以,只怕有人会立时拿出雷霆万钧的手段来。你没见宇文一族连日的狼狈,那都是别人纵容默许,甚至亲自支使的,务要让宇文融众叛亲离。门下省那个位子空了这么久,裴光庭本来就不能忍,更何况还要容忍宇文融再次回朝和自己平起平坐?我等了这么久,看来也得破釜沉舟来上一记狠招了。”

“郎主是说要冒险?”赤毕见杜士仪面色如同凝霜一般,心里不禁直发苦。若非朝中大臣只顾倾轧,根本不在乎云州那些好容易安居乐业百姓的死活,杜士仪又何必下那样的猛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沉声说道,“郎主敬请吩咐,我一定会尽心竭力。”

“云州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离开之前,该托付的都已经托付出去了,想来那边大家齐心协力,绝对不会出问题。这几日往云州的信使停一停,免得反而被人抓到了把柄。至于这一剂猛药,也确实只有你悄悄出面,方才能够不让外人察觉。”

整个九月,宇文融罢相的事都是长安头号新闻。然而进入十月,一封奏疏飞入尚书省,首告宇文融在汴州期间,利用修堤防固河坝疏通河道救灾的职务之便,贪赃纳贿无所不用其极。消息不胫而走,上上下下一片哗然的同时,很快又有不少人跟着交相弹劾,甚至连宇文融当初任廉察使,以及主持括田括户时的种种贪赃枉法之举全都被再次深挖了出来。这多达几十份的弹章,几乎是全覆盖无死角,让人叹为观止。

在这种力度的攻击势头下,李隆基很快便一时失望得无以复加。而天子一旦失却了对宇文融的最后一点信赖,与此相伴的自然是凌厉十分的处分。

仅仅是一天之后,宇文融便从汝州刺史贬昭州平乐尉。昭州平乐乃是岭北之地,素来连派县令都很少有人愿意,更不要说区区县尉。据各方从汝州的眼线那里得到的消息,都说身在汝州的宇文融得到制书的第一时间便晕倒不省人事,等醒过来之后便仿佛认命似的,立时开始预备行装。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行踪隐秘的不速之客造访宇文融,带来了另一个让他心情更坏的消息。

“是么?长安城那些正人君子,竟是连我的家里都不放过!宅子收回去也就收回去了,本就是御赐之物,可那些田亩并非都是我贪赃纳贿而来的,也有我这些年辛辛苦苦的积蓄!我家小何辜,他们竟然想要其遭受倾家荡产之苦,难道他们就一定要催逼他们陪着我远去岭外才肯罢休?”宇文融犹如困兽一般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见对方不为所动,足足许久,他方才神情呆滞地坐了下来,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杜君礼又算准了一次,我又算错了一次,可这次,我怕是没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他现在自身难保,若是再让我的妻儿家小徙居云州受他庇护,不怕别人不放过他?”

“郎主出此下策,自然已经做好了准备破釜沉舟。”赤毕深深一躬,随即不卑不亢地说道,“郎主说,事到如今,还请宇文使君早作决断。京师已经容不下尊夫人和各位郎君娘子,而且宇文一族上下因为宇文使君而伤筋动骨,甚至连祭田都一度遭了清查,又没有多少杰出之辈在朝,记得昔日恩德的少,愤恨眼下屈辱的多!”

“杜君礼肯帮忙,我求之不得,只是如此我就欠他更多情分了。早知道……”

宇文融的话一下子断了。早知道如何?早知道杜士仪句句赤诚,他就应该及早亡羊补牢?晚了,他最宝贵的三四十年,都在为了谋取官职而蹉跎,等到一朝获得任用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他是穷怕了,也同样是吃够了官职卑微的苦!所以他为国逐利的同时,自己也没少因此中饱私囊,可这些事他不是第一个做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做的,根本没想到会就此被人穷追猛打!

当他颤抖着把自己的亲笔信装入竹筒,当着赤毕的面命一心腹快马回京送给自己的妻儿时,他已经泪流满面,甚至连赤毕什么时候悄然离去都不知道。

他曾经呼风唤雨这许多年,现如今竟是沦落到要靠别人庇护妻儿!

数日之后的一天清晨,天还没蒙蒙亮,杜士仪位于宣阳坊的私宅门口,就只见一辆牛车和几骑人停下,两个骑马的青年从牛车上扶下了一个妇人和一个年幼少女,踉踉跄跄来到了台阶下头。她几乎看也不看四周行人,毫不犹豫地叩响了那硕大的铜环。等到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人睡眼惺忪地探出脑袋来,她立时大叫了一声。

“请杜长史容妾身母子等徙居云州!”

第615章 请云州过所

杜士仪这一支,固然京兆杜氏名门望族,其实已经寒微至极了。他的高祖杜君赐虽追赠怀州刺史,但几代下来官越当越小,叔父杜孚如今仕途有所起色,可他父亲因为死得早,根本就没有出仕。而到他三头及第,八年六任,去年又因定云州的军功获封蓝田县开国子,封妻荫子,追赠父母,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然而,他此番应召回长安,却正好碰到了宇文融罢相贬斥的大事,因为人尽皆知的那一层关联,他的私宅一时竟是门庭冷落,少有人来。

因此,这突如其来的一拨人造访,又那等嚷嚷,自是引来了路上行人纷纷驻足。也不知道是谁认出那是宇文融的家眷,嚷嚷了一嗓子,围观者一时更多,甚至还有好事的拔腿跑到距此不远的万年县廨报信。不过一会儿功夫,在这大清早的辰光,杜家门前便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所有人都在翘首等着门内杜家人的反应。很快,大门就被仆人拉开了来。问清楚来者的身份之后,得知是宇文融的夫人和二子一女,那仆人慌忙打了个招呼,拔腿就往里头跑去。

“杜长史真的会收容这些人不成?”

“说不好……啧啧,说起来之前还是得尊称一声相国的人,现如今却沦落到这种下场,这官场上的光鲜还真是靠不住的!”

“要我说,杜长史这次被召回京却干晾了这么久,就该知道厉害才是,袖手旁观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真要是那样,别人又该说他见死不救了!哎,要说杜长史还真不容易,年纪轻轻独当一面,还禁不住人算计!”

自从开始应试科场以来,杜士仪就一直注重经营名声,始终巧妙地让自己成为长安百姓议论的话题之一。所以如今面对这么一桩送到门口的麻烦,围观者当中有的看热闹,有的幸灾乐祸,但同情叹息感慨的人却是大多数。当有人看到原本拉开一条缝的杜家大门陡然大开,一个年轻人快步出来时,立刻大声嚷嚷道:“是杜长史!”

杜士仪一出来就看到了面前的人。他曾经也常常来往于宇文融的宅邸,对宇文融的夫人并不陌生。宇文融母家京兆韦氏,自己也娶了韦氏女为妻,夫妻俩从最初的寒微一路相携走到现在,即便宇文融内宠不少,夫妻情分却也深重。此时此刻,他见韦氏形容憔悴,双颊显然凹陷了下去,情知宇文融罢相之后,其妻的日子很不好过,当即上前施礼道:“嫂夫人,家里人不懂事,让你在门前久候了。里头说话吧。”

尽管韦氏不知道宇文融为何在信上那样执意地要求,但丈夫到了这个地步,韦氏各支各有各的盘算,竟是难以施救,她已经对母家失望到了极点。因此,就算丈夫的要求在两个儿子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但她还是来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有一句话,请杜长史看在当日和我家相公曾经有过同僚情分,容我等母子徙往云州定居!”

杜士仪抬头看了一眼那些围观的人,哪里不知道无数人都在等候自己的回复。即便就是他自己炮制了这一次的事件,但他还是不得不出言提醒道:“云州初置,百废待兴,远远比不上两京富饶安定,动辄有兵灾之威。嫂夫人真的要儿女到那里去受苦?”

“留在长安也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不如远走云州,求一个清净!”韦氏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继而就眼神炯炯地盯着杜士仪问道,“杜长史若是不愿,那我就带着儿女,亲自到京兆府去请过所!”

围观的人群哪里还看不出韦氏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时更加喧哗嘈杂。倒是一旁的宇文融长子和次子见状大为担忧,一个连忙在母亲耳边低声提醒说话和软些,一个则是对杜士仪作揖道:“杜长史,家母一意孤行,硬是要带我等徙往云州,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杜长史宽宥一二……”

杜士仪突然摇手阻止了宇文融的长子宇文涛的赔情:“我和宇文兄昔日旧交,他如今固然罢相远贬,但嫂夫人既然上门如此相求,我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如此,请二郎搀扶嫂夫人到我家中先休息片刻,我这就亲自带大郎去京兆府办理过所。”

韦氏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刻见杜士仪竟然以这样的态度答应了,她登时喜出望外。当杜士仪叫来家中下人,陪她和次子长女进屋安顿,而自己则是带着长子宇文涛径直出门时,她眼看大门关上,那些窥视的目光全都挡在了门外,这些天来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的她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郎这些年相交了那么多人,举荐了那么多人,总算有一个可以托付的!”

事发突然,如此消息还来不及第一时间传到京兆府廨,杜士仪就已经带着宇文涛来了。得知是来办理这么一件事,京兆府户曹参军方捷只觉得汗滴滚滚而下,推辞也不是,办理更不是,好容易方才找到一个借口暂时脱身,拔腿就直接到后头寻京兆尹桓臣范。

京兆尹这样的高官,历来天子择人都是极其谨慎的,如今在任的桓臣范乃是武后末年诛除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的功臣桓彦范的弟弟。桓彦范当年被韦后陷害诛杀,桓臣范也一度先贬辰府司马,再流建州,但随着韦后被杀,睿宗和李隆基父子先后登基,他这样的前朝被冤臣子自然也得到了昭雪,今年年初方才从左金吾将军迁京兆尹。如今已经五十有七的他看多了人事沉浮,性格里更多了几分豁达和悠然。

“就这么一点事?”

见顶头大上司还在饶有兴致地插花,方捷简直要哭了:“桓翁,此事我实在是难以自专。要是让别人知道……”

“让别人知道什么?知道你这个户曹参军因为云州杜长史之请,于是给宇文融的家眷办理了前往云州的过所?”桓臣范没好气地丢下了手中那一支出自温室的花朵,掷地有声地说道,“谁规定去贬所就一定要带上家眷的?宇文融既然已经奉命就任去了,他的家眷自然想去哪就去哪!他们要去云州,杜长史又首肯,当然就由得他们去!别人要是回头敢找你的麻烦,就让他们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