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臣范平日鲜少会流露出这般不容置疑极有担当的模样,方捷顿时愣住了,但须臾就醒悟了过来,慌忙行礼说道:“是,我明白了,多谢桓翁提醒,我这就去!”

在户曹厅里等候了好一会儿,杜士仪老神在在,宇文涛却面露忧色。终于,他实在是忍不住了,遂到杜士仪身侧低声问道:“杜长史,真的不要紧么?阿爷远贬昭州,阿娘身体不好不能随行也就罢了,但我身为人子,应当随行照应的。如今却弃阿爷于不顾前往云州,若是别人说起来……”

“人言重要,还是你的家人重要?”杜士仪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发现身旁的人立刻哑然了,他便淡淡地说道,“你之前说的只是常理。倘若你的父亲只是因为常理被贬,你身为人子自然应该随行照应,但如今显然不是。他自知前途叵测,所以才给你们指点了另外一条路,这是身为一家之长对妻子儿女的体恤,你身为他的长子,应该明白他的苦心才是!”

宇文涛才学能力尽皆平平,但事父母却至孝,闻听此言登时心中一紧,禁不住又问道:“可阿爷也已经年近五旬,若是有什么万一……”

“岭南山高路远,你的忧虑我明白,到时候,我会与你母亲好好商量。”

杜士仪才暂时打消了宇文涛的忧虑,就只见方捷快步进来,先头脸上的犹豫和彷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热情洋溢的笑脸。

“杜长史,宇文郎君,实在是让二位久等了。这前往云州的过所,我这就给你们开具!”

眼见得方捷笔走龙蛇须臾便书就了过所,盖上了印章后,又亲自带着自己和宇文涛前往录事参军处办结,最终奉上了那一份可直行云州畅通无阻的过所,杜士仪含笑谢过之后,便带着宇文涛信步出了京兆府廨。到了门口他打算上马的时候,一旁的宇文涛轻声问道:“杜长史,我们不用去拜访京兆尹桓公么?”

“不用,我带你来是为了公事,而且我和桓公并无私谊,贸然拜访反而显得唐突。你不用担心是否施礼,桓公长者,既然先头那位方户曹显然是去请示了他,而后又痛痛快快给你办了过所,显然是经过桓公首肯的,这就够了。如果要感谢,不妨放在心里,用不着非得当面拜谢。”

等到杜士仪带着宇文涛回到了自己家,在会客的偏厅中见到了韦氏及其一双子女的时候,他便含笑拱手道:“有劳嫂夫人久等了,幸不辱命。”

韦氏闻言顿时眼睛大亮。想起之前来不及随同丈夫前去汝州,而后丈夫被贬昭州,却又坚持不让自己和儿女随行,继而更是把他们托付给了杜士仪,让他们远走云州,她只觉得眼睛好一阵酸涩。站起身的她挣脱了儿女的搀扶,突然就这么跪了下来。杜士仪慌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见这年纪几乎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妇人摇了摇头,竟硬是郑重其事拜了一拜。

“杜长史深情厚谊,妾身和子女铭记在心!妾身不敢妄言报答,只希望不会牵累杜长史!”

第616章 君欲鱼死网破乎

云州长史杜士仪亲自赴光德坊京兆府廨,为宇文融的妻儿徙往云州之过所。

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宇文融从罢相又遭严厉贬斥之后,自然又在整个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因宇文融之前骤然拜相,其亲信腹心如郭荃韦济等等,不少都还在外任上,他尚未来得及将他们举荐调回中枢,自己只当了区区百日宰相便遭贬斥,因此如今的长安,罕有人能帮得上忙。

司农少卿蒋岑便借着圣意让他主理这桩案子的机会,以贪赃等罪名为由,通过没收宇文融多年为宦置办的田地家产,借机对宇文一族一再逼凌。果然,宇文一族之中除却宇文琬这个从来没有出仕的,其他人竟是噤若寒蝉无人敢说话,使得宇文融的夫人及子女原本不得不选择跟着随徙岭外。

可杜士仪这突然一出头,让蒋岑的算盘一下子为之落空。他和张说乃是旧友,早在两人都在外任上头时便曾经常常诗赋唱和,如今同为京官,自然更加少不了往来。这一日,他轻车简从地来到了位于宣义坊的燕国公别院,一见张说就忍不住抱怨连连。

“这个杜十九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就算他曾经和宇文融有些交情,何至于在这种时候跳出来庇护他的妻儿!想当初宇文融得志便猖狂时,多少人因他之故或贬或斥,如今我不过是追回他贪赃的东西,让他那些享尽富贵的家人也跟着去岭外尝尝别人都尝过的苦头!”

蒋岑是个什么脾气,张说自然心里有数。此时此刻,他没有说话,而是摆手请其坐下,这才把手中的一张信笺递了过去:“看看,王子羽的信。”

张说对王翰素来赏识,故而在举荐王翰应制举,拜相之后又对其一再提携,不数年便让王翰升到了最清贵的郎官,这一点蒋岑自然心里有数。此刻,他莞尔一笑接过了信笺,却还没来得及看便打趣道:“这个王子羽,一直都是狂狷好酒的性子,我倒是没想到他屈居人下还能甘之如饴,还以为他在云州呆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要知道,一州司马素来都是左迁,也不知道杜十九给了他什么好处……等等,他这是什么意思!”

蒋岑一面说一面看完了王翰的信,一下子惊得站起身来,随即怒道:“他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为了燕公你奔走,于是被人直接撵到汝州任长史的往事了!”

“你消消气,我这个险些连命都丢了的尚且坐得住,你怎么反倒急躁了起来?”张说眉头一挑,见蒋岑沉着脸坐下,他方才说道,“王子羽任侠重义,当初你们大多牵连获贬,他为我前后奔走,就是杜君礼给他的暗示,最终我侥幸得脱囹圄,他却被人惦记上了被贬。若不是他因为杜君礼的婚礼干脆辞官回了长安,只怕别人还会揪着他不放,其实,我心里清楚,宇文融固然可恨,但那时候若非别人也不放过我,何至于张子寿(张九龄)等人至今尚不能回京?”

这话说得蒋岑为之一怔,他若有所思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恨恨说道:“难不成就轻饶了宇文融?”

“你想饶了宇文融,政事堂却有人不想饶过他,所以,你只管该如何就如何,这桩案子是陛下给你的,你只管公正明允就行了。但是……”张说拖了个长音,竟是带着几分无可奈何说道,“不要去招惹杜君礼了。”

“燕公是觉得,这次杜君礼做出如此姿态,你不在意,萧相国裴相国也会咽下这口气?”蒋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竟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这熟悉的人真是张说?什么时候张说这般大度了?

“范承明当初也曾经如你这般想过,但现在他的下场,你就没有半点触动?”张说说到这里,有意留心了一下蒋岑的脸色,果然,范承明这个名字对蒋岑的触动很不小。曾经一度官居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入朝拜侍郎或者尚书都不在话下的高官,却在杜士仪手里灰头土脸,他不得不承认,年纪轻轻的杜士仪确实是有手段的。

“更何况,宇文融有什么下场都是他应得的,罪不及家人。王子羽的这封信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对杜君礼深为敬服,不想看着我这个荐主与他的知己鹬蚌相争,结果反而渔翁得利。宇文融是宇文融,杜君礼是杜君礼,既然我之前还曾经为其说过公道话,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何必现如今再看不开?这几日京城流传一句俗语,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

“那好吧!”蒋岑品味着莫欺少年穷五个字,最终点了点头,“我只盯着宇文融便是,他家人如何就算了,至于杜君礼我也不理会。不过,要是别人死揪着他不放,那可不管我的事。”

“正是如此。”张说微笑着点了点头,“要是杜君礼不能摆平裴光庭萧嵩,那是他手段不够,自然怪不得你我!”

同样的消息,张说决定偃旗息鼓,只揪着宇文融不放;然而,在萧嵩和裴光庭这两位正当红的宰相看来,意义就不一样了。萧嵩是曾经对裴宽交过底的,而他固然是名门之后,又一度军功煊赫,却因为缺乏文采,一直被士林鄙薄,所以,他的为人处事也自然更加小心谨慎。再说宇文融罢相本就不是他的手笔,故而他思前想后,索性径直去见了信安王李祎。

“宇文融使人构陷于我,所以我为了自保计,不得不在御前揭破了他。但杜君礼和我无冤无仇,我怎会因为他容留宇文融的妻儿家小,就因此对他不利?难道萧相国认为我李祎是那等没度量的人?”

李祎不等萧嵩开口解释,便摆手阻止了他的话:“萧相国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是曾经因为杜君礼和宇文融交情不错,而瞧不起他这为人。但公是公私是私,他在云州颇有建树,这是我不会否认的。我和他没有私仇公怨,但也不会有什么交情。我言尽于此,萧相国请回吧。”

萧嵩因为奉旨安抚李祎,可以随时随地去见他,但裴光庭就没有这样的借口了。别人对宇文融的家眷和族人一再逼凌,他没有沾半点手,也并不在乎宇文融的家眷究竟什么下场,如此可以让他这个宰相保持一贯清直的姿态。至于把杜士仪留在长安,则是他有心借机敲打这个年纪轻轻便一路青云直上的云州长史。如果杜士仪识相,他会手段巧妙地将其纳入麾下,这也是李林甫的建议。

裴氏固然名门,他的父亲裴行俭又是出将入相的典范,可就因为母亲库狄氏为武后信赖,妻子是武三思之女,他沾上了一个武字,早年蹉跎了太多岁月,更不要说有什么私人势力。

张说以文坛宗师,集结了一大堆文人墨客于麾下;而萧嵩以河陇节度出战,也简拔了不少出类拔萃的人才,让他们的身上打上了萧氏印记。可他于文武上头尽皆缺缺,李林甫固然相交不错,也足智多谋值得信赖,可要说给他带来什么班底却力有不逮。今后他要和萧嵩抗衡,怎能没有人?

“这个杜君礼,他以为他是什么人?他就不怕张说和萧嵩恼上了他?”

尽管李林甫也曾经是宇文融坚实的盟友之一,但按照李林甫对裴光庭的说法,早在当初宇文融一意孤行对张说穷追猛打不放之后,他就渐渐与其疏远了。对照这次宇文融拜相之后,李林甫确实与其不大走动,裴光庭对此自然深信不疑。于是,这天晚上李林甫一来,他就忍不住把心中郁闷都倒了出来。

杜士仪陡然之间从低调到高调的这种转变,李林甫自己也有些始料不及。主意是他对裴光庭出的,倒不是真的要为难杜士仪,而是借机给杜士仪套上一层桎梏。如此一来,倘若裴光庭将来能够体体面面结束宰相任期,他能够再往上一步,也许就能让杜士仪为他所用。到了那时候,这位不声不响已经在朝野扎下了不小根基的年轻天子信臣,也能够给他添上不少砝码。可杜士仪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

而最最让他无奈的是,杜士仪还给他捎带了一封信,除了提及想尽快回云州的要求之后,末了便是让他触目惊心的一句话。

“君欲鱼死网破乎?”

李林甫依样画葫芦以自己的话突然对裴光庭如此一说,就只见裴光庭骤然为之色变。于是,他便循循善诱地说道:“相国千万不要小看了杜君礼,以为他无能为力和宰相抗衡。要知道,前有张嘉贞,后有燕公张说,一个曾经对其耿耿于怀,一个曾经借着范承明与其小小交了一回手,虽不是全力,但最终都没有奈何得了他。相国贵为宰相,对手不但有罢相的宇文融,在朝的萧相国,还有更多对相位虎视眈眈的人。所以,穷究宇文融固然是斩草除根,但没有必要和杜君礼相争。相国是宰相,他不过区区一州长史,无论输赢,到时候以大欺小这名声不好听!”

留杜士仪也是李林甫的建议,放杜士仪回云州也是李林甫的建议,裴光庭顿时有些不悦了。

可在这个当口,李林甫又加上了分量更重的一句话:“相国,陛下对杜君礼留京仿佛一直置若罔闻,安知不是一种试探?”

裴光庭登时醒悟过来。他噌的一下站起身,情不自禁走了两步,这才低声说道:“不错,因小失大却不合算。罢了,让他去邀名,我不和他一般计较!王毛仲频频使人激我,我可不会上了他的当!”

听到裴光庭竟是立刻把留着杜士仪归咎于王毛仲的私下怂恿,李林甫顿时哑然失笑,面上却如沐春风地赞裴光庭度量远大。可等到离开了裴家,他便忍不住剑眉紧锁了起来。

杜士仪如此对宇文融示好,难不成是想要接收宇文融这些年来收纳的班底?不可能,宇文融举荐的人多数与其并没有太大的关联,只要看看这次其人罢相,这些承过情的也多数不发一言就知道,这些人绝不会为了宇文融一句话改换门路?可要不是如此,杜士仪这一招若只是为了脱身,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

第617章 度量和闹事

兴庆宫南薰殿,当高力士把一摞中书门下递来的奏折送到了李隆基跟前时,这位天子正在自得其乐地弹着琵琶。

跟着李隆基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高力士一眼就认出,这赫然是杜士仪的妹妹杜十三娘代兄长献给天子的那把逻沙檀琵琶,只不过天子更擅长的是羯鼓,把玩琵琶的次数并不算多。于是,他在旁边默立了片刻,直到一曲终了,这才笑着上前。

“大家又把这压箱底的琵琶找出来了?”

“我于琵琶只是粗通一二,比不上梨园雷海清,所以从前不舍得糟蹋了东西。不过,这确实是一把好琵琶,无论音色材质俱是上上之选。”

李隆基刚刚半眯着眼睛,这会儿既然回过了神,少不得瞥了一眼那些需要御批的奏折。可随手拿过来第一份瞅了瞅,他就讶异地挑了挑眉道:“杜君礼上书请求速归云州,这是应有之义,可是,中书门下竟然都批了可,这倒是难得。朕还以为,杜君礼居然答应了宇文融的家眷徙居云州,朕的相国们必定会大生恼怒才是。”

“陛下选的宰臣,怎会没有这点度量?”因为裴光庭之妻武氏乃是武三思之女,自己昔日出自武三思门下,再加上裴光庭分明正煊赫,高力士对于裴光庭的某些明示暗示,也不能都不放在心上,能行方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个方便,于是对于这次的形势大变,他本是有些为难的,可谁曾想杜士仪不声不响便突然折腾出了这一手!更奇怪的是,萧嵩也好裴光庭也好,竟然没有任何反应,他自也乐得顺水推舟赞上两位宰相一句。

度量?这世上真正能做到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宰相有几个?刚直如宋璟也有脾气呢,何况别人!

李隆基哂然一笑,放下琵琶后就用右手提笔蘸墨,在上头随手批了一个可字。等到放下笔时,他想起远贬昭州的宇文融,一时又有些说不出的烦躁。贪财逐利,他是无所谓的,要说纳贿,张说想来并不在宇文融之下,可是,据说宇文融括田括户也好,疏通河道也好,用各种巧妙手段中饱私囊,这就已经触及到他的逆鳞了。

他大力提拔的财计之臣竟然通过财计手段为自己牟利,枉他提拔其掌管户部,又将其拜相置身政事堂!即便如今有些事情尚且查无实据,但宇文融实在是太不知道检点了!

“姚崇张说无不好财货,宋广平刚直,但孑然一身,源乾曜和光同尘不好争权,张嘉贞刚愎听不进外人之言,至于杜暹李元纮之辈,光是彼此相争就已经把力气用得差不多了。相形之下,杜君礼虽说年轻,可却不比这些前辈们差,大有名臣风范,你说是也不是?”

李隆基突然对杜士仪这般评价,高力士不禁有些踌躇了。他想了好一会儿,这才笑着说道:“杜长史年纪轻轻而有名臣风范,外人是有这么说的。但也有人说,陛下对二位贵主偏爱太过,竟是令杜长史迎娶商贾之女,偏王元宝家那位女郎还有几分当年房夫人的风采,杜长史如今已经赫然五品,却还不曾有一个媵妾。”

“哦?”李隆基想起当初和王容见过的那一面,不禁笑了起来,“八娘那弟子竟有这般巧手御夫的本事?”

高力士和玉真金仙两位公主的关系,比宁王等诸王还要亲近几分,因而只是浅尝辄止地提了提这个,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另外,杜长史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大多数时候固然沉稳,可为人处事还是有些冒失冲动。比如这次,宇文融分明辜负圣恩,罪有应得,他却因宇文融之妻恳求,接纳了其无法立足京师的那些家眷前往云州。这说得好听是重情好义,说得不好听,别人扣他一个罔顾圣意的罪名,那他不就得弄巧成拙了?”

见李隆基仿佛并不反感他这些话,高力士便仿佛无意似的扫了一眼其中一份奏折,再也不出声了。果然,等到李隆基须臾从中翻到了一份某御史弹劾杜士仪只顾私恩不顾公义时,再结合高力士这有言在先的话,他那原本也许会生出来的愠怒就无影无踪了。

“八娘和九娘在王屋山仙台观一住就是这么久,莫非真是修道修出瘾,不问世事了?以往一旦杜君礼遇事,她们大多会情急一阵,如今知己成了半个女婿,她们就袖手旁观了?”李隆基半是玩笑,半是当真地问了一句。

“陛下,据说是司马宗主闭关了。两位贵主和之前收的那个小弟子都随侍在侧清修,故而兴许不知道世事变化。”

一想到司马承祯在云州时的那场“瑞雪”,李隆基的脸色立时古怪了起来。若不是司马承祯回朝之后一口咬定他只会观云,不会唤雪,再加上王缙先头打云州回来便叙述了一段襄阳仙迹,于是他改换方向命人到襄阳中条山求仙,否则他肯定会顺藤狠挖。不过想想世上若真是修成仙术的人,多半乐意在人前显摆,司马承祯只是一味宣扬坐忘之法,清修之术,却从未展现过那些神乎其神的道术,他也就不得不相信,那只是纯粹的巧合了。

就在君臣二人的话题渐渐往那些玄之又玄神佛仙道飘过去的时候,高力士冷不丁瞥见外头有一个人影频频窥视。他知道天子身边决计不会有不懂规矩的人,只怕是出了什么事,因而觑了李隆基的脸色就悄然退下。待到问清楚了事实,他那一张脸上登时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回到御前时仍然没有消解下去。

“又出了什么事?”李隆基素来自忖身处深宫大局尽掌,而近来的事情常常会出乎掌握,他自然有些不悦。

高力士仿佛不知道如何开口,犹豫再三,这才低声说道:“有人……有人到了云州杜长史门前闹事。”

闹事。

自从杜士仪立足于如今的盛世大唐之后,闹事的场面就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但是,自己的家成为别人闹事的地方,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站在院子中,耳听得外间阵阵喧哗,甚至还有人在嚷嚷什么蛇鼠一窝沆瀣一气之类的话,他不禁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冲着我来的?”

吴天启急得满头大汗,这会儿使劲擦了擦额头,这才小声说道:“似乎其中好些都是今科京兆府试解送的士子,事先没有什么预兆就突然在咱们家门前聚集了起来,嚷嚷着什么很不好听的话!其中有人罗列出了宇文相国……宇文少府的十大罪状,然后又勾连到了郎主身上!这万年县廨就在旁边,却没有人过来驱赶他们,分明是故意的!”

见吴天启说着就已经怒形于色,杜士仪不禁莞尔:“别直接给人扣帽子。你都说了,其中好些都是京兆府试解送的士子,那么,明年说不定其中就会出不少新进士,万年县廨虽则是主管万年县的治安,可对上这些读书人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们畏首畏尾也不奇怪。你去开门,我倒要见识见识门外这些人!”

“什么,郎主竟然要去见他们?”吴天启大吃一惊,慌忙拦阻道,“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若是不管不顾起来冲撞了郎主,那怎么好?还是让官府来……”

“你不用说了,唇枪舌剑,我让过谁?”杜士仪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自信的笑容,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快去!”

见劝不了杜士仪,吴天启只能悻悻去开门,另一边,闻讯而来的韦氏已经带着儿子们和女儿匆匆过来了。她满脸赧颜地屈膝行礼道:“都是因为阿郎的事情,让杜长史受累了。不若妾身带着儿子们出去……”

“嫂夫人不用客气。如果是真的对宇文兄所作所为有什么指斥,直接投书或是找上门来,我都欢迎得很。但若是为了功名之心,抑或是被别人支使,那我就断然容忍不得了!嫂夫人在这里等着就好,一切都有我!”

听到杜士仪这一句一切都有我,韦氏和宇文涛宇文汉固然面露敬服,一旁年方二八的宇文沫不禁面露异彩,心中满是崇敬。

自从她懂事起,父亲就已经飞黄腾达了,那些寒微之时的记忆几乎没有,所以,此次父亲罢相,她是最彷徨不安的一个。尤其是赖以生存的宅子竟然被人追回,而后甚至连容身之处都没有,杜士仪的庇护可以说是他们一家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而现如今,甚至连这里都被人盯上了!她难以想象若是没有杜士仪的挺身而出,她的母亲和兄长该怎么办。

当杜士仪大步走出大门之际,他随眼一扫,就发现门前赫然挤着将近二三十人,皆是白衣儒衫,乍一看去几乎都是风仪翩翩的美男子。尽管如今已经不是魏晋只看风仪家世的时代了,但要入仕为官,好家世以及好外表仍然是最有利的条件,因此,在收获了众多端详审视的目光之后,见无人开口说话,他便背手而立,淡淡地说道:“是尔等聚集我这私宅门前,喧哗不休,如今我这主人现身出来,反倒无话可说了不成?”

尽管众人当中,多有比杜士仪更年长的,但他现身这么一站,众人不知不觉为其气势所慑。此刻听到此言,众人你眼看我眼,最终方才有人倏然踏前了一步。

“在下博陵崔明允,敢问杜长史,明知道宇文融乃是国蠹,缘何不顾令名,与其沆瀣一气!”

第618章 相交之道

博陵崔明允。

跟着杜士仪一块出来的吴天启眼皮子一跳,登时心急如焚。这崔明允乃是今科京兆府试的解头,博陵崔氏子弟,其祖父崔诚官至刑部郎中,而其堂兄崔河图如今也在朝为官,年不到四十便官居中书省右补阙,可以说已经是官运亨通的典型了。然而,他固然因为父亲吴九的吩咐知道这些,此时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能出去提醒杜士仪,只能站在那儿干着急。

而杜士仪对博陵崔明允这个名号虽不太熟悉,但见这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出来,本来跃跃欲试的其他人便偃旗息鼓,明显唯其马首是瞻的样子,他便知道,这年轻人便是今次来门前闹事的众人之首了。

他不愠不恼,哂然一笑道:“国蠹二字,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二年。二十二年春,臧武仲如晋,雨,过御叔。御叔在其邑,将饮酒,曰:‘焉用圣人!我将饮酒而已,雨行,何以圣为?’穆叔闻之曰:‘不可使也,而傲使人,国之蠹也。’令倍其赋。”

在场的人多半都是要征战科场的,对春秋左氏传自然精熟,因而杜士仪信手拈来这一段之后,便立时沉声说道:“穆叔因使臣过御叔封地,御叔只顾饮酒,慢待使臣,遂觉得御叔自己不堪为使,却傲气待使臣,因而令加倍其赋,将其视作为国蠹。我且问你,宇文少府自从开元九年为举国上下人所知之后,何尝慢待差遣,何尝醉酒误事,何尝傲气凌人?”

他这就是断章取义,直接拿着御叔和宇文融作比较了。崔明允自然难以心服口服,当即反唇相讥道:“可宇文融承蒙圣恩,屡屡越级升迁,却构陷大臣,贪赃枉法,所以方才遭了贬斥,怎么不是国蠹!杜长史与其相交多年,不识其真面目也就罢了,如今他已经得了应有下场,杜长史却还对其多加庇护,这难道不是沆瀣一气?”

“其一,构陷大臣也好,贪赃枉法也好,有与没有,尽在陛下和法司之断,此前贬斥宇文少府的制书上既然没有,只是坊间传言,因此轻信,甚至直斥为国蠹,罔顾其旧日苦劳,岂是读书的士人为人处事之道?”

杜士仪不提宇文融功劳,只提其苦劳,见崔明允一时语塞,他又声色俱厉地说道,“其二,同僚相交,贵在知心,割席断义固然有人称为高义,然则平心而论,换成你与人相交,友人只因为你有一二他无法容忍的缺点,便就此断绝交情,你心中何想?一朝相交,终身为友,但使其不曾做出十恶不赦之事,照拂其妻儿家小,本就是应该的!还是说,现如今尔等富贵时相交,一旦友人贫贱落魄,贬斥寒微,便就此弃之如敝屣,再不搭理?”

说到这里,他猛然一拂袖,冷冷说道:“我杜十九为人交友,只求肝胆相照,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尔等若再要闹事,悉听尊便,然听信一二小人挑唆,到我这里来闹事,不妨扪心自问可有功利之心!抬头三尺有神明,尔等明年就要征战科场,若以为知贡举因为你们今日这一闹便要对你们另眼看待,那便大错特错了!一只脚即将踏上官场,就该明是非,知道义,回去好好读春秋左氏传,再回来和我辩白,何谓国蠹!”

院子里的韦氏原本紧绷着脸异常紧张,可是,当外头杜士仪的话一句句传来,她只觉得这些天来疲惫不堪的身心有一股暖流涌过,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丈夫宇文融兴许在别人眼中有这样那样的罪过,但她身为人妻,亲眼看到过他是如何拼命。无论是身上带着众多使职巡行天下的时候,还是在户部主持财计的时候,抑或是在汴州主持救灾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看见他累得双眼密布血丝,曾经无数次看见他累得趴倒案头,曾经无数次听到他嗓音嘶哑……宇文融虽然年富力强,可也不是铁人,他做了无数实实在在的事!

“阿爷……”宇文沫也不知不觉抽噎了起来。当她看见杜士仪反身回来,一个手势让人关上大门的时候,慌忙转过身去拿着手帕拭泪。

而宇文涛和宇文汉兄弟俩和母亲妹妹一样,这些天来第一次听人说一句公道话,迎上前去的同时都是千恩万谢。

而杜士仪笑着在兄弟俩身上一拍,对于他们一口一个杜叔叔的称呼,他已经完全习惯了。等来到韦氏跟前,他见从前那个扭扭捏捏对自己长辈相称的宇文沫仍然背对着自己在抹眼泪,叹了一口气后就看着韦氏说道:“这些士子也许是为了求名,也许是因为有人挑唆,故而方才前来闹事,我刚刚虽然疾言厉色,但也兴许有人不肯罢休。总而言之,若是外头再有恶语,嫂夫人和贤侄贤侄女就权当耳旁风吧!我已经呈上了请早日回归云州的奏疏,应该不日就会有回复的。”

“可是……”宇文沫这会儿终于顶着红红的眼睛转过身来,使劲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小声说道,“杜叔叔,今天的事会不会误了你回云州?”

“不会。”杜士仪见面前的少女怯生生的,不禁微微一笑,“而且我自有主张,你们不用担心!”

尽管包括崔明允在内的士子们在杜士仪的气势面前哑口无言,直到杜家大门紧闭之后方才回过神来,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被那一番当头棒喝给打醒了。崔明允在沉默良久后躬身长揖谢罪转身离开,追随他离去的也不少,可还是有人堵在杜家门前不愿意离去,甚至还高声数落着宇文融的罪状,浑然忘了之前面对杜士仪,根本不敢放出只言片语。然而,杜家门前始终再未有人出来,任凭这些人一直逗留到傍晚。

入夜时分,兴宁坊开府仪同三司王毛仲的宅邸前,王守贞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下马,随即兴冲冲地提着马鞭一路入内,直奔母亲郭氏的寝堂。可当眉飞色舞的他一把揭开厚厚的帘子入内时,却只见主位上不止坐着母亲郭氏,赫然还有他最怕的父亲王毛仲!那一刻,他所有的高兴全都消散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惶恐。

“阿爷。”

“哪去了?”

“和几个朋友聚会小酌了几杯。”王守贞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等来的回答便是一个迎面而来的瓷盅。他本能地躲开了那一击,旋即醒悟到了父亲的脾气,双膝一软慌忙跪了下来,“阿爷,儿子知道错了,不该这时候出去……”

“谁问你喝酒!”王毛仲见郭氏苦着脸把仆婢都赶了下去,这才指着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以为你聪明是不是?煽风点火支使那些士子去闹事,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王守贞这才知道自己在暗地里那些勾当都给父亲知道了,登时有些不服气:“可阿爷之前还不是悄悄让人在裴相国萧相国那儿捎话,说杜十九和宇文融是一党……”

“此一时彼一时,杜十九大喇喇地收留了宇文融的家眷前往云州,而后又上书请归,你就没看见萧嵩也好,裴光庭也好,全都连屁都不放一个?你以为他们不想放,他们是生怕因为此事闹得太大,恶了圣人,到时候重蹈杜暹和李元纮的覆辙!蠢货,你以为他们真的是怕了杜十九?偏偏在这种时候闹这种勾当,你生怕圣人不知道有人在背后捣鬼?你知不知道,上次齐澣差一丁点就把你阿爷给拉下了马,要不是后头有人,你以为你还有现在的好日子?”

王守贞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齐澣的事情他自然听说过,可从不知道竟是这般惊险。他也顾不得刚刚差点被父亲砸破头了,手脚并用挪到了父亲跟前,这才惶然问道:“阿爷,我并没有亲自出马,只是通过崔明允他们常常来往的平康坊几户妓家,放出了一点消息……”

“算你还没有太蠢!几个妓人而已,我自然会让她们闭嘴!”

再次狠狠教训了长子,以及常常自作聪明的元配妻子,王毛仲方才气咻咻地出了寝堂。然而,等他回到自己起居的内堂之后,面上却已经没了刚刚的紧绷和阴沉,反而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这次他看似没有奈何得了杜士仪,但源乾曜罢相,宋璟已经“荣升”尚书右丞相,相当于养老,杜思温老得不知何时就会入土,杜士仪这次又恶了萧嵩和裴光庭,树敌处处,可以说,杜士仪将来腾挪的余地就很小了!只要他接下来韬光养晦一点,那就一定会看到那狂妄小子的下场!

次日上午,当有些不肯罢休的士子们再次堵住了杜家大门之后没多久,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中使沿着十字街过来,最终在杜家门前停下。

为首的那个老者冷冷看了左右一眼,见有人被自己面上的刀疤吓得连退数步,他用力叩响了大门,等应门者一探出头,他便声若洪钟地说道:“圣人有命,云州边地,至关紧要,令长史杜士仪速归云州!”

第619章 千里回云州

突如其来被天子从云州召回长安,如今又二话不说令他速归,杜士仪却没有半点不高兴。尽管无数官员都将中书门下尚书六部,乃至于御史台中的空缺当成是香饽饽,但他却不太喜欢长安这个人事倾轧到让人头疼的地方。唯一遗憾的是,此次归来没能见到玉真金仙二位公主和玉奴。当他去见过赵国夫人和王元宝之后,与宇文融的夫人韦氏及其子女一行出长安过了灞桥,再次回首那座巍峨壮丽的帝京时,他便朝那辆牛车看了一眼。

“阿娘,阿爷在昭州会有事么?”

韦氏听女儿宇文沫这么问,一时只觉得心如刀割,但还是勉强笑了笑:“没事的,你阿爷为人最是坚韧,一定会回来的!”

“阿爷难道不能辞官么?辞官之后,就能和我们一起去云州了!”

面对女儿这样一句天真的话,韦氏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对于丈夫来说,前程便如同生命一般,即便希望再渺茫,也仍然期冀东山再起。更何况,贬官又不能等同于寻常外放,若是这当口辞官,只需怨望两个字,就能轻轻巧巧连宇文融的命一起断送掉!王翰之所以能够在汝州长史任上辞官,躲开了下一次贬谪,还不是因为朝中有张说护着,可宇文融呢,朝中那么多人,还有谁会为他说话?

“总有一天,你阿爷会来和咱们团聚的。”说了这句话之后,仿佛为了岔开话题,韦氏打起窗帘招手叫了长子宇文涛过来,轻声说道,“你去对杜长史说,他有公务在身,不用为了我们放慢行程,还请先去云州主持大局。料想沿路都是官道,也不至于有人为难我们才是。”

杜士仪得知韦氏请自己先走,即便他本来就有如此打算,此刻也不禁暗道其会做人。他跟着宇文涛到马车旁边和韦氏打过招呼,又留下了三个护卫以及自己的名帖,随即就带着其他随从立时启程。然而,等到了潼关之后,他和暗地尾随的赤毕一会合,立时吩咐其远行昭州平乐,去见宇文融。

尽管从未违逆过杜士仪的命令,但这一次,赤毕很有些不情愿:“郎主对宇文融已经仁至义尽了。不是我不从命,如今他远在岭南,天高路远,而郎主正是用人之际,我这一走就鞭长莫及!而且,我想谏劝郎主,就算是派别人,也大没有必要。就算有人苛待了宇文融,难道我还能为他出头不成?说一句不中听的,纵使宇文融昔日苦劳,可他有今天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见赤毕气鼓鼓的满脸不情愿,杜士仪想起自从当初崔谔之把人给自己,这些年来风雨同舟的情分,他不禁笑了。指了指面前的座位令其坐下,他斟酌片刻,便淡淡地说道:“有些话,我可以对你说清楚。交情是一条,但还有另外更重要的一条。你知道,宇文融青云直上的这些年,举荐过多少人?”

“可他举荐的人再多,这一罢相贬斥,也立时人走茶凉了,除了郎主,其他人顶多送过程仪,有谁真正伸手拉他一把?”赤毕轻蔑地哼了一声。

杜士仪丝毫不以为忤,和颜悦色地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能举荐这么多人?”

“这个……”赤毕一下子愣住了,他虽是武者,但这些年经历颇丰,须臾就醒悟了过来,“是因为宇文融曾经作为括田括地使、劝农使、廉察使等等巡狩天下,所以才能见识贤与不肖,甄别出真正的人才!”

“没错,你说对了。这次我回京,源丞相虽则向我推荐了一些人,但源丞相在外任上的机会很少,这十几个有些是京官,有些是他在各种上疏中甄别出来的,真正如何不得而知,能否为我所用更不得而知。宇文融就形同一本大唐所有外任官的花名册,你说如果他就此埋没岭南,岂不是可惜至极?所以,我让你过去,一时告诉他妻儿的情况,二是以便于照拂,三则是,希望他将来能够把那些尚未来得及举荐任用的人,整理出名单告诉我。只要我有能力,必不让人埋没了!”

直到这时候,赤毕方才明白杜士仪托付自己的事情有多么重要。他立时换成了正襟危坐的姿势,深深低下了头道:“郎主苦心,我明白了,必然不负所托!”

过潼关,经蒲州、晋州而抵达太原府时,天气已经日渐寒冷了起来。一路疾驰,杜士仪都是裹紧大氅顶风而行,到了太原自然少不得宿一晚。尽管他并不想去打扰晋阳令李憕,但许是城门守卒核查过所时留心,抑或是李憕一直在留心他的归程,因而他一住下便有人持帖来见,却不是李憕邀约他到晋阳县廨,而是定下了李憕过来拜访的时间。果然,眼看快要到宵禁时分的时候,李憕只带了两个随从悄然而至。

杜士仪和这位昔日宇文融极其器重的度支郎中,张说的外甥女婿,说到底并没有多少交情,仅有的联系还是通过郭荃和王容建立起来的。张说和妹婿阴行真情同兄弟,就和他与崔俭玄的情形差不多,因而当时在有感于李憕大才之后,立刻为其外甥女定下了亲事。如今他真正面对这位三十五六却依旧相貌堂堂丰仪出众的美男子,也忍不住暗自喝了一声彩。

怪不得能让张说为之动心!

“今日我来,不为公事,只想谢谢杜长史为宇文少府所做的。”李憕诚恳地拱了拱手,随即方才苦笑道,“我原本还欣喜于他的拜相,谁知道竟会如此风云突变,转瞬间他竟是从顶峰跌到谷底。构陷信安王那样的国之大将,这固然是宇文少府的罪责,可就因为他骤然罢相,户部度支几乎一度陷入瘫痪,而朝中相国却在陛下几乎回心转意的时候痛下杀手,实在是太过斩尽杀绝了!”

这其中张说也贡献不小!

杜士仪刚刚闪过这个念头,见李憕仿佛也想到了相同的意念,他便没有说出来戳人伤疤,当下岔开话题道:“宇文夫人一行大概会晚些时候路过太原府。因为我此前是突然从云州回长安,所带随从不多,只分了数人给宇文夫人一行。若是可以,还请李明府到时候派几个人护送一程。毕竟,从朔州进入云州之后的官道实在有些荒凉,宇文夫人遣散了大多数仆婢,随从人等实在是太少了。”

“舅舅和宇文少府虽则私怨深重,但拙荆并不是小气的人,此事自不在话下。”李憕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下来,接下来便顺着杜士仪的口气,问到了云州接下来的人口安置问题,这说着说着,自然提到了再没有人会去接手的宇文融的户口政策。尽管他不再是掌管户部的度支郎中了,可一想到多年的辛苦就要毁于一旦,他还是生出了难以名状的痛心疾首。

“宇文少府的定户口疏我曾经读过数遍,这实在是一等一的善政!可朝中相国们因人废事,这实在是太可惜了!好容易清点出来的逃户,如今再次纷纷逃亡,本以为宇文少府拜相之后能阻止这种势头,如今看来也必然成空,倒是云州因为免租庸调,恐怕又会成为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幸好杜长史好歹还答应了粮食转运之事,否则李公焦头烂额的时候,少不得也要骂你两句!”

宇文融的定户口疏,杜士仪当然拜读过。尽管其中也有些想当然的措施,但至少证明宇文融是真正考虑过这件事,也是打算过如何遏制逃户风行这样一种现状的。只可惜,正如李憕所说因人废事,因为宇文融是因为检括逃户而风生水起,朝中大佬们一定会竭力摁下这样一件极有可能让天子再次想起宇文融的事!同时,这也给他鸣响了警钟,宇文融固然是因为蹿升太快根基不牢,可在如今这种时候,他也需要把根基扎得更深,枝叶展开得更繁茂一些!

离开太原府,经忻州,入代州,转朔州,过马邑,便是云州地界。当风尘仆仆的杜士仪终于抵达了云州境内的第二座县城,也就是怀仁的时候,他所看到的便是比自己启程时更加繁荣的景象——如今怀仁县业已建成的已经有八个坊,而从四方来投的登籍居人,竟然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四百五十余户,两千二百余口!尽管对于北地州县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但相比最初还有座城池的云州而言,直接从一穷二白起步的怀仁已经是分外出色了!

所以,当灰头土脸的崔俭玄笑着迎了上来,不管不顾地给了他一个熊抱,而后喜气洋洋地拉着杜士仪去看新造好的县廨时,杜士仪忍不住在这位被赶鸭子上架的妹婿肩膀上重重拍了拍:“崔十一,干得好!”

“那当然,也不瞧瞧我是谁?”崔俭玄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紧跟着方才想到了什么,“对了对了,你回长安可去见过阿朋?我和十三娘不得已把他丢给阿娘和阿姊照看,都想死他了。”

很显然,初到怀仁诸事繁忙,长安城中的那些纷争,崔俭玄竟是一丝一毫都不知情。

“放心,我那小外甥很好。”想起在崔家见到崔五娘抱着崔朋时的情景,杜士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笑问道,“十三娘呢?”

“那还用说,被你家娘子给请到云州去了!”崔俭玄恼火地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道,“你家娘子自己忙个不停不说,怎么非得拉上十三娘一块,对了,还有固安公主!如今倒好,我连十三娘的影子都常常瞧不见!”

第620章 欣欣向荣

尽管归心似箭,但怀仁乃是杜士仪在云州扎根的第二步,当下就留了一晚上,详细过问了崔俭玄上任之后的种种。

让他高兴的是,当年那个大大咧咧的少年,如今显然已经懂得各种软硬兼施的手段,不但收服了怀仁县的其他属官,就连徙居的百姓,也对这位雷厉风行的崔明府很敬服。在他再次启程这一天,崔俭玄亲自送他离开时,路上就有遇到的百姓主动让路问好,甚至还有人嚷嚷问了一句夫人什么时候回来,让他一时莞尔。

“十三娘因为知道怀仁新建,没什么大夫,亲自带着人去了一趟马邑,高价请了两个大夫在怀仁坐堂,所以县中百姓都很尊敬她。”说到自己的妻子,崔俭玄自然眉飞色舞,“至于我么,除却那些安抚劝农的措施之外,因为刺头着实不少,我直接让人在县廨门口把定制好的刑杖挂了出去,若有不法之事立刻按律责打不饶!这大棍子连着三天动用了好多次,打折了几根,再加上你派来的那南八郎着实弹压有方,现如今怀仁的治安已经好多了!”

妹婿能干,妹妹贤惠,杜士仪自然再没有什么话好说,当下在崔俭玄千叮咛万嘱咐赶紧把杜十三娘送回来的话语声中再次扬鞭启程。怀仁到云州州治,也就是云中县,不到百里,清晨出发的他快马加鞭,午后就已经抵达了城下。尽管连头带尾走了不到两个月,但如今重回自己的地盘,在长安这些天的伤感郁闷全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舒畅。

昨日他抵达怀仁之后,崔俭玄就命人给云州报信,因此从早上开始,就有人在南边城门等候,而算着时间差不多,中午时分,云州都督府的上下官员几乎就都来齐了。见他下马,王翰便第一个大步迎上前来,上下一打量便退后回到众人之中,笑吟吟地举手行礼道:“恭贺杜长史长安归来!”

尽管都督府的上下官员之中,既有从他一手建立起云州基业的旧人,也有后来调入曾经面服心不服的新人,但历经这一年时光,上上下下都彼此熟悉了习性作风,哪怕是曾经嘴很不好尽得罪人的张再水,也渐渐觉得在云州都督府任职不坏,更不要说其他人。在这整齐划一的迎接声中,杜士仪忍不住也是心头一热,连忙笑着还礼道:“我一走便是两个月,有劳诸位辛苦了!”

苗含液这个副使上任之后,大多数时候都忙于御河水运,而因为杜暹的罢相,他的事事禀报之责都停了,原本还算清闲,可因为张嘉贞也在两个多月前过世,他自己不能擅自离开任所,少不得打点赙仪命人凭吊,如今看着杜士仪平安无事地从长安城那场政治风暴之中脱身,他不禁万分感慨。

“大家戮力同心,再加上如今云州四境太平,怎及得上杜长史往来长安的辛苦。王司马得信之后就说,云州都督府好久没有大聚一番了,如今年关将至,何不借着杜长史归来,大家痛饮一番?”

“子羽就是好酒!”杜士仪嘴里这么说,但心里也自无不愿意,当下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便依各位!好了,不要在这城门说话,回都督府吧!”

尽管大多数的徙居人口已经由怀仁县接收,云州州治所在的云中县,不再一味放开接纳徙居的逃户以及流民,但因为安定,来往互市的奚人和突厥人都是由边境兵马带领前来城内互市,因此,在杜士仪不在的这段期间,云中守捉已经募兵达到了四千人。每旬操练五日,另五日放其农耕做工自便,一时间自是皆大欢喜。今日是操练之日,所以罗盈和侯希逸都不在,而等到他和众官回到了云州都督府,这才得知,固安公主和王容杜十三娘岳五娘也不在府中,还带走了陈宝儿。

千里迢迢地从长安回来,妻子妹妹和阿姊竟然全都不在,杜士仪这心里又纳闷又郁闷,在这名为小聚的接风宴上,自然免不了多喝了几杯。

醉倒之后的他几乎没有任何意识地被人扶到书斋的长榻上躺下,当他再次迷迷糊糊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赫然发现屋子里已经点起了灯。一旁铺着厚厚褥子的坐榻上,一个优美的身影正在低头坐着针线。看着这一幕,他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不觉吞了回去,沉下心来感受着这种静谧。

“醒了怎么也不叫一声!”当王容不经意间瞥过来一眼的时候,这才发现杜士仪已经醒了,不禁嗔怪了一声。等到她丢下手中针线起身过来的时候,杜士仪已经支撑着手肘半坐起身,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她。算上相识相知的岁月,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她自然习惯了他这炽烈的目光,当下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才笑着说道,“这才两个月不见,看傻了不成?”

“到哪去了?明明知道我在长安被那些相国们欺负得那么苦,心里都快憋闷透了,你们一个个竟然在接风宴上连个面都不露,就这么狠心?”

“我和十三娘原本是要接你的,是阿姊说,别让人笑话你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口中说着这大道理,但王容在杜士仪那无限哀怨的眼神注视下,最终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啦,是阿姊说,男人就是吊着勾着,让你惦记着却够不着,这才会真的想念!”

“你别听阿姊胡说,回头我得对十三娘也提醒一声,她要是学了这些,崔十一非埋怨死我不可!”杜士仪伸手环住了王容的脖子,带着她就这么俯卧在了自己的胸膛上,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幼娘,我在长安这些日子,真的很想你,很想咱们的儿子,更想这座从当年我观风北地开始,就一直无限向往的云州。长安虽好是故乡,可对我来说,那儿实在是太纷繁杂乱了。”

“我知道。”王容感觉到丈夫身上的炙热,以及那渐渐顶在身上的坚硬物体,脸上也渐渐流露出了娇艳的红晕,“我知道杜郎更喜欢的是自由。你来信时说,宇文融许你给事中,你却不置可否,谁知道后来宇文融却突遭罢相。我那时候便想,倘若你是热衷名利之人,应许了他,兴许不但再也未必回得来云州,而且还会因此遭到牵连。阿姊和十三娘也说,这许多削尖了脑袋往中书门下挤的人,杜郎是特别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着一句话而已。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杜士仪笑了笑,一只手却把妻子揽得更紧了。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王容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两句诗,心里一时又触动又钦佩,当丈夫一个翻身陡然将她压在了身下,又摸索着解开那一个个扣子的时候,她便轻声说道:“二十六郎一个人太寂寞,杜郎,我们再给他生个弟弟或是妹妹吧!”

“好!”

杜士仪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一声。随着一件件衣物凌乱地褪落丢在地上,夫妻二人再次融为了一体,一次次攀上无边高峰的他只觉得这些潮水一般的愉悦冲淡了路上的疲惫,冲淡了心中的感伤,也冲淡了因为宇文融罢相而产生的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彷徨。当云收雨散,他最终勉力收拾了一下凌乱的长榻,拥着娇妻到另一边的坐榻上坐下时,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幼娘,这次陛下召我上京,曾提过要将太原以北诸军节度改为河东节度使,还问过我设节度副使之事。”

此话一出,王容不禁奇道:“怎么,陛下难道打算以你这个云州长史为节度副使不成?”

“你倒是想得美!”杜士仪笑呵呵地捏了捏妻子的鼻子,哈哈大笑道,“我就是想,别人也不肯啊!所以,我也不管陛下是试探我,还是真的一闪念间有过那样的念头,我直接就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节度副使让代州都督兼领比较合适,然后又劝谏军、政、财计尽皆归于一人,有所不妥。不管陛下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至少我表现了一番高风亮节。”

“我还以为夫君年纪轻轻就能让人尊称一声副节度呢!”

王容打趣了一句,却没什么遗憾的,等又闲谈了几句,她方才郑重地说道:“今次我和阿姊十三娘,再加上岳娘子,拉着季珍一块去操办的,是另外一件要紧事。你也知道,云州如今徙居的百姓当中,除却各地的逃户流民,还有奚人甚至突厥各部流落过来的小股牧民奴隶等等,而这些人当中,很有一些孤儿。就是定居下来的人,也有因为亲人病故而无所依靠的。其中有些孤儿因为年纪小还不成丁,到官府登籍却领不到田地口粮,只能在街头游荡。

我想,云州初置,既然于田地口粮种子农具耕牛等等对徙居百姓多有体恤,对那些孤儿也不该就此放任。所以,由阿姊出面牵头,我和十三娘也拿出脂粉钱来,岳娘子则是出力,设云州培英堂,把那些孤儿收拢来好好教导,这不但是善举,而且只要好好教导,异日必然能够派上用场。这些孤寒的贫儿如果能感恩上进,另有出息,杜郎就又多了一群能够忠心耿耿追随的人。季珍已经答应,他会亲自去教导管束这些孤儿,他说,他自己也好,身边服侍的唐岫和唐振也好,都是穷苦人,希望这些和他们境遇相似的孩子都能有一条出路。”

第621章 云州培英堂

固安公主、杜长史夫人、崔明府夫人。云州地界地位最高的三个女人联手拿出脂粉钱来做这样一番善事,自然在民间引来了不小的议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赞口不绝。在如今这种医疗条件很不发达的年代,纵使是拿着朝廷俸禄的官员,一朝因病去世,妻儿仍有可能落得个无依无靠的下场,至于平民人家,孤儿就更多了。要靠卖力气做活谋生的寻常百姓周济贫苦,这本来就是不现实的,而大唐的官府从来就没有救济贫弱的职能,反倒是佛寺道观为了招揽信徒,时而有这样的善举。

而大唐的顶尖贵妇们或许会定期布施佛寺做些善事,办这样的实事却大为罕见。在杜士仪回来之前,固安公主和王容杜十三娘就已经选择好了地方,置办好了让培英堂足以维持下去的熟田,以及所有的陈设铺盖衣物等等。

而与此同时,陈宝儿通过自己云州宣抚司判官这样一个名义,带着唐振和唐岫两个昔日奚奴,再加上抽调的精干吏员和差役,把城内的所有孤儿全都收拢了起来。尽管过程并不那么顺利,甚至还有靠盘剥乞儿吃饭已经习惯的成年人阻挠,但在他强力的压制下,这件事还是办了下来。

当培英堂正式开张的这一天,这一大堆年纪从五六岁到十来岁,身穿灰色衣袍,站得参差不齐,脸上不少还流露出深深警惕之色的孩子们站在下头,看见一个比他们年纪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登上高台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无动于衷,只有极少数几个原本家境尚可,因为父母双亡方才没了凭恃的,用好奇而又带着盼望的眼神踮脚张望。

“你们应该都认得我,差不多所有人都是我从大街上强行带回来的。”

知道这些孩子几乎都是目不识丁,陈宝儿的开场白单刀直入,没有一丝文绉绉的语气。果然,见其中有些人嗡嗡嗡议论了起来,他就笑了笑,提高了声音说道,“你们当中,有些人从小和父母失散,从此不得见面;有些父母双亡,没人搭理,独自求生;有些根本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在街头流浪。今天,这座院子的外头,已经挂上了云州培英堂的牌匾,你们大概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我只想问你们一句,你们想一辈子就为了一口吃的和人厮打,饿了硬抗,渴了喝雨水,病了只能听天由命?”

这些话远比那些大道理更加打动人心。几乎是在陈宝儿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就有一个粗壮的少年大声答道:“不想!凭什么别人能吃好的穿好的,住大房子,我们只能挨饿受冻?”

有人起了个头,立刻有另外一个瘦弱少年呼应道:“我打小就没见过爷娘,是听说云州分田这才过来的,谁知道登籍的人却说,我年纪不够,不给分!他娘的,我都已经十五岁成丁了,凭什么不能!”

隐身一旁的杜士仪循声望去,见这少年和一根芦柴棍似的,说是十岁也有人信,哪里会有人觉得那是十五岁?

见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应和的声音中,陈宝儿这才陡然大喝了一声:“你们想不想饿了吃肉,渴了喝浆水,睡下时能够盖着温暖的被子,头顶上有遮风挡雨的屋檐?”

“想!”这一次,应答的声音竟是异常整齐划一。

“现在,云州培英堂就给你们这样的机会!不管是唐人,还是奚人,亦或是其他各族人,只要不足十五岁成丁的孤儿,便可以在云州培英堂中免费食宿。不通语言的,会有人来教授你们语言,而每日下午,会有识字、农技、武技等等各种课程。至于每日上午,则需要你们自己来干活,偿还这些食宿的待遇。云州杜长史说了,倘使在学业上有天分的,将来会另外派名师教导;而擅长农活耕种的,成丁之后会优先分派田地和农具种子;至于擅长弓马武技的,成丁后可以应募参军,云中守捉不但会给予军户相应的优待……”

这话还没说完,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那是男子,我们呢?”

说话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乍一看很难分辨出年纪来,也瞧不出长相如何,然而,她在众多注视当中,声音却依旧响亮得很:“我们女子学那些又有什么用?”

“谁说没用?”随着一个清越的声音,一个人影轻盈地跃上了高台。台下的孩子们先是吓了一跳,等到发现来者是一个艳光四射的红衣女郎,刚刚一跃而上的,竟是比他们人还要高的高台,一时议论之声四起。在这些惊叹声中,岳五娘用力地拍了几下巴掌,这才神情自若地说道,“女子能纺织,能耕种,也能吟诗作赋,挽弓射箭,驰骋沙场,谁说女子不如男?若是你们当中真有武技天赋的,我不介意多收几个徒儿玩玩!”

岳五娘手腕一翻,一道银光陡然之间破空飞去,竟是击中了院子中一棵大树的枝干,随即倒飞回到了她的手中。见众多人都咂舌于这动若脱兔的一击,她便莞尔笑道:“我师从剑舞名家公孙大娘,想来当你们的师傅很够格了。”

此时此刻,杜士仪身边的王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岳娘子这一招,也不知道多少女孩儿要动心拜师了。”

“别说是那些女孩儿,当年我在嵩阳观见到公孙大家那一曲剑舞的时候,也很想求教。”杜十三娘想起了当年的登封旧事,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追忆之色,“我那时候只是想,倘若能够有那样的身手,一定能够保护阿兄,不让别人再欺负了我们兄妹。”

“没想到阿弟当年也有过无自保之力的时候。”固安公主笑看了杜士仪一眼,这才眯了眯眼睛道,“不过,小的时候大多如此。哪怕是受了再多的苛待,吃了再大的苦,也常常只能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忍着,因为无力反抗。幸运的是,我们终究都遇到了转机。而这些本会一辈子在街头污泥水沟中苟延残喘的孩子,也遇到了转机。”

岳五娘的那一手飞剑绝学,果然让众人之中为数不少的女孩子们大为憧憬,就连男孩子们也一时屏气息声不敢再胡乱议论。尽管岳五娘突然杀出来,打断了刚刚自己的话,但陈宝儿却没有任何不高兴,反而提高了嗓音说道:“所以,无论男女,云州培英堂都会尽力教授所需技艺,直到十五岁。但若是不求上进只知吃睡的,这里却也不养懒汉。到时候自有培英田庄,让懒人去好好松松筋骨!”

摆事实讲道理,一路解说到了这儿,下头的孩子们终于明白了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尽管也有人欣喜于终于能够有了容身之地,但也有习惯了在街头那种日子的少年有些懊恼地叫道:“那若是我们不想呆在这培英堂呢?”

“自然可以。”陈宝儿的声音突然变得如同萧瑟寒风一般冷冽,“只是云州城内严禁非丁口的孤儿在街头游荡,如果不是培英堂中人,如若捕获立时逐出城去,而日后城门守卒也会加强巡查,但凡孤儿都会送到培英堂来,倘若不愿意者则禁止进入云州城!”

话中之意让少数一些习惯了小偷小摸坑蒙拐骗的少年们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然而,谁都不会奢望能和官府作对,尤其是那位传闻中能够把突厥人奚人以及马贼打得落花流水的杜长史。在这种难言的沉寂之中,突然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里真的会教读书认字么?如果学得好,真的会请名师教导?”

这话一下子激起了刚刚出言质疑的少年共鸣,他立刻大声质问道:“没错,哪有那么好的事,一本书要多少钱,读书人又那么金贵,哪里会来教我们这些贫贱的孩子,不朝我们吐口水就不错了!我家当年还有点闲钱的时候,阿爷曾经带我想去求人启蒙,可人家根本就闭门不见,分明嫌弃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农人!”

“我家也世世代代都是耕种为生的农人。”陈宝儿突然开口,见看向自己的目光中赫然都是怀疑不信,他便自嘲地笑道,“如果没有遇上杜长史,我也就和你一样,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将来一辈子种地,永远走不出蜀中。杜长史不嫌弃我一介乡野小儿,手把手教我写字,每有闲暇便教导我经史,更以言传身教告诉我如何为人处事,这才有我的今天。而今你们虽贫贱,但与我当年并没有任何差别!只要不自轻自贱,自然有你们自己的将来!”

见那些起头或鼓噪或怀疑的孩子们安静了下来,杜士仪终于笑了起来,遂对固安公主和王容杜十三娘笑道:“你们真是挑的好人。不论是找谁去出面做这件事,都比不上宝儿的经历更有说服力。如今云州已经不比当初那样窘迫,更有你们拿出脂粉钱相助,自当应该更重视民计民生。放着这些孩子在街头,不但他们没有将来可言,而且还会成为隐患。而把他们收入培英堂,假以时日,无论是为农也好,为百工也罢,入军甚至读书仕宦,总能够自食其力,无饥馁矣!”

第622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开元十七年年末,在举国上下即将迎来新的一年时,李隆基谒陵回来之后,大赦天下,蠲免了举国上下百姓的一半地税。看似是天子善政,然而,如今的地税和户税原本就是在租庸调之外额外加征摊派的,算不上是真正的替百姓减轻负担,只能算聊胜于无罢了。然而,这样一个政策,却意味着,从开元九年开始的括田括户,真正走上了终结,哪怕户部有裴耀卿这样一等一的财计大臣接手,度支奏抄却仍然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果然,在迎接来了新年之后,一直没有长官的门下省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中书侍郎裴光庭拜侍中。

由此一来,中书省有中书令萧嵩,而门下省有侍中裴光庭,两位宰相各司其职,各管一方,井水不犯河水。而之前为了安置新登籍的逃户,因此而一度废止的百官职田,如今也再次如数拨给,至于清括职田的时候,会不会把寻常百姓辛辛苦苦耕种出来的熟地括进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云州这样远离长安朝廷中枢的地方,这些讯息便显得无关紧要了。一来云州地广人稀,二来如今还处于给复期,三则是上上下下都有需要忙的事。户曹忙着整理一年到头的开支和收入,户籍人口的变化;田曹需要统计云州这两年来分出去的田地,记录土地情况的鱼鳞册是否有遗漏;仓曹需要清查仓库,从粮仓到如今的石炭仓都不能放过;兵曹要掌管武官考选,兵器的制备……郭荃这个录事参军总判六曹,负责审核去岁种种文案。

总而言之,从新年过后,都督府上下就一直忙个不停。好容易等进入三月渐渐闲下来,杜士仪终于得到了朝中宋璟写来的信,却是告知,一直空缺的云中县廨自县令到其他属官,不日就要选官上任了。和这个消息一块告知他的,还有裴光庭一力推行的铨选循资格之法。

当他这一日在书斋和一众最信赖的属官兼友人谈及此事,传看宋璟这封信时,王翰便讥诮地用手指弹了弹信笺,嗤之以鼻。

“裴相国才刚刚接过吏部尚书一职,结果就推出了这样让上下哗然的新政。循资格,以罢官年限为次,官高选少,官小选多,一旦候满了年限,不管有无才能,立时铨注为官。除此之外,升官也是同理,等满了年限,只要没有犯过错,便立时升级,不问才能。都这样了还需要吏部干什么?贤与不肖压根不问,政绩如何全不重要,既如此,我只管喝我的酒,管他百姓是否吃得上饭!”

王泠然当年本就因为奔走求官而受尽冷眼,此刻也不禁怒道:“真是岂有此理!说是为了提防冒进而循资格,可此法一行,有能者无上进之门,无能者充塞其道,裴相国出身名门,仕途顺畅,他就不知道那些候选者之苦!”

“他是知道那些无能庸碌者十年八载等不到一官的苦。”因为宇文融被罢相之后更遭穷追猛打,郭荃如今越发愤世嫉俗,对朝中大佬几乎就没有好感,又从杜士仪口中得知裴光庭极可能是真正的黑手,他说话自然更加刻薄,“除了是闻喜公之子外,裴相国还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政绩?这循资格三个字,还不如说是他为了自己量身定做的!不过说起来,倘若这循资格三个字早些实施,也用在他自己身上,如今他也进不了政事堂!”

杜士仪见众人几乎清一色批判此举,哪里不知道自视甚高的众人很瞧不起这等按资排辈的用人之道。

想起宋璟在信上感慨有能者不得其路,争之不能得的痛心,他便淡淡地说道:“之前广平郡公为吏部尚书,选事大多委之于吏部侍郎,而现如今裴相国又为侍中,又兼吏部尚书,这一朝权在手,却干脆连吏部铨选大权也都抓过来了,吃相如何大家也都看到了。有道是,士无善恶,岁久先叙,职无剧易,名到授官。咱们对云中县的这批官员,不用抱太大希望,但只有一条!”

说到这里,他便站起身来,掷地有声地说道:“只要这些云中县的官员到了云州,倘若他们想要改弦更张,我绝不容许!”

“就是这句话!”郭荃也一拍扶手站起身,疾言厉色地说道,“这云州长治久安的局面,不容被人破坏了!”

“此事自然是我等职责,其他人处,自有我去说。”王泠然重重点了点头,揽下了各处协调的职分。当年傲气的他,如今在云州上下这群人中算一算,竟要算是最好说话的。否则,难道指望王翰崔颢去和人沟通协调,抑或是郭荃这个出了名的冷面录事参军登场?

等到众人一一起身告辞离去,杜士仪用眼神留下罗盈和侯希逸,本待好好说说云中守捉继续募兵和操练的事,可突然就发现崔颢坐着没动。想到自从当初那一番切责之后,崔颢的话就少了很多,他微微皱了皱眉,最终对罗盈和侯希逸打了个手势,吩咐两人过一会再来。眼见得二者离去,他亲自去关上了门,这才转身看着崔颢道:“有话要对我说?”

“户曹如今是云州最要紧的事,我有些吃力。”崔颢低头说了一句,随即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辞官去访王摩诘。”

杜士仪登时大为气恼,几乎想要拎着拳头给上崔颢两下。可是,他结识的人中,才子最多,而但凡有才者尽皆有脾气,如王泠然王翰都是经历过世事沧桑变幻的,王缙则亲眼看到过兄长被人牵累远贬,不像崔颢进士及第后只当了一任外官就开始闲着,而后跟了他来的云州。而且,沉下心来细细思量,他也知道,户曹乃是云州如今最要紧的职司之一,崔颢确实并不擅长这等繁杂的财计工作,因此,他在恼过之后就冷静了下来。

“你要撂挑子,也等熬过了现下一段难关再说,难道你没听见我刚刚说这新的循资格铨选法?你好歹在云州也是花了心血的,难道乐意看到一个不知哪来的户曹参军闹得上上下下鸡飞狗跳?”

见崔颢默默点头,拱了拱手就要往外走,眼看其一手已经去开门,杜士仪突然福至心灵地问了一句:“莫非你和你家娘子又有什么不对?”

“我已经决定了,休妻。”崔颢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仿佛意识到杜士仪必定愠怒,他又加了一句,“我会给她良田千亩并一百万钱作为补偿。是我当初不该只看貌美便娶了她回来,结果每日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夫妻之间只觉得味同嚼蜡。与其继续勉强这么过日子,还不如好聚好散。”

等到崔颢开门出去又快走了几步,他便只听到身后屋子里传来了咣当一声,仿佛是杜士仪不知道砸了什么东西。和杜士仪相交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很清楚对方的为人秉性,喜怒不形于色固然还差点火候,可气恼到砸了东西这却还是第一次,而且竟然是为了他。可是,一想到漫漫长夜辗转反侧的郁闷苦楚,他却又坚定了心中的念头。

他一定能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如意女郎!

当罗盈和侯希逸再次来见的时候,就发现地上赫然是瓷盅碎片和水渍,一时都吃了一惊。刚刚杜士仪分明和崔颢不知道说了什么,现如今崔颢人不在,地上却这般狼藉,难道是有过争执?能让杜士仪这样鲜少大发脾气的人砸了杯子,崔颢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士仪知道自己这般行迹落在别人眼中,必然会有各种猜测和疑忌,然而他也不想解释这么多。向两人问过了募兵和操练进展之后,他只是稍稍沉吟片刻,便低声说道:“奚族和契丹如今都在多事之秋,倘若有人来投,先行吸纳下来,好好考察,细细揣摩,确定无误后就编入云中守捉。”

这是要吸纳外族军马?

罗盈曾经远行过安西,侯希逸更是有一半血统是高丽人,精通各族语言,此刻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非但没有多少惊讶,反而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两人立刻同时站起身,齐刷刷地应了一声。等到杜士仪又细细嘱咐了种种细节,两人一块告退离开的时候,走在前头的罗盈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就听见杜士仪的声音。

“罗盈,你练兵归练兵,不要忽视了你家娘子,她是捉摸不透的暴脾气。”

不知道杜士仪为何突然说这个,罗盈纳闷地扭头看了里头一眼,旋即苦笑道:“是,我知道了。”

他忽视她?是岳五娘根本就飘忽不定,让他好生难受好不好!可是,要追得上他那娘子的脚步,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而侯希逸的想法就直接多了。他若有所思地跟着罗盈往外走,直到快出了院子,他方才一把抓住罗盈的袖子,低声问道:“克敌,你说,崔户曹刚刚和杜长史争执的,会不会是家事?我听说,崔户曹家的娘子,病着不见人好些天了。”

罗盈狐疑地挑了挑眉,努力想了一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别问我,我哪有心思去管别人的家事,自己都还焦头烂额呢!”

侯希逸一愣,直到罗盈垂头丧气地走了,他这才醒悟了过来,一时扑哧笑出了声。

要说小小一个云州,厉害的女人着实是太多了些!

第623章 奚人降户

正如杜士仪对罗盈和侯希逸吩咐的那样,十余日之内,远道奔云州的奚人已经超过了百人!

尽管距离奚族饶乐都督府更近的,应该是妫州和蔚州,但要论亲近,别说云州还住着前奚王李大酺的妻子兼李鲁苏的前妻固安公主,就连杜士仪也是曾经造访过奚王牙帐的,而且从十年前开始,云州就开始对奚族输入茶叶,如今互市也已经两年,别的州县自然拍马也及不上。而这些远道来投的奚人给杜士仪送来了另外一个称不上好,也称不上不好的讯息。

李鲁苏已经完全对部众失去了控制!可突于正在游说本该隶属于李鲁苏的阿会氏以及处和部族人,要求他们与其合兵一处,去投奔突厥!

之所以称不上好,自然是因为奚族内乱,而且可能和契丹合流去投奔突厥;但称不上不好,则是因为杜士仪对李鲁苏这个无能的奚王完全没有任何好感,对其死活更加不关心,此消彼长,吉哈默所在的度稽部等三部,应该会有更大的腾挪空间。而现如今最重要的是,这三部面对如此一触即发的局面,究竟打算怎么办?思来想去,他少不得把固安公主和其他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我打算派人进入饶乐都督府去见吉哈默等三部俟斤。”

“这确实是如今这情势下最合适的做法。”固安公主首肯了杜士仪的提议,随即微微一笑道,“若非我这个公主曾经是奚王妃,随意进入奚族领地恐怕会引起一片混乱,按理应该是我去的。不过这样的话,若让我来说,让张耀前去最为合适。一来她在奚王牙帐也为人熟识,二来,让她带上一二十的狼卫,路上安全可保无虞。否则,你们这一个个大唐官员,不得上命擅自进入饶乐都督府,朝中相国们正等着揪你们的错处呢,这就正好抓着了!”

“贵主这人选不错。”王泠然是除却杜士仪之外,和固安公主以及张耀最熟的人,立刻欣然点头。

杜士仪微微颔首,见其他人都没异议,他正要一锤定音把此事决定下来,一旁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张姊姊如果去,我也一起去。”

罗盈一听这话就头大了。他战战兢兢往回看了一眼,见果然是岳五娘无疑,登时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而面对这样一个自动请缨的人,其他人几乎尔话不说同时挪到了岳五娘周身三尺的范围之外,紧跟着,王翰方才咳嗽了一声:“如此甚好,有岳娘子在,张娘子定然能够更加安全。”

“而且吉哈默等人都见识过岳娘子绝学,一定会忌惮三分,做出正确的决断。”这是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赞成的侯希逸。

“岳娘子还是打算以阿史那氏的名头前往?”王泠然却想起之前突厥使臣梅禄啜来时所言岳五娘在突厥牙帐的那番表演,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那当然,阿史那莫儿这突厥王女的身份多好用!既然突厥牙帐的毗伽可汗和阙特勤都信了,没理由奚人会不信,说不定还能给张姊姊提供些方便,各位说是也不是?”岳五娘笑吟吟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目光落在了罗盈身上,“罗郎,舍不舍得我出一趟远门?”

你这是在征求意见?你不是已经决定好了!我还能说不吗?

罗盈简直欲哭无泪,可在岳五娘那一如既往的眼神攻势下,他只能垂头丧气地说道:“你自己小心就是。”

面对这一幕,杜士仪忍不住为罗盈暗地里掬了一把同情之泪,但见固安公主和张耀以及其他人都并无异议,他就把此事确定了下来。只不过,回到王容的寝堂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便把人前的正经都抛开了,笑得乐不可支。

“每次看见他们那对夫妻的时候,我总是觉得罗盈仿佛还是当年那光头小和尚,真不知道他们平日是如何相处的!”

“幸灾乐祸!罗盈指不定怎么郁闷呢!”王容想起岳五娘平日里也声称让罗盈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嘴角自然也翘起了高高的弧度。可不一会儿,她就想起了丈夫提到的崔颢要辞官以及休妻的事,原本的笑脸渐渐便维持不住了。沉吟了好一会儿,她便轻声说道,“要不要我去小崔的家里再劝和劝和?”

“不用了。”一提到崔颢,杜士仪的口气顿时僵硬了下来,“我在乎的不是他这一次次娶进来,又一次次休弃,在乎的是他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我已经劝过他两次,但他既然打算了一意孤行,那就由得他去!强扭的瓜不甜!”

丈夫既然分明不想再提此事,王容也只能偃旗息鼓,可脑海中始终萦绕着崔颢妻子那张妩媚娇艳的脸。她与其接触过几次,深知那确实是一个空有好皮相,其他从人情世故到经史典籍都不甚通晓的女子,这样的妻子新鲜的时候兴许会值得男子贪恋,可相处久了无话可说,自然而然就会让人倦怠。可崔颢既然是因为人家貌美而迎娶,却又始乱终弃,这在士林之中传扬开来,确实是让人最不齿的品行之一!

张耀和岳五娘一行人的起行,低调得悄无声息。而在她们走了之后,陆陆续续来投的奚人,竟然又有百余人。为了防止被人说闲话,杜士仪自是亲自写了奏疏用加急快马送往长安,旋即又授意罗盈和侯希逸加强战备,而且为了加强云州的防御,又派人把南霁云也给调了回来,同时通知崔俭玄加紧怀仁县的防备。

如此须臾便是将近一个月过去了,先后进入云州的奚人已经达到了四五百。为了稳妥起见,杜士仪索性把人都打散了,半数安置在怀仁,半数安置在云州城外当年用来安置奴隶的那些聚居点。就在他计算着张耀和岳五娘的脚程,心底的忧虑越来越重的时候,他终于得到了来自饶乐都督府的信使。

“可突于杀了契丹王李邵固,号令契丹所部投突厥,又裹挟奚人阿会氏与处和部的不少人马同行。李鲁苏制不住牙帐所在的阿会氏兵马,处和部也对他大失所望,险些他被人杀了立威,最终逃往渝关守捉,至于其妻东光公主,还有李邵固的妻子东华公主,则是出奔到平卢军请求庇护了。”

杜士仪顿了一顿,见其他人已经初步接受了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讯息,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吉哈默的度稽部,是不愿意前往突厥的,但如今契丹势大,而且还裹挟了阿会氏和处和部,他进退两难,所以请求,退往云州请求庇护。而奥失部和元俟折部虽然有些犹豫反复,但都对前去投突厥不太情愿。要知道,突厥对于前去投靠的部族素来都是视之为猪狗,平日驱使如同奴隶,战时还要自备兵器为其先锋,自家地盘上好好的主人不做,却去当人走狗,谁会乐意?”

这个简单的道理说得固安公主一时莞尔:“没错,就是这个道理。而且看张耀在这信上所言,可突于之反并不是突然一时起意,而是因为去年去长安朝贡的时候,被李元纮慢待甚至呵斥之故。李元纮那时自恃为宰相,可突于又不是契丹王,他这种最重视正统的人,自然将其视作为契丹王麾下的寻常臣子,可却不知道在契丹奚族这种地方,强者为大,所谓正统,只不过是一个名义,若没有实力随时随地就会被一刀砍了!所以,可突于受辱回契丹之后就矢志反唐,李邵固既然不同意,自然就被可突于杀了。当然,如今最重要的是,是否接纳奚族度稽部,或者说,很有可能是奚族三部?”

“单单度稽部就很可能让云州吃紧,倘若三部全都进入云州,很可能因此反客为主!”身为总判六曹的录事参军,郭荃第一个反对,“奚族三部加在一块,人马绝不会下于两万,整个云州才多少人?”

“而且,饶乐都督府接壤的地方是幽州,奚人越过幽州而就云州,幽州赵长史必然会有不悦。毕竟,发生这么大的事,朝中也必然会有反应,到时候陛下极有可能会责成幽州预备出兵,到时候出力的是他们,得利的是云州,别人怎么能高兴得起来?”说这话的是王翰。

“可这样一支送上门来的军马倘若直接推出去……实在是太可惜了。”王泠然如今沾染的某种市侩习气分明有渐渐加重的迹象,说到这里竟还叹了一口气,“光是度稽部的连牲畜带军马,可是直接能让云州人口和军力跃上一个台阶。”

“也不能单单这样看得失,要知道,奚人和契丹这一乱,今年的互市交易量必然会大幅度减少。而老郭说得对,以云州如今口尚不过万的态势,吃不下奚族三部那样庞大的人口兵马,而且,他们终究故土难离,将来很可能会设法回去的。所以,我的打算是,既然只有吉哈默提出想退往云州以求自保,那就同意他的要求,令他在云州以北,当年的魏长城南先行休整。而他既臣服大唐,我会一面上书,一面以云中守捉使的名义,招募奚人另建别军。”

说到这里,杜士仪方才郑重其事地说道:“然后,看到吉哈默的度稽部有了出路,另外两部自然就会坐不住了。但是,不说先后之分,云州之地不可能容纳这两部,所以我会急信幽州赵长史,想必招纳奚人的功劳他自然不会愿意轻易放走,而可突于若是追击,他更不会愿意看着战火烧到妫州境内,再加上朝中震动,他会适时出兵的。如此约束住了奚人五部之中的三部,剩下的兵马就算和契丹合流,朝中应付起来,也就不算吃力了!”

第624章 兵荒马乱,节度副使

云州长史杜士仪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的急奏很快就等来了回音。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先斩后奏地同意了度稽部俟斤吉哈默暂时内迁的请求。所以,当萧嵩这个中书令上任之后提拔的新任中书舍人裴宽带着朝廷制令赶到云州治所云中县之后,杜士仪就将其引到北城一座可以俯瞰远处以及全城的瞭望高塔。

裴宽放眼望去,就只见那座依稀可见的魏长城南面,毡帐一望无际,只是粗粗估计就至少有数千帐!

“杜君礼啊杜君礼,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裴宽这十几年仕途沉浮,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对于嫡亲胞弟裴宁的师弟杜士仪,他自然一丁点都不陌生,可这会儿面对如此壮观的景象,他仍然忍不住大盛感慨。但在如此出言之后,奉旨到河东道招募勇士以便讨伐胆敢背弃大唐的契丹可突于的他,却忍不住低声又问了一句:“奚人亦是狼子野心,杜长史将他们安置在云州以北,就不怕他们图谋云州?”

“怕。”杜士仪很直接地点了点头,见裴宽好一阵纳闷,他便微微笑道,“然而,倘若可突于裹挟的不止是奚族两部,而是奚族五部,幽州直面之压力恐怕就会加倍了。现如今幽州赵长史得奚族另外两部的输诚,云州则是将度稽部纳入麾下,可突于能够动用的兵马就少了很多。至于云州如今的兵力,确实不太充足,但云州当年连胜突厥三部以及奚族处和部的威势,在度稽部中依旧深入人心,而且近日以来我令云中守捉的兵马接连操练了数次,暂时震慑住了别有用心之人。”

裴宽知道当年铁勒九姓被突厥打得七零八落后,各部分裂,投大唐的很不少,这也是现如今朔州大同军和蔚州横野军的一大组成部分。因见杜士仪还有成算,他就又追问道:“那度稽部俟斤吉哈默,在部族之中威望如何?”

“度稽部也有族老想要去投突厥,吉哈默很懂得取舍,但凡三心二意的人,有些留在了部族旧地,有些则是被他格杀,如今栖息在云州以北的这万余人,都是他的亲信。而他既然做出了如此态势,又知道大唐对于识时务的外藩素来优厚,所以只要云州战备充足,又给予他足够的待遇,他应该不会轻易变节。”

“那就好。”裴宽来之前是对中书令萧嵩立过军令状的,这会儿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于是,当杜士仪提出,直接往度稽部一行,去见吉哈默的时候,已经成功进入了大唐高官序列的他沉吟了好一阵子,最终点了点头。

这次他奉命在河东道招募勇士,但说到头,现在大唐的军功犒赏并不能打动人心,而倘若能够说动奚人自己出兵,到时候的成算就要大很多!

在魏长城以北放牧,在魏长城以南暂居,这种待遇吉哈默还算满意,而当杜士仪带着朝廷特使中书舍人裴宽前来拜访的时候,他就更加高兴了。这次他当机立断选择了走为上策,避开了气势汹汹的可突于锋芒,而且还壮士断腕舍弃了那些不同政见者,反而让度稽部上下如同铁板一块,既保全了实力,又消弭了危机。所以,当裴宽一提出朝廷不日要出兵讨伐时,他二话不说就拍了胸脯。

“如果大唐皇帝陛下要征讨可突于那个契丹逆贼,度稽部上下愿意为陛下效劳!我愿意亲自领兵,带着我帐下的每一个勇士充当先锋!”他信誓旦旦地说到这里,看了杜士仪一眼,又加上了一句话,“云州杜长史对度稽部一贯很优厚,这次更慷慨地同意了我避难的请求,我愿意在杜长史麾下作战。”

这家伙真是又狡猾又会说话!这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他杜士仪不在出战的将领之中,他就不肯出兵去给别人当炮灰?

杜士仪哑然失笑,但对吉哈默这种使心眼的狡黠,他并不反感,因笑道:“裴中书既是招募勇士,算上他们就行了。”

有了杜士仪的这句话,裴宽自然大为高兴。等他马不停蹄在蔚州、朔州、代州转了一圈,基本上招募到了到时候用兵契丹所需要的兵马之后回到太原,便等到了朝中已经任命了领军主将的消息。

出乎意料的是,挂名河北道行军元帅的竟然是忠王李浚,而重新就任御史大夫的李朝隐,以及接替了桓臣范担任京兆尹的裴炎之侄裴伷先,则是作为副手,诏书上整整罗列了十八人作为行军总管,杜士仪这个云州长史也赫然在其中。可还不等关内道河东道河南道河北道这四道招募的兵马完全整顿完毕,直接率军攻打平卢的可突于却在平卢先锋使乌承毗手上吃了个大败仗。

一时间,即便李隆基让皇子挂帅,原本就是别有用心,武惠妃却不想让别人坐地捞声望,少不得暗示李林甫,在朝中鼓吹契丹作乱不以为惧,年年用兵军马疲敝,百姓不堪重负等等,再加上如宋璟等不少高官名臣纷纷奏称这些年连续用兵,国库开支巨大,李隆基顿时犹豫了起来。然而,真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在于户部尚书裴耀卿无可奈何的上奏。

因为宇文融的罢相贬斥,再加上度支奏抄时交接混乱,整个户部丢失的文档不计其数,吐蕃前几年又是连番用兵,而国库几乎就要见底了,万万担负不起又一场大战!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尽管李隆基这些年渐渐看重边功,对于可突于竟敢捋自己这大唐天子的虎须简直火冒三丈,但国用不足却是事实。因此,哪怕忠王李浚这个挂名元帅已经在光顺门和百官见过了,从将到兵已经都选完了,但他最终还是以平卢军马破了契丹为由,下令兵马缓行。可是,被国库给拖累了的这一次用兵,他却难免耿耿于怀,思来想去便在此后召见宰相时抱怨了起来。

“之前宇文融主持救灾以及河道事宜,多少刺史面对困局不思进取,只知道等着朝廷拨款拿主意,实在是让朕失望得很!”

裴光庭和萧嵩对于李隆基突然又提到宇文融这个名字,本来同时心中咯噔一下,谁知道天子倏然间话锋一转:“看看云州长史杜君礼,一座废置四十余年的废城,朕前头拨给了固安公主一千匹帛,而后又拨给了他一千匹帛,就靠着这么一丁点财帛,他硬生生将一座废城打造成了固若金汤的坚城,而且又平地打造了怀仁县,如今甚至更收纳了奚族度稽部,着实不负朕的宣抚使之名!倘若人人都如同他这般善经营,大唐无饥馁矣!”

幸好幸好,说的是杜士仪,不是说宇文融!

裴光庭舒了一口大气。而萧嵩因为心腹中书舍人裴宽回来对杜士仪好一通盛赞,他爱屋及乌,再加上天子已经摆明了态度,他便笑着说道:“不错,此次若不是云州杜长史收纳了奚族度稽部,而幽州赵长史又安抚了奥失部和元俟折部,可突于恐将为大患!杜长史经营云州今已两载有余,如今云州粮食几乎已经自给,而且采石炭供给幽州,输南粮供给太原府以南以北各州县,并转运关内道,着实是功劳苦劳不小。”

尽管如今不用和萧嵩挤在一个中书省里,但裴光庭看不惯萧嵩出身文臣却无甚才学,与其多有纷争,可此刻为了反对而反对,未免违逆了天子的心意。于是,他想到云州如今几乎是杜士仪的天下,自己选派的云中县令以及县丞等等属官起行在即,便笑眯眯地说道:“以杜君礼才俊,云州一隅之地恐不能展才。臣因陛下信赖,掌门下省事务,给事中一职至关重要,如今只得一薛侃,另外尚有缺虚位以待,臣以为杜君礼正合适。”

当初宇文融许给杜士仪的便是给事中,如今裴光庭又是直接拿出给事中一职,不明所以的萧嵩登时愣住了。见两位宰相彼此互相打量,李隆基心中透亮如同明镜,却是久久没有说话。

他当年先后用姚崇宋璟张嘉贞张说,和他们搭班子的都是甘于做陪衬的人,可自从李元纮和杜暹开始,他就有意让两个宰相互相制衡了。如今国事已经平顺,和当年一个宰相一言九鼎另一个宰相拾遗补缺,如此能够尽快推行各种政令相比,现在这种格局自有合时宜的地方。

“杜君礼在中枢,不过是一词采华茂的才子而已,然放在地方,却更能大放异彩。”

李隆基一句话结束了两个宰相的争论,随即沉声说道:“朕有意将太原以北诸军节度改为河东节度使,兼北都留守,河东道支度营田使。太原尹李暠老成持重,河东节度自是非他莫属。这样吧,以杜君礼为代州长史,判都督事,兼河东节度副使,大同军使,督朔州、蔚州、代州、云州、忻州、岚州。至于云州长史……”

仔细斟酌了又斟酌,想到如今的云州依然百废待兴,更何况一应政令需要延续性,如今的云州不但能自给自足,更能给河东诸州带来效益,李隆基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便由云州司马王子羽接任,宣抚副使苗含液任云州司马。燕公说之和杜君礼都看好的人,绝非单纯的好酒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