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5章 为副节度贺!

原本一场轰轰烈烈的对契丹战事,还没开始就突然落幕了,不但朝中反响不小,传到云州时也使得上下一片哗然。云中守捉的兵马也就罢了,从罗盈到侯希逸到南霁云,尽管都惋惜立不得战功,但真要说多耿耿于怀却也未必。然而,对于本来打算大唐兴兵,自己可以趁机收复失地的吉哈默来说,这个结局就大大出乎意料了。云州虽好,杜士仪待他们也和善优厚,可终究及不上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而且,大唐突然变卦的态度,也让他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

因此,时值七月,他召集部族勇士比武,却盛情邀请了杜士仪和固安公主一道前来观摩。当杜士仪一行人到来的时候,他亲自上前相迎,目光在固安公主的脸上一扫,发现这位昔日的奚族王妃如今依旧娇艳如花,而且气色好得不可思议,他想起某些传言,眼神不禁闪烁了起来。

难道固安公主真的和杜士仪有什么瓜葛?

“杜长史,今日赛马,相扑,射猎,不知道杜长史可有兴趣一试身手否?”

度稽部的动向,杜士仪又哪里会不关注。他将其安置在魏长城以南的云州境内,确实是冒着风险的,但就和当初铁勒内附一样,这种政治姿态在现如今契丹可突于裹挟奚族,以投奔突厥作为借口和大唐撕破了脸的时候,是绝对必要的。因此,面对吉哈默带着几分挑衅的邀约,他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这两手就不拿出来献丑了,再者,贵主身在此地,俟斤不觉得邀错了人?”

固安公主当初那横空一箭,曾经让奚族三部为之大震,如今见这位已经和奚族脱离了关系的大唐贵主满脸的跃跃欲试,吉哈默干笑一声正要岔开这话题,却只听杜士仪背后一个少年高声说道:“杜长史和贵主千金之躯,不宜涉险,我愿意下场一试弓马!”

正主儿没能激得下场,却突然杀出来了这么一个少年,吉哈默脸上凶光一闪,紧跟着便认出,那是从前自己住在云州商馆,曾经率兵护卫的一个小军官。他自以为受到了轻视,正要发话,却见杜士仪回头对那少年笑道:“霁云稍安勿躁,且先看看奚族勇士各逞本领!”

说到这里,杜士仪又笑眯眯地看着吉哈默道:“俟斤应该见过霁云吧?他便是当初绝地反击,一枪刺死郁罗干的功臣!”

就是这看上去乳臭未干的小儿杀了处和部赫赫有名的勇将郁罗干?

吉哈默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再不敢有半点小觑,打了个哈哈吹捧了南霁云几句后,便带着众人入席。等到赛马开始的时候,他有意让人派出了马术最精的骑手,最骁勇壮健的坐骑,当二十多人如同利箭一般驰出的时候,主位上的他猛然间站起身来,挥舞着手臂为这些健儿欢呼呐喊,眼见得那些为了争胜而各逞手段,让对手人仰马翻的情景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时,他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杜长史,我们奚族的勇士,全都是在不计其数的争斗中历练出来的!说一句不好听的,就是你们云州军,倘若没有之前那两场大战,也不过是好看的花架子而已!我们的勇士从出生到成年,经历的大小战斗就如同吃饭一般,所以哪怕赛马,他们也会使尽浑身解数!这一次,他们还以为立时三刻就能够杀回故地,没想到大唐竟然突然不打了,我度稽部上上下下好不失望!”

戏肉来了!

杜士仪早就料到朝中发生的变化会影响到吉哈默的情绪,乃至于度稽部上下的情绪,因此,他当即微微笑道:“之前可突于败在我大唐平卢节度使麾下区区一个先锋使手中的事情,俟斤应该听说了吧?”

“这个……听是听说了……”

还不等吉哈默要就此引申开去,杜士仪便嗤笑道:“原本以为这可突于那般叫嚣,真有什么兵强马壮的实力,朝中上下自然重视,因而动员四道兵马,出动十八位总管,谁知道他竟然这么不经打,陛下一怒之下,哪里还肯为此动用大军?这就和你们奚人围猎,倘若是一头熊,当然要出动顶尖的勇士,倘若只是一只羊,一个箭术尚可的小儿一箭便可奏效,就如同中原古话所说,杀鸡焉用牛刀?朝廷大军不动,但并不代表,就真的对可突于坐视不理。”

听到杜士仪的比方,再结合之前那一场接触战的消息,吉哈默歪着头想了又想,最终算是接受了这样一个解释,但还是追问道:“那幽州兵马会出击?”

这时候,固安公主方才笑吟吟地说道:“妫州清夷军已经出击了,不日就有战报。”

“那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吉哈默就怕大唐真的偃旗息鼓,此刻喜笑颜开,也就不再是之前那副语带双关的样子了。当最后围猎比拼的时候,杜士仪身侧的南霁云再次请缨,而杜士仪也果真首肯将人派了上去的时候,他见这一员小将左冲右突,最终那只当成靶子赶进猎场的黄羊险些被其收入囊中,还是自己的儿郎用了人海战术这才没有丢脸,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油汗,不禁哈哈大笑道:“都说英雄出少年,果然如此!”

比武大会之后便是一场盛宴,杜士仪和固安公主在吉哈默的殷勤挽留下,少不得双双出席。酒过三巡,微醺的杜士仪冷不丁瞧见本该留在云州的刘墨疾步朝自己冲了过来,他登时有些意外,等到其来到自己身边,附耳说道了几句之后,他登时满脸笑意,倏然举杯满饮。

眼尖的吉哈默自然看到了这一幕,借着酒意,他故意大声问道:“杜长史得到了什么消息,可愿意与我等分享?”

见下头度稽部的族老和贵族们全都一时安静了下来,而篝火旁的舞蹈也一时告一段落,人人都看着自己,杜士仪便索性站起身来,因笑道:“是刚刚送到云州的消息,承蒙陛下信赖,我要升官了。”

听到升官两个字,自吉哈默以下,众人表情各有不同。吉哈默几乎下意识地放下酒杯,讶异地问道:“莫非杜长史这就要离开云州了?”

他们安置在云州也好,和云州的种种互市交易也好,都是杜士仪一手促成的。倘若杜士仪调任离开,那新任的云州长官会如何对待他们?

杜士仪长笑一声,继而高声说道:“我不日就要转任代州长史,领河东节度副使,督朔州、蔚州、代州、云州、忻州、岚州,兼支度营田使,大同军使。虽说不在云州,可从前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依旧是一言九鼎!”

河东节度副使!

一时间,除了篝火燃烧的哔哔啵啵声,再无半点声息。就连固安公主,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得没有反应过来。但她终究见惯了风雨,须臾便抚掌大笑道:“今日这大好日子传来了杜长史升官的讯息,吉哈默俟斤,还不置酒为杜长史贺?”

这当口,吉哈默也终于醒悟了过来。他只听说过朔方节度使、河西陇右节度使、范阳节度使、平卢节度使,尽管杜士仪如今只是河东节度副使,但一时以节度副使辖制四州,意义实在是太非同小可了。这不但意味着他们度稽部不必担心境况,而且也意味着杜士仪能够号令四州军马,而他们一旦有所异动,这之前对大唐的恭顺而换来的种种优厚待遇,定然会终止不说,到头来还会两头落不到好!

“贵主说的是!”吉哈默用力将巴掌往扶手上一拍,继而高声叫道,“来人,上好酒,为杜长史……不,为副节度贺!”

杜士仪在度稽部被灌了一肚子酒,甚至还被吉哈默硬是挽留宿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清早方才和固安公主一同回归。昨天刘墨送来的好消息,显然已经在云州都督府上下传了开来,从他迈进大门起,恭贺声就没有断过。等到他进入了议事厅,召集了文武所有属官的时候,他用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神采飞扬的脸,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一回来就已经听了不计其数的贺喜,眼下就免了吧!”

“哪里能免,自当为副节度贺!我还以为这场仗打不起来就一点好处都没了,没想到长史苦心经营云州两年,陛下终于知道长史之能了!”

说这话的正是刑曹参军王芳烈。他当初一度对杜士仪轻蔑不屑甚至恨之入骨,如今却是最服气的一个。大嗓门的他起身肃然行礼后,便郑重其事地说道:“杜长史只管放心去代州上任,云州有我等在,定然不会有失!”

“这话竟然被王刑曹给抢去了!”郭荃哑然失笑,跟着起身,“有我等在,云州政令就绝不会朝令夕改!”

眼见王泠然起身,崔颢有些窘然地起身,张再水宋乃望等参军也都站起身,武将如罗盈侯希逸南霁云虎牙等等也纷纷跟着应诺,就连苗含液亦是神采飞扬,王翰这才有些没好气地跟着站起身说道:“什么朝令夕改,以为我是摆设,容得别人指手画脚?再说,杜长史身为节度副使,督六州,云州原本就在辖下,别说云州都督未设,就是真的有人来了,也不能随意更改云州政令,更何况别人?”

第626章 代州履新

“朔风吹叶雁门秋,万里烟尘昏戍楼。征马长思青海北,胡笳夜听陇山头。”

秋风乍起,代州南城门前的守卒们已经换上了夹衣夹袄。除了往年的皮袍之外,这两年从江南运上来的木棉用得越来越广,里头再衬上贴身的羊皮小袄,纵使天寒地冻也不用像往日那样缩手缩脚。如今天气好,原本那场兴许要动用数万甚至十几万兵马的大战也一时没动静了,尽管代州军马今日正在城外平地上操练,但守卒们却都更乐意边晒太阳边检查进出。

因此,当看到那一行大约十几人的旅者过关时,当中那个骑马的年轻人站在南边的迎薰门前,仿佛是诗兴大发口占一首时,一个通诗文的老卒眼睛不禁一亮。

“这位郎君好诗才!”他笑容可掬地竖起了大拇指之后,“郎君可是第一次来雁门?咱们雁门可是秦汉古城,有的是好去处可供凭吊。”

“多谢老丈提醒了!”马上的杜士仪拱了拱手,随即笑问道,“未知西北面的雁门关如何?”

“那关城乃是我朝建国之初设的,不是什么古迹。”老卒见惯了文人墨客,而且大约也有些墨水,说话竟有些文绉绉的,“那山上的关城,东西山岩峭拔,中间只得一条路,盘旋崎岖,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堪称绝顶之关,本来应该叫做西陉关,但咱们雁门实在是太有名了,故而上上下下都喜欢称一声雁门关,叫来叫去,其实,东面还有一座东陉关呢,咱们代州是一州双关!”

“原来如此。”

杜士仪欣然一点头,谁知道那老卒仿佛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时竟滔滔不绝了起来:“想当初云州被破,蔚州也一度侨治忻州的时候,咱们代州的位置可是相当要紧。等到后来蔚州州治灵丘又迁了回去,前头甚至还多设了一个安边县,代州的北面西面这才清净了。不过,也多亏云州复置,云州杜长史着实好本领,竟是把一座废城经营得有声有色,这才连带朔州都安定了不少。听说杜长史就要到咱们代州来上任了,咱们也能瞻仰瞻仰他老人家三头及第,十年七任的风采!”

此话一出,其他守卒不禁齐齐大笑了起来,一个白净脸的便大声嚷嚷道:“冯老生,知道你读过几天书,最仰慕读书人,杜长史要是上任了,我们一定联名举荐你去跟着奔走!叶使君这还没有离任呢,小心听到你这闲话给你好看!”

“呸,我这不是好奇吗?我在代州看了这么多年城门,就没见过不到三十的使君!”被叫做冯老生的老卒回头去笑骂了一句,等到杜士仪的一个从者拿了过所上前,因为认字而素来专管查验过所和公验的他低头一瞧,脸色才一下子僵硬了起来。他不安地抬起头看了看正仰头眺望城墙以及上头箭楼的杜士仪,估摸了一下那年纪,又悄悄数了数约摸十几二十人的随从,以及那辆低调毫不奢华的马车,最终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

“敢问郎君就是……就是新任杜使君?”

此话一出,刚刚那白净脸的守卒登时又笑道:“冯老生,你真是想杜长史想得失心疯了?这也能胡乱认?”

然而,他却没等到冯老生的反嘲。因为那个勒马四望仿佛在看风景的年轻人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道了不错二字。一刹那间,他张了张嘴瞠目结舌,四周其他守卒渐次醒悟了过来,一时都几乎失声,这种无声的静默仿佛潮水一般卷过了正在等着出入城的众多民众,所有人都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打量着这看似寻常旅者的一行人,甚至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耳畔唯有呼呼风声。

当代州都督府上下得知杜士仪进城的消息,一路奔相走告,最终即将离任的代州长史叶惠全得知此事的时候,杜士仪已经来到了这座都督府门前。

尽管云州曾经是北魏都城,但代州雁门这座雄城崛起于战国七雄的赵,历经秦汉一直都是北地要郡,到了隋唐,地理位置就更加要紧。武德年间的代州总管府就在这里,一直沿用到如今的代州都督府。

一身白衫的他丢下缰绳一跃下马,见门内好一阵兵荒马乱,他哪里不知道自己的悄然莅临引起了不小的混乱,便索性径直进门。

在云州复置之前,代州督代、忻、蔚、朔、岚五州,原本云州设立之后,就该加一个云州的,但天子复云州为下都督府,一时杜士仪这个云州长史在云州说一不二,和代州瓜葛全无,代州长史叶惠全也没什么好想的。可如今他一任期满,正好调任给杜士仪腾位子,而且杜士仪一上任除却督六州之外,而且还挂节度副使之衔,这怎能不让他眼热?当叶惠全在代州都督府那座庄严的大堂前,第一次见到其人的时候,心里终于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嫉妒。

这真是……太年轻了!

不但年近五旬的叶惠全,从代州司马到录事参军诸曹参军再到底下的录事和参军事,每一个人在面对这么一位走马上任的顶头大上司时,第一反应都是差不多的。尽管也有寒门子弟在心里嘀咕到底是名门著姓,但其中出身中眷裴博陵崔的两位参军却不会一味这么想。天底下的名门世家子弟少说也有万儿八千,可有几个人能够年不满三十而跃升至如此高位?不说别的,就是宰相子也不过空有秩位,毫无实权!

“叶长史,本该是明日到代州,可我在路上走得比预计快了些,所以提早了一日,还请不要见怪。”

“哪里,我也盼着杜长史早日前来上任。”叶惠全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心里想着最初得知可以调入京城任祠部郎中,还有些小小的欣喜,可等到知道接替自己的是杜士仪,而且人家还挂着节度副使之衔,他的喜悦早就已经一扫而空了。他勉力打起精神陪着杜士仪一路入内,办好了一应交接,又引属官一一拜见了杜士仪,他便强笑道,“晚上本有诸官为我办的践行宴,现如今杜长史既然到了,自然应该接风先行……”

“不不不,叶长史在代州一任将近三年,如今回京大用,自该让众官以及州中士绅为你好好践行。至于我,这一路疾赶,晚上接风怕是有心无力了,便改在明日吧。而且,此次调任匆忙,我也没带多少人,到旅舍住一晚上就行了。”

叶惠全身为代州长史,一任又将近三年,妻儿老小再加上仆从,代州都督府的官廨几乎都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即便行李车马都已经预备停当,可真的晚上要搬出去腾地方却也难免人仰马翻,因而,杜士仪既是表示不急着搬进来,践行宴上也不会出面,他就能在离任之前最后以本州最高长官的身份出场。因此,哪怕心里再有羡慕嫉妒恨,他仍然松了一口气。

只是,杜士仪即便没有搬进来,但代州都督府易主的消息仍然传遍了整个雁门。

包下了距离代州都督府不远的整座旅舍,一路旅途劳顿的王容少许收拾了一下,便关切地将儿子抱在怀中。按照固安公主的建议,她和杜士仪的儿子杜广元还不如先留在云州,等代州诸事已定之后再带过来,可杜士仪此次前来代州竟几乎是单身上任,其他人都不得不留在云州,就连陈宝儿这个弟子亦然。

陈宝儿倒是想作为判官跟来的,可云州培英堂一时半会离不开他,王容和杜士仪商量之后,便一力建议其先缓行。如此一来,倘若她和儿子再不跟来,杜士仪就真的是孤立无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终于回来了!”随着一声推门,杜士仪如释重负地跨过门槛进门,见王容手中抱着的儿子咿咿呀呀朝他伸手抓呀抓呀,他登时笑容满面地上前将其接了过来,随即猛然捧得老高。果然,孩子立时咯吱咯吱笑个不停,逗得他心花怒放,等到王容几次三番地催,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儿子还给了妻子。

“这小家伙,还要多久才能说话!”

“哪有那么快!”王容对丈夫的心急着实是又好气又好笑,可见怀中的孩子很不老实,又伸手去抓杜士仪的袖子,而丈夫显然很高兴,还把袖子凑过去让其抓,她只能装成没看见,“可见到你今后的属官了?第一印象如何?”

“又不是伯乐辨识千里马,第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今天不过是瞧了个年纪。乍一看去,三十以下的约摸只有两三个,其他的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高于四十的仿佛也有几个。足可见,我这个代州长史,会给他们带来不小的压力。今夜是他们给叶长史办的践行宴,我就不去讨人嫌了,免得人人都来奉承我却遗忘了正主儿。不过,这一次还真的让我想到了当年初到成都时的感觉。一晃,已经六年了。”

是啊,六年了,六年前杜士仪悄悄带着自己前去成都,那种离开京城的舒畅日子仿佛就在眼前,一晃,不但他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杜士仪已经真正节制一方了!

王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随即轻声问道:“这次杜郎又预备如何施政代州?”

杜士仪笑着耸了耸肩道:“代州人口九万余,岚州和忻州人口都在七万将近八万,朔州两万,蔚州近两万,云州如今还要加上度稽部,方才堪堪两万。即便我在云州令行禁止,刚到代州,督六州之地,却是不能操之过急的。这时分,代州所贡诸生,应该还不曾行过饮酒礼起行,先待我见过这些本州才俊再作计较。”

第627章 六州之主,风仪无双

乡饮酒始于周礼,自汉到隋唐以来,各朝一直都在竭力推行这一典礼,从而实现礼仪教化的目的,大唐亦然。尤其是睿宗即位,为了凸显自己的正统,更是以各州久废乡饮酒礼为由,下令诸州每年必须行乡饮酒礼,从而达到尊老尚齿,弘德倡教,明长幼尊卑之序。李隆基这个儿子比父亲更注重这些,开元之初还颁布了那一卷礼文,让各州长官在每年腊月召集州中士绅耆老行乡饮酒礼。

不过,如今地方官每年行一次必不可少的,却是在送朝贡方物以及送各州解送士子上京之前。

在杜士仪上任之前,代州的州试就早已遴选出了今年诸科解送的士子。尽管河东素来乃是名士辈出,世家望族扎根的地方,但多在太原以及太原以南,而太原以北各州由于是突厥袭扰的重灾区,所以尚武之风更胜过尚文。当杜士仪这一天作为新任代州长史,主持乡饮酒礼的时候,面前那二三十个即将远赴长安参加岁举的士子,人人佩剑,精悍之气溢于言表。乐起之时,面对朝廷颁布的礼乐和诸多仪制,大多数人亦步亦趋随同拜舞,甚至有人面上露出不以为然。

虽说杜士仪自己也对这些礼乐兴趣缺缺,但身为代州长史,又有众多本州耆老出席,按照规矩还有专门执掌觯案的人负责纠劾礼仪,他自然无意和这种条条框框过不去。照章办事的他甚至还在此前一天特意去视察了演奏礼乐的班子,凭着自己对音律的擅长,纠正了乐师乐谱上的好几个疏失,引来被邀来参加的几位致仕宾客交口称赞。故而此时此刻他作为主人,纵使再熟悉礼仪的耆老名流,从他的言行举止当中都挑不出丝毫的毛病来。

等到这漫长的典礼结束,杜士仪在都督府大堂设宴相邀贡士们时,分了几等受邀的宾客们全都在悄悄交头接耳。

“还以为杜使君年轻,言行举止或许会有疏失,可今日这乡饮酒礼简直完美无缺,倒是咱们这些儿郎还是礼仪差些!”

“那是自然。京兆杜氏,关中著姓,哪里是咱们雁代儿郎能比的?唉,这么多年了,别说进士,代州所贡明经能够取中的也是凤毛麟角,人才凋零啊!”

“让咱们这些儿郎弓马舞剑,那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可泼墨挥毫,阐释经史,吟诗作赋,这就实在难以比得别人名士风流了!”

今年所贡士子,多数人的亲长都在今日受邀出席乡饮酒礼的宾客之中,因此长辈们的这些议论,他们自然都听在耳中。有的只是心里不忿,有的却年轻气盛露在脸上,尤其是行礼时还因为举止失仪而被扬觯官罚过酒的两个人,更是死板着一张脸大为不服。须臾,大堂上传来一声杜使君到,众多眼睛都往大堂的入口望去。然而,和他们想象中那一身绯袍不同,杜士仪竟是不但身着一件代州极其流行的窄袖右衽袍,腰间赫然悬着一柄长剑。

惊愕归惊愕,但众人还是齐齐行礼道:“拜见使君。”

杜士仪欣然落座,举手示意其他人都坐下,他这才含笑说道:“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于是设北地诸郡,雁门便在其中,一时武风极盛,直至如今。我上任不过数日,见都督府内外几乎人人佩剑,个个擅长弓马,足可见尚武精悍之风!我先督云州,深知太原以北各州县常有战事,故而民风彪悍豪爽,此古风也,令人心折!”

要说文,杜士仪当年三头及第,文采风流名声远扬,这些年虽不再致力于文事,可之前仍然和云州诸官一道,有《云州集》问世。所以,杜士仪表现出了对代州武风的赞许,一众代州耆老都觉得与有荣焉,就连有些绷着脸的士子们也都觉得意外。

“而我受命以节度副使判都督事,初至代州便行乡饮酒礼,也是一大幸事!武风和文风,本是一致的。我前几日粗粗看过此次州试的文章,试诗因题材所限,难能出佳作,然试赋却大可不拘一格!须知燕赵多豪杰,与其东施效颦,却难得神髓,何不如慷慨激昂,彰显雁代风骨?”

说到这里,杜士仪一摆手吩咐上酒,旋即笑着解剑给了身边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出现的一位年轻女子道:“今日正好公孙大家弟子岳大家到了代州,我前时偶得一古谱《将军令》,便以此曲请岳大家舞剑一曲,为诸位贡士一壮行色!”

岳五娘这些年行走天下,时常露出公孙大娘弟子之名,再加上她在前往云州时故意宣扬形色,自是人尽皆知她在云州。此时此刻,当众人听得杜士仪之言时,几乎人人都往那张艳光慑人的脸上端详打量,眼见其持剑微微一笑便跃落场中,而杜士仪则是从另一个侍者手中接过了一把琵琶,场间登时一片寂静。随着一声宛若长鸣的音响作为开端,生于雁门,长于代州,从小见惯了军阵操练的代州贡士们一时都仿佛看到了大军集结时的情形。

招军长鸣后便是大锣大鼓,尽管单单琵琶来演绎稍显单薄,但配以用剑器寒光,众人只觉锋锐之气扑面而来,一时也不知道是哪个士子对音律极有自信,竟是随着节拍以箸击碗,一时相得益彰,引来邻座人啧啧称奇。

相比那些庙堂礼乐用的都是雅器雅乐,琵琶本就是俗乐,剑舞在宫廷乐舞之中也不算正舞,可在代州这种更推崇武风,更鼓励侠气的地方,这样的搭配显然更符合本地人的习气和胃口。更何况,公孙大娘在整个北方的名气大得无以复加,自从她被召入梨园之后,百姓们再也没法一睹佳人英姿,如今再见其嫡传弟子一展身手,当一曲乐声以最后宛若誓师一般的豪迈壮阔作结,而剑舞寒光亦是一时收起时,也不知道多少人在久久的沉浸之后发出了如雷喝彩声。

“诸位千里赴长安参加岁举,便如同誓师出征一般,今日我再敬你们一杯,惟愿各位百战得胜归!”

面对这样的勉励,几乎每一个人都激动难当。在杜士仪一饮而尽之后,一个个士子纷纷满饮,也不知道是谁发了意气狠狠将铜质酒碗砸在地上,一时效仿者一片,竟是一片咣当咣当的声音。

就当几个稳重的耆老面色微变,担心杜士仪因此见罪他们失仪的时候,杜士仪便哈哈大笑道:“古来誓师出征时,常有将卒以此明心志,想不到今日又见此举!吾之好友校书郎王少伯曾经有一首新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便以此诗,与各位共勉!”

“多谢使君!”

在乱糟糟的声音中,杜士仪轻轻击掌,下头侍者井然有序地送了各色菜肴上来。然而,在前头这一番出人意料之后,即便菜肴再丰富精美,众人大多志不在此,反而喝酒如同喝水似的人不在少数。借着酒醉,六十开外,在司门郎中之职上致仕的今日大宾温正义,却是摇摇晃晃过来敬酒。此刻堂上有官妓献乐,琴瑟之声盖去了说话,这也使得他在直面杜士仪的同时,就将那眯缝起来仿佛醉意醺然的眼睛陡然睁开,露出了清明的眼神。

“使君初至代州,弘古风,颂武风,想来知道此任不同前任。敢问使君,知代州三虎否?”

因为代州长史一职来得太快太突然,杜士仪根本还没来得及做好全盘准备,只是先把云州政务向王翰和其他人交割了一个清楚,这就匆匆前来代州上任了。此刻,既然有人前来搭讪,无论是故意说一半留一半卖关子也好,还是要故意诱导也好,他都没有理由把人拒之门外。当下,他便微微笑道:“愿闻其详。”

“使君此前曾经任过成都令,当知道,成都无世家。”见杜士仪颔首点头,温正义便嘿然笑道,“代州同样无世家。但是,河东不比蜀中,天下世家林立,无过于河东!太原王氏、闻喜裴氏、潞州上党苗氏,除却这些之外,林林总总的大小世家不下一二十。而在代州,各家都有分支。代州如今九万余口,然则即便是在宇文融检括逃户的时候,各家依旧隐匿有逃户,人口绝不下于一两万,如今就更多了!这些世家在本州的主事者或欺男霸女,或横行不法,或勾连官府,或盗卖官粮,此一虎也!”

温正义见杜士仪仿佛漫不经心,心中有些焦躁。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沉声说道:“其二,军员不足。代州军足额四千人,然则如今包括东西关城之中驻守的,加在一起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千余,因为如今军功不值钱,勋官难以出仕,更何况代州久未有战事,长官待士卒如仆隶,百姓无人肯为军,马匹亦是不敷使用。而每逢朝廷派出御史巡查的时候,便往往拉壮丁滥竽充数。此二虎也。”

说到这里,他见杜士仪干脆闭上了眼睛,以为杜士仪的意思是眼不见心不烦,长叹一声正要转身离去时,耳畔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温老何必话只说一半?你说代州三虎,这第三虎却还没说呢。”

温正义陡然停下了脚步,可此刻乐声竟是缓缓止歇了下来,他面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最终哈哈大笑道:“使君初来代州,我忝为地主,愿自荐陪同前往雁门东西两关一游,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第628章 巡行雁门,代州三虎

雁门两关,西有西陉关,而在代州雁门县东边不到二十里处,则是东陉关。杜士仪犹记得自己当年上雁门关旅游时,那座位于长城之中的宏伟关城,尽管那在后世享有雁门关之名,但在如今这个时代,所谓雁门关,应该是东西两座关城并举,东陉关的重要性还要低一些。西面的西陉关因为是代州门户,所以外间一说雁门关,往往以其为主关城。

此地孤悬于勾注山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在当年突厥屡屡犯边的那些年,却以地理优势护得代州一地的子民平安。

这一天跟着杜士仪到西陉关巡查的,除了自告奋勇的温正义,还有之前杜士仪进城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冯老生,此外就是之前神出鬼没突然跑到代州来的岳五娘了。只是后者做男装打扮,上了关城便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杜士仪也懒得管她。此时此刻,他一面走一面看,但见放眼看去的兵卒尽皆雄壮精悍,但衣衫甲胄却显得陈旧不堪,他就回过头来看了温正义一眼,后者微微一笑,不发一言。而冯老生在面对他的目光时,就没那么镇定了。

“使君有何吩咐?”

从城门的守卒被调到都督府任门卒,看似都是一样的,但因为冯老生当初在城门和杜士仪的那番邂逅,下头人多有起哄,他自己也有些不切实际的盼望,可十几天下来几乎连杜士仪的面都见不着,他就渐渐心情低落了下来,暗想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一面之缘便能一步登天,可谁曾想今天便被杜士仪点名跟随。他小心翼翼地等着杜士仪的吩咐,果然,下一刻,杜士仪就开了口。

“西陉关按制应该驻守有五百人,而且山高路险,军粮囤积不便,你跟着段将军去库房清点,把数字算来报我。”

所谓的段将军,便是镇守西陉关的旅帅段广真。尽管只是一个率领五百兵马的旅帅,但刚刚从迎接到谈吐,此人一直冷淡而又不卑不亢,因而听到这话,冯老生误以为杜士仪是要借清点粮库结余而算计其不敬之罪,故而犹豫片刻就立时答应一声去了。

而等到这两人离去,杜士仪用手势吩咐从者散开,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温正义道:“温老那一日没说完的话,现在是否可以说了?”

能够以区区一个代州寒素子弟,一步一个脚印从明经出仕,仕宦到六部郎官致仕,对于代州本土出身的官员来说,温正义已经算是一个异数了。面对年不到而立便已经大受任用的杜士仪,一把年纪的他长叹一声,这才低声说道:“第三虎,便是我说过的,代北无土生土长的世家。”

此话一出,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却没有追问。他很清楚,温正义既然挑明了话题,那么,就不会再藏着掖着。果然,仿佛已经考虑了很久这件事,温正义真正开始说的时候,便是滔滔不绝,然则神情中却尽显苦涩。

“当年刘武周从朔州起兵,攻破雁门,始终稳稳占有晋北之地,而最盛的时候,甚至据有晋阳,使得朝野震动。晋阳以北的诸多州县,因为北邻突厥,名门世家的格言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因而鲜少将家族根基建立在这里,再加上刘武周不知道结好世族,一味掳劫,横征暴敛,因而朔州代州等各州曾经因其而风光无限的豪杰俊士,在刘武周兵败之后多数都没个好下场。从武德贞观一直到开元,代州也好,朔州也罢,总而言之,太原以北诸州县,文官出仕者极少。”

他言简意赅地叙述了隋灭唐兴之初的那段历史,继而揭破了这一点后,便无限怅惘地说道:“正如使君之前勉励众人,代北多豪杰,因而大唐建国之初,以军功入仕的豪俊之士确实很不少。可建国之初重武功,如今去开国日远,得勋柱国,却依旧难以使儿子入仕,更次一等的军功就不要说了。各地折冲府都堆满了等待兵部武选的卫官,但却少有能够释褐的。战事既少,一两代便彻底湮没寒微,自然也就少有如河陇幽燕一带那些世代武勋的武官世家。”

温正义注意到杜士仪一直很仔细地在倾听,心底不禁生出了希望:“然而,代州并非没有杰出的人才,也并非没有真正的锐士!我有一忘年交,隐居在夏屋山中,此人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无所不通,然则始终避而不仕。不但是他,历年代州所贡诸生,被裴氏、王氏、苗氏以及诸多河东世族分支把持的名额占去了绝大多数,寒微之士罕有能够脱颖而出,我虽尽力举荐,然则却是杯水车薪。至于精通武艺军略的人才,别的不说,这西陉关的旅帅段广真便是。”

仿佛是生怕杜士仪不相信,他便细细解说道:“当年开元之初大唐和奚王李大酺曾有过一战,幽州都督孙佺期败死,裴将军虽力战,却仅仅保住了部分军马。出身我代州雁门县的段广真时年十六岁,便在裴将军左右,而后又曾在营州安东都护府效力,谁知道又遇到契丹寇营州。一来二去,他虽屡立战功,但因为主将每每吃败仗,最后就被调回到了这代州来。他虽是本地人,可家里没什么人,性格又冷淡,最后便被派到了这西陉关。如今的西陉关紧邻朔州,通行不便,供给延迟不说,还常常克扣。除了主将,就连军卒往往也是犯事被罚至此戍守,实在是让人扼腕!”

夏屋之名,饱读诗书的杜士仪自然是知道的。当年赵襄子北登夏屋,请代王,而后赵襄子杀代王,代王夫人也就是赵襄子的姐姐在此自尽。夏屋山与雁门关所在的句注山,也就是雁门山相接,乃是代北地势极其险要之地。在这种山里隐居,可比在嵩山更加艰苦。只不过,温正义所言的溢美之词是否值得相信,他还得暂时打个问号。然而,温正义所说的代州本土文武尽皆很难出头的事实,以及西陉关守将段广真的事,却让他分外留心。

心里沉吟着,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对方笑道:“温老对我如此推心置腹,就不怕我转身将你的言语置之脑后,亦或是为了结好各家,将你反手卖了?”

杜士仪如此说,温正义反而放下了心底最大的包袱。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看着两侧巍峨的群山,低声说道:“生于雁门,长于雁门,我自从入仕之后已经竭尽全力,也不过以郎官终老,致仕之后眼看代州虽有才俊锐士,却不得其门,纵有振兴雁代之心,终无振兴雁代之力。原本我已经打算效仿使君恩师卢公,设馆堂教授弟子,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弟子跻身朝堂,却不想陛下竟然让使君督雁门。使君昔日在成都,成都本地豪族得以出蜀入江南;使君在云州,多为流民等乌合之众的云州,竟然设培英堂使孤儿能够安身立命;所以我想,使君倘若督雁门,必不会使雁代继续沉沦!”

说到这里,他弯腰深深一揖道:“温某垂垂老矣,但若使君真有雄心,温某愿效犬马之劳!”

杜士仪到任短短几天,甚至连一应属官的具体情形都来不及去摸,却让人去四处仔细打探了温正义的为人秉性。得知其仕宦二十年,政绩斐然,颇有清名,遗憾的是两个儿子尽皆资质驽钝,全都没有出仕,孙子如今却还年幼。从此人的一贯口碑来看,说这些极有可能是真心的。因此,他上前笑着双手将其搀扶了起来,和颜悦色地说道:“温老言重了。你是前辈,今后我还多有借重之处。”

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总算没有白费,年纪一大把的温正义被那两只有力的手搀扶起来时,眼前只觉得一片光明。当杜士仪拉着他沿着关墙四处查看之际,他便趁此机会,说了不少代州地理民情,尤其是代州都督府的那几个属官,他都一一评点,尤其是出身闻喜裴氏和博陵崔氏的户曹参军裴海云,功曹参军崔护,他都着重加以说明。这时间须臾就过得飞快,杜士仪正仔细咀嚼着这些信息的时候,就只见冯老生已经一溜小跑回来了。

“使君,使君!”快步跑到杜士仪面前,冯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便连珠炮似的说道,“西陉关的存粮已经不到十石,弓矢也多半不足,刀剑朽坏的也极多,就连战袍……”

不等他说完,杜士仪望见旅帅段广真正往这边而来,他便摆手阻止了冯老生,等到段广真近前来时,他便淡淡地说道:“段广真,你就任以来,代州都督府所拨粮秣军械的短少情况,你与我一一如实报来!”

杜士仪之前分明对自己不冷不热,此刻差遣冯老生跟着自己去清查粮库武库回来,转眼间竟然迸出了这样一句话,段广真顿时露出了深深的意外。他虽然不合群,但并不是傻子,那目光往温正义的脸上一扫,见这位在代州德高望重的老者对自己微微颔首,虽说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帮自己,但杜士仪既然愿意过问,被人排挤苛待,不得不在这西陉关凄冷度日的他便肃然行了一个军礼。

“西陉关驻军五百,本当每月拨给军粮三十石,然则多数时候不足十五石,我这里有详细的账册。至于弓矢,短少就更多了,操练时的损耗我都详细记录在册,可供使君详查。”

第629章 巧言令色,雷厉风行

成都县令,正六品上;云州为下都督府,长史官居从五品上;代州为中都督府,长史官居正五品上。

单单从这职官的官品差别上,仿佛杜士仪这先后三任外官,相差仅仅仿佛。然而,倘若算上他那正职以外的种种差遣,那就和别的普通外官大不相同了。在成都时,他判成都两税使,茶引使;在云州长史任上,他兼任云中守捉使,云州宣抚使;而现如今任代州长史,他身上兼的官衔就更多了,无论是河东节度副使,还是判都督事、支度营田使抑或大同军使,全都不是一个寻常五品外官能够得以企及的。

所以,和在云州时不同,如今的杜士仪,已经完全够格让人尊称一声杜使君了。

叶惠全离任,杜士仪新官到任并没有立刻拿人立威,仿佛一切都是因循守旧的一套,但并没有人敢就此小觑了这位顶头大上司。都督府内的诸曹直房内,连日以来一直都萦绕着一股难言的沉肃气氛,连带下头的参军事和录事也人人陪着小心。唯有素来不管事的代州司马司徒晓,整日里依旧如同旧日一般无所事事,常常流连酒肆之中买醉,至于官妓叫回官廨陪饮,更是司空见惯的事。

傍晚时分,同为名门子弟的裴海云和崔护在出了直房彼此打了个照面时,往日关系颇为冷淡的他们同时停下了脚步。崔护先露出了一个笑容,随即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杜使君突如其来督代州,想来裴兄家中的亲长,都是意外得很吧?”

博陵崔氏的发源在河北道,河东道本是王氏裴氏以及其他各世家的根本之地,崔氏的利益并不算多,因此,崔护此刻的话语之中,多有几分幸灾乐祸。面对这样的挑衅,裴海云眼中厉色一闪,继而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家中亲长都在长安,对于代州却也不甚关注。更何况,我这一任就要期满,何人为上司倒是无所谓的。崔贤弟刚刚就任代州不满一年,可是要更加小心才是。”

“哼,你任满便要回朝等待集选,使君的考评可是至关紧要的!”

“那就要多谢裴相国的循资格之法了。多亏此法,那些庸才尚且可以高枕无忧,更何况我自忖在户曹参军任上一向兢兢业业?”

裴海云一提到裴光庭这位侍中,崔护登时哑然。相比博陵崔氏只在中宗年间出过两位宰相,裴氏却着实是人才济济,据说裴海云是裴光庭的从祖子,单凭这一点,只要裴光庭尚在,裴海云的下一任官定然会顺顺当当,不像自己还得小心翼翼看杜士仪的脸色。他是开元十一年进士及第,从七品上的代州功曹参军是他的第二任官,第一任则是登封县尉。相较寒素,他已经算仕途平顺,可若要和杜士仪比,那就着实让人只能叹气了。

两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彼此缠枪夹棒讽刺的时候,外间一个差役急急忙忙冲了进来,一见这两位参军在说话就嚷嚷了一声:“使君回来了!”

今天杜士仪带着温正义前去西陉关,众人留守各司其职,心里却本来就有诸多猜测。此刻闻听杜士仪归来,须臾人就全都聚齐了起来。尽管杜士仪到任之后就说过不喜排场,不用出入迎接,但不到大门,众人还是都到大堂前头的院子里迎了一迎。当他们发现,连日以来平素笑脸待人的杜士仪竟是罕有地脸色阴沉时,本就在不安地猜测,杜士仪什么时候会来一个下马威的他们,立时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虽说已经过了理事的时候,但诸位既然都在,我先回房换一身衣服,诸位留一留,大堂上说话吧!”

是大堂,而不是杜士仪私底下见人的书斋,此中意义自然让人更加提心吊胆。当杜士仪换了一身绯色官袍踏入大堂在主位上落座的时候,从上至下的属官无不被那鲜红的颜色给刺得心底好一阵激荡。大唐官袍并不以职官为准,而是往往和文散官挂钩,所以,哪怕当到了一州刺史,因为文散官的官阶还没有踏入五品这一门槛,往往也只是借绯,而不是真正的服绯。所以,整个代州,也只有长史是真正服绯的。

至于正三品的都督,大多数时候都空缺无人,因为那往往是服紫的真正高官了!

“想来各位都知道,今日,我巡查了西陉关,粮库和武库也一并巡查过了。”杜士仪用了开门见山的开场白,果然,在他的目光一扫之下,大多数人显得镇定自若,但也有人显然表现得十分紧张。他知道,镇定的人未必就是干干净净,而紧张的人也未必就有所牵连。

“西陉关粮库中存粮不足十石,据旅帅段广真说,最初调任西陉关,还曾经因为粮秣不足而专程到代州讨要,可一来二去全没个说法,只能带领士卒在山中狩猎补足。至于军械,更是弓弦易断,箭矢不足,刀剑也不知道是多年之前的东西了。我只问一句,西陉关的粮秣军械,谁人负责?”

既然都督府分诸曹参军,这种事是最好问责的,仓曹参军管的就有仓库,而兵曹参军管的就有兵甲和军防,所以,两个人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来。他们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可在年轻得几乎可以当他们儿子的杜士仪目光逼视下,两个人虽想极力表现出冷静,但还是略有差别。仓曹参军范若诚躬身禀报道:“使君,西陉关粮秣不足,我真的不知情,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手头有西陉关旅帅段广真的签押回执,每月粮秣都是准时送到的。”

然而,兵曹参军钱通却拱了拱手,面色惶恐地禀报道:“使君,军械不足的事确实有,不但西陉关,东陉关乃至于代州军中都有短缺。实在是因为太原军器监所给代州军器本就不足,并非我故意短少。而且西陉关久未有战事,又在崇山之中,演练颇少,故而……”

“既然北都军器监给军器短少,就该及早禀报呈文。可有呈文?可有签押?否则何来事到临头却以此推诿塞责!”

钱通这种听着仿佛合理的话,却根本瞒不过先为西南成都令,再到云州长史,前后地方官当了将近五年的杜士仪。因此,他一声厉叱之后,见对方登时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便转向了范若诚。果然,范若诚没想到钱通只说出了一句话就被驳得作声不得,额头上滚滚汗珠分明可见。

“范仓曹说的签押回执,呈来我看。”

听到杜士仪是要看回执,范若诚的脸色稍稍缓转了一些。他答应一声,立时便当着杜士仪的面唤来了一个吏员,吩咐其去调取西陉关每月粮秣的记录来。须臾,一卷记录被送了过来,可杜士仪拿到手中展开一瞧,嘴角就露出了若有若无的笑容。他随手将这卷宗向范若诚丢了过去,冷笑一声道:“你自己看看,签押在哪里?”

范若诚闻言一怔,等到展开这一卷记录之后,他登时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整个人呆在那儿动弹不得。镇守西陉关的旅帅段广真无依无靠,是典型的孤家寡人,即便如此,为了生怕出纰漏,他还是强令送粮秣的人一定要段广真签字画押。段广真没有后台,申诉无门,而且他也不是真的完全克扣干净,总能勉强让那些人混个半饱,所以,段广真当然不得不在回执上签押。可是,这些他曾经一一核对,然后令人存档的回执,签押的地方竟赫然空白一片!

就仿佛他刚刚在杜士仪面前的振振有词完全成了笑话!

见范若诚失魂落魄,杜士仪只瞥了一眼便再不去看他,当下在下头诸曹参军中一扫,目光最终落在了户曹参军裴海云的身上:“裴户曹,仓曹账目以及西陉关的一应粮秣往来账目,由你负责清查。”

尽管杜士仪新官上任迟来的第一把火不是烧在自己身上,但裴海云仍旧心中凛然,此刻一听到点名便立时躬身答应。而下一刻,他就听到杜士仪又叫了另外一个同僚的名字,不是别人,正是崔护。

“崔功曹,调取三载之内的官吏考课,我要一一过目!”

崔护也被杜士仪西陉关之行回来后的雷厉风行给震得颇为吃惊,迟疑片刻方才慌忙答道:“遵使君之命!”

等到杜士仪吩咐散去,众人离开大堂的时候,全都有一种目弛神摇的感觉。

要知道,杜士仪起意去巡查雁门东西两关,是因为温正义的邀约,东陉关回来之后平安无事,西陉关回来之后却骤然发作,是那段广真终于受不得欺压愤而陈情?可三年前前任代州长史叶惠全上任的时候也去过西陉关,段广真并没有说出半个字来,缘何现在却突然能够破釜沉舟了?

而当消息传开之后,底下的吏员之中,一时更有人面如土色。整个代州,短少粮秣军械的,并不仅仅只有西陉关;而西陉关少的,也不仅仅是粮秣军械。更何况,与此相关的,还有其他要命的关联。这位使君起头十数日动静全无,现如今是真的准备动手了?

第630章 中眷裴七郎

夜色笼罩之下,代州都督府显得静谧而幽深,除了不时传来的虫鸣声,就只有后院那小孩子咯吱咯吱的笑声格外清楚。但随着月亮渐高,孩子仿佛睡下了,也就再没有多少杂声。

安顿了孩子睡下,王容缓步来到杜士仪身边,见其还在精神奕奕地看着那些考课案卷,便挨着其坐下,轻声说道:“就连后头官廨都传说你今天雷霆大怒,吓得上上下下噤若寒蝉。怎么,是终于找到突破口了?”

“我就带着这么一丁点人到代州,哪来那么快就有突破口?”杜士仪缓缓卷起卷宗,将其放在面前的书案上,这才笑看着妻子说道,“是别人送给我的棍子,我借过来敲打一下罢了。温正义这个人本土意识很强,眼见得河东各大世家望族几乎把持了代州的宾贡,而且本地文人武者也鲜少能够扬名,而他以郎官致仕,子嗣又不争气,早已经是痛心疾首多年了。所以,试探到我兴许有雄心,他自然就愿意效劳。”

“那位温老?他可是已经六十有五了,好大的魄力!”王容讶异地挑了挑眉,旋即又问道,“那西陉关旅帅段广真呢?我听说,兵曹参军钱通回到直房大呼冤枉,说是当初肯定得了段广真的签字画押。要知道,他们既然敢做这种事,想必就一定不会疏忽这个。能够平白无故让签字画押的回执变成空白,这应该不是夫君新官上任才数日就能够想出的手段吧?难道又是那位温老?”

“温正义虽说确实是让我意外的第一个收获,但毕竟老了,段广真却是我此行另一收获。别人都以为他不过区区一无凭无恃的武将,却是小看他了!”

想到那时候自己听到段广真自陈,曾经在给代州都督府仓曹参军的回执签押上动了手脚,加上在代州都督府担任书吏的一个友人配合,从而使得字迹消失,别说是他,就连温正义也为之大为诧异,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但紧跟着,他翘起的嘴角便恢复了原位。

“这只是冰山一角,但我相信,只是揭开这少许,应该就会有人坐不住,只要等着别人接下来的反应,就可以出下一招。幼娘,你先看好二十六郎,余下的不用分心,别人肯定也在盯着你。我初到代州,敲山震虎,比逼人狗急跳墙更重要。”

“我听你的。”王容微微颔首,但紧跟着就问道,“只不过,你实话告诉我,刘墨起头就没跟我们进代州,他人呢?”

“跟着我进城的人,一定会有人死死盯着。这次兵曹参军钱通不是把事情推去了北都军器监吗?须知太原尹李公身上兼的不仅仅是河东节度使,还有北都军器监一职。想来我只消对外宣称已经派人去请示李公,李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绝不会坐视别人给他泼脏水,有些人就未必把持得住了!”

尽管西陉关粮秣军械短少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但接下来的数日之内,杜士仪仿佛完全忘却了此事一般绝口不提。可他越是不说,下头的属官和吏员越发心里没底,尤其奉命清查的户曹参军裴海云更是叫苦不迭。不说这涉及到的种种卷宗旧案是何等繁琐,就是这其中露出的蛛丝马迹,也让他暗自凛然。这一天晌午,当两眼满布血丝的他合上最后一卷旧档,揉着手腕站起身的时候,突见一个自己平日信赖的心腹书吏快步进来。

“裴户曹。城北裴七郎求见使君,这会儿已经去书斋了。”

裴氏三支五房,东眷裴、中眷裴、西眷裴、洗马裴、南来吴裴,这中间的分别,多数是和后期迁徙的地域有关,论根源全都出自河东闻喜。而这其中,相比其他各支,中眷裴这一支大多在河东一带为官,甚至将这一支的堂号都定为河东堂,而宗堂就在绛州闻喜。除了在绛州、太原府、潞州等地极力铺开之外,背靠雁门山,不像朔州云州蔚州这样不得不直面突厥和奚人威胁的代州,自然也是裴氏触角深入的地方。

正如裴海云对崔护说的,他所属正是裴氏中眷裴这一支,他是裴光庭的族子,和中眷裴在代州的那些子弟不但是同源同姓,还是同宗同族,所以对于这些裴氏子弟自然少不得要照拂几分。刚刚书吏提到的裴七郎,本名为裴远山,已经五十六岁即将花甲的年纪,正是河东堂负责代州裴氏的人,明经入仕之后也曾经当过三五任官,但政绩平平,身体也禁不起在各地任上颠簸奔波,后来徙居代州,把中眷裴氏一族在代州的产业经营得有声有色,据说族老对其人颇有好评,论辈分则是他的族叔。

“户曹可要一起去见使君?”

“不用了。”裴海云摇摇头迸出了这三个字后,又对那书吏警告道,“既是七叔来见使君,和我无干,你休要到外头瞎嚷嚷。”

中眷裴氏七郎裴远山,乍一看去,是一个身形瘦削,眉眼含笑的温润老者。然而,杜士仪在官场厮混久了,以貌取人这种习惯早已被打入了冷宫,所以,他摆出的是冷淡却不失客气的态度。而裴远山显然是极其擅长和人打交道,几句寒暄以代州的地理位置风土人情打头,显示出了其博学多才的一面,眼见得杜士仪仿佛面色霁和之后,他方才含笑说到了正题。

“闻听使君在成都时,劝茶修水利,又开茶引法,一时居人受惠,朝廷得利;在云州时,安流民逃户于云中怀仁,输石炭于幽州,运南粮于河东,东联西结,人人称道。今使君督雁门,民间上下全都在翘首企盼使君的点石成金之术,令雁门上下逾十万之民众,能够安居乐业,生活安康。”

也就是说自己要是在代州没什么新鲜举措,百姓就会对他失望,由是失却民心?

杜士仪眉头一挑,不动声色地说道:“承蒙陛下器重,委我督代、蔚、云、朔、岚、忻六州,我需负责的,并不仅仅是代地一地百姓。我一贯的治政都是因地制宜,并非一味改弦更张。若是代州子民翘首盼望我新官上任便会推行一大堆闻所未闻的政令,那我倒是要让他们失望了。”

这么说杜士仪并不是真的打算大刀阔斧?

裴远山心里这般想,面上笑容越发灿烂:“使君果然虚怀若谷,在下敬服!前几日,我听说有人传言,道是西陉关历年所送的粮秣军械都有短少?这实在是闻所未闻!东陉关西陉关,乃是代州雁门县的东西门户,倘若让将士们饿着肚子,空着手去备战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未知时至今日,这些亏空可否查出来了?”

“说不上亏空,西陉关上四年总计短少的粮秣,按照每月十五石来计算,总共是七百余石,折合成钱也没有多少,与其说是贪赃枉法,不如说是玩忽职守。”杜士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见裴远山在惊诧莫名之余,仿佛还有些隐隐流露出的如释重负,他便突然话锋一转道,“但据我访查得知,代州常平仓,所贮粮食十不存一,此事不知道以远山公的耳目灵通,可有什么解释?”

杜士仪总共就带了寥寥十余人来上任,而且代州当地豪强也都让人盯着他的每一个仆从,就连他的妻子王容亦然。毕竟,众所周知,当初云州粮价腾贵的时候,那些粮商就是因为忽视了王容一介女流,这才使得她从容从幽州转运来了大批粮食,一举解决了粮价危机。甚至于代州雁门县中新出现的生面孔,也都有人死死盯着。

然而,如今杜士仪虽然揭开了西陉关粮秣军械短少的盖子,却只是如同撒手掌柜似的将其丢给了户曹参军裴海云,连日以来并未有大动作,可今日一开口,揭开的竟然又是另外一个更大的盖子!

纵使裴远山久经沧海难为水,这会儿也不由得为之色变,随即慌忙遮掩道:“真有此事?若真是如此,这可是震惊河东……”

“是否震惊河东已经不用去考虑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总得要奏报太原尹李公。”杜士仪欣然背手站起身,继而似笑非笑地说道,“另外,好叫远山公得知,之前兵曹参军钱通所言,西陉关的军械短少,是因为北都军器监送来的东西本就有所欠缺,我不敢怠慢,早就连夜让人去禀报了太原尹李公。李公大为震怒,已经让人在北都军器监立时严查!”

听到这里,裴远山终于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直发苦。都说杜士仪上任代州这大半个月,好整以暇因循旧政,仿佛是很安心于骤然之间得督雁门,不想如从前那般折腾了,可如今看来,他哪里是真的无为,这分明是没有最折腾,只有更折腾!他代表中眷裴氏在代州独当一面,已经整整十二年了,自忖大风大浪见过不少,可他在官场上的时候都是靠着家族余荫在当官,鲜少经历过真正的争斗,更何况像杜士仪这样锋芒毕露的主官。

一时间,本以为今次之行很容易的他登时陷入了最窘迫的境地。

“而且,据我所知,代州常平仓本就是开元之后方才设的,因为朝廷的本钱并不充裕,所以最初常常都是空仓或是只积存了十之三四。可后来代州作为中都督府,朝廷补满了常平仓所需的三千贯本钱,常平仓依旧大多时候是空的。可是,在此前云州粮价腾贵,河东河北也尽皆粮价腾贵的时候的,代州常平仓却没有按照朝廷的常平仓制令卖粮平抑粮价,一直积存全满!反而等到粮价应声而跌之后,一直到如今,常平仓却是空的,未知何解?”

说到这里,杜士仪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厉色。贵时不卖粮却囤积,贱时却反而常平仓空了,这种匪夷所思的行径,他绝不相信是区区粮库大使就敢承担的!

第631章 步步紧逼

太原以北代州所督六州之中,除了忻州面积较小之外,代州、朔州、岚州、蔚州、云州的面积差不多仿佛,缘何代州的人口第一,而忻州也紧随其后?

这个理由,只要仔细地看看大唐地图,就能有一个清楚明了的直观感受。因为代州和忻州都与突厥不接壤,而岚州朔州云州蔚州,全都多多少少的和突厥接壤。尽管接壤的地方包括从前的单于都护府,可是在东突厥死灰复燃之后,单于都护府名存实亡,这四州都曾经遭受过严酷的攻势,其中云州城破,一度废置四十年,岚州刺史王德茂被杀,蔚州朔州也好不到哪去。只有代州和忻州因为前头有所遮蔽,这些年人口增长迅猛,亦是太原府以北的两大粮仓。

这其中,面积较小的忻州自然远远逊色于代州。代州夹在五台山和雁门山中间的这一大片滩涂,历来都是极其适合耕种的,因此只要是丰年,居人们衣食无忧不说,所剩的粮食还能运往其他各州县。哪怕是此前河北连年水灾,河东与河北接壤的不少州也大受影响之际,代州的收成依旧算不错。也正因为如此,利用常平仓作为掩护,大肆在河东河北进行粮食投机这种事,在代州境内已经成为一项源远流长的习惯了。

而这种情形,身为代州都督府最高主官的代州长史,竟是大多数时候都毫不知情!别人不说,至少叶惠全便是如此。

所以,裴远山根本就没料到杜士仪新官上任竟然会知道这个,此刻额头汗珠更是滚滚而落。中眷裴氏家大业大,更何况河东宗堂据有代州将近两千顷肥沃土地,看不上也不屑于这种粮食投机。然而,他多年宦海几乎没什么所得,私人名下的田地也不多,族中分到他头上的那一份钱也很有限。纵使他在主持打理河东宗堂在代州的所有产业和田地之后,每年能够得到的回报丰厚了许多,可眼见得这许多银钱从手中流过却不是他的,他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不甘心。

可是,中眷裴氏的根基就在绛州,常常有子弟到代州做官,他想要中饱私囊又没这样的胆量,一来二去,目光就落在了代州常平仓的身上。最初他在利用价格起落赚得盆满钵满之后,还会将缺口填平,可久而久之胆子大了肥了,就干脆不去管那个缺口了。

常平仓从大使到副使到下头的小吏,每一个人都被他喂饱了,自然都是贪得无厌胆子天大,至于西陉关每个月都会少十五石粮食,一来是因为段广真不受人待见,麾下有都是犯罪的士卒,二来也是因为这点蝇头小利,也有人不肯放过。至于范若诚,不过是一个经手人罢了!

这些杜士仪是不是都知道,知道了又打算拿自己怎么办?至于说军械,那其中就牵涉更广了,传扬出去他别说声名扫地,而且那位对贪赃常常会表现出恨之入骨的天子,指不定会用怎样的严刑峻法来对付自己!

裴远山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强笑道:“使君所言,实在是奇了,我也第一次听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见裴远山分明已经方寸已乱,嘴上却还要死咬不肯承认,杜士仪自然嗤之以鼻。然而,裴远山负隅顽抗,他却也无意在今时今地迫得其弃甲投降,当即淡淡地笑道:“远山公不知道就算了,此事非同小可,我自然还要多方访查。”

接下来,杜士仪对自己说了些什么,裴远山已经完全没心思了。可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为了让自己少露出些破绽,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杜士仪天南地北的寒暄,直到最终感觉到捱够了时间,他方才强笑告辞离去。等浑浑噩噩的他走到代州都督府门口,他陡然发现,自己在这初秋的时节竟是前胸后背衣衫湿透,抹了一把脑门时,那湿漉漉的油汗更是让他手心发腻。

都失态到这个地步了,杜士仪真的没察觉到他的心虚?还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是了,也许杜士仪以为后头还有中眷裴氏更高一层的人涉入其中,于是打算穷追猛打,否则,他今天兴许就不能全身而退了!

裴远山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头阵阵发苦。他正要前行上马,就只听后头传来了一声远山公,回头一看,他就认出了是范若诚。见对方形容枯槁面色惨白,一见到自己就仿若发现了主心骨似的满脸期冀,他恨不得狠狠抽上这个家伙一巴掌。但这是在代州都督府门前,他不可能不理智到这个地步,当下只能重重咳嗽一声,继而淡淡地说道:“范仓曹,我刚见了杜使君,如今还要回去召集裴氏子弟问些要紧事,范仓曹可有什么要紧事?”

听明白了就赶紧回去,这会儿心惊胆战已经晚了!

在裴远山那凌厉的目光注视下,范若诚这才意识到这位裴氏七郎的都督府之行并非一帆风顺,犹豫片刻竟是眼看其上马走了。等到望着那几骑人消失在视线之中,范若诚这才陡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刚刚追出来一问究竟有多么愚蠢。他僵硬地一看左右,见吏员也好差役也罢,全都避开了老远,他一时更加心惊,只能垂头丧气地转身返回直房。而这一幕,早已被有心巴结的人传到了杜士仪耳中。

和人虚与委蛇一个多时辰,自嘲说被毒气熏得晕头转向的杜士仪此刻正抱着自己的宝贝独子杜广元,和妻子王容并肩在代州都督府的后花园中漫步。

这座占地广阔的官府从昔日的代州总管府到现在的代州都督府,自始至终都是整个代州最为醒目的建筑,没有之一。除却前头那些庄严肃穆的大堂二堂之外,后头也有小巧玲珑的馆阁雅舍,后花园中也是四季都有相应的花卉,四名园丁和多名杂役负责照料。一家三口这一路走来,不时有园丁诚惶诚恐行礼问好,甚至杜士仪都能感觉到那些悄悄打量自己的目光。见手中的儿子不停地四处张望,咿咿呀呀不知道想说些什么,他不禁笑开了。

“小家伙,既然这么急,就早些叫一声阿爷阿娘来听听!”

“他才刚满周岁没多久,你这个当父亲的可不要揠苗助长!”王容连忙伸手夺过了儿子自己抱着,见小家伙调皮地想要抓自己头上的饰物,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自从他会抓东西,我再也不敢戴那些尖利的发簪珠钗,生怕他一个不好伤着了!小小年纪就这么不老实,真像你!”

“哪里像我?我可一直都是最老实的。”杜士仪无辜地对儿子眨了眨眼睛,见杜广元又笑了起来,他忍不住捏了捏儿子那粉嫩的脸颊,这才环视四周说道,“让人捎信去云州吧,该把人手都调过来了。”

王容被杜士仪这语气逗得莞尔:“看你这说法,还以为你在代州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是谁逼得仓曹和兵曹两位参军进退失据,又是谁逼得裴氏主持代州事务的那位裴七郎狼狈告辞?你呀,明明自己还说不要逼得人狗急跳墙,要敲山震虎,可你看看这几天,人人见你都和老鼠见了猫似的!”

“我本来打算对裴远山先客气一点,以免打草惊蛇,但我没想到,裴远山的家里,多了一位来自长安的客人。若非温老今早派儿子来拜见我时提及,我恐怕就把人漏过了。”

杜士仪用只有妻子儿子和自己三个人才能听到的低微声音如此说了一句,王容登时色变。尽管杜士仪前一次平安离开了长安,但其中的角力却让她不得不心怀忧虑。如今听说又有长安来人来见裴远山,她不得不往最糟糕的方面考虑:“是裴相国的人?”

“不知道,温正义能够获知有长安的人去见裴远山,已经是他身为本土致仕官员的极限了。要知道是哪一方面的人,却还力有未逮。我本来打算等岳娘子回来之后,就请她帮忙去打探打探,可她又不见了。”

一说到岳五娘,王容也禁不住一阵头疼。云州一系的官员中,随行女眷不算多,但固安公主与她以及杜十三娘因为杜士仪的关系,自然最密切,郭荃的妻子虽不是出身名门,可年岁大些,很会做人,崔颢之妻很少出来走动,剩下的就是岳五娘了。这位我行我素的美艳女郎谁都没法管,想去哪去哪,这次怎么来的代州,王容都不得而知,更不要说杜士仪想拜托的这件大事了。

当下她只得苦笑道:“她之前和杜郎那一曲将军令,引来无数赞叹,可之后就好些天不见人影,我只能对人说她行踪飘渺,都不敢说她已经嫁为人妇。唉,罗盈还真是辛苦。”

脱下小蛮靴,卸下暗藏小飞剑的束腰带,在手腕间戴上臂钏和金环,唯有发间长长的发簪末端依旧尖锐如利器,艳妆浓抹赤足在席间为天魔之舞的岳五娘,大多数熟悉她的人都难以认出人来。然而,这种再寻常不过的舞姬艳舞,正面观舞的两个男人却仿佛司空见惯,甚至没有费神去多看一眼那众多舞姬中是否多出来一个生面孔。

当主位上的裴远山再次满饮了一杯之后,他便沙哑着嗓音向邻座问道:“真的只有此法?”

“自然当真。远山公,都已经被逼到这份上了,你还想委曲求全,也要看那杜十九是否容得下你,不最后一搏还更待何时?如今宇文融已经再不足为患,可承蒙他托付妻儿的杜十九,却是长安不少贵人的心头大患!趁着如今杜十九还没把事情传开,你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你想要尝尝圣人的杖毙之刑究竟有多厉害?”

“这……你让我想想,再想想!”

“远山公若是还不放心,我愿意亲自出手相助!”

第632章 代州事,代人治

裴氏扎根河东数百年,其中尤以从未将家族根基搬离过河东的中眷裴氏在河东道势力最大。代州身为河东北面的要郡,自然一直以来都是裴氏蔓延枝叶的地方。隋末唐初因为刘武周在此地盘踞的缘故,裴氏一度将能撤回来的族人都撤了回来,但后来又逐渐迁回。

从初唐至今的百年繁衍,代州裴氏子弟不下数百人,其中贤与不肖鱼龙混杂,但一直都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即便从武德年间至今,中眷裴氏在朝中官居宰相乃至于尚书侍郎以及大将军的众多,可从来就没有一个出身代州裴氏分支的。

不但如此,就如同裴远山在仕途受挫后,通过走通在河东宗堂的关系,到代州主持河东宗堂在代州的所有族产以及相应事务,同时也变相插手代州裴氏的事务,成为暗地里真正的主事者,他自己乃至于子侄多有横行不法这样的事情,因为没有能够在河东宗堂说得上话的人,代州裴氏上上下下却敢怒而不敢言。原因很简单,看似枝繁叶茂的代州裴氏,只是中眷裴氏众多分支中,极其不显眼又不受重视的一支而已。

整整一百年,代州裴氏出仕为官的子弟只有十七人,放在别的寒门庶族,兴许是足可光宗耀祖,但放在裴氏就显得极其不像样了。更何况,这十七人中,有超过半数只做过一任官或是两任官,大多数时候都在蹉跎岁月苦苦候选,而其他人,大多数终其一生也只做过四五任官,其中,官阶最高的也就是两个六部郎官,和代州本土出身的温正义同一水准。也正因为如此,当杜士仪突然造访了代州裴氏耆老裴明亚的私宅时,顿时让上上下下好一番鸡飞狗跳。

尽管裴明亚也在当初杜士仪主持饮酒礼时请来的众多宾客之列,但他入仕二十年只当过四任官,最后一个官职是荆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正七品上。任录事参军的那一年,他不过四十七岁,还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本该还有再进一步的机会,可因为竞争不过同样从属于中眷裴氏的潞州裴氏一个族弟,他这一磋磨就是整整六年,起复的时候又先后丁父母忧,仕途算是彻底没了指望。也正因为如此,致仕之后的他很少出门。

裴明亚当然听说过温正义曾经陪着杜士仪游西陉关,继而又闹出了西陉关短少军械粮秣的事,而后裴远山又亲自前往拜访。早已心灰意冷的他在饮酒礼露过面之后,压根没想再到杜士仪面前套近乎,可这会儿人来了,致仕才不过三年的他强颜欢笑地迎接之后,本打算把人请到厅堂,自己和儿孙陪着说一会儿话就算完了,可谁曾想杜士仪竟是说出了一个让他大为意外的要求。

“听闻裴公家中有温室,可否亲自引我参观一二?”

到底在官场浸淫过多年,裴明亚立时醒悟到杜士仪是有事要和自己单独说。为之愕然的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屏退了儿孙从者,亲自在前头带路。等到踏进那开满了花卉的温室之后,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句让他大为不可思议的话。

“裴公在代州裴氏颇有贤名,可有意振兴代州裴氏否?”

“使君这是何意?”

“裴公出身代州,二十五岁明经及第,三年后释褐授汾州平遥尉,任满迁相州安阳丞,而后因得上峰赏识举荐,入朝任监察御史,结果因为同僚排挤,出为荆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原本四任满后,有一个回朝升任左拾遗的机会,却被人横刀夺爱,以至于蹉跎多年,又因丁父母忧而致仕,我没有记错吧?”

听到杜士仪流利地报出了自己的履历,裴明亚的眉峰不禁难以抑制地颤抖了起来。良久,他才用冷淡的语气说道:“使君倒是将老朽的履历打听得清清楚楚。只可惜老朽垂垂老矣,不堪使用,怕是要使君失望了。”

“哦?”杜士仪只是微微挑眉,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早听闻裴公曾经为长孙看中一范阳卢氏女,却被裴远山跳将出来聘给了自己为子妇,而后又阻令孙代州州试头名解送,以至于其在去年省试中名落孙山。没想到裴公倒是真的胸怀如此宽广。裴远山贪得无厌,铸成大错,我已经去信中眷裴氏河东宗堂严词诘问,应该不日就会有河东宗堂来使抵达代州惩处于他。可惜了,裴公既然无意,就算我今日没来,告辞。”

杜士仪这一番话中透露出太多太多的信息,以至于裴明亚竟是在杜士仪转身离去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一只脚已经出了温室,他才陡然醒悟,竟是慌忙以自己这年纪少有的疾步追上前去,不顾仪态地一把抓住杜士仪的袖子,厉声问道:“杜使君可否把话说得明白一些?”

“明白一些?裴远山罪行昭彰,已经蹦跶不了几天了,你可愿意取而代之?”杜士仪用仿若市侩一般的语气直截了当地对裴明亚挑明了这一点,见其脸色变幻不定,他便没有再继续挑唆或是劝导,而是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的反应。

裴明亚终于没有质问什么此话当真之类的,挣扎许久之后,他便涩声说道:“代州裴氏素来并不出众,河东宗堂看重这里,也就是因为在代州田产众多,所以历来都是从宗堂派人前来主持,我等既然不济,自然只能仰宗堂马首是瞻。如今就算裴远山罪大,按照旧例,宗堂十有八九也会派人接管……”

不等他这话说完,杜士仪便微微笑道:“从前也许是如此,但此次如果过不了我这一关,中眷裴氏名声扫地,河东宗堂哪里还有功夫去管什么旧例?我只问裴公,是否甘心于代州裴氏上百年来几乎无人显达?是否甘心于河东宗堂一个不肖之辈都能压得你们敢怒不敢言?是否有心振兴代州裴氏!”

他最后又归到了之前自己提到的那个问题。而这一次,裴明亚无论是脸色还是心情,都要比之前那一次更加激荡难平。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地问道:“使君缘何肯帮我?又或者说,缘何愿意让我提振代州裴氏?”

“我如今既然督雁门,就绝不肯碌碌无为!代州本土每年岁举宾贡,解送的士子几乎都铩羽而归,难道作为主官就脸上很有光么?更何况,一个中眷裴氏的不肖子弟在代州横行,所食者皆民脂民膏,我容忍不了赶走一个再来一个!裴公虽非声名显赫的贤达之辈,但却是代州裴氏公认的谦谦君子,更何况身为代州人,自然比那些从河东宗堂来的人,更知道怎样才能有利于代州。有道是代州事,代人治,这就是我的宗旨!”

代州事,代人治!

这六个字犹如重锤一般击打在裴明亚的心头,让他觉得自己那颗早已心灰意冷的心一下子又炙热了起来!尽管杜士仪这一任究竟能持续多久还是说不好的事,可这个年纪轻轻的代州长史实在是道出了自己的心声,他甚至感到眼睛酸涩难当,拳头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握紧,久久才吐出了一句话。

“使君若真的能做到这一条,裴某老朽之身,敢不从命?”

“好!”见裴明亚已经深深躬身,杜士仪上前双手搀扶住了他,继而便笑道,“今日我来,是因为夫人听说裴公温室中有一株绚烂多姿的国色牡丹,所以求我来见裴公要几朵花,也好回去放在夫人寝堂中水养,裴公敢割爱否?”

裴明亚明了这是杜士仪将来会放在人前的借口。尽管他也深爱那一株牡丹盛开时的动人之姿,可比起杜士仪的承诺,这些身外之物根本无关紧要。因此,他想都不想便慨然答应道:“使君既求几朵牡丹,我怎会吝惜?自当应使君之命!”

杜士仪从裴明亚处索要了那一株盛开的牡丹上所有的花朵回去送给夫人,而事后裴明亚对人多有惋惜和抱怨,这消息传开之际,恰又是王容在后堂大发雷霆,将旁人送给杜士仪的四个侍婢全都撵了出去的时候,因此人们私底下议论之余,只说杜使君名声远扬,其妻王氏却行事骄纵,即便裴远山私底下忙得直跳脚,但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去。毕竟,裴明亚仕途受挫心如止水,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谁也不觉得杜士仪一番话就能使其有所改变。

这天傍晚,杜士仪正在王容寝堂中说到外头议论,满脸歉意的时候,只听外间一阵叩门声,紧跟着,一个人便大喇喇地闯了进来。

“是不是仓曹参军范若诚,后日请你去巡视常平仓?”

岳五娘几乎连称呼都顾不上,直接问了一句。见杜士仪和王容对视一眼颇有惊疑,她便没好气地说道:“有人撺掇裴远山,让他对你不利,我只打探到常平仓三个字。你可自己做好完全的准备,要知道,这代州城内的地头蛇可多了,你随行的总共却只有十几个人!”

杜士仪摆手止住了王容,随即徐徐站起身问道:“你确定听到的是常平仓?”

见岳五娘肯定地点头,杜士仪便笑着说道:“这还真是天助我也。岳娘子,后日还要请你帮一个小忙。”

第633章 伏杀局,裴休贞

代州城西,常平仓。

当范若诚带着杜士仪一行来到了这个担负着平抑粮价重大职责的地方时,背后禁不住微微出汗。初秋的凉风很快带走了他身上的燥热,让他连日以来昏昏沉沉的头脑为之冷静了下来。他不太明白,裴远山为什么要他带杜士仪到这里瞧看,须知他身为仓曹参军,上任以来却只是到常平仓走马观花看过几次,这会儿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然而,看看杜士仪的那寥寥从人,又思忖其在路上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他最终决定暂且放下患得患失。

“使君,这就是代州常平仓。总共五座粮仓,足够贮存两万石的粮食。”

见粮仓大使和副大使诚惶诚恐地出来行礼,范若诚便端着主管常平仓的主官架子,沉声喝道:“使君要查看代州常平仓,还不速去预备!”

见他如此作势,粮仓大使和副大使对视一眼,同时暗自叫苦不迭。然而,两人在杜士仪那威势凛然的目光注视下,都不敢违逆,只能答应一声便硬着头皮去安排。当带着杜士仪来到第一座粮仓的时候,他们满心希望杜士仪看到那满满堆着的粮袋稍作停留便走,谁知道对方只是四处观望了片刻,随即轻轻吸了一口气,竟是径直举步来到了其中一处高高堆起的粮袋前,继而猛地拔出腰中佩剑,就这么朝着其中一个袋子深深扎了下去。

“啊!”

粮仓大使和副大使几乎不分先后地发出了一声惊呼。等到发现那粮袋之中顺着剑刺破口就这么漏出来的,赫然是沙土,而非粟米亦或是稻米,不但他们面色惨白,连跟在杜士仪身后的范若诚也一时面若死灰。他这个仓曹参军上任以来常常因为别人的请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常平仓里也只是看看就走,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名堂?当杜士仪转头看他的时候,他几乎下意识地叫道:“使君,我真的一丁点都不知情!一定都是他们欺上瞒下!”

见范若诚如此脓包,杜士仪哂然一笑,继而就轻轻一抖手腕,左手掏出一块帕子,擦拭了剑身上沾上的浮土和灰尘,随即淡淡地说道:“到下一座粮仓继续看看。”

第二座第三座粮仓,所见仍然是同样的光景,范若诚已经再也挪动不了步子,而常平仓大使和副大使也已经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双股战栗完全不敢和杜士仪对视。当杜士仪似笑非笑地还要继续前去查看的时候,两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似的连声求饶了起来。

“使君饶命,其他粮仓,其他粮仓也都是沙土……”

“咱们也不想的……”

杜士仪完全没有听两人讨饶的兴趣,走到他们面前看了一眼两人腰间,他突然拔剑往他们身上挑去。就当两人眼见剑光袭来,吓得魂不附体,满心以为杜士仪气急败坏要当场杀了他们的时候,却不想只听得叮当两声,却原来是他们腰间的钥匙掉落了下来。直接用剑尖挑起钥匙的杜士仪将其抓在手中,继而再不看他们一眼,转身就往外走去。

见此情景,常平仓大使和副大使一时呆若木鸡,想爬起来追上去却根本没那力气,只有范若诚踉踉跄跄追上,脑际却完全是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追上去是否就能让杜士仪相信他完全是失察,完全是被人蒙蔽了,可他却明白,自己要是不抓紧机会解释,那就完蛋大吉了!这一刻,他完全忘记了今日的常平仓之行是裴远山授意他撺掇的杜士仪,只是拼命地跟上了前头那个身影。

第四座粮仓,发现依旧是沙土冒充的粮食,范若诚的腿已经完全软了。然而,他仍是把心一横一脚高一脚低地跟着杜士仪来到了第五座粮仓。可是,当杜士仪打开那大铜锁,继而拉开大门的一刹那,他就只见数道寒光迎面袭来,那一刻,他几乎瘫软当场,唯一的反应就是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那数道寒光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人击落。早有准备的杜士仪只用左手拉开半扇门,右手却早已经拔出剑来,借着右边半扇门的掩护,单手以剑画圈,轻轻巧巧击落了那来袭的几支箭。只是,一旁劫后余生的范若诚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几支箭的劲道是何等绵软无力。因为那粮仓中传出来的连声呼喝,本来就已经完全走不动的他竟是干脆坐倒在地,几乎就此昏厥。

“杀!”

此时此刻,杜士仪的从者已经全都反应了过来,一时齐齐拔出兵器上前,护卫着杜士仪连连后退。当注意到杜士仪还伸手硬是拽起范若诚一块后退的时候,好几个从者心里都是又纳闷又懊恼。都这种时候了,还在乎这等脓包干什么?

眼见得粮仓中蜂拥而出的足足有二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大汉,其中有的人还拿着弓矢的时候,纵使这些从者无不是经验丰富身经百战,心里也不免为之悚然而惊。

这等伏杀的格局,显然是早就安排好的!

“杜使君遇刺,快来人!”

然而,这一声扯开喉咙的大叫,却引来了对面刺客中的一声冷笑:“省省力气吧!这常平仓本就在城西最偏僻的地方,而且早已提早调开了人,就算你们叫破了喉咙也别想有人来救!上,杀了他们!”

随着这一声令下,手持刀剑的众人齐齐扑上,而后头的弓箭手亦是人人挽弓如满月。面对这样的必杀之局,尽管身前挡着杜士仪的那些精壮从者,范若诚终于再也禁不住这样的压力,两眼一翻,就这么昏厥了过去。而面对那闪着寒光的箭镞,杜士仪却只是稍稍眯起了眼睛。刹那之间,就只听一阵弓弦连响,就在他身前的从者们竭力挥舞刀剑,打算格挡开这一拨攻势之际,却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前头那些手持刀剑就要攻上来的大汉们,竟是在后头弓箭手们的这一拨突袭之下,大多数后背中箭颓然倒地。那哀嚎阵阵之中,还有人犹自不可置信地回头怒骂道:“尔等这是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接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杜士仪。他拨开身前的两个从者,嘴角露出了微微笑容,“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一阵弓弦响,十数支箭之后,前头那些手持刀剑的刺客,余下来的仅仅只有寥寥两三人,而其中两个尽管反应快躲开了要害,肩膀上腿上还是不幸中箭,这会儿狼狈不堪。唯一那个囫囵完整的汉子,却是在震惊之后最最震怒的那个。他先是横刀身前,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些理应是同伴的家伙,眼见得那些挽弓的手丝毫不曾放松,自己只要稍有异动就会成为靶子,再加上杜士仪刚刚那句话,他方才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竟是倒吸一口凉气。

“你们……你们竟是串通一气?裴远山,你这个糊涂东西,你以为如此杜十九就会放过你不成!”

“这次该省省力气的应该是尊驾才对。”杜士仪越发笑容可掬,但讥诮之意更加明显,“你以为你埋伏在其他各处的人还能好端端的?”

“你……”意识到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处境,那汉子登时眉头倒竖。然而,就在他咬咬牙径直将手中钢刀往脖子上拉去的一刹那,就只听一声铮的疾响,紧跟着,他便痛苦地捂着中了飞剑的手腕颓然蹲下。

好半晌,再次极力抬头的他方才赫然发现,对面的屋檐上一个女子赫然现身,只是面容笼罩在一袭白纱之中,怎么都看不分明。一下子想到曾经在都督府席间表演剑舞的公孙大娘弟子岳五娘这些天不知去向,如今此女分明便是,他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可这个时候,杜士仪身边已经有两个从者抢上前来,三下五除二把他捆得结结实实,嘴里还稳妥地塞入了布团。至于另两个逃过最初那一劫的汉子,也在权衡敌我对比之后,识相地丢下了武器。

直到这时候,杜士仪才侧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范若诚,用脚尖捅了两下,发现认识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他就哂然笑道:“先把这个没用的家伙拖走。再去两个人,看看留在另外一间粮仓的常平仓大使和副大使情形如何?”

今天这一幕来得异常突然,从者们没有一个事先得到风声的,这会儿虽说心绪还没有平复,但仍然有人忍不住提出异议道:“使君,这些弓箭手敌我不明……”

“敌我不明的话,他们会自己窝里斗?自然是有人识破这些刺客狼子野心,故而助我一臂之力。”杜士仪微微一笑,见一行两人从这一座粮仓之后的阴影处现身出来,头前一人年约四十许,身材颀长,面色发黄一脸病容,只有眸子精芒毕露。而后头跟着的从者低垂着头,肩膀雄阔,体态匀称,但右手所提的不是寻常武器,赫然是一把长长的陌刀!

那中年人一直等来到那些弓箭手跟前,见人迅速收弦低头肃立,他方才深深一揖道:“在下久仰杜使君盛名,却始终缘悭一面,想不到如今初见,竟是在今时今地,实在是惭愧无地自容。河东宗堂裴休贞有礼。”

第634章 杀伐果断

中眷裴氏人才济济,从朝中到地方,出仕为高官者不计其数。刘墨说是前往太原府见身上兼着军器监一职的太原尹李暠,但实际上,却是赶到了绛州闻喜,去见中眷裴氏的族老。

绛州闻喜裴氏分成三支五房也已经数百年了,单单中眷裴氏的子弟便已经数以千计,仕宦为官者亦是一时极盛。因而,中眷裴氏定邑所在的河东堂,并不是一家独大,而是各支分别派人列席其中。贵如当今宰相裴光庭,在河东堂中也不能一言决之。

而裴休贞能够在河东堂有话事权的十三人中占据一个席位,却多亏了其父裴思简的英烈之名。裴思简虽至死不过是宁远将军,易州修政府左果毅,但他是裴行俭的从弟,早年从官拜定襄道行军大总管的裴行俭征东突厥,而后又从大将军李孝逸平定徐敬业的叛乱,在武后末年,他作为行军总管从王孝杰平定契丹李尽忠等人掀起的叛乱之时,于营州之战中力战而死。营州之战武后连派重兵却先后大败,积尸盈壑,裴思简最终连尸骨都没能收殓回来,自然更谈不上追赠。

裴氏族人自然心知肚明,这都是因为武后是内斗一流,外战无能,一再自毁长城斩杀大将。可是,在武后权握天下年间,甚至连出身洗马裴的裴炎也被杀,牵连亲族,而中眷裴氏一族能够在整个武后年间始终没受到太大的波及,裴行俭裴思简等裴氏子弟能够隐忍事上,也不失为明哲保身之道。故而李隆基即位之后,裴思简入仕不久,便在河东堂中得到了一个话事的席位。而在裴氏一族的鼎力支持下,他从最初的寒微到翊府中郎将,只用了短短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