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若是早些年,他也并不在绛州闻喜,而是和母亲以及两个弟弟定居在洛阳教业坊。然而,因为开元十五年母亲李氏去世,他在将其安葬之后,服孝二十七月后,因起复尚待时日,而闻喜还有不少家务琐事需要处理,他就把弟弟们留在洛阳,自己带着一行随从单身到了闻喜,这一住就是大半年,正好撞上了杜士仪差人送来的这一封密信。尚在河东堂宗堂之中的裴氏族老连夜集议,谁都觉得代州事是一个烫手山芋,只有年近四旬的裴休贞愿意出面。

两京裴姓官员多如牛毛,杜士仪就算是再好的记性,也只能记得寥寥数人,对裴休贞却并不熟悉。因为三师兄裴宁的关系,和他交好的裴漼和裴宽都属于南来吴裴,除却裴光庭之外,中眷裴氏嫡系子弟他大多两眼一抹黑。因见裴休贞得信之后只用了短短两日就从绛州赶了过来,而且手段凌厉,让对手毫无察觉,此刻又诚恳赔罪,纵使他对裴远山此人轻蔑不齿,对裴光庭也好感不多,但绝不会就此小觑了所有中眷裴氏子弟,当即上前一步双手将人搀扶了起来。

“裴兄何至于如此?裴兄不辞路途辛苦赶了过来,又助我擒下凶徒,我已经感激不尽。中眷裴氏忠烈辈出,名臣不绝,如今不过是一不肖子弟作祟。”

家族的名声务必要清白无瑕,这是如今名门士族立身处世的基准。不说从立国之初唐太宗李世民编纂氏族志开始,就一直对世家提防不已,就是如今,李隆基对世家大族的打压就不曾少过。如今时今地这番情形,倘若传扬开去,倒霉的远远不止裴远山一个,就连整个中眷裴氏的名声也要受到牵连!

因此,杜士仪用不肖子弟四个字给事情定了性,裴休贞也不禁舒了一口气。直起腰的他感激地对杜士仪笑了笑,却是轻舒猿臂,从一旁从者手中接过了那陌刀,竟将这五六十斤的陌刀视若无物,猛然间横在了其中一个受伤俘虏的肩膀上,沉声喝道:“尔等何人?缘何行刺杜使君?”

杜士仪从心底来说,也不想把今天在常平仓的这桩刺杀闹大。他当年从洛阳到长安赶考京兆府试的时候,遇到过夜袭;在江南时,遇到过柳惜明的丧心病狂;要是如今这一桩再传扬开去,纵使天子也说不定会有事不过三之叹。也正因为如此,对于裴休贞的当场现开销,他半点都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惊讶的是自己看走了眼。

原来那貌似威武的从者,却只是一个相当于捧刀护卫的角色,裴休贞方才是高手!

同伴死的死伤的伤,首领又被擒下堵住了嘴,自己却遭一把巨大的陌刀横在了脖子上,尽管从理智上,那大汉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很可能逃不过死,可死里逃生的他却反而更加激起了求生的欲望。只是一闪念间,他就咬咬牙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本是河东游侠儿,是他给了我一百贯,雇我来代州行事的!”

裴休贞眉头微皱,再次问了另外一人后,得到的还是同样的答案。这时候,他的目光放在落在了那个被堵住了嘴的首领身上。

甫一抵达代州,他就以宗堂信使的名义去见了裴远山,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拿下。继而又根据杜士仪差人告知他的消息,逼问裴远山与其有涉的长安人是何形貌,因此,就在适才,他此次带来的精锐人手假借裴远山的名义,轻轻松松将其党羽全数剪除。既然如今所有疑点都集中在此人一人的身上,他的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扫,陌刀平伸倏然下挑,竟是神乎其神地将其捆缚全都去除得干干净净。可还不等对方做出任何动作,他调转陌刀,刀柄猛然在其肩头手肘膝盖脚踝等处连续重击了下去。

“嗷!”

那凄厉的痛呼,就连被布团塞住了嘴,众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而裴休贞便在此时冷冷问道:“我幼习弓马,但最擅长的是步战!在我的快刀下,你休想玩弄花样!倘若你不说实话,接下来必碎你各处关节,下一刀便是你的子孙根!说,究竟是谁支使的你来的?”

随着他身侧的那个从者去取下了此人嘴中的布团,那首领原本还想趁机咬舌,可是对上裴休贞凌厉的目光,他竟是本能地生出了一丝惧怕。有心夹紧双腿,可胀痛的膝盖连这个动作都做不到。在权衡了说与硬抗的利弊之后,他最终颓然叹了一口气,低低说道:“是王公子。”

裴休贞立时毫不退让地再次逼问道:“哪个王公子?”

“是虢国公,王大将军的长公子!”

原来又是那个坑爹货啊!看来,他派人在王守贞身上下的功夫,还真是没有白费!

杜士仪莞尔一笑,心情顿时很不错。果然,裴休贞的脸色一时发黑,竟是怒声质问道:“王守贞怎知道裴远山于代州常平仓的勾当?”

这话立时问到了点子上。那吃够了苦头的首领眼见得裴休贞微微提起手中陌刀,粗大的刀柄仿佛随时随地就会砸碎自己的关节,断了自己的子孙根,他只能慌忙大叫道:“王公子不知道,他本来只是派我去云州,看看能不能煽动那些奚人降户,看看能不能让杜使君吃什么亏。谁知道我在代州耽搁了几日,须臾就传来了杜使君转任代州的消息!因为我正好探听到裴远山侵吞粮仓事的内情,又因为知道裴相国家里不少事情,他便把我当成了裴相国的心腹,所以……”

所以之后的话一下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杜士仪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这家伙供出是假冒裴光庭心腹的一瞬间,裴休贞面色大变,那陌刀的刀柄竟是径直重重砸下,将其一双膝盖骨完全砸碎。就算是医术再好的大夫,此人下半辈子也休想再站立起来了!

仿佛是心头之愤暂时得泄,裴休贞轻轻舒了一口气。摆手示意从者去给那痛得直打滚的家伙收拾善后,他就这么提着陌刀来到了杜士仪跟前,沉声说道:“因我裴氏不肖子弟勾结外人,险些让杜使君置于险地,我中眷裴氏宗堂倘若得知,也必然痛心疾首。倘若杜使君允准,这些凶徒能否交给我处置?”

别说杜士仪本来就不打算宣扬今天的事情,就是有心做文章,也不会执着于和中眷裴氏过不去。因为那样的话,王毛仲兴许会百辞莫辩,但中眷裴氏声名扫地,十有八九还会牵连到裴光庭。尽管这样的结果乍一看是除掉了一个敌人,但杜士仪深知自己并不是只有王毛仲一个敌人,朝堂上也不止裴光庭一个看他不顺眼的相国。太过骤进的结果,就是多上中眷裴氏一族为敌,再加上那些随时随地准备一哄而上的隐形政敌。

因此,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便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些人我留之无用,交予裴兄也无妨。但我还是想敢问裴兄,是到他们为止,抑或是……”

“别人既然存心构陷裴相国,令我中眷裴氏族名蒙羞,若不穷追猛打,岂不是以为我裴氏懦弱无能?”裴休贞陡然眉头倒竖,继而沉声说道,“北门奴不过一区区高丽小儿,仰仗圣恩方有今日,处置了裴远山之后,我会立时回长安,必然会代表中眷裴氏,给杜使君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

第635章 代州裴主代州事

裴七郎裴远山因贪赃中眷裴氏河东宗堂族产,畏罪自尽了!

当这样一个消息陡然之间在代州传开之际,只觉得不可思议的人占了绝大多数。这其中,户曹参军裴海云就是最最惊诧的那个。裴远山在代州代表中眷裴氏主持一应事务,和他有往来的人众多,倘若不是因为他背了个罪名畏罪自尽,他如今死了,前往吊唁的人定然会不知凡几。可如今这样一个消息传将出来,除却少数和他极其交好的,大多数本就存有功利之心的自然就不会出面了,让仆役登门送一份赙仪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但裴海云就不能避而不登门了。

因为系出同族的关系,他上任之后和裴远山来往不少,逢年过节常常受邀登门做客,一直都觉得裴远山很会做人。当然,他并非认为看上去如同温润君子的裴远山不会贪污族产,而是觉得其不至于那么愚蠢,更重要的是,即便真的一时糊涂做了这样的事情,又何至于畏罪自尽?留下妻儿孤苦伶仃,这犯得着么?怀着这种疑窦,以及头顶上换了一个年轻而又强势上司的沉重心情,他再次来到了那座常常拜访的裴宅。

从门口进去,四处已经雪白一片,来往的仆役身上都扎着雪白的孝带,但神情与其说是悲戚,还不如说是惊惶。而在这些惊惶的面孔之中,一些看似穿着同样的衣服扎着同样的孝带,面上却流露出精悍之气的仆从,却让裴海云禁不住心头咯噔一下。他是听说过裴远山去拜访杜士仪,而后离开时甚至有些神思不属,如今想想,裴远山在拜访过杜士仪不过七八日后就突然因贪污中眷裴氏河东宗堂的族产而畏罪自尽,如今裴家甚至还有这些可疑生面孔,难道真的有所关联?

想到这里,裴海云竟是有一种拔腿就走的冲动。尽管理智告诉他,杜士仪应该不会这样莽撞,裴远山也不至于这么愚蠢地被人暗算,可这种设想实在是令他太过不寒而栗了。等到他踏入殡堂,匆匆上了一炷香,对着已经如同木头人似的裴远山遗孀和儿女说了几句场面话,几乎就此落荒而逃之际,却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河东宗堂裴十六郎到!”

身为中眷裴氏子弟,族中那一辈辈人的排行,裴海云兴许未必能够完全记得,但有些必须要记住的东西,他是绝不会忽略的。尤其是看到那个身材颀长却一脸蜡黄病容,唯有剑眉英目显出几分精悍之气的中年人带着几个随从大步进门来时,他更是只觉得倒吸一口凉气。

来的竟然是号称河东宗堂十三执事之一的裴十六郎,曾经官拜翊府中郎将的裴休贞?

裴休贞一进门,裴海云就注意到,殡堂之中原本正在哭的裴远山妻儿,竟是仿佛噤若寒蝉一般,一丝声气都不敢透出来,直到裴休贞很随便地行过礼后,他们方才慌忙答礼。而下一刻,裴休贞就向旁边让出了一条路来,而跟着进门的不是别人,竟是他的顶头大上司,代州长史杜士仪!眼见得杜士仪进门却并不拈香,继而目光朝自己看了过来,裴海云在片刻失神之后连忙快步上前拜见不迭。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先开口的却是裴休贞。

“原来汉若也来了。你在代州上任一场,七兄应该也照应过你。虽说他所作所为令人不齿,但你也算是全了你的情分。”

在裴远山的殡堂之上,裴休贞竟然如此不给亡者留情面,裴海云不禁为之色变。再看裴家妻儿彼此相携低头伏身,也没有一个敢出言质疑,他立时明白,自己至少猜对了一件事,那就是裴远山的死恐怕不止是侵占宗堂族产那么简单。果然,裴休贞说到这里之后,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汉若,正好杜使君有心来送七兄最后一程,我正好也借一借七兄的地方,有事要对你交待。杜使君意下如何?”

“也好。”

在杜士仪的首肯下,裴休贞竟仿若主人似的在前头引路,径直把他们带到了裴远山的书斋。吩咐左右随从在外头守着后,他推开房门,虚手请了杜士仪先进门,继而就紧随其后,而裴海云则是落在了最后头。待到关上房门之后,裴休贞随眼一扫这堆满了各式书卷,翰墨书香扑鼻而来的书斋,却是轻蔑地哧笑了一声:“心性不佳,就是读书再多,也是枉然!竟然会沦落到借常平仓的存粮渔利,此等小人,真是我中眷裴氏的耻辱!”

裴海云骤然色变,见杜士仪神色如常,他一下子醒悟到裴休贞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代州,不是为了所谓的族产被贪墨,而是因为这件丑闻来的!明白了裴远山畏罪自尽的真正缘由,他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涩声说道:“十六叔,我在代州为官已经一年有余,却从未听说过这风声。还请十六叔宽宥侄儿失察之罪。”

“裴远山在代州已经二十多年了,你却只是初来乍到,不知道也很自然。但是……”裴休贞仿佛本来还是替裴海云开脱,但骤然一个转折之后,神情登时转为严厉,“你是中眷裴氏子弟,到代州这等中眷裴氏子弟不少的地方为官,就应该多几个心眼,多听多看多记少说!杜使君履新不过一个月,缘何他便能洞察此事?相交的人再多,也不如相交一个能够知心托付的知己!”

裴海云被裴休贞一席话训斥得汗流浃背,但辈分和身份的差别都放在那儿,他唯有讷讷称是不迭。而裴休贞当着杜士仪的面,也是点到为止,摇了摇头后就对杜士仪拱手道:“杜使君,我不便在代州多停留,今日就会回绛州闻喜。这代州的各家裴氏子弟我已经抽空都见过训诫过了,倘若再有不法,任凭你处置。而杜使君若有所命,他们也绝不敢不遵从!至于汉若……”他再次看向了裴海云。

在那深邃的目光注视下,裴海云慌忙躬身深深一揖道:“我身为代州都督府户曹参军,自当凛然遵从杜使君之命!”

“这就好。”裴休贞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当下诚恳地对杜士仪说道,“杜使君,代州裴氏重新遴选了裴明亚主持河东宗堂在代州的事务,此事就这么定了,今后,代州裴主代州事!有了裴远山这件事,河东宗堂其他人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有异议。至于长安之事,我裴十六说一不二,必然会给你一个交待!”

“裴兄英明果决,让人敬服。能在代州幸会裴兄,亦是一大快事!”杜士仪和裴休贞寥寥几次交道打下来,知道此人不喜拖泥带水,因而挽留之类的话也就不说了,“异日回京之日,再与裴兄把酒言欢!”

“好!”裴休贞爽快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来过裴海云身侧的时候,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这位族侄的肩膀,低声嘱咐了一句“好自为之”,继而就快步出门离开。等到他走了好一会儿,被这一个个事实冲得头昏脑胀的裴海云这才回过神来,却发现杜士仪还在若有所思翻看裴远山这书斋中的藏书。

“使君……”

“你既然表字汉若,我日后就叫你表字吧。”杜士仪放下手中那一卷书,笑了笑后,很快就换上了一副沉着的面孔,“范若诚的疏失,我不日会上书朝廷,他也不会再担仓曹之职,你先替他承担起来。另外,裴兄走之前已经做了一些安排,常平仓不日之内就会悄悄补齐,此事也由你这个中眷裴氏子弟来监督审核。”

知道自己无可推辞,裴海云慌忙应道:“是!”

等到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裴宅,裴海云在上马之后,禁不住再次掉头看了一眼这座曾经冠甲代州的豪宅,心里不禁生出了几许唏嘘。

裴远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只因这利欲熏心,便是这等为宗族所弃的可悲下场!

作为外人之中唯一知道当日有人行刺杜士仪的范若诚,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所以,当榻前的杜士仪冷冷告知,会以他玩忽职守为由向朝廷举告之后,他反而感激涕零。尤其得知裴远山竟然“畏罪自尽”,他更是恨不得罢官的制令早日到代州,也免得自己这一番煎熬。

其他都督府的属官们虽说不明白裴远山畏罪自尽究竟和杜士仪有什么关联,但中眷裴氏河东宗堂的裴休贞突然莅临代州,和杜士仪在裴远山的书斋之中有过一番长谈,这消息却很多人都知道了。一时间,众人本就因为杜士仪刚一上任就揭开西陉关的粮秣军械短少之事而心怀忐忑,现如今就更加噤若寒蝉了。

尤其把军械不足的过错全都推在北都军器监身上的钱通更是惶惶难安。他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之心,可谁曾想两日之后一大清早,杜士仪召集属官云集大唐,随手就把一封信丢在了案头。

“这是太原尹兼河东节度,兼北都军器监李公的信,谁来给我念一念?”

在无数面面相觑的目光中,杜士仪好整以暇地把信递给了下头的代州司马司徒晓,淡淡地说道:“既然谁都不愿意念,那么传看一番吧!”

打量着那一张张看完李暠之信后的面孔,他方才又加了一句话:“有范仓曹之事在先,我不为己甚,三日之内,该给我一个交待的人给我一个交待!”

第636章 夏屋隐逸

代州的风云变幻是在上层,小民百姓几乎没怎么察觉到,但作为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温正义却看得一清二楚,一时又是激动又是惶惑。旁人虽有怀疑他的,但他致仕之后很少与人相争,平素养花观鱼自得其乐,再加上杜士仪在那次与其巡查西陉关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久而久之在他身上的关注度就少得多了。

这天一大早,他交待了家里人之后,便挑了几个心腹前往夏屋山。这一程没有官道,只有崎岖小路,他年岁又很不小了,最终抵达山前时,已经是气喘吁吁。如今步入了仲秋,山中本就更冷,即便几个精壮仆人预备了滑竿背他上山,那阵阵山风仍然让他叫苦不迭。当他终于来到了那座竹屋之前的时候,竟已经是时至傍晚了。他亲自上前敲门,足足好一会儿,里头方才传来了一个笑声。

“是温兄?怎么也不在山下让人射一支响箭,我好下去接你。这山路崎岖,又让你奔波了一趟!”

随着这声音,竹屋的门也被人拉开了来,走出来的竟不是什么山林隐逸,而是一条魁梧雄壮的彪形大汉。只见他大约不到三十,肤色微黑,面阔耳方,一头浓密的黑发竟有不少微微翘起,显然并不服帖。他笑着上前给了下地的温正义一个熊抱,随即才松开了来。

“轻点,轻点儿!你再用点大力气,我这条老命就没了!”温正义没好气地笑骂了一句,但一路赶路以及上山的辛劳,却在这个熊抱下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欣喜得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位忘年交,旋即叹气道,“自从你我在深州鹿城相识,我邀你到代州来住,一晃都已经六七年了。你也是的,非要在这夏武山中结庐居住,就是不肯再入雁门!你虽身负勇力,可终究是读书人,这又何苦……”

彪形大汉嘿然一笑,随即耸耸肩道:“谁让我初入代州,便为裴氏族人面辱?纵使温兄曾经贵为朝官,但这代州却为裴氏之代州,而非代州子民之代州,我若听你的话居雁门,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与其让你不好做人,我就索性就在山中住着,也好仔细修习武艺,研读经史!你就是不来,我也打算去找你了,你借给我的书,我都读完了,与其孤身一人拿山中的豺狼虎豹出气,还不如去真正磨练一下自己。我打算去幽州从军,就和温老兄别过了!”

此话一出,温正义登时为之气结,指着彪形大汉就怒斥道:“张兴,从什么军,你一个精通经史子集的读书人,不好好从科场求出身,却偏偏要到前头学莽汉厮杀,你阿爷若在,岂不是会被你气得暴跳如雷?”

“当年娄相国进士及第,却应猛士举,我没赶上那样的好时候。我既是一介寒微无名的庶民,又长得五大三粗全无读书人的文雅,哪位使君肯提我拔解,还不得被当地世族给喷死?温兄不必劝我了,男子汉大丈夫,功名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要让我学那些游走公卿之门,投书干谒只求一官的禄蠹,我却不屑为之!”

张兴几乎想都不想就反诘了一句,继而却又拿出和粗豪模样绝不相称的狡黠善辩,罗列出温正义多年仕途当中每每因为上司嫉贤妒能,同僚倾轧算计等等而吃的亏,哪管这还是温正义从前自己对他倒出的苦水,最后才用总结陈词一般的口气说道:“温兄,不是我不听你的。如今说是盛世太平,可朝中相国们就彼此争斗不休,各地官府更不用提了。单单一个代州都督府,我在这里隐居这几年,就先后换了三个长史,有不能压制下属的,有放手完全无为的,也有被裴氏这些世族牵着鼻子走的。我一身武艺韬略放在战场上还有一展身手的机会,放在这些地方磨去了,我自己也不甘心!温兄好意,我心领了!”

温正义自认为在官场浸淫了几十年,那好口才能够把杜士仪这位年纪轻轻却经历颇多的代州长史说动,谁知道在张兴面前却被一个劲地被噎住。眼见得对方诚恳地长揖行礼,他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跺了一下手中用来辅助上下车的拐杖。

“张兴,你给我闭嘴!我都快被你气死了!告诉你,代州新任杜长史可和从前那些人不一样,而且我对他举荐了你,他似乎颇有些兴趣!你给我好好在这里呆着,不数日之内,我就会引他来顾你这茅庐,到时候你顺理成章受其举荐就行了!”

此话一出,张兴登时愣住了。山间无岁月,他因为结交了温正义这样的忘年老友,方才得以看到那些从前只是听到却无缘一见的古书典籍,但也正因为在夏屋山中,对于外间时局人事的变化,除非温正义告诉他,他就不那么了然了。因此,刚刚还辩得温正义哑口无言的他竟是有些呆头呆脑地问道:“云州杜长史名扬天下,代州怎么也有个杜长史?”

“云州杜长史转任代州了,就是一个月前的事!因为这事,我忙得团团转,所以拖到这个时候才来见你……”

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就完全被张兴的嚷嚷声给盖过了:“云州杜长史转任代州了?温兄,这么要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要不是你拦着,我早就去云州了!别人仰慕杜长史三头及第,我却仰慕他主政地方常用新法,上马治军,下马治民……不说那么多了,温兄,你是雁门耆老,肯定见过杜长史对不对?给我引见引见,想当初杜长史刚拿下状头观风北地的时候,我正好错过,缘悭一面,真是太可惜了!”

如果说温正义之前是被噎得慌,那这会儿他简直就是瞠目结舌了。他出身不过寒素,当年寒微时,张兴之父曾经救过他,所以他对张家多有资助,可多年前结束宦途回到代州的时候,方才得知人迁去了深州,他辗转再赶过去,却正值张兴之父过世,他吊唁过后唏嘘不已,与小他三十多岁的张兴攀谈,这一谈就是三天三夜。尽管那时候这黑大个才二十出头,可有些见地却连他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家伙也不得不佩服。更难得的是,张兴不但过目不忘,而且武艺精湛,他干脆就再三把人请回了雁门。若非因为张兴第一次出门就和裴远山的侄儿起了冲突,因此在雁门呆不下去,也不会这么多年都住在夏屋山中。

可是,就这么一个他绞尽脑汁打算向杜士仪举荐的俊杰隐逸,这会儿却半点隐士的架子都没有不说,仿佛还恨不得直接扑到杜士仪跟前去拜见!

“你……你气死我了!你知道别的隐逸那都是什么样子?”

温正义这是今日第二次迸出了气死两个字,而张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就嘿然笑了一声:“温兄,那些隐逸,都是未曾隐便先声名远扬,然后官府或举荐或征辟的。真正的隐逸怎么征都不会出山,就如同杜长史的恩师卢鸿卢浩然。而假的隐逸,便是视隐居为终南捷径,假惺惺地拒绝个一两次就欣然出山应召,从而飞黄腾达。杜长史是卢公那等当世大隐的得意弟子,对于真正隐逸的作风就更加熟知了,而且,我一无名气,二无资历,三无出身,凭什么摆隐逸的架子?”

这一次,温正义再次被黑大个说得哑口无言。他甚至生出了一丝错觉,这家伙就是自己的克星!好半晌,他才终于缓过气来,当即绷着脸问道:“那你说眼下应该如何?”

张兴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是和温正义在门口说话,此刻连忙将其殷勤地搀扶进了自己的竹屋,又扶着人坐下了,这才笑着说道:“温兄,你就先把杜长史上任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先原原本本告诉我吧。我实在是好奇得很,杜长史到代州后都做了些什么。”

“做了些什么……唉,说起来我只是不甘心,想最后试一试,没有想到,杜使君竟然真的肯答应我。”长叹一声后,温正义便将这一个多月来的种种事由都一一详细解说了一遍,果然就只见张兴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拍手称快,直到最后听说裴休贞勒令裴远山自尽谢罪的时候,这才怔住了。

“怎么,是觉得杜使君不该半途而废?我告诉你,若是他真的穷追猛打,那才是……”

“不,温兄,我只是觉得,倘若换成我,兴许就一怒之下把整件事闹大了……你还让我试一试科场,可我就忍不下这等一时之气!”

张兴使劲摇了摇头后,最终又再次打起了精神:“温兄,事不宜迟,带我回雁门吧!我不过一介坐井观天之徒,隐居山中不过是为了避祸,也好真正静下心来读你借给我的那些书,又不是真的打算隐居一辈子。”

见黑大个显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温正义长叹一声,最终还是拗不过他。只不过这会儿天色已黑,别说下山不便,就是从夏屋山到雁门也不是好走的,他好说歹说劝得人明日一早出发。然而,这一晚上,他就没睡安生过,张兴好奇地盯着他打听杜士仪的种种言行举止,让他不胜其烦的同时又为之忧虑重重。

如此一个毫无俊杰隐逸风仪,又没名气的家伙,杜士仪真的能容会用么?

第637章 州学讲春秋

代州为中都督府,州学有经学博士两人,助教两人,学生六十人。尽管如此,每年岁贡诸科解送,其中大多都不是州学学生。

原因很简单,州学的经学博士只有从八品下,真正的才俊不会愿意屈就这样的职位,更何况代州在河东远逊于太原府和潞州绛州的富庶。相形之下,世家大族之中却很有一些才学横溢却不愿意屈就官场的贤达之士,即便他们兴许未必乐意随时收徒,但本族的后学末进前来请教却不至于一味拒之门外。更何况,作为世家大族,立身的根本并不仅仅是官爵,而是从祖上就传下来的家学。

比如分成三支五房的河东裴氏,便是尚儒尚礼乐,对于学不到什么东西的州学,自然是无甚兴趣。

“太史公有云,三晋多权变之士。早至战国,三晋便有苏秦张仪这等纵横之士,如今代州州学却凋零至此,着实让人扼腕。”

蜀中富庶,当年杜士仪为成都令时,成都县学的名额是只有少没有多,即便县学中的学生未必能通过县试,但家中宽裕的富家总会想方设法让家中子弟多个县学生的名号,哪里像代州州学中这样,仅仅是小狗小猫两三只,放眼看去还不到二十人?而且,一个经学博士和两个助教只有一个在场,而且看上去连话都说不齐整,如此之人,杜士仪着实难以相信会是什么称职的师长。

当然,他今天来此巡视并未提早通知,而是一早升堂见属官,大体审核交待了近日之事后,中午用过便饭,就轻车简从地来到了这里,所见情形果然触目惊心。此时此刻说完前言,他环视了那些学生一眼,便沉声问道:“我问你们,每日课程安排如何?谁人讲课?”

他这一句问后,四座竟是鸦雀无声。足足过了好一会儿,角落中方才有人站起身来举手一揖,讷讷说道:“今日应该讲经。”

“州学都讲何经?”

“《易》、《书》、《诗》、《礼》、《乐》、《春秋》、《孝经》、《论语》。余下的图纬经解等等,也不时会讲。”

“哦?”杜士仪见那学生个子虽小,声音也不大,但说话却还算有条理。而就在此人回答期间,其他人竟没有一个想要在他面前表现表现的,他不禁眉头一挑,再次问道,“那余者不说,前言所述八经,你们都读得如何?”

此话一出,不等刚刚回答那学生再答,一旁的助教便慌了神,赶紧抢过话头道:“回禀使君,他们资质驽钝,八经所习尽皆粗浅……”

“州学所收,都应该是本州俊杰,何来资质驽钝之说!代州州学应有三个学官,却只有你这一个学官在此,其余两个人呢?六十个学生当中,却只得不到二十人在此,这州学本就已经名存实亡了,你还敢说他们所习八经全都尽皆粗浅?”

杜士仪声色俱厉地打断了那助教的话,见其脸色发白神色惊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一字一句地斥道:“我今日不告而来,就想看看这代州州学,究竟是怎样光景。我限你一刻钟之内找出告假的凭据,只要没有的,无论是学官,还是学生,一律开革,绝无宽宥!”

一时下头响起了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经学博士和助教都不算什么高官,杜士仪开革也就开革了,但这州学学生四十多,说开革就全部开革,这得牵连多大?然而,听闻过这位代州长史昔日的赫赫名声,就连那硕果仅存的一个助教都只能答应不敢违逆,其他人哪里还敢说半个字?

而就在这时候,杜士仪突然伸手一指那刚刚回答自己话的小个子学生,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使君,学生杜玉。”那小个子学生不明所以,慌忙再次躬身答道。

“竟然与我同姓,倒是巧得很。我看这教室广阔,论理应该是六十人全都聚集于此听讲。既然如此,无头不能管束服众,即日起,便以你为班长。每日考勤纪律,全都交给你负责。”杜士仪直接把班长负责制给搬了出来,见那小个子登时呆若木鸡,他也不理会其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环视众人一眼,声音冷峻地说道,“身为读书人,就应该知道,你们从穿的衣裳鞋袜到五谷果蔬,都是农人匠人供给,就该刻苦用心,而不是浑浑噩噩。业精于勤荒于嬉,日后我会亲自督学,每月考评,倘若有自觉不能经受得起这样严格管束的,可以自行退去!”

见下头人不知道是因为惧怕他,还是因为别的缘故,都没有提出异议,杜士仪方才满意地笑了笑,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许多:“代州属于故赵,亦是三晋之地,本该贤达辈出!如今一时式微,有尔等荒疏之过,但也有师者的不作为!我如今既督雁门,抽空会亲自给你们讲春秋,也会负责延请各地名儒,前来雁门游学开讲,让尔等能够开眼界,广见闻!我在此地许诺尔等,明年代州岁贡,将会在州学考之中,选取名列前茅的一人,直接予以拔解!”

所谓拔解,就是不考而贡,相对于解送,这权限也只有一州之长方才有。而得到拔解名额的士子,扬名两京的可能性自然大得多。如此许诺一时让原本只是在州学中混日子的一众学生大吃一惊。这其中有自伤资质依旧无精打采的,也有陡然喜出望外的,但也有更多幡然醒悟,明白这素来被视之为鸡肋的州学名额,恐怕很快就会无数人趋之若鹜。

先训再励,眼见得众人的情绪算是调动起来了,杜士仪这才看着助教问道:“你还不去找假条?”

这些人根本就是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哪来的假条?至于他的顶头上司,那位经学博士,对于这从八品的官职原本就不甚热衷,助教亦然,以往来点个卯已经算是好的,哪里还有什么假条?

面对杜士仪那炯炯眼神,年逾五旬的助教最终把心一横,低头说道:“回禀使君,没有……没有假条。”

这是杜士仪预想之中的答案,唯一没想到的是这助教竟是没为他们遮掩,当即又问道:“可是初犯?”

“不……不是。”

“很好,经学博士许涛及助教,我会立时上书奏免,另行举荐贤达继任!至于那些连州学都不来的学生,日后也就不用再浪费州学的名额了!”说到这里,杜士仪轻轻击掌,待见下头微微议论的学生们立时又收回了精神,他便笑道,“既然今日来了,尔等又没有师长前来教授,我便与你们讲一节春秋左氏传,不去庆父,鲁难未已。”

众人谁都没想到杜士仪今日巡视州学,在一番雷霆发作之后,竟然还会留下讲课,一时间,连唯一的助教都有些措手不及。然而,等到杜士仪开始旁征博引地开讲,课堂中渐渐就再无其他杂声,就连到了门口已经好一会儿的温正义和张兴,也不禁伫立倾听。须臾便是小半个时辰,当杜士仪徐徐收尾之际,别说下头的学生阵阵惊叹,外间的温正义甚至情不自禁抚掌喝彩。

直到这时候,杜士仪才侧头往外看去,见是温正义顿时笑了。他到代州之后,对这位致仕的老者印象很不错,即便温正义兴许也有自己的小小私心,但他从未认为人人都该大公无私,因而并无损对其的观感。此刻他先颔首致意,继而又对助教和学生们言语了几句,这才转身出了门,因对温正义笑道:“温老怎的不告而来?我一时随性讲了一段,实在是因为没想到这代州州学竟然如此荒废,倒是让你见笑了。”

“何来见笑,使君愿意拨冗为这些代州儿郎讲课,我只有佩服。只可惜我诗赋尚可,经史不精,否则,倒是愿意来此献丑!”

“温老何必妄自菲薄。”杜士仪想起自己刚刚对学生提到的请名儒贤士来游学代州讲课,不禁心中一动,遂笑眯眯地说,“你有此心就再好不过了。异日等我搜罗贤达,先把这州学重新打造起来,便请你为这些代州儿郎一讲诗赋用韵之精妙,如何?”

“哈哈哈,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温正义爽朗地一笑拱手算是答应,又发现杜士仪打量了旁边犹如黑塔似的张兴两眼,他犹豫了片刻,正打算替其引见一二,谁知道张兴竟是主动开了口。

“夏屋山民张兴见过使君。”

杜士仪闻言登时一愣。夏屋山民?温正义曾经提过,夏屋山中有他一位至交好友隐居,此人博学多才韬略精通,很有撺掇他去学古人一顾茅庐的意味。他因为近日以来种种变故,一时没顾得上,但也已经打算抽空去见识见识,那究竟是怎样的隐士。现如今这样一个自称夏屋山民的黑大个出现在他眼前,他的第一感觉便是,难不成那位来自夏屋山的隐士,有心想要见自己,这才派了人来?

面对杜士仪那表情变化,温正义几乎可以猜到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无可奈何地瞥了张兴一眼,竟是有些低声下气地说道:“奇骏贤弟便为我所言的夏屋隐者,和我乃是忘年交。”

第638章 委君经学博士

杜士仪在温正义有些尴尬地介绍了对方的身份之后,第一时间的第一感觉不是别的,而是有趣。他并没有留在这代州州学和人说话,而是笑着把看上去反差极大的两人请回了代州都督府。

在自己的书斋中,他令从者送上了风炉铜壶茶叶等物后,亲手烹茶待客,让温正义有些受宠若惊。而在夏屋山竹屋之中对温正义几乎是滔滔不绝表达了对杜士仪敬仰之情的张兴,此时此刻反倒显得镇定。他接过茶汤也不嫌烫,一口气喝干了之后,他竟是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杜使君果然不愧是手著茶经的高手,我这几年也得过温兄捎来的茶叶,可不管怎么按图索骥地炮制,总是涩得难以下口。不过对我来说,这茶水还是显得寡淡了一些。”张兴没去看拼命给自己使眼色的温正义,欠了欠身说道,“我口味重,好肉爱酒,别人隐居山中食松子采露水,我却无肉不欢。在夏屋山这几年里,满山的松鸡野兔算是倒了大霉了,就连野猪也被我杀过好些,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时,米一斗,肉十斤也不在话下。”

见杜士仪不以为忤,反而满脸的兴致盎然,他便郑重其事地躬身问道:“我仰慕杜使君多年,未知我这等习性,杜使君能容否?”

听到这里,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道:“只要你有俊杰之才,别说不是天天斗米十斤肉,就是日日都能食牛饮髓,我又有什么容不下的?”

温正义正觉得高兴,却不料张兴摇了摇头说:“我出身寒微,虽从四岁开始读书习字,父亲亲自启蒙,八岁后亦是勉力送我去从一深州儒者读过几年书,但家中贫寒,不得典籍,我曾经为了一阅书籍,因父亲一言隐姓埋名至深州鹿城一本地大家为书童,三年竭尽全力悄悄阅完了其家中藏书千余卷。我之所学,多数都是如此,比如还有此后在书坊抄书,以及在夏屋山隐居这六年中,温兄借书而得来的,杂而不精,倒是一身武艺相从的是幽州军中一位隐退的裨将所学,可使陌刀五十斤。我不知道温兄之前是如何对使君举荐的,然我若是不实言相告,异日使君误会温兄所荐不实,我待人不诚,那就得不偿失了。”

“你年庚几何?”杜士仪却不回答,而是先问了一句,得知张兴已经二十有八,他不禁为之动容。他当年虽说家道中落,但毕竟是名门著姓,父祖留下的书卷相当可观,即便一场大火,妹妹杜十三娘仍然抢出了十余卷最最珍贵的。而在草堂求学的时候,恩师卢鸿也好,其他师兄弟也好,都充分提供了让他博览群书的机会,而后又有清河崔氏那庞大的藏书可供他随意阅览。相形之下,张兴这艰难的求学之路,方才是时下寒微贫家子弟最真实的写照。

即便那样艰辛,此人尚能文武兼修,着实不可以常理论之!

他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和颜悦色地问道:“那你在深州或是在代州,就不曾试过科场解送?”

“我没有下过科场。”

张兴直接摇了摇头,坦然答道:“我在深州鹿城时,虽然父亲想登籍,但因为种种缘由没能如愿,而要寄籍的话,深州只是河北道的小州,每年解送不过区区一两人,哪里有我的份?我至今还记得,温兄亲自陪同我去见深州刺史柳使君时的情景,因我如此形貌,柳使君开口便说,深州解送难如登天,与其应明经,试进士,我不如去应武举,甚至连考问的机会都没给我。至于代州,我随温兄回来,一来有孝在身,再者又得罪了裴远山的侄儿,就更加不得如愿了。”

听着张兴的这些话,温正义依稀又想起了当年旧事,当即苦笑道:“柳使君出身关中名门,自视极高,我离任前不过区区郎官,他自然可以睨视于我。故而我忿然说动了奇骏迁回代州本籍,又送了他如此表字,没想到反而因为裴氏的缘故,让他在本州难以存身,不得不隐居夏屋山。”

“代州本土人才的情形,我今天已经从代州州学的现况之中看到了。”

杜士仪见温正义眼睛一亮,他摆手阻止了其插话,而是认认真真地说道:“之前温老所言,代州无世家,又极言中眷裴氏太原王氏等等世家大族将触角伸入代州,以至于压得本州才俊不得出头,但有一件事你不要忘了。如裴远山这等主事者,是在宦途受挫之后,方才前来代州主持中眷裴氏在代州的产业,以及相应事务,由是甚至还带来了不少亲信子侄乃至于家人,为非作歹并不在少数。但是,在大唐建国之后,便迁入代州扎根,甚至这几十年陆陆续续迁来,已经把代州当成了故乡的裴氏乃至其他各世家支脉子弟,却才是真正的大多数!”

见温正义一下子就愣住了,杜士仪便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魏晋重郡望,但自从隋唐以来,虽然重家世,但三五代以上所属的郡望是何处,已经没有当初那么重视了,反而父祖以及自身所居何处,常常被人津津乐道。所以,迁居代州的裴氏,即便仍是中眷裴氏的分支,仍然可视之为代州裴氏。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入仕为官的时候,固然会重视中眷裴氏之利益,难道就会忽视自己家族所在的代州之利益?你之前所言,代州本土所出的文官极少,可你是否又注意到,代州裴氏乃至其他已经融入代州的世家旁支入仕为官的子弟,同样并不多?”

听到这些话,温正义登时陷入了茫然失神的状态。他一直耿耿于怀那些迁来的世族挤占了本地人的生存以及发展空间,却压根没有去想得这么透彻。

而张兴却是眼眸一亮,几乎不假思索地反问道:“使君的意思是说,迁入代州的支系原本在中眷裴氏就地位不高,以至于很少有杰出子弟涌现出来。由是裴氏主持代州事务的,常常是从河东宗堂派来的外人,所以鱼肉乡里,浑然不以代州为重?”

“没错,所以这次裴休贞从绛州赶到了代州,逼得裴远山畏罪自尽了之后,我就已经对他提出过交换条件。代州事,代人治。一个裴远山横行不法,他的嫡亲子侄横行不法,并不代表着代州裴氏的子弟就都横行不法。所以,裴氏在代州这么多子弟,总有为人温厚而又能够服众的,我就说动了裴明亚来主持河东宗堂在代州的族产以及其他事务。裴休贞离开之前,就已经把这件事办好了。”

杜士仪知道,只看温正义不惜夸大也要把张兴举荐给自己,裴远山之事,温正义就绝不会向张兴隐瞒。果然,后者几乎没有露出任何惊容,却是喃喃自语着那一句‘代州事,代人治’,最终击节赞叹道:“使君这一句话,实在是妙极了!我们都看得太狭隘了,那些裴氏子弟不少都已经扎根本州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上百年,倘若仍将其视作为外人,代州永远都是从前死气沉沉的代州!倘若使君不嫌弃张兴鄙陋之身,微末之才,张兴愿效犬马之劳!”

见温正义面色变幻不定,显然还没有从既有的认识之中回过神来,而张兴却已经看得清晰而透彻,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他站起身伸手托了张兴一把,触碰到了那结实的肌肉,又察觉到那双臂之间的沉重力道,他对于其武艺精熟已经没有任何怀疑。

等到请其坐下之后,他便若有所思地考问起了各种经史,见其对答如流后,他突然灵机一动,遂抚掌笑道:“你为温老力荐,我如今也不用别的考你。既是你精通九经,代州州学的经学博士许涛正好被我开革,你就暂时先署理这经学博士一职。”

温正义做梦都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委派给张兴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职务,正要反对的时候,他身边的黑大个却已经慨然应道:“我定当全力以赴!”

“很好,我等着你给我看一座不同的代州州学!”

等到杜士仪将这两人送出了书斋,继而又亲自送到都督府二门,眼看着温正义一面走一面和张兴低语,仿佛是老的在埋怨小的不该不和自己商量就随便答应,他的嘴边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越发觉得这两人有趣得很。等他回到了书斋后,就召来刘墨吩咐道:“你去见如今代州裴氏的主事者裴明亚,告诉他,三日之内可于代州裴氏一族之中遴选一人,出任代州州学助教。当然,倘若裴氏中人觉得州学助教职位低微,就当我这话没说过。”

当刘墨应命而去的这一日傍晚,一行风尘仆仆的人便抵达了代州都督府门外,约摸四十人。尽管因为连日赶路而显得灰头土脸,但却盖不住这些人身上的精悍之气,尤其是其中那些显然出自外族的打扮,更是让都督府上下都觉得讶异和好奇。当杜士仪麾下的一个从者出面安置了这些人马,杜士仪本人又亲自接见了其中一个为首的人之后,都督府上下自然有些议论。可等到第二日一清早都督府后头演武场中这些人操练之际,从上至下方才为之悚然。

虽只寥寥四十人,而且有奚人,有契丹人,也有唐人,却是一小股非同小可的精锐兵马!他们可不能忘了,杜士仪曾经是云州之主!

第639章 阴人的功力

“欺人太甚!”

面对从代州回到绛州之后,几乎马不停蹄赶到长安的从祖弟裴休贞,面对他带来的那个消息,裴光庭简直是气急败坏。

之前算计杜士仪不成,对于他来说,只能算是小小的挫折,毕竟,他如今身为侍中执掌中书省,朝野俯首帖耳,而萧嵩固然军功拜相,在和他有分歧的不少事情上,却也拗不过他。即便不能成为如姚崇宋璟张嘉贞张说那样说一不二的宰相,但他已经很满意了。可是,就在他踌躇满志,有心成为继父亲之后,中眷裴氏又一个宰相的典范,这却迎来当头一棒。

在发过脾气之后,裴光庭深深吁了一口气,等到再次坐了下来后,便对裴休贞问道:“裴远山盗卖常平仓官粮之事,真的确凿无疑?不是杜十九使诈?”

“若非确凿,我也不会以河东宗堂的名义逼他自尽谢罪。”裴休贞和杜士仪只打过这么一次交道,但却对其印象深刻。尤其是杜士仪一口答应不再追究,甚至绝不透露中眷裴氏的这桩丑闻,唯一的交换条件便是河东宗堂日后不再派人去代州,而是在代州裴氏当中挑选人来主持事务,他最初一口答应,可等到一路赶回长安之际细细琢磨,不禁击节赞赏这样一步绝妙的好棋。

相比聚居两京的众多声名显赫之裴氏分支,代州裴氏一直默默无闻,甚至都没几个拿得出手的官员,如今杜士仪分明愿意为这一支提供栽培和助益,代州裴氏谁会不高兴?而中眷裴氏河东宗堂中的那些耆老们,只要想到杜士仪不追究就松口气了,何至于还在意这些?唯一可能不高兴的,兴许就是盯着裴远山遗留下这个美缺的宗堂子弟,但那和利弊得失相比,完全不重要。

所以,见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裴光庭面色阴晴不定,裴休贞便站起身说道:“阿兄,裴远山如此胆大妄为,没有杜使君,接下来也难免会有其他人察觉到端倪,而倘若换成别人不愿意息事宁人,抑或是本来就打算动摇阿兄相位,后果只会更加严重。如今这般处置,裴氏颜面得以保全,河东宗堂长舒一口气,代州裴氏亦是高兴得很,如此可谓是皆大欢喜。但是,我已经答应过杜使君,此事定然会给他一个交待!王守贞不过是一纨绔而已,若无其父支使,他何来这般大胆?”

“你先让我想一想。”裴光庭和裴休贞并非亲兄弟,而他虽有两个亲兄弟,却和几个并非一母同胞的兄长关系并不算亲近,反而裴休贞丧父之后,他的母亲库狄氏一度把李氏和三个儿子接到了家里来,所以他和他们的关系更亲近。在斟酌再三之后,他当着裴休贞的面,吩咐人去请来了刚刚转任吏部侍郎的李林甫。后者匆匆赶来后一听得原委,尽管裴光庭为裴氏名声计,不说裴远山染指官粮,只说有代州流寇受王守贞之人指使行刺杜士仪,他的脸色也立时变得无比微妙。

“竟然又是王大将军。”李林甫在裴休贞面上一扫,发现这位裴氏这一辈人当中颇具贤名的中年人坐如钟,眼神不可撼动,他便嘿然笑道,“陛下对王大将军的宠信,那可是不如当年了。更何况,宫中那些得宠的阉宦,与其的关系都如同仇寇。这桩事情既然杜君礼不愿意声张,那就交给我来办吧。”

裴休贞从前隶属于军中,尽管和裴光庭是从祖兄弟,但为了避嫌,也并不经常上裴家,只见过李林甫一两次,此刻见其如此大包大揽,他不禁皱眉问道:“李十郎有什么万全之计?”

“相国可还记得齐澣的事情?”见裴光庭眼神一凝,分明是记起了当初他们两个用了手段,让一度圣眷极好的吏部侍郎齐澣因为王毛仲的事情贬官左迁,李林甫便笑了笑,“相国贵为侍中,此事还是一丁点都不要沾手最好。只消让人给右监门将军高力士捎一句话,他知道相国是什么态度,哪里还会放过这次的大好机会?萧相国那儿,杜君礼再次险些着道,一定会对中书舍人裴宽有所抱怨,只要萧相国亦是默许,圣眷不再的王大将军绝对不会再次轻易过关!”

裴休贞虽更想拿住王毛仲更多痛脚,一报其竟敢栽赃中眷裴氏的仇,但不太赞同李林甫这样阴人的办法,可是,裴光庭点头同意了,他也就没有反对。只是,等到离开裴家的时候,他上马之际,忍不住盯着李林甫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

此人据说从前和宇文融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现如今却又分明表现得如同裴光庭的谋主,而且所用之计都是驱使别人奔波在前,自己在后头不沾半点,日后他还是离这李林甫远些!

裴休贞虽拿了王守贞派去河东道的心腹窦从甲,又一度击碎其膝盖立威,但把人送回河东宗堂之后,却并没有直接杀了人,而是令其依旧以旧日语气每隔一段时间,便往长安送信报知进展。王守贞本就不是太过精明的人,此事又是瞒着父亲和母亲,因而自然丝毫没察觉到千里之遥外的河东有什么变化。这天回到家中,得知父亲因为二娘霍国夫人李氏即将分娩,这会儿又和北门禁军一干同僚聚会饮宴,甚至还预备洗三时大操大办,他不禁大为恼怒。

“左一个右一个的生,还没生下来就这么招摇!阿爷家里的儿女还少么,用得着这么张扬!”

服侍王守贞的一个心腹小奴肖光笑着替王守贞宽衣,随即才低声说道:“郎君也别太生气,为了二夫人只是个由头,实则是因为国公自己也想再进一步。”

王守贞见了父亲就和老鼠见了猫似的,闻言登时留心:“这话怎么说?”

“郎君想啊,现如今吏部尚书是裴相国兼着,兵部尚书是萧相国兼着,看似是齐头并进,可萧相国身上还遥领河西节度。就因为知武选事的是萧相国,所以咱们北门禁军的人员升黜也都绕不过去,有时候萧相国很不好讲话。国公这些年来虽没打过仗,但牧监的功劳可不比打仗小。如若能够把兵部尚书一职给夺下来,岂不是比开府仪同三司这徒有虚名的文散官之衔要强多了?”

肖光平时就常常给自己剖析些父亲的行事之法,一来二去,王守贞在王毛仲面前挨骂挨打的次数大大减少,这会儿再听得这样中肯的分析,他不禁连连点头。于是,他就抛开了身为郎君的架子,低声问道:“那你可有什么好计么?若是能在阿爷面前一言中的,我一定重重赏你!”

“这个嘛……”肖光眼睛滴溜溜直转,直到王守贞随手扯下腰间一枚通体无暇的于阗美玉丢给了他,他方才喜笑颜开地说,“其实很简单,先支使个妥当人在御史当中放出些风声,言及萧相国身上兼职太多,不合常例,激得萧相国自己主动请辞兵部尚书之位。等到这个位子空了出来,然后再让人撺掇圣人一阅军姿,到时候,只要让圣人看到那些雄壮的军马,到时候圣人念及大将军多年的功劳,这兵部尚书之位就能有十拿九稳了。”

王守贞细细琢磨,想到萧嵩虽挟军功拜相,但在政事堂和裴光庭的较量中却常常退让,很难看出战场上用兵用计尽皆出神入化的影子,他不禁觉得此计大妙。于是,等到晚间他鼓足了勇气去见王毛仲,小心翼翼说出这么一桩建议的时候,他原本已经做好了万一事有不偕被痛骂一顿的预备,谁知道王毛仲竟是笑了。

“难得你竟然留心了朝局!你之所言,便是你阿爷这些天来所谋划的。萧嵩军功拜相,对我不屑一顾;而裴光庭拜相的资历要差得多,最忌讳的就是萧嵩牢牢把持兵部,但使我能够设法让萧嵩让出兵部尚书之位,自己占据,裴光庭只会乐见其成!大郎,你如今是太子仆,从四品下,若是你成器些,外放一州刺史,然后回来后在六部为一侍郎,日后谁还敢说我王家起自天子家奴?”

王守贞被父亲这一番激励撩拨得浑身发热,连说了什么慷慨激昂的话都忘了,兴奋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召来肖光又是一通厚赏,随即就搂了个美姬去胡天胡帝了。而次日一大早,肖光从王家后门溜出来,往西市一家柜坊去笑呵呵地透了个消息,得到了足足价值一百贯钱的一锭金子时,他自是喜出望外,什么都没想就立时走了。他这一走,在柜坊左近的一个胡饼小摊上咬着一个胡饼的吴天启方才抬起了头。

看这样子,郎主的吩咐是办成了,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回去代州了!郎主可是答应他随侍左右学习观摩,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

然而,等到吴天启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手中的胡饼,打着饱嗝来到了千宝阁,打算迎接父亲的时候,却只见一个白衣年轻人被人从里头驱赶了出来。

“李十二郎,看在你曾经和张丞相公子同行的份上,我家阁主当初已经借了你十万钱救急,现在你前债未还,又举新债,哪有这等好事!”

第640章 请君游代州

听到李十二郎这个名字,吴天启只觉得好一阵耳熟,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了。然而,吴九也就是他的父亲曾经告诫过他,跟着杜士仪需要的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所以,当千宝阁中那人将那李十二郎轰出来,而后轻哼一声回头就走时,他打量着那个白衣青年,见其高大挺拔,高鼻深目,竟有一种异域人士的风情。只是大约因为生活潦倒,对方看上去不修边幅,原本儒生们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衫,这会儿也分明可见褶皱。

可即便如此狼狈地被人轰出来,那李十二郎只是耸肩一笑,施施然从千宝阁门前台阶下来,浑然不在意四周人关注自己的目光。只是,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时,他抬起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心里却不禁有些茫然。

他在安陆成婚,而后一事无成,此次到长安便是想看看可有一展抱负的机会,最初还有些傲气,不肯拿出杜士仪当初赠予自己的名帖,可一来二去,甚至在张说这样的文坛大宗师面前受挫,他就不想再去见相传更加刚直不好说话的宋璟了。至于已经罢相的源乾曜,他这等籍籍无名之辈,拿什么去拜见,单单送上那些赞颂政绩的诗词歌赋?

而相传很喜欢和文人雅士饮宴的玉真公主,如今长年都在王屋山的仙台观陪侍司马承祯修道,他倒是借宿在玉真别馆,但更多的引荐举荐就没法去想了。现如今,身上钱财已经散尽,是就这样回安陆,还是和那些在长安一呆就是几年十几年,不得不于同乡闻达处丐食度日的科场之士一样,继续在长安看看可有机会?

“李十二郎?”

听到身旁这个探问的声音,李白立时收回了这些杂乱思绪,扭头一看,却发现身侧是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的少年。此人的打扮并不奢华,但却整洁朴素得让人起好感,更加人舒服的是那种彬彬有礼的语气。因此,即便觉得这应该是哪家的从者,李白仍然笑着颔首问道:“这位小兄是……”

“吴天启见过李十二郎。”吴天启这会儿行礼拜见的时候,还在脑海中搜索这个绝对听说过的名字。然而,让他懊恼的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平日跟着父亲接触到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更有可能的是之前在云州和长安随侍杜士仪这短短的时间里听到过的。于是,他紧跟着就笑容可掬地自报家门道:“敝主代州杜使君,李十二郎应该不会忘记吧!”

代州杜使君?

李白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惊诧,竟是本能地反问道:“杜使君竟与人提过我?”

吴天启原本还有些不确定,待听到这样的回复,他登时暗自松了一口大气,连忙笑说道:“自然是,昔日一别,使君对李十二郎记挂得很,但因为任上繁忙,因此一时顾不上打听李十二郎近况。未知李十二郎在长安城中住在何处?如今使君不在长安,私宅空置已久,如若不便,可以到使君私宅暂住。”

见杜士仪不在长安,其一个年少从者见到自己尚且如此盛情,想到自己在安陆时求见荆州裴长史尚不可得,而且到长安已经大半年了尚且一无所获,李白只觉得百感交集。然而,他生来是傲气的人,若是杜士仪身在长安也就罢了,如今人不在自己却厚颜跑到别人家里去蹭吃蹭喝,他却着实难以接受,当即就摇摇头道:“杜使君既然不在长安,我还是不叨扰了。你是杜使君留在长安家中留守的么?”

吴天启刚要回答,自己不日就要去代州随侍杜士仪左右,可话到嘴边,他突然福至心灵地答道:“回禀李十二郎,我本是杜使君派回长安,印制云州集的,如今云州集已成,我在长安的事情也就做完了,正要拜别父亲回代州向使君复命。使君念及和李十二郎相交种种,提起时常常想再会旧友。倘若李十二郎在长安无有要事,不知道可愿意往代州一行否?倘若使君见到李十二郎,一定会高兴得很!”

这番话说得不但漂亮动听,而且面面俱到,李白竟是丝毫没察觉到,这个一时记不清自己来历的小家伙,竟敢胆大妄为地替主人越俎代庖邀约。想到自己和杜士仪也就是因缘巧合相识,而后在成都时共处过一段时间,但他不过是一个功名全无前程渺茫的白身人,那时候杜士仪身为成都令就一直对他极其看顾,没想到如今对方已经是督六州的河西节度副使,却依旧还念念不忘昔日旧情。想到这里,素来豪爽的他当即点头应道:“我在长安也是无所事事,你何日启程?”

竟然答应了!

吴天启先是大喜,随即又有些心头打鼓,可想想杜士仪确实是求贤若渴,对于旧友又相当照应,他就暂时把这些疑虑都放在了肚子里。笑容可掬地对李白言说了自己启程的时间之后,他恭恭敬敬送走了这位看似落魄的年轻士子,这才快步进了千宝阁。他才刚刚站稳,就只见千宝阁阁主刘胶东亲自送了父亲吴九出来。那一刻,他窥见父亲从容不迫的样子,心里不禁暗赞了一声。

一晃就十多年了,父亲和人打交道时的样子,谁人能看出昔日不过是登封县廨的一个区区差役?

“阿爷。”吴天启上前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后,又交手对刘胶东行礼道,“阁主安好。”

云州集作为文坛雅事,也是吴九和刘胶东一块筹划的,故而刘胶东对于吴九的这个儿子倒也熟悉。此刻他微微颔首之后,又对吴九言说了两句,眼看着这父子二人出门,他想起自己如今号称长安第一风雅儒商,心中虽有欢喜,可也禁不住有一丝莫名的苦涩。

要说他和杜士仪相识在前,往来也更频繁,可他怎么就没有王元宝那样的好女儿!倘若他也有一个如此千金,长安首富乃至于关中首富的名头,早该换人了!

吴九听说儿子只凭着一丝印象就贸贸然相邀李白前去代州,差点没背过气去。可是,在儿子嬉皮笑脸的解释一番后,他又有些没脾气了。杜士仪先到成都,又到云州,如今又到代州,他这个雷打不动的两京留守之人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跟着,去云州客串了一把粮商还是因为那困局太过紧迫。他也不能确定,这位之前通报时让刘胶东很有些不以为然的李十二郎,究竟和杜士仪有多大程度的交情,可儿子邀都邀了,他也只能没好气地敲打其两句。

“你日后随侍郎主左右,不可再这么自作主张!唉,横竖你还有几天方才出发,我先去打听打听这李十二郎为人秉性如何,省得到时候你闯祸!”

然而,吴九还没有来得及去核实李白的身份来历等等,更加重要的事情就一下子占据了他的注意力。他通过自己这些年扎根于两京而建立起的消息渠道,得知了萧嵩请辞兵部尚书,王毛仲借着天子阅牧监群马之际,向天子求兵部尚书的事。尽管李隆基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但这样的进展无疑符合杜士仪密信上的要求,高兴不已的他忙着监控事情的后续进展,早就把李白的事情给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等到吴天启即将启程来问他此事,他才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罢了罢了,横竖他就一个小童随行,无关紧要!你路上小心些套话就是了!”

从长安到代州不到两千里,吴天启急着赶路,李白也没有太多游山玩水地心情,再加上他也只有一个会骑马的书童照应起居,等两人抵达代州时,竟是只用了区区十来天。当他来到代州都督府门前的时候,通报进去才不过一会儿,就只见刘墨迎了出来。后者最初没注意到风尘仆仆的李白,笑着上前拍了拍吴天启的肩膀道:“好你个小子,终于还是在长安闲不住,我就想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郎主身边正缺妥当人!”

说到这里,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和吴天启同行的两人,突然瞪大了眼睛,失声惊呼道:“你是……绵州李十二郎?”

尽管吴天启盛情力邀自己同来代州,但自己就这么贸贸然过来,李白原本还担心自己是不速之客。可见这位依稀相识的杜士仪身边从者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他不禁心中感动,当即含笑拱手道:“一别多年,我已乡音渐改,形貌渐变,没想到还能让人认出来。”

见刘墨竟也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吴天启那原本还有些忐忑不安的心立刻平复了原位,因笑道:“刘叔,李十二郎是我在长安千宝阁时刚巧遇见的,因为听到郎主从前提起过,所以我就斗胆请了李十二郎到代州来。”

“好小子,郎主若是知道了,必定大大夸奖你一番!”说完这话,刘墨连忙上前,热情地招呼道,“郎主正好就在都督府,倘若知道李十二郎远道而来,必定喜出望外。当初郎主出蜀之后,曾经过江陵,亲自瞻仰过李郎深得司马宗主盛赞的那一篇大鹏遇希有鸟赋,赞叹不已,还命赤兄去打探过李郎的近况,结果……”

李白也因此想起了吴指南被人殴死一事,面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而刘墨自知失言,连忙岔开话题道:“总而言之,还请李十二郎和我去见郎主,请!”

第641章 礼贤下士

代州都督府门禁森严,堂馆庄肃,前院进进出出的人无不凛然小心,往来间连一丝一毫交头接耳的声音都听不到。尽管也曾经登过地方官府,拜过公卿权贵,但李白此时见识到这般肃穆场景,仍是不知不觉露出了郑重的表情。当他随着刘墨一路往内,进了一座格局小巧精致的院子时,他就只听得迎面那一座正房中传来了一声厉叱。

“那许涛身为经学博士,统管州学,却已经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是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一个人,如今我上书奏免,他不思好好反省,竟然还敢给我委任署理州学的张兴使绊子?如此人品,纵使遍读经史,也不过徒有虚名,哪里称得上博士!再见张兴上任之后,州学秩序凛然,学生敬服,他就想辗转求人来到我面前求情,想重新复任?做他的春秋大梦!崔功曹,看在你到代州上任只有不到一年,难免周顾齐全的份上,今日你替人当说客,我就不追究了,你自己回去深思!”

这番话后不多久,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便从书斋中出来,那脸色极其不好,显然就是刚刚遭了疾言厉色训斥的正主儿了。刘墨认得那是功曹参军,出自博陵崔氏的崔护,在人过来时少不得恭敬地行了礼。而崔护一想到刚刚遭斥还被别人听到了,心里又羞又恼,哪里还肯多留,甚至没在李白脸上多看一眼就匆匆离去。面对这情景,刘墨便对李白轻声解释道:“这是代州功曹参军崔郎,郎主上任不久,威严却重,故而上下凛凛然。”

李白会意地点点头,等到了书斋门口,刘墨先行叩门后便通报道:“郎主,绵州李十二郎来了!”

听到里头先是没动静,李白心中一紧,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咣当一声,不知道里头打翻了什么。紧跟着,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立时三刻被人拉开了,现身的杜士仪一身绯色官袍器宇轩昂,但更显眼的还是他脸上那又惊又喜的表情。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臂膀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真是李太白!阔别六年不见,想不到今朝却能重逢!”

杜士仪怎么都没想到李白竟然会不声不响跑到了代州来,上下一打量,发现相较六年前在绵州初识,把臂同游成都时的李白,现如今的李白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落拓不羁,眉宇之间大见风霜。

见杜士仪如此激动,李白只觉得在长安一呆近一年却一无所获的郁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疏阔和喜悦:“我也是因缘巧合,在西市千宝阁前撞见了使君从者,得他言说使君惦记,又一再盛情相邀,这才厚颜到代州一访!”

“太白称呼得如此见外,岂是友人相处之道?直呼我表字君礼便好。再说,什么厚颜,代州都督府能得李十二郎莅临,可是蓬荜生辉了!”杜士仪笑着打趣了李白一句,随即就诧异地问道,“我的从者?”

刘墨见杜士仪显然不解,连忙在旁边提醒道:“是吴天启。”

“原来是那小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他阿爷更机灵!”杜士仪哈哈大笑,当即对刘墨吩咐道,“你吩咐厨下炙肉备酒,我要待客。另外,让吴天启换一身衣裳进来,我要好好夸奖他这功臣,竟是三言两语就把李十二郎给拐来了!”

听杜士仪这口气,李白隐隐约约察觉到,之前邀约自己的少年恐怕并非寻常从者,但他一向豁达不喜算计,杜士仪将他请进书斋之后,他就把这些想头丢在了脑后。毫不讳言地说了自己在长安的窘境遭遇后,他见杜士仪若有所思,便爽直地说道:“君礼还请不要见怪,当年你予我之名帖,我一直带在身上,然而当初出蜀之后,吴六郎不幸殒命,我一时心灰意冷,无意北上求功名,就在安陆定居了多年。如今北上长安,人事已非,你之前又一度受宇文融牵连而境况艰难,我不想再节外生枝,因而就不曾拿出你的名帖来。总而言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太白,你在安陆时既然要出发前往长安,为何不先来见我?云州古城,代州古郡,雄关大漠,最是激发诗兴的地方,你若早来,我定当亲自为向导带你一游!而且,长安人事复杂,你若早来见我,我至少可以告诉你该见何人,不至于走那许多弯路才是!不是我夸口,如今的秘书省校书郎王少伯,也就是王昌龄,他进士及第过了关试守选的时候,也是我提醒他干谒何人,这才得以成功求得美官。至不济,你也可以去寻王夏卿王少伯等人。”

这些话都是推心置腹的实诚话,李白在长安落魄潦倒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去求助杜士仪的几个朋友。然而,杜士仪的朋友不是自己的朋友,是否知道他姓甚名谁还在其次,倘若一言不合,不是平添烦恼?至于先访云州或是代州,他出安陆的时候,杜士仪尚任云州长史,他到长安数月一无所得之后,杜士仪便转任代州。想到杜士仪孤身一人到代州上任,恐怕千头万绪忙到死,他那时候来拜访,不是给人添乱吗?

然而,这些话心里想想就行了,李白只是大笑道:“如今君礼再放这些马后炮,却是迟了!我眼下两袖清风一文不名,到代州来访你这位高权重的故友,未知你可能打发我每日三顿酒饭么?”

“你呀你呀!”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在心里一合计,他突然灵机一动,当即抚掌笑道,“你要吃闲饭,却是不能的!前一阵子我才因为代州州学颓败一事大动干戈,甚至奏免经学博士许涛,刚刚还一番训斥骂走了功曹参军崔护。虽说我才临时委任了一人署理州学,但我还答应了上下学生,自己会不时前去亲自开讲,还会延请天下名士游学代州,给他们讲学。这话才说了没多久,你就亲自送上门来,那就别想跑了!”

李白闻言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竟是惊诧莫名:“你让我去给州学的学生讲课?让他们学我随性意气,最容易得罪人么?”

“诗词歌赋,君所长也,虽则科场限韵,不同于平日作诗可以不拘一格,但谈诗论文却并不妨碍。更何况,太白诗赋之中的雄浑豪气,正和代地风骨相得益彰,这是天作之合!”说到这里,杜士仪故意板起脸道,“我可丑话说在前头,不肯干活的人,没有闲饭可吃!”

李白在长安时拜谒过张说,可却其诗赋却并不得张说欢心,而曾经在江陵有过一面之缘的司马承祯,正在王屋山仙台观闭关清修,天子王公欲求一面尚不可得,更何况是他?至于相交的其他友人,诗赋唱和把臂同游的众多,可谁会如同杜士仪一般,甫一相见就笑眯眯给他摊派了这么一件事?

就在他哭笑不得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叩门,紧接着就是吴天启的声音:“郎主,我送茶来了。”

“进来吧!”

吴天启推门进来,见李白那满是风尘的外衫都没换,正和杜士仪相对而坐,显然刚刚聊得正起劲,他不禁大为庆幸自己那灵机一动着实是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在两人之侧跪坐下来,低头用小火炉烧水烹茶,可支起耳朵也没听到半句谈话。正嘀咕时,他就听得耳畔传来了杜士仪的一声笑。

“吴天启,你虽给我请来了太白这贵客,可我记得,你跟我时日不长,我仿佛没对你提过多少太白的事。”

见李白闻言大讶,吴天启慌忙放下手正襟危坐,好一阵子才低着头嗫嚅道:“郎主是没提过多少,但肯定提过此人之名,既是我在千宝阁门前遇上了,想着郎主一贯是一片真心对友人,再者郎主给阿爷的信上提到过代州武风极盛,文士却没什么杰出人物,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把李十二郎请了过来。”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这么说,自己竟是被这十五六岁的小家伙给骗了?

杜士仪见李白那一副气结的模样,他登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才轻咳一声道:“我自绵州和太白相识,又在成都同游过多日之后,却不知道他的下落,打听也无从打听,谁知道竟是被你误打误撞,把人送到了我的面前。你这自作主张很好,日后再接再厉!好了,我亲自烹茶待客,这里用不着你了。你回去好好休整休整,养精蓄锐,来日这书斋中的事少不得全都要交给你!”

吴天启登时喜出望外,诺诺连声答应之后便退出了书斋去。而李白则是哭笑不得地对杜士仪道:“这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竟然还让他再接再厉?”

“今日他能够误打误撞把太白送到了我面前,焉知来日不会再有其他的收获?太白既然到了代州来,这古郡雄关,三晋名城,激昂意气写豪词,岂不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也正好为我代州平添一段佳话!”

尽管最初还有些犹豫,刚刚又得知自己应邀前来代州的真相,但品味着杜士仪这一番戏谑之言中的诚意,李白终于豪爽地应道:“我不少友人都远在荆楚之地,一封信去,还不知道何时会抵达代州。与其强求,还不如我给君礼做一回马骨,让大家领略一番,代州杜使君的礼士之风!”

第642章 诗仙最狂豪,禾稼重如山

李白是否有经天纬地之治国大才,杜士仪纵使熟读《全唐诗》,也难以断言,但要说诗词歌赋,李白敢称第二,那便显而易见无人敢称第一。据代州州学传来的消息,李白到州学讲课的第一天,便是酩酊大醉去的,然而他却在学生们一片哗然质疑之际,当即令众人随意命题,自己口占诗赋,两个时辰,一口气作诗十二首,长赋三篇,尽管不能说是每一篇都字字珠玑,但别人眼中的佳作却至少超过一半。

转瞬间,各式各样的请柬就如同雪片一般飞入了代州都督府。李白狂狷豪气,好酒爱美人,却和代人的习性很是相合,既然成为众人竞相邀请的宾客,他有感于本地人豪爽的武风,席间舞剑,席后赠诗,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一时李十二郎的名声在代州可谓是家喻户晓。

杜士仪在私底下和王容提及此事的时候,也不禁暗叹吴天启的误打误撞。而因为有这么一个“客座教授”,代州州学开革了前头那些旷课如便饭一般的老师和学生,继而重新招生的时候,自然应者如云,好一番欣欣向荣的姿态。

倘若不是因为生怕揠苗助长,杜士仪倒是很想把贺知章贺老先生送给李白的谪仙人名号提前送出去,可想了一想还是偃旗息鼓了。不过,他一次和李白攀谈时,倒是问过其缘何到了长安没去拜访贺知章,须知其当初送名帖给李白的时候,还曾经特意提过贺知章的名号。对此,李白只是坦言说,他到长安时,贺知章正好因病到东都洛阳和亲家张旭作伴休养去了,对此,杜士仪只能表示这位诗仙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贺知章比张说年纪还大,官路四平八稳不紧不慢,但对于做官真说不上有多热衷,反倒是和张旭这亲家在喝酒上头半斤对八两,这次去东都,不知道是因为所谓的休养,还是捱不住酒虫,去和张旭结伴买醉去了!

李白既然在代州如鱼得水,杜士仪毕竟是一州之主,更以河西节度副使兼判代州都督事,督其余五州,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一直逍遥地与其同游,也就是派了两个人跟着李白,其他时间都一门心思扑在了公务上。由于代州和蔚州云州接壤,此前宇文融被贬,逃户之风大起,拥有过十万人口的代州也自然无可幸免,他在仔细考虑之后,召集了温正义裴明亚等本州耆老,提出了自己对于逃户之风的初步解决方案。

代州忻州岚州三州,全都是人口密集,地少人多,而朔州云州蔚州则恰恰相反,地多人少,因而,仿照宇文融的定户口疏,他决定在六州之间实行人口的有限流动。也就是,在开元八年到十二年间重新登籍的那一批人,可以从官府请过所,从代州忻州岚州徙往前往朔州云州蔚州,官府安置以空闲土地。而作为代价,每个丁口每年都必须在官府的公田上劳作一定的天数,减免租调。至于应募参军的,则按照募兵法,通过核验后,免除相应的赋税和劳役。

然而,这对于本身就隐藏逃户为自家做佃户耕种,如今逃户风潮一起,又各自设法招揽浮民作为部曲的世家大族来说,这样的政令无疑是无利而有害的。只不过,因为杜士仪上任之后雷厉风行,仓曹参军范若诚被奏罢免,兵曹参军钱通则是因盗卖军械而被流岭外,甚至连在代州代表中眷裴氏河东宗堂处理事务的裴远山都因为莫名其妙的侵占罪名而自尽,此刻温正义和裴明亚这两人都没有说话,其他人自不敢吭声,一时堂上竟是仿佛有些发僵。

杜士仪自然能够看得出大多数人脸上的心里的抗拒之意,当即和颜悦色地说道:“我知道,各位在代州拥有众多田土,自然也需要相应的人手耕作。然而,耕作之事,不但在人力,也在效率。汉时耕田犁地用两牛,而到了我唐初,犁已经换成了长曲辕犁,犁地只用一牛,而我此前从成都出蜀经荆楚到江东,却又见到江东之地,更多的是另一种犁。所以,我自从到云州,便一直在想,倘若犁地能够更快更有效率,自然就能够解放出更多的人力。”

说到这里,杜士仪向身侧的吴天启微微颔首,让其将数张图纸拿上前去给众人。果然,温正义端详片刻便和身侧的裴明亚低声交谈了起来,而其他的人有的皱眉沉吟,有的若有所思,还有的满脸茫然——显然,众人之中,懂得农事的人终究是少数。最终,还是温正义轻轻咳嗽了一声。

“使君这新犁之图,我只能说是约摸看懂了一丁点,究竟有何便利,还请使君明示。”

听到这话,杜士仪顿时笑着站起身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与其各位听我说却一头雾水,不如一块去看看究竟如何!”

杜士仪既然这么说,众人窃窃私语了一阵,自然无人反对。等到这一行人到了都督府后院,看到那一大片菜田,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也不理会众人那疑惑,杜士仪招手叫来了田间一个专心耕作的昆仑奴,对其言语了几句,对方立时笑着点了点头,不多时拉过来一头牛,随即将一架犁挂了上去。眼见得对方熟练地赶牛推犁根地,一起一落之间仿佛分外省力,有些对于禾稼之事稍稍有些见识的不禁便轻叹了一声,而温正义则是眼睛一亮,上前去不顾腌臜地踩上了那粒粒松土,弯下腰亲自伸手查看了片刻后,待见地里那昆仑奴熟练地转了个方向,他不禁惊喜地叫了一声。

“转向竟然如此轻易?而且看这宽度深度,较之从前的犁,竟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是江东犁。”杜士仪笑看着擦了一把额头上汗珠的田陌,这才解说道,“这是我一个最为精通禾稼农事的仆从,此前一直在江南指导各家关于种木棉以及茶叶等等事宜,这才刚刚从江南来到代州,顺带也就带来了如今江南之地最为风行的这种新犁。相较从前的旧犁,翻土碎土尽皆更胜一筹,而且转向灵活,深耕容易,所谓行必端,履必深,便是这种农具最大的优点。江东那些用江东犁的地方,每亩地的亩产较平日高一筹不止。”

见众人一时议论纷纷,杜士仪又神情自若地说道:“除却这犁地所用的江东犁,这是收割时用的推镰……”

在杜士仪的授意下,田陌依次展示了不少农具,这其中,一多半都是他从南方带来,随即又根据北方的土质,到了代州后自行研制改进的。面对这一样样自己根本闹不清楚的东西,各家之主最后都决定捎带回去看看是否真那么好用,但裴明亚却突然问了一句。

“使君之前说,令仆曾经在江南指导各家栽种木棉以及茶叶,未知代州之地,可适合种茶和木棉么?”他说着环视众人一眼,目光一时炯炯,“之前我听说云州之地,相比皮毛御寒,寻常农人贫户在冬日大多数时候是用木棉絮袄来穿,所用木棉全都是江南运来。倘若我代州便能产棉,而北方之地本就相较江南更加苦寒,木棉需求更大,再加上运力可省,岂不是一举两得?”

杜士仪刚刚在介绍田陌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木棉和茶叶,没想到就被裴明亚给记住了。见众人全都露出了聚精会神的表情,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代州论水源不如江南及河东道南面诸州丰沛,干旱的时日居多,是否能种木棉还未必可知。但与其盲目先种,不如先看过土质水质等等再作计较。田陌。”

见田陌立刻大步上了前来,杜士仪便笑着吩咐道:“明年你试种几亩木棉,先看看收成如何。记得每月都做好相应的记录,看看代州是否适合种木棉。”

“是,使君!”

等到杜士仪带着其他人重新回到了大堂,这时候,温正义方才笑眯眯地问道:“使君那昆仑奴仿佛只不过二十好几,竟然如此精通禾稼么?”

“我当初还是在登封嵩山脚下得了他的,恰是司马宗主从者所赠,道是精擅农活,不善伺候人,我那时候家贫不能自给,有他在,菜蔬从来不缺,一晃他也跟着我十四年了。他曾经远赴西域学过如何栽种木棉,再加上勤恳好学,禾稼之事绝不逊于老农,否则,我当初从江南回来归朝,又先后到云州和代州,他也不会一直被人留在江南不放回来。倘若他说可行,那便定然是可行,不可行却也没法子了。”

杜士仪既然如此信得过自己的仆从,其他人心情自是激奋。等到他们“借”了这些农具样品回去,杜士仪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暗自琢磨自己要不要费个几天努力回忆一下,看看能不能把更有效率用来磨面的水轮三事,抑或是其他方便的东西给设计出来。有田陌这个实践高手,纵使他的记忆有误,应该也能逐渐改进出不错的东西来。

民以食为天,木棉固然能够让人们在冬天不至于瑟瑟发抖,可要同时解决饥寒,其他的就得一块跟上去!所幸,现在奚族度稽部依附于云州,牛价已经比从前大大下跌了!由都督府出资置办一批耕牛,所费无几,却惠民极多。

想着这些,当杜士仪回到自己的书斋时,吴天启恰是快步迎了上来:“使君,长安阿爷来信了,说是……”

他顿了一顿,这才咧开嘴道:“王大将军倒台了!”

第643章 树倒猢狲散

缜密能忍,这是不少开国君主,以及不少名臣的素质,但作为一个阉宦,高力士也从来不缺这一点。

从开元之初李隆基开始真正掌权,王毛仲飞黄腾达,一直到如今贵为霍国公开府仪同三司的现在,整整十八年一晃就过去了。高力士前前后后暗中和王毛仲交手何止十次八次,但却屡屡失败,上一次本以为必胜,却还折损了素来和自己交好的吏部侍郎齐澣。然而,他却相当有耐心,因为他在李隆基面前素来都以奴婢自居,恭敬小心,而王毛仲即便再得圣眷,也绝不可能像他这样日日随侍君前,所以,即便王毛仲因齐澣而疑心到他,对他仍然徒呼奈何。

正因为如此,在王毛仲再次喜得一子,而后又大开洗三宴,大肆庆祝的时候,他代表天子亲自前去颁赏,又给了王毛仲这幼子五品文散官阶的时候,因为喝多了酒听多了奉承,脑子已经有些不清楚的王毛仲居然醉醺醺地大出狂言。他当面不露声色,回宫之后立时添油加醋对李隆基禀明。早就对王毛仲疑心渐重,不比当初的李隆基自是派人打探,从旁边人那里证实果然如此,登时大为惊怒。

萧嵩和裴光庭两位宰相,前者险些被王毛仲算计得丢了兵部尚书之位,后者又深恨王毛仲竟然敢栽赃自己和中眷裴氏,他们的态度都由李林甫转告了高力士。眼看到了天子真的容不下王毛仲这个份上,高力士就再也不藏着后手了。在他之前压了些日子之后,太原少尹严挺之弹劾王毛仲索要北都军器监军器的奏疏,一下子被捅到了君前。这是远胜过此前王毛仲那些横行不法事的严重事态,果然,在李隆基招来萧嵩和裴光庭两位宰相集议过后,那两位自然而然同时落井下石。

裴光庭也好,萧嵩也好,落井下石的手法都是巧妙到了极点。两人借着为王毛仲求情,婉转指出了最重要的一点。王毛仲与北门禁军中的多名将领全都往来密切,和葛福顺还是姻亲,天子需得考虑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后果,还是宽宥了王毛仲这一次的好。

也正因为如此,当王毛仲这一日一大清早前去朝会的时候,立时就在兴庆宫门前被拿下软禁了起来。紧跟着,兴宁坊那座富丽堂皇的霍国公宅,也被禁卫团团围住。与此同时,葛福顺、唐地文、李守德、王景耀、高广济……一个个北门禁军的高级将领被宣召进宫,随即软禁,一时长安城上下震动。

须知相比昔日得咎的姜皎,王毛仲的宠眷有过之而无不及,自李隆基开元亲政以来,十五年位至开府仪同三司这一文散官中最高阶官的,除了姚宋以及废后王氏的父亲,竟只有王毛仲一个。就在数日之前,天子尚且还在王毛仲幼子洗三的时候赐五品官,何至于突然之间大动干戈?

然而,王毛仲做人骄横跋扈,文官之中几乎就没人看得顺眼他的,武官之中,和他交好的又全数拿下,如高力士这些中官,每一个人都对其恨之入骨,再加上王守贞当初还因柳惜明的教唆而栽赃过武惠妃,那位实际上的后宫之主对其深恶痛绝……偌大的长安城,竟是找不出一个真正为他说话的人。相形之下,当年姜皎受杖流岭南时,总归还有杜士仪仗义执言。因此,当初二妻并嫡尊荣无双的王毛仲两个妻子,被软禁在府中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等待的时间只过了一天,中书拟旨,天子批可,门下施行的制书便送到了这座曾经烜赫一时的豪宅。虢国夫人郭氏端着大妇的仪态强打精神拜受了制书,接过来一看就一头栽倒昏了过去。一旁的霍国夫人李氏见状吓了一大跳,但攸关自己和子女的身家性命,她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抢过来一看,一时同样呆若木鸡。见一旁年纪最大的嫡亲儿子王守道满脸惶然地看着自己,想到他好好的左监门长史也受牵连,即将远贬涪州参军,她只觉悲从心来,抱着儿子就猛然痛哭了起来。

王家一下子乱成一团的时候,被软禁在宫中一天一夜的王毛仲也终于在不安之中,等来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尽管高力士依旧客客气气,笑容可掬,但却本能地嗅到了一股深重的危机。因此,他对于远贬瀼州员外别驾,甚至连职司等等什么都没有并没有只言片语,只是凶狠地嘶吼道:“我要见陛下!什么怨望,我从来都不曾有过!”

“这话王大将军说得晚了!”高力士嘿然一笑,缓缓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倘若你没用手段向陛下索要兵部尚书一职,倘若我代表陛下去给令郎颁赐五品文散官的时候,你没有醉醺醺地说你儿子哪里做不得三品官……又或者,倘若你没有逼得萧相国不得不请辞兵部尚书,逼得裴相国不得不壮士断腕,逼死自己的族人,否则就要背上谋害命官的罪名,你兴许不会到今天!”

前头那几条虽然听着惊怒,但最后一条王毛仲却陡然一惊。他几乎本能地伸出手想朝高力士抓去,可一天一夜粒米滴水未进,他竟是力气全无,抓了一个空。他只能用愤恨的眼神盯着高力士,沙哑着喉咙质问道:“什么谋害朝廷命官?”

“我忘了王大将军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想当初杜君礼从洛阳回长安赴京兆府试的时候,令郎不就曾经与河东柳氏那个柳惜明一块,导演了一场好戏?你也不用不承认,那些羽林卫的将士都死了,也赖不到你身上。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这次竟然又任由儿子派人去代州给杜君礼捣乱,甚至还和当地某些贪得无厌的人沆瀣一气,意图再次谋害杜君礼。亏得此事,裴相国大发雷霆,再加上萧相国,你这是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啊!”

王毛仲陡然之间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甚至连骂孽子的力气都没了,甚至没察觉到高力士得意洋洋地离去。即便知道自己走到这一步,这件事并不是最关键的,可萧嵩的态度,裴光庭的态度,无疑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贯强硬的他不由自主拿头往墙壁上猛撞,一时又恨又悔,可谁曾想旁边的窗户又传来了高力士的声音。

“对了,好教王大将军得知,陛下有命,挑选亲府亲卫驰驿护送你前往赴任,下午启程。你也不用自残身体,否则那些亲卫迫于圣命,就是把你绑在马背上,也会让你赶紧离开长安的!”

高力士见了王毛仲回南薰殿复命之际,却发现李隆基正负手站在宝座前,呆呆地看着后头屏风上那一幅雕刻。高力士不看也知道,那是开元之初李隆基真正秉政之后,亲自提笔,巧匠操刀雕刻而成的一幅文武群英图。如今,刘幽求王琚姜皎王守一等人早就作古了,而张说这样深得天子之心的宰臣,也已经赋闲在家养老,据说身体情况每况愈下。而开元之初的那些宰相,除却宋璟源乾曜,余者几乎都去世了。想到这里,他对于该如何复命,心里就有了个数目。

“王毛仲怎么说?”

“回禀陛下,王大将军泪流满面叩头谢罪,道是不该辜负圣恩。”见李隆基面色怅惘,高力士便低头说道,“王大将军还说,愿意为军中马前卒,以身赎罪,望陛下允准。”

听到前头说王毛仲知罪,李隆基本来已经微微动了恻隐之心,可是,听到后头又说王毛仲想去军前效命,他登时神色一紧。姜皎得咎,是因为他想要废后地事情被人提前侦知,宣扬得满世界都是,他下不来台,又要保全名声,于是不得不拿姜皎顶罪。可这一次他拿下王毛仲,却是因为北门禁军眼看就要姓王了,而太原少尹严挺之所奏的王毛仲索要甲仗,这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

因此,他立时硬起了心肠,冷冷说道:“传令下去,让亲卫护送王毛仲立时启程。每日驰驿一百六十里,不许少过此数!”

被卫士团团看住,出不了门也不知道外间消息的王毛仲家眷甚至还没来得及见上王毛仲一面,就得知了王毛仲已经被人护送前往瀼州的消息,而与此同时被贬的王毛仲四个儿子也被催着上路。抱着长子王守贞和次子王守廉的虢国夫人郭氏即便再哭天抢地,也没法拦住两人被立时三刻带走的现实。而同样看着自己的儿子王守道被带走,霍国夫人李氏的心里却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

要说只是贬官,而不是流放,可天子如此亟不可待地把人押走,看上去怎么比流放更加严厉?

仓促之下,被贬施州司户的王守贞只带了一个随从肖光,甚至连随身衣物都来不及整理,就被人如同押送似的带出了王宅。然而,一出长安明德门上了官道,浑浑噩噩的他就终于醒悟了过来,一时勒马停住对着左右厉声喝道:“我是贬官,不是流放,尔等这是把我当成犯人么?”

“若是流放,犯人骑马的话,只需日行七十里,现如今你虽是贬官,但圣人下令,每日行程不得少于一百六十里,我等对王公子已经算得上是宽松的了!”那为首的军官皮笑肉不笑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见王守贞陡然大怒,竟是提起马鞭就朝自己打来,他只哂然一笑,侧头一让后,抓紧自己的马鞭猛然一记凌厉地挥下,竟是直中王守贞的手腕,见其惨嚎一声再也捏不住马鞭,整个人也险些跌下马来,他这才冷冷一笑。

“死到临头了,还敢耍横?”

见少主人竟然如此不智,肖光一时暗自叫苦。可眼下什么都没有把自己摘出去更加重要,他一时眼珠子急转拼命地想要找个借口离开这一行人,岂料那军官突然目光转向了他。

“鞭笞禁卫,罪在不恕!看在圣人明令的份上,饶你一次!来人,将他这随行奴仆拖下马,鞭四十,以示惩戒!”

眼见得两个虎背熊腰的护卫把自己拽下马来,继而拖到了树丛后,又看到那鞭子高高扬起,肖光一时魂不附体,岂料这时候耳畔传来了一个提醒。

“还不赶紧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