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了旧友,和王维孟浩然敲定了他们去代州的行程,杜士仪方才轻车简从地离开都督府,前往公主府访固安公主。自从云州复置,城墙重修,城中聚居的百姓以及军人已经逼近一万大关,原本收拢的城外聚居点,也在悄无声息地放开,而那座曾经在云州烜赫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公主府,现如今却渐渐显得低调而平静,除了那朱漆大门,门楼上朱砂御笔所赐的固安公主府牌匾,其余就只有区区四个值守在门前的卫士了。

尽管离开云州还不到一年,但重回故地,杜士仪却还是有一种仿佛离开了很久的感觉。门上四个卫士在认出他之后慌忙又是通报,又是派人引路扈从,他踏足公主府后院的那一刻,不禁有几许微微恍惚。因为,那个满脸欢喜迎上前来的熟悉女子,这会儿赫然一身戎装,手上挽的漆黑大弓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放下。

“阿姊,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固安公主嗔了一句,上前想扶着杜士仪的臂膀好好端详一下来人时,她方才意识到手中大弓太碍事,慌忙将其交给了一旁的张耀。等到上上下下把人看了个清清楚楚,她方才微微皱眉道,“毕竟代州不是云州,你没有帮手,只有幼娘在身边,瞧着竟然清瘦了不少!要不然,想些办法在代州都督府内再安插几个你信得过的属官?若是为州官者对下属不能如臂使指,终究还是有隐患的。”

“阿姊,你就别担心这么多了。我终究是代州长史,河东节度副使,而且如今代州本地世家也好,寒门也好,都对我服服帖帖,属官之中纵有阳奉阴违,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就用不着继续动他们了。”见固安公主仍然风姿绰约,可眼角却已经露出了掩不住的鱼尾细纹,杜士仪忍不住话锋一转道,“阿姊,这么多年了,如今连李鲁苏都已经被人赶下了奚王的宝座,你莫非就真的不打算……”

“废话少说!”

固安公主猛然把脸一板,见杜士仪果然不敢再提,她方才对张耀使了个眼色。知道闲杂人等自有张耀去管束,她就含笑拉着杜士仪往里走,待到内中寝堂门前时,她方才回转头看着杜士仪道:“王泠然是对我表过仰慕之心,可仰慕也好,爱慕也罢,不能天长日久,更何况,我已经是不能再生育的人?不论是哪家,长辈的要求都是绵延后嗣,娶了我一个曾经嫁过两次的和蕃奚族的公主,现在兴许尚能和睦一时,可今后呢?所以,阿弟你从今往后,都不用再提此事了。”

见杜士仪欲言又止,固安公主又哧笑了一声:“至于如从前天后乃至于韦庶人那般养面首,我也没那个兴致。我看得上的,是能够跃马战场纵横不败的勇士,是文采风流傲世孑然的才俊,是能够治国安邦万民称颂的贤良……总之,那种只凭一张脸蛋招摇撞骗的男宠可入不了我的法眼。”

“好吧,当我没说,回头我就告诉幼娘,她的托付我算是完不成了。”

固安公主看到杜士仪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样子,她不禁哈哈大笑,等到门前亲自打起锦帘请杜士仪进去,跟进来的她见杜士仪打量着那偌大的地方,她就懒洋洋地说道:“我不喜欢人多嘴杂,更不喜欢看到那些侍婢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所以大多数时候除却张耀,等闲人都进不了这寝堂。你远来是客,坐下等一会儿,我亲自烹茶。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别嫌弃我的手艺不如你!”

有这提前的提醒,杜士仪在喝了一口那又苦又涩的茶水时,即便他整个眉头都完全拧在了一起,但他还是唯有苦笑,没法出口抱怨。而固安公主仿若没事人似的喝着那浓浓的苦茶,脸上还露出了笑容:“托阿弟你的福,茶叶方才能够一时如此风行。长夜漫漫,有这苦茶相伴,也就没什么难熬了。对了,还不曾恭喜你,王大将军自掘坟墓,一时身死族消,你日后总算不用再担心背后还有人虎视眈眈。”

“没有我,王毛仲的煊赫也只会是一时而不会长久。”再次听到王毛仲这个名字,杜士仪的反应却很平淡,就连他自己也惊奇,自己缘何会对这样的一位曾经生死大仇如此漠然。但只是一瞬间的沉吟过后,他终究憋不住心里那一腔话。

“当今陛下的为人,最是过河拆桥。当年唐隆政变以及接下来铲除太平公主的那些文武功臣,如今剩下的可都没几个人了。刘幽求,王琚,乃至于张说,全都在开元之初贬的贬死的死,若非张说性子坚韧能够承受逆境,只怕也熬不到回朝拜相的那一天。至于接下来的姚宋二相,需要的时候信赖备至,纵使缺点也能容,一旦觉得用不着了,便罢相以平息众怒。”

这些话他除了对王容曾经透露过一星半点,其余亲信也好友人也罢,全都不曾露出过毫分。因为,这是毫无疑问会被归到怨望的诛心之语。

而尽管爵封公主,看似荣宠已极,固安公主对李隆基这位天子也谈不上多少好感,听到杜士仪这么说,她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想到人人称颂,道是风骨无双诤谏名臣的阿弟,竟然对陛下是如此观感。不过你既然知道这些就好,我还生怕你有时候太过执拗违抗圣意,迟早会恶了陛下。说句不好听的,当年太宗陛下的所谓容人雅量,也是做给人看的,私底下在文德皇后面前没少发脾气。是魏征成就了太宗陛下的虚怀纳谏之名,可何尝不是太宗陛下成就了魏征的诤谏无双之名?说到底,还是双赢。”

固安公主旁若无人地把杜士仪常常挂在嘴边的双赢两个字拿了出来,见杜士仪一愣之下笑得欢畅,她须臾便收起笑容道:“阿弟不愿意留在朝廷中枢,而一再谋求外放州县,想来也是因为对陛下这般观感的缘故了。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我这等和蕃公主,想要归唐还不得不让你殚精竭虑,最终方才谋得了云州这栖身之地,你总不可能永远掌控这代北六州之地,你对未来究竟有什么打算,可否告诉阿姊?”

“我?”杜士仪反问了一个字,突然自嘲地笑了,却是沉默了下来,许久才低声问道,“阿姊可知道,宇文融是怎么死的?”

固安公主对宇文融了解不多,只知道那曾经是杜士仪的盟友,精通财计,但却听闻在任上有些贪赃枉法之事。然而,当杜士仪轻声说出了宇文融被贬昭州平乐尉,而后又流岩州这段日子的种种,听到赤毕奉命而去相随期间吃的那些苦头,她不知不觉就露出了满脸凝重的表情。

“党争之烈,让人心寒,若不是窥破了陛下想要借此给宇文融一个重重教训的心思,旁人又何至于敢如此明目张胆?就事论事,我只要一想到将来一着不慎就可能落得宇文融那般结局,就有一种辞官归隐,再不问世事的冲动。”

然而,不等固安公主规劝,杜士仪便摇了摇头道:“阿姊不用劝我,我只是那么想想。就好比你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归隐的山野田园风光再好,可盛世之下隐逸固然能够生活无忧,万一兵灾乍起,倘若手上没有足够的力量,那么只会被人碾为齑粉!”

安史之乱殉唐的臣民固然不少,但投靠安禄山的同样众多,其中甚至还有张说的儿子,至于几乎半归隐而名噪天下的王维,不是同样被裹挟于乱军之中,亏得其弟王缙以官职相赎,这才在事后免遭追究?反倒是拥兵自重的薛仁贵之孙薛嵩,至少自己终其一生,日子是过得很滋润的!

固安公主没有问什么兵灾乍起是怎么回事。对于杜士仪,她素来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因此在微微点头之后,她就轻声问道:“照你这么说,你是打算继续谋求外任,积蓄自保之力?可是,不是阿姊泼你凉水,朝中有人好做官,哪怕陛下素来对你器重,可倘若你总是在外,一旦有人进谗言,仍然自身难保。这河山天下是大唐的河山天下,而大唐是陛下一人所有,如你我这般忠心有限的终究是极少数。”

“阿姊……”杜士仪见固安公主毫无保留地看着自己,他不禁心头一暖,一时间将那一盅浓浓的苦茶一饮而尽。良久,他方才开口说道,“阿姊可知道,吏部侍郎李林甫这个人?”

尽管回朝的次数不多,每次留在两京的时间也并不长,但对于朝中重要人物,固安公主仍然有着相当的了解:“是李十郎?他是宗室,由千牛起家,因为灵巧善媚,再加上姻亲皆强力,又颇得源相国信赖,所以官途极其顺当。宇文融不是还一度荐他为御史中丞,引为同列?”

“没错,不但宇文融,而且裴光庭拜相之后,对他也信赖备至,所以他才能那么快由御史中丞而刑部侍郎,由刑部侍郎而吏部侍郎。”

见固安公主点头表示了解这些,杜士仪便一字一句地说:“我在从代州出发之前,得到长安送来的消息,说是有人宣扬张九龄暗害宇文融的事。赤毕虽对我如此说过,但兹事体大,没有查清楚之前,我断然不会宣扬,所以我思来想去,会做这种事的人,恐怕最大的可能就是李林甫了。”

从来没有当过外官的李林甫,以及更希望在外为官的他,将来恐怕是一场全新的较量了!

第661章 张九龄

长安修政坊西南隅,有一座并不太起眼的宅邸。宅子的主人张九龄虽在开元初年资历浅年岁轻的时候,就曾经被天子赏识,颁赐下了这样一座得以在长安城安居的宅邸,但此后多年官路却是机遇和风险并存。他先是在前途无限的左拾遗任上得罪了当时的宰相姚崇,于是索性在任满之后辞官回乡,而后因为修路有功回朝任右补阙,一路升迁到最为清贵的郎官,又因为张说的赏识以及同姓之谊而官拜中书舍人。

只不过,作为张说一手提携而又极其器重的人,在此前宇文融掀起的那一场巨大风波中,张九龄也受到了极大牵连,由中书舍人而左迁冀州刺史、洪州都督、桂州都督兼岭南按察使,一贬就是四年多方才终于回朝任秘书少监。然而,从岭南千里迢迢一回到长安,他就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处境并不比当时宇文融整下了张说之后更轻松。当政的两位宰相,裴光庭也好,萧嵩也好,对他都是冷淡疏远,而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另一种说法。

宇文融之所以会在流岩州途中死在半道上,是被他整死的!

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宇文融在半道上生病去广州休养,结果合理的要求却被广州都督耿仁忠驳回,以至于后来大赦令颁布的时候,宇文融已经死在了半道上。

倘若宇文融还是那个让天子一怒之下雷霆发作的流人,那么,对这样一种说法,张九龄嗤之以鼻后就会不放在心上。可问题在于,宇文融死讯传到京师之后,天子却追赠其为台州刺史,由此可见情意犹存。别人不管不顾把这样一个帽子径直扣在了他的头上,再加上台辅的排挤态度显而易见,他怎能不惊怒不紧张?

秘书省如今早已经不是什么实权地方了,甚至连皇家图书馆的职能,都给集贤殿分去了大半,以至于秘书省校书郎不比集贤殿校书郎来得风光。而作为秘书监副手的秘书少监,就更加提不上是什么实职了。张九龄甫一回京就得知,张说在临死之前,都在向天子举荐他为集贤殿学士掌院事,尽管天子并未当即答应,可召他回朝却是由此而来。然而,集贤殿学士的事却迟迟不见动静,以至于耿介如他,不禁生出了辞官归养的心思。

他已经五十有四了,与其在朝中被人排挤,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这会儿,将自己花费数日写好的辞表放在案头,张九龄心中满是苦涩。平心而论,此次回朝,他是带着满腔热情和抱负的,可现状却让他迅速冷却了下来。姚崇当政时不待见他,宋璟掌权时倒是不偏不倚,张嘉贞虽刚愎,却也待他还公允,而张说则是给了他真正一飞冲天的机会。而后李元纮杜暹也好,萧嵩裴光庭也罢,许是因为张说把他当成接班人的态度过于明显,这些宰相都对他冷淡得很。

“阿郎,阿郎!”

张九龄从沉思中回过神,见是一个老仆进来施礼,他便和颜悦色地问道:“何事?”

“外头刑部严侍郎来拜。”

张九龄和严挺之素来交情极好,更何况严挺之因举发王毛仲之事而重得圣眷,从太原少尹任上回朝升任刑部侍郎,比他如今的处境还要好许多。因此,他连忙吩咐请进来,又藏起了那一份辞表,亲自起身来到了书斋门口。等严挺之快步进了院子之后,他就趋前相迎道:“挺之可是稀客啊。”

虽是至交,但严挺之并不是喜欢没事就往别人家里跑的性格,再加上比张九龄还要耿介,因而敢和他亲近的人凤毛麟角。此刻,严挺之没有回答张九龄的寒暄,而是四下一看,竟是径直进了书斋。等到他委实不客气地坐下身来,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想来你应该听说过,有人把宇文融之死归结到你身上的说法。”

见张九龄遽然色变,他却仿佛没看到似的,又淡淡地说道:“不知道你可听说了近日的另一种说法,道是代州长史杜士仪有意给宇文融抱不平,所以才让人如此宣扬。除非是曾经派了随从随侍宇文融左右的他,否则别人难以知道那么多细节。”

严挺之这样直截了当捅破了这么一层窗户纸,张九龄顿时愣住了。紧跟着,他便摇了摇头道:“挺之,杜君礼这个人我虽然只是点头之交,没有打过太多的交道,但只看广平郡公那等崖岸高峻的人,尚且都对他赏识备至,足可见他应不是这等人。他和宇文融相交人尽皆知,可宇文融起起伏伏,他待之一概如常,派人护持也是堂堂正正,甚至连遗稿都呈给了陛下。虽然我极其厌恶宇文融为人,但要说杜君礼因此事散布流言对我不利,我实在难以置信。”

倘若杜士仪人在此处听到这话,必然会暗自庆幸——一直积攒的人品果然还是有效的!

“你既然这么说,我也能放心些。”严挺之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不喜听风言风语,此事还是御史台监察御史王夏卿提醒我的。我知你素来惋惜其兄王摩诘昔日被贬,王夏卿和他那兄长一样,和杜君礼相交多年。他对我说,外头流言蜚语暂且不提,但据他所知,杜君礼在给他的信上,确实对宇文融之死颇为惋惜,而且,他写信给王夏卿时曾经提到,他那护持宇文融一年多的义仆告知他,耿仁忠之所以会逐宇文融,是因为你举荐的周子谅撺掇。”

是周子谅?

张九龄一下子愣住了。他在岭南按察使任上提拔了周子谅为推官,对其刑狱处断能力大为赞赏,所以方才举荐其入朝,如今周子谅已赫然官居御史台监察御史。他一直都以为,宇文融之死这件事,不过是有心人故意要和他扯上关系,谁知道竟然是因为周子谅之故!那是因为周子谅曲解了他的意思,还是干脆只是纯粹为他抱不平,于是做的太过苛刻,抑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周子谅这人行事太过偏激,又好名,你提拔了他,就是他的荐主,日后他有什么事难免会牵连到你。此事便是如此,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当送走严挺之后,张九龄不禁心情烦乱。翌日到秘书省时,他少不得仍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到书库中去找寻一册旧书的时候,竟险些翻倒了架子上堆起来的一摞书卷,幸亏旁边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这才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而当他侧过头打量对方时,那年轻人方才从容一揖。

“张少监。”

“原来是王校书,适才多谢了。”

秘书监上上下下的人,张九龄任职不到一日就已经都记全了,自然不会不认得校书郎王昌龄。他微微颔首之后谢了一声,原本转身要走,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头打量了王昌龄两眼。

记起曾有人对自己提过,王昌龄能够在进士及第后早早得到校书郎美职,是因为杜士仪指点其去见源乾曜等当政的宰辅,而王昌龄诗赋又是一绝,故而关试之后几乎未曾守选便释褐授官。想到这里,他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少伯和代州长史杜君礼相交不错?”

王昌龄性子粗疏豪爽,在秘书省人缘素来不错,并不是喜欢凡事多思量的人。见张九龄突然问自己这个,他也没多想,便笑着说道:“是杜君礼折节相交,我没想到他是那样一个没架子的人,不过只见了一面就一心一意为我提点谋划。别人也能像他这样交游广阔,但能够如他这样待友赤诚,急人所急的,却是少见。只不过我是要辜负他了,我这性子太过粗疏,得罪人多,这一任之后,就算候个三五年,也不敢再去麻烦了。”

他这说法反而让张九龄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又与王昌龄交谈了几句后,他欣然点头离开,可没走多远就意识到,自己刚刚一时走神,要取阅的书卷竟是忘记了,只能转身折返。可刚刚到那架子面前的时候,他就听到王昌龄仿佛在和别人说话。

“少伯,你刚刚对张少监说什么你和代州杜使君相交,谁不知道张少监最近正因为流言焦头烂额,指不定怎么恨杜使君,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张少监应不是那等人,再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杜君礼对我有提携相助之恩,我若连这点交情都不敢明说,岂不是有违道义?再说了,张少监的事,我看极可能是有人因为他很可能将继掌集贤殿院事,将来甚至可能入主政事堂,所以编造了这乱七八糟的流言来中伤他!杜君礼远在代州,与张少监无冤无仇,怎会害他?定然是朝中朋党所致!”

“嘘,你小声点!真是的,什么时候都这般大大咧咧,你这任期一满,小心知选事的人给你穿小鞋!”

“不就是李十郎吗?天南地北,无处不可安身,我怕谁?他不过一口蜜腹剑之辈,宇文融贵幸时阴附,宇文融被贬时撇清,如今赫然为裴相国谋主,谁能比他更见风使舵?”

王昌龄越说越激愤,张九龄却悚然动容。他没有惊动正在谈话的两人,默然伫立了片刻后,便转身悄然离去。

第662章 老吾老,幼吾幼

杜士仪在云州停留了短短一日,就启程转赴蔚州,却把张兴和段广真暂时丢在了云州,让他们能够和自己从前那些云州体系的部属们有所交流助益。至于蔚州横野军之行,他只带了陈宝儿以及吴天启。正如他在拔曳固部得到的消息一样,昔日那散居蔚州安边县东面的横野军,如今已经不见了同罗部那曾经绵延数千帐的胜景。同罗部已经全数迁徙得干干净净,据横野军大使刘捷所言,虽说迁徙是从开元十五年开始,但真正意义的大迁徙,却是今年年初的事。

突厥左贤王阙特勤的死,就犹如一根导火索一般,将一度被突厥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铁勒诸部重归故土的热情全数点燃!

“所以,如今的横野军,只余下汉兵三千人,马八百匹,好在不用提心吊胆,再担心这些降户什么时候作乱了,未必不是好事!”

杜士仪很清楚,不但横野军大使刘捷当面对自己这么说,朔州刺史齐峻,大同军副使窦明珍,全都这么想,故而降户出走反而长舒一口气。然而,这些铁勒降户不再居于大唐国土,看似是一件甩包袱的事,但原本一盘散沙各自为战的这些部族,如今一放出去后,固然会和突厥互咬一气,保大唐边境一阵子平安,但等到互相蚕食整合之后,真正合为一体,那时候,强盛一时的突厥也许是没有了,但新的漠北强者也会重新崛起!

所以,当杜士仪回到云州后,又在第一时间去见了度稽部俟斤吉哈默。

尽管此前幽州长史赵含章出兵大破降了可突于的奚人以及契丹联军,但并没有对其造成实质性的威胁,因而,度稽部仍旧难归故地。由于杜士仪赴任之前就下了严令,云州都督府对度稽部可谓是恩威并济,平日的粮食和肉类交易价格公允,茶依旧是按照从前的价格供给,但若是度稽部中人有犯法之事,一律严惩不贷,因而吉哈默一面很想回归故地,一面却又很放不下居于云州的便捷。当他被杜士仪邀请,出席这一日的都督府例会时,几乎想都不想就受宠若惊地答应了。

然而,这一次的例会却让他简直意外到了极点。杜士仪竟然打算让云州怀仁县接受拔曳固部丢下的那两千余老弱妇孺!更离谱的是,在激烈的争论过后,云州都督府上上下下的属官尽管有些勉强,可最终还是被说服了!

于是,当散会时,跟在杜士仪后头出门的他忍不住开口叫道:“杜使君!”

“俟斤可是有话对我说?”

吉哈默见其他人都向自己看了过来,他不想就此被别人窥破心思,当即笑容满面地说道:“我新得了两匹良驹,想请杜使君品鉴品鉴,不知道杜使君可愿意和我出城一试马力?”

这话虽然婉转,但杜士仪还是听出了,吉哈默是有什么事单独和自己商量。于是,他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因杜士仪只打算带几个随从,南霁云就借口段广真还要去观摩云州军中练兵,自告奋勇随充护卫,吉哈默也知情识趣地只带了两个人扈从。当两人骑乘着各自那一匹确实脚力上乘的骏马,一口气疾驰了两刻钟方才徐徐停下的时候,后头的所有人已经被抛开了老远。

“杜使君,今日你在都督府集议上,竟然说服了别人收容拔曳固遗留下来的那些老弱妇孺,说实话,我真的是一丁点都没想到!”吉哈默当年就会说汉语,现在在云州一呆就是一年有余,他的汉语就说得更加流利了。见杜士仪但笑不语,他突然犹豫了片刻,随即把心一横道,“其实,云州虽好,我又把三心二意的人都给摒除了,但如今的度稽部还是有一种呼声,那就是打回去,夺回被契丹占据的我族故地。阿会氏既然已经不行了,那就让度稽部入主牙帐!”

这种赤裸裸的想要夺权的心思,杜士仪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他心中哂然一笑,随即摇摇头道:“朝廷暂时没有用兵东北的心思。”

宇文融之死留下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除,纵使如今的户部侍郎裴耀卿亦是财计专家,可仍然没能理清楚户部那笔烂帐,大唐哪里能这么快腾出手来用兵东北?

吉哈默顿时噎住了。如果没有大唐出兵相助,就凭他帐下的过万军马,和可突于的契丹兵马及其裹挟的奚族兵马硬拼,就算一时惨胜,也只会被别人捡了现成便宜,他怎么会做这么傻的事?

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终于低声问道:“那么……如果我想将部族中的妇孺托付给杜使君,杜使君可能够答应?”

果然,这才是吉哈默今天想要问的最关键的问题!

杜士仪当即收起笑容道:“若是到时候朝廷有令要出兵讨伐可突于,度稽部也好,客居幽州的其余两部也好,必然都要同受征召,那时候,度稽部那些没有战斗力的妇孺,云州自然会善加照拂。”

尽管杜士仪加上了条件,但吉哈默还是一时喜笑颜开。这时候,杜士仪便若无其事地说道:“中原有一位哲人说过一句古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说的是,要如同尊敬自己的长辈那样尊敬别的老人,如同爱护自己的子女那样爱护别人的子女。奚族度稽部既然臣服于大唐,我自然会善尽职责。说到这个,不论靺鞨也好,新罗也好,甚至远隔重阳的日本也好,都常常有王族或贵族子弟在大唐国子监留学。俟斤可有兴趣?”

大唐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各国留学生素来很不少,甚至有靺鞨这样的东北小国也有王族或贵族子弟在其中,然而,这种做法入质的意味性很强,反而契丹和奚族因为时叛时降,一直以来都很少有这个传统。当然最关键的是,除非是从小就在大唐接受儒家教育,否则,像契丹和奚现在从所有部落之中遴选,怕也挑不出一个能够进得了国子监六学中去留学的人。即便要说有资格入质留学,那也是出自阿会氏的奚王,吉哈默这个俟斤还差几分资格。

“杜使君这话实在是问得我无地自容了。唉,我膝下有六个儿子,但年纪大的已经太大,年纪小的却很小……”吉哈默口中这么说,眼睛却在观察杜士仪的反应,突然往后看时,他瞥见了那个初次见时还以为是无名小辈的南霁云正一马当先往这边驰来。这时候,他陡然想到,杜士仪在栽培年轻人上头,着实有一手。无论是这个南霁云,还是那个主管云州培英堂的陈宝儿,让人很难相信他们的年纪。

战场上的本事学得快很容易,但要成为合格的部族首领,要学的远远不止这些。更何况,如今的大唐如日中天,度稽部在奚族五部之中,从来就不是最强的,要想真正入主牙帐,那么,他需要大唐这样一个靠山!既然大唐天子那个目标实在是高得遥不可及,杜士仪的善意他若是再不抓住,那就极其可惜了!

“杜使君,我有一个年方九岁的儿子,聪颖伶俐,可他只会说很少的汉语。就凭这样的底子,异日也能进大唐的国子监么?”

“只要花功夫,自然能。”见吉哈默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我首徒陈季珍的培英堂如今已经上了正轨,到时候拔曳固的那些遗孤,我也打算一并交给他。他的经史底子无可挑剔,只要俟斤愿意,可以把儿子送来让他先行启蒙,等他再大几岁,就让人来跟着我见识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吧!”

“好,那就一言为定!”

吉哈默登时大喜。他在诸子之中并无太大的偏爱,如果那个送出去的儿子成器,能够压服其他诸子,将来夺下度稽部俟斤之位,那么这笔买卖他不亏;可倘若这个儿子不成器,那么是杜士仪教导无方,可他臣服大唐的诚意已经释放出去了,要知道奚族五部之中,他是唯一这样做的人,大唐总不会亏待了他吧?

杜士仪自然不止和吉哈默敲定了区区一个儿子的前途之事,又轻轻巧巧说服其让几位族老同样送质入大唐——因为这个,他少不得又对吉哈默透露了大唐会在一两年内向契丹用兵,这自然让吉哈默为之精神一振——尽管杜士仪自己也并没有从官方渠道得到这个消息,但他很清楚,就凭李隆基好大喜功的性子,之前因为户部度支困难财用不足按下用兵东北,这位天子必然耿耿于怀,待户部上了正轨,李隆基能忍才是咄咄怪事!

离开云州之前,杜士仪最后去拜访的不是别处,正是宇文融的夫人韦氏。由于岩州实在太过偏远,宇文融长子宇文审是因为得知父亲配流方才奔波数千里赶过去的,而等到丈夫死讯传来,韦氏悲恸过甚,无法动身,又经固安公主前来亲自苦劝,最终决定等身体稍好便带着次子和女儿回长安,与扶柩归来的宇文审会合,却不想行期将近,杜士仪正好巡行到了云州。见面之际,她让女儿宇文沫扶自己起身,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

见杜士仪连忙伸手搀扶自己,韦氏摇了摇头后执意不肯:“杜使君为先夫之事尽心竭力,若无杜使君代呈遗稿,只怕先夫入土尚要抱憾。如此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永生难报,只求杜使君受我这一拜。”

第663章 光风霁月

韦氏这一跪,她留在云州的一双儿女自然全都跪下了。而杜士仪无奈之下,只能躬身还了半礼,等到把韦氏搀扶起来之后,他就说道:“落葬之后,若是长安难以容身,抑或是住得不痛快,尽管来找我。尤其是大郎此次纯孝探父,称颂者众,不若苦读诗书,异日科场题名,想来也可告慰宇文兄在天之灵!”

听到这话,韦氏险些又垂下泪来。摇摇欲坠的她紧紧扶着一双儿女的手,良久方才低声说道:“杜使君既有此言,那我只想厚颜再求一事!大郎资质虽寻常,然则一腔毅力却可嘉。杜使君和先夫之谊便如同兄弟一般,能否让大郎拜在膝下求学?”

宇文审?他记得宇文融的这个长子都已经二十有二了,比他小不了几岁,只是因为宇文融陡然罢相,正在商议的婚事告吹,如今又是热孝,这才耽搁了下来。他才比宇文审大几岁,这就要当人老师?更何况,须知他的首徒陈宝儿如今方才十七岁!

杜士仪简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韦氏那满面恳求的表情他看在眼里,犹豫在心里,尤其是宇文汉和宇文沫兄妹那种无助的表情,让他想到了如今长安城内那股莫名的风波。思量再三之后,他只能苦笑道:“若是嫂夫人真的要如此,我也只好答应了。只是,大郎论年纪……”

“达者为师,更何况杜使君德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郎若能得君为师,必定能有告慰他父亲的一天!”韦氏斩钉截铁就把这件事定了下来。等到杜士仪又留下说了一会儿话,随即要出门的时候,她本是带着儿女送到门口,可突然,她只听到身边的宇文沫突然低声问了一句。

“杜叔叔,害死我阿爷的,是不是秘书少监张九龄?”

杜士仪原本已经一脚跨出了门槛,此刻闻言陡然吃了一惊,一个急转险些绊倒。幸亏他赶紧一手扶住旁边的门,完全转过身后就盯着宇文沫问道:“此话从何处听来?”不知不觉的,他竟有些疾言厉色。

宇文沫平日所见的杜士仪皆是和颜悦色,温文尔雅,几时看到这样严厉的他,登时生出了深深的惊惧,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还是一旁的宇文汉因为父仇深重,抬起头毫无惧色地说道:“是前两日我家一个老仆从岭南逃回来,告知于我兄妹的。”

这时候,连韦氏都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这么大的事,你们竟敢隐瞒于我?人几时回来的,当时都对你们说了些什么?快给我一五一十如实道来,否则别怪我家法从事!”

杜士仪如此,母亲韦氏也如此,宇文汉和宇文沫兄妹这才双双惊骇了起来。宇文汉比妹妹镇定些,定了定神后就低声说道:“是三天前的事,来的是家中陪伴父亲前往昭州平乐的一个从者。他对我兄妹说,父亲之前在昭州多受人排挤,吃了很多苦头。后来配流岩州,又在路上因瘴气太重而发病,本想转道广州医治,谁知道因为桂州都督张九龄命人对广州都督耿仁忠打了招呼,以至于阿爷被逼上路,这才死在了途中。”

兄长说了,宇文沫也就不再迟疑。作为女儿,她打听得更加细心,此刻更透露了从那从者出问出来的宇文融在昭州生活时的不少细节。杜士仪听着听着,突然摆手打断了两人,随即转身到外头高声叫道:“赤毕何在?”

尽管赤毕从岭南回来之后因为瘦了十多斤,人也憔悴了不少,杜士仪一直让其多休养,但这次他巡行代州所督六州,赤毕还是跟了出来。此时此刻他这一叫,赤毕立刻应声进来,见杜士仪招手示意自己进屋,又见宇文家母子三人皆是面色怔忡,他顿时明白了杜士仪唤自己来所为何事。

难道是因为宇文夫人和一双儿女想知道宇文融在岭南的那一年多生活?

“这是我心腹从者赤毕,此前想到岭南瘴气密布,宇文兄又是贬谪,恐怕会遭人为难,所以我就让赤毕远行岭南保护,宇文兄的遗稿之所以会送到我这里,由我转呈陛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见韦氏和宇文汉宇文沫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母子三人立时郑重其事向赤毕躬身行礼,后者慌忙避开不迭,杜士仪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赤毕,宇文二郎他们兄妹,说是近日曾经见过宇文兄旧仆,你听他们叙述一下形貌,看看是否宇文兄身边一直随侍有这么一个人。”

见韦氏面色煞白,宇文汉宇文沫兄妹亦是吃惊不小,他便冷笑一声姐解释道:“此前赤毕在岭南信息不便,而后我也不想再让三位烦心,故而不曾提过,随侍宇文兄前往岭南的仆从,最后只剩下了两个老仆一直忠心耿耿随侍身边,其中一个还早于宇文兄死在了路上,剩下的另外一人,更是在岭南和大郎一块料理完丧事之后扶柩回长安,哪里能够分身到云州来寻你们?”

杜士仪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宇文夫人韦氏终于又惊又怒。她用犀利的目光瞪着一双儿女,直到两人全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方才厉声问道:“既是宇文家旧仆,又对你们说了这许多,现如今人在何处?”

宇文汉终于意识到之前别人对自己兄妹说的这些话十有八九是别有用心的,而且,那老仆隔日就不见踪影,和杜士仪的话一对照便显得极其可疑。当他老老实实把再去找人便已经不见其踪迹的话说出来之后,脸上立时被母亲甩了重重一个巴掌。

“好,好,偏听偏信,若非你妹妹一时忍不住对杜使君说了出来,怕是我还要被你们蒙在鼓里!”韦氏又气又怕地怒瞪着一双儿女,最终苦涩地摇了摇头,“你阿爷人都已经去了,却还有人想要挑唆你们恨上那张九龄,居心如何不问自知!幸好,幸好……”

她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看向杜士仪和赤毕的眼神中自然充满了感激:“所幸杜使君敏锐识破,也所幸这位义士正好随行,否则若是真的让人挑唆了这一双孽障去做什么事,我怎对得起先夫在天之灵,怎对得起杜使君一片苦心?”

韦氏出身京兆韦氏,陪着宇文融从寒微到腾达,见惯了风风雨雨,阅历自然远比宇文汉和宇文沫这一双兄妹来得丰富,眼光也更敏锐。因此,接下来杜士仪并没有再嘱咐回到长安之后应该如何如何,而赤毕也在婉拒了韦氏的谢礼后,主仆两人又盘桓了片刻就离开了宇文家。待到门外上马时,赤毕就不禁轻声问道:“郎主,此事是有人想陷秘书少监张九龄于不义?”

“张说临死都在推荐他,别人自然会担心他简在帝心,绊手绊脚。”杜士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见身后的南霁云似懂非懂,他就含笑说道,“霁云,你已经不是一介护卫了,这几日我进出你相随,就不怕耽误了公务?”

“若非使君授我阴符枪谱,又为我讲解兵法军略,给我独当一面的机会,也没有我的今天。如今我不能擅自离开云州,而使君难得回一次云州,若是不在左右相随,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南霁云又蹿高了小半个头,整个人身形魁梧而匀称,而若是捋起袖子裤管,那些结实肌肉的爆发力更是让人不敢小觑。如今云州三将之中,要论武力,也只有在少林寺中习武多年,又曾经从张说出兵河西,而后在西域游历多年的罗盈能够略胜他一筹。

杜士仪刚刚在宇文家中听到有人搬弄是非阴谋算计的一腔郁闷,一时间因为南霁云这番诚恳的话一扫而空。他招手示意南霁云再上前些,随即开口说道:“你当年这学名就是我起的,而后你屡立功勋,我本该再送你一个表字,结果一拖再拖一直到了现在。霁者,兆之光明如雨止,而你的枪法箭法无不正气凛然,光明正大,所以,我送你表字正明二字,愿你今后人如其名,光风霁月!”

尽管南霁云已经年近二十及冠,又有了官职,却一直没有表字,也不是没有人打趣过他,杜士仪既然不在,云州名士如云,随便找个人给他起个表字都不会差到哪去,可他就是不愿意。今天杜士仪突然在此时此刻达成了他这夙愿,他在一愣之下慌忙翻身下马,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下道:“多谢使君,霁云必将使君教诲铭记于心!”

“起来,快起来!”杜士仪下马把人搀扶了起来,见南霁云眉宇间当年那股稚气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疏阔的豪气,他不禁大为欣慰。

“正明,好好磨练,将来你必有一番大成就!”

不管将来是否有那样一场席卷北方前途莫测的兵灾,但南霁云既然已经早早显露出了光芒,那这一杆长枪就还有的是磨砺的机会!

南霁云紧紧握着身旁长枪,一字一句地答道:“使君放心,此枪当护云州平安!”

第664章 论功行赏,时不我待

“迁徙……云州?此话当真?”

当杜士仪再次折返朔州大同军附近的拔曳固营地,见到了拔曳固都督勒健略的时候,他一抛出这个方案,勒健略在最初的发愣过后,随即便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不比故土难离的汉人,铁勒尽管也有故土情结,但毕竟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扎营定居的地方一直都有变迁。更何况,从朔州到云州怀仁县不过是百多里的距离,即便是孩子也能够承受这样的迁徙,而且那里是杜士仪起家的地方,既然有杜士仪的承诺,当地官员一定会妥善安置他们。

这是比定居朔州更好的选择!

“自然当真。”

杜士仪看出了勒健略眉宇间的那一丝喜色,紧跟着便把自己的具体方案给抛了出来。

果然,听到所有孩子要由云州培英堂统一管理,不得阻止妇人改嫁,至于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怀仁会设专门的地方给他们养老,每个月拨出粮米,勒健略的喜色就渐渐消失了。即便没有读过书,但他毕竟活了一大把年纪,摆在面前的究竟是美味佳肴,还是有毒的诱饵,他自然分辨得出来。如果这些拔曳固剩下的老弱妇孺还是由自己来管理,那么,只要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那么,拔曳固就还能剩下生机勃勃的种子,可若是按照杜士仪这样的做法……

那么拔曳固就完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铁勒诸姓之中,恐怕再也不会留下拔曳固之名!

“杜使君,虽说如今拔曳固只剩下老弱妇孺,而我也已经年老,但还是能够尽力管辖部族事务……”

见勒健略还想做最后一点努力,杜士仪便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此行从云州回来,云州守捉使罗盈的夫人阿史那氏正好从漠北回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岳五娘即便已经是有夫之妇,却还是满天下乱跑的性子,谁都管不着她,但神出鬼没的她却也能够带来别人很难迅速得到的第一手消息。因此,见勒健略听到阿史那氏四个字后,脸上一下子绷得紧紧的,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拔曳固和回纥的一位大酋争夺水源和牧场,结果大战了一场。拔曳固不敌,牲畜子民被掳劫不计其数。败兵为拔悉密趁火打劫击溃四散,恐怕不是沦为马贼,就是为人附庸。”

尽管这是早就已经预计到的结局之一,但勒健略还是面色惨白。见杜士仪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想到本部大败,就算他们这些人勉强迁徙离开朔州,那么在弱肉强食的大草原中,结局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沦为别人的食物;想到自己曾经在自立为都督的时候,答应过剩下的族人,会竭尽全力庇护他们,让他们能够安全地生活下去,他在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之后,终于迸出了软弱无力的几个字。

“我……答应杜使君。”

拔曳固既然愿意从朔州迁出前往云州,朔州刺史齐峻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杜士仪如果真的强压他继续在朔州稳妥安置这些人,他也不得不接受,现在既然有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就不用为难了。不但如此,他还慷慨地答应,资助拔曳固族民迁徙所需的两百石粮食。而大同军副使窦明珍,在杜士仪面前固然没有任何异议,可在私底下却少不得派人急奏长安——即便杜士仪自己未必就是先斩后奏,但他这个大同军副使的职责不可或缺。

知道怀仁那边是崔俭玄负责接收,云州上下更有其他可靠的人可以帮得上忙,杜士仪并没有留下来监视整件事的后续发展,而是从马邑抄军路直奔西陉关。尽管到关城之前的路很不好走,又不是官道,但有熟悉路途的段广真带路,众人折返代州时,却比从岚州返回快了不止一星半点。风尘仆仆的杜士仪回到代州都督府后第一件事,既不是去和妻儿团聚,也不是见都督府负责留守事宜的司马司徒晓查问自己不在时的各种情形,而是召集其代州上下,宣布了两条人事任命。

以张兴为河东节度掌书记,以段广真为代州军兵马使。

张兴是在事先就已经得了杜士仪明示,更知道此事已经报了太原府。而段广真却没有料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机,一时间愣在了当场。直到散去的时候,那些长袖善舞的代州都督府属官笑着恭贺他,还有的撺掇他摆宴庆贺,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本想再去求见杜士仪好好问一个明白,可一转眼看到张兴同样是受人恭喜,他想了想便少不得过去,随便找了个借口后就把人拉了出去求教。

“段将军,你当初既然能够在粮秣的回执上动那样的脑筋,现在杜使君分明重用于你,你还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张兴看透了段广真的茫然,笑着反问了一句。

“可那时候岢岚军大使出缺……”

“岢岚军才区区一千人,代州军却有整整五千五百人,孰轻孰重不用我教你吧?你如今说是兵马使,但以使君对你的信赖,只要你能够拿出实打实的本事来,使君自然会放手把代州军交给你,由你令代州军上下如臂使指!”

段广真终于恍然回神,再看身旁时,张兴却已经悄然离开了。他着实没有想到,自己此行固然薄有功勋,可杜士仪用人竟然这样大胆,擢升竟然如此不遗余力,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思一起便无法压下,最终竟是回转身对着官廨深处深深一揖。

他郁郁不得志二十余年,至今方才遇到了伯乐,何其有幸也!

李暠刚刚卸任太原尹以及河东节度使,接任此职的乃是宋之问的弟弟宋之悌。尽管宋之问的人品可谓早已烂大街了,但以骁勇著称的宋之悌仕途固然屡有波折,可总是渐渐向上的。宋之悌和杜士仪并无交情,可他当年仕途不得意在江南西道小州任刺史的时候,却因缘巧合与李白结识,一老一少的交情相当不错。所以,杜士仪从长安把落魄的李白给请到了代州,又令其名扬河东,宋之悌也为忘年交感到高兴。再加上杜士仪所请擢升之人都是因功而起,他又怎会有半分为难?

然而,这两桩人事顺顺当当,在杜士仪回到官廨寝堂,抱起跌跌撞撞冲过来的儿子杜广元,笑容满面地来到妻子王容跟前时,他却敏锐地察觉到,妻子脸上除却重逢的喜悦,竟依稀还流露出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怅惘。

“怎么,是出了什么事?是长安那边有什么消息?”

“玉奴的阿爷……雅州长史杨玄琰故去了。”

听到这么一个消息,杜士仪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杨玄琰自从调任雅州之后,一改从前十几年的碌碌无为,对于劝茶以及茶引等等都执行得颇为有力,而他当年离蜀的时候,也曾经提醒过杨玄琰注意养生,甚至还把司马承祯的坐忘法教了给杨玄琰。一转眼便是多年,杨玄琰一直太太平平活着,以至于他甚至忘了再关切这件事。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低声开口问道:“那玉奴已经赶去了雅州?”

“师尊和师叔都派了得力人手护送她去雅州。毕竟是父丧之痛,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能否禁受得住。更何况,她还没能赶得上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

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杜士仪前世里曾经体会过一次,即便如今连他的第二次人生都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仍然在想到那件事时,就会心中抽痛。而玉奴更只是年方十三岁的孩子,骤遭父丧,曾经那个吵着闹着想念父亲的小女童,如今又怎么样了?

“杜郎……”

见杜士仪面色变幻不定,王容不禁有些担忧地上前轻轻搂住了他那坚实的臂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不要想太多了。”

“你说的我知道,但有时候难免会不甘心。又或者说,在我心里,从来信奉的就只有一条,那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在深深吐出了一口气之后,杜士仪突然看向了怀中的儿子,见其好奇地盯着自己这个父亲,突然咯吱咯吱笑着拉扯了一下他的帽子,他不禁微微一笑,继而便看着王容说道:“幼娘,时势至此,已经不容我退了!茶行的事已经过了明路,依我看,你不要再沾手,就交给白姜吧。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既然有你这天底下最擅长盈利的妻子,倘若让你就此在家相夫教子,岂不是可惜了?时不我待,我还需要一条财路,幼娘你可能帮我?”

丈夫从前只利用那些风雅的文化产业,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而自己的陪嫁也好,茶行所得也好,也足可让一家人几辈子都花不完。此时此刻,杜士仪却还说需要财路,王容不禁心头一动,双眸紧紧盯着杜士仪的眼睛。

“狡兔三窟,当今陛下是出了名不念旧情的人,我需要一条后路,需要一支不为别人所知的力量。从现在开始,大唐的风起云涌,会比从前更加激烈,到了事到临头再想应变,恐怕就未必来得及了。更何况,我不可能永远呆在河东!”

第十二卷 九天阊阖开宫殿

第665章 飞黄腾达

十月中旬的幽州,已经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三天前方才降下了一场初雪,幽州城从上至下,都换上了过冬的御寒之衣,有钱人家是皮袄以及丝绵絮的贴身小袄,至于家境寻常乃至于贫寒的,则自有江南所产的木棉夹袄,即便有些笨重,可御寒效果却很不错。

这会儿,幽州大都督府门前的卫士们,就全都是穿着这样厚厚的棉衣。当见到一行数骑人在大门前停下的时候,其中一个眼尖的一眼就认出了马背上的人,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前:“大帅一直都在催问,杜明府何时到,这总算是把人给盼来了!”

跳下马背的人已经五十出头,清瘦苍老,但此刻脸上神采飞扬。面对下头人的逢迎,他矜持地点了点头,便径直进了大门,后头的随从收拾了坐骑马匹后,也被卫士们引了进去安置。这时候,刚刚急急忙忙上前打招呼的那个卫士方才轻轻哼了一声:“如此得大帅器重却这么小气,得意什么!”

杜孚自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如此腹诽,他此刻心头压着太多的喜悦和兴奋,早已经把所有杂事都跑到脑后了。果然,等到他大步来到幽州长史知节度事赵含章的书房时,一进门,他就看到那位幽州之主含笑向他招了招手。

“若虚,快来!”

杜孚先行了礼,随即快步上前在赵含章身侧站定,却见那宽阔书案上的,赫然是一幅巨大的幽州左近地图。其中,营州、平州、蓟州等等与契丹和奚人交界的州县都被用红笔画上了圆圈。想到信使透露的消息,杜孚强压心头兴奋,低声问道:“大帅,朝廷真的要出兵了?”

“当初可突于初叛,陛下就打算用兵,只不过因为宇文融罢相,户部上下一团乱,这才拖到了今天,如今自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拖下去。我得到确切消息,明年年初,这一场仗必定会打。届时朝中固然会派人挂帅,但我幽州兵马必定是主力。若虚,你引摄渔阳令已有两年,又兼知判营田,功绩斐然,这次出兵,我属意以你为静塞军司马。你品秩不高,为免有人阳奉阴违,我已经派人奏请陛下,使你假绯佩银鱼,如此无人敢小觑于你!”

杜孚出仕至今,一直都是磕磕绊绊不得重用,赵含章是真正器重而且肯重用他的人。从一介县丞到摄县令,兼管支度营田,他几乎是夺了蓟州刺史一大半的权,如今再授静塞军司马,他可谓是连升数级,一步登天!一时间,他只觉得心头滚热,退后数步之后便深深一揖道:“大帅提携之恩,孚必定竭力报效!”

“你久在幽州,对幽州的情形最清楚,我当初刚刚上任,倘若不是你,又哪里能够顺顺当当掌握上下,当好这个节度使?再者,你侄儿杜士仪年不过三十便已经督六州,官拜河东节度副使,你乃是他的叔父,才能不在其下,只不过素来无人所知而已。倘若此次征战你能立下赫赫战功,到了那时候,别人也不会提起如今的京兆杜氏时,只知道你那侄儿之名。”

这话可谓说到了杜孚心坎里。他从骨子里就是个傲气人,从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是因为没办法,现如今有赵含章这样一位恩主作为靠山,而且摆明了是真的器重自己,而不是因为别的,他那股士为知己者死的热血就别提多沸腾了。再次诚恳致谢了之后,他就留在书房中,陪赵含章制定即将到来的那场战事的用兵方略,恨不得把自己在幽州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各种人脉和信息全都一股脑儿用上,到最后大清早启程回归蓟州城,也就是渔阳县时,眼睛都熬得红红的。

熬了夜疲惫不堪的他经过一整天的疾驰,赶在傍晚城门关闭前回到渔阳,自然是连下马都要人搀扶。他的妻子韦氏是去年方才从幽州跟到这渔阳任上,不为别的,只为在这里没有那许多上官的女眷需要应酬,反而她才是地位最高的那个。此刻亲自出来迎接的她见丈夫下马之后一瘸一拐步子不稳,不禁吓了一大跳,上前用力扶住了他的一边胳膊,这才嗔怪道:“怎么熬成了这个样子?还不如不要这么赶,在幽州再耽搁一天回来也是一样的。”

“嘿,军情紧急,不得不赶!”杜孚尽管脸上身上手上都冻得僵冷,但一颗心却是热腾腾的。一直忍到和韦氏并肩进了只属于自家人的地方,他才用压抑着欣喜的声音低声说道:“大帅亲口告诉我,已经奏请朝廷授我为静塞军司马,假绯服鱼,嘿,若是再立下战功,从今往后,在京兆杜氏我也不用看人脸色了!”

“真的?”

韦氏只觉得一股狂喜油然而生,从丈夫口中得到了确定的回答后,她竟是忘情地低呼了几声,直到进了自己的寝堂之后,脸上仍然满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她出自京兆韦氏旁支,而朝中韦氏之盛,纵使五姓七望尚且难以匹敌,以丈夫这样的微末小官,她根本就不被人放在眼里。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侄儿侄女一个官居高品,一个嫁入清河崔氏,对她这个婶娘都是爱理不理的,就连庶子杜黯之也已经脱离了掌控。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丈夫官当得小!

而现在,这种局面终于要扳过来了!即便杜士仪如今是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可只要丈夫能够再进一步,至少凭借长辈的身份,可以稳稳压住对方一头。如此一来,她的嫡亲儿子杜望之,异日也不用再屈居庶兄之下!

“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即便回到屋子里,她一面张罗着给杜孚送上了滚烫的热茶,一面让婢女们去打热水来服侍杜孚擦脸泡脚,嘴里忍不住还是喃喃念叨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突然一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阿娘,阿娘!”

杜孚和韦氏夫妻齐齐抬头一看,认出是唯一的嫡子杜望之,两人登时脸色一变。杜孚想到的是今天自己一路奔波回来,杜望之却并没有第一时刻出现;而韦氏想到的却是,杜孚素来深恨嫡子不喜读书,生性顽劣,这会儿固然心情好,说不定也会劈头盖脸把人骂上一顿。所以,她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责备道:“我是怎么告诉你的?我说今天你阿爷必定会赶回来,让你不要非得写完那些字再过来!你看,果然又迟了!”

杜望之从母亲的口气中立刻听出了端倪,上前行礼后慌忙百般解释。杜孚心情既好,原本阴云密布的脸上很快就霁和了下来,却仍是恨铁不成钢地训诫了嫡子几句。然而,他毕竟年纪大了,大喜之下又劳累了一天一夜,韦氏勉强劝他喝了一碗粥,就服侍着极其困顿的他前去安寝。等到从里头出来,见杜望之仍然在那儿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她不禁恼火地上了前去。

“明知道你阿爷喜欢稳重,你还这么冒失!亏得他今天高兴,否则不又得拿你出气?”

杜望之压根没把母亲的责备放在心上,而是好奇地问道:“阿娘,阿爷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阿爷升任静塞军司马,假绯佩银鱼!”

见母亲脸上掩不住的喜色,杜望之也一时高兴得两眼放光:“静塞军司马?这可是真正的实职,虽说因为静塞军不到两万人,司马只有从六品上,可假绯服银鱼这样的待遇却是非同小可。纵使蓟州刺史,也得对阿爷更加礼敬几分。”

“知道就好。”韦氏爱怜地为儿子整理了一下衣领,这才眉开眼笑地说道,“你阿爷官运亨通,你就不用愁了!好好上进,可别给杜十九和二十一给盖了过去!”

母亲一提到杜士仪和杜黯之,杜望之脸上立刻阴沉了下来。堂兄也就罢了,那样的经历找遍大唐也找不到第二个,可庶兄就不一样了。即便仕途算不得多么出众,第二任官也不过苏州户曹参军,可终究胜在平稳,而且,娶的又是元氏大族女,父亲母亲天天唠叨,他怎能不忌惮?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就拉着母亲到一旁坐榻上坐下,自己挨着其盘膝趺坐了下来,这才满脸堆笑地说:“阿娘,我也不小了,不瞒你说,今天我晚归,是因为瞧中了一位小娘子……”

“什么!”

韦氏这一惊几乎不曾跳起来,可还不等她发怒,杜黯之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打探过,是蓟州卢使君的嫡出千金。”

卢氏范阳大姓,尽管如今在朝的官员并不算极其鼎盛,可蓟州刺史的女儿,这门第也好,官职也好,自然是极其显赫的。于是,韦氏一瞬间转怒为喜,嗔怒地瞪了儿子一眼,这才面带得色地说道:“回头我会和你阿爷商量商量,你给我小心些。卢使君和你阿爷不算十分和睦,纵使有赵大帅的面子,也说不定要考较你,你好好预备预备。”

言谈间,竟打算以幽州节度赵含章的面子,去强压卢家答应这门婚事!

第666章 奚奴白狼

晌午时分,当杜士仪带着寥寥数人从代州州学中出来的时候,面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几分笑意。

李白、王之涣、王维、孟浩然……这些放在后世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士诗人,现如今都云集在小小的代州雁门,给本地士子谈诗论文,和本地名士之中的佼佼者酬唱往来,一时间,名篇佳作层出不穷,以至于代州的雕版印刷竟是得到了相当的发展,一套诗集印个几百卷,远销河东河北不在话下。若不是他想到如今识字的人还在少数,而且活字印刷对于排字工的要求实在太高,而现在也不到把这样的利器用上的时候,只怕还会印出更多来。

只可惜,刘长卿已经去了长安参加来年省试。他隐约记得其人科场运来得晚,但刘长卿之前临走时,轻轻松松说只是去碰个运气,他也就没泼什么凉水,而是勉励了几句。须知以颜真卿的功底和名声,去年回京尚且没能在京兆府试和省试中一蹴而就,更何况别人?

“郎主,起风了。”

回头一看,见给自己披上披风的是身后的刘墨,杜士仪便微笑道:“不会怪我把你家娘子支使得团团转吧?”

听到杜士仪如此问,刘墨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才低声说道:“只是着实有些想念……”

“等你赤毕大兄把人手都操练好,你就去给你家娘子和她叔父帮手。你不用紧张,不是我不要你,而是那边一样要紧。你们这些人都跟了我这么多年,本来早该从部曲放为良民,之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是因为人手一直调派不开,但现如今不用担心这个了。”杜士仪笑着一拍刘墨那坚实的臂膀,见其神色一正,随即深深弯腰下拜,他就轻声说道,“到了哪儿都是一样辅佐于我。”

“是,我必定不负郎主信赖!”

知道杜士仪对于真心信赖的人从来都不会出言试探,刘墨没有再推辞,而等到骑马跟上了杜士仪之后,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遂拨马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对了郎主,听说契丹裹挟了奚人阿会氏和处和部去投突厥,但因为突厥左贤王阙特勤年初就死了,突厥毗伽可汗如今也不太有兴趣顾得上东边,所以只是象征性地给了可突于一个叶护的名头,而且只是口头上的。而可突于对于笼络过来共投突厥的奚人也不是十分信任,拉拢分化无所不用其极。就在今早,度稽部吉哈默俟斤命人转送了一批奚奴到代州来发卖,说是之前被打残的一个奚族小部落的剩余族人。”

杜士仪如今以代州长史行都督事,经手的事务众多,有些不那么重要的事,就由亲信梳理掉了。此刻听到这话,他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一共多少人?”

“不到三十人。”

一个再小的部落,少说也会有数百人,如今却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人,所谓被打残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吉哈默的度稽部尽管如今定居云州,但为了保持一定的进攻性,仍然不时派出兵马进入饶乐都督府的奚族故地进行袭扰,有时候也受命云州扫荡周围的马贼。因为记得杜士仪从前提出过的奴隶交易,所以但有俘获,吉哈默都会交给云州都督府处置,像这样作为奴隶送到代州也不是第一次,但这次竟然是发卖……

不过,已经没了部族家人的异族奴隶,不管是卖给哪个唐人,日子总会比在草原上流浪求生来得安稳,所以奚奴伤主的事,这几年来还从未有过。

“去看看吧!”

杜士仪正好今日便装,又有些闲暇,再加上这是契丹和奚族争斗之后的结果,他便想当面看个仔细。当下刘墨便对其他从者吩咐了几句,自己在前头引路。当众人来到代州东市的时候,这里赫然是沸反盈天热闹非凡。因为是十五,东市百戏云集,有胡人吞火,有民间艺人的绳戏和刀戏,再有卖艺的、杂耍的、表演幻术的……加上林林总总各式各样小摊小贩,越发显出了富庶安定的氛围。

“也只有初一十五,人才会这么多,不过那些铺面已经有不少抱怨了,说是外头这些杂耍的和小摊贩占了地方,害得他们做不成生意。”

刘墨所言,杜士仪听了不禁莞尔。等到再前行不远,各种声音就更加杂乱了。这种特有买卖奴婢的人市,他从前很少会涉足,如今放眼看去,两边各种各样的招牌全都是挂在一个个男男女女的身上,昆仑奴也好,新罗婢也好,甚至胡姬、侏儒,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大多数人的眼神中并不仅仅只有麻木,而是还流露出希望和期冀。毕竟,倘若能够落在一个好主人的手中,也就意味着下半辈子终于有了依靠。

至于那将近三十名奚奴,则是身处人市最中央,一家最大的商行之中。大约是因为家园被人焚烧灭亡,族人在眼前死去,而后在流亡途中又被奚族度稽部掳获,紧跟着颠沛流离被转卖到了这里,每一个人都显得消瘦而憔悴,眼神黯淡无光。而他们的这种状态,让吃下了这一批奚奴的商行主人百里鸿很有些着恼。

一早上也有不少买主过来,听说是奚人的战士,原本打算买来作为护卫,可一看到这样的精气神便大摇其头。若非考虑到几鞭子上去,只怕会让原本就萎靡不振的他们更加糟糕,他恨不得兜头兜脸把这些家伙狠狠教训一顿。正当他想着万一人卖不出去怎么收拾这些家伙的时候,就看见一行人进了门。他立刻端着笑脸迎了上前,可等到他认出为首的那年轻人身后随侍的刘墨,立刻大吃一惊,若非刘墨向他打了个手势,他险些一嗓子嚷嚷了出来。

擦了一把汗的他小心翼翼把一行人迎了进来,又偷眼瞥看了杜士仪一眼,这才赔笑问道:“这位……郎君,是来看这些奚奴的?”

“看上去无精打采……”

杜士仪眉头一挑,随即便径直来到了一个壮年奚奴跟前,直接用奚语也就是契丹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连问了好几遍,那个胸前一道长长刀疤,年约三十余的奚奴方才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河东河北两道之中,能够通晓奚语的人并不少,早上也有买主直接用奚语问过,但没有等到回答就不耐烦了。此刻,那奚奴盯着杜士仪看了半晌,这才迸出了两个字:“白狼。”

“是以白狼水还是白狼山为名?”

这个问题再次让名叫白狼的壮年奚奴为之愣住了。会说奚语的人固然不少见,可要知道白狼水,只有去过营州,抑或是亲自进入过奚族故地的人。他涣散的眼神微微聚焦了一些,继而便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是以白狼水为名。”

“可还有家人?”

一听到家人这两个字,白狼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狰狞。不但是他,他身边的其他几个听到谈话声的人也都变了脸色。也不知道是谁突然低低嘶吼了一声掩面而泣,终于有一个人惨笑道:“家人?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家人?都死了,都被那些契丹狗给杀了!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妻子儿女,全都没有了!这里活下来的,全都是抛弃了所有的家人,只换回来自己这条命的人!”

“谁说的?我至少救回了我的弟弟!”

白狼突然声音嘶哑地驳斥了一句。可紧跟着,就有人冷笑了起来:“救了你的弟弟?那小家伙只剩下半条命了!要不是你一路上抵死护着,他根本熬不到代州!看看他现在痴痴呆呆的样子,你能担保有买主在买了你之后把他一并买走,就算买走之后,他这幅德行不被人打死才怪!我们奇钦部已经再也没有了,你以为你还是当年奇钦部的第一勇士?连大旗都丢了,连兵器都丢了的第一勇士,你只保护了他一个人而已!”

“闭嘴,你给我闭嘴!”

白狼终于勃然大怒。尽管手上脚上还用草绳粗粗捆着,但他只是一用力,这些束缚就为之尽去。狂怒的他一把揪住了说话那家伙的脖子,一击把人打得飞了出去,随即才蹒跚来到了一旁的少年身边,伸出手来摩挲着他的脑袋,竟是完全无视了周围的其他人。

“阿柳,有哥哥在,你不要怕……”

面对这一幕,百里鸿先是又惊又怒,右手一把抓住了环在左手的鞭子,但随即便注意到了旁边还站着杜士仪,立刻蹑手蹑脚又退了回去。

看着这些形态各异的幸存者,沉吟了好一会儿之后,杜士仪方才头也不回地对百里鸿说道:“把那对兄弟给我送去,你应该知道送到哪儿。”

“是是是。”百里鸿连声答应,见杜士仪带着众人转身就走,他慌忙送到了门口,眼见得众人上马后离去,他方才长舒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汗珠,心里纳罕到了极点。

人本来就是代州都督府转送了他这儿发卖的,怎么那位名声赫赫的杜使君又会亲自前来看人?

而走在回去的路上时,杜士仪突然勒马停了一停,等到身后刘墨上来,他方才轻声说道:“回头送信给云州,这样的奴隶不用转送代州,就在云州当地消化,按照从前的政令来办,垦荒满年限便放良。代州不比云州,这些人送过来,无论是大户人家买去充当护卫,抑或是其他,只会成为不安定的因素!相反,每次度稽部派人出边,务必把详细战报送给我!剩下的奚奴,回头知会赤毕来挑一挑,由他安排。”

第667章 夺其心志,许其复仇

代州都督府这个地方,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自然是神秘到了可望而不可即,对于白狼兄弟来说,也是从来未曾想过的地方。

路上受了重伤,被白狼背着方才捡回一条命的阿柳因为连日高烧,这会儿仍然连路都没法走,整个人几乎是靠在兄长身上方才能够前行。而白狼浑身上下受伤多处,甚至连骨头都断了几根。百里鸿是买卖奴婢的商人,又不是慈善家,也就是让人随便抓了点草药给他外敷而已。然而,踏入代州都督府之后,他就尽力让自己和弟弟都显得精神一些。因为和他同样境遇的那些人已经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他还有弟弟,还有父母过世之后他唯一的亲人要照料!

百里鸿原本还打算把人洗刷洗刷干净再送到代州都督府,但杜士仪既然吩咐是原样送,他思量再三后,就把这两个看上去遍体鳞伤的奚奴送了过来。而早已在门前等候的刘墨还给两人一人披了一件连帽斗篷,以至于进进出出的书吏差役等等全都忍不住往他们身上打量,直到人被带进了都督府二门之后,那些窥视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方才被完全隔绝在外。

等到刘墨把两人带到书斋外头,他回头对两人打了个眼色,继而就上前叩门说道:“使君,人已经带来了。”

“带进来。”

直到白狼搀扶着弱弟上前,杜士仪这才抬起头来打量着两人。兄弟俩之中,弟弟浑浑噩噩,进了屋子,眼神依旧没有焦距,而兄长则是用警惕的目光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当发现他身上那醒目的大红官袍时,方才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一言不发拉着弟弟一同跪了下来。尽管此前已经搜过两人周身并无武器,但刘墨还是悄悄退到了杜士仪身侧站定。

“看来,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杜士仪用娴熟的奚语,以这一句话作为开场白。果然,他就只听低着头的白狼沉声说道:“我们兄弟不过亡族灭家之人,没想到竟能见到代州杜使君当面。”

“奇钦部是怎么灭的?”

尽管再回忆那一场突然燃起的战火,对于自己来说就如同撕心裂肺一般疼痛,但白狼更希望能够有人能够救救弟弟。所以,他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便一五一十声音低哑地诉说了起来。

“奇钦部只是奚族的小部落,一贯附庸阿会氏族老勒里奇,勒里奇是响应可突于的号召去投突厥的阿会氏第一人,本来和可突于关系密切,可因为他在此前阿会氏一场内斗中被杀,所以可突于就打算直接吞并他的族人和兵马,我奇钦部族长因为勒里奇还有两个儿子,第一个表示反对,便遭到了灭族之祸。可突于此人,连契丹王都敢杀,更何况是我奇钦部?”

若非那个固守老一套,不肯听劝的族长,他们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杜士仪听到这场争斗的前因后果,沉吟了片刻后,便又详细问了不少细节,见白狼事无巨细回答得井井有条,他想到之前有人嚷嚷说,这个壮年大汉乃是奇钦部第一勇士,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之前有人说,你是奇钦部第一勇士?那在奚人五大部之中,若单论勇武,你自忖可能排得上号?”

白狼之所以表现出恭顺配合到甚至有些卑躬屈膝的态度,仅仅是为了弟弟。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问出如此开门见山的问题,他不禁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阿柳,挣扎了片刻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奚人五部虽有勇士数万,但我在没有受伤之前,有自信能够和号称阿会氏第一勇士的库洛一拼高下!他若不是仗着手中有名匠所制的最锋利长刀,又有奚族最好的骏马作为坐骑,怎会有奚族第一勇士之称?这次要不是他……要不是他临阵倒戈可突于……”

一想到族长在那一刀下高高飞起的首级,一想到甚至连老弱妇孺也几乎被杀戮殆尽,为的只是杀鸡儆猴,一想到弟弟被那种遍地血海的情景吓得动弹不得,继而身中两刀,倘若不是自己拼死营救,早已和其他人一样化成了一堆枯骨……白狼的眼睛里终于喷涌出了熊熊的仇恨怒火。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如果再次相遇,我一定会杀了他,一定!”

盯着那张杀气腾腾的脸好一阵子,杜士仪便对刘墨颔首道:“你把他弟弟带下去,先吃点东西休息休息。”

这话他是用奚语说的,白狼顿时呆若木鸡,继而心头狂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重重磕头道:“谢谢杜使君,谢谢杜使君!”

等到刘墨会意地拉开了阿柳的手,将其拉了出去,杜士仪方才看着伏跪在地肩头抽动,显然激动不已的白狼,沉声说道:“你刚刚说,如果再次相遇,一定会杀了那个库洛。但你可曾想过,他既然投靠了可突于,就有了坚实的靠山,又有阿会氏的族民可供驱策,你如今只剩下一个病弱的弟弟,真的狭路相逢,你拿什么去报仇,拿什么去杀他?”

白狼一下子呆住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抬起头说道:“当年默啜可汗征拔曳固,大破拔曳固兵马得胜而归,却被拔曳固勇士突袭掩杀,最终夺其首级。我虽然只有一个人,但也是能够做到的!杜使君不是也希望我能够杀了库洛,甚至杀了可突于吗?”

听到这家伙就差没有直接说出,他杜士仪就是希望他去当一个刺客,这才允诺收留其弟了,杜士仪不禁大笑了起来。

“当初拔曳固的勇士确实杀了默啜,可结果如何?突厥立了新可汗,而为了立威,拔曳固被打得溃不成军,甚至连立足之地都丢了,最终投靠我大唐方才能苟延残喘。可他们还不死心,想要重回漠北故地,可又在和回纥争夺水源之中大败亏输,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从今往后,漠北已经再没有拔曳固部!匹夫之勇,不过是萤火之光,不能和日月争辉!”

此话一出,白狼登时面如死灰。而杜士仪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反而又漫不经心地说道:“更何况,当初拔曳固不过是被打残了,仍然剩下不少兵马,可你奇钦部除却侥幸逃脱生天的这区区不到三十人一盘散沙,还剩下什么?你那些族人已经心如死灰,吓破了胆子的人,谁还敢跟着你去拿命拼?更何况,可突于也好,库洛也好,出行前呼后拥,麾下勇士无数,你一个人若是能够杀了他们,简直是笑话!”

刚刚白狼只是自忖对杜士仪也许还有些用处,可被这些话一再打压下来,他终于从失望变成了绝望。可是,想到哪怕成了奴隶,好歹还遇上了一个名声不错的主人,他猛地捏紧了拳头,借着那刺痛感来让自己提起精神,可紧跟着,耳畔就传来了其他的话。

“当然,如果你真的想复仇,我可以给你机会。可突于在东北蹦跶得太久了,大唐不会看着他继续这么逍遥下去。”

杜士仪满意地看着那个低垂的脑袋猛然一震,继而抬了起来,脸上满是希望和狂喜,他便淡淡地说道:“如果你能够把握好机会,那么,也许有很大的可能不仅能够杀了库洛,还能杀了可突于!”

如果说刚刚只是怦然心动,那么此时此刻,白狼的心中蹭地窜上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多少年了,就因为奇钦部实在是太小,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就因为老族长始终因循守旧,刚愎自用,所以奇钦部没办法扩展,甚至被别人挤压得几乎没有生存空间;别说和库洛一较高下了,甚至连其他小部落的战士,也常常在他面前趾高气昂。而现在,他更是亡族破家,除了弟弟,什么都没有了!

“杜使君,我愿意奉献所有的力量为您效命!”

当刘墨再次回来复命的时候,杜士仪和白狼的对话已经结束。当着白狼的面,杜士仪对刘墨嘱咐道:“在城内寻找一处合适的宅院,安置他们兄弟养病养伤。记住,大夫要守口如瓶,绝不多嘴的可靠人。”

知道杜士仪必定有什么事要交给这白狼去办,所以才会如此谨慎,刘墨答应了一声后便领着白狼悄然退出。等到他们走了,杜士仪站起身来,来到另一边的墙前,亲自动手拉开了帘子。

这是一副细致详尽地绘制出了山川地理各种风貌,包括了河东河北以及奚、契丹、靺鞨、室韦等等各族分布在内的地图。

按照他的本意,做一个巨大的沙盘就更加理想了。可他如今并不是统军大将,职权中虽有治兵的部分,但更重要的还是治民,否则,他也不会在岢岚军那场动乱后,除了详细的陈情之外,只是向天子上了一道加强募兵筛选,以及拔擢军官时家属随迁州城,以便管理等等的奏疏。

他总不能真的把河东节度使该干的事都给抢过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即便李暠也好,宋之悌也好,都是好相处的人,可他还是不能太随便了。

傍晚,杜士仪料理完一天的公务,回到了后头妻子的寝堂时,就只见杜广元正在乳媪婢女的看护下满地乱走,而王容则是满脸笑容地斜倚在软榻上,见他进来方才慌忙起身相迎。然而,他却快走两步硬是把她按了下去,随即才笑道:“好容易我们才又有了一个孩子,还不好好养着?”

“谁知道盼了这么久没动静,突然之间却来了。”王容摩挲着自己稍稍显怀的小腹,见乳媪和婢女知机地把杜广元给抱了出去,她便低声说道,“杜郎,明年真的要对契丹用兵?那到时候,你可会一起……”

“用兵是一定的,但不论我是否出战,总不能面对这么大的一场战事,一点好处都不拿。”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看着王容笑道,“否则不是枉费了娘子往突厥倾销各种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岳娘子又费尽心机打探到不少消息的苦心?大唐自开国以来就喜欢用蕃将,我便投其所好吧。”

第668章 出兵和留守

正如同朝中内外的猜测一样,李隆基已经忍了足足一年有余,如今户部侍郎裴耀卿终于能够将户部理出头绪来,他立时就不能再忍受可突于那样一个跳梁小丑竟然在东北上蹿下跳了那么久,自己却腾不出手来出兵。不过,开元二十年的正月,朝中出兵的人事却和开元十八年那道先颁布再取消的出兵令有所不同。

忠王李浚依旧是挂着名义上的大总管大元帅之名,其实却根本不随军出征。真正领兵的大将,河东河北道行军副大总管却是信安王李祎,而户部侍郎裴耀卿则作为李祎的副手,随军调派粮秣军械,至于当年中书舍人裴宽在河东道征发的壮丁早已归田,如今因为事出紧急,不得不从河东节度以及幽州节度麾下征调兵马。因河东节度使宋之悌作为太原尹,坐镇太原走不开,杜士仪这个河东节度副使自然就不得不负责征发河东兵马,于三月率军到幽州与信安王李祎会合。

三月的江南已经大地回春暖意融融,往日里三月的幽州究竟是如何天气,却要看天公是否作美,但这一年,仿佛天公也知道天子对契丹的叛乱很不满,因此竟是不但已经回暖,而且除了早晚,午间甚至已经热到可以穿单衣。据前方回报,营州的天气虽不如幽州这样温暖,可也只要穿夹衣便可,从将校到偏裨再到士卒,自然全都是如释重负。

天寒地冻,往往是对契丹和奚人作战的最大危机!

作为临时帅府的幽州大都督府,这会儿正济济一堂尽是大将。信安王李祎这一年已经五十有五,早就不再年轻了。尽管出身宗室的他早年并非是武将,但自从开元十五年官拜左金吾卫大将军,随后从朔方到河陇,建功无数以来,谁也不敢否认,这一位已经是功勋卓著的名将。李祎往主位上一坐,赫然不怒自威,目光所及之处,纵使那些出身资历无不丰富的属下将领齐齐凛凛然,就连赵含章也对那针刺似的犀利目光感到有些不舒服。

此刻,杜士仪因为代表着河东节度使宋之悌,和幽州长史知节度事赵含章分坐左右,仅在副总管户部侍郎裴耀卿之下。李祎那凌厉的目光他自然也感觉到了。只不过,他和裴宽这些年通信渐多,所以他对李祎的性格更了解。这位吴王之孙,出身宗室的大将,是个丁是丁卯是卯的人,打起仗来令行禁止,和人相交也更多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纵使李祎曾经和萧嵩并肩为战,但彼此的情分也只是寻常,大可不用担心因为宇文融的关系,李祎就给他下什么绊子。

“此次兵分两路,我率军从幽州北,直击奚王牙帐,然后直奔突厥腹地,而赵大帅从平卢出兵。十日后进发,不得有误。”李祎用言简意赅的安排作为开头,随即把麾下将领一一配属给两路军马,末了才对裴耀卿和杜士仪道,“有劳裴户部和杜使君留守幽州,调拨粮秣军械,防范奚人契丹便道突袭。”

这样的安排裴耀卿并无异议,他在长安令任上就表现出了卓越的财计之能,却因为不容于当权者而始终在外任上晃悠,后来还是因为宇文融拜相举荐,这才得以回朝执掌户部。他深知自己在军略上不过平平,答应了李祎的分派后,不禁又悄悄瞥了杜士仪一眼,却发现杜士仪面色纹丝不动,同样凛然答应了。等到散席之后,见杜士仪落在最后,他便有意放慢了脚步,等到杜士仪到身侧时,他便笑问道:“君礼,听说摩诘如今正在代州?”

杜士仪和裴耀卿并不熟悉,只知道其和裴宽裴宁兄弟一样,属于南来吴裴。此刻听其直呼自己的字,他哪里不知道裴耀卿是故意表示亲近,当即笑着说道:“正是,摩诘和浩然本是打算游历代州之后便回太原,结果被我三言两语给拖住了,再加上士林敬仰,州学士子们都想要瞻仰风采,学习诗赋,所以和李太白王季凌等人一块,暂时逗留代州。只不过我这次受命将河东兵马到幽州来,他们趁着我不在溜之大吉也说不定。”

听杜士仪说得幽默,裴耀卿不禁哈哈大笑:“摩诘清雅飘逸,能够在一地呆这么久确实难得。据说代州文治在你上任之后大有进展,我出发的时候今科省试尚未开始,据言代州拔解的刘长卿也希望不小。能够把代州治理得如此欣欣向荣,君礼着实下了不少功夫!此番我们留守幽州,只望能够精诚合作!”

“裴户部之名,我敬仰已久,如今能够侥幸同僚,自当尽力!到时候若有请教之处,还请裴户部不吝指教。”

杜士仪说得谦逊,又是一口一个裴户部,裴耀卿自是更觉得对方年纪轻轻不骄不躁。不论是冲着杜士仪和南来吴裴一贯良好的关系,还是冲着杜士仪此刻表现出来的态度,抑或是因为杜士仪和王维乃是朋友,他都对其很有好感,此刻索性与其一路回居所。路上说到财计时,杜士仪仿佛随口说出的一些名词和条规,竟听得他眼睛一亮,到最后索性邀了共度晚餐,杜士仪自然满口答应。

等到辞了裴耀卿回自己的居所,杜士仪才走到半路,就被人拦了下来。来者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继而便道出了来意。

“杜使君,静塞军杜司马有请。”

杜孚去年年底实授静塞军司马,与其最初只是摄渔阳令,兼知判营田,可谓是直线擢升。而且,在收到的家书上,杜孚还得意洋洋地提到如今已经假绯服鱼,这自然让杜士仪为之大讶。只不过,这是赵含章的用人之道,他就算犯嘀咕,也不会去阻人飞黄腾达——更何况,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够压下杜孚的气焰。

跟着这个前来邀请的从者,他来到幽州大都督府后头的一处幽静院落。一进居中的正房,他就看到杜孚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站起身来。

“十九郎,难得这次你到幽州来,我还以为能够并肩为战,想不到信安王竟然让你留守幽州!”

听到杜孚这么说,杜士仪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便气定神闲地说道:“术业有专攻,此次信安王麾下名将如云,我就不用献丑了。正好我对裴户部敬仰已久,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向其讨教讨教。”

杜孚本来还想炫耀自己这次会作为赵含章的副手,可杜士仪竟然对此轻描淡写不接话茬,他这话就说不下去了。尽管他并不相信杜士仪大老远从代州赶到幽州,却被李祎闲置不用,心里会没点想头,可这会儿直接说李祎的不是不妥,他就只能懊恼地附和了一句,随即方才强笑道:“难得我们叔侄重逢,你就留下一块用晚饭吧。今天晚上我命人备了水酒,赵大帅也会过来。”

听到这话,杜士仪万般庆幸自己已然有约,可脸上还不得不露出遗憾的表情:“叔父相邀,原本不该辞,但此前在堂上议事散去之后,裴户部已经相邀我晚上去他那儿共进哺食,一来我和裴户部第一次共事,少不得要多了解一些,二来我也想请教裴户部一些财计之事。实在要辜负叔父的好意了。”

刚刚大堂议事,杜孚即便是静塞军司马,但区区一军司马还不够资格与会,所以一直等候在外,赵含章一出来,他就亟不可待地去打听此次出兵的安排了,故而根本没顾得上杜士仪。此刻听到杜士仪已经和裴耀卿有约,他登时有些面色不好,可裴耀卿身为户部侍郎,在朝中的地位甚至可以说还要高于幽州长史赵含章,所以他竟没法说什么其他的话,当杜士仪坐了片刻告辞之后,他唯有恼火地用手在扶手上一拍。

此次大军征伐,杜士仪因为不得信安王李祎的待见,显然是捞不到什么战功了,回去之后代州长史的官职是否能保住还未必可知。可就是这样,杜士仪竟然还在他面前摆架子,不知好歹!亏他本来还想在赵含章面前替其美言几句,届时赵含章劝一劝李祎,杜士仪还能跟随他这一路军马建功!

不用敷衍杜孚这个长辈叔父,杜士仪自然心情畅快。等到把手头河东军马调派的事情做完,趁着和裴耀卿相约的时间还早,他就召见了此次随行的代州军兵马使段广真和云州军兵马使南霁云。知道他们必然已经知道,自己不会随军的消息,他就只是少许一提,继而就沉声说道:“我虽不随军,但信安王令行禁止,你二人在其麾下,务必记得遵守军令,严守军期,至于胜败进退,你们都是久经军阵的人,不用我教你们了。”

段广真还好,南霁云却还年轻,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问道:“使君真的不出征么?别人都说,此次必胜,只要随军必定都有军功,所以……”

“别人说?倘若兵多将广就必胜,从前天后秉政末年,缘何会在营州之战中屡次败北,而且连损王孝杰等大将?”杜士仪严厉地打断了南霁云的话,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好好记在心里,不要因为大军进发就轻敌。这不比当年固守云州,因为兵马太少,于是不得不行险一搏。大军进发,宁稳勿乱,不可冒进!你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记得时时观察别人,也可咨询段将军。”

说到这里,他就看向段广真道:“段将军,正明年纪太轻,你记得多多提点他。大军进发,不是儿戏,不容出一丁点的差错!”

他在南霁云还这般年轻的时候就将其放到了如今的高位,固然是因为其坚韧又有功,但可不是为了揠苗助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