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9章 度支精髓,令君提亲

这场大唐对契丹和奚人叛军的大战,之所以选择幽州作为大本营,固然因为幽州北面就是奚族故地饶乐都督府,以及契丹故地松漠都督府的缘故,但也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幽州可以联通江南的便捷水运。从扬州的漕渠到汴州,然后转运黎阳,再从永济渠从黎阳直通幽州,全程水路要比陆路既节省人力,也节省物力。毕竟,这样大军进发所需要的军粮,只通过河北和河东两道固然也能够征用,但对于当地百姓的负担自然非同小可。

即便如此,要精确地计算补给的日程,民夫的数量,车马骡子的所需,以及居中统筹安排这林林总总,全都不是简单的事。尽管杜士仪不是初出茅庐的新进士了,可还是比不上裴耀卿的效率。而按照裴耀卿那天晚上和他饮酒谈天时无意中的一声叹息,宇文融当初主持户部的时候,效率何止更高一筹!

两人固然因为那一次的交心而更进一步拉近了关系,但平日里自然更多的是公事公办。因为裴耀卿官居户部侍郎,又是此次行军的副总管,居于主导地位,而杜士仪更多的是具体负责统筹执行,所谓上行下达,各处协调他都是亲力亲为。因而李祎赵含章那两路军马不过出发了十天,他几乎也是跟着忙了十天,根本一刻都不得闲,这种时候,他才算是真正体会了后勤人员的辛苦。

功劳全都是前头浴血奋战的将士得了——这固然无可厚非——可后头忙得焦头烂额的支援人员却没有半点嘉奖,有时候着实是一件让人没精神的事,尤其是广大具体执行相应任务的人。他就曾见到幽州都督府一个地位低微的小吏,忙了三天三夜,最终在他巡视的那天就这么斜倚在仓库中的粮袋旁边,竟是沉沉睡了过去。那时候,尽管幽州仓曹参军紧张得想要上前把人推醒,但他却出手阻止了对方,而且还解下了大氅上前去轻轻盖在了这位小吏的背上。

矫情也好,感触也好,前方流血,后方流汗,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此时此刻,他在接到前头赵含章令人快马传达初战告捷,要立时三刻预备好犒赏的军令之后,召见了留守幽州,这些天来几乎眼睛都熬出了血丝的幽州大都督府诸曹参军时,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布置下了这新的一轮任务后,随即便沉声说道:“前头将士能够获胜,固然是因为他们浴血奋战不遗余力,但也是因为后头能够及时补充各种物资军需。所以,我知道大家辛苦,但这辛苦若是能换来大胜,能换来前头少死伤几个人,便是值得的!尽管军功簿上,未必有大家的一份,战后犒赏,也未必会赏赐大家的苦劳,但勒石记功的时候,裴户部已然允诺,必不会忘了大家这些天不眠不休的辛劳!”

尽管这些听上去只是漂亮话,但杜士仪并不是自己当甩手掌柜,也是和别人一样忙得连轴转,每天睡觉的时间少得可怜,裴耀卿亦是如此,因此,这番话说出来的效果,自然让疲累欲死的官吏们稍稍提起了些精神,利既然没有,能够得到名,也总好过一无所获。当杜士仪又说,每日将会在一日三餐之外,额外提供绿豆汤等等解暑佳品作为犒劳的时候,众人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谁让今年的天实在是热得太早了,这晌午的大太阳底下只要站上一会儿就能出一身大汗,简直就已经提早进入夏天了!

将新的任务安排了下去之后,杜士仪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径直拿着战报往后头去见裴耀卿。踏进屋子的时候,他就只听得裴耀卿正在对身旁一个令史模样的小吏吩咐着什么,尽管声音不大,但他还是依稀听清楚了其中的字眼。

“……军粮……算好日子……不可多亦不可少……”

那一瞬间,杜士仪便明白了李祎留下裴耀卿主持幽州留守,以及军粮统筹供给事宜,而裴耀卿也甘之如饴的精髓。毕竟是如此大军,尽管大唐很少有文官监军甚至于宦官监军,而且如今那位带兵主将李祎又是宗室,在西北前线的赫赫军功已经人尽皆知,忠诚也绝无问题,可李祎需要谨慎,裴耀卿需要提防,这都是他们身为人臣必须善尽的义务。于是,等到那令史退下之后,他才从门口缓步进去,到了裴耀卿身前时,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呈上了赵含章的战报。

裴耀卿也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似的,笑着接过了战报,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他便眉头微蹙道:“首战告捷?应该说是不战而胜才对吧!契丹和奚人均是不战而退,所谓的俘获,也是他们丢弃不要的东西。大军进发,虏寇望风而逃固然好,可赵大帅不会忘了穷寇莫追吧?”

杜士仪只在这次到幽州方才第一次见赵含章,此前只听杜十三娘提起过,说是赵含章此人自信到有些自负,说话亦是常常居高临下。想到此次李祎干脆分兵,让赵含章独领幽州军马,只怕也是看穿了这一点,他就若有所思地说道:“算算日子,信安王大军理应就快和赵大帅的军马会合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才对。而且,赵大帅是从平卢出兵,平卢的乌家兄弟可不是无名之辈!”

“说的也是。”裴耀卿当即就笑了起来,“两年前之所以陛下会暂时止兵不行,也是因为乌承毗一个人就大破契丹兵马的缘故。既有如此勇将随行,赵大帅应该不至于出什么纰漏才对……对了,说起来,我记得君礼你的叔父是静塞军司马,此次也在赵大帅随行军将当中?”

“是有此事。”杜士仪淡然点了点头,“叔父深得赵大帅赏识,由渔阳县丞,摄渔阳令,兼知判营田,一直到如今的静塞军司马,假绯服鱼,此等际遇,不过几年中事,叔父也曾经对我说过,赵大帅厚爱,他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裴耀卿顿时瞪大了眼睛。他虽然当过刺史,可也从来没有节度一方,纵使当年在济州刺史任上赏识王维,可也不可能这样赤裸裸地擢升提拔,而赵含章竟是这样用人,他不禁喃喃自语道:“既掌军权,又兼民政,甚至还能如此荐举用人,节度之权,实在是太大了!”

不管裴耀卿只是一时感慨,抑或是打算回去上奏,杜士仪并没有附和。尽管此次这一场大战,他看来是只能呆在后方了,但他早已做好了先手准备,白狼如果能够抓住机会,那么就能够发挥出相当的作用。当然如果不能,那也没有太多好遗憾的,不过是他看错了人而已。

等到辞了裴耀卿出来,他就径直回到了自己的直房。正打算处理案头那些堆积如山,需要批示处置的公文,他看了一旁伏案到专心致志,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进来的张兴一眼,正要开口说话时,突然身后的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

“杜使君,有自称是您叔母的人带着一位郎君求见。”

听到这话,杜士仪刚刚的好心情顿时无影无踪。待看到刚刚还在伏案疾书的张兴抬起了头来,有些疑惑地揉着手腕,他便微微笑道:“张兴,你这个掌书记代我去应付一下我那叔母韦夫人。不太过分的要求就答应下来,但若是过分的,就推在我身上。只说我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开身就行了。”

尽管杜士仪确实忙,可显然还没到这个地步,张兴哪里不知道这是推托之词。可当他露出苦色想要推辞的时候,杜士仪却已经快步来到了他那张小书案前,随便翻阅了几样文件后,就不由分说地摆摆手道:“这些事我亲自来,快去!”

官高一级压死人,更不要说官高数级了!

即便暗自叫苦,张兴也只得从命。等到了大都督府外头,因见一辆牛车停在那儿,车前车后大约十余名从者护卫,看上去颇为精悍,他就干咳一声拱了拱手道:“可是韦夫人?”

话音刚落,那车帘就被人一把打起,探出了一张金玉满头,却显然韶华老去的脸,正是韦氏。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了张兴一会儿之后,韦氏就不无恼火地问道:“十九郎呢?怎不来见我?”

若非知道来的是这样的长辈,杜士仪怎会避而不见,把麻烦丢给他?

张兴暗自腹诽,面上却恭恭敬敬地说道:“我是河东节度掌书记张兴,奉杜使君之命前来迎接夫人。杜使君奉命和裴户部留守幽州,手头事务实在是太繁忙,所以实在抽不出空,还请韦夫人见谅。”

“繁忙?前头打仗的人都不说忙,他这个安安生生呆在幽州的却说忙?真是笑话了!”韦氏刻薄地冷哼一声,随即便气恼地说道,“那你转告十九郎,我替他弟弟二十四郎定下了一门婚事,是蓟州卢使君的女儿。如今二十四郎的父亲正在前头打仗,他既是兄长,这下定之类的事情,自也该出面主持!”

此话一出,张兴脸上纹丝不动,心里却是忍不住替杜士仪苦笑连连。既然求人办事,竟然还端着这种居高临下理所当然的态度?

第670章 结亲还是结仇?

“杜望之?打算迎娶蓟州刺史卢涛之女?而且赵含章还曾经亲自出面,向卢涛去提?”

此时此刻,杜士仪一时情急直呼卢涛之名也就罢了,甚至连赵含章都不用尊称,面上甚至隐隐之中露出了铁青之色,张兴就知道,杜士仪此刻的心情肯定是极其糟糕的。观母见子,既然杜士仪那位叔母韦氏是如此自以为是的人,那么其子杜望之必然也不是什么性子好的,否则,杜士仪就算不是乐见其成,也不会这般气急败坏了。果然,他只不过默立了一会儿,又听到砰地一声,抬头一看,却发现是杜士仪在书案上用力击了一掌。

“简直荒谬!”

杜士仪已经顾不上这属于家事的范畴了,心中又气又恼。倘若是勤学上进的杜黯之也就罢了,可杜望之是什么人?从小不喜欢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尽管杜孚在赋闲的那几年间曾经严厉督促过了这个嫡子,可在调任幽州之后,又因为公事繁忙,而且要下死力为赵含章出谋划策,免不了再次疏忽了这个儿子。据他所知,杜望之现如今已经十七八岁了,可经史几乎只是装个样子也就算了,拉不得弓骑不得马,其余一无所长,可以说就是个窝囊废!

就这样的一个儿子,还要奢求蓟州刺史之女?不说卢涛是他恩师卢鸿的从祖弟,就算没关联,范阳卢氏总是幽州大族,谁乐意嫁女儿才有鬼了!偏偏赵含章还去恃强力压,这简直是一个不自量力,一个昏庸自负,这一对主从怎么就偏偏全都自以为是?

“我记得,蓟州卢使君今天回到幽州来?”

“是。”张兴连忙应了一声,又点了点头,“卢使君此次并不在从赵大帅出征之列,但渔阳屯田,乃是整个河北道的重中之重,所以,在转运的粮食之外,蓟州所供粮秣也很不少。”

“那好,等到卢使君来时,第一时间通知我。”

卢涛这一天下午方才抵达,他先去见了裴耀卿,一出来之后便已经有人候着,说是代州杜使君有请。原本就算只因为杜士仪乃是他的从祖兄卢鸿门下,他也应该客气一些,可一想到从去岁年底以来,自己最喜爱的幼女便被杜孚惦记上了,求亲被他婉辞不果后,竟又说动赵含章出面。他强耐压力一再推拒,结果果然恼了赵含章,此次出征他举荐的人一个都没用,甚至还流露出一丝威胁,一时间,他连带着连杜士仪也一并痛恨上了。

谁让他是杜孚的侄儿?

所以,当卢涛踏进杜士仪如今占据的那偌大一间直房的时候,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尽管蓟州是前两年刚刚以渔阳县为州治刚刚新设的,固然比从前复置的云州要好那么一星半点,但他这个蓟州刺史不受赵含章待见,职权又被杜孚这个静塞军司马摄渔阳令给分去了大半,但此刻身为范阳卢氏子弟的傲气以及他心里的那团怒火占据了上风,以至于他进屋之后,连互相见礼都等不及就生硬地吐出了一句话。

“不知杜使君有何见教?”

卢涛的态度一目了然,杜士仪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对留在屋子里的张兴使了个眼色,见其知机地退到外头掩上了门,他便苦笑着上前一步向卢涛深深一揖。然而,卢涛却立时疾步闪开,眉头更紧皱了起来。

“莫非杜使君也要逼迫我嫁女儿不成?范阳卢氏女虽并不娇贵,但也决不能所托非人!”

听到所托非人这四个直截了当的字都出来了,杜士仪叹了口气,直起腰后便诚恳地说道:“卢使君,不瞒你说,我也是今日叔母携子到幽州都督府求见,继而严词责我替二十四郎求亲的时候,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婚姻乃两姓之好,门当户对只是其一,最重要的却是两人性情相合。二十四郎自幼顽劣,不喜读书,如今快要及冠却依旧一事无成,远不如他那庶兄。倘若早些知道此事,平心而论,我是绝不会赞成的!”

卢涛没想到杜士仪竟是如此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一怔之后,脸上神情便缓和了许多。他盯着杜士仪看了片刻,随即肃手一揖道:“刚刚是我不该妄自揣测,更失了礼数,还请杜使君见谅。自从去岁年末,杜司马提出此事以来,我是夜夜辗转反侧,连觉都睡不好。我两子两女都是拙荆所出,儿子也好,女儿也好,全都是习经史,通礼训,如今只剩下了幼女未嫁。我不求将其许给公卿子弟,也不求将其许给闻达显贵,只希望她能够嫁给一个踏踏实实的人!”

说到这里,他竟是疾言厉色地说道:“可那杜望之轻浮小儿,只因在路上看见小女容貌便生出了觊觎之心,而后杜司马求亲,赵大帅威逼,一而再再而三,几乎要迫得我无路可走!杜使君既然并不愿意威逼于我,那我也不妨撂一句明白话在此,杜望之要想娶我的女儿,今生今世休想!就算我死了,长兄如父,他的兄长也绝不会答应!”

这么斩钉截铁到甚至带着几分赌咒发誓似的话,从一州之主的口中吐出来,其意义不言而喻。见卢涛显然是完全不同意这桩婚事,杜士仪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我会设法去劝一劝叔父和叔母,然则我毕竟是晚辈,这又是他们嫡亲儿子的婚事,恐怕未必会听我劝告。不过,我会设法去请裴户部提醒赵大帅一声,这样恃强力逼的风言风语传出去,对谁都不好听,他们应该会有所取舍。”

得知杜士仪竟然愿意去说动裴耀卿出面,卢涛登时露出了一丝喜色,但紧跟着,他就黯然摇了摇头:“赵使君上任这几年,他的为人秉性我算是看透了,刚愎自用,不听人言。即便是裴户部,他也未必会听,至于杜司马,裴户部回京之后奈何他不得,他就更加不会善罢甘休了。杜使君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事到如今,不是人死,就是我死,既然已经把我逼到那份上,我也不会束手待毙!”

说到这里,他没有去看杜士仪那一时惊愕莫名的脸色,垂下眼睑拱了拱手,涩声说道:“倘若杜使君没有别的事,容我先行告辞了!”

卢涛一出门,张兴就立时闪了进来。在门外的他就算不想听,那一番对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暗自咂舌之余,他更听出了杜士仪也许没有听出来的弦外之音。因此,快步走到杜士仪身边之后,他就轻声说道:“使君,我听卢使君的意思仿佛是说,倘若赵大帅和杜司马执意逼迫,他打算……鱼死网破!”

杜士仪正在恼火这么一桩突如其来的事,听张兴这一提醒,他立时醒悟了过来。赵含章先夺卢涛的职权,然后又强逼其嫁女给杜望之,不从之后就硬生生将其撇在一边,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卢涛会怎么选择也就不奇怪了。他想了想之后,便看着张兴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依你之见,我可应该去请裴户部出面?”

知道杜士仪实在是焦头烂额了,张兴顿时苦笑道:“使君既然知道是家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一个人知道的好。再者,卢使君也已经明说了,赵大帅为人刚愎,恐怕不是听人言的,到时候杜司马反而会对你怀恨在心。事到如今,还不如看看卢使君究竟有什么杀手锏。就算杜司马是使君叔父,可又不是同地为官,他有什么事情,也不至于牵连到使君身上。”

平日里隔岸观火,杜士仪没什么不乐意的,可事情出在自己的极品亲戚上,他着实就没有那样的好兴致了。犹豫再三之后,他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就依你此言。”

卢涛的后手如何尚未揭晓,来自前方的战报在数日后便再次传来。裴耀卿的话仿佛一语成谶一般,竟是应验了。赵含章因为虏寇望风而逃,一时带兵紧追不舍,结果中了埋伏,若非平卢裨将乌承毗率军突击,又有一支奚人偏师突然臂扎红巾直击敌后,而后李祎的主力也堪堪杀到,只怕原本以为的十拿九稳进兵,就要变成了另一个结果。据说李祎事后一度对赵含章的轻敌冒进大发雷霆,一反此前在幽州时对赵含章尚存有的几分客气。

“此战因赵含章之故险些败北,只怕他是不能继续留在幽州了。”

裴耀卿对赵含章的印象不过平平,此刻屈指弹了弹那份战报就站起身道:“不过,可突于已经北逃,信安王的意思是,穷寇莫追,再者东北多崇山密林,万一中伏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会尽快回师。我们就预备接应王师凯旋吧!”

想起昨日又来磨叽的叔母韦氏,再想想刚刚的战报,杜士仪不禁哂然一笑。不知道一心以为杜孚此去必会建下功勋,回来之后能够风风光光为儿子办婚事的叔母韦氏,在面对这样一份出人意料的战报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在恶意地揣测之后,他就把此事丢在了脑后,而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尽管只是战报上寥寥一笔提起,但那支恰到好处赶到的奚人偏师,想来应该是出自白狼了。臂扎红巾这样的敌我识别方式,还是他特意提醒那家伙的,否则万一被不分敌我的唐军一刀砍了,那才冤枉!

第671章 大动干戈,不死不休

李祎回师凯旋,幽州上下自然又是忙得好一阵人仰马翻。除了此前的两路八万兵马,白狼率兵来归的两百余契丹人,尚有奚人阿会氏族酋李诗率五千余帐,也就是将近三万人来降。而这些人口安置在饶乐都督府,有复叛的危险,而安置在幽州腹地,又有其万一为乱的风险。因而,在李祎行文裴耀卿,裴耀卿又找来杜士仪商量过后,两人最终拿出了一个方案——将这将近三万人口安置在幽州以北的妫州,然后报请朝廷。

至于白狼所领的两百余军马,相对于唐军显得微不足道,而且聪明的白狼打的是复仇的旗帜,隐没自己是奚人不提,只自陈是契丹小族的继承人,在信安王李祎面前哭诉当初部族被可突于屠灭之事,自己流落沦为奴隶,而后逃归北边,纠集了各处因为契丹劫掠而沦为马贼的勇士,一举于关键的时刻在可突于大军那柔软的背部狠狠刺了一刀。

因为是这么一支奇兵突袭,方才使得赵含章大军免于溃散大败的命运,所以李祎对白狼及其麾下自然颇为器重,当即满口答应替其向天子请功。

至于出师险遭大败的赵含章来说,纵使心中憋气,但如今更需要担心的是这场因冒进而惹来的败绩被御史弹劾是什么后果。倘若他是此次领兵的主帅,那么,他也许还能够遮掩一下这次的事情,又或者颠倒黑白,又或者敷衍塞责,可主将是信安王李祎,关键时刻还是李祎大军赶到,方才为幽州军解围,故而他很清楚,这桩败绩是必定掩盖不住的。因此,在路上时,他便对自己最信赖的心腹杜孚倒了好一番苦水。

“三年镇守幽州,我从未出过半点纰漏,可就因为如今这一次败绩,我便要遭左迁,真是恨煞我也!”

赵含章心中忧虑,杜孚又何尝不是如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能够有如今的地位,全都是赵含章赏识提拔,而一旦赵含章左迁,他还会有什么好下场?一想到此前蓟州刺史卢涛始终未曾答应婚事,他就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他要么当初在出征前鼓足劲头把婚事定下来,如此卢涛也不好对他这姻亲落井下石;要么当初就索性知难而退,不再逼凌。现如今,并未随军出征的卢涛安然无恙,他这个静塞军司马安知不会被一同追责?

当这一日赵含章跟着李祎身后,穿过了满城迎接凯旋之师的百姓,而后踏进了幽州都督府的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进进出出的属官差役看自己的目光里,仿佛透着几分诡异。本能觉着不对劲的他眼看大堂在望,脚下忍不住一阵迟疑,可见到前头裴耀卿和李祎谈笑风生,而自己身边刚刚也同样到城门迎接的杜士仪也是面色如常,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把心一横继续前行。

是非曲直还要天子决断,他已经命人快马加鞭前往如今天子所在的东都洛阳陈情,未必就没有挽回的希望!

“我和君礼已经商议过了,庆功宴虽说要等陛下圣意,但军中上下劳顿已久,先行赐酒肉大酺,却也是应有之义。”裴耀卿笑着对李祎如此建议后,见其颔首表示认可,发现已经到了大堂门口,他便停下步子转身看着赵含章,淡淡地说道,“赵大帅,蓟州卢使君弹劾你知幽州节度期间,坐赃巨万。此事非同小可,卢使君的奏疏已经快马加鞭发往洛阳,所以还要劳动赵大帅和卢使君早日前往洛阳,君前质辩。”

对于赵含章来哦说,此话就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那轰然巨响震得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不止是他,他身后的杜孚同样面色惨白,嘴唇哆嗦双膝颤抖。尽管此次败绩必然会对他们的仕途造成不小的影响,可左迁这种事,只要朝中有人设法,捱过去之后未必就不能出头。可卢涛这一道弹劾,而且是不管不顾誓要闹得人尽皆知的弹劾,简直就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这是……这是子虚乌有的污蔑!”

李祎本就对赵含章这次险些把好好的胜仗给打成败仗心中不满,见赵含章此刻如此说,他皱了皱眉就冷冷地颔首道:“是非曲直,陛下自有公断。赵大帅先回去预备吧,其余人等,随我进来议事。”

尽管暂时还没有牵涉到自己,但自己也没有进去议事的资格,杜孚在赵含章低声吩咐了他几句离开后站在外头等候时,只觉得每一刻的时光都如同一天甚至一年一般漫长。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盼到了内中各路行军总管的集议告一段落,盼到了一个个人三三两两出来。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他仍然能够听到这些人在窃窃私语赵含章被卢涛弹劾坐赃的事,而且还有人用轻蔑的口吻提到了此前的败绩……听着这些话语,杜孚只觉得心中如遭针刺,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倘若之前他们那一仗是大胜,卢涛可还敢那样不管不顾地弹劾,这些家伙可还敢这样不敬地议论?

可是,那些行军总管是出来了,杜士仪却始终没有出来。而刚刚没资格跟进去的将校偏裨们,此刻都跟着各自的主将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等在外头。如果不是回去预备前往洛阳的赵含章吩咐他一定要找杜士仪打听一个清楚,他根本不想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杵在这种显眼的地方当笑话!

“既然如此,信安王,裴户部,我就先告辞了。”

杜士仪因为被裴耀卿留下来商议犒赏之事,因此多留了一会儿,眼见得裴耀卿似乎还有话要对李祎说,他就知机地告辞出来。一离开大堂,他就看见杜孚正在外头来来回回踱步,显而易见是在等他。于是,他索性三两步下了台阶,随即咳嗽了一声。

“啊,十九郎你出来了!”

原本有些走神的杜孚瞬间醒悟,赶紧露出了满脸笑容迎上前去,随即用最亲切的口吻说道:“你也留在幽州忙了这许久,不若今天晚上就到我那私宅一块聚一聚?正好我得信说,你叔母以及二十四郎都到幽州来了。”

“叔母和望之来了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杜士仪笑了笑,继而就淡淡地说道,“叔母一到幽州就来寻我,让我代为向蓟州卢使君提亲,结果我不过在卢使君面前提了一句,就碰了满鼻子灰。据说,叔母还就此以为我不把她的事放在心上,亲自带着婢女截了卢使君一行,一再纠缠。”

杜孚只觉心中咯噔一下。杜士仪这言简意赅的话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卢涛本来就对他和赵含章恼恨有加了,他们率大军进发期间,妻子韦氏还带着杜望之到了幽州,不但唆使杜士仪去继续提亲,甚至还当街去拦卢涛的车马纠缠不休,显然,这就是卢涛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本参奏上去的直接原因!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脑袋发胀心口发疼,好一会儿才憋出了一句话来。

“我实在是没想到……”见杜士仪没有答话的意思,他只能勉强厚颜问道,“十九郎,裴户部可曾露出什么口风么?”

“蓟州卢使君乃是一州刺史,有直奏之权,对裴户部也只是知会一声而已。”知道杜孚还抱着万一的侥幸,杜士仪索性又点穿了最关键的一点,“卢使君说,他已经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此致仕,既然有这样的决心,恐怕不能等闲视之。”

杜孚终于再也站不住了,他强自点了点头就跌跌撞撞往外走,过大门门槛的时候还险些被绊了一下。可是,他已经完全顾不得这些。等来到赵含章的书房时,熟门熟路的他一推开房门就面色凄惶地说道:“卢涛是豁出去了,他打算拼着官职不要,也要把大帅拉下马!”

这大热天里,赵含章却点着火盆正在烧东西,随着一张一张的纸丢进去,火光正好照在他那大汗淋漓的脸上。然而,当听到杜孚这句话,他仿佛如遭雷击,整个人顿时呆在了那儿。身边这些往来文书等等证据,他可以想办法处理掉,可是,卢涛作为和幽州只有百里之隔的蓟州刺史,很多事情都瞒不过去,而且如此不死不休的弹劾不可能没有证据,难不成他这次真的要栽了?

“没想到卢涛看似一个谦谦君子,竟然会这么大动干戈!”

杜士仪在回到自己的地头后,见到张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后者尽管年纪不大,但在底层呆了很多年,因此阅历反而相当丰富,当即两手一摊苦笑道:“卢使君看来是真心疼爱女儿,否则,既然赵大帅亲自提亲,他顺势答应下来就好了,何至于一而再再而三推拒而遭冷落排挤,如今更是破釜沉舟来这一招?不过,如此一来,卢使君还真的可能就此断送仕途希望。毕竟,这样不死不休弹劾上司,而且传开了说是因为私怨,日后谁还敢用他?”

“倒是幽州,赵含章一去,继任者未知是谁?”

杜士仪尽管对幽州长史知节度事这样一个美缺眼热得很,但也知道,这等从三品的高官,他至少还得再熬几年资历方才能够企及。即便如此,他问出此话时的眼神,仍然让张兴一时瞧了出来。

别人一连两次外任,巴不得回朝,杜士仪还真的不同寻常的异数,怎么对外任官如此热衷?

“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曾有什么消息?”

“回禀使君,我已经让人在幽州城内四处打探过,并无叫做安禄山、轧荦山,或者阿荦山的人。”

看来时机未到啊!

杜士仪耸了耸肩,有些遗憾。可想到就是找到现如今尚属寒微的安禄山之后该怎么办,他就不禁叹息了一声。

以他如今的官职地位,如果找到人,把人悄悄一刀砍了那是轻轻巧巧,可是,纵使没有安禄山,这盛唐就真的能够永远延续下去?

第672章 抚恤善后,帝王心术

尽管杜孚恨得几乎想要休妻杀子,可事情都已经出了,他纵使再痛骂韦氏和杜望之母子,也无法弥补此事的严重后果,因此,当朝廷旨意终于来临,召卢涛和赵含章回京质辩,他就毅然决然选择了辞去官职,跟着赵含章回洛阳打点照应。韦氏经此一事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即便舍不得这好容易才到手的大红官袍和银鱼袋,可也知道若是丈夫没了赵含章这大靠山,在幽州同样呆不下去。而如果跟着恩主不离不弃,日后还有复起之机,所以也只能随着上路。

至于杜望之,狠狠挨了一顿家法的他再惦记卢氏女的美貌,可眼下生存的危机笼罩在头上,他就是有那色心也没那色胆了!

这一家人凄凄惨惨戚戚地跟着赵含章上路,杜士仪耳畔顿时为之一清。尽管幽州节度使出缺,但天子仿佛并没有让李祎执掌幽州的意思,而是下令犒赏各方兵马之后,令将校各自将其领回驻地,而后召李祎回洛阳。至于杜士仪,自然也辞了裴耀卿回代州。云州军因为走另一条经妫州、蔚州而至云州这段路最近,所以他提前一日接见了前来道别的南霁云。

此次的征战,上上下下的有功将士都得了相应的勋官,但其他的赏赐却不多,如南霁云就因为中规中矩的表现,不过勋官涨了一级而已,段广真亦然。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在征战时独领一军,因此更多的是熟悉这种感觉,可是,因为此次奚人降户,比如依附云州的度稽部,依附幽州的奥失部、元俟折部,也都派出兵马随同唐军作战,而且据说还会得到丰厚的赏赉,因此两人都有一种不服气的感觉。

“厚蕃将而薄唐军,陛下此举实在是不公!”南霁云年轻气盛,一句话说出来后方才有些后悔。可此次征战虽顺利,军士之中仍然有几十死伤,这些都是他亲手练出来的袍泽,自然又是痛惜又是不平。

“此次死者每人抚恤不过十贯,而伤者更是只有两贯汤药钱,回乡之后,死者家中有老弱妇孺,伤者甚至还要其他人照顾,这点钱几乎都不够疗伤的。”段广真说到这里,声音又低沉了一些,“此次除却河北河东各军镇本来就有的募兵之外,听说,因为兵员不足,尤其是幽州还征了各地不少丁口。如今战后一律放归家园,而这些人都在赵大帅麾下,是死伤最严重的。”

杜士仪也知道幽州军这次险些溃败,死伤自然不少,可既然是之后的大胜,那么朝廷只会宣扬大胜,对于死伤将士的抚恤,自然远远少于对高阶将校的犒赏,甚至也少于对奚人降军的犒赏。所以,他只能用无力的语言安慰了两人几句,随后又嘱咐南霁云,回到云州后,让云州都督府早日定下抚恤死难的章程。不能越过朝廷在钱财上做文章,那么,就在职务以及抚恤老弱妇孺上头做文章。

回程的时候,段广真就忍不住问道:“使君对小南将军说的话是真的?”

杜士仪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嗯,什么话?”

“就是让负伤的士卒进入怀仁县廨以及云州都督府,接受相应的培训,通过审核者成为编外吏目,然后报吏部流外铨,而死难将士的遗孀以及孤弱,由官府定期出资赡养,直到孤弱成年,而遗孀改嫁或病故?”

“嗯,我是这么想的。”杜士仪点了点头,遮了个凉棚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空,这才徐徐说道,“负伤的将士本来就是因为国打仗而伤残身躯的,从这些人中遴选出合适的,担当官府公务,比一般的滑胥之吏要可靠。至于抚恤战死者遗留下来的老弱妇孺,异日朝廷募兵的时候,方才会更加应者云集。”

杜士仪还有一句话放在肚子里没说。倘若不是云州和代州的财政都不是最最吃紧,而且云州军和代州军的死伤都不算多,他这样的法子必定会因为没钱而成为空谈。只可怜幽州军上下那么多的死难者,也不知道会让多少家庭肝肠寸断。只希望,他对裴耀卿的建议,能够被这位户部侍郎转奏天子。

如果真的是赵含章坐赃巨万,那么籍没之后的所得,不是没入国库,而是应该首选用于抚恤幽州军中战死和负伤的军卒!这种事他不想让人知道是自己的提议,更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意在邀名,所以只需裴耀卿回去之后面奏天子,让当今天子李隆基去得这个仁义之名就行了!当然,也要李隆基能够愿意这么做。

当杜士仪带着三千代州军,从幽州回归代州雁门城的时候,赵含章和卢涛经过千里驰驿,也风尘仆仆地抵达了洛阳。

李隆基这位天子自从即位之后,已经是数次巡幸洛阳,而且每次一呆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其中最重要的缘由,就是因为关中出产的粮食根本无法供给天子妃嫔王公贵戚以及庞大的官僚队伍,所以,天子每数年带着妃嫔儿女文武百官到洛阳来,让关中和长安能够休养生息一段日子,这几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甚至可以说,倘若不是当初武后就曾以洛阳为都城,而且洛阳不像长安,能够据险而守,李隆基早就迁都了!

此时此刻,面对案头卢涛的弹劾,赵含章的申辩,他就看向了面前站着的中书令萧嵩以及刚刚从中书舍人任上转任御史中丞的裴宽。作为天子,他能够容忍某些重臣在某种程度上的贪赃受贿,但对于镇守一地的边臣,他却万难容忍这种举动。边臣倘若聚敛钱财,然后又用这些钱财来收买人心,其中结果不问自知。所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看向裴宽道:“裴卿一贯刚正廉明,赵含章之案,就由你挑头去审理。记住,朕不要和稀泥,要真真切切的结果!”

“臣遵旨。”

将裴宽打发了下去之后,李隆基便示意萧嵩上前来,等其到了面前堪堪只有数步的地方,他方才轻声说道:“朝中有人谏劝,杜君礼先督云州,再督雁门南北六州,多有收买人心之举,前时容留拔曳固老弱妇孺便是如此,而后在代州躬耕劝农,大兴州学,无非是笼络民心,据闻代州甚至还有民众打算立碑为其纪念,萧卿觉得这些非议如何?”

萧嵩顿时愣住了。有一瞬间,他甚至很想反问天子,可是裴光庭有过某些言语,但他须臾就忍住了。在默然伫立了片刻之后,他就低声说道:“倘若爱民如子的贤臣却要被人说成是别有所图之辈,臣无话可说。”

李隆基盯着萧嵩看了好一会儿,顿时哈哈大笑:“不错,萧卿果然公允。杜君礼所作所为,细细再看,全都是身为州官应尽职责,别人没有做到的事,便污蔑他是笼络民心,实在是太过了!而且,他督雁门期间,更多的精力是在民政,而不是在军务,只简拔了代州西陉关一旅帅为代州军兵马使,而并未有大刀阔斧整军之事,甚至还转奏了岚谷县令孙万明求恢复府兵之议,足可见他知道军中情弊,却能够审时度势。”

天子难得这样详尽地评论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外臣,所以萧嵩一时之间竟有些闹糊涂了。要说真的对杜士仪有所不满甚至怀疑吧,天子说后头这些干什么?而倘若只为了褒扬,前头那些指摘之语,干嘛又要说给他听?难不成……是考验他这个宰辅是不是有容人之量?

萧嵩的纠结,李隆基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他若有所思地轻轻敲了敲扶手,继而轻描淡写地说道:“裴卿由中书舍人而转御史中丞,想来萧卿的左膀右臂少了最得力的一个。朕有意将杜君礼召回朝中任中书舍人,知制诰,萧卿意下如何?”

上次裴光庭还提出过让杜士仪回朝任给事中,天子却给否了,此后将杜士仪从云州长史迁代州长史,现如今怎么又突然生出将杜士仪调回朝的打算,而且是塞到自己的中书省?萧嵩只觉得脑袋实在是有些不够用,然而,他文采平平,用兵的谋略不错,可内斗的经验就不算太充足,这会儿愣了一愣后,最终迸出了一句话来:“杜君礼三头及第,文采斐然,足可胜任中书舍人。”

“那就如此吧,等到杜君礼回到代州,再行文。”

李隆基微微颔首,等到萧嵩告退离去的时候,他就坐直了身体。

参奏杜士仪的这些事,是从去岁到今年最多,他虽不信,但不得不审慎对待,而且,有人说是秘书少监张九龄因为外间流言迁怒杜士仪,因而支使相应人等所为。又有人说此前告张九龄在岭南按察使任上有不法事的是杜士仪,原因则是宇文融流死一事。既然一时分辨不清楚是否两人隔空斗法,那么,就让两人一同知制诰,如此一共事,是非曲直想必就能看得很清楚了。想来以杜士仪的文才,知制诰一职应该绰绰有余了!

御前的这一番对答,因为有内侍在侧,当天晚上便传到了李林甫耳中。他笑着自己斟满了一杯,随即一饮而尽,隔空敬道:“杜君礼,希望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就凭你待宇文融那一片诚心,想来也不会容忍张子寿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于你。张子寿,要怪就怪你眼光不好,非得用了个周子谅吧!”

第673章 逝者已矣,生者犹不息

杜士仪从代州这一走,从去年年底到现在,就是将近三个月,尽管并未上战场,但人在后方并不轻松,再加上杜孚闹出的事情,回到代州之后的他竟是有些心力交瘁。回到都督府的当天,他甚至来不及过问上下事务,稍稍填饱了肚子后就直接躺下了。等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却发现面前正趴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天光已经大亮。认出是长子杜广元,他不禁笑着一伸手把人抱到了身上,随即就听到了一声声软乎乎的阿爷。

“广元,是谁带你来的?你阿娘呢?”

杜士仪抬起头四处一看,发现不见王容,就对杜广元问了一声。让他没想到的是,儿子咧嘴笑道:“阿娘说,让阿爷多睡一会儿,不让人吵你。可我想阿爷了,就上床陪阿爷一块睡!”

又好气又好笑的杜士仪把儿子拎到一边,翻身坐起叫了一声来人,须臾,外间便有人进来,却不是任何侍婢,而是王容本人。见其手中托着一个红木条盘,里头显见是早点,吓了一跳的他赶紧下床趿拉着鞋子迎上前去,接过东西后就埋怨道:“你这都已经是有身孕的人了,怎么还凡事亲力亲为?”

“只是给你送点东西,难道我连这点事情都做不了?”王容笑了笑之后,看了一眼如今已经高高隆起的小腹,继而就唤了婢女进来服侍杜士仪梳洗,等到人复又退了出去,她看着杜士仪犹如饿死鬼投胎似的,把从粥到小菜到汤饼全都吃了个底朝天,她不禁打趣道,“看你这吃相,莫非是到幽州这些天饿着了?”

“那种忙法,一天吃五顿也累。更何况,上头压着一位信安王,一位裴户部,一位赵大帅,再加上一位位行军总管要这个要那个,还有下头那么多做事的人,我夹在当中,你说累不累?”杜士仪见杜广元趴着桌子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他不禁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随即便伸了个懒腰道,“还是回到自己的地头来得自在,我的地盘我做主,不用看人脸色。所以说,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封疆大吏,到底不比在两京窝着和人斗心眼!”

“可这一任之后,你想不回去都不行。”

王容虽出身商贾,可跟着金仙公主耳濡目染多年,对于朝中升黜也有一定的了解。能够连续在五品这样的外任官上两任,那必定是政绩斐然,肯定要调回朝中的。至于回去之后是闲置还是重用,就得比拼各人的才能人脉以及其他各种资源了。见杜士仪耸了耸肩,显然也认同自己的说法,她便缓步来到杜士仪背后,轻轻从后头环住了他的脖子。

“杜郎,我知道你是怕高处不胜寒,所以一直在预备后手,可你也不用太担心了。论资源论人脉论才具论圣眷,你不输给任何人!”

“前三者都还好说,只有最后那一项保不准。”杜士仪用嘴唇碰了碰妻子那依旧柔嫩光滑的手背,轻声说道,“不用担心的是你才对。为官十一载,我固然大多数时间都不在朝中,这次从云州到代州更是一连五年,但我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准备的。”

王容轻轻嗯了一声,紧跟着,她方才想到了另一件事情,犹豫片刻还是低声说道:“你之前在幽州,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你。京师来信,源翁去世了。”

对于源乾曜,杜士仪一直都是当成自家长辈那般礼敬的。尽管这位素来有些油滑,凡事明哲保身,但他能够京兆府试拿下解头,有源乾曜的默许;他能够在关试中拿下第一,也是源乾曜不顾张嘉贞的芥蒂帮衬了几句的关系;而后他在源乾曜的门下省为左拾遗,多有受其照顾的地方,纵使源乾曜也曾把跟从河南尹王怡前往长安处置权梁山谋逆这种棘手案子推给他,但总体来说,源乾曜对他可谓是有知遇之恩,就在两年多前,源乾曜还交托给了他一些至关重要的人脉。

“是么,源翁竟然去世了。”杜士仪苦笑了一声,怅惘地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可真正听到这种消息的时候,仍不免心酸苦痛。”

“因为之前病重,源翁没有随驾去洛阳,而是在长安病故的。陛下追赠幽州大都督。”见杜士仪没有说话,尽管很不想说接下来另外一个不好的消息,但王容还是不得不低声说道,“还有,你之前刚起行不久,王十五郎家中便来人报丧,说是他的妻子……亡故了。”

杜士仪登时愣住了。王维和玉真公主之间的那段情缘,他知之甚深,也知道王维家中早已定下了妻室,不可能尚主,而玉真公主也无意脱下道装嫁人。至于两人最终分开之后,王维究竟迎娶了何人为妻,他自是不甚了了。此时此刻,他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一字一句地问道:“摩诘得知此事之后,是什么反应?”

“我那时候没瞧见,一时半会说不好,但是……”王容都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足足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些艰涩地说道,“但我派去打探回来的人说,王十五郎看上去失魂落魄,整个人几乎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和李十二郎在众人之间是关系最疏淡的,但这次还是李十二郎二话不说灌了一壶酒送过去,他大醉之后,李十二郎就让王家人套上马车送他回去了,小崔也跟着,料想路上会照应他。”

王维和李白关系冷淡,杜士仪熟知的那段历史如此,而今这段历史也是如此。一个狂放,一个内敛,一个豪迈,一个出尘,相同的是一样才华横溢,一样文采风流,故而两人在代州州学讲课也是截然不同,私底下拥李派和拥王派还打过嘴仗,曾经还让杜士仪哭笑不得。可是,此刻想到王维在从前满腔抱负初入仕就遭贬,和玉真公主也就此一刀两断,如今却又丧妻,他只觉得百味在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去打探的人还说,王十五郎在大醉之后喃喃自语,说的都是……对不起。”

对不起……是了,想来王维仕途受挫,昙花一现的爱情也因此终结,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大约也不会投注多少精力。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直到一下子完全失去了,方才会回过神来去想念那个从生命中逝去的人,而那个人也会在记忆中越来越刻骨铭心,以至于无法忘怀。

想着想着,他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妻子的手,随即站起转身,动作轻柔地抱了抱她那已经不再纤细的腰肢,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世上,太多人都是失去方知珍惜,失去方知珍贵,其实却已经晚了。幸好,我不必像别人那样后悔。不管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能够有多少,现在的每一时每一日,我们都要格外珍惜才行。幼娘,我们的孩子很重要,但你更重要!”

自从相识开始,杜士仪就一直都是主动的那一个,王容见识过他的大胆,他的热情,他的坚韧……林林总总的情话也听过不少,但没有任何一次,如同今天这样深深打动自己那颗原本就灼热的心。见他俯首吻了过来,她就再次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几乎拼尽全力回应着他,直到几乎透不过气时,她方才听见身旁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阿爷,阿娘,我也要亲亲……”

糟糕,刚刚那些动作绝对是儿童不宜!

杜士仪这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忘了身边还有儿子在。松开了怀抱中的妻子,他见杜广元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他就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家伙,记住,日后只有对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才能这样,今天的事,不许再对第四个人说,这是你和阿爷阿娘的秘密!”

“嗯嗯!”

王容已是面如红霞,暗想幸好儿子过了年方才五岁,要按照周岁算的话,四岁都还不到,还不太懂事,否则看到这一幕,今后她怎么把严母的架子端起来?

提到王维和崔颢离开代州,王容自然也不免要说起正月尚书省进士科省试的结果。这一年知贡举的是裴敦复,出了名的苛刻人,一科仅仅取中了二十四名进士。而作为代州拔解的刘长卿,到京城时打响了名气,也不知道谁人举荐了一把,裴敦复尽管没有将其放在前列,但竟是在第二十名取中了。同时进士及第的,还有杜士仪认识的一个熟人,那就是鲜于向鲜于仲通。而刘长卿要留在长安等待吏部关试,回来的只有另两个代州解送却在省试科场铩羽的士子。

两人大约是受挫深重,回来的时候都垂头丧气的。尽管县试州试也是每场淘汰制,可他们全都在杂文试中犯韵被逐,实在是太丢人了!

代州年年解送,几乎年年全军覆没,说是陪太子读书毫不为过。因此,今年竟破天荒有人进士及第,即便是寄籍代州,而不是真正的本地人,也足以成为代州上下热议的话题。其中,刘长卿的舅舅最是欢欣鼓舞,在家连着摆了三日的流水席以示庆祝。除此之外,今年代州明经科也有两人及第,都是州学的学生,这也让代州州学成为了众所瞩目的焦点,被杜士仪邀请来的众位名士自然收获了不计其数的赞誉。

可按照因为有主持嵩山卢氏草堂经验,被杜士仪赶鸭子上架硬逼着执掌代州州学的卢望之的话来说,这些名士全都是高谈阔论在行,实际经验缺缺。刚刚离开的王维和崔颢虽然进士及第,但两人的诗赋都是独树一帜的,所谓讲课也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至于李白孟浩然王之涣这样的……对不住,倘若学生们都被他们给忽悠住了,今后恐怕也都会养就闲云野鹤一般的性子!

所以,卢望之按照杜士仪的要求,杜士仪的希望,直接祭出了杜士仪当初在嵩山卢氏草堂求学时的最大法宝——题海战术!三日一试赋,五日一试诗,然后他从限韵立意等各种因素进行全方面剖析,其精辟之处连这一日悄悄去旁听了一次的杜士仪和张兴全都赞不绝口。这一日午后,当主从二人出了代州州学的时候,张兴甚至不无敬仰地说道:“若是卢公子能够一直留在此地,只消三五年,代州文治必定能够上几个台阶。”

他那大师兄能够呆得住?

杜士仪满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没回答。他正要上马时,却只见一个少年纵马疾驰而来,到面前利落地勒马跳下,疾步冲到了他的面前,正是吴天启。

“郎主,长安阿爷派人送来了急信。”吴天启二话不说从怀中取了信呈上,眼看杜士仪就这么立时拆开扫了一眼,继而面色为之一变,他不禁大为纳罕。

“使君?”

杜士仪看了身旁满脸疑惑的张兴一眼,随即哂然一笑道:“意料中事,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不日便要迁中书舍人。奇骏,你得做个选择了,是随我去两京见识见识,还是我举荐你给河东节度使兼太原尹宋公,毕竟,如今的你是河东节度掌书记。”

第674章 衣锦还洛阳

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杜士仪,擢中书舍人!

刚过而立之年的杜士仪陡然之间迎来了这样的擢升,他自己尚能够淡然处之,可别人就不一样了。

代州上下官民百姓在这位名声赫赫的长史刚刚上任之后,还有人观望有人怀疑,可杜士仪上任之后,最初大刀阔斧,紧跟着推行的却是极其稳健的政令,并未一味推出各种各样让人适应不良的新政。尽管代州并没有能够推广木棉或者茶叶之类的经济作物,可因为杜士仪大力推行新型农具,又在田陌的帮助下,把水轮三事这种利器给设计了出来,去年又是风调雨顺,收成极其不错,再加上杜士仪重视刑狱,得知他即将离任的消息,立碑之类的提议再次风行了起来。

万民伞和德政碑是明清最为风行的,但在如今这年代,对于在任上治政理狱极佳,风评极好的官员,立碑为记也是常有的事。然而,杜士仪固然很注重经营名声,对这种过犹不及的勾当却敬谢不敏,直接把自己敬仰的名相宋璟拿了出来当挡箭牌。他既是一口咬定宋璟在广州都督任上回京的时候也一力不允立碑,以温正义和裴明亚为首的代州耆老们也就只能怏怏打消了这个念头。

然而,当杜士仪在离任之前最后一次召见他们,对于州学表现出了很高的期望时,他们立时都振奋了起来。

“我那大师兄已经答应,会在代州州学再留一年,想来新上任的州官对于自己治下多出才俊也是乐见其成的,故而不至于去动州学。而代州军兵马使段广真深悉军阵,武艺出众,只在做官上头未免欠几分脑筋和盘算,你们既是本地耆老,还请多多照拂于他。”见温正义慨然答应,裴明亚微微颔首,面上仍有几分忧心,他便温言抚慰道,“我上任代州,总共两年有余,说实话实在是时间太少,并未造福百姓多少,所以方才执意不允立碑……”

这话还没说完,温正义便霍然起身道:“使君哪里话,代州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任又一任州官,却从来没有人如同使君一般,看透代州多年以来最大的软肋。一句代州事,代人治,实在是让我等代人心中激荡。使君虽不同意立碑,但使君这两年的言传身教,便如同丰碑一般,立在代州官民百姓心头!”

裴明亚自从重打精神执掌代州裴氏牛耳,对河东宗堂不卑不亢,对本地的裴氏子弟则是采取了劝学劝进,惩罚不良等等各种措施,至于从前附庸宗堂派来的主事者鱼肉乡里的,不是被逐就是被重重惩罚,两年多时间里,一贯松散式微的代州裴氏被拧成了一股绳,他回头想想当年的仕途受挫,竟是别有一番感受。此时此刻,他也随着温正义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对杜士仪拱了拱手。

“使君督雁门,是雁门百姓的大幸!今使君回朝,又不允立碑,不收程仪,我和温老商议之后,最终决定在代州州学设践行宴,还请使君一定不要拒绝!”

听到这话,杜士仪终于笑了:“好,我也没那么矫情,必然赴宴!”

裴明亚和温正义告辞之前,杜士仪又给了他们一个许诺。倘若有代州士子不愿意求本州解送,而是打算去试一试京兆府试的,都可以到两京他门下投帖,倘若真有真才实学,他一定会尽力举荐。这样的承诺对于乡土感情极其深重的这两人来说,可谓是非同小可,离开时全都喜气洋洋。以至于代为送两人到门口的张兴在看着裴明亚上马离去的时候,忍不住对温正义问道:“温兄,你这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了,是使君又答应了你们什么事?”

“你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温正义笑骂了一句,解说了原委后,随即笑容又收了起来,“奇骏,你真的要丢下河东节度掌书记一职,跟着杜使君回京?要知道,你是有试校书郎衔的,就算留在代州……”

“温兄好意,我怎会不知道?其实,使君也提过,若是我打算留下,他会举荐我给太原尹兼河东节度使宋公,让我这掌书记在宋公麾下效力。可是,温兄应该很清楚,宋公和我素昧平生,就算因为使君一言用我,能有多少信赖,能有多少宾主相得?至于留在代州,我一介寒素,新任使君到任,怎能容忍处处还有前任的旧人把持要职?段广真是武将也就罢了,掌书记却是幕府要职,只有用自己人方才更放心。”

听到张兴一口气说到这里,温正义就知道,自己这个忘年交已经考虑得很通透了。他点了点头,随即笑着说道:“也罢,你如今方才刚刚三十,杜使君又是不拘一格用人才的人,你随他上京应该会另有一番际遇。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兴的臂膀,似笑非笑地说道:“可杜使君虽然成婚晚,好歹已经是有一子了,你却连媳妇都没娶。回头我一定拜托杜使君,为你挑选一位贤妇!”

张兴登时尴尬了起来:“温兄别打趣我了,有缘再说,有缘再说……”

州学的这场践行宴,不但本地耆老尽皆到场,应邀而来的还有因为雁门集上那些名士而造访代州的不少游历士子,至于李白和孟浩然王之涣,则是杜士仪有言在先和三人说好的——若是下一任代州长史礼贤下士也就罢了,如果呆不下去,三人就到云州去游玩讲学一段日子,随后便到两京来找他,他定会倒履相迎。因此,这一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何止一两个人,就连杜士仪自己也是醉得人事不知,被人抬回都督府后头官廨。

可尽欢之余,杜士仪心里并不是没有忧虑的。这一次的调令来得不是时候,王容正有孕在身,一个月之内便可能临盆,而后因为孩子太小,也不能够立时三刻上路。因此,杜士仪只能紧急命人求助于云州的杜十三娘和固安公主,商定让王容在云州逗留一段时日。毕竟,尽管温正义和裴明亚等代州耆老都愿意照拂自己的妻子,可哪有他的亲妹妹和义姊能够让王容更安心。至于长子杜广元,杜士仪在考虑再三后,也不得不忍痛将其留下陪伴妻子。

与前来赴任的新任代州长史办好交接,杜士仪便带着包括赤毕在内的十余护卫与张兴吴天启踏上了返回洛阳的归程。和王容一起北上云州的,除了特意请来的两个稳婆之外,还有白狼的弟弟阿柳。考虑再三后,他还是觉得,远在边陲的云州比两京更适合安置这个心理受创严重以至于有些痴呆浑噩的少年。至于白狼,早在李祎凯旋回京之日,就在一块同行之列。

从代州到如今天子所在的洛阳是一千二百二十三里,路上并不用太赶,日行八十里到一百里,也不过小半个月就到了。上一次他还是在宇文融罢相之前回过长安,洛阳却已经阔别多年了。他特意绕到了洛阳诸多城门中,坐北朝南最为壮观的定鼎门,随即对身边的张兴说道:“奇骏是第一次看东都气象吧,觉得如何?”

张兴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来到洛阳这座大唐东都。刚刚从北边穿过洛水,继而来到了定鼎门,他对那高大肃穆的城郭叹为观止,再见一座座门道内排队等着进城的众多百姓,其中多有高鼻深目的胡人,他更是觉得眼睛都有些花了。此刻听到杜士仪问话,他不禁叹道:“怪不得人说,不到两京,枉为唐人!”

此话一出,赤毕等原本就出自东都的从者顿时大笑了起来。

赤毕更是在笑过之后说道:“张郎君,若是有缘进宫,方才知道何谓叹为观止。洛阳宫乃是当年天后在世时一再修缮,富丽堂皇不逊于长安大明宫兴庆宫。而洛阳南市,也是绝不逊色长安东西两市。进了定鼎门便是天街,就是长安的朱雀门大街,也不比天街更加宽敞。”

众人在说笑之中验了过所进城。果然,在通过长长的定鼎门门道之后,面前的黑暗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那条东西宽几十步,两边尽是杨柳的天街。然而,远处隐约可见的高大宫阙固然让人心生神往,可如今已经是夏天,两边的杨柳树荫只能遮住一丁点,走在太阳底下那种暴晒的感觉,让张兴很快就没心思再欣赏这东都风光。若非两京明令不得驰马,一行人恨不得打马飞驰。等到了杜士仪在观德坊的私宅,早就得信将宅子内外洒扫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吴九就迎了出来。

这座宅邸,还是当初杜士仪从万年尉升任左拾遗的时候,王容授意他向千宝阁刘胶东租赁下来的。只不过他之后手头宽裕,也就将其买了下来。平日里只留着几个仆人负责打扫以及修缮等等日常管理,现如今因为他回朝升任中书舍人,吴九自是早早备好了一应使唤人等。他把安置别人的事情全都丢给了儿子吴天启,等到陪着杜士仪来到了最深处的寝堂时,他也不唤侍婢,等杜士仪坐下后就在旁边跪坐了下来,低声说出了一句话。

“郎主,广平郡公宋丞相数日前上书以病老求致仕,陛下已经应允了。”

第675章 送客茶后莫登门

宋璟罢相至今,整整十二年,相比罢相之后就迅速耗尽了光和热,不数年就撒手人寰的姚崇张说张嘉贞等人相比,他可谓是得天独厚。然而,并不是说宋璟心里就没有遗憾,并没有恼恨——他固然风骨硬挺,人品卓著,可终究不是圣人,就连孔圣人都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人,更何况他?十二年来,他当过京兆尹西京留守,当过吏部尚书,当过尚书右丞相,若不是力不从心病痛在身,再加上眼看着朝堂上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也不会最终不顾儿子们的劝阻上书致仕。

紧挨着定鼎门大街东边的明教坊深处,就是宋璟的私宅。这是他在武后称帝年间官居凤阁舍人的时候,那位君临天下的女皇御赐给他的。他至今还记得,在这位前所未有的女帝之下为官的情景。尽管武后偏爱男宠,军略不足,但却盖不住她那高明的帝王心术,那巧妙的政治手腕,以及最重要的……不拘一格用人才的魄力!纵观开元这些名臣,姚崇也好,张说也好,他也好,张嘉贞也好……一个个人能够崭露头角,都是武后亲自拔擢重用的。

“天后陛下……”

躺在软榻上的宋璟有些怅惘地念叨了一声,随即苦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侍婢毕恭毕敬的声音:“家翁,杜中书求见。”

杜中书这个奇怪的称呼让宋璟为之愣了片刻,等到醒悟过来杜士仪刚刚调回朝升任中书舍人,他立时一骨碌支撑着坐起身吩咐道:“快请!”

一个请字过后,他便连声吩咐人取见客的衣服换来。然而,两个伺候的侍婢都是已经三十出头,宋夫人挑了又选的人,此刻对视一眼,其中年长的那个便为难地说道:“夫人严词吩咐过,家翁就算会客,也不能时间太长,二郎君也特地嘱咐过……”

“杜君礼岂是寻常客人!”宋璟厉声一喝,见两个侍婢都吓着了,慌忙手忙脚乱地找了衣服给主人换上。等到不多时,外间人领着一个身穿大红官袍的年轻人进来,两人全都不由自主盯着人看了许久,最后方才醒悟到失礼,慌忙垂下头再不敢窥视。

“广平郡公。”杜士仪长揖为礼后,便看了一眼身上这官袍,无可奈何地解释道,“因刚刚前往尚书省吏部关领上任,又去了中书省拜见萧相国,也没来得及回家更换衣物就匆匆前来,还请广平郡公见谅。”

“刚刚回京,有的是事情要做,有的是人去见,何必先来见我这致仕之人?”话虽如此说,宋璟的脸上却是笑着的,精神也一反这些日子的萎靡。吩咐了侍婢烹茶待客后,他就令她们暂且退下,等到招手示意杜士仪在身边坐下,他也不寒暄,径直问起了其在代州的所见所闻,以及这次幽州出兵的经过,如此一问一答,几乎持续了两刻钟犹如公事奏对似的对话之后,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一时自嘲地笑了笑。

“真是多年来的习惯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都已经是致仕的人了,竟然还改不掉这个老毛病。”

“广平郡公身在家中,心忧天下,士仪每每想及就觉得钦佩。”杜士仪见宋璟比两年多前相见时清瘦了许多,而源乾曜业已在去岁年末去世,他不禁开口说道,“不过,既然已经致仕了,广平郡公还是多多安心颐养,外头那些纷乱的事由,让应该管的人去管就好。”

“你说的我也知道,否则,我也不会上书请致仕。”宋璟微微闭上眼睛,轻叹一声道,“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已经都记得模模糊糊了,陛下虽恩准我免朝,可是,我不想别人问我一件事,我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更不想自己说出口的话,一转眼却忘得干干净净;又或者一个不留神,举荐什么才能平庸的人,抑或是君前提出了什么昏庸的建议。我曾经要强了一辈子,不想日后却被人记住那丢脸的样子。趁着我还没有完全糊涂,我唯有请求致仕,更何况……”

说着自己这些年来力不从心的感受,宋璟在更何况之后,微微顿了一顿,随即用几乎只有杜士仪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朝中风气,已经不如当年了。陛下虽然还能听得进一些谏言,可是,那些只会拍马逢迎的人在御前越来越多,我不希望自己一朝老糊涂了,成为这些人当中的一个。杜君礼,不要忘了当年你以梅花谏劝时的风骨无双,不要忘了你为姜皎封还制书时的铁骨铮铮,也不要忘了……”

杜士仪见宋璟说着说着,突然面色一阵潮红,仿佛是一口气没接上来,他登时大吃一惊,连忙又是推拿,又是揉按,好一会儿,终于让宋璟恢复了过来。他本待想请这位老人好好休息,自己改日再来拜访,却不想宋璟竟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

“不要忘了,源翁也好,我也好,对你都寄予厚望!君礼,外间流言甚多,只要立身持正,邪气不能伤!”

杜士仪没想到宋璟也察觉到那股暗流了,连忙正坐长揖答应。而这时候,外间送茶的婢女也已经来了。然而,她才刚刚给杜士仪送了一盅茶,就只听宋璟开口说道:“喝了这杯送客茶,你就走吧。记住,从今往后我只是一个闭门谢客养病的寻常老人,你不要再来看我了。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

这话不但让那婢女为之一惊,杜士仪也一下子怔住了。然而,面对宋璟那虽则已经无神,却依旧坚定的目光,他终于知道,宋璟已经决意退出朝堂,当下,他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那一盅滚烫的茶,放下茶盅后就站起身道:“广平郡公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望!”

见杜士仪起身施礼后大步离去,宋璟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虽有几个儿子,但无一继承他那硬挺的性子,本待致仕之后含饴弄孙,可孙儿们已经大了,他也力不从心了。倘若他能有杜士仪这样的儿孙,也许就不用担心死后令名了吧?

离开宋宅,杜士仪不由得心头沉甸甸的。生老病死原本乃是人生常事,可见惯并不等于能够习惯。今日他刚刚回到洛阳,从公务到私事一圈转下来,已经有些身心俱疲,而家中妻儿不在,他不禁不太想回到那空空如也的地方,而岳父王元宝在此前的消息中并未到洛阳来,而是仍在长安,玉真公主金仙公主虽在洛阳,傍晚去访也不妥当,他想了想后,回到观德坊私宅门口,叫了张兴出来会合,便对赤毕吩咐道:“去永丰坊。”

这三个字一出口,张兴便有些吃惊地问道:“使君前去拜客,我随行是否有些不妥?”

“刚刚去拜会广平郡公,带着你也许不妥,但眼下是去拜访一位长辈,带你去也无妨。”杜士仪见张兴仍然有些心中惴惴,待其上马之后追上了他,仅仅落后半步,他就笑着说道,“想当初我家道中落,虽求学于嵩山卢师,可家中书卷因为大火散失殆尽,所以一度寄居于妹婿崔十一郎家中。永丰里清河崔氏藏书楼所藏珍籍不下万卷,我几乎日日浸淫其中抄录浏览,至今那段日子都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经历之一。”

“我以前就听说杜使君抄过书,那会儿还有些不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张兴自己就经历过这种艰苦却痛并快乐着的日子,一时更加觉得惊异。大唐建国以来,出自五姓七望的名臣不计其数,崔泰之崔谔之兄弟原本并不起眼。然而,当他听杜士仪说起崔谔之竟是接连参与了诛除张昌宗张易之兄弟,而后又诛除韦后,这才得以爵封赵国公的那段经历,他不禁肃然起敬。

要知道,身为世家子弟却敢从任所潜回,参与这种最要命勾当的,足可见胆色谋略无一不出众!

“只可惜,赵国公去世实在是太早了!”

杜士仪如此叹息了一句,张兴深有同感,而一旁本是出自崔氏的赤毕,想到当初崔谔之率领他们杀进皇宫时的情景,竟觉得恍若隔世。一晃,他跟着杜士仪已经十几年了,而崔谔之辞世也已经十几年了,尽管崔家兄弟们并不算出类拔萃,可相比某些人家长辈故去便立时门第倾颓,崔氏门风犹在,杜氏这门姻亲暂且不提,就连女婿王缙,入仕之后步子也走得很稳,足以为崔家兄弟们的臂助。

永丰里崔宅门前列戟的景象,因为崔谔之的辞世,已经不再得见,但乌头门内朱漆门的显赫之姿犹存。杜士仪带着张兴骑马进了乌头门,到正门前头下马之际,正值里头有人出来,和自己面对面撞了个正着,却是王缙。

王缙也没料到杜士仪今日回洛阳,打了个照面一愣之后,他便立时上前一把抓住杜士仪的袖子,连声说道:“我正想你几时回来,打算找你说话,没想到你就自己送上门来了!来得正好,今天先陪我喝个大醉再说!”

这是王缙?不是李白王翰王之涣那些酒鬼附体?

杜士仪只来得及对张兴吩咐了一声跟上,就被王缙给拽了进去。总算等到进了崔宅走了一箭之地,王缙方才终于松开了他的手,随即面带苦涩地说道:“都说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尽皆法吏,公正严明,如今看来,简直狗屁!眼看着两个无辜孩子求到我门上,我却只能狠心把人拒之门外,暗地里给了些钱,只当成没这么一回事,公理不能伸,律法不能明,这法吏当得着实没有半点滋味!”

第676章 此心此情,可昭日月

如果王维眼下越发像个出世绝尘的人,那么,王缙就是一个现实入世的人,没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理想,有的只是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的决意。不过,他骨子里信佛参禅,所以,往日荤腥和酒都是很少沾的。

当王缙没头没脑说了这一堆之后,陪着杜士仪和张兴去拜见了赵国太夫人,又见了崔五娘和嗣赵国公崔承训,杜士仪只来得及把张兴托付给崔五娘,请她带其去藏书楼一阅,就不由自主被王缙拖去陪喝酒了,心里却异常纳罕。十杯八杯下肚,杜士仪眼看着王缙面色酡红神情萎靡,知道御史台这种法吏云集的地方,其实是全天底下最最肮脏的地方,他不禁伸手在其肩膀上拍了拍。

“说话不要说半截。冷酒伤肝,热酒伤胃,把事情说出来给我听听。就算帮不了你,总好过你一个人闷在肚子里。”

王缙醉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杜士仪,却仍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等到自斟自饮又痛喝了两杯,他方才淡淡地说道:“张审素的案子,你应该听说过吧?”

他本以为杜士仪必定会点头,然而,却发现对方竟是一脸茫然的样子。猛然想到杜士仪去年腊月就开始忙着在河东道各地征发兵马,然后将兵马带到幽州和各路军马会合,随即又和裴耀卿负责调配粮秣军械等等后勤工作,一回到代州还没来得及歇口气,赫然又是调回朝任中书舍人,他不禁苦笑道:“忘了你这个大忙人这大半年忙得连轴转,大约没时间理会和自己无关的事。”

他定了定神,用一旁那条帕子擦了擦因喝酒过度而满头大汗的额头,这才娓娓道来:“巂州都督张审素被人状告贪赃,结果监察御史杨汪奉命前去查验。半路上,张审素麾下的总管董元礼得到消息,因为气恼过度,竟是带了七百兵马将杨汪截下,威胁其倘若奏报朝廷查无此事,则放了他,否则就杀了他。杨汪拖延时间等到了援兵,董元礼自是因此被杀,罪有应得,可杨汪大概因为气不过这次的事情,竟是奏张审素谋反。结果张审素被斩,籍没其家,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流配岭南。这次是他们临行前来求我为他们的父亲伸冤,我却只能给了些钱。”

杜士仪没料到这桩案子竟是如此惨烈,脸色不知不觉郑重了起来。

“我真没想到他们兄弟两个竟然会求到我头上来。御史台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有的是比我有名的,也有的是比我更得圣眷的,可是,他们竟然堵上了我家的门!呵呵,早年我也曾经下过决心,一旦为官,要为民做主,伸张正义,可真正当了法吏却只觉得束手束脚。而且,我不想也不敢因为别人的事情,让自己掉进万丈深渊,如阿兄这样黯然请辞当个闲云野鹤,因为我不甘心!”

借着醉意,王缙一口气把心里头的话倒了个干干净净,随即又拿起酒壶,竟是揭开盖子将其一口气全都倒入了嘴里。潜意识中,他告诉自己此事和他一分一毫关系也没有,就算是冤案,始作俑者是杨汪,而纵容的是御史台那些高层,甚至还有当朝宰相。可他毕竟不是那些在官场厮混了几十年的老油子,心里的沟坎过不去,一纠结就是整整十几日。尽管张家兄弟早已经踏上了流配岭南的路途,崔九娘还不解地追问过,可他一个字都没吐露过。

可这一次,他对杜士仪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不但因为当年兄长的事,杜士仪曾经多方奔走,而后又处心积虑为他报了原以为一辈子都报不了的仇,而且也因为,自己相交的这许多友人当中,真正在官场步伐稳健的,也只有杜士仪一个人。他本能地想听一听,如果杜士仪碰到这种事,他会怎么做。

“杨汪是谁的人?”

听到杜士仪这一问,王缙的酒意醒了一半。他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蠕动嘴唇,吐出了三个字:“李林甫。”

三个字后,他又不禁解释了一句:“此人看似耿介清高,但吏部侍郎李林甫在国子司业任上,与其相交颇多。”

“我知道了。”杜士仪在心里暗叹了一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随即看着王缙说道,“此事既是能通过大理寺审核,御前覆奏,宰执批可,足可见暂时是翻不过来了。但既是明知其冤,今日翻不过来,并不意味着就会一直无法昭雪!夏卿,与其为此耿耿于怀,还不如想着,至少获得能够翻案的能力再说!”

王缙陡然惊醒,见杜士仪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继而起身离去,他顿时明白,自己心中深处的真正不甘心,却是被杜士仪看出来了。他耿耿于怀的并不仅仅是自己只能坐视而无法伸出援手,而是……和兄长当年被人陷害遭贬一样,他根本没有插手此事的能力,无论权势地位资历等等,他尽皆不够格!

把喝多了的王缙独自一个人丢在屋子里醒酒,杜士仪信步走到外间,心中知道,凭借王缙的一点就透,恐怕是立时三刻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了。可平心而论,他自己此刻所思所想,和王缙又有什么分别?别看王缙如今不过刚刚踏入中层的门槛,而他已经摸到了朝廷中枢高层的边,可是,在这个诡谲多变的圈子里,他那点资历权势地位根本什么都算不上,换言之,他也不可能因为那一对和自己全然无关的兄弟,而贸贸然掀起一场风波。

可如果换成是自己真正的亲人朋友,他还会忍否?

“杜十九郎。”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杜士仪本能地回过了头,这才看见身后不远处一棵冠盖如云的大树下,赫然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丽人。肌肤微丰的崔五娘早已经不再年轻了,在这个年纪,有些贵妇人兴许已经有了孙儿孙女,而她却依旧孑然一身。只是,十几年过去了,她不再是当年装扮成赵国夫人时的假作成熟稳重,而是真正显得成熟而内敛,那股曾经不容置疑为人做主的傲气和决然,已经在岁月的沉淀下,变成了一种沉静而怡人的气息。

“五娘子。”

杜士仪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含笑向她拱了拱手:“黄昏来访,没能和赵国夫人以及五娘子多叙旧几句,就被夏卿拖去喝到这么晚,实在是抱歉。”

“夏卿这些天精神不好,真真也对我抱怨过多次,如果和你这纵酒谈心后,他能够解开心结,阿娘也好,我也好,真真也好,都会更加感谢你才是,何来抱歉之说?”崔五娘用一句得体的话回击了杜士仪的致歉,随即就用灿若晨星的眸子打量了他许久,随即微微笑道,“一别五年,你不但成婚,很快就要儿女双全了,时光实在是过得太快。阿娘这两年已经记性很不好了,可她提起你的次数,仍然比提起十一郎更多。”

“是吗?”杜士仪对那位体弱却柔韧的赵国夫人,一直都印象很好,此刻闻言便苦笑道,“我自幼丧母,和十一郎情同兄弟,而夫人又对我多有照拂,在我心里,她便和我阿娘差不多。倘若有什么我能做的,还请五娘子一定要明言。”

“多谢你了。”崔五娘仿佛知道杜士仪会有这样的回答,欣然颔首之后,随即方才低声说道,“还请杜十九郎得空早些去探望金仙观主,自从此次随驾洛阳之后,她身体一直有些不好,深居简出,很久没见人了。”

不管是因为王容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这个消息都震得杜士仪一时为之色变。

金仙公主如今不过四十出头,而且他当初在云州见到人的时候,对方不但康健,人也精神奕奕,怎么会现如今突然身体不适,甚至都到了崔五娘要特意提醒他去看一看的地步?想到王容还在云州待产,他顿时整颗心都乱了,勉强对崔五娘拱手道了一声谢就匆匆离去。

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崔五娘忍不住背过身来面对树干,一手支撑着树干,深深吸了一口气。

多少年了?是十四年,还是十五年?她以为能够顺理成章地把他当成生命中的过客,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等到长弟的弟妇能够完全执掌这偌大的崔家,她不如也仿效那两位金枝玉叶,遁入道门罢了。那时候不能见到他,也许就能够摆脱这种思念和惦记。

尽管很想尽快去拜见对王容亦师亦母的金仙公主,可夜半不得出坊门,杜士仪竟是半分睡意也无,硬生生等到了天明。他这个中书舍人虽然已经到吏部以及中书省点了卯,但要真正上任却还没这么快。因此,次日一大清早,他便匆匆离开了永丰坊崔宅,赶往道德坊景龙女道士观。果然,这里大门紧闭冷冷清清,他亲自上前叩门报名,门上那个童子却不认得他,有些犹豫,直到他反反复复地陈情后方才答应去通报,这一等又是整整一刻钟。

最终,大门打开,里头迎出来的霍清一见杜士仪,便立时如释重负地上前躬身行礼道:“杜中书来得正好,我本就打算今日去请你!快跟我来!”

杜士仪见霍清甚至不解释自己身为玉真公主的侍婢,却在这金仙公主的景龙观,心中不禁咯噔一下。等到他快走几步紧紧跟上了霍清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金仙观主的情形,真的不好?”

此话一出,霍清顿时脚下一滞,随即又继续前行。足足好一会儿,她方才轻声说道:“杜中书一会儿就知道了。”

第677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这个一会儿就知道,却让杜士仪在见到金仙公主的刹那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和时不时薄嗔浅怒的玉真公主不同,年长妹妹三岁的金仙公主大多数时候都是稳重而谦和的。他至今还记得和王容成婚之后去拜见金仙公主这位长辈,请罪之后金仙公主说的那些话。而前次司马承祯和这两位金枝玉叶并玉奴一块同游云州,面对云州外敌围困之际的危险,金仙公主也是不慌不忙,可这会儿见到他的时候,这位金枝玉叶竟是下意识地别过了头去。

“霍清,你怎么回事?你带杜君礼来竟然也不早知会我一声?让他看到我这般形销骨立的模样!”

尽管是呵斥,但那疲惫无力的声音听在耳中,杜士仪又看到玉真公主黯然对自己摇了摇头,他连忙快步上前去,就在榻前施礼道:“观主是幼娘的师尊,于我来说,便形同岳母,身为女婿,我侍奉病榻前都是应该的,难道还不能面对岳母的病容?”

这岳母两个字让金仙公主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两下。良久,她终于艰难地侧过身子,已然有些黯淡的目光仔仔细细打量着榻前的杜士仪,好一会儿方才挤出了一丝笑容:“没想到病重待毙的时候,我竟然多了一个女婿……所幸我当初和元元一起远游过云州,见到了你们夫妻恩恩爱爱的样子,如今你又正好调回朝中,否则,也许我就是走了,也要留下遗憾……君礼,你之前写信说玉曜又有了身孕,此次她是否没有随你回来?”

杜士仪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后悔。就算王容身怀六甲不能乘车上路,他怎么也该把长子杜广元带来,让金仙公主好好看一看才对。现如今,他只能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继而讷讷说道:“不但幼娘因为身上不便没能跟我一块回来,就是广元也因为太小,我把人送去云州了。”

玉真公主也是才知道此事,一时遽然色变,随即不忍地侧过了头。然而,金仙公主却牵动嘴角又笑了笑,柔声说道:“你们多年方成正果,又已经有了儿子,如今很快就会有第二个孩子,小心一些也是正理。你既然自认是我的女婿,我很高兴,虽说没能亲手抱一抱我那小外孙,却也已经心安了。”

“观主放心,你好好养病,我会立时快马加鞭派人回云州,把广元接过来!”

听到杜士仪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如此承诺,玉真公主登时一喜,但随即就露出了一丝忧虑。小小年纪的孩子身体最弱,倘若路上有个什么闪失,虽则满足了阿姊的愿望,可岂不是害了其他人?果然,金仙公主也在片刻失神过后,立时坚决摇头道:“不,不用了!别看我病成这样,但还没到那地步!君礼,不许你写信告知幼娘,也不许你去把广元接来,这是我对你的吩咐,你记下了没有?若是我早想告诉你们,也不会拖到现在!”

面对金仙公主那坚决的态度,杜士仪只能无奈答应,但心中却打定了主意。眼见得金仙公主精神渐差,他又安抚了其几句,眼见得玉真公主亲自从霍清手中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喂其服下,又眼看着金仙公主闭上眼睛渐渐睡去,他方才揉了揉眉心。下一刻,他就察觉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

“跟我来。”

玉真公主撂下这句话后,便径直往外走去。等出了门来到宽敞的院子里,她回头看见杜士仪已经跟了上来,这才沉声说道:“自打玉奴跟着其叔父杨玄珪去了雅州,阿姊的精气神就渐渐差了,说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起头随驾到洛阳时,还突然好转过一阵子,我以为说不定就此痊愈,谁知道过年之后又每况愈下。而且,得知玉曜正好有孕在身,她又不肯写信告知你们,若非你此次正好调回来,兴许……”

兴许就见不到最后一面?

杜士仪心中沉甸甸的,见玉真公主默然垂下了眼睑,他忍不住问道:“司马宗主也颇通医术,我记得登封嵩岳观孙太真道人也精通医术,难道就……”

“你以为我没想过延请名医?尽管阿姊不肯惊动太大,可阿兄只有我们两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在求医问药上头也不遗余力,师尊甚至也亲自给阿姊诊过脉,说是体内脏腑之气渐弱,而孙太真也来调治过,可同样没多大效用。太医署那些御医几乎都来看了个遍,没有一个能让阿姊的身体有所起色的。阿姊常常说,到了这份上药石罔效,可我不甘心,不甘心!要不是阿娘生下阿姊的时候,正当祖母当权,她落地时没能调养好,怎么会让阿姊先天不足!”

玉真公主终于忍不住泪盈于睫,脚下一个不稳,下意识地往前一跌。当觉察到自己正靠在一个坚实的怀抱中时,她恍惚中想起当初王维被贬出京,自己多方设法仍然毫无用处的时候,也曾经借着杜士仪的膝头痛哭疏解心中苦痛,眼泪一时就更加忍不住了。她就这么靠着杜士仪的肩膀,从呜咽到抽泣,继而渐渐哭出声来,浑然没感觉到面前的人最初肌肉僵硬,许久方才渐渐舒缓下来。

上次借的是膝头,这次借的是肩头么?

尽管知道此情同样无关风月,可是,杜士仪仍然情不自禁地想要叹气。尤其看到霍清从屋中出来见到这一幕时,竟是微微一笑悄然退走,而许久没有半个闲杂人等进入这院子时,他这心里顿时百感交集。绮念全无的他想到金仙公主正当盛年,这一病极有可能落得最不好的结果,而他的妻子儿子一时半会很可能都赶不回来,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对泣声渐小的玉真公主说了一句。

“若是每日行八十里,不到三十日,广元就能赶回来的!他身体壮健,应该捱得住。”

“可是还要算上去程的时间,就算日行四百里,也至少要五六天,一来一回就得近四十日……阿姊如今这样子你看到了,撑不到那时候,又何必苦了孩子?”

玉真公主终于支撑着站直了身子,见杜士仪肩膀上那一块清清楚楚的湿痕,她歉然笑了笑,见他又递了一块帕子过来,她接过轻轻擦了擦眼角,随即摇了摇头道:“阿姊都一个劲地不许你这么做了,你还是打消这念头吧。都是我不该一味听阿姊的话,以为她这病真的能够渐渐养好,否则早日知会你一块把广元带回来,兴许也不至于见不上最后一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听到命中注定四个字,杜士仪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最终说出了另一件事:“摩诘曾经在代州呆了许久,可我这次从幽州回代州时,他却已经回去了。他去岁年末丧了妻,如今已经是鳏夫了。他们结缡多年,膝下却没有一个子女。”

这么多年了,玉真公主尽管一直避免去打听王维的消息,但王缙在朝,又娶了崔九娘,再加上王维亦是天下有数的名士,自然也有相应的讯息传到她耳中。可这些时日她多半全心全意去顾着阿姊的病,再加上王维丧妻在士林中不算什么大消息,因此她竟是首度听闻。此时此刻,听到他丧妻,膝下又没有半个子女,她先是怔忡了片刻,继而脸上却渐渐雪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那个男人曾经用一曲千古悲音打动了她的心弦,而她也因为《郁轮袍》,而真正了解了他的性情。如果说从前他和妻子不过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感情,顶多只是相敬如宾,那么,随着那个女人悄无声息地离世,他反而会渐渐生出真正的悔意和悲恸。从此之后,她也就不再是那个在他内心深处最最刻骨铭心的人了。

“杜郎的意思,我明白了。”

尽管这种时候提起这种事,只会让玉真公主更加难受,但杜士仪却不得不如此。说是相忘于江湖,但王维总有一天要回来的,与其相见时届时心中苦痛,还不如此时此刻揭开,让玉真公主把两重痛苦一块都捱过去。于是,等到她将两只眼睛埋入帕子中良久,方才把几乎完全濡湿的帕子递过来之后,他便低声吟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玉真公主浑身一震,最终抬起头来,面上仍见伤悲的她轻轻摇了摇头,随即破涕为笑道:“玉曜若是知道你这般吟诗哄人,定要不放心!好了,我还没这么不中用,你如今不比从前,位高权重,行止还要更小心才是!”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头传来了霍清的声音:“贵主,圣人来探!”

天子竟然悄无声息地来探望金仙公主,还正好是在自己也在的时候,杜士仪自然吃惊不小。而玉真公主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两只眼睛肿的和桃子似的,可即便如此,她也只能给了杜士仪一个眼色后匆匆出迎。果然,在发现杜士仪也在此的时候,李隆基并未有丝毫吃惊,只是扫了一眼玉真公主红肿的双眸,继而便对杜士仪吩咐了一声你留下朕有话对你说,旋即由玉真公主领着往里去了。

有了天子这句话,杜士仪不好离开,只能留下。而高力士安排好了其他人之后,当即信步来到了他的面前,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

“杜中书,一晃就是快三年不见了。”

第678章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天家无亲情,身为天子,李隆基在面子上做得极好,无论是当初因为太平公主被诛杀后不得不真正放权的父亲睿宗李旦,还是他的那些兄弟们,他都礼敬优待备至,但从真正意义上来说,他从来没有放松过防范。

如果不是有一些死忠的臣子护着,他的父亲睿宗李旦很可能死在当初那一场政变的太平公主“乱党”手上;而他和兄弟们一面表现出恭仁礼让,一面却又苛刻地监视着他们的每一点行踪,以至于性格最为恣意的岐王李范忍受不了郁郁而终;至于他的儿子们,如今从李嗣谦改名为李鸿的太子不再居于东宫,其他皇子也是甫一出阁便赐第于十王宅,平日外出和进宫都有严格的限制。至于他的皇妹和皇女们,所有驸马也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尚主就不能够居于高位,他把这一条真正发挥得淋漓尽致。

然而,对于仅有的两个一母同胞的妹妹,李隆基的感情却大不相同。更何况,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全都选择了入道为女冠,始终没有成婚。早年间她们常常入宫,陪他闲聊下棋赏玩,尽管这样的亲近在这些年渐渐少了,可如今看到金仙公主在病榻上睡着的时候,眉头尚且紧紧蹙在一起,病痛折磨得她看上去形销骨立,宽大的衣袍裹在身上,越发显得楚楚可怜,他不禁生出了几许掩不住的烦躁和怒意。

他们兄弟五人当中,宁王李宪和薛王李业仍在;申王李撝死了,其人一贯好酒,喜好高谈阔论,当年武后在时,他和这个次兄关系还算融洽,对其死讯自是不免惋惜;岐王李范死了也就罢了,那个弟弟一直都看不清现实,一直心怀怨望,就不知道他剪除了那些与其交往过密的人,也是为了保全。可金仙公主一贯温和有礼,深悉养身之道,为什么她也很可能这么早早就要离他而去?那么他呢,会不会这一个个兄弟姐妹之后,就轮到他了?

“真的无可设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