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军设于开元三年,为了便于守御,枹罕城中驻扎了大部,其余则在城外清水乡。当奉着杜士仪来到枹罕城中镇西军所在的大校场时,他干脆直接请杜士仪登上了高处的箭楼,指点着下头的战阵滔滔不绝地讲解,以至于听说过郭建求救之事的王昌龄和高适竟是在那悄悄咬耳朵。

“这郭将军现如今倒是有几分指点山河的意气,可之前看他请了大帅去私下诉苦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在下头军将面前是何等威严。”

“不过,镇西军中这操练倒是像模像样。就不知道是光有个好看的架子,还是真的接敌时也能如此雄壮。”

王昌龄和高适的声音都不大,但杜士仪也注意到两人的窃窃私语,瞅了一眼后,便一一指着各军阵当中居中调度指挥的将领,向郭建询问名姓。之前苗延嗣接任河州刺史后,王忠嗣多次到镇西军中协理军务,也曾经对他荐过几个人,他都暗暗记在了心里,这时候少不得借着机会都看了个齐全。等到整整一个时辰的操练最终完毕,他和郭建下了箭楼,进入镇西军中军将议事的武威堂,见郭建引领众将进来参礼,他颔首答礼后,这才开了口。

“自从开元三年设镇西军以来,仰赖上下将卒合力,抵御吐蕃于国门之外。今日我观镇西军气象,不愧为威武之师雄壮之师!”见上下军将全都昂首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他便继续说道,“镇西军和陇右其余诸军一样,大多都是父子相袭,兄弟相继,一家往往有不止一个人身在卒伍,其中多有功勋彪炳,却多年未曾拔擢提升的。郭将军到任之后,曾经多次在我面前加以举荐,故而我今日阅军时,又格外多加留心,果然不少人不负他所荐。”

郭氏在陇右扎根多年,有如姚峰这样同样出自将门,对其不以为然的,但也有深慕郭知运昔日威名的,如此一来,郭建以一介外人带着三五亲信到这镇西军中上任,自然两头不讨好——觉得他不过沾了郭家光,没多少真才实学的,对他阳奉阴违;觉得他身为郭氏子弟却吃里扒外,把自家叔父以及族兄弟等绳之以法的,也对他嗤之以鼻。故而此刻听到杜士仪说郭建竟然在其面前举荐了不少人,满脸意外的竟占了绝大多数。

就连郭建自己,也是吃了一惊,可他城府深,半点没露在脸上,可心里却打起了鼓。举荐人?他在镇西军中忙着调和派系,安插亲信,外加给那些撞在苗延嗣手里的将卒擦屁股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余暇给杜士仪举荐人?

杜士仪满意地将各种表情尽收眼底。今日能够登堂的少说也是偏裨将校,至于旅帅这一层的低级军官,多数是站在武威堂外。于是,一推扶手站起身来,脊背挺得笔直,神情自若地说:“镇西军偏将陈锡海,曾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浑身披创十二处仍力战不退!”

“镇西军裨将路名博,曾将兵八百,阻敌两千,力竭不退,若非援军赶到,险些战死当场!”

“镇西军裨将吴峰,善于识人,麾下军卒之中,因军功而拔擢,居偏裨旅帅等十数人,号为军中伯乐!”

杜士仪一个个点名,但凡被提到的人无不面色振奋。谁都知道,这位陇右节度上任两年来,看似不过只在边境打了小小一场伏击,可无论是以雷霆手段清洗了郭家,还是在屯田甲仗以及度支方面的各种稳健政令,都使得杜士仪继郭知运王君毚之后,第三位真正在陇右深入人心的节度使。更不要说,杜士仪乃是三头及第的名士,今天能够被当众褒扬赞叹,说不定异日还能成为其诗赋上流传一时的人物,这已经不单单是面上有光了!

然而,大多数人都没有猜准杜士仪的心思。他在一连点了十几个人的名字之后,便又说道:“陇右百战之地,如今离郭大帅王大帅在任时,又是十年二十年了,一代新人换旧人,各位都正在盛年,虽大唐和吐蕃议和,可仍旧需要身经百战的勇将,方才能够力保陇右一地平安!年前从吐蕃细作处,我已经探知吐蕃虽和我大唐议和,仍为舅甥之国,然则虽在河陇暂且止兵,却仍图谋安西。因而,我已经请得陛下制令,鄯州之内,鄯城河源军从两千增至四千,鄯城西面的安人军从八千增至万人,此外绥戎定戎,各增兵马,以勇将卫戍。”

这些话都是平常镇西军中将卒不会知道的机密,此刻虽不明白杜士仪为何说起这个,但众人还是无不竖起了耳朵。

“故而,今拔擢陈锡海为河源军副将,路名博为安人军副将,吴峰为绥戎城戍主……”

一口气便在刚刚赞叹的十余人中,挑出了五个功劳尤其卓著的,分派到了鄯州那些分别增派重兵的重要军镇,一时下头一片哗然。有羡慕嫉妒恨的,也有彼此窃窃私语不解其意的。至于那几位从偏裨一跃而守御一方的,那心情别提多激荡了。等到杜士仪一番勉励之后单独留下了郭建,他方才看着这个犹在震撼中的镇西军正将,似笑非笑地说道:“如何?这些镇西军中最具勇武的人一一拔擢,兼且得了实职调出,你可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

郭建今天还是第一次从镇西军将卒眼中收获了对自己的敬畏,可他更知道这些敬畏都是从这子虚乌有的举荐而来。尽管不知道杜士仪是如何对这镇西军了若指掌的,可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个大好机会?他慌忙单膝跪倒低下头道:“大帅提携指点之恩,末将没齿难忘!”

“吐蕃求和不过是为了一时喘息之机,安西四镇也好,河陇乃至于剑南道也好,全都是他们势在必得之地,故而在如今的时机,非但不能就此以为高枕无忧,反而要厉兵秣马,严加守御!不日我将行文河西牛大帅,河西陇右大阅兵马,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区区一个苗延嗣又有何惧?”

第802章 千金易取,人才难得

尽管在镇西军一口气拔擢了五人,但杜士仪自然不会贸贸然在回程时就将他们带回去。军中交接就和文官上任交接一样,都有相应的步骤,不能操之过急。而他在河州停留期间,固然就连前来干谒的士子都不吝拨冗一见,可见苗延嗣这位河州刺史的次数却少得可怜,更加坐实了外头人对于两人关系的猜测。即便当他动身回鄯州时,苗延嗣也只是在最后露了个面相送,多余的话都没说上一句。

因此,出了枹罕城走了半日,一众人饮马休息时,王昌龄便有些不解地问道:“大帅就算和苗使君有些旧日龃龉,可大帅从前素来都是颇有容人雅量的人,怎至于和苗使君便是如此水火不容?”

这话也就比较心直口快的王昌龄敢说,高适在肚子里思量这问题已经很久了,愣是没问出来。此时此刻,同样很感兴趣的他便不动声色地凑了上来。

王昌龄和高适,一个率性洒脱,一个意气激昂,又和杜士仪年纪仿佛,如今有了上下之分,人前固然不能露出亲昵之态,可少外人的时候,两人就随兴多了,杜士仪也不以为忤。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探问,杜士仪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说道:“当初我于尚书省省试后状头及第,其后应吏部关试,乃至于制举知合孙吴科的时候,正是张嘉贞当政,苗延嗣为其谋主的时候……”

将苗延嗣给自己使的几次绊子简略说了说,他继而便又说道:“而且,王摩诘从太乐丞突然贬为济州司户参军,也是因为张嘉贞想要借此牵连岐王,动摇张燕公的相位,故而方才用了苗延嗣的这一条妙策。王摩诘由此一出京师,竟是为此蹉跎仕途十余年。我倒也罢了,恐怕尚在洛阳的王夏卿,比他那兄长还要更恨苗延嗣。若非因为父过不及子,况且苗延嗣的两个儿子都和其父性子不同,一个沉稳端方,一个虽自负,却也急公好义,我也不至于在云州时并未迁怒,而是善待了他们。”

这些关节,王昌龄和高适都是第一次听说。两人都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人,半点都不觉得杜士仪对苗延嗣的敌意有什么不对,高适甚至还为此对苗延嗣生出了更深的厌恶:“苗延嗣当初为中书舍人时何等神气活现,可那位张河东一倒,他十几年兜兜转转都在外任,竟然还不知道收敛!”

“党争原本就是如此,更何况,他看我不顺眼,我看他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杜士仪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多做纠缠,继而就词锋一转道:“如今最重要的是募兵之事。我之所以会向陛下上书,安人军和河源军增兵,却是因为这几年迁居河陇之地的逃户日渐增多。虽然朝廷政令严明,一有察觉便立时严惩,可却抵不住越来越多的人户逃亡。与其让其中那些壮健的丁口成为佃农黑户,还不如放宽募兵限制,让其家中能够减免租赋落户,如此陇右既可以补充兵员,又可以招募到更多的人口开垦田地。”

之前杜士仪在武威堂召见镇西军众将,王昌龄高适全都在场。可那道请在河源军安人军增募兵员的上书,是杜士仪亲自草拟撰写的,两人都不知情,故而难免心头疑惑,当听到这样的理由,两个人终于明白了过来。于是,在接下来回程的路上,杜士仪少不得对他们剖析宇文融当年括田括户的利弊,犀利得入木三分,纵使两个人从前对于寡学术的宇文融并无多少好感,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要说财计第一把好手,宇文融竟还在如今的侍中裴耀卿之上。

“如今的中书令张子寿张相国固然辞赋出众,文采斐然,可在财计上头的造诣,不如裴相国,更不如宇文融远矣。去岁年初,他甚至还因为铜钱不足,请开铜钱之禁,不禁民间铸钱,若不是裴相国以及众多有识之士上书劝止,这一条一推行,则必定遗患无穷。所以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是宇文融还在,能够将之前括田括户之后一度稳定,其后却又再次逃亡的那股风潮给稳定下来……”

杜士仪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可王昌龄和高适全都是何等聪明的人,早就脑补了下面那半段。可杜士仪自己知道,他却还有一句话不曾说。

在每个丁口成年之后,那一百亩口分田加永业田的制度再不可行的基础下,现如今的租庸调税制早已千疮百孔,可即便如此,真正要完全推行户税地税这两税制,却依旧难如登天!现如今不是他出任成都令踌躇满志,敢于大刀阔斧的时候了,朝中李林甫已经登上了相位,他自己也身在高位,绝不会赌这种改革!

这一次回程,杜士仪没有选择再从积石军的临津古渡渡过黄河,而是特意轻骑绕到了黄河之上吐蕃人据有的盐泉桥东,远眺这一座吐蕃人在黄河上造起的可供兵马通过的木石所制大桥。登高远望,这一段黄河河面狭窄,地势险要,正是兵家必争之地。

河湟之地素来是大唐和吐蕃来回拉锯的中心之一,因此赤岭分界固然是从贞观开始就有,可真正的边界究竟如何,却是得依两国实力而定。如中宗在世时,竟然将河西九曲之地当成嫁妆送给了吐蕃,因此吐蕃一度在积石军西一百四十里的黄河上造起了洪济桥,成为了兵马随时可通过的东西要道。直到开元二年,大唐吐蕃屡屡交战之际,因此桥乃是吐蕃进兵要道,这才在姚崇卢怀慎的建议下被拆毁。而这座盐泉桥也是同样道理,两国交战时,围绕此桥的争夺战打了多次,却是几次三番都是唐军失利告终。

“如若大唐和吐蕃能够如今天这样暂时止戈息兵也就罢了,倘若再起战端……”杜士仪手提马鞭一指那座盐泉桥,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么一定得先将此桥拿下,断了吐蕃进军之路!”

“光是拿下此桥还不够,若要在此坚守,恐怕吐蕃人还会不时进击以图夺回。大帅容我僭越说一句,河州枹罕城内不若湟水城中宽广,镇西军一万一千人驻守城中,还有不少则要分驻清水乡。倘若如此,如若拿下盐泉桥,不如分镇西军在这盐泉桥附近驻守。”高适见杜士仪闻言竟是点了点头,不禁更加来了精神,“至于河州枹罕城的防务,西北也就是这盐泉桥由镇西军驻守,东南面则有平夷守捉,如此只需在正西面再设一军镇,如此互为犄角,枹罕城则可稳若泰山……”

高适这次到河州,也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此时侃侃而谈,自然显得深有把握。大约是看到李白等人虽在博学鸿词科中大放异彩,可却实质上并没有进入朝廷中枢,而是只作为词臣,他反而由此发奋,在军务军略上花的功夫远胜于王昌龄,此刻他从盐泉桥开始说起,到整个河州的防务,再到陇右以及河西,到最后他终于觉得心满意足的时候,这才发现杜士仪和王昌龄全都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是他太过得意忘形,于是其中漏洞百出?

“达夫,很不错,回头把这些整理出来,写一个条陈给我。”杜士仪相交的文人墨客既多,自然常常会由此试探众人所擅长的方面。不得不说,心高气傲是所有才子的通病,所以很多想法大而无当,像高适这样能够在上任未久就有这样战略眼光的,至少他相交的这许多鼎鼎有名大诗人中还没出现过。所以,见高适顿时喜形于色,他就冲着王昌龄努努嘴道,“少伯,达夫已经找准了方向,你呢?”

“所以我说,若达夫早些及第,断然不会像我这样,一任校书郎就在京城呆不下去了!”

王昌龄自嘲地笑了笑,随即漫不经心地说:“经世济国的大志,我在两京为官期间就差不多断绝了,现在只想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先把陇右节度掌书记干好。我固然赶不上张奇骏,可总不能让人笑话大帅识人之明。我有一个想法,大帅节度陇右,前来谒见的士子无数,其中多有心慕我们这些幕府官的。既然如此,大帅既然在陇右精英堂中设甲乙丙丁四班,又以月考定升黜,何妨在那些谒见士子当中,考察贤能与否,若肯留者则随侍左右,以备赞襄?而留下赞襄的人,也每月考核,择贤者用之,甚至于举荐于朝堂?”

陇右精英堂的制度和当初代州州学又不一样,因为面对武官子弟,大多数人的经史底子极差,甚至根本就没有任何基础,他让杜广元等人在其中入学,更多的是为了安定上下军官之心,然后通过等级选拔英才,两年间已经颇有成效。王昌龄用精英堂来比喻那些四方慕名而来的士子,无疑是暗示,杜士仪可以收拢一班人作为自己的班底,然后按照考核学生那样考核贤愚不肖,把最优秀的人留在身边。

话音刚落,甚至都不等杜士仪回答,高适便遽然色变道:“少伯,你这是想让大帅为人指摘聚集私人,谋为不轨吗?”

见王昌龄为之大讶,杜士仪也点了点头道:“少伯所言虽然甚合我心,可你要知道,节度判官及掌书记推官巡官乃至于其他低级幕府官,也是从前没有,随着朝廷置节度,这才渐渐风行的使职,说到底就是有官身的。若是我聚集大批没有官身的士人在身边,而且还对其进行升黜考核,选贤者参谋机密,那么,达夫的顾虑很可能就会变成现实。到那时候我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

说到底,他当初把李白等人推荐回朝应试博学鸿词科,还不是因为这一重顾虑?

可是,不等王昌龄为之沮丧起来,杜士仪却又笑道:“不过,既然你提出来了,你便自己出面替我甄别甄别,那些来拜见我的人当中,究竟谁人贤能,谁人不过尔尔。从前奇骏初来鄯州,曾经赴遍了城中邀约饮宴,如今你既然已经在掌书记一职上正式上了手,那就不妨拿出遍交天下友人的豪情来!至于达夫,你既有如此军略眼光,我正好有事要请凉州河西节度牛大帅帮忙,回到鄯州之后,你替我前去河西,拜上牛大帅!”

第803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

河西节度使治所凉州乃是中都督府,管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伊州、文州、芳州这八州。这其中,凉、甘、肃、瓜、沙乃是最重要的五州,余下三州稍有不及。因为当年吐谷浑被吐蕃吞并,吐谷浑王慕容诺曷钵和妻子一起奔凉州,而铁勒契苾部、思结部等,连番败战后,也多有在凉州杂居依附大唐的。故而凉州人口十万有余,其中迁到这里的各部族民就有两万多,再加上原本就定居于此的胡人,竟是如同大杂烩一般,汉胡杂居,历来便最难管理。

如今的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和杜士仪一样,都不是以勇武,而是以理事精干闻名的。当高适由鄯州北上抵达凉州姑臧城,于凉州都督府外求见后不久,就有人出来接待了他。来者约摸三十余岁,面貌俊秀肤色白皙,看上去不像是陇右本地人。而当对方自报家门之后,高适方才生出了一丝惊叹。

来迎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河西节度判官姚闳。更重要的是,姚闳乃是开元初名相姚崇的孙子!

虽说姚崇已死,宋璟已经致仕,但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全都公认这两位是千古贤相,如今还年轻的高适不可避免有些名相情结,再加上姚闳乃是节度判官,比自己要高上不止一级,他自然对其保持了相当的礼敬。对于他的这种态度,姚闳亦是能够轻易体会得到,一时颇有优越感。可一想到陇右节度杜士仪和自己的年纪相差无几,却已经节度一方,而不似他这般处于辅佐的地位,他就又生出了深深的嫉妒。

要不是祖父去世太早,伯父父亲当年升迁又是按部就班,姚家早已再度崛起了,他怎会至今仍在牛仙客这区区小吏出身的节度使麾下任判官!

话虽如此,牛仙客毕竟对他不薄,他如今也不会没事找事去激怒正当红的杜士仪,当下将高适领到了牛仙客办事的书斋前,就上前轻轻叩了叩门。随着里头传来了牛仙客的声音,他便推开了房门,侧身示意高适进去,随即才跟进了屋子。

这还是高适第一次见到牛仙客。就只见他五十出头,鬓发苍苍,面上布满了刀刻一般的皱纹,瞧上去比寻常老者更加苍老。大概是因为劳心劳力,那一身宽大的袍服穿在身上,越发显得其瘦削,一双手更是瘦骨嶙峋,然而那清减的脸上表情眼神却颇见平和,没有一般上位者给人的威压感。

“陇右节度巡官高适,拜见牛大帅!”

牛仙客丝毫没有架子,亲自上前搀扶起了高适,这才笑着请人坐了,因问道:“从前都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陇右黑书记来,没想到杜大帅身边果然是英才云集,张奇骏出使吐蕃,他转眼间就又提拔了你和王少伯二人。达夫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吧,果然是年少英杰!”

高适未曾想牛仙客竟知道自己表字,连忙谦逊道:“不敢当牛大帅赞誉,在下科场蹉跎屡试不第,不过一介碌碌无为之人,却蒙杜大帅不吝委署重任,一直战战兢兢。而牛大帅经营河西多年,仓廪丰实兵强马壮,又有如姚判官这样的俊杰辅佐,就连杜大帅也常常对我等说,河陇有牛大帅在,吐蕃人再无可趁之机!”

杜士仪是常常盛赞牛仙客治事之能不假,可后头一句是高适自己加的,而且还顺带捧了姚闳,见牛仙客倒还谦逊,姚闳却面露得色,自小家贫很会察言观色的他,自然而然就判断出了这主从二人的大致性情。寒暄过后,他便从怀中取出杜士仪亲笔信,双手呈上道:“今日在下此来,是替杜大帅呈书牛大帅。”

牛仙客和杜士仪,一个节度河西,一个节度陇右,固然不相统属,但这两年也颇有合作,此时此刻牛仙客见姚闳去接了信递给自己,他瞥了一眼封口后,便一面含笑问了杜士仪近况,一面用裁纸刀开了封口。取了那厚厚的信笺在手开始阅览,他方才没了分心二用的心情,面容一下子变得极其严肃。

他没有在意身后的姚闳探头窥探信上内容,而是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在心里仔细斟酌之后,他方才抬起头看着高适道:“杜大帅所言至关紧要,我还需召集众官商议一二,还请达夫在凉州先留几日。博达,达夫远来是客,就劳你好好招待了。”

姚闳心不在焉答应一声,可心里还完完全全都是杜士仪在信上所谈之事,因此,请了高适去客房休息之后,他根本没心思与其多说什么,很快又匆匆回转了来。见牛仙客果然已经站在了书斋中那一幅巨大的河西陇右以及吐蕃地图面前,他就快步走上了前。

“大帅,且不说杜大帅在信上所言是否确凿,可大帅在河西固然功高,却是因为当年萧丞相一再力荐,这才得以名动天听。如今萧丞相已经不在政事堂了,觊觎大帅权位者不计其数,若是再能立下军功,不说在河西无人撼动,更加简在帝心是一定的。倘若吐蕃真的悍然去取小勃律,那么,我河西立刻出兵击吐蕃,如此岂不是顺理成章?何必要如杜大帅所言这般麻烦!”

原来,杜士仪在信上所言不是别的,正是以吐蕃可能会出兵吞并小勃律之事,请牛仙客于河西阅军操练,自己同时于陇右也如此这般,以使得吐蕃那一边疑神疑鬼。倘若能够顾虑到出兵小勃律激怒大唐,河西陇右再次出兵的后果,也许吐蕃王都逻些那边的赞普君臣会因此而暂时打消此议。即便仍然悍然出兵攻占大唐属国,那么,朝中天子因此震怒之际,河陇也做好了出兵的预备,如此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牛仙客虽然正在犹疑,但却是赞同杜士仪大张旗鼓这一计的。

平心而论,尽管牛仙客是因为颇有军功,这才一路从小吏升迁到如今这高位的,可是,他的长处不在于军功,而在于能够把所有的军务民政都理得井井有条。更何况,看惯了两国交锋赤地千里的景象,他打心眼里不愿意轻启战端。

所以,对于姚闳这个大胆的重启争端的想法,牛仙客是一万个不赞成,但他因为出身小吏生性谨慎的缘故,素来对下属颇为宽容,更何况姚闳乃是姚崇的孙子,他就更不会当面直叱其非了,而是避重就轻地说道:“如今吐蕃的动向尚还不明,杜大帅所言阅军操练,予敌震慑乃是正理。而且,刀兵入库太久,将卒们也该松松筋骨了。至于你之所请,且缓再议吧。”

尽管牛仙客没明说,可姚闳到陇右也已经有一年多了,哪里不知道牛仙客的脾气,心里已经明白自己的提议多半会被束之高阁。告退离去的时候,他不禁又是不甘心,又是鄙薄。

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不过出身一介小吏的牛仙客,可此人偏偏是天子嘉赏,宰辅看重,就连仕途平顺青云直上的杜士仪,竟也对其推崇不已,可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稍稍懂得如何统筹用人,胆小如鼠之辈而已!要不是王君毚那次贸然出兵,最信赖的两个判官中,带的不是牛仙客在身边,哪还有其今日显赫光景?

不数日,高适便风尘仆仆地从凉州姑臧城赶了回来。一行十几骑人在鄯州湟水城的北门停下,为首的高适便愕然发现,往日进出盘查无不严格的城门旁边,竟是多了一处临时搭起的棚子,外头排着一条长龙,粗略计算至少百多号人,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高适立刻命随从前去打探,不消一会儿人就回来了。

“是陇右节度使府正在募兵。主管此事的,是节度推官薛六郎。”

听说是在募兵,高适想起杜士仪之前往河州时对郭建的那些吩咐,立刻恍然大悟。至于主管此事的推官薛怀杰,正是陇右鄯州本地人,经史不错,文采平平,这两年勤勉有功,故而鲜于仲通和颜真卿先后任了京官,杜士仪就将其提拔了起来。高适与其相交不深,但对于其为人处事,却还是认可的,因而在马上稍稍看了片刻便驰马进城。待远远看见鄯州都督府门口,他就只见内中一行人出来,连忙打马赶了两步,却发现为首那人正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王昌龄。

“少伯这是往哪去?”

王昌龄也正好瞧见高适,连忙拨马过来,笑着打过招呼后,他便眨了眨眼道:“还能到哪去?自然是按照大帅的吩咐,去当我的文霸!”

见高适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他顿时哈哈大笑:“你别瞧我,我可不曾这么自负,是大帅一时兴起送给我的绰号!不多说了,我可得先走了!”

高适来不及多问,只好带着几分纳罕径直进了鄯州都督府。直到镇羌斋前,他见吴天启这个杜士仪身边最常见的从者正在门前守着,便知道里头恐怕还有人在,而几乎同一时间,吴天启也发现了他,连忙快步迎了上前。

“高巡官回来了!”吴天启将食指放在了嘴前,轻轻嘘了一声,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帅正在里头接见几位从河州调任来的将军,此外还有王将军和南将军,已经商议了半个时辰了。”

得知是军务,尽管自己是陇右节度巡官,这时节进去也不逾矩,可高适想了想就干脆留在了院子里。杜士仪送给牛仙客的信显然也并非急务,否则牛仙客也不会让他在凉州住了整整三日方才回复,眼下他要是硬闯进去就没意思了。趁着这空闲,他便向吴天启打听起了王昌龄那文霸二字的由来,结果吴天启立刻露出了有些鬼鬼祟祟的神秘笑容。

“自从大帅这一次回到鄯州,前来拜谒的各方士人多如牛毛,其中最多的就是送来的各种赞颂政绩的长赋,王书记看得头昏脑花,却还要去主持或旁听这些人的文会诗社,一来二去简直都要视此为畏途。他上次还对大帅抱怨,这些人里头十停难得有一停是又真才实学的,而即便有真才实学,不少人那诗赋也都是为了应奉而做,压根谈不上真情实感,更不要说佳作了。大帅听了之后深以为然,对王书记说,若是也有人能够做出‘秦时明月汉时关’这般臻显盛唐骨格的神品诗,他定然不吝拔擢举荐。而且由此,大帅更是送了王书记文霸二字!”

高适深知杜士仪往来的都是些什么层级的文人雅士,能够被杜士仪称一声文霸,也难怪王昌龄即便怨声载道,可也为之意气风发,不得不打叠精神敷衍这些士人。和前任掌书记张兴不同,王昌龄武艺虽不错,可绝不可能胜过边地勇将,但在诗赋上便极其出众了,又有进士及第的光环,作为接待士人的角色无疑最合适不过。他一面庆幸这事情总算没轮到自己这个没有功名的人上阵,一面却也有些小小的不服气。

还不是因为王昌龄这首《出塞》中,并非寻常人品评时所认为的感慨国无名将,而是隐隐有一种边帅自负的感觉,因而神气飘爽,杜士仪方才深以为然?

“出来了,各位将军都出来了!”

随着吴天启的这一声提醒,高适这才注意到,镇羌斋大门打开,一行人鱼贯而出,最前头的赫然是王忠嗣。满身风尘的他连忙上前见过打招呼,王忠嗣颔首答礼后,便对身后的南霁云以及众将道:“霁云,你替我送一送陈将军路将军吴将军等几位。等此地募兵结束之后,我会亲自将临洮军中的精锐兵员挑出来,送去河源军安人军绥戎城等地,请各位尽管放心。”

陈锡海路名博吴峰等诸将从河州赶到鄯州见杜士仪关领上任,虽也振奋于此次得到拔擢,可因为一下子远离了根基,不免也有人暗自嘀咕会不会这是杜士仪对他们的明升暗降,搬开他们这些大石头为郭建铺路,尤其是发现鄯州城外正在大张旗鼓募兵时,这种不安就更强了。

要知道,军中老兵精锐和新兵蛋子,那可是天壤之别!

可是,在拜见了杜士仪之后,他们这种彷徨和提防就一下子无影无踪。因为,杜士仪当着临洮军正将副将王忠嗣和南霁云的面,竟然慨然答应,西边诸军镇增设的兵员,不从此次新募的兵马中征召,而是从一万五千人的临洮军中调派。临洮军是什么地方?陇右第一军,又从来镇守在鄯州湟水城内,无论马匹、军备、人员,全都是第一等的,当年郭知运在时,临洮军更是其嫡系的嫡系,就连王君毚也对临洮军偏爱有加。这样兵强马壮的精锐,杜士仪竟然肯调拨给他们!

“王将军,南将军,多亏二位识大体担重任。”

陈锡海心悦诚服地对两个年纪足可当自己儿子的年轻将军拱了拱手,语气中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敬意,“一下子要招募新兵五千人,操练起来要花费无数功夫,我等却坐享其成了。”

这件事杜士仪之前就已经对王忠嗣和南霁云交过底,说服了两人。因此,此刻王忠嗣闻听陈锡海此言,只是微微一笑,继而就自信从容地说道:“陈将军无需介怀,军中进进出出本就是常有的事,趁着如今吐蕃暂且偃旗息鼓之际,我和霁云正好操练出一支精兵来!”

客气了两句,由生性寡言少语的南霁云送了一行人出去,王忠嗣这才对高适说道:“听说高巡官去了河西凉州?一路辛苦了,大帅如今总算有了空闲,你进去正好。”

王忠嗣虽不多说,高适也已经听出了今天这镇羌斋中究竟商量了什么事情,不得不咂舌于杜士仪的大手笔。把临洮军中精锐五千人抽出去,分别注入河源军安人军以及绥戎城等地加强防戍,此外则招募新兵注入临洮军作为补充。这样的措置对于那几位远道从河州调来的将军而言,无疑表示了重视以及认可,可对于王忠嗣和南霁云来说就是莫大的压力了。要知道,再没有什么比操练一支没上过阵的新兵更难了!

于是,他亦如同陈锡海等人一样,敬服地赞叹了两句,见王忠嗣气定神闲地告辞离去,他方才进了镇羌斋,也来不及寒暄等等,就拱手行礼,奉上了牛仙客的回书:“大帅,因为河西牛大帅言说还要斟酌,故而耽误了三日。”

“又非急务,耽误三日便三日好了。”杜士仪接过回书,打开后一目十行看完,他便欣然起身道,“不愧是牛大帅,一眼便洞悉了我的苦心。”

高适行前就知道杜士仪所托牛仙客何事,因此就将见牛仙客以及姚闳的经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说到姚闳的时候,他忍不住顿了一顿,最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观感:“我在凉州停留期间,姚判官虽是奉命陪我四处走走看看,可他却显然没把我放在心上,待人颇显冷落。而他却仿佛对大帅更感兴趣,问了我不少大帅的事,对了,还有鄯城崔明府。”

二十年前,杜士仪和崔俭玄曾经在嵩山见过姚闳一面,那时候姚闳说是去为亡父追福,此后在两京也见过数面,但一直没打过什么交道。故而杜士仪听到姚闳打探自己以及崔俭玄,也就置之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说道:“达夫,我有一篇文状要托付给你。朝中有御史弹劾,道是我在陇右排除异己,任人唯亲,因而如今陛下制令牛仙童巡边。可出了如此之事,我总不能连一通上书答辩都没有。可我懒得对付这种宵小攻击,你拟几篇妙文,一则呈陛下,二则送政事堂三相国!”

杜士仪竟然把这样的事情直接交托给了自己,而不是王昌龄,高适不禁有些意外。想起之前听闻外间传言,张兴曾在一众质疑他文采学问的士人面前,夸言曾与杜士仪草拟各方文书,如若不是张兴出使吐蕃,王昌龄近来要交接各方士人没空,兴许还轮不到自己来挑这样的大梁。于是,他立刻振奋精神,慨然应诺道:“大帅放心,我定当不负重任!”

不过当天晚上,高适替杜士仪所拟,呈送裴耀卿的第一封信就送到了镇羌斋案头。除了上书自辩,给宰辅私底下写封信抱怨,杜士仪自己动笔也未尝不可。可他从前在朝有源乾曜,后来有萧嵩,写信往往随性得很,中间固然曾经有一段时间爹不疼娘不爱,可那会儿他出为云州长史,那么一座废城是从他手里振兴的,宰辅谁好意思对他太过分?所以,这样需要某种程度上放软身段的信,他还实在是没兴趣去写!这会儿一扫高适所拟,看到其中一句话时,他顿时哈哈大笑。

“今相公辅政治平天下,而鄙夫出镇拘束边外,不得一亲颜色,不得一剖腹心,故有闲衅之言,言鄙夫用人之失,无所辩也!”

一个相公,一个鄙夫;一个辅政治平天下,一个出镇拘束边外;平心而论,换成是他,可写不出这样的字句来!不过,他和裴耀卿并未公事过,而且始终有上下之分,不似和张九龄倒曾一度同僚,这样带着点幽怨语气的句子倒是没什么不适合的!他为什么不叫王昌龄去写,还不是因为王昌龄揣摩这种意境实在是不甚擅长,高适显然就强多了!

有了这第一封信,进呈天子以及张九龄的信,高适都写得深合杜士仪心意,唯有那给李林甫的,他打了回去让高适重拟,提点了一下他和李林甫看似因宇文融而起的一段恩怨,又告知李林甫寡学术,用不着写那么深奥的。果然,高适再送来时,那封信就已经变了个花样,一口一个你我当年如何,再没了那文绉绉的意境。尤其是高适在信中那点睛一笔,竟直接引用了王昌龄的那首出塞,其中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词句赫然在目,他不禁怔了一怔。

“达夫,你还真是明白我的心意。”

“倘使大帅有意留在两京安享荣华富贵,何必当初自请到鄯州来?由此可见,大帅之志在守边,而不在入政事堂。”

“你说得对,治理一地,我虽年轻却有把握,可治国平天下,我就自愧不如了。罢了,不管朝中那位李相国信与不信,尽人事听天命吧!比起这个,你从河西牛大帅那儿既然带来了好消息,忠嗣和霁云又即将开始练兵,先把其他事丢开去,不想这么多了。至于那牛仙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会到鄯州的!”

第804章 艺高人胆大

吐蕃王都逻些,小昭寺。

这座当初文成公主入藏后营造的宏大寺庙,如今和大昭寺均为吐蕃王都逻些最辉煌的建筑,只略逊于王城布达拉宫。随着这近百年来佛教的日渐盛行,小昭寺的香火鼎盛,每日来顶礼膜拜的吐蕃民众络绎不绝。就连西域乃至于中原的商人们,也往往喜欢到这里来拜一拜菩萨,以求生意顺遂路上顺利。

一身便服的张兴站在小昭寺门口,不禁百感交集。他已经是够壮健的身体了,又在鄯州呆了将近两年,却没想到抵达逻些之后便病了一场。虽说在随行大夫的调治下已经康复,可终究难免有些后怕。同行的宦官李静忠就更倒霉了,进吐蕃之后就一直病恹恹的,之前勉强挺着见了吐蕃赞普尺带珠丹,这两天就又只能在驿馆里头躺着休息。这样迥异于中原的气候,怪不得他之前在布达拉宫看到的金城公主,年近四十却显得格外苍老,远逊于此前自己在宫中见过的武惠妃。

至于探问赞普为何至今无嗣,这种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明说的。随李静忠来的那大夫乃是太医署中的名手,借口天子的关心为金城公主把过脉之后,就曾经私下里透露,不说赞普的其他妃嫔,金城公主至今无子,一是因为饮食之故,二是因为心情抑郁,至于别的却暂时不好说。

尽管这只是天子派使节来的缘由,张兴也唯有叹息而已。为了这次入吐蕃,他当初在陇右学过吐蕃语,如今在路上又少不得一番苦练,当地人的行为举止和相应礼仪亦是学得像模像样,这会儿随众进入小昭寺后,他拜过佛像出来,在人多的地方转了一圈,听到寻常百姓念叨的只是那些收成好坏家人健康之类的事,便知道要打开突破口,还得等那个人到小昭寺来。

来之前,杜士仪已经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人选,那就是出身吐蕃四大舅族之一那囊氏的尚青。不说此人的身份特别,就只论其身为那囊妃的侄儿,却还跟金城公主学过汉文,先后到过中原两次,这就是一个妙人!

果然,他在小昭寺转了大半圈,很快就看到僧人们开始驱赶一般的平民,口中嚷嚷着贵人将至。吐蕃一国较之大唐更加等级鲜明,莫说尚青如今是那囊一族中下一代族长的最有力竞争者,就凭那囊这一姓氏,寻常百姓便根本可望不可即。须臾,除却那些来小昭寺拜佛的贵族官员能够获准暂且逗留,其余人已经一个都瞧不见了。张兴凭着敏捷的身手藏身于主楼神殿中,果然等到了一身华服的尚青亲至。

在行礼拜过之后,尚青在佛像之前居中的地方盘膝坐了下来,却屏退了左右。他因为从金城公主学过汉学,对于佛的虔诚较之其他贵族更加虔诚,往日也常有如此静坐,从者都不以为奇。等到人全部退去,神殿大门徐徐关闭,他就开始转动着佛珠,用吐蕃语念起了经文。掩身其中的张兴仔细端详,就只见这位那囊氏公子的神情中既有不一般的虔诚,却也有几分惶恐,稍一思量,他便捏着手中一颗佛珠,运足劲力屈指对着此人手中的佛珠弹了出去。

尚青闭目念诵,根本没想到这一遭,等到感到手中佛珠有异时,他不觉发出睁开了眼睛,继而就发现刚刚转动的那一串佛珠寸寸断裂,一颗颗佛珠散落一地。面对这少见的一幕,他登时面色苍白,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后方才讷讷说道:“难道佛祖也不赞成兴兵之举?可那是赞普决定的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就闭口不再多言,亲自弯腰拾起了那一颗颗佛珠,郑重其事地收进了随身皮囊。等到了门前,他唤来左右从者,竟是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他这一次呆的时间,远远比平常来得少,可他身份尊崇,旁人哪敢置喙,眼睁睁看着他上马扬长而去。

尽管只是瞬间动其心神,听到了一丁点口风,可张兴何等样人,悄然回到驿馆换了行头,他就让人去递拜帖给尚青。等到从者一去,他再找其他人时方才骤然发现,封常清竟然不在驿馆。

这一路进吐蕃,李静忠是个宦官,据说还是武惠妃的身边人,他按照杜士仪吩咐的,对其客客气气,出手也大方,可要说共同话题,那就一丁点都没有了。反而封常清虽没读过那么多经史,可长居安西之地,对于各种风土人情熟悉得很,两人一来二去彼此投机,封常清在张兴的要求下,已经习惯了直呼其表字。

想想封常清精通各族语言,即便不告而出外理应不会惹祸,张兴就暂时抛开了此事。然而,一个时辰后,尚青那边就来了回音,道是人感染了些许风寒,不便见客,改日再来拜上大唐使节。这下子,他顿时有些弄不清自己今日在佛堂的举动是真的吓着人,抑或是太过火了。可这会儿没有后悔药吃,他只得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回忆自己之前面见吐蕃赞普尺带珠丹时的一幕一幕。

吐蕃君臣关系这些年一直反反复复,尤其是如今在位的尺带珠丹更是将一论制改成三论制,而在前任吐蕃赞普在位时,论钦陵一族几乎被连根拔起,数年前又有名将如悉诺逻被杀,足可见吐蕃赞普对于麾下大将,素来就是防范心极重的。

“奇骏兄,奇骏兄!”

就在张兴想着杜士仪的托付,渐渐有些心浮气躁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冲了进来。见是封常清,他立刻问道:“常清,你这是去哪了?”

“自然是去那些逻些胡商处打探打探。吐蕃贵族中,多有爱绫罗绸缎以及金银饰品的,所以有不少胡商都能登堂入室,和一些贵族说得上话。这些天我扮成一家贵族的管事前去接洽,一来二去后,慷慨大方地买了他价值一百贯的东西,说是日后还会再来,自然就有人肯吐露一些消息。吐蕃西北的勃律当年被吐蕃击破后,又分为大勃律和小勃律,大勃律如今已经成了小勃律的属国,而小勃律地处安西四镇的西门,乃是吐蕃兵发西域的入口,故而虽然大唐早在开元十年就册封了小勃律王,可吐蕃一直对此地虎视眈眈。从年初开始就有彻底吞并小勃律之议,现在这件事算是定下了。”

一口气说到这儿,封常清端起茶杯毫不客气咕嘟咕嘟灌了一气水,这才继续说道:“如今河陇精兵屯驻,吐蕃暂时不敢与之交锋,就把主意打在了小勃律上,打算出兵攻占,如此大小勃律悉入其手,异日也好当作是染指安西四镇的桥头堡。只是在带兵的人选上,诸论尚之间争议不下,所以至今尚未决定。”

结合尚青之前流露出的口风,王昌龄高适和封常清一行人从西域回来时提到的动向,张兴知道封常清打听来的这个消息,无疑有相当的可信度。至于为何连胡商都知道,实在是因为小勃律无论相对大唐也好,相对吐蕃也好,实在是太过微小的国家,国内军民加在一块恐怕有没有上万人还成问题,而且如今小勃律国中有不少亲吐蕃派,吐蕃根本就不担心走漏风声后小勃律有所预备,再预备难道就能打过兵强马壮的吐蕃?

而安西四镇中,距离最近的疏勒和于阗,抵达小勃律还要翻过重重雪山,可谓是即便得知都根本救不了!

尽管安西四镇距离鄯州遥远得很,杜士仪这个陇右节度使也鞭长莫及管不到小勃律的事,但张兴知道封常清长居安西,此刻便有意试探道:“依你之见,若真的安西四镇要出兵,小勃律是否救得?”

“救?当年吐蕃就打过小勃律,正是被我大唐北庭都护张孝嵩命疏勒副使张思礼派兵救下来的。可如今的安西四镇,说是兵强马壮,但因为碎叶镇给了突骑施,根本重镇只在于龟兹镇,至于疏勒于阗焉耆,驻守的兵马一旦调空了,就要引得突骑施乃至于突厥甚至吐蕃人趁势进击。若要去救小勃律,只有一个办法,从龟兹镇直接调兵,翻越好几座雪山,可以这么说,如张思礼那样出兵五千,也许能够打退一次吐蕃人,但绝不足以动摇吐蕃的决心,而且最终能够剩下多少人就只有天知道了!奇骏,绝非我言过其实,大唐在安西,出兵庇护西域诸国,所耗费比所得要多得多!”

话虽这么说,想到唐人在安西四镇的地位,封常清还是与有荣焉地笑道:“可就因为有安西大都护府在,大唐的士人或是商人在西域可谓是最受欢迎的人,否则少伯和达夫怎能够在行囊散尽的时候,还被胡商引为座上嘉宾?若无大唐军马庇佑,从河西到西域的这条商路早就断了!如若换成是我,小勃律被吐蕃占了也就占了,只需在葱岭以西,安西四镇之外再设一镇,屯重兵于此,与邻近各国互盟,如此足可遏制吐蕃西进!只不过,大食国也素来图谋西域,所以说那里不止是我大唐和吐蕃争锋,实则是三国较劲之所……”

西域素来是大食、吐蕃、大唐争夺的重心,三国之间合纵连横,情势不断变幻,因此,对此没有太深认识的张兴自然是仔细听封常清在那口若悬河。直到对方终于心满意足地说完了,他便笑道:“你既有如此见识,怎不到安西大都护府自荐?”

“世人大多以貌取人。”封常清用这一句话苦涩地做了解释,随即就问道,“奇骏兄此来既是出使,如今知道了河陇暂无战事,吐蕃之目的在于小勃律,那接下来当如何?若是无功而返,只怕你这个使节要招人笑话!”

“既然有你的克敌之策,那么很简单,虚言诓骗吓唬人,也是使节常用的一招。”张兴嘿然一笑,这才向往地说道,“从前只看战国策士纵横之术天下无双,这一次我少不得也要试一试了!常清,此事也少不了你配合!”

“我?”封常清闻言一愣,心动之后便苦笑道,“我又非使节,如若奇骏对安西四镇不熟悉,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出面恐是不妥。再说那李静忠也未必肯答应。”

“大帅早先就对我说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如今身为使节,自然也可以便宜从事,当然,我自然会和那李静忠商量。”张兴示意封常清近前来,这才压低声音道,“便如此如此……”

第805章 红山之上,布达拉宫

红山内外围城三重,三座九层,宫殿千间,从吐蕃赞普所在的大殿到金城公主所居的大殿,中间用一座银铜所制的桥相通,远远望去富丽堂皇,便犹如宫殿在云中一般,这就是吐蕃王城布达拉宫了。哪怕如今是第二次来,张兴仍不免惊叹,较之突厥、奚、契丹,吐蕃果然不愧雄踞西南,单单这座宫殿便呈现出了一方霸主之姿,足以叫人不敢小觑。

张兴曾经随着杜士仪进过洛阳宫,至于长安的太极宫、大明宫和兴庆宫,他却还未有幸近距离观瞻过那雄伟之姿。洛阳宫胜在占地广大,一座座宫宇尽显中原大国的昭然风范;而这布达拉宫则是雄踞红山之上,人到王城之下,那种高高在上的神圣感扑面而来,自然而然便让人觉得渺小了,这种精心布局自然让他心有所悟。至于封常清这几天固然在逻些四处游荡,可王城防范森严,围墙高耸,他只曾经远远看过一眼,如今近距离目睹,不知不觉就轻轻抽了一口气。

“都说吐蕃乃是西羌之属,竟然能够建起这样的宫殿!”

西域诸国之中,也有爱好兴建中原皇宫那样富丽堂皇王城的,但是,西域小国,哪里会有吐蕃这样的财力,纵使龟兹镇中那座昔日龟兹王的王宫,如今的安西大都护府兼四镇节度使府,较之这座布达拉宫实在是云泥之别!封常清还在那惊叹之中,一旁的李静忠便不满地挑了挑眉。

“不过尔尔,无论是洛阳宫中的明堂,还是大明宫中含元殿,这吐蕃王城都难及一星半点!今日是因张书记给你说情,方才带了你来,你可别因没见过世面而坏了大事!”

李静忠虽在宫中诸宦官之中不算什么出众的角色,可自尊心却极强。他和杜士仪当年颇打过几次交道,此次路过鄯州相见时,杜士仪对他仍然一如既往客气热络,这一路上张兴亦是如此,他自觉受到了尊重,所以,张兴和他商量今次之事,他犹豫再三就同意了。只是,张兴乃是杜士仪的心腹,人又生得壮健魁梧,这封常清他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如若不是张兴一再打包票,他实在不敢把这个看似一介从者的家伙带到吐蕃王城来。

封常清自小就被外祖父带到安西之地,长安洛阳都只是在传闻中听人说起过,没有半点实质性感觉,所以此刻方才感到如此震撼。被李静忠一提醒,他先是心中恼怒,但紧跟着反而冷静了下来。紧跟着相从二人坐上软轿,一层一层登上这异常高耸的建筑,所见殿中侍奉的男男女女无不衣着锦绣,金银饰物随处可见,哪怕张兴事先提醒过,这是吐蕃赞普在夸耀豪富,他仍是不禁大为心动。

要是……要是大唐能够打到逻些来……这种念头封常清也就是一闪而过。哪怕唐军这些年屡败吐蕃,这种壮举仍然从来没有人能够做到,哪怕当年令大军西进,灭了高昌等诸国的太宗皇帝,对于吐蕃采取的政策也是和亲,而非陡然一怒便命大将兴兵灭国。

吐蕃,大国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三人终于抵达了主殿前头,前来迎候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囊氏尚青。他前几日才托词回绝了张兴拜访的要求,这会儿面上却没有半点不自然,一面引路一面还面不改色地解释道:“张郎之前让人来时,我实在是因在小昭寺中念经受了风寒,故而不能见面,还请张郎多包涵。”

前时使节皇甫惟明等人来的时候,尺带珠丹曾经一口一个外甥,将大唐称为舅国,又令人前往两京纳贡,故而此次唐使再来,他也给予了相当优厚的待遇,张兴要见金城公主,他二话不说允准,要参拜大昭寺小昭寺,他慨然令人陪同,就连驿馆四周由大唐军卒把守,他也爽快到毫无异议。这会儿接见唐使,他干脆就带了金城公主一起出席。才三十出头的他蓄着一丛长髯,看上去很有威严,笑眯眯地答了唐使之礼,他就问道:“唐使远来,不知在逻些可习惯?”

尚青今日作陪,却是相当于一个翻译的角色,反而是金城公主淡淡地坐在一旁,仿佛对远道而来的使节并不在意。尚青依言将尺带珠丹的问话用汉语转述了一遍,张兴目视李静忠一切都交给自己后,他方才上前一步从容说道:“驸马垂询,在下不敢欺瞒。逻些王都富庶繁华,本是令人流连忘返之地,而布达拉宫雄伟壮丽,大昭寺小昭寺庄严肃穆,驿馆之中亦是华屋美室,珍馐佳酿,我等身为使节,对驸马的厚意感激不尽。”

尺带珠丹闻听此言,顿时大为满意:“既然如此,就请唐使在逻些多住一阵子,以慰公主思乡之苦。”

思乡之苦?金城公主顿时哂然一笑,面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讥诮表情。十多年前,她在吐蕃度日如年,思乡之心最切的时候,曾经命人投书个失密国,几乎想出走,可结果呢?个失密国倒是为此蠢蠢欲动,甚至还连同谢玉国一起派使节到大唐请命,可天子名义上似乎并无不同意,实则密派使节令她安于其位。那些丈夫被逐或被杀的和蕃公主,至少还有回到故乡的机会,可是她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至于生身父亲……邠王守礼本就是个只知道自己享乐,不管子女死活的家伙,会管她这个女儿?而名义上的养父中宗皇帝,也早已经是一堆枯骨了!她在吐蕃近三十年,几乎都要忘记故乡长安是什么样子了!

吐蕃打胜仗的时候,尺带珠丹几乎就不在她面前露面,成日里周游于其他王妃之中。而战事不利这几年,却又在她面前百般讨好,希望缔结和约,甚至一口答允唐使,要在逻些另开金城公主府。事到如今,她已经算看透了,只有大唐能够占据优势,她在吐蕃的日子方才能够好过!

而张兴将金城公主的表情尽收眼底,当即很客气地长揖道:“驸马尚公主,乃大唐之贵婿,我等乃陛下使节,既然前来探视公主,自当多停留一段时间。可是,我却突然听到安西来报,说是驸马虽待我等甚厚,可另外一面却令边境厉兵秣马,打算攻下我大唐属国小勃律。如若如此,我等虽负陛下使命而来,却不敢在吐蕃多留。今日前来,便是向驸马以及公主辞行的!”

张兴一口一个驸马,金城公主听得不禁嘴角翘起,可当明白这言下之意,她登时心中一凛。这样的军国大事,她一介深宫妇人,是根本不可能听到的,而尚青这样的贵族也绝对不会对她提起,因而她竟是才知情。眼见得尚青面色大变,而尺带珠丹亦是面色僵硬,她便知道,这十有八九竟是真的,这下顿时气得柳眉倒竖。当初软磨硬泡让她上书请立界碑,没几个月边境上的吐蕃兵马便悍然越境,现在竟然又在使节仍在逻些的时候就想着去打小勃律,简直是欺人太甚!

尺带珠丹一眼就看到金城公主怒气勃发,显然竟是要撒手走人了,他今日本就有心在唐使面前表现出夫妻和睦,赶紧伸出手去一把将人拽住,随即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惊诧地叫道:“怎有此事!唐使一定是弄错了,道听途说的传闻,怎可相信!”

这一次,张兴听得尚青翻译,就立刻露出了激怒之色,一字一句地答道:“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驸马还推脱是我道听途说,是否太过掩耳盗铃?,今日我带来了刚刚从安西赶来往见我大唐使团的一个使者,据他所言,从安西四镇到河陇,都已经听说了吐蕃将出兵马之事!”

尺带珠丹见出来的乃是一个跛足斜眼其貌不扬的干瘦年轻人,又听说是安西使者,已经无心去听他说什么了,忙对尚青问道:“安西四镇已经得到了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

“赞普,定然是唐使不知从何打探到此事,于是虚张声势。”尽管尚青自己也是不赞成当下兴兵的,可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宽主上的心。可等分心听到封常清的话,他就一下子呆若木鸡。接下来本该要宽慰尺带珠丹的话就全都卡在了喉咙中,直到这位赞普一再追问,他方才急急忙忙地说,“还请赞普稍待,这安西使者所言不同寻常!”

封常清之前作为张兴从者,一直戴着帽子不太出现在人前,再说吐蕃君臣何至于会注意到一个小人物?故而此刻他尽管胡诌,滔滔不绝地说道:“我大唐安西四镇节度使来大帅得知吐蕃即将犯小勃律,大为震怒,大帅有命,届时将从龟兹调集步骑一万救小勃律,疏勒守捉使、拨换守捉使,以及护密国和识匿国等,均一口答允派军将相从……”

当尚青急急忙忙将安西四镇节度使的一番布置翻译给尺带珠丹听时,他顿时捏紧了扶手,面色很不好看。可紧跟着,他便听到了更加让自己震怒的消息。

“而我在来途时,已经将我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军令传给了邻近小勃律的阿弩越,他国中惧我安西四镇军威,已经决定大军来时望风而降!”

阿弩越乃是小勃律边境的小国,因为国家太小军队太少,一直都是墙头草,如果大唐真的大兵压境,肯定就顺势降了!

此时此刻,尺带珠丹已经毫不怀疑这个貌不惊人的从者真是从安西来的,因为他早就从尚青口中得知,张兴来自陇右鄯州,就算仓促得知吐蕃进兵小勃律的消息,也绝对来不及去解西域那些错综复杂的小国和吐蕃以及安西四镇的关系。即便他再想把小勃律纳入囊中,可当尚青诚惶诚恐转译,道是封常清说安西四镇节度使来曜已经传信给河陇,正值大唐陇右增广募兵,且届时河西陇右兵马即将大阅的时候,他的脸色终于阴沉了下来,侧头看向了金城公主。

“公主,请告诉唐使,我吐蕃绝无坏和约之意,至于出兵小勃律,完全子虚乌有,绝无此事!”

金城公主心中大感快意,却是硬梆梆地用吐蕃语答道:“这种事我能替你担保一次,但如果这次失信,那就没有第二次了!”

“仅此一次!”尺带珠丹从牙齿缝里迸出了这四个字,等听得金城公主果然出面为他和缓,而那唐使张兴先是将信将疑,随即请单独见金城公主商议开府之事,他知道金城公主性格偏弱,顶多在背后抱怨,他不由得吐出了一口郁气。

消息走漏无所谓,横竖两国交兵,本来就是斗智斗勇,可这安西使者所言的应对之策,比当年张孝嵩出兵的路线还要精准,而且若真是大唐尽得周边小国之助,即便此次吐蕃攻下小勃律,怕是仍不能守!更重要的是,大唐突然在河陇之地募兵阅军,这会儿倘若还要分心在小勃律那偏隅小国上,岂不是因小失大?不行,他还得另外打探清楚!

第806章 真言动人心

和当年的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一样,尺带珠丹和金城公主也同样是分居铜桥两侧的大殿。然而,和进藏时已经十六岁,而且此前在大唐皇宫整整学习了数年礼仪以及各种培训,得到了太宗李世民嘉许的文成公主不同,金城公主是在中宗年间许嫁吐蕃的,那会儿她才十四岁,宫中韦后安乐公主正忙着和相王太平公主争权夺利,根本没有人真正重视她这个和亲公主。

人人都说当年她是中宗亲送到始平,又言说她乃是天子养女,可想也知道,韦后自有长宁安乐两个嫡亲女儿,宫中亦有其他飞扬跋扈的公主,她这个宗女算什么?年幼的她,不过是在一片茫然的情况下就远嫁到了吐蕃。在她看来,这座富丽堂皇却空旷幽深的大殿不是她的居处,而是她的囚所!

而现在,这座大殿中再次迎来了来自故乡的人。也就是近几年大唐和吐蕃逐渐交好之后,这样的使者方才日渐增多,带来了那些只在她记忆之中的各种织物,各种小玩意。此时此刻,想到之前尺带珠丹那猝不及防之下的狼狈,她不禁有几分快意,对张兴和封常清自然和颜悦色,不似最初相见时的疏离。至于李静忠,本来就病尚未痊愈,即便不是靠自己的能力爬上这高高的布达拉宫,可刚刚见完赞普也已经吃不消了,已经无可奈何地让人送了自己回驿馆。

“大唐到吐蕃来的使者,有的能言善辩,有的慷慨激昂,有的善弓马武艺告绝,有的诗词歌赋文采斐然,可是,让赞普突然这样措手不及的,你们还是第一拨。”金城公主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张兴,突然开口问道,“我听侍女说,你就是颇有名气的陇右黑书记?”

“些许名声竟然能让贵主所知,实在是荣幸。”张兴欠了欠身,斟酌了一下语句后,便诚恳地说道,“此来吐蕃,一则是陛下为贵主子嗣计,故而派了宫中太医署中名手,前来为贵主诊治。二来,是因为陇右杜大帅得闻吐蕃图谋小勃律,因而使我前来,希望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

历来使节探视,都是表面功夫,嘴上说的都是天子如何如何恩宠,贵主在吐蕃能够促使两国如何如何友好这样的空话,别的实在东西就没了,若不是见故国衣冠能够聊解思乡之苦,再加上他们能够带来自己最最期望的故国之物,金城公主甚至都懒得敷衍这些嘴上动听的人。所以,张兴竟然对自己如此坦诚,她在意外的同时,一颗如同死灰一般寂静的心竟是不由自主起了少许涟漪,既有紧张,也有感触,还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悦。

竟然有人愿意对她这个徒有虚名的和蕃公主表达真诚和善意,而且还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而更震惊的还有封常清。若不是顾虑到这是在尊贵的大唐金城公主,吐蕃赞蒙面前,他那嘴几乎就能张大得放进一个鸡蛋——这种事坦诚说出来,不怕有人偷听到之后禀告尺带珠丹,那之前一番作势就全都白费了?

“我这里可不是滴水不漏的大唐皇宫,你的话会被人听到的。”

面对金城公主的回答,张兴顿时笑了:“贵主无需担心,我之所言,并无需要隐瞒的地方。我行前大帅曾经嘱咐过,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如今两国止戈息兵,但并不代表边境就真的能够万年太平。该有的守备不能有半点松懈,故而募兵充实防线乃是迫在眉睫。至于河西以及陇右的阅军,还会加入实战演练,以便将卒不会在安逸中忘了如何上阵打仗!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最好,倘若真的打仗,大唐兵马也无惧任何人!”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金城公主终于露出了之前那种礼仪性微笑之外的真正笑容,她微微颔首后,就开口说道,“至于你说的子嗣,我早就看开了,强求不得。别说是我,赞普宫中的其他妃子,至今为止也没有谁传出喜讯的。”

“既然如此,那么还请贵主务必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张兴再次深深欠身,见金城公主为之大讶,他便继续说道,“贵主应该知道,您的曾祖姑文成公主入吐蕃后,直到五十有六方才去世,甚至超过了太宗皇帝的圣寿,她去世的时候,她所嫁的赞普松赞干布已经去世了三十年。我入吐蕃之后,曾经听说过民间不少关于文成公主的传说,从种植、工匠技艺到医药,林林总总,都让百姓感恩戴德。我并不是想比较二位贵主的功绩,而是想说,贵主幼年入藏,又曾经一度起过归国之心,可既然做不到,何妨试一试在吐蕃寻找自己能做的事,让自己更舒心惬意一些?”

此话一出,他就看到金城公主的脸色变化不定,仿佛又想斥责自己无礼,又想要进一步询问,当下,他就索性站起身来,长揖行礼道:“大帅尝言,大唐历代以来,和蕃公主极多,可论重要性,再无人能越过两位和蕃吐蕃的公主。还请贵主想一想,当年文成公主固然备受尊崇,可吐蕃在论钦陵在位期间,曾经一度和大唐连番交战,两国可谓已然交恶,可文成公主依旧极受尊崇,这是何道理?大唐,天朝上国也;吐蕃,大国也。两国虽征战,仍无伤公主之尊,足可见吐蕃君臣开化,不似突厥、奚乃至于契丹等虎狼之国,动辄加害公主。所以,还请公主多多放宽心,以大唐公主,吐蕃赞蒙之尊,多多调停两国之争。”

说是让金城公主和唐使单独会面,但尺带珠丹哪里能够放心,早就带着尚青在外听起了壁角。当尚青将张兴的话一句一句转译给他听的时候,他时而凝重,时而冷笑,但当听到唐使口中称吐蕃为大国,且认为与突厥、奚、契丹不可相提并论的时候,他不禁露出了一丝傲然之色。

此次的唐使果真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看法倒是精准!吐蕃岂是突厥、奚、契丹能够比的!

“张郎不愧盛名。”金城公主轻轻吐出了几个字,想到这些年孤寂寥落的日子,她终究难掩悲苦,“我也不是不想学当年的文成公主,可是,我一介女流,在此孤立无援,又能做什么?”

“贵主何出此言?大唐便是贵主最大的后援!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倘若公主出自小勃律那等朝不保夕,随时随地会被人吞并的小国,安能居住在如此恢弘之大殿,受吐蕃臣民的敬礼?两国联姻,贵主便是纽带,我听得从前贵主曾经在宫中教授汉字以及诗赋,因而那囊氏尚青此前出使大唐时,方才能够深得陛下赞许,这便是贵主的功绩!我大唐河西陇右,通悉吐蕃语言文字的,不知凡几,而吐蕃贵族中,如当年禄东赞,如今的那囊氏尚青这等通晓汉学的,却少之又少。

贵主当年既然便这么做了,今后又何妨继续这么做?能够有人能和贵主用故乡的语言,故乡的文字交流,岂不是可以排解寂寞?只要有了自己的生活,只要活出了自己的光彩,其余的烦恼总会随之消减!”

话说到这个份上,金城公主只觉得长年以来笼罩在头顶的阴霾消解了许多,一种难言的精气神仿佛从头顶注入了自己的身体。她一推扶手站起身来,欣然对张兴说道:“张郎这一番话,胜似别人劝慰千万言。多亏你此次前来出使吐蕃,来日拜书陛下时,我必定为你请功!”

“本张兴分内之事,贵主言重了。”

听到里头渐渐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而是开始交流两京风土人情等等,尺带珠丹也就没什么兴趣继续听下去了,带着面色复杂的尚青转身离去。等到了那联通两座大殿的铜桥之上,他突然停下脚步对尚青说:“此次的唐使较之上次的皇甫惟明,却又有不同。皇甫惟明来时,正是我不想和大唐继续打仗的时候,他看穿了我的心意,故而能让两国得以议和。而这个张兴……他能够洞穿的,是人心中最深处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尺带珠丹想到自己当年还很小,还是祖母执政时,迎亲那一日第一次看到金城公主的情景。她的皮肤就像羊奶一般雪白,她的头发便如同绸缎那样柔滑发亮,她的眼睛犹如星辰……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精致美丽的女子。可是,时光一闪而过二十余年,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仿佛已经随着老去的年华,一起消失在了他的记忆中。可如今再回顾,那记忆竟然鲜活一如往昔。

尚青有些拿不准尺带珠丹的真正心意,有些不知道如何接口。但他很快就不用烦恼了,因为面前的赞普再次恢复了一贯的冷酷。

“既然公主对这一次的唐使很信服,那就多留他们一段时间,无论用什么办法!在此期间,安西那边且不用提,河陇动向一定要打探明白!我倒要看看,唐使是不是仅仅信口开河!”

第807章 河陇的大阵仗

河西凉州。

从最酷热的六月开始,在节度使牛仙客的授意之下,河西节度麾下各军接二连三地开始了大张旗鼓的校阅和操练。当年张说在位时,曾经一口气裁撤了诸大边镇高达六十万的屯田军,因此如今河西保有的正规军不过七万余,却几乎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历经当年王君毚之死后,吐蕃的悍然进击,以及此后连番反击时的折损,这些兵马一直在不断地加入新血,而这一次亦是如此。

即便不是前几任节度使那样的勇将名将,但牛仙客毕竟在河陇扎根了整整三十年,民间军中风评极好。当初萧嵩之所以用他为节度判官,也是看中了他在河西军民中的影响力。此时此刻,当他在凉州城外大阅赤水军时,登高一呼,就只见下头千军万马喊杀震天,却是声势十足。

一旁的姚闳看得目弛神摇,大为羡慕这种一呼百诺的威风。要知道,相比鄯州城内的临洮军,凉州城内的赤水军多达整整三万三千人,马匹则是一万三千,可谓是河陇第一军!

在之前答应了杜士仪之后,牛仙客就派另外一员节度判官沿途往西边巡视校阅,从甘州建康军、肃州玉门军、瓜州墨离军,最远一直到了沙州的豆卢军。至于他自己,则是充分汲取王君毚轻敌而被人侦知下落行刺的教训,并不轻易外出,而是坐镇凉州城内发号施令,凭借多年威望,令行禁止自不必说。此时此刻,他在高台上见下头赤水军阵容齐整,兵器鲜亮,面上便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枉这几年休养生息,军中将卒精气神不复从前那般疲态!”

“都是大帅经营有方,仓廪丰实,甲仗完备,四邻各大部族也无不服膺,如今士气振奋,即便吐蕃犯边,也必定会大败亏输。”

尽管牛仙客素来是个平和的上司,但幕府官们免不了凑趣地说几句恭维话。他们大多并不知道杜士仪那封信的内情,而姚闳这个知道的却并不觉得意,反而始终有些心怀不甘。牛仙客论资历论年纪论功绩无不在杜士仪之上,为何遇事偏偏就这么好说话,轻而易举就同意了杜士仪的建议?若是换成牛仙客来主导此事上奏天子,岂不是还能多一个先见之明的评价?这种最好的机会却轻轻放过,这位节帅也太没有进取之心了!

牛仙客面对众人的恭维,却显得很平淡:“都是分内之事。至于兵者,凶器也,不可擅加使用。若能予敌震慑,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是最好!这一点,陇右杜大帅上任以来,便是最好的例子。我从前还生怕杜大帅年轻气盛,不能忍一时之气,然则上次吐蕃越境,他却只是命人击退那些越境兵马,却不曾趁胜追击,果然不愧是大将风范,足可为吾辈楷模。诸君都是为天子守边之臣,当谨记兵者凶器的道理。”

这一番告诫,因为此刻周围多是文官,于是大多数人都赞同地连连点头,少数心里不以为然的也不会当面顶撞。而牛仙客扶着身前的栏杆,想到这七八年来犹如梦幻一般青云直上的经历,少不得也在心里告诫自己。

能够有今天已经足可光宗耀祖,若要一直把这样的意外之喜延续下去,那就得谨慎再谨慎。他决不能忘了,他不是那些以词采或才能闻名于世之人,他不过一介小吏出身,不足以与那些出身名门望族,或是名声绝大的高官抗衡!

当河西凉州大阅军马的消息传到鄯州的时候,正值鄯州湟水城内临洮军中选出的五千兵马分拨到河源军、安人军和绥戎城等地,而新兵则首次校阅之际。虽则骤然抽调出去,军中将卒难免会有少许怨言,但王忠嗣在军中威望甚高,兼且如今要调去的军镇距离湟水城最远的也不过百多里,杜士仪又承诺善待军属,在小小的怨言和骚动之后,见杜士仪在牙兵之中挑选三百人出守诸军,最终调防之事进行得还算平稳。如今,新补充的第一批两千兵员已经正式注入了临洮军。

这会儿,应募入军后,或多或少狠狠经历了一回操练的一应兵卒三三两两说着话,其中不少都是刚刚成年面相稚嫩,当然,也有年纪在四十开外极其老相的,这些人就不如年轻人那般冒失了,只是偶尔窃窃私语两句。瞧见主官未来,其中两个大约三十许,显然彼此认识的新兵就在一面打量四周,一面轻声说着话。

“没想到这次募兵,短短两个月竟然能够有这许多人应征,我还以为官府又要去抓壮丁了。”

“你也不看看,如今临洮军正将副将是谁。王将军自不必说,在整个河陇都是威名远扬的,就连副将南将军,闻听上任伊始便和好几位有名的勇将切磋过,弓马骑射固然出众,那一杆长枪几乎从无敌手。而且这两位一位治军严明,一位则是宽和待下,没听说之前那些临洮军的旧卒,最初都不肯走的?”

“换成我,我也不肯走。哎,其实要不是这两年河陇没战事,谁敢来当兵啊!脑袋别在裤腰上,一个不好就连命都没了。”

“所以说杜大帅真心令人敬服。自己都差点在赤岭遇袭,反而击退了敌军之后,没有因此而一怒复仇。只是整顿防备,诛杀宵小。那一次,鄯州河州洮州廓州整个折损的兵马微乎其微,虽说也有人在嘀咕赚不到功劳,可底下多少士卒保住了命?”

两人正说着,就只听连声疾喝不断传来:“大帅亲至,王将军南将军已经去迎接了,你们全都打起精神来,不要丢了临洮军的脸!”

一时四下悚然,虽都是新军,还不至于一会儿功夫就鸦雀无声,但也渐渐安静。不多时,等到王忠嗣和南霁云迎了杜士仪来,整个两千人的大校场已经没了多少声息。军法严明,谁都不想因为一时疏忽挨了军法惩戒。只是,无数双眼睛难以避免地往那高台上打量,后头的人只恨眼力不够,瞧不见那几位可望不可即的大人物。而站在最前头的人就暗怀庆幸了,可是,当真正目睹了前头那三人的容貌和年纪,这些得以看清楚的人无不咂舌。

陇右节度杜士仪的年纪暂且不说,就是王忠嗣和南霁云,哪一个不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放在其余边镇,他们兴许顶多只能当到偏裨,哪能像现在这样掌控一军,令行禁止?

任陇右节度两年有余,杜士仪早已不是第一次阅军了,但如现在这般校阅新军却还是第一次。他素来信赖王忠嗣,南霁云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大略扫了一眼军容军貌后,他就欣然颔首道:“不过两个月,能够将第一批军卒补齐,而且能让他们有这般精气神,忠嗣,霁云,你二人功不可没。”

肯定和赞赏了两人的功绩,不等他们出言谦逊,他便前行了一步,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各位可知道,鄯州临洮军这五个字,有什么样的意义?”身在陇右鄯州,常常校阅麾下兵马,接见属下众将,别的倒还好说,杜士仪首先就把这嗓子和中气给练了出来。如今在这偌大的大校场中,他虽不能说一语之下,两千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可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却着实具有穿透力,而他在问出第一句后,甚至骤然再次提高了声音,“鄯州临洮军,乃是陇右第一军,不是因为临洮军人多,也不是因为马壮,而是靠的上阵拼杀时个个向前,立下战功者最多!”

用这样一番掷地有声的话作为开头语,他很满意地看到前排在小小的骚动之下,尽管很快安静了下来,但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激奋的表情。不得不说,尽管开元以来,大唐不是没打过败仗,而且因为打了败仗,也有不少将校士卒埋骨沙场,可败仗终究抵不过那些名闻天下的大捷,抵不过那些因为大捷而加官进爵飞黄腾达的名将,以及这些名将光环下得到了好处的军官。故而,在接下来杜士仪充分赞扬了临洮军多年以来的光辉战绩之后,他成功撩拨了这些新兵的心。

至于临洮军中列席旁观的那些偏裨将校,那些抽调出来,即将分别接收新军的队正旅帅们,也一个个无不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因为他们想到,在今日校阅新军之前,杜士仪在抽调临洮军的将卒出去时,也曾经对他们说过类似的话。

“要不是临洮军乃是陇右第一军,从军容军貌到武艺弓马无不最精,我也不会从临洮军抽调人手放在安人军河源军这样的第一线!好铁要用在刀刃上,这才能够起到攻坚的作用!从今往后,我希望看到从临洮军中出去的将卒,能够在陇右其他诸军之中,成为真正的顶梁柱,镇海石!”

既然成功激起了新军的荣誉感和情绪,杜士仪少不得将话头转到了颂圣上。这是大多数文官无师自通的才能,他从前少用,但如今天子不在,反而不能省略,不过,他终究没有在这大热天里长篇大论说上一刻钟的意思,不一会儿就最终止住了口。一旁的王忠嗣心领神会,当即一步上前。

“即日起,新军操练每日从早上卯时到巳时,午后申时到戌时。十日一比,三十日一大比!”

如杜士仪计划那样,掺进了这五千新军,他方才算是真正掌控了临洮军,而不用担心再有任何掣肘!

第808章 分家

陇右鄯州募新军操练之事进展正顺利的时候,来自长安固安公主的一封急信送到了杜士仪的案头。

得知玉奴在御前一曲用琵琶演绎的高山流水得到了天子的赞叹不绝,由此甚至获赐了当初通过妹妹杜十三娘之手献给天子的那把逻沙檀琵琶,杜士仪不禁又是惊愕,又是疑惑。尽管当年那个粉团子似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可他印象最深刻的,却一直都是她那天真烂漫的性子。既然有了那数年的师生缘分,他当然不希望她一脚踏进那最险恶的漩涡,可谁知道事与愿违,而且竟仿佛是因为他的缘故,方才让玉奴和那个圈子越来越近。

当看到固安公主在信上说,宫中赏荷之后,便没有了进一步的动静,可就在近日,寿王李清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获封咸宜公主,下降杨洄,他更是眉头紧皱。

这杨洄乃是杨慎交和长宁公主之子,谁都知道,身为韦后嫡长女的长宁公主当年骄奢淫逸,李隆基杀了韦后,对其自不待见,对于驸马杨慎交就更是讨厌了,即位之初就把人远放绛州别驾,长宁公主一度将两京宅院变卖却无人敢买。也就是随着时过境迁,杨慎交又死了,长宁公主方才再嫁苏彦伯,亏得杨洄这个儿子竟然能从这种最糟糕的境地中挣脱出来,娶得咸宜公主这个天子和武惠妃最宠爱的女儿。按理这与他无关,可杨洄和玉奴家中颇有些兜来转去的亲缘关系!

除了这件沉甸甸的事情,固安公主还说了个笑话。他那位叔母韦氏。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玉奴得了天子御赐琵琶,竟是托人到安国女道士观探问,想为自己的儿子杜望之向玉奴求亲!幸好半途被杜望之赶紧给拉了回去,这些天装病不敢出门。

“树欲静而风不止……”

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之后,杜士仪默默地将固安公主的信递给了妻子,眼看着其仔细浏览完毕之后,将其凑在灯火上烧成了灰烬。正在长榻上玩耍的杜仙蕙见状,不禁疑惑地抬头问道:“阿爷,阿娘烧了什么?”

不知不觉,女儿已经四岁了,杜士仪看到她那肖似王容的眉眼,忍不住想起了当年初见玉奴时的情景。他站起身上前去抱起女儿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摩挲着她那绵软的头发,笑着说道:“蕙娘,这几天你都在看着弟弟幼麟,喜不喜欢弟弟?”

“喜欢!”杜仙蕙顿时眉开眼笑,拉着杜士仪的衣角叫道,“弟弟睡觉的时候,我用手指头戳他的脸,他却一点都不知道……阿爷,弟弟什么时候会叫我阿姊?”

见杜仙蕙果然把刚刚的问题给忘了,杜士仪少不得哄了她几句。可是,因为固安公主这封信,他着实心中沉甸甸的,最终侧头对沉吟不语的妻子道:“幼娘,把我的琵琶找出来。”

杜士仪平时所用,都是当年那把从嵩山草堂开始使用的旧琵琶,而王容另外送给他的那另一把逻沙檀琵琶,因为价值连城,容易引人觊觎,故而始终束之高阁。此时此刻,王容知道杜士仪特意用了一个找字,显然是读信思物,生出了睹物思人的情绪,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去开了箱子。当她将那把用油布一层一层包好的琵琶找了出来,眼看着杜士仪上弦调音,继而又戴上了护指,缠上了拨片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

“杜郎……”

“没事,我只是偶尔觉得,好东西也要拿出来用一用。而且,我已经献了一把琵琶给陛下,难不成自己娶了富可敌国的妻子,就不能再有一把?”

杜士仪口中这么说,可手指触碰到那熟悉的弦时,下意识拨奏的,却不是婉转的春江花月夜,也不是凄婉的郁轮袍,而是那一曲《楚汉》,旋律和后世琵琶武曲之中顶尖曲目《十面埋伏》有六七成相似的楚汉!只是,曲调固然相似,但在意境上来说,和偏向于表现汉军的十面埋伏,以及偏向于表现霸王和楚军的霸王卸甲有所不同,楚汉更多的是表现两国相争,斗智斗勇连场大战的悲壮,而末尾点题的却是霸王别姬。

他略过了序曲,略过了前奏,只选取了当中最激烈,也是最考验技巧的那一段大战,那如同战阵厮杀一般的铮铮之音,顿时听得王容一颗心猛然揪紧。一旁的杜仙蕙也没有如同寻常孩子那般骤然听到这攻伐之音时的惊吓,而是瞪大了小眼睛盯着自己的父亲。

直到那一段带着金戈铁马之音的音乐戛然而止,杜士仪方才觉得手指在不注意之间竟是已经微微红肿了。他没有在意刚刚忘情之下太过用力,而是放下琵琶站起身。

“快二十年了,我虽不敢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大阵仗的人。事已至此,不容退缩,幼娘,阿姊在信上既然说,朝中那些诋毁我的人,都被张裴二相驳斥了回去,陛下也因我建言陇右募兵安流户之事,并未理会。可终究有了苗头不是好事,既然陛下一改大唐之初的制度,连宦官都派出来巡边了,那我也得防着因你的身家惦记上我。幼娘,你可记得,你之前说你接到家书时,你阿爷提到你那两个嫂子贪心日涨,越发令人厌烦了?”

“嗯,是有此事。”王容闻言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异常头疼,“和我家齐名的另外两家豪富,杨崇义家便因为家务而一蹶不振,郭万金家也同样是子孙争产。阿爷在信上说,他统共就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不希望重蹈覆辙。实在惹恼了他,他就把全副身家都用来支持你这个女婿,我两个阿兄断然不会反对的!”

“万万不可。幼娘,王家豪富关中皆知,岳父气恼儿媳,却总不成拖累了儿子。这样,你代我写一封信给岳父。”

等到杜士仪交待了信中的内容,王容在吃惊之余,却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年自己未嫁时,父亲许诺将名下田地全都给两位兄长,而作为王家根本的琉璃坊却留给自己,为的是两位兄长不懂得经营。然而,自己如今不必再担心权贵觊觎,而且也已经握有更加庞大的产业,即便两位兄长再通情达理,得知琉璃坊竟是从今往后要落在异姓人手中,两位嫂子定然要闹翻天。与其如此,有了杜士仪的支持,她大可放弃这些。

“好,我这就写信!”

天子和权贵均在东都,王元宝最是会做权贵生意,自然也暂且移到东都洛阳城内的别业居住。当得知女儿从鄯州送了信来,他惊喜交加,连忙唤了信使到面前,接过信后就不假思索地看了起来。可是,前头那些关于他那孙子和外孙的近况闲话之后,王容就用郑重其事的语气提到了当年他许诺的琉璃坊之事。

“幼娘……”王元宝一直以来,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幼女,最倚重的也是这个幼女,一直最担心的就是她所托非人。如今女儿嫁得好,又站在女婿前途的立场上,表示若是真的将琉璃坊给了她,两个兄长兴许不会有异议,但家中必定不和,而且对杜士仪仕途并无帮助,建议他早定归属云云,他就不得不仔细考虑了。他不清楚女儿这些年再没有管琉璃坊的事,是真的在一心一意相夫教子,还是兴许在筹划经营别的,但昔日王容重用的掌柜伙计,这些年被调走了不少却是事实。

“唉,女儿嫁了,就是别家的人!只要她过得好就够了,我何必管这么多!”

王元宝摇头叹息了一声,踌躇好一会儿,他便拿出了和做生意一样的果断来,高声叫道:“来人,将两位郎君全都叫来!”

王宪和王安先后赶到的时候,两人的妻子也全都赶了过来。妯娌俩一反平日的面和心不合,全都赔笑道是生怕夫君有什么事惹怒了公公,故而到此陪着,王元宝知道她们的性情,也懒得多搭理他们,安坐在那里打量了一会儿两个儿子,最终气定神闲地说道:“大郎,二郎,我如今也年纪不小了,很多事情周顾不过来,为免老了之后,有些事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今天把你们找来,把该交代的事情嘱咐一声。”

不等长子王宪开口,他就摆手阻止了他:“我从一介贩夫走卒起步,到如今人称关中首富,虽是一步一步打拼出的家业,可也多有你们这些子女之助。如今幼娘已经出嫁,剩下来的家业,我也打算先定下将来的归属,一份便是我这么多年来在两京乃至于江南置办的田地,一份便是我在两京柜坊存储的银钱,以及琉璃坊。你们兄弟俩一人一份,想要当田舍翁,还是富商大贾,尽你们喜欢。”

此话一出,王安顿时大吃一惊:“阿爷,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说琉璃坊是留给幼娘的?妹夫虽然对她很好,可她若没有钱财傍身,日后有个万一……”

王宪也顺着弟弟的话反对道:“不错,阿爷怎的又突然变了心意?我和阿弟都没什么经营的才能,琉璃坊还是留给妹妹吧!”

见兄弟二人齐齐相让,两人的妻子全都是目瞪口呆,继而几乎暗自捶胸顿足。待想暗示反对的时候,在王元宝那犀利的目光下,心虚的妯娌俩谁都不敢开口。要不是公公说糟糠之妻不可弃,兴许她们都要下堂了,哪敢出言违逆?就在她们又心疼又纠结的时候,王元宝却是沉着脸摇了摇头。

“我意已决,幼娘有君礼照拂,膝下已经二子一女,晚年定有倚靠,用不着这些了。君礼也是自有才能的人,不用靠岳家的钱财铺路。你兄弟二人既然彼此谦让,那就如此,所有银钱以及琉璃坊给大郎,所有田产归二郎,就这么定了!届时我会告知琉璃坊上下所有人等此事,以安人心。”

第809章 东宫唾手可得

七八月间,洛阳最大的新闻不是别的,是王元宝定下将家产划拨成两份,平分给两个儿子的事。尽管他只是商贾,可因为有杜士仪这个大名鼎鼎的女婿,如今生意做得越发兴隆不说,达官显贵那儿就更加应付裕如了。这一次,王元宝竟是送了一份极其不菲的厚礼给宁王李宪,请其出面为自己做见证,此外又遍邀了嗣楚国公姜度,嗣毕国公窦锷,林林总总好几位空有名头的贵介子弟前来,事后自然是人尽皆知。

就连李隆基,也忍不住把自己的长兄宁王召进了宫,饶有兴致地问起王元宝家里那场盛宴。李宪一贯谨慎,从不结交百官,可在声色享乐上头却从不亏待自己,即便是在御前,说到王元宝送给自己的珍奇,他仍然丝毫没有避讳:“那珊瑚树和碧玉枝,红绿相映成趣,如此珍藏从未得见。座上一袭玉席,虽盛夏仍然散发森森寒意,据王元宝说冬暖夏凉,是从前一个西域胡商抵给他的。此外还有贮物不腐的沉香木匣子,指头大小的南海明珠……”

如数家珍似的说完之后,他想起王元宝正式定下死后家产分割时,那王家大宅礼贤堂中的盛况,忍不住啧啧赞叹:“那礼贤堂中,沉檀为轩槛,以碔砆甃地面,以锦文石为柱础,因此这样的大堂,连我都险些为之动心。饮宴过后到后花园中,却只见其中小路,全都是铜钱穿线埋入泥中,如此则泥雨不滑。我问其缘何如此豪奢,王元宝言说当年家贫,实在是吃苦太多,甚至子女除夕时,一度只能共享一碗热汤。如今既然豪富,自当及时行乐。现在让人见证,家业都分割了,他也就再没有什么负担,大可今朝有酒今朝醉。”

李隆基请了宁王来,武惠妃也在一旁窥探,听得这今朝有酒今朝醉,她不禁好奇地探问道:“敢问宁哥,王元宝当年送女出嫁时,虽是陪送嫁妆众多,可比起如今分割给二子的家业,似乎不符旁人口中那爱女之称啊!”

宁王李宪得了王元宝厚礼,再加上王元宝出了名的绝对不掺和朝廷政争,相交的都是些富贵闲人,故而他出面为其作见证,再加上王元宝承诺,让人给他在长安起一座比礼贤堂更加富丽堂皇的正堂,他自然对这位关中首富的慷慨大方很满意。

横竖只是照实说,他便微微笑道:“王元宝自然爱女,亦对女儿不薄,当年十里红妆人人称道,可女儿都嫁出去了,若是家产再惠及女儿,他两个儿子也就罢了,他两个媳妇原本就贤惠有限,岂不是要闹翻了?几个孙子岂不是不平不甘?再说了,他私下里对我说,两个儿媳整天盯着家产,分了她们也就安心了。而且,他那女儿嫁了杜君礼,因丈夫仕途正好,又自有文雅营生可以持家,何必使其沾染铜臭?她已经被人说是妒妇了,可不想被人说是铜臭满身的妒妇!”

长安富民不止王元宝一家,杨崇义、郭万金亦都是豪富慷慨,科场名士往往流连其家,就连朝中官员也不吝与其交往。可要说是子女联姻官家的,也就是王元宝这头一份。故而宁王李宪言及于此的时候,也少不得感慨道:“王元宝生了个好女儿,他自己又知道如何一碗水端平,儿女之间不偏不倚,以使家中和睦,不像那杨崇义娶了个恶妇人,自己丢了命不算,还需要绿衣使者替其鸣冤!”

这说的便是张说还在时,杨崇义被妻子和奸夫合谋所害,却被鹦鹉揭破的案子了。宁王学王元宝那语气时,赫然又自豪,又怅惘,竟是活灵活现,不禁让李隆基和武惠妃全都为之捧腹。李隆基甚至打趣道:“杜君礼青春年少时,被司马宗主批了个妨贵女,结果一直娶不上媳妇,临到成亲之后,却又遇到了一个别人口中的妒妇,他还真是命中多劫!好在他如今儿女双全,倒也无所谓,否则朕倒是想学太宗皇帝试房玄龄夫人那般,看看他那夫人也爱喝醋否!”

嘴里这么说,李隆基还真的不在乎民间这些所谓富可敌国的富民,只要他们不过贪图享乐附庸风雅,那倒是无所谓。而杜士仪既是表现出为了名声不想沾染铜臭,那显然也是正春风得意时,有意想要洁身自好,不留下污点给人诟病。本来也是,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爱惜声名,怎会成日想着自污?

而武惠妃在旁边陪了片刻,因李隆基一时兴起,又叫了宁王合奏器乐,她便悄然退了出来。她的心腹婢女瑶光如同前来迎接似的,自然而然跟在了她的身后,却是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驸马都尉刚刚从武温昚那儿回来。惠妃提到的那几个人,武温昚都去设法接触过了。他们大多表示,东宫那位又非嫡子,又非长子,不过是占了当年丽妃正得盛宠的光,真正说起来是倡优所出。这样的人占了东宫,日后还要君临天下,岂不是丢皇室的脸?”

武惠妃闻言顿时得意地笑了。两京那么多贵介子弟,她独独为咸宜公主选中了杨洄作为驸马,正是因为他不起眼,而且没什么出众的亲族,正可以让天子放心。从前几次见杨洄时,她便觉察到,此人聪明伶俐,极其善于钻营,只要她稍有暗示,很多消息他就会主动打探来禀报。兼且承袭了长宁公主和杨慎交当年容貌俊秀的优点,咸宜公主对其很满意。至于杨洄和杨玄琰杨玄珪兄弟还有些亲缘关系,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杨洄果然很不错。”武惠妃微微颔首,心想旁人进宫难,而杨洄身为驸马,进宫便利,又不惹人注目,这样的女婿简直是天生的帮手!

能让惠妃评价一句很不错的人,瑶光知道有多难得。就连之前因为一首琵琶曲而让天子赐下了那把价值连城逻沙檀琵琶的玉奴,也只是得了武惠妃一句小丫头有些意思的评价。在美人众多的后宫中,能够从不受百官和皇后待见的武氏女一路披荆斩棘,最终成为无名却有实的后宫之主,武惠妃的手段她一路看来,只觉得敬服已极,这会儿平静了一下心绪,这才转述了杨洄的话。

“杨洄见武温昚时,武温昚说,武家上下都盼望惠妃能够让寿王入主东宫,倘若如此,武家人便重见天日了。故而,他想方设法派人见着了朔方兼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祎,拿到了李祎亲笔信,探明了他对于废立虽不置可否,但也绝不会出面劝谏,甚至隐隐有支持寿王之意。信安王是宗室中最功勋彪炳的,再加上宁王不用说都是支持寿王的,邠王那是个酒囊饭袋,广武王点了头,他就更不消说了,其余再没有人会支持东宫那位。至于朝中李相国早就表明了心意,可虑的就是张裴两人。”

“若是人人都支持十八郎,陛下反而要心生疑忌了。”夫妻多年,武惠妃对李隆基的多疑早有领教,此刻非但不觉得恼,反而更笑了起来,“而且,陛下对于册太真娘子为寿王妃的事,似乎已经没什么异议了,这更是陛下一颗心已经完全偏向十八郎的表示。只要一点一点下水磨工夫,东宫之位唾手可得!”

瑶光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不由自主地问道:“可若是寿王娶杨家女,而咸宜公主又是嫁的杨家,别人会不会有闲话?更何况,太真娘子固然家里已经没什么显赫的亲族了,可陇右节度杜大帅是她的……”

武惠妃嘴角一挑,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之所以瞧中了杨太真,是为了试探陛下的心意。而且她也确实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十八郎肯定会满意,这就够了。只要此事成了,陛下废立之心昭然若揭,杜君礼是否继续镇守陇右,是否仍然风光无限,那就无关紧要了,陛下自有圣裁。横竖他还年轻,就算他跌上一跤,日后看在我那儿媳妇的份上,我和十八郎也不会亏待了他。”

主从二人一面走一面说,就这么带了远远跟着的宫婢宦官径直离开了太液池西边的这座安福殿。等到他们过去良久,如同木桩一般侍立在墙根处的十余个宦官中,有人稍稍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肩膀。武惠妃和瑶光的声音固然低沉如同蚊虫飞舞,可仍然瞒不过天性耳朵灵敏,能够捕捉到最低微声线的他,那一刻他甚至险些都要惊骇得露出马脚来!直到天色渐渐昏暗,他终于得以结束这一整天的站桩生活,回到了自己那拥挤低矮的宿处之后,他却并没有和同伴一块早早睡下。

夤夜时分,这看上去毫不出奇的宦官被人带到了高力士跟前,几乎毫无遗漏地将一应事情如实禀报。听完了这些话,高力士甚至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只是口中淡淡吩咐了一句:“带他下去,重赏。”

等到那宦官感激涕零地离去,高力士这才有些烦恼地沉吟了起来。武惠妃显然已经很清楚李隆基的底线,正在一点一点地加以试探,这么下去的话,太子肯定保不住。他素来的宗旨就是锦上添花,按理应该袖手旁观。可是,就算太子保不住,东宫之位真的就已经铁板钉钉了?

思来想去,他最终做出了决定,唤来了一个跟了自己二十年的心腹内侍:“明日你去一趟安国女道士观,替我送一份厚礼给玉真公主,就说是我贺喜她的。另外,你记得露出一点口风,就说凡事不能两全,只要年轻,跌倒也能爬起来。”

第810章 蛇之七寸

玉真公主作为当今天子李隆基硕果仅存的胞妹,在两京素来风光无限,可即便是她,对高力士也客客气气。往常年节,她都会授意霍清给高力士备上一份节礼,而高力士也素来会照单回礼,如此待遇,也就是宁王和武惠妃才有。所以,如今既非逢年过节,又不是她的生辰,高力士突然命人送了一份厚礼来,又撂下那么一番奇怪的话,她立刻找来了固安公主商量。

“高将军为人谨慎,既突然有奇怪之举,必然是为了暗示。”固安公主见玉真公主显然也赞同自己的这个看法,她就继续说道,“而且,无缘无故,突然恭喜观主又是为何?必然是因为太真之事恐怕已经成了定论。”

说到这里,固安公主顿时生出了深深的愤怒,不止是对于武惠妃的,也是对于御座上那位天子的。横竖自从她不得不和蕃,不得不先后嫁李鲁苏兄弟之后,她就早已谈不上什么忠心了。

此时此刻,见玉真公主果也是露出了苦涩的表情,她定了定神,便继续说道:“至于后头那句提醒,恐怕是想让观主捎给君礼的。他和太真昔日只是有过数年的琵琶之缘,可终究走得近,观我朝太子诸王择妃之事便可以瞧出来,陛下即便异日要行废立,以寿王入主东宫,也定然不希望寿王妃还有个渊源深厚而又手握实权的人在背后!”

“欺人太甚!”

玉真公主不禁柳眉倒竖。如今王维虽然重新回朝,官居右拾遗,可和她的那段情缘已经彻底断了,而斩断这情分的除了张嘉贞,更重要的是他那兄长的绝情!而杜士仪是她难得的知己,入仕以来,官声卓著,政绩斐然,即便这样,依然招人惦记嫉恨,某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竟也打算诱使天子对其弃若敝屣!她用劲之大,几乎险些掰断了自己的指甲,随即才低声说道:“太真暂且不谈,君礼在陇右大刀阔斧,军民服膺,怎能轻易动他?”

“观主,雷霆雨露皆为君恩,陛下从前贬黜过的人,难道个个都是罪有应得?更何况,牛仙童已经出发代天子巡河陇。只要给这种贪图钱财的小人一点暗示,再加上逐利之心,他自然什么都做得出来。来日事情败露,只要重处此辈,陛下也就贤明了。”固安公主说到这里,见玉真公主勃然色变,她便醒悟到自己的口气稍稍有些太过了头,心念一转便嗤笑道,“将来,只要用一个类似太子宾客的高官闲职打发了君礼,谁还能说不是?”

“那这到底是惠妃之意,还是阿兄之意?”

对于玉真公主的这句话,固安公主不觉沉默了。她很想说若无陛下纵容,怎有武惠妃的肆无忌惮,可玉真公主和李隆基终究是兄妹,即便再和杜士仪交好,总不至于为了外人而去对付自己的兄长。所以,她很有技巧地冷笑道:“自然是惠妃在后宫得宠多年,揣摩陛下心意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

玉真公主对于王皇后被废,并无太多的同情,对于武惠妃,也只是因为兄长的盛宠,而不得不打叠精神应付。此刻固安公主既是直言必然是惠妃,她就立刻迫使自己相信了这样一个事实。一想到自己视若女儿的徒弟被人觊觎,一想到自己唯一的知己亦是如王维那般遭人算计,她不禁咬牙切齿。

“元娘,你足智多谋,在奚王牙帐也好,在云州也好,全都凭一己之力开辟一片天地,远胜过我这在两京碌碌无为之人。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给我出个好主意!”

固安公主等的就是这句话,但她还是不得不提醒道:“观主就不想太真异日为太子妃,将来母仪天下?”

“大唐那么多太子妃,能够母仪天下的,只有高宗和当今陛下的先后两位王皇后,再加上韦后,可谁有好下场?其余的就算侥幸活着,摊上一个废太子,也不过郁郁终生而已!若真的势不可违,我宁可太真太太平平当个寿王妃,十八郎固然在女色上头不加节制,可也不是心机狠毒的人!两害相权取其轻,谁也不会想到,是我想断了惠妃这念想!”

“既如此,我倒是听说过一件事。”固安公主起身来到玉真公主身侧坐下,轻声说道,“武家人本来历经睿宗皇帝以及陛下的先后冷落打击,早已七零八落,但因为陛下对惠妃的盛宠,这些年又有些得意忘形了,如武温昚此辈……”

玉真公主听着听着,不禁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可最终却有些犹疑地说:“可是,兹事体大,应该让谁捅出去?”

“当今中书令张九龄,最是嫉恶如仇,刚正敢谏,而且曾经谏劝陛下不可废太子。这样的事情如果让他知道了,观主说他是否会犯颜直谏?”

玉真公主登时恍然大悟:“不错,阿兄素来信赖张九龄,有他出面去说,必定会事半功倍!元娘,你不愧是女诸葛,此事我便全数交托给你了!”

当固安公主离开了玉真公主起居的主殿,她却没有径直回自己的居所,而是绕去了玉奴那儿。远远听到那一阵阵的琵琶曲,她不禁停步伫立倾听了好一会儿,最终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离去。跟随她的张耀有些不解地低声问道:“贵主,缘何不去对太真娘子剖析清楚?”

“剖析什么?说她的师尊也好,我也好,远在鄯州的她那师傅也好,全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算计?玉奴那天既然在陛下面前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以明志,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我们既然无力挽回,与其说些苍白的劝慰之语,还不如蓄力一击,看看能否有所改变!只要一日天家未曾下定,就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