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忠嗣的光芒下,南霁云一贯低调,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熟悉临洮军上下的情形,以及虚心向王忠嗣讨教战阵军略。故而大多数人对于他这位副将的印象,只限于枪法出众弓马一流,余下的就没了。此刻他说出来的这番话,众将最初都认为是杜士仪授意,等发现杜士仪讶异,王忠嗣意外,他们方才意识到这竟是这位年轻副将自己的观点,顿时不禁沉默了。

可还是有人低声嘀咕道:“既然已经从军,便是拿命去搏,若是都拘泥于死伤,那还怎么打仗?”

“如果是陛下诏命,身为臣下自然不敢不遵;若是吐蕃真的大举进击,保家卫国之际,就算血战沙场,也不能退却半步,可这次算什么?我本是从云州调任临洮军的,不知道郭英乂从前在河陇有什么样的功劳,我只知道,他的功劳,朝廷曾经用官爵酬劳过了,现在如此大罪倘若还不能给鄯州军民一个交待,那么,异日以何服众?因军务而需要再次征集向导的时候,还有谁肯担当重任?”

南霁云一口气说到这里,也没去考虑自己这番说辞是否会让自己今后在临洮军中举步维艰,当即躬身对杜士仪说:“大帅,郭英乂罪大恶极,当斩首示众!”

王忠嗣和南霁云名为正副,情同师徒,深知此人性格耿直爽利,不会轻易听别人支使,即便杜士仪这位恩主也不行。而且,南霁云所言,正中他下怀,于是他亦拱手言道:“大帅,忠嗣附议!而且从前鄯州军和禁卒的那场冲突,大家都心里有数,究竟何人为幕后主使。如今他死不悔改使出了如出一辙的手段,足可见其本性之恶!所以,郭英乂应当众处决,以儆效尤。”

临洮军这一双正副将相继表态,其他众人扪心自问,也都知道这不是能够求杜士仪法外开恩的事。很快,一个个人相继表示了杀一儆百的意思,可仍有两三个郭氏将领尽了最后一点努力,想请求将郭英乂从显戮改为自尽,用的理由却也冠冕堂皇。

“郭英乂心中必定偏激怨毒,倘若当众说出些什么让大帅难堪,或是挑拨离间众将,岂不是适得其反?郭大帅昔年大功,总应该为他稍存几分体面……”

不等这个代表郭氏众人的年轻裨将把话说完,杜士仪就打断了他:“杨大将军前往巡边之前,曾经言说牛仙童他会带回京去,而郭英乂则在陇右就地处决,无论是斩首示众,还是决重杖处死,由我决断。陛下为何只让杨大将军带回牛仙童,而把郭英乂留在陇右处决?正是为了安军心民意!如若郭英乂还记得郭大帅威名,还记得他那兄长战死的英烈,即便此前铸成大错,以他曾经的武艺军略,隐姓埋名于边疆军前戴罪立功,有的是将功赎罪的方式,他既是不知悔改,便别怪国法军法无情!来人,传令下去,三日后将郭英乂及所有行凶禁卒全部斩首示众!”

第818章 杀鸡儆猴

郭英乂三日后就将被处决这个消息刹那间传遍整个湟水城,紧跟着又向四面八方传递了出去。

河西凉州都督府,当姚闳闻讯匆匆往见牛仙客的时候,便忍不住讥刺道:“杜大帅真是好本事!当年郭大帅节度陇右多年,郭氏子弟曾经在陇右诸军中占据了半壁江山,虽则郭大帅过世,却有郭英杰继承其衣钵,郭英乂也被誉为是陇右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可杜大帅上任不到三年,就将郭氏从上到下整个清洗了一遍,郭英乂先是被赶出陇右,而后又成了逃犯,现在更是马上就要连命都没了!不知道郭大帅在那所谓英灵堂中倘若知道这一幕,会不会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牛仙客听着听着,不禁眉头大皱,最后便斥道:“博达不可背后如此指斥杜大帅!郭英乂是咎由自取,这才一步步走到了如今这再无可挽回的境地!而且,郭氏也并非无后,陛下当年便对战死的郭英杰大加抚恤,其遗孀自会好好抚养他的儿子成人!”

“可到那时候,陇右郭氏早就易主了。”姚闳就是看不惯杜士仪此次面对口含天宪的牛仙童,竟能够轻而易举将局面翻过来,非但没有理会牛仙客的呵斥,反而又忿忿不平地说道,“而且,这次若不是大帅襄助,揭破了那牛仙童的嘴脸,怎有他如今的风光?这次换了杨思勖来巡视河陇,自该先河西,再陇右,可如今杨思勖人到鄯州,竟是连个信都没给大帅送来,这也着实太过河拆桥了!”

姚闳此刻那偏激的语气和情绪,牛仙客哪里会察觉不到。事实上,他早先就发现,但凡涉及陇右鄯州的事,姚闳总会不知不觉地针对杜士仪,他最初没往心里去,可眼下就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没有说自己在给杜士仪的回文上,一口答应会联名参劾牛仙童,是因为此人实在太过狂妄大胆,不但想和他攀亲,而且一开口就是许诺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又要谋监军之位。此人尚只是巡边就敢如此,日后若是真的成了河陇之地的监军,他这个节度岂不是事事都要仰其鼻息?

“好了,杜大帅为人处事自有其考量,我只需问心无愧就行了。河西契苾部派了人来询问过冬安置事宜,你去处置一下吧!”

姚闳听出了牛仙客话语中的逐客之意,登时心情更是大坏。他一声不响地行过礼后,就这么径直告退了。等到出了书斋,他长长吐出一口郁气,心里不由得下定了决心——自从祖父姚崇去世,虽说天子对姚氏子孙仿佛都颇为重用,可如果不能有第二个人登顶,那么就很难长长久久,异日说不定就会如同如今的郭家一样,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如今他只能先尽心竭力地辅佐牛仙客,只要天子真的还对牛仙客一如既往地宠信,甚至召其回朝任高官,那时就是他的机会了!

杜士仪当然不会如同姚闳所说一样,把河西节度使牛仙客的善意当成理所当然,没有任何表示。因为牛仙童而引起的波澜还需要安抚,故而高适和王昌龄暂时还离不开,他便请宇文审再次去了一次凉州,除却一封表示谢意的信之外,还有送给牛仙客妻儿的礼物。其中有来自长安千宝阁的全套文房四宝,有他珍藏的一张宝弓,再加上骏马两匹,至于送给牛仙客那老妻的,则是一件外表看上去朴实无华的皮裘。

牛仙客平素很少收下属的礼,可杜士仪不是他的下属,而是和他平起平坐的陇右节度,宇文审又代杜士仪表示了诚挚的谢意,最终他也就收了下来。以至于他的妻儿在分润了这些礼物之后,无不觉得杜士仪会做人。尤其是与牛仙客之母一样出身同郡王氏的牛仙客妻子,更是忍不住对丈夫唠叨了两句。

“自从杜大帅镇守鄯州节度陇右,逢年过节,常有礼物往来,这次你帮了他大忙,他送了厚礼来,东西是小意思,说明他把此事记在心上。姚郎君从前过来,一提到杜大帅常常嗤之以鼻,我看他是因为彼此年纪差不多,因而心存嫉妒!”王氏说到这里,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我收人礼物就说人好话,你在河陇当了多少年官,这才有如今的令行禁止,可杜大帅到陇右鄯州这才不到三年!如此手段,如此年轻,异日前途不可限量,自然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话糙理不糙,牛仙客一直屡屡对杜士仪的请托报以善意的回应,固然因为其所言多数是入情入理,可何尝也不是因为王氏所言这缘由?至于同为萧嵩重用,只不过是一个建立起联系的契机而已。所以,他虽说对妻子所言不置一词,心里却很赞同她的话。

只看那杨思勖一到鄯州就马不停蹄巡视边境去了,足可见果然曾为大将,为人不比牛仙童那般卑劣。他出力相帮一把,将牛仙童拉下马,换了这么一个人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一晃已经过去了三日,从一大清早开始,鄯州都督府门前那条大街便多了无数全副武装的兵卒。因为满城张贴的布告,湟水城上下军民已经得知了牛仙童杀害向导,意图栽赃吐蕃,挑起战乱的事,而策划实施的人,便是郭英乂!之前郭知礼郭英乂蓄谋为乱,郭家的名声原本就已经一落千丈,现如今那八位向导的家人恸哭连日,再加上越来越多的细节广为流传,以至于又有人把当初禁卒和鄯州军斗殴以至于出现死伤之事翻了出来,一口咬定是郭英乂的主使。

那四个自尽谢罪的将卒,个个都是出自郭英乂门下!

“造孽啊!郭大帅昔年那样的功勋,全都给郭英乂败坏了!”这是白发苍苍见过昔日郭氏辉煌的老者在痛心疾首。

“一而再再而三栽赃杀人,简直是本性太恶,罪该万死!”这是义愤填膺的路人。

“养不教,父之过,郭英乂竟如此狂妄大胆,说到底,郭大帅身为人父,也是难辞其咎!”这是读书人私底下的评论。

不管人们公开私下怎么说,今日这行刑之日,沿路早已由王忠嗣和南霁云亲自布防,设下了天罗地网,为的就是防止万一有人前来劫囚。当看到那一辆辆囚车从面前过去,站在路旁兵卒后头翘首观望的百姓们,那种议论声顿时更大了。就在这时候,人群中突然飞出一块烂菜皮,尽管没能砸到囚车中的人就掉了下来,可随之而来的一声哭嚷却让所有人都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

“还我阿爷!”

那是个挤在最前头,满脸仇恨的半大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光景,此时在众人注视下,他的脸上仍是又愤怒又伤心,最后竟是哇地一声痛哭了起来。仿佛是这少年打了个头,接下来不停地有烂菜叶,烂瓜皮,乃至于石块等物砸向囚车,尽管须臾就有将卒把这种趋势给弹压了下去,可囚车中的犯人仍是异常狼狈。尤其是郭英乂在听到有人嚷嚷着郭氏败类的时候,他更是面色狰狞可怖。

怎会如此?他怎么会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行刑之地选择在鄯州坊市西北,名曰三阴槐,正是之前禁卒和鄯州军斗殴,时任陇右节度的范承佳处置案子之地。当初那四个行凶者被抓之后,便是在这儿畏罪自裁,杜士仪重回故地,不禁有一种因果轮回之感。因为不少禁卒都声称是被裹挟方才不得已出手伤了向导,更有人辩称自己是人死后方才被迫出手,杜士仪令段行琛亲自出马,仔细甄别之后,此次同样判决处斩的总共有十七个人,剩余的禁卒杜士仪也没有放过,全数陪绑到了刑场。

被人赶下囚车,又踉踉跄跄赶到刑场高台上跪下,终于有禁卒抵不过这种生死边缘的巨大压力,大声嚷嚷道:“杜大帅,我冤枉,我冤枉!都是郭英乂和牛仙童串通一气策划的此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逼着动手的!”

尽管段行琛已经仔细甄别过了,可这会儿求生的欲望占据了上风,其他待死的囚犯也忍不住嚷嚷冤枉,更有人没法忍受自己死,同伴却能求活,翻起了乱七八糟的旧账,场面顿时一片混乱。以至于郭英乂本打算趁着这人生最后一次机会狠狠骂上杜士仪一顿,那声音却完全淹没在了这些呐喊之中。

面对这种状况,杜士仪一拍惊堂木便沉声喝道:“咆哮刑场,罪加一等!来人,将行刑死囚全都堵上嘴!”

如果事先如此,必定会被人指斥是有意隐瞒什么,可刚刚狗咬狗一嘴毛的情景,围观军民全都瞧见了,随着那些堵嘴布一一封住了嘈杂的声音,众人只觉得耳朵根一片清净,自是对杜士仪的决断拍手称快。双手反绑口不能言的郭英乂,这时分自然完完全全是愤怒了。可是,眼看那些红衣刽子手提着大刀上来,他心底却终于生出了深深的恐惧。

他还这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真的要就这么死了?不,不可能,父亲经营陇右这么多年,兄长又是英勇战死,一定有人瞧不惯杜士仪的独断专行,一定会有人替他鸣不平,一定会有人有感于郭氏多年威名恩义,出手救下他的,一定……

就在郭英乂满脑子都是这些一定的时候,就只听得有人报请时辰已到的声音。随着他听到背后那掷签的声音,听到那刽子手嘿然提刀的声音,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双股战栗发抖,整个人几乎都跪不稳要瘫软了下来,尤其是那冰凉的刀锋放在后颈轻轻一搁,仿佛在试刀的那一刻,他只觉得下身一热,竟是因此失禁了!

“什么将门虎子,简直太脓包了!”

那刽子手捂着鼻子后退一步骂了一声,围观的军民顿时也发出了一阵哄笑。说时迟那时快,就只见那雪亮的鬼头刀骤然高高扬起,随即重重落下,那喷涌而出的血箭一下子溅起了老远,最前头那些人的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星半点。可即便如此,那些人却振奋地欢呼了起来。

“杀得好!”

那是郭英乂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三个字。

郭英乂的人头第一个落地,紧跟着就只见众多刀光一挥而下,一时滚落了十几颗首级。入仕为官这么多年,杜士仪连更加残酷的血肉杀场都见过,此刻这一幕早已不能让他动容了。哪怕是郭英乂这个一心致他于死地的大敌死在面前,他也只不过眉头微微一挑,等到一旁监斩的录事参军唐明前来禀报时,他方才站起身来环视了一眼围观今日处决的军民。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更何况陇右乃是边境,正当抵御吐蕃的前哨,因此,今日处决这些人,不止是律例,也是军法!就是因为某些人一己之私,竟然杀害无辜,谎报军情,险些让整个河陇之地重陷战火,简直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今日我亲自监斩这些十恶不赦之辈,也同时告诫陇右上下将卒军民,抬头三尺有神明,但使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那么自然可以堂堂正正抬起胸膛做人,否则,今日此辈就是下场!”

疾言厉色说出这么一番话之后,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此次遇难的八名向导,杨大将军行前,已经请得陛下谕令,将牛仙童随身资财全数充公,全数用于抚恤。除却抚恤,若家中有子已成年者,却无稳当生计的,可自诣鄯州都督府,我当令人善加安排。若有子女未成年或未嫁者,鄯州都督府当遣坊间里正耆老善加照拂,直至成年!”

官杀民能够得到这样的补偿和安置,下头百姓已经很满足了,因此竟没有什么人提出异议,苦主亦然——十几颗脑袋落地,在解气的同时,也难免有人觉得有些心惊胆战。只不过,在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时,刚刚那头一个拿西瓜皮去扔郭英乂的少年,却又突然张口叫嚷了一声。

“这些人已经给我阿爷他们偿命了,但那个牛仙童呢?”

此话一出,登时四下一片寂静。尽管刚刚那一幕,众多人都觉得痛快得淋漓尽致,可仍不是没有人想到背后那位钦使牛仙童。但只见人群一下子停滞寂静,仿佛每一个人都在等着杜士仪的回答。在这样众目睽睽之际,杜士仪不以为忤,反而气定神闲地说道:“陛下此次遣了骠骑大将军,虢国公杨大将军前来巡边。杨大将军曾经在岭南等地平叛平乱,功劳赫赫,素来嫉恶如仇,尔等不用担心罪魁祸首会逍遥法外!”

陇右之地多豪俊,这么多年来曾经在这儿立下战功的将军多了去了,故而杨思勖在两京兴许名头更大,在这儿却远远及不上已故的郭知运。故而,眼看人们带着几许疑虑和叹息渐渐散去,杜士仪也有些无奈。他倒是想把牛仙童就地斩立决,给受害者一个交待,可是,杨思勖都已经来了,而且摆明了要把牛仙童拎回去让震怒不已的天子亲自处置,他就不能太过逼人太甚了。

好歹一口气杀了郭英乂和十几个禁卒,已经足可平一时民愤了!

等到杨思勖在陇右所属边境四州一圈转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他仍然不管牛仙童,又马不停蹄地去了河西凉州,在亲自检视仓廪和甲仗库之后,又阅军巡边,再次风尘仆仆回到鄯州都督府时,他却绝口不提此行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把牛仙童提了出来就打算回程。只不过,在发现牛仙童虽说消瘦惊恐,人却还是囫囵完好的时候,他在临走之际忍不住对杜士仪打趣了一句。

“你到底大度,换成是我,非得在这狗鼠辈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我怎么能和你这位以打仗杀人冷酷无情的大将相比?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必给人看那气急败坏的样子?

杜士仪只能但笑不语,揖别了杨思勖后,他带着文武百官回到鄯州都督府,果然得到了吐蕃那边近日以来一直在提高防范的消息。尽管吐蕃细作未必无孔不入,但连日以来河陇的这一场风波实在是闹得很不小,总会让那边得知内情。即便知道这场仗未必打得起来,可在大唐这边各军镇增兵防戍严明的情况下,吐蕃那边也决计不会放松警惕。而这种情况有利无害,长久的太平会让边疆兵马失去警惕性,如今这种对峙的情形并不坏。

可这一次的惊险,他一定要汲取教训!不是每一次都能洞察到某些细节,由是挽回危险局面!

当杨思勖千里迢迢押解了牛仙童回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是十月末了。

这时节北地的天气已经寒冷了下来,高力士亲自在洛阳宫外迎接他时,少不得连道辛苦。杨思勖看也不看萎靡不振面如土色的牛仙童一眼,哂然笑道:“不辛苦,这一趟河陇跑下来,大家就能放心了。所见所闻不虚此行,牛仙客杜君礼这河西陇右二节度,行事固然不同,可相同的便是稳如泰山。”

“稳当就好,安西那边传来了紧急军情,突骑施又不太平了,竟然再次发兵攻打北庭和安西。”

说到这事,高力士一面摆手吩咐跟着的人把牛仙童押解下去,一面请了杨思勖同行,低声解说了各种原委,最后叹道:“大家已经后悔了,当初就不该把碎叶镇给了突骑施,以至于这些喂不熟的狼崽子无时不刻都在虎视眈眈,只想从咱们大唐身上啃下一块肉来!所以,杜君礼这次也不是没招人埋怨。甚至有人说,将错就错打了吐蕃,拿下盐泉桥,岂不是更好?”

“嘿,如果不是郭英乂给牛仙童出的主意,而且挑唆了镇西军中不少军将,结果反而被杜君礼识破,这事情也许还能将错就错。既然杜君礼都和牛仙客联名上书了,再提什么将错就错,简直是蠢话。事关边疆军马调派,再加上郭英乂已经不是第一回这般狂妄大胆了,陛下宁可先把吐蕃放在一边,也决计容不得如此滑胥鼠辈!”杨思勖跟了李隆基这么多年,对于这位天子的秉性可谓了若指掌,果然,高力士也轻轻点了点头。

“若牛仙童只是想挑起边衅,给自己捞点出彩的功劳也就算了,可谁让他竟然还勾结郭英乂这逃犯?陛下对郭家人在陇右的横行早已是深恶痛绝,这次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故而那几个说话隐晦的御史一个都没讨到好。只不过,我看到之前杜君礼上书说,他把郭英乂连同十几个禁卒一块杀了?”

见杨思勖点头,高力士眼睛眯了眯,仿佛想不到杜士仪竟会这么狠辣。毕竟,如今王毛仲死了,禁军说是由陈玄礼等几个大将统领,但真正的大权是在他和杨思勖等几个有数的内侍手里。可是,拿了杜士仪太多太厚的礼,他也就暂时把此事抛在了脑后。然而,当他带着杨思勖来到了天子如今日常起居的仁智殿前时,却突然听到里头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摔杯声。这一次,连他都吓了一大跳。

至少他出来时,天子还言笑盈盈语气轻松,这会儿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杨思勖还未回报呢!

“大胆!狂妄!朕对武家人已经够厚待了,他们这是想干什么?还在想着当年则天皇后君临天下那会儿不成?”

这话指代意味十足,一时间,就连受宠如高力士和杨思勖,都在门前站住,犹豫是不是要此刻进去承担那怒火了。高力士更是伸手叫来了一个小内侍,低声询问了几句后,他便立刻压低声音对杨思勖说道:“是中书令张子寿参劾了武温昚交连权贵,图谋不轨,论关系,那武温昚可是惠妃的堂兄。”

交连权贵这四个字可大可小,但问题在于后头的图谋不轨。这样的指斥摊着谁,谁都得死,就连搭边的亲王都要左迁,更何况区区一个武温昚?而且,能让中书令张九龄这位宰相亲自弹劾,如无意外,武温昚恐怕是死定了!而是否会牵连到惠妃,竟也是天子一念之间。

武惠妃这么多年都未能正位中宫,不就是因为出自武姓吗?

和当年的武后一样,武惠妃一样是从不吝惜在中官那儿下重金的,故而高力士和杨思勖都拿过她的好处。此时此刻,两人对视了一眼,即便有些忧虑,但高力士还是硬着头皮道:“陛下,杨大将军回来了。”

第819章 虚情假意

偌大的仁智殿正殿中,除了李隆基,武惠妃竟然也在场。然而,这位十几年来宠冠后宫几乎权比皇后的天子宠妃,此时此刻却一张脸蜡黄蜡黄,凄然彷徨,仿佛才哭过一场。尽管她早已过了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可岁月沉淀之下,那种熟透的美艳却足以拉住男人的心。然而平日宛若会说话的眸子眼下红肿无神,甚至在看到高杨二人进来时,也仿佛全然没有反应,只是暗自垂泪。

杨思勖看似勇武无谋,实则对权谋政争却绝非不擅长。否则,他也不会在李重俊李多祚谋反的时候果断站在了中宗皇帝和韦后这一边,而后却又在李隆基太平公主诛韦后之际站对了队,紧跟着唐隆政变再次选对了主君。每一次站队正确,他都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而多次受命征战大获全胜,更是让他爵封虢国公,官拜骠骑大将军,达到了大唐宦官从未有过的高峰。即便如此,他仍然很清楚自己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天子近身服侍的事很少相争,和高力士倒相处得还融洽。

所以,他在恭恭敬敬行礼拜见之后,便仿佛什么事都不知道似的,先行一五一十禀报了巡视河陇的所见所闻。

刚刚还雷霆大怒发过火,但此刻面对正事,李隆基还是先把烦心事抛在了脑后。全神贯注听了杨思勖的禀告,从边备、军械、军容、仓廪、甲仗、营田……杨思勖禀报得事无巨细,而他也一边听一边沉吟,到最后便微微颔首道:“到底是你亲自出马,果然不似别人只知道走马观花,营私舞弊,到底是真正看出了河陇这些年的光景。皇甫惟明当初言说息战,和吐蕃议和,朕还犹豫过,如今看来,若不是这些年休养生息,河陇怎会这番盛世太平景象?”

高力士当即附和道:“大家知人善任,之前不是还对相国们言说牛仙客镇守河西多年,劳苦功高?”

“牛仙客确实是让朕感到惊喜,由一介小吏而节度一方,正该为天下边臣之楷模。不过,杜君礼年纪轻轻,竟然能有大将之风,胜而不骄,前后两次都没有妄自出兵,足可见不是贪功之人,倒是让朕放心了。”嘴里这么说,李隆基却想到牛仙客也好,杜士仪也好,全都是萧嵩重用提拔的人,如今这样两个人构建起了西面的防御屏障,固然全都称职出色,可仍是存有些许隐患。幸好,萧嵩之前聪明得很,稍有暗示就自请辞相了。

天子既然如此说,那显然就是完全认可了自己禀报的结果,杨思勖顿时安了心,这才把话题转到了牛仙童身上:“大家,牛仙童也已经押回来了。”

自从牛仙童的种种劣迹被杜士仪和牛仙客联名奏报了天子之后,杨思勖领命去了河陇,高力士则默许了众多宦官火上浇油地告状,于是李隆基对此人可谓是恨之入骨。索贿他可以容忍,贪赃他可以不追究,但身为宦官却一面交接河西节度使牛仙客,一面诋毁陇右节度副使杜士仪,甚至杀戮无辜栽赃吐蕃试图挑起战端,最最要命的是,牛仙童竟敢肆无忌惮地收容了郭英乂!这是要干什么?一出宫就如此恣意妄为,异日若回宫岂不是更加大逆不道?

“此獠着实可恶!先将他于殿庭外杖二百,然后便交给思勖你处置,务必要杀一儆百,为众人诫!”

杨思勖立时应下,随即看了高力士一眼,暗示接下来交给你了,立时便退了出去。高力士虽说心下无奈,可也知道这等精细劝解的事,杨思勖着实不擅长,到头来若弄巧成拙却不好。于是,他在看了一眼一直枯立一旁的武惠妃一眼后,便字斟句酌地说道:“大家,刚刚老奴和杨大将军进来时,听说张相国才刚来过……”

这话还没说完,李隆基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张子寿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又给朕揭了一桩捅天的案子!当初诸武乱政,先帝和朕即位以来,多加抑制,这才有如今的盛世太平。那武温昚甚至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就交游权贵,以惠妃堂兄的身份招摇撞骗,甚至闹得宰相都到朕面前来告状了!”

天子虽怒火高炽,但武惠妃也好,高力士也好,都敏锐捕捉到了招摇撞骗这四个字,前者顿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后者则是瞬间领悟了天子的心意。因此,高力士立刻想都不想地说道:“陛下,武氏子弟多了,能够称得上惠妃堂兄弟的,少说也有十几个,可谁都知道,除却已故郑国夫人之外,惠妃就没有别的嫡亲兄弟姊妹了,对那些人也并无多少亲近。那武温昚既是打着惠妃旗号招摇撞骗,又劳动张相国告状,那么立时重处此辈以儆效尤即可!”

他一面说,一面笑眯眯地对武惠妃揖礼道:“惠妃觉得委屈,就该一早对大家言明才是。”

武惠妃已经来不及去想李隆基是真认为武温昚招摇撞骗,还是存有别的想头,如今她只想把自己先摘出去,立时哭拜于地道:“三郎,妾这么多年少有和其他武家人往来,妾也不曾想到,那武温昚竟是如此大胆!”

没想到?没想到武温昚会四处探问那些宗室耆老对于东宫的态度?宫中会传言太子无德,寿王忠孝仁德,更合适入主东宫?

李隆基心下哂然一笑,面上却意兴阑珊地说道:“好了,是朕一时给气糊涂了!力士,你给我立刻带人拿下这武温昚,立时杖杀!”

不问缘由便立时杖杀,武惠妃顿时打了个激灵,可却不敢求情半句。等到她和高力士一道告退出了仁智殿时,只觉得腿都是飘的。这么多年来,她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难关,比如上一次太子身边有人告密说太子勾连外臣,比如上一次王忠嗣那边有人投书,李隆基都曾经敲打过她,可从来没有这一次那般凶险。之前高力士和杨思勖没来的时候,李隆基还曾经历数过武后当政,他和兄弟们在五王宅中度日如年的煎熬,森然怒意溢于言表。

只有这一次,她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中宫虚位这么多年,为何李隆基被大臣一劝谏就打消了立后之意!他固然宠她,似乎也偏爱她所出的几个子女,但那防范之心从来就没少过!

“惠妃。”瑶光一直心惊胆战等候在外,见武惠妃虽然出来了,可一直心神恍惚,她自是担心,最后干脆上前去搀扶了她的胳膊连叫了两声。等到武惠妃终于清醒了过来,她便索性岔开话题道,“刚刚杨大将军气势汹汹从里头出来,说是调人行杖,仿佛是要杖杀那牛仙童。”

果然是杖杀!

想到李隆基同样授意高力士杖杀武温昚,武惠妃不禁又打了个寒噤。事已至此,她根本无能为力相救,而如此一来,外头谁人不会看出她实际上是色厉内荏,根本动摇不了东宫?她紧紧抓住了瑶光搀扶自己的手,声音低沉地说道:“去找个人,让咸宜和杨洄一块入宫来见我。”

见武惠妃如此颓唐,瑶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能寄希望于咸宜公主和驸马能够开解开解,立时答应了。

当武温昚被杖杀的消息传到了安国女道士观时,霍清立时先知会了张耀,后者却笑说道:“二位贵主正在心情极好地听太真娘子奏琵琶,也不是大事,不要扰了她们的好心情,还是回头再禀报吧。”

话虽如此说,张耀只是不想让玉奴听到任何与武惠妃和寿王有关的消息。等到那边散了,她跟随固安公主回居处,这才低声禀报了这两件事。果然,固安公主先是一言不发,等回到寝室时便笑道:“不枉我让赤毕设法给太子妃的兄长递了个消息,太子妃果然是聪明人,宫中立刻就开始宣扬寿王贤德了。当然,我们也在张相国那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武温昚固然算不得什么,但要紧的是,惠妃会因此而大受打击,至于陛下,肯定会更加心存防范。对了,牛仙童呢?”

“据说是杨思勖亲自去处置的,如今死活还不知道。”

“此獠居心之险恶,就是剖心取肝也不足偿其罪!”固安公主如今想想还有些后怕。相比她在长安的安稳,杜士仪那里可谓是险些就酿成大祸了!她极其相信杜士仪这义弟的眼光和谋略,如果河陇之地重起战火,她并不担心,可若有人想借此把杜士仪拉下马,那却将败坏他们多年来一步步打下的根基!

“阿耀,突厥那边情形如何?”

“贵主放心,伊然可汗去岁刚刚即位不久,就死于人暗杀,眼下那位登利可汗和两位叔父争得如火如荼,根本顾不上岳娘子那一边。而有罗盈他们在,和周遭部族大战连场,如今已经彻底站稳了脚跟,又和回纥等部通商交好,一切都上了正轨。”

张耀说到岳五娘和罗盈那边的进展,顿时眉开眼笑,但继而又想起了云州那边的情形,心情登时沉甸甸的:“云州刺史王使君和郭长史他们,明年就要离任了,而王泠然和王芳烈,已经先行任满。今日贵主和玉真贵主出门的时候,他们曾经来投过帖……”

王泠然在云州一呆多年,曾经对自己有过倾慕之心,固安公主是知道的。然而她先后嫁给李大酺李鲁苏兄弟时就业已心死,又知道和蕃公主的身份是障碍,所以早早婉拒了对方的心意。而如今她回到两京,还要靠着这公主的身份为杜士仪交接权贵,主持大局,就更不打算找一门婚姻拘束自己了。

“阿耀,你替我传话给他二人,君礼不在洛阳,我在。除却河陇,不管他们想谋的官职在天南地北,我都会尽力相助!权钱二字,就是要用在刀刃上的!”

贵主竟是自信如斯!

张耀心中又惊又喜,暗想本担心固安公主回京后会郁郁寡欢,看来她真是白操心了!

第820章 满载而归

从寒风凛冽的户外回到温暖如春的室内,杜士仪只觉得通身都暖和了下来。今日他冒寒去看王忠嗣和南霁云的新军操练,不到三个月,整个新军已经褪去了之前那种散漫和青涩,竟是有一点雄师的样子露出来,他自然又惊又喜。这会儿把那件裹在外头的黑色大氅解下丢给吴天启时,他就对今日跟随的众人道:“忠嗣和霁云一正一副,果然相得益彰,今天这光景真是令人振奋!”

“大帅这难道不是在夸奖自己知人善任?”

被王昌龄打趣了一句,杜士仪顿时哈哈大笑。薛怀杰和陆炳松不像王昌龄和高适均为一时名士,不敢这样戏谑调笑,但两人也被今日临洮军那五千新军的整齐气象所慑,自然而然随之附和,盛赞了王忠嗣和南霁云一番,一时书斋中一番轻松的气象。自从把牛仙童那尊瘟神给送走,整个河陇文武军民仿佛都松了一口大气,再加上距离新年只剩下短短一个多月了,大多数人都想着在那祥和的气氛中迎接新年。

众人正有说有笑,议论着近几年来河陇的安定太平,突然外头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下一刻,竟是段行琛直接冲了进来。段行琛仿佛没看到众人那惊异的表情,振奋地挥了挥手中那封公文道:“洛阳那边送来了消息,说是陛下英明,已经杀了牛仙童!”

此话一出,镇羌斋中顿时一片欢呼声。高适立刻嚷嚷道:“快去个人,也给王将军和南将军送个喜讯去,让他们四处传颂一下,以安军民之心!”

吴天启二话不说就一溜烟跑出去了,王昌龄登时笑道:“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机灵了!段判官,你既然亲自来报喜,赶紧给咱们读一读上头是怎么说的!”

尽管鲜于仲通在主持了一年多陇右进奏院后,就入朝为官,但他还是主动充当了陇右和朝中事务往来的一个节点,用他给杜士仪的信上所言,那便是饮水思源,不忘出处。即便杜士仪已经有了固安公主在洛阳,可鲜于仲通的这个态度,他还是极其满意的,自然不会推拒。段行琛也只是看了前头几句,得知杜士仪回来便匆匆前来报喜,具体如何却也尚未得知。故而王昌龄如此说,他就欣然笑道:“既如此,我便将仲通这封信读给大帅和各位听听。”

鲜于仲通这封信,不但绘声绘色讲了杨思勖将人解送回东都后,朝中文武的反应,而且尤其详细地说了牛仙童被杨思勖处死的经过。什么先杖之数百,什么缚架之数日,乃探取其心,截去手足,割肉而啖之,听得原本兴致勃勃的众人忍不住打寒噤。就连素来极其胆大的高适,在段行琛一脸震惊的表情停下来时,也忍不住轻声嘟囔道:“怪不得从前就传言杨思勖的凶名,果然名不虚传。虽则牛仙童可恶,但砍头不过头点地,杖杀本就是法外极刑,如今再加上这样的手段……”

每一个人都不说话了。如王昌龄这样博闻强记的,甚至在暗自历数这些年来天子下令杖杀了多少人,还有多少人被殿庭决杖而后配流远方。

“好了好了,罪魁祸首既然死了,就不用再想这么多了。”杜士仪见气氛僵硬,少不得举手示意众人不用多想。昨日固安公主的急信就已经到了,他早已知道此事,此外还有武温昚因交连权贵被杖杀一案。于是,他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将鲜于仲通这封信暂时搁置在了一边,又和众人讨论起了明年垦荒屯田,以及从湟水修建引水沟渠以便灌溉的事。等到了众人各自领命离去,他方才重新展开了鲜于仲通的这封信。

前头转述了牛仙童被处决的种种细节,后头则是同样谈及了震惊一时的武温昚一案。只不过,相比固安公主本就是策划揭发了这桩案子的幕后主谋,更深知原委,鲜于仲通这封信代表的是陇右常驻朝中代表的立场,主要是形容了各方势力对此的反应,尤其对于三位宰相的态度尤其描述细致。

嫉恶如仇的张九龄是拍手称快,但同时又和老成持重的裴耀卿对于杖杀颇有微词,至于李林甫则是一如既往颂圣英明,其余的什么都没说,仿佛不知道这一趟武惠妃受挫严重似的。

张九龄和裴耀卿与武温昚之案扯不上丝毫关联,如此反应很正常,让杜士仪叹息的是,李林甫也丝毫没和武温昚扯上半点关系,这宰相之位竟是稳若泰山。他也知道李林甫多年来任你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着实是不倒翁级别的大佬,可面临这种大案,这铁杆的寿王党却依旧坚挺,着实不得不让人佩服。

因为鲜于仲通在信上赫然说,邠王李守礼庶长子广武王李承宏,便因为曾经交连武温昚,日前被贬房州别驾。这还只是开始,因为天子正在命人查抄武温昚宅邸,兴许还会拎出来更多与其有涉的人。

鲜于仲通和固安公主的信,角度各有不同,却让杜士仪得以全窥事件背后各种纷杂的关系,心情较之从前疏畅了不少。而更让他惊喜的是,仅仅是次日,风尘仆仆的张兴和封常清李静忠等人就入了鄯州境内。

得到振武军报信之后,杜士仪二话不说便亲自带着宇文审赶了过去,正正好好在鄯城等到了人。李静忠没想到杜士仪竟是亲自来了,一时表现得有些受宠若惊。知道这一趟吐蕃让他吃足了苦头,杜士仪亲自在鄯城县廨为其接风洗尘之后,就体贴地请了人早些休息,自己叫了张兴和封常清宇文审到崔俭玄治事的书斋。

“你们这一去吐蕃就是将近半年,音讯不便,前时又险些起了战端,我实在替你们捏着一把汗。”

杜士仪这一起头,封常清就登时后怕:“听得河陇阅军增兵,吐蕃赞普就把我们都扣下了,亏得奇骏兄一直气定神闲,三天两头去拜见金城公主,和公主召见的那些吐蕃精通汉学的文士谈天说地。后来因为金城公主说项,吐蕃赞普总算是放了我们走,可过了多玛和那禄驿,到了莫离驿附近,却一下子听说有唐军在盐泉桥附近出没,于是我们又再次被扣了十数日。总算后来听得是牛仙童杀害无辜意图栽赃吐蕃,已经被大帅洞悉,故而我们才被放行,却是被吐蕃兵马押解到了赤岭,他们这才回转了去,之后振武军使李昕李将军派人护送了我们回来。”

让张兴去一趟吐蕃,然后河陇做出呼应之势,暂时遏制一下吐蕃对于小勃律的野心只是其一,其二在于,杜士仪打算打通金城公主这条线。和饱受尊崇的文成公主不同,金城公主嫁过去的时候太年少,而后和那位吐蕃赞普也谈不上和谐,没有子女,归国又不成,据说一直郁郁寡欢。吐蕃的女人从来就不能参与大事,而金城公主身为唐人,在吐蕃更是几乎被孤立了。所以,通过那些常常往来逻些的胡商,和金城公主传递某些消息,然后互助互利,这才是他的目的。

所以,杜士仪方才对险些挑起两国大战的牛仙童恨之入骨!

“总算回来就好。奇骏,你们在吐蕃逻些的所见所闻,都原原本本说给我听吧。”

崔俭玄和宇文审都不太明白杜士仪缘何举荐了张兴作为使节去了一趟吐蕃,这会儿听到张兴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自己这一趟远行的种种,两人不知不觉全都给吸引住了。无论是吐蕃那异域风光,风俗人情,还是那座布达拉宫的雄伟壮丽,赞普和金城公主夫妇的相处,还是吐蕃那些贵族和大臣的为人处事,全都是他们感到新鲜而一无所知的。而封常清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补充者,张兴但凡有所遗漏的部分,他会立刻补上,两人一搭一档,竟是说了整整一个时辰。

“金城公主从前能够使唤的,只有自己从大唐带来的那些宦官婢女以及从者,在吐蕃举目无亲,甚至上次想要归国时,也是派人联络的西域那些小国。如今既然经我引荐,知道了那几家和陇右关联密切的胡商,日后便终于不至于孤立无援,她也答应了会继续大力推行汉学和汉字。”说到这里,张兴不禁有些振奋,“而身在逻些,历年来曾经因为战事以及各种原因被俘的汉官,金城公主也已经打算从中甄别出可用之人。”

这些年来,吐蕃在河陇以及安西和大唐大战连场,不但死伤无数,而两国也都渐渐集聚了相应数量的俘虏。大唐富有四海,投降的俘虏只要不是那种悍将级别的,大多数也就随随便便安置在京城,而吐蕃也同样会给俘虏一个好听的名头,就地安置在逻些,以备需要的时候询问大唐各州县的情形。所以,听到封常清开始罗列那些被俘的文武,宇文审和崔俭玄方才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看似简简单单一次出使,没想到竟是串联起两地的一道桥梁!

“很好,有了这样的进展,你们此行就是大获全胜!奇骏,你毕竟身为使者,和李静忠回东都复命的时候,一定要谨慎再谨慎。文申会和你一起回去,你把你家娘子也带上,一块去拜见你那岳母。回头我会奏你为陇右节度判官,但在朝中一切,还得看你自己的应对!至于常清,你以白身出使,假安西使节之名,见赞普有功,即便我上奏举荐于你,然则朝中宰辅是否认可,也要看你自己的了。”

第821章 谁人技高一筹?

由于出使之事需回东都复命,因此在鄯城歇了一晚,先向杜士仪禀报过后,张兴也不敢多耽搁,和封常清李静忠以及一应随从星夜出发赶回东都。之前在吐蕃境内耽误了太多时间,回程路上众人无不是加紧速度,到最后张兴把妻子托付给了舅兄宇文审,索性只带了三四随从护卫,和封常清李静忠每日驰驿二百四十里赶路,十余日就抵达了洛阳。

此时已将近腊月,那些清闲的官署已经开始预备过年,而洛阳宫中三省六部这些忙碌的地方则依旧人员进出忙碌不停。

出使之事历来归鸿胪寺掌管,张兴此次出使却挂的是试监察御史,知鸿胪丞,名义上归于鸿胪寺,其实没有半点关系。平生第一次踏入此间的他自然是两眼一抹黑,而封常清平生第一回到东都,进的又是洛阳宫这等从前未曾敢企及之地,就更加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了。所幸还有一个多年在宫中的李静忠轻声提点,缴旨回报一应事宜办完,那位鸿胪卿就淡淡打发了他们回去,甚至都没说何时天子抑或宰辅召见。

李静忠身为内侍,自然要先回内侍省向高力士禀告。他和牛仙童的资历差不多,但因为貌丑而一直都不能在御前露头,还是因为此行吐蕃多有艰险,旁人不乐意去,这么一项差事方才落在他肩膀上。果然,那可怕的高原反应折腾得他九死一生,此次回来仍然心有余悸。所以,对于同行数月的张兴和冯长青,他固然曾经暗自埋怨过两人的胆大妄为,可这会儿出了鸿胪寺,他却还安慰了两人一番。

“出使吐蕃这种事虽人人畏难,但用的是边臣所荐之人,鸿胪卿自然觉得脸上下不来。不过,吐蕃毕竟是和突厥一样的大国,陛下或是相国们来日必定是会亲自过问出使之事的。张郎既是宇文氏的佳婿,不妨先趁此去拜望岳母,在洛阳过了年再说。”

安西四镇中,大都护府治所龟兹镇最为繁华,胡商云集汉夷杂居,处处丝竹管弦,封常清纵使到过鄯州和凉州,也觉得较之龟兹镇不过仿佛。然而,如今出了洛阳宫,过了天津桥,再次看到自己进城时走过的那条定鼎门大街,他方才恍然醒悟,这条大街为何被人称之为天街了。宽达百步的大街,整整齐齐的里坊,鲜衣怒马的贵介子弟贵族仕女,冠盖如云,放眼看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洛阳大,居不易,如今又时值各省解送的举子进京预备应明年初的礼部省试,各家旅舍必定腾贵,常清你就和我一块去拜见我岳母吧!”

张兴这言下之意很明白,洛阳食宿腾贵,与其在外头住着麻烦,还不如去叨扰一下宇文家。封常清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囊中羞涩自不必说,想了想就答应了。依照宇文审给的地址,张兴凭借自己好歹在洛阳呆过一年多的记性,终于找到了地头。

宇文融罢相贬斥又遭流放后,当初在两京的宅邸经过查抄已经收回了,多年宦囊所得田地也几乎都遭人谋夺,可他们转籍云州之后,杜士仪曾经令吴九设法重新在关中及河洛置办了数百亩田地,如今长子和女儿都在鄯州,次子正求学于韦氏的一位名士,那名士这两年正住在洛阳,韦夫人靠着这些田地所得地租,却也能不靠宇文本家以及娘家过活。当她得到仆媪禀报,道是女婿张兴从鄯州来了,她顿时高兴得霍然站起身。

“快请!”

韦夫人只曾经见过女婿几次,见一身风尘仆仆的张兴带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进来,她不等其行礼便连忙将其搀扶了起来,打量了好一会儿就笑着说道:“好,听说你去出使吐蕃,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这几日不妨就在家中住。”

“兴正有此意,这就多谢岳母了。”张兴见韦夫人如此热情,自然也舒了一口气,随即就引见了封常清。见韦夫人和颜悦色地留了封常清同住,他又告知宇文审会带着宇文沫一块回来过年,自是又让韦夫人喜上眉梢。待到安顿下来沐浴更衣之后,他就嘱咐封常清可以随意四处闲逛走走,但一定要记住坊门关闭以及夜禁的时辰,自己就立时出门去了。

他给杜士仪当了多年的掌书记,甚至在杜士仪为中书舍人的任上也随侍左右,此番回京,自然也需要代替杜士仪到各处拜访走走。然而,第一个去拜访广平郡公宋璟时,他就被拒之门外。宋宅门人客气而有礼地告诉他,家翁养病多年,不会任何外客,因杜士仪也说过宋璟很可能会拒而不见,他也就没有坚持,转送了一份鄯城土仪也就告辞了离去。

出师不利的他没有气馁,又折去见尚书左丞相萧嵩。

萧嵩在长安永乐坊和布政坊都有宅邸,在洛阳的宅子则位于修业坊,乃是别业,张兴从前也随杜士仪来过一两次。往日萧嵩为中书令的时候,这里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可此次再来,他就发现这儿不止是门庭冷清,而且门前仆役竟是面带惶然,看上去仿佛出了什么事似的。因他刚到洛阳,此刻不明所以,心中不禁有些惊疑,等到了门前投书之际,两个门卒在看了拜帖时全都是面色一变,等到不多时内中有人出来见他,却是萧嵩长子萧华,脸上笑容竟是勉强得很。

“我还想这节骨眼上谁还会来拜见家父,原来是陇右杜大帅的张书记,唉,家父正在书斋,我引你去见他吧。”

看这样子,真的是出了什么事?

萧华一路上一言不发,张兴顿时心中更生疑窦。等到了书斋前,他眼见得萧华亲自推开门示意他进去,他纵有一肚子狐疑,也只好先进去再说。见萧嵩须发斑白,脸色沉郁,比从前自己见时仿佛苍老了许多,他更是大吃一惊,拜见过后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外头大郎应该是给了你脸色看吧?人生起伏乃是常情,他还年轻,故而看不开。”萧嵩自失地笑了笑,随即抬手请张兴坐下,这才淡淡地说道,“牛仙童到河陇肆意妄为了一番,回来之后伏法被诛,这本来是大快人心之事。可他当红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次陛下吩咐穷究其事,我当初不合送过他数顷地,让李林甫给揭了出来,日前刚刚诏命左迁青州刺史。”

萧嵩都一大把年纪了,因为此事竟要远赴青州?怪不得萧华此前见到自己笑容那样勉强!

张兴这次不得不暗自嘀咕了,若想到萧嵩竟然遭遇如此池鱼之殃,杜士仪知道之后会如何想?聪明如他,只觉得安慰也好劝解也好,全都不适合此情此景,唯有叹息一声,低声说道:“当时事出紧急,杜大帅只能当机立断,没想到竟然会使得丞相遭遇这等事……”

“他和牛仙客这次做得不错,当此之际若还不能果断些,就真的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了,我从前只是想着帮牛仙童一个忙,毕竟他是得宠的中官,谁知道他竟会越发贪得无厌,是我识人不明,不能怪君礼。我到了青州之后,一年半载便会告老请致仕,所以你日后回去鄯州,就告诉君礼他不用放在心上。朝中风云变幻莫测,我从前封公拜相,如今儿孙绕膝,能颐养天年已经知足,没有什么遗憾了。”

见萧嵩对此次池鱼之殃并未怨天尤人,张兴倒也如释重负,可接下来萧嵩甚至兴致勃勃地和自己讨论起了道家典籍,服饵养生,他顿时有些招架不住,又盘桓了一会儿就赶紧告辞溜之大吉。可出了萧家,他就不禁感到心中沉甸甸的。

天子穷究牛仙童,兴许是因为心中愤怒,于是打算揪出所有与其有涉的人来,然后杀一儆百,可到了具体执行的时候,却因为有些人一己之私,渐渐就变了味。长此以往,但凡兴一次大案,恐怕就要倒下一批人,朝中岂不是要人人自危?

今日时辰不早,张兴只去了宋萧两家,就折返回了宇文家。才刚到门口,他就见有一行人也往这边来了,不禁驻足等候了片刻。果不其然,那带着一二十随从的人也是在宇文家门口停了下来,头前那五十出头的老者若有所思打量了他片刻,随即其身边一个随从就下马上了前来。

“我家主人是户部韦侍郎,敢问这位郎君是……”

是韦济?宇文融当年当红的时候,曾经举荐过自己母家的亲戚,韦济便是其一。

张兴连忙报名行礼见过,韦济眼睛一亮,当即就欣然下马随张兴入内。走在那甬道上,他仿佛不经意地问了张兴一些陇右风情,继而突然轻声说道:“就在今天,朔方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祎因为曾经和武温昚互通书信,多有交接,圣人一怒之下,贬其衢州刺史,朔方节度使要出缺了。政事堂李相国建言朔方之地正当抵御北狄之要,需要稳重之人前去镇守,举荐了你的恩主,陇右杜君礼。”

这个消息是张兴之前从未想到的。他在大吃一惊的同时,心底生出了深深的忧虑。可韦济之后见堂妹韦夫人时,却绝口不提此事。直到张兴代韦夫人又送了韦济出来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韦户部,杜大帅在陇右还不到三年,很多事情还只是刚刚上手,而朔方乃防范突厥之要镇,更何况如今突厥骤然换了新主,内乱频繁,常有小股兵马扰边,不比陇右正一片太平,李相国怎会突然举荐了杜大帅?”

“因为李相国说,陇右讨击副使兼都知兵马使,临洮军正将王忠嗣,在河陇一带威名赫赫,可使其检校鄯州都督,然后让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待王忠嗣足以镇守一方时,再让王忠嗣挑起那担子来。这样,杜君礼想必也能够安然离开陇右。至于朔方,信安王经营多年,骄兵悍将刺头无数,而杜君礼对于节制将卒兵马极其有经验,如今陇右人人服膺,如若调去朔方,一定也能够马到功成。”

听到李林甫这样详尽的理由和完善的措置,张兴忍不住一颗心渐渐沉到了底。怪不得杜士仪一直都如此忌惮李林甫,此人简直是揣摩上心的绝顶高手!

果然,还不等他继续问下去,韦济便叹了口气道:“张相国和裴相国原本都觉得朔方乃关中北部屏障,根本之地,可因为李相国这番说辞,最终都赞同了。此事虽还不曾彻底定下,但有七八分准。杜君礼从前对宇文融曾雪中送炭,我倍觉惭愧,如今既然知道了此事,就告诉你一声,你让他有个预备吧。”

韦济借着和韦夫人的关系到这里来,原本就是想暗示韦夫人给尚在鄯州的宇文审送个信,如今既然见着张兴这个宇文氏佳婿,而且又是杜士仪心腹的人,那就更好了。他颇有文名,而且为人处事相当低调,和李林甫也一直保持着不错的私交,所以在通风报信之后,他也没有多做停留,须臾就消失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中。而张兴目视着韦济远去的背影,紧急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辰,最终对门卒嘱咐了一句,说是今夜自己未必会回来后就匆匆出了门。

他从鄯州出发之前杜士仪曾经嘱咐过,若是事关重大,那么就去安国女道士观!

可赶在闭门鼓擂响时进了正平坊时,他却陡然想起自己来得太急,备好的礼物全都还在宇文宅。凭借他的官位,又和玉真公主不怎么熟悉,哪里好就这样空着手上门,可眼下已经是夜禁时分了,里坊内固然不会太过严格地限制走动,可很多小店早已关门大吉,他东兜西转找了好一会儿,最后只能在一家小酒肆买了一瓮酒,尴尬不已地来到了安国女道士观前叩门。

出来应门的是一个年老女冠,张兴报名说求见玉真公主时,她便摇摇头道:“观主今日进宫去了,说是要耽搁几日方才回来。”

得知玉真公主竟是不在,张兴顿时大失所望。可他谢了一声,刚刚抱着酒瓮转身要走,那女冠突然问道:“对了,这位郎君刚刚说曾任陇右节度掌书记?观主曾经吩咐过,若是陇右来人,倘若愿意,可以去见固安公主。观主不在,贵主却在。”

这最后一句话形同绕口令,但张兴却听明白了,不禁心中一动。他对于固安公主不算很了解,但却知道杜士仪应是和固安公主有些关联。杜士仪当初刚刚进士及第观风北地时,去过奚王牙帐,和固安公主一块退过奚族三部,后来固安公主定居云州,不久后杜士仪出为云州长史,又在同城共事过一段时间。不论如何,眼下这个消息都得先与人商量,而后送信去鄯州,故而他连忙转身说道:“观主不在,那我就拜见贵主吧。来时大帅也曾经嘱咐过我,问两位贵主安好。”

问安好……你就带着一瓮酒来?

那女冠在安国女道士观见惯了各路权贵,张兴人固然仪表堂堂,可这抱着一瓮酒着实不像话,虽则女冠不禁酒,可拿着这当成礼物来拜客,那就怎么想怎么奇怪了。直到她吩咐张兴稍等,自己先行通报了进去,不多时见那位固安公主身边最得用的侍婢,地位和霍清几乎等同的张耀亲自迎了出来,她方才信了此人还真的是来拜客的。看着张兴随张耀一路入内,她忍不住暗自嘟囔了起来。

“那是什么酒?荥阳土窟春?剑南烧春?还是什么梨花白之类的御酒?”

固安公主并不知道张兴这就已经到洛阳了,可眼见得夜禁时分他竟是来求见,她就明白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所以,发现张兴抱着一瓮酒,她也生出了和那看门女冠一样的疑问,直到张兴行过礼后尴尬地解说,因为来得太急,只能在正平坊一家酒肆中随便买了一瓮酒作为礼物,她方才笑了起来。

“幸好我和观主都是不挑理的,否则你哪进得了这门。好了,有话直说,我知道你必有要事。”

即便有些心理准备,可当张兴把韦济转告的那个消息禀告了之后,就只见固安公主竟是霍然起身,面上赫然又惊又怒。

“竟有此事!我真是大意了,机关算尽,没想到却让那李林甫钻了大空子!”

这短短几句话,却泄露了太多太多内情,张兴在心中咯噔一下的同时,看固安公主的眼光也和此前再不相同。果然,固安公主须臾缓缓坐下,直视着他的眼睛,不闪不避地说:“你应该也看出来听出来了。不错,如今鲜于仲通入朝,鄯州进奏院看上去又没人主持了,实则我就是代君礼坐镇两京的中枢。你是君礼的肱股腹心,所以我也不瞒你。你得知此事立刻来见我,做得很对。”

果然!张兴暗自倒吸一口凉气,暗自佩服杜士仪未雨绸缪的同时,也不禁对杜士仪和固安公主的关系起了十分的好奇。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只听固安公主笑了一声:“你也不用想歪了,早在当初君礼和我在奚王牙帐同舟共济退了奚族三部的兵马之后,他便一直叫我一声阿姊。”

“不敢不敢。”张兴赶紧咳嗽一声岔开了话题,“那贵主看来,此事应当如何?”

“让牛仙客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王忠嗣资历不够,所以暂时只让他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待异日再挑陇右节度的担子,不得不说,李林甫这一招简直是让人挡无可挡。如今河陇无战事,这样的措置谁也挑不出错处。而且,与其说陛下是因为信安王李祎和武温昚有些什么勾连,而要罢免其朔方河东节度使之职,还不如说是李祎多年掌兵,又是宗室,陛下对他渐渐起了疑忌之心!李祎在朔方经营了多年,麾下将卒不少都是他一手提拔的,朔方节度之职,可以说是比之前陇右节度要难多了。如果此事一定,那这是君礼多年仕途中最最艰险的一次!”

若是平时,听到固安公主竟然能够如此冷静犀利地分析此中情由,张兴一定会惊叹不已,可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贵主言下之意,木已成舟?”

“没错,就是木已成舟。”固安公主苦笑一声,但眼睛里须臾便绽放出了犀利的光芒,“但是,朔方乃是防御北狄的重镇,只要君礼能够有所建树,那绝不会逊色于呆在陇右!而且,王忠嗣此人忠肝义胆,兼且有勇有谋,当得起镇守陇右的重任。更何况……”

固安公主眼神闪烁了一下,暗想幸亏云州那一步暗棋走出去得及时,在突厥牙帐之后,如今已经掩有一块飞地的岳五娘和罗盈,只要互为犄角,那么杜士仪在朔方也许会大有所为!当初收服陇右那批将校,兴许还有人会觉得杜士仪不过是小有手段,那么,收服朔方那批李祎一手提拔起来的骄兵悍将,到时候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抹杀杜士仪的功劳了。所以,这一次是机遇和风险并存!

“奇骏,你立时就在我这里代我手书一封给君礼,按照我说的写!”

洛阳宫仁智殿后的小殿中,李静忠将出使之后的经过禀告了高力士,却没有得到什么有意义的答复,就被遣退了。尽管牛仙童的落马让那些中官仿佛嗅到血腥气的蚊子一样一拥而上,都想在御前脱颖而出,但他知道自己很难有那个机会,因此也没打算去争。然而,回到自己的居处后,却已经早有宦官等候在此,言说武惠妃召见。面对这样一个消息,他只觉得又惊又喜,慌忙赶了过去。

他固然是靠巴结武惠妃方才有今天的,可武惠妃宠冠后宫如同皇后,他只不过是她用过那些人中的一个而已。

“拜见惠妃。”

“嗯,听说你这次吐蕃之行颇有功劳。”武惠妃开门见山地起了个头,见李静忠连忙谦逊,她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么多年来,你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因为长得丑了些,一直都不得重用。如今我给你一个机会,忠王身边正缺一个掌管内外的内侍,你去吧。”

忠王?那位毫不起眼的皇三子忠王?

李静忠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可就在这时候,武惠妃又说出了一句话:“当初王忠嗣被皇甫惟明中伤,在旅舍待罪,结果有人射箭入旅舍,说是不如请忠王调停。这件事一度让陛下大为震怒,闹得沸沸扬扬,王忠嗣和皇甫惟明全都因此左迁,就连我也一度遭了疑忌。回头想想,忠王反倒显得无辜得紧,可若真的他如此无辜,缘何字条上偏偏有他?总而言之,你给我去好好看着忠王,异日事成,我许你内常侍之职!”

等到三言两语吩咐完,又把李静忠遣退了,武惠妃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这一次虽是折了一个武温昚,可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可弥补的实际损失,可李隆基的言行举止却让她不由得心寒。就算她真的成功了,就算寿王真的成了太子入主东宫,就真的不会重蹈如今太子李鸿的覆辙?

天子薄情,她已经看透了!信安王李祎这次看似是因为武温昚而下台的,可实际上却是因为身为宗室却多年掌兵之故。没见李祎如今尚还在朔方灵州等待新任节度使上任交接,而他心腹的几个大将已经被调到了天南地北?

第822章 文武归心

兼知朔方河东二节度的信安王李祎,竟被罢官贬斥衢州刺史?而且,李林甫举荐了他杜士仪前往接任朔方节度使?

当星夜兼程的信使从东都感到鄯州都督府,呈上了固安公主口授大意,张兴执笔的这么一封信时,杜士仪着实意外于这一天翻地覆的巨变。

他很清楚,倘若不是韦济有感于他当初对宇文融的援手,断然不会把这样的安排和盘托出,而早一日得知这样的消息,他就能早一日有所准备。可不管如何,对于李林甫利用事机以及揣摩上意的本事,他不由得心生寒意。

他不是没有想过早些把李林甫扳倒,可最初没有恩怨,而且找不到入手点,等有了恩怨之后,他方真正见识了李林甫的手段。此人官职自始至终在他之上,灵巧善媚长袖善舞,天子宠信,惠妃为援,中官们交好,几乎很少露出破绽,就连吏部当初一度出现那种纰漏,天子依旧信李林甫不疑。他离京时还提点过张九龄,可李林甫如今反而有更得圣心的兆头。不得不说,这样一个至死方才给人找到可趁之机的一代权相,和从前他的那些对手相比,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

杜士仪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信,最终方才将其丢到火盆中,眼看其烧成了灰烬,继而就吩咐道:“来人,去临洮军中请王将军来见我。”

大约半个时辰后,王忠嗣便赶了过来。如今尽管是寒冬,但军中操练并不曾懈怠,尤其那些刚刚编入卒伍不久的新军,王忠嗣更是和南霁云轮流亲自督练,下了不知道多少死力气。因而,进屋之际,王忠嗣的头上热气蒸腾,身上大氅解开一扔上前见礼之后便问道:“大帅找我。”

杜士仪示意王忠嗣先坐下,这才直言不讳地开口说道:“忠嗣,你心里有个预备,我在陇右是否能呆过这个新年,还未必可知。”

“什么!”王忠嗣刚刚坐下,此刻就不由得霍然站起身来,“莫非是朝中也有人进谗言,对大帅不利?”

王忠嗣自己就曾因为一堆子虚乌有的罪名而在京城惶恐待罪,那种滋味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品尝了,此刻自然而然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他本勇武大将,此刻这须发冲冠勃然大怒的样子,足以让胆小的人后退,而杜士仪见状不禁心中感动,当即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的断言也太早了些。别激动,被进谗言遭了贬斥的不是我,是朔方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祎。”

此话一出,王忠嗣顿时愣住了。他能够有今天,一是当年在云州旗开得胜,人生中第一场胜仗给他带来了信心以及天子的信赖;二是而后被萧嵩指名要到了河西,征战连场,而那时候的信安王李祎,也对他极其器重,提携指点不遗余力,放手给他兵马;而三是他遭遇人生中第一次重挫之后,杜士仪上疏极力为他辩解,把他要到了陇右,使得他能够毫无掣肘地练兵布防。可以说,杜士仪、萧嵩、李祎,是他最为敬重的三个人。

“竟然是信安王……大帅,信安王怎么了?”

杜士仪将李祎与武温昚有书信往来以及结交之事简短描述了一番,当即就只见王忠嗣眉头倒竖:“这简直是荒谬!武温昚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武氏子弟,信安王却是堂堂朔方河东节度使,怎会有什么关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定然是朝中有人疑忌信安王赫赫战功,所以这才进了谗言!”

“就算是谗言,也要陛下相信才行。”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让王忠嗣呆若木鸡。没错,如果李隆基不信,信安王李祎怎会被贬?遥想自己当初那无奈和惶恐,他不知不觉低下了头,许久方才想到,杜士仪刚刚提到不日就要离开陇右,这怎么突然就拐到了信安王李祎身上了?于是,他立刻打起精神问道:“那大帅离开陇右的事情,莫非与此有关?”

“信安王李祎从开元十五年至今,节度朔方九年之久,战功彪炳,举世瞩目,如今左迁,朝中李相国荐我前去接任,其中意思你应该不会不知道。”见王忠嗣脸色极其难看,杜士仪便笑了笑说,“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你在陇右这三年,稳扎稳打,人望又高,所以届时会由河西节度牛大帅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以你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等数年之后,你一定就能独当一面,节度陇右了。”

王忠嗣今天可谓是货真价实的一日三惊。杜士仪要离开陇右,信安王李祎遭贬,而他很可能留下来镇守鄯州,这连番消息足以让素来老成持重的他消化好一阵子了。他努力平复了激荡的心情,许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倘使这些事真的不可挽回,那么大帅前往朔方的时候,打算带上少伯达夫这些幕府官么?”

“回头等消息确切之后,我就会和少伯达夫商量,他们若是愿意,我自然扫席以待,但薛怀杰和陆炳松皆是陇右本地人,更熟悉这里,所以我把人留给你,你也需要两个帮手,段行琛亦然,他这个节度判官离不开。至于霁云,你也先不要告诉他。鄯州都督府录事参军唐明是当初随我一起来鄯州的,明年任满。他当时左迁本就是遭萧相国迁怒,到时候我会在朝中设法,看看能否让他回朝,至于其余诸将,到时候再说吧。”

杜士仪显然已经做好了离任的准备,王忠嗣顿时无话。他重重点了点头,等到又坐下和杜士仪商议了许久陇右各州军镇边防的细节,他告辞离开出了镇羌斋时,突然发现天上已经开始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粒。

又要下雪了。这是他,也是杜士仪在鄯州过的第三个冬天了吧?

杜士仪镇守陇右不到三年,四境几乎无战事,仓廪丰实,甲仗齐备,军民安乐,换成是他,也能否做到这一点?

当王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同样难掩惊愕。历来节度使若无大的纰漏,抑或是病故以及力不能及,都不会调换得太过频繁,杜士仪镇守陇右期间即便不曾有多少显赫的军功,可也几乎没有纰漏,在她看来,安安稳稳当上三五年总不会有问题。可如今竟然因为武温昚之案把信安王李祎拉下了马,这转瞬之间就牵连到了远在陇右的杜士仪,竟然使得他要去朔方灵州上任?

“杜郎,真的不可挽回?”

“看样子是如此。李林甫做事,素来是没有把握不出手,他这次都出手了,而且还让张九龄和裴耀卿不得不赞同,那就几乎木已成舟了。张九龄什么都好,就是对于边臣的态度着实微妙,在他看来,武臣功劳归功劳,却不可待之太厚,如张守珪以擒得可突于之功,尚不得兼同中书门下三品,李祎身为宗室,却长年掌兵权,这就足够他心怀警惕了,故而支持李林甫也在情理之中。最要紧的是,谁让我在陇右清洗郭氏的名声太过出众了,让人期望我到朔方也如此来一回?”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王容又好气又好笑,可见杜士仪并未露出颓唐之色,反而精神奕奕,她不禁放心了一些。可杜士仪接下来说出的一句话,却让她愣住了。

“幼娘,朔方灵州不比陇右鄯州,那儿直面突厥,而且李祎去任,必然会有人心存敌意,你和孩子们就先在长安或是洛阳住一阵子吧,等我彻底安顿了再说。”

王容本待相争,可见杜士仪脸上赫然流露出不容置疑的表情,她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朔方之地我确实完全陌生,我和孩子们不拖你后腿。”

“你什么时候拖过我后腿?我只是怕你们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我就后悔莫及了。唉,到底是漏算一招,还以为能在陇右长长久久,崔十一得知该气坏了。”

确切的消息只比固安公主的信使晚到三天,当鄯州文武得知天子召杜士仪回京述职,而后将改任朔方节度的消息时,登时一片哗然。尽管杜士仪对待某些人的手段,几乎可称得上冷酷无情,可提拔人才亦是不遗余力。就在不久之前,那位尽忠职守挡下了牛仙童的城门老卒廖登科,拔擢镇西军旅帅,纵使那是郭建的用人,可谁不知道背后必然有杜士仪的授意?而且这几年来陇右安定富庶,军民安居乐业,垦荒水利全都大有改善,这些都是实打实人人都能看见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接下来是牛仙客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王忠嗣将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否则调了别人来,兴许又是天翻地覆的局面!

除却早有准备的王忠嗣,其他人都始料未及,因此杜士仪一面要和王忠嗣办交接,一面要派人联络牛仙客,一面还要应付匆匆赶来的各方人士。先赶到鄯州的自然是镇西军正将郭建,他本就遗憾河州刺史苗延嗣竟是在关键时刻没掉链子,以至于他不能撵走此人自己做主,如今杜士仪一调任,王忠嗣因此正位,他就更加恐慌了,不得不来讨一句准话。而紧跟而来的则是廓州刺史兼积石军使姚峰,甚至于连洮州刺史兼莫门军使安思顺也到了。

一时陇右节度麾下最具影响力的大将齐集一堂。只在每年集议之际见过杜士仪的安思顺,此时此刻却在大堂上郑重其事地对杜士仪行礼道:“杜大帅节度陇右虽不到三年,然则军令严明,政绩斐然,军民固然受益,我等亦然。如今大帅将临危受命节度朔方,我别的无可助益,唯有赶来为大帅送行一程!”

安思顺是多桀骜不驯的人,姚峰郭建全都深有体会,因而见他这番光景,两人无不感触。而姚峰自己因为杜士仪拿下罗群而一举正位刺史,终于跨出了那最难得的一步,他亦是对杜士仪感念得很,当即也行礼说道:“大帅于我亦有知遇之恩,举荐之德,大帅尽可放心,我镇守廓州,绝不放吐蕃一兵一马过境!”

安思顺姚峰如今都是刺史,王忠嗣当初还是自己的副将,如今却骤迁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郭建可谓是心中五味杂陈,苦味居首,此刻正想打起精神和前两位一样说两句话的时候,却只见杜士仪冲着自己微微颔首,说出了一句他始料不及的话。

“我从前对你等虽有举荐,但你们都是屡立战功之人,当得起要镇之任。河州苗使君应该近日便会回朝,升任左散骑常侍,故而我已经举荐安将军调任河州刺史,洮州刺史将由姚将军递补,而廓州刺史则由郭将军出任。我镇守陇右近三年,未曾有过纰漏,此事应有七八分准,你们都有个准备就是。”

河州乃是陇右除却鄯州之外最重要之地,由资历最老的安思顺出任也在情理之中,而姚峰郭建先后递补其余两州,其中意味自然很明显了。一是酬功酬劳,二则是免得朝中议论将专其兵。可即便如此,三人仍然皆大欢喜。尤其是郭建,即便要去接任的是姚峰呆过两年多的廓州刺史,他还是为之狂喜。

终于跨出去这一步了!

这三位即将独当一面的大将告辞离去之际,对于送他们出去的王忠嗣都多了几分礼敬——尽管王忠嗣还尚未节度陇右,可鄯州都督府好歹也是下都督府,邻近各州都在管辖之内,看这情形,这位天子义儿异日节度陇右是很可能的。

而唯一留着的南霁云则是面色不太好看,他已经不是当年吴下阿蒙了,镇守云州多年,任临洮军副将也已经一年,官场上的大门道,他隐隐约约也能看明白。他忍了又忍,这会儿终于忍不住迸出了一句话。

“大帅此次去朔方就任,可那儿都是信安王的旧部,勇将云集,自然难免不把人放在眼里,而文官在这种军镇又说不上话,大帅就这么孤身就任,那也未免太艰难了!若是真的要稳定局势,大可在朔方就地简拔一个德高望重军功足够的,为何要大帅从陇右去朔方?”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正明你终于也能看破此中玄机了。”

杜士仪顿时笑了,但却直呼南霁云表字,而非他的名字。果然,他立时看到南霁云激动的脸色稍稍平复了一些,看样子是冷静了下来。他想了想就吩咐南霁云随自己去鄯州都督府中的观星台同游,等到大半个时辰后,南霁云孤身出了鄯州都督府时,那张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也没有,但心情却是无比激荡。

那些只知道在朝中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宰辅高官知道什么!他们看到边境的军民日子过得多艰难?知道每次打仗要死多少人?知道什么是因人废事?一任都不到四年就调走杜士仪,而且是去朔方那种直面突厥之地,言下之意昭然若揭。杜士仪就是再本事也比不上原本朔方的老将,这简直就是明摆着,让杜士仪去那种虎狼窝与众将博弈的!当初信安王李祎领军为副元帅征讨契丹的时候,他曾经领兵相从,尽管并未得到重用,可对于那位老将的用兵,他着实佩服敬重十分。

把战功赫赫的信安王李祎就这么打发到江南去,这就是所谓的宰相胸怀,帝王心术?

崔俭玄这个鄯城令不能擅自离开任所,但杜十三娘早就风风火火赶了过来。在鄯州都督府连住了三天,和嫂子王容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话,当安思顺姚峰郭建离开鄯州的时候,她也神色复杂地来到了镇羌斋向杜士仪告辞。看着这个多年来一直陪伴自己的妹妹,见其眼睛里噙着眼泪却还竭力忍着,杜士仪长叹一声,伸手将其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尽管他们都已经不是当年那一双无依无靠的兄妹了,尽管他们早已双双成家立业,尽管他们早已不用这样形式上的相互依偎来劝慰彼此,可杜十三娘还是忍不住反手紧紧抱住了兄长,好一会儿才声音哽咽地说道:“阿兄,十一郎这次就算再气恼再跳脚,一时半会也是帮不上你了。朔方艰险更胜陇右,你一定要小心。如果真的没办法,那就辞官,咱们兄妹在樊川买上一座大宅,好好逍遥度日!”

“傻丫头,你也知道这只是说说而已!”杜士仪松开了手,这才认认真真地说,“放心,如果真的没把握,你阿兄还有一招无敌的病遁大法,既然这一回并不曾使用,自然意味着你阿兄我还没被逼到那地步。虽说我从前每逢出外任,全都是自己苦心筹划,这才最终得以成功,这次却是被人算计了一回,可知难而退不是我为人处事的宗旨。你回去告诉十一郎,王忠嗣还在陇右,他只管好好当他的鄯城令,回头王忠嗣绝不会亏待了他!我就不去鄯城了,省得被他缠着脱不了身。”

至于鄯州都督府中其他属官,杜士仪一一召见,各有安排。节度判官段行琛深悉陇右上上下下各种事宜,杜士仪已经表示会留给王忠嗣。录事参军唐明得知杜士仪已经向张九龄裴耀卿二相举荐了自己,自是感激涕零谢了又谢。至于当初门下省调来此地的两个录事主事之类的低品官,则是觉得陇右虽偏远,却比两京自由,都乐得在此继续任职,杜士仪也就听之任之了。

而要说整个鄯州都督府,最没压力的人,竟就是王昌龄和高适了。两人一听说杜士仪改任朔方节度使,立刻双双表示跟着去。用王昌龄的话说,西域和河陇风光已经体验过了,朔方灵州两面都有大漠,风光听闻亦是极佳,正好跟着去见识见识。杜士仪知道两人都是性子豪阔疏朗的人,也不和他们客气,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

杜士仪既是要先行驰驿回京述职,自然不可能带上家人,可王容屈指算了算,路上走得快,还能赶上在长安见了父亲兄长一块过年,也就决定带着儿女在杜士仪之后就启程。虽说幼子杜幼麟还小,可他落地就筋骨壮健,她就索性重金寻了两个擅长小儿科的大夫。这一日,为丈夫打点好行装的他目送着二十余护卫护送了杜士仪启程,她直到远眺到人影都看不见了,这才拉着儿女转身,暗想临走之前,还得把那两个配制火药的炼丹师好好安置了。

“阿娘,我们今后,真的再也不回鄯州了?我很喜欢这儿呢!”

杜仙蕙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问得王容无言以对,而杜广元毕竟年长许多,就不会问出这样让人难以回答的难题了。身为长子的他两手交握成拳,眼巴巴地看着段秀实,后者被他看得脑袋耷拉垂头丧气,到头来竟是段行琛这个当父亲的忍不住了,在杜士仪面前尚且没能说出来的话,此刻竟是脱口而出。

“夫人,秀实和小郎君素来交好,大帅和夫人也素来信赖他。我厚颜问一句,可否容秀实拜在大帅门下?”

王容闻言一愣,见杜广元一时狂喜,而段秀实则是先是面色涨得通红,继而讷讷说不出话来,她顿时笑了:“杜郎从前就和我说,希望自己有个如秀实这般省心的儿子就好了,他是一定会答应的。既然如此,等你们父子在这鄯州团聚过了年,让秀实到洛阳来吧!”

杜士仪并不知道王容一句话就给自己添了个弟子,大冷天的驰驿赶路,这种滋味着实不好受,他每晚到了驿馆都是倒头就睡。如此一路疾赶,腊月十二,他这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东都洛阳。甫一进城,他就只觉得满城都笼罩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不禁有些疑惑,可等到风尘仆仆的他踏入洛阳宫中尚书省重地,他就彻底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寿王两日后就要册妃了。

杜士仪只觉得胸口一阵噎得慌,可时至今日,他已经用不着去打听寿王妃是谁了。进了尚书省,他不过是在吏部和吏部侍郎裴宽小坐片刻,便得到了政事堂三相召见的消息。他闻讯正要辞了裴宽出来,却不想裴宽在用眼神打发走了那小吏之后,就起身提醒道:“君礼,我这吏部侍郎能当多久实在说不好,你若夹袋中今年参加冬日集选的选人,那么就尽早提出来,晚了我也无可设法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倘若再不知道裴宽如今这日子不好过,连裴耀卿这个族兄都未必护得住,杜士仪就太迟钝了。他轻轻点了点头,继而就出了尚书省,随那前来引路的内侍往中书政事堂行去。尽管政事堂早已改为中书门下,设五科分理政务,但中书省还是仍然保留着当年的政事堂议事厅,以供宰相接见各部署的高官。此刻,杜士仪一踏入期间,就听到一声大笑。

“咱们的陇右杜大帅到了!”

第823章 寄君以厚望?

笑容满面打招呼的,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林甫。

尽管中书省归张九龄,门下省归裴耀卿,礼部尚书更多只是清贵而无实权,但这并不妨碍李林甫如日中天的势头。此刻政事堂中尚有小吏伺候,见这位煊赫的宰相打过招呼之后,竟是亲自起身迎上了前,无不为之咂舌,暗中惊叹杜士仪三十许人便节度一方,据说深得天子宠信,果然连李相国也不得不给面子。

杜士仪深知李林甫是什么秉性的人,他一瞬间打起了十分精神,含笑施礼道:“拜见三位相国。”

李林甫走得快,早已抢在张九龄和裴耀卿之前将杜士仪搀扶了起来。后两者也已经起身,张九龄含笑叫了一声君礼,裴耀卿则是用更熟稔的口气说道:“如今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却还让你在路上紧赶慢赶,也幸亏你身体壮健。看你这一身风尘仆仆,应该尚未归家吧?来人,快送热汤来驱寒!”

“家里只有老仆守门,再说诏命上既然催得急,我就索性直接来了。”杜士仪解说了一句后,见三位宰相各自归位,又示意他坐,他便在客位上从容落座了。果然,固然有小吏手脚麻利地送上了热汤来,但涉及正事,他只喝了两口,张九龄就先行开了口。

“朔方正当抵御北狄的要镇,信安王镇守多年,劳苦功高,然则此次因为言行不检左迁衢州,说实话,我们也都为之叹息不已。朔方诸将之中,虽也有功勋卓著,能征善战之人,然则如今突厥内乱,纵有兵马侵袭,也绝不如从前毗伽可汗在世时那般威势,所以朔方要的是稳,而不是一味追求军功。所以,李相国举荐了君礼你,我最初有些犹豫,但看你在陇右稳若泰山,我最终也附议了。”

杜士仪闻言恍然。原来如此,李林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张九龄看重的是他不好战,不求边功,可以遏制一下穷兵黩武这种趋势抬头。

这时候,裴耀卿方才接口说道:“时至今日,也没人觉得你太过年轻不足以挑重担,可我还是捏着一把汗的。朔方之地素来是勇将云集之地,难免骄悍,我别的不担心,怕只怕你孤身前往节制不住。不过李相国一再说你在陇右三年,上下军将无不服膺,到朔方一定也能马到功成,陛下都点了头,我也只好作罢。不过朔方不比陇右,如若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便是。”

这么说,裴耀卿对他接任朔方是抱持着保留态度的。

既然差不多摸清楚了三位宰相的不同立场,杜士仪心下稍安,当即开玩笑似的说道:“真的是要求任我提?三位相国可不要虚言诓骗安我的心!”

李林甫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就仿佛多年好友似的善意十足:“陛下也知道此事不容易,所以只要能办到的,咱们自然会尽力。”

“既如此,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从前随我前往鄯州赤岭立碑的金吾卫将军李佺,能否调了给我为节度副使?”

张九龄裴耀卿李林甫,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明账,这样一个人选正在预计之内。此刻,李林甫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若是朔方那些悍将因为杜士仪的年纪便小觑了他,那还真的是看错人了!能够在这种看似可以漫天要价的情势下,提出最精准最合适的要求,果然不愧是杜士仪!

张九龄一听到是要金吾卫将军李佺,略一沉吟便欣然点头道:“此事我会立时禀奏陛下,想来应当不成问题。”

十六卫将军的头衔只是听上去风光,其实整个长安城中,真正顶用的是北门禁军,可这一支兵马如今捏在高力士杨思勖为首的宦官手中,如陈玄礼这等大将尚且要仰其鼻息,更何况寻常的将军?所以,杜士仪并不认为李佺会拒绝出外独当一面的机会。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此行之前,同样出身宗室,乃是信安王李祎一手提拔起来的振武军使李昕替他写了多封书信,届时可带给其昔日颇有交情的一些朔方军中同僚,再加上同样出身宗室的李佺,此去朔方的把握就大多了。

他在政事堂中只盘桓了小半个时辰就告退离去。而三位日理万机的宰相自然不可能只顾着一个小小的朔方,天下有的是事务需要全力处置。可是,张九龄求见天子的呈报尚未得到回复,宫中就传来了消息,道是杜士仪尚未到洛阳宫门口,就被紧随而来的内侍给请进了宣政殿,显而易见是天子召见。

面对这消息,张九龄不禁笑道:“天下外臣不知凡几,陛下能记住的更是凤毛麟角。可杜君礼从当年关宴时献上那一支雷击老梅开始崭露头角,现如今节度一方,陛下自是更加信赖非常了。”

裴耀卿对此只是莞尔,李林甫却暗自哂然一笑。当今天子曾经信赖非常的人还少吗?王琚刘幽求助天子登上帝位,最初酬之以相位,可紧跟着还不是远贬,刘幽求人已经死了,而这次他只是稍稍一算计,因武温昚而倒霉的,就有那王琚!更不要说姚崇宋璟张说全都是武后年间便赫赫有名的名臣,可算算在相位上都呆了几年?至于别的人,那就更加不用说了。李隆基对于大臣的信赖素来就不是毫无保留的,有的是可趁之机!

当杜士仪时隔近三年再次见到李隆基时,就发现这位大唐天子看上去苍老了不少。兴许是嫡亲的兄弟姊妹这些年一个个过世,也兴许是因为成天要提防这个算计那个,身心俱疲,总而言之,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李隆基透出来的那股倦意。所以,无论天子垂询陇右的情形,还是探问他对于上任朔方的看法,他全都只挑好听的说,果不其然,李隆基一时大为欣悦。

“好,朕果然没看错你!遥想南朝梁国大将韦睿,虽羸弱书生,不能骑马,每战必乘车,持竹如意督战,然则却屡屡大获全胜。如今你三头及第,战时却同样未遭败绩,又与韦睿皆为京兆杜陵人,朕等着你这名士异日于北狄中大扬威名的一日!”

李隆基这一高兴,竟是把梁国名将韦睿拿来和自己比较,杜士仪不禁汗颜。可既然天子高兴,他心念一转便朗声说道:“陛下,韦睿力弱,不能骑马,而我朝名士,却从来都以沙场建功为荣。昔日有娄贞公进士及第,却应猛士举,一再领军攻伐;又有王忠烈公,明经及第而镇守朔方多年,战功赫赫。所以,诗赋无一不精,弓马无所不通,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此方为真名士也!放眼古今,唯我大唐有此尚武风气!”

杜士仪直接把更加尚武的汉朝给选择性无视了。果然,李隆基大悦,击节赞叹道:“说得好!果然锐气十足!对了,你此次既然正好赶到,不日就是寿王大婚,你便先给他当一回傧相,然后再去朔方就任不迟!”

听到最后一句话,杜士仪心下咯噔一下,面上却丝毫未变,连忙行礼应道:“臣领命。”

“朕可不是硬留你参加婚礼。须知寿王妃杨氏,昔日还曾经从你学过琵琶,又拜入玉真门下学道多年,她父母双亡,你和玉真岂非其双亲一般?”李隆基越发和颜悦色,突然想起当时玉奴在自己面前那一曲《高山流水》,不禁出神片刻才继续说道,“梨园之中名家诸多,其中不乏精擅琵琶者,如雷海清,可杨氏在琵琶技艺上竟是尤有过之,十八郎有福!”

“既是陛下如此说,我出宫之后,便先去安国女道士观拜见玉真贵主。”

杜士仪顺势提了一句,见天子并无异议,他便起身告退。一直到出了洛阳宫,与从者们会合赶往正平坊安国女道士观的路上,他方才再也维持不住那张得体笑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即便明知道在这种即将出嫁的时节,玉奴自然早就被杨家人接回去了,不可能再呆在外头,到安国女道士观门外,他在摆手阻止了随从,亲自上前叩门的时候,却仍然抱着万分之一的期望。

也许……也许玉奴今日尚在此处?

安国女道士观连日都是闭门谢客,此刻一个女冠开门时,本待要说今日不见外客,可一认出杜士仪,她不禁又惊又喜地惊呼了一声,随即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个就转身冲了进去。见此情景,杜士仪索性自来熟地踏进了这座自己极其熟悉的道观,等绕过门前那大影壁之后,就只见霍清脚底生风地迎了上前。

“刚刚听说杜大帅到了东都,没想到真的这么快就来了!”

“霍娘子,你一口一个杜大帅,让人听见岂不是以为我带着千军万马到这来拜见观主了?”

霍清顿时笑了,这才裣衽施礼道:“是我失口,三年不见,杜十九郎风采更盛了!今日太真娘子来拜别,如今正在里间,贵主和固安公主都在。”

玉奴真的在此!

杜士仪惊喜非常,他竭力按捺心头激荡的情绪,微微眯眼瞧了瞧这冬日难得的晴朗天空,随即才开口说道:“有劳霍娘子带路。”

第824章 心无所属,情牵依

安国女道士观深处,竹林掩映间那座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茅草堂前,一路将杜士仪引来的霍清停下脚步,这才转身轻声说道:“自从金仙公主故世,杜十九郎你又远赴陇右,贵主大多数时间都住在这里,说是从前被那些金玉其外的东西给迷了眼,其实既然已经出家入道,那么自该返璞归真。好在如今有固安公主回京陪伴,贵主有人说话,气色精神都好了许多,一时又有不少贵女相从学道,之前常常都是热热闹闹的。”

杜士仪知道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当年双双入道,曾经引得两京贵女中一度兴起了抛家入道的风潮,只不过,在过足了瘾后,大多数人都回去嫁为人妇。如今陡然之间又有不少贵女前来相从学道,他不禁有些惊异:“竟是又有入道风潮?”

霍清哂然笑道:“自然是看到太真娘子即将贵为寿王妃,异日说不定就是太子妃,皇后,不少达官显贵之家为之怦然心动,也希望自家能有如此运气。”

此言犀利到入木三分,霍清表现出了十足十的轻蔑不屑。杜士仪端详着她那早已青春不再的脸,随即颔首说道:“霍娘子,这么多年来,多谢你一直照顾着玉奴。不论她今后如何,我在此拜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