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知道李隆基对于当初太平公主擅权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即便和杜士仪交好,可也从不涉足政务,再加上张九龄和杜士仪除却同为中书舍人一阵子,却还谈不上多少私交,故而她闻听这消息,只是感慨了一句世事无常而已。而固安公主当面没说什么,等到回头和张耀独处的时候,便忍不住冷笑道:“李林甫好手段。还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置人于死地。张九龄一直养虎为患却不自知!”

“可是贵主之前于此袖手不理,虽是因为赤毕与那周子谅有私怨,而且通风报信张九龄也未必相信,恐怕还有别的缘由吧?”

“不错,赤毕虽奉命从我不久,但我还了解他几分,别说那是宇文融的私怨,就算是他自己的私怨,他也绝不会置于大事之上。你想,周子谅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必然会牵连到张九龄。而张九龄一去,满朝文武都因为李林甫的暗示,一个个成了立仗马,力挺东宫的最后一重壁垒已经不存在了。试问这时候若不是废立太子的最好时机,还有什么是最好的时机?”

张耀点了点头,继而低声说道:“只可惜宫中不比他地,虽是赤毕尽力施为,也只收买了一些外围之人作为眼线……”

“外围的人方才最好,如此陛下异日雷霆大怒要清洗的时候,方才不容易牵连到我们。惠妃已经悄悄请过三位相士给寿王看过相了,自然,人人都说那是帝王之相,可那都是赤毕百般设法向杨洄举荐的人,口口声声说虽有帝王之相,然则乃是垂暮登基,你想想惠妃如何能受得了自己至死都看不到希望?故而张九龄一罢相,她绝对就再也忍不住了,至少,她想看到寿王入主东宫!而若能驱使太子和陛下两败俱伤,她坐收渔翁之利,那就更完美了。”

“所以,该透的话,我已经透给那位郎君了。惠妃的人一直盯着太子,通过咱们所得的讯息,也曾帮过太子两次,所以薛锈既然传话,太子应会多加提防。”

固安公主说到这里,脸色顿时变得严峻无比:“太子丧母失宠,确实可怜。阿弟嘱咐过我,我也不吝帮他一把,可他身边的眼线实在是太多了,陛下的,惠妃的,李林甫的,能够通过驸马薛锈带个话提醒已经是极限。而且宫中情势瞬息万变,他自身的根基实力又实在是太浅薄,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够抓准武惠妃急功近利的机会,扳回这一局,若是他登基,对阿弟来说反而是机会。即便不成,惠妃一旦失宠甚至被废,就能断去李林甫一臂,如此玉奴虽只是寿王妃,日子还反而好过些。”

杜士仪固然可以在御前直言保下太子一次,但这一次早已离开了十万八千里,而且也不会直接掺和这档子事,所以,只能靠李瑛自己把握时机了。她可以在事前把大量情报信息送过去,但真正在事发的节骨眼上,却绝不会涉足进去半分。

对于太子来说,即将迎来的是背水一战。而对于武惠妃来说,那也同样是不容有失的关键性战役。自从进宫之后,她披荆斩棘走到了现在,虽等同皇后,可终究没能摘下那荣耀的后冠,而东宫之中的太子即便死了亲娘,也没有母家为援,每时每刻仿佛都在危墙之下,可就是始终屹立不倒。现如今,李林甫为她拔掉了张九龄这最后一颗碍事的钉子,再不动手,且待何时?

“都已经布置好了?”

瑶光站在武惠妃身后,轻声说道:“从去给太子报信的人,到南薰殿中人,全都万无一失。陛下少居南薰殿,这次若非为了斋戒,也不会搬进去。”

“很好,十八郎当初委委屈屈地养在宁王身边,而后我又在废后面前做小伏低多年,这十数年来无时不刻不想将他送进东宫,却始终没能成功。天可怜见,终于给了我这样的好机会!不愧我给李林甫说了那么多好话,他果然深知我心,拔掉了张九龄!”说到这里,武惠妃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就如此,三日后见分晓,到底能否一举功成,就看那一天了!”

三日之后,却是太子李瑛的正妻,太子妃薛氏的生日,尽管并非整寿,但因为薛氏为人贤惠,兄弟妯娌之中不少人都对她颇为敬重,即便如今李瑛这储君之位岌岌可危,却还有人亲自前来大明宫中的太子居所祝寿拜贺。这其中,如忠王李玙等几位年长而又素来谨小慎微的,派亲信侧近送了礼,年纪小的皇子们过来闹腾了一阵子也就回去了,最终直到黄昏时分仍旧留下来的,只剩下驸马薛锈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

两个是素来和李瑛交好的弟弟,一个是李瑛的妻兄,关系不比寻常,交杯换盏之间,李琚便忍不住说起了张九龄被罢相之事。他素有勇力,精善骑射,可如今成婚后幽居十王宅,如果没有太子妃芳辰这样的借口,连家里都出不去,此刻自然免不了言词怨愤。当他说到“张九龄罢相,无非是告诉别人,东宫岌岌可危”的时候,鄂王李瑶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

“鄂哥,你也不用打断我,是非如何大家心里清楚!要知道,阿爷从前对我们如何,可现在又对我们如何?咱们的母妃色衰而爱弛,而后郁郁而终,可阿爷宠着那个武惠妃,当年的情分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对十八郎是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可武惠妃费尽心思给他娶了那位王妃,结果呢?听说寿王妃最爱音律,十八弟却一窍不通,夫妇俩形同陌路,这种乱点鸳鸯谱的事情,也亏他们做得出来!”

“好了好了!”这一次,连李瑛也不得不打断李琚的抱怨。硬是塞过去一块羊肉堵住了对方的嘴,他便气定神闲地说道,“在我之前,大唐没有几位太子有好下场,我如果有什么事,那也是时也命也。今天趁着你们来赴你们嫂子的生辰宴,我也有一事相托你们两位弟弟。”

见李瑶和李琚全都为之一愣,李瑛拍了拍手,须臾便有六人鱼贯而入,年长的大约十余岁,年少的还在乳母襁褓之中。知道这是李瑛的六个儿子,李瑶和李琚全都为之色变。到这个份上,他们怎会不知道,这是托孤之举?

“阿兄!”

两人异口同声叫出了这两个字,随即对视了一眼,李琚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真有那一日,我定然拼死为阿兄陈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谁都知道我和鄂哥与阿兄最为交好,横竖也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那我也索性豁出去了,若是阿爷不听,我就一头撞死在殿上,让天下众人都知道,我大唐并非只有将卒武勇,我这个皇子也是有血性的!”

尽管带着几分酒意说出这么一句话,但李瑛和李瑶无不知道李琚就是这样性子的人,一时间感动非常。而李瑶在沉默片刻后,也躬身施礼道:“阿兄,八弟既是如此慨然,我怎能附庸其后?我等兄弟之中,唯有长兄庆哥无子,他虽和我等看似不亲近,但其实却是爱护小辈的人,如若阿爷还有半分体恤骨血之心,不株连我等之子,那庆哥应该会照顾我们的儿女。至于我,关键时刻自当和阿兄同进退!”

身为寿星翁,却在一旁奉酒的薛氏听到这句话,只觉得眼睛酸涩,几乎掉下泪来。而驸马薛锈也为之动容,亲自执壶给三位龙子凤孙斟满了之后,方才正坐举手长揖道:“有鄂王光王这一席话,太子殿下已无憾了!”

“说得不错,真没想到,我都已经一穷二白,眼看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你们这样的兄弟!”李瑛一手一个按住了两个弟弟的肩膀,笑容满面地说道,“我这个当兄长的没有什么其他的话好说,那就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眼看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薛锈虽是客人,这时候却反客为主大步出了门去。而尚留在屋子里的三男一女彼此两两对视,最后还是李琚率先开了口。

“不是咱们在这乌鸦嘴一说,阿爷就真的动念要废立了吧?”

“八弟,住嘴!”李瑶这当口也同样紧张无比,捏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又对李瑛低声说道,“太子阿兄,越是到这时候,越是要冷静!”

李瑶有意加了太子两个字,李瑛知道他是在鼓励自己,因而感激地点了点头,但面色依旧僵硬得很。那等待仿佛极其漫长,正当所有人都几乎忍不住要出去探看的时候,薛锈终于快步回转了来,却是径直在李瑛身前跪坐了下来。正当他要小声禀报那个天大的讯息,李瑛突然开了口。

“五弟和八弟都不是外人,你直接说。”

薛锈知道这是因为之前那两位皇子表态的缘故。可那件事实在是太大了,他忍不住仍是犹疑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兴庆宫来人,说是陛下突然昏迷不醒人事!”

第879章 不得不动

这样一个消息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无疑犹如天降陨石一般不可思议。李隆基这一年已经五十有三了,也许因为喜好打马球,精通音律,爱好广泛,尽管薛王岐王等这些弟弟都已经一一去世,可这位大唐天子却一直都身体康健,一年到头难得劳动太医署的御医两次。也正因为如此,身为太子的李瑛在君父的漠视,武惠妃和李林甫的恶意之下,才觉得日子那么漫长难熬。

而现在,那位在御座上已经呆了将近三十年的天子,会不会就此撒手人寰?

李琚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声音不知不觉有几分颤抖:“太子阿兄,我们该怎么办?”

关键时刻,李瑛勉强还保持了几分冷静,他看着薛锈沉声问道:“来传话的人是谁?他是怎么来的?此事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

薛锈也知道如今正在一个要命的节骨眼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一些:“来的是陛下身前的近侍武广,和当初的牛仙童一样,官居内给事,和武惠妃走得不算近,而且我曾经重贿此人,所以他常常会透出些消息来。他那时候因在兴庆宫南薰殿外,所以在高力士命人封锁南薰殿之后还能够跑出来,他这样层级的内侍,即便宫门下钥,还是能够通过小门通行的。至于有多少人知道,他说现在还说不好,毕竟惠妃在陛下身边的眼线多了。今夜若非陛下是住在南薰殿,而非惠妃寝宫,恐怕他连一丁点消息都透不出来!”

听到这里,李琚再也忍不住了,当即拍案而起道:“太子阿兄,若是被惠妃抢先,咱们可就全都成了待宰羔羊!立刻去兴庆宫吧!”

“你说得容易,怎么去?是太子阿兄和嫂子一块去,还是我们也一起,抑或是……”李瑶顿了一顿,眸子中闪烁着湛然寒光,“抑或是再带上我们所有能用的人手,以防万一?”

“五弟!”李瑛顿时骇然,见李瑶毫不动摇地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他不由得竭力压制快要跳到喉咙口的心脏,低声说道,“先不说此会不会被人指斥为大逆不道,更重要的是,安知这是不是一场骗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早先就有人通过薛锈传信给我,告知惠妃虽说独霸宫中,但寿王却久久不得封太子,已经有些等不及了。而且,就算寿王入主东宫,也要等到阿爷崩殂方才能够登临大宝,难保她不会用出什么诡谲伎俩来。”

“这……”这下子刚刚最冲动的李琚也一下子犹豫了起来,“太子阿兄说得没错,如果此事是假的,实则惠妃使诈,阿爷其实安然无恙,那我们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可如果万一是真的,太子阿兄原本身为东宫储君,有登临大宝的机会,却因为这一犹疑而泡汤,那也同样可惜……可恶,如果太子阿兄住在兴庆宫就好了,那时候便可立时到南薰殿探看!”

“若太子阿兄住在兴庆宫,那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不要忘了,太宗皇帝是怎么登基的!”

鄂王李瑶的一句话让屋子里一片寂静。大唐的皇位更迭,是有史以来最血淋淋的。太宗诛兄杀弟,迫父退位;高宗是在两个兄长李承乾和李泰两败俱伤后,方才渔翁得利登临大宝;中宗和睿宗兄弟二人都曾经被母亲武后逼得退位,好容易熬到重新登基后,中宗被韦后毒杀,睿宗在太平公主被诛后,黯然归政李隆基。可以说,大唐立国到现在,就没有哪一代的皇位更迭没有任何血腥。如果李瑛在兴庆宫,安知武惠妃不会杀了他后伪造遗诏?

尽管刚刚还劝阻过李琚,但这个时候,鄂王李瑶却仿佛看不下去李瑛的犹豫,加重了语气说道:“太子阿兄,你就确定提醒你的人一定可靠?”

“应该可靠,此人提醒了不止一回,有一次太子殿下让我夹带东西给他的两个舅舅,前两次顺利,第三次却有人提醒,我便没有带,果然在宫门有人盘查,若是那会儿被搜到了,后果不堪设想。”薛锈见李瑶和李琚顿时沉默了,他方才叹了口气道,“可是,鄂王的话不无道理,只要惠妃觊觎东宫之心不死,太子殿下就时时刻刻犹如利刃加颈。不论今天这消息是真是假,恐怕都不能坐以待毙。不如……我去兴庆宫一探如何?”

“不!”今天作为寿星,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过话的薛氏,终于出言打破了沉寂,“阿兄你终究是外臣,这会儿逗留大明宫,还是因为你是驸马,又是太子殿下的妻兄,阑入兴庆宫的罪名你承担不起!还是我亲自去走一趟,借着今日我生辰,向陛下敬献果糕,如若在南薰殿被阻,那么就是陛下真的出事了,如果没有,则是那武广假传消息,纵使我因此受责,也好过连累太子殿下!”

薛氏竟然肯冒如此绝大风险,李瑛登时心情激荡,而李瑶李琚虽张了张口,可他们更清楚,这事情太子妃薛氏作为女人出马,远比他二人更合适,可若有差池,即便太子能保,太子妃却必然保不住。僵持片刻,李瑛终于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道:“瑾娘,你自己保重。”

薛氏点头一笑,随即径直出了门去,而留在屋子里的四个男人,却是各自别有滋味在心头。漫长的等待仿佛没有边际,每一个人都在那种煎熬下狂躁难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再次看到薛氏进门时,李瑛第一个忍不住冲了过去,紧紧握住了妻子的双手。

“怎样?”

“我好说歹说,又许以重利,终于让兴庆宫中守卫通融,让我到了瀛洲门,但却没能接近南薰殿,就被人以陛下已经睡下为名挡住了。但是,我不曾见到高力士,内间灯火昏暗,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外间那些内侍颇为慌乱,不少人都回避我的目光,而主事的那个内侍有些陌生。武惠妃是否在,我也说不好。”说到这里,薛氏方才正色说道,“并非我多疑,我总觉得此事蹊跷,若是郎君真的贸然前去叩问,怕会落人陷阱。”

李瑶突然开口问道:“那个武广现在何处?”

“送了信后要走,但我不放心,把人扣下了。”薛锈连忙答了一句。

“那就好。”

李瑶微微沉吟,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薛锈,你现在立刻出大明宫回去,这武广既然不止一次透消息,以你的能耐,总至于不知道他的根底和家人吧?把他的家人先控制起来,以防这武广在御前反口!”

这一点听得其他人无不点头赞同。这时候,李瑶又接着说道:“高力士即便不在南薰殿,也应该会在内侍监值守,但杨思勖如今年纪大了,时而出居私宅,未必就在兴庆宫。所以,我们带上武广,叩开兴庆宫门后,不去南薰殿,直接去内侍监,高力士不在,高位的内侍总不至于一个都不在。如此有他们随行去确认阿爷的安危,总好过我们贸然去闯南薰殿!虽说这些人也许会和武惠妃勾结,但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两人还心存忠义,太子阿兄就稳若泰山。”

听李瑶说到这里,李瑛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重重点头,颔首说道:“我们此行不用带很多人,只需要一些最可靠的精壮内侍随行,不要带兵器,以防说不清。如果在内侍监中那些主事内侍的陪同下到了南薰殿,阿爷真的有什么不好,那我就以东宫的身份弹压大局,五弟和八弟辅佐于我。若是陷阱,阿爷质问的时候,就把这武广推出来,他夤夜出宫报信说阿爷有恙,我们心怀急切方才不得不前来探问。主使他前来假传消息的人居心叵测,其罪当诛!”

李瑶提出,李瑛补充的这一计划让所有人都不禁点头,李琚更是又惊又喜,仿佛看到了幼年时那个神采飞扬的兄长。而这时候,李瑛也看向了他。

“八弟素有万夫不当之勇,届时若真的我们身陷重围,恐怕就得靠你开路了。不过,惠妃虽和李林甫勾结,可终究尚未掌控禁军,宫中大多数内侍和禁卫固然与我并不亲近,可关键时刻,太子的身份应该能够感召一部分人,故而我们并不是没有任何胜算的!瑾娘,你不要再跟着去了,家中儿女,我悉数托付于你!”

眼看着兄长薛锈匆匆出门,丈夫带着李瑶和李琚出门而去,薛氏只觉得胸腔中的一颗心飞快地跳动着。她很想阻止自己最亲近的两个男人去冒险,可她更清楚,自从她嫁给李瑛的这一天起,她就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可怜她的两个亲生儿子还那么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先去探看了一番熟睡的儿女,随即又遣人去探看其他妃妾今夜安分守己,最后方才来到了自己寝室中的佛龛前,双膝跪下虔诚祷告。尽管佛祖并不是每一次都灵验,她请回这一尊佛像,也只是为了有个心理寄托,可这一刻,她只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样的祷告上。

她很想和李瑛一块去兴庆宫,并肩应对危局,可东宫不能没有无人坐镇,否则后院失火就是天大的祸患。

“佛祖慈悲,保佑二郎和五弟八弟平安归来……”

第880章 闯宫

夜色中的兴庆宫,没有了白天的巍峨肃穆,取而代之的是黑影憧憧的森冷。这座别宫乃是李隆基当年的潜邸改造而成,并没有经历过任何的战火和动乱,也没有葬送过那么多人命,可即便如此,在这种已经算是夏天的夜晚,仍旧仿佛有一股阴煞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人忍不住后背心发凉。即便李琚是胆大包天的性子,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尽管都是天潢贵胄,通籍兴庆宫,但不得上命如此闯入,却也属于阑入,因而一路上李瑛等人遇到了一拨拨的禁卫拦阻。最初李瑛还好言相对,可渐渐就不耐烦了,索性端出太子的身份严厉叱喝。更何况,他是去内侍监,又不是去天子寝宫,禁卫们最终索性护送了他们过去。

等到好容易到了内侍监,得知是太子和鄂王光王一同前来,不消一会儿,几个内侍便赶了出来,却是黎敬仁、林招隐、尹凤祥三个御前颇为得宠的内侍,官职都在三品上,却不见高力士和杨思勖。而听得李瑛所言,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紧跟着黎敬仁便为之大怒。

“大家突然发病昏迷不醒?而且还是高将军下令封锁南薰殿?简直荒谬!高将军今日出外宅住,杨大将军亦然!”

高力士今天出居外宅,往日他负责的事务,今天是尹凤祥这三个人商量着办,从下午起,他们就被各种大事奏疏给绊住了,始终没能从内侍监脱开身,闻听此言顿时又惊又怒。见他们这几人这种态度,李瑛和李瑶李琚对视一眼,登时无不悚然。倘若他们就这么贸贸然闯去南薰殿,岂不是坐实了图谋不轨的罪名?于是,李瑛立刻咬牙切齿地叫道:“把那武广押上来!”

薛锈当初多了一个心眼,扣下了武广,而李瑶又建议把此人带到兴庆宫来,如今看来,这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随着两个内侍将武广架了上前,常常出外去各地传旨的尹凤祥眯着眼睛怒瞪这个在宫中怎么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内侍,厉声问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大家御体欠安?”

武广平日在这些顶尖大宦官面前胆小如鼠,可这会儿却怡然无惧地抬头盯着尹凤祥,突然就此一咬牙。眼见得鲜血从其嘴里喷涌而出,尹凤祥登时大吃一惊,李瑛三人亦是为之色变。李瑶和黎敬仁几乎同时抢上前去,可好容易撬开武广的嘴后,见那一截舌头已经被完全咬断,他们顿时为之骇然。

即便咬断舌头之后,不会顷刻就死,可至少要其开口说话却不可能了!而且,黎敬仁等人还知道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武广入宫稍晚,并不认字,只因为灵巧善媚方才颇为得宠,如今他一旦不能说话,想要逼迫其写下什么供述来竟也是休想!可以说,这么一个证人,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就这么没用了!

尽管事出突然,但身为左监门卫将军,黎敬仁只是片刻的惊讶后便沉声说道:“既是郎君因此人之讯息亲来兴庆宫中探问,这假传御体欠安的武广又自尽了事,此事不容犹疑。这样,我和郎君以及二位大王先去南薰殿,林招隐,你把这武广看好,然后调集人手,立刻于宫中各处巡查,以防万一,尹凤祥,你立刻出宫往见高将军和杨大将军!”

李瑛却又加了一句:“这样,五弟,你留下和林招隐一同巡查宫中,以防奸人。”

李瑶本待反对,可看到李瑛的眼神,他立时醒悟到,这是兄长要留下他以防万一。于是,他答应了一声,却给了李琚一个眼色,见其重重点头以示承诺,他方才放下心来。分派停当之后,黎敬仁嘱咐留下的人看好内侍省,自己以左监门卫将军的职权,调了百多人随扈,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南薰殿。

“何人夤夜在宫中行走?”

随着瀛洲门的守卫喝问,李瑛率先迎上前去,沉声说道:“太子李瑛,光王李琚,左监门卫将军黎敬仁,来探陛下。”

“这……陛下已经睡下了,吩咐何人何事均不许打扰。”

到了殿前的瀛洲门处,却还有守卫拦阻,被今夜之事噎了一肚子气的李琚却有些忍不住了,他大步上前厉声喝道:“御前有人潜为逆谋,假传消息,我等得信之后到内侍监知会了众人一同前来探看,尔等还拼命拦阻,居心何在?”

“即便大王如此说,某职责所在……”

看到黎敬仁沉着脸上前,那军官不禁迟疑了起来。正当他把心一横还想再拦的时候,却不料李琚陡然大喝一声,竟是冲着他当胸一拳。他仰天重重倒地的时候,却听得李琚大声说道:“此等狗鼠辈还和他多说什么?有黎将军和太子阿兄前来,竟还敢推三阻四,肯定心怀叵测……”

黎敬仁和李瑛阻止不及,眼见人已经被撂倒,他们也无暇多想,李瑛摆摆手令一个内侍看守那将军,随即对看守瀛洲门的那些禁卫道:“今夜宫中异动,有人假传阿爷御体不安,高将军封闭南薰殿之事诳我进宫,然内侍监诸人却说并无此事,高将军并不在宫中。兹事体大,纵使夤夜打扰君父有所不安,我也只能走这一遭。若是各位心存忠义,那么,便放我等入内查看。若是各位于潜为逆谋者乃是同党,那么,不如就在这取了我们这些手无寸铁之人的性命!”

尽管李瑛被册封为太子已经二十多年了,可这位太子早年因母妃而得宠,后来便日渐被边缘化,整天被李隆基拘在身边动弹不得,群臣也好,他们这些内侍也好,从来就没看出李瑛有多少德行才具。可在这种时刻,听到李瑛挺身而出说出的这席话,黎敬仁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果然,那军官因为吃了李琚一拳而一时痛极难以说话,其他士卒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却都不由自主地让开了通路。

外头这般喧哗,南薰殿中仍然没人出来探看动静,这时候,就连黎敬仁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他来不及多想,立刻留下禁卫在瀛洲门,随即和李瑛兄弟三人快步往南薰殿赶去。登上那漫长的台阶到了宫门前,就只见几个宦官慌忙上前阻拦,这时候,勇武有力的李琚二话不说冲在了前头,左一个右一个打翻的打翻,拨开的拨开,竟是长驱直入。

当他们终于抵达了南薰殿中最深处李隆基的寝殿。看着那浅色的帐幔,看着那里头仿佛正在熟睡的人,那一瞬间,李瑛只觉得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一个难以克制的念头猛地窜了上来。

如果床上那个人真的死了,这大唐天下岂不是就是他的了?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战战兢兢,他将富有四海,人人拜伏!

有道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被压制了那么多年,李瑛心中对李隆基的怨恨早已到达了极点。

可是,他的母亲原本只是潞州的歌姬,即便和汉时卫子夫早年仿佛的地位,可他的舅舅和表兄弟们中间,却没有卫青和霍去病那样的人才,母亲当年得宠时,李隆基对赵家可说是恩宠备至,他的外公和舅舅都封了高官,但因为没有能耐,只能有名无实。至于这些年,随着赵丽妃过世,他这个太子失宠,赵家早已败落得不像样子了。而他的妻家薛家也同样是空有名头,可以说,一直都被父亲防贼似的防着的他没办法交接外臣,什么文武班底都谈不上。

所以,他从来就没想过去和李隆基掰腕子,政变这种事更是不用提了!他唯一曾经盼望过的事,也就是压在他头顶上的那座大山能够松一松,薄情寡义的李隆基能够早点死!而现在,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仿佛就在眼前!

虽说黎敬仁同来,但禁卫都留在了外头,只要一刀把黎敬仁杀了,说是这南薰殿中内侍宫人谋逆所致,而床上的李隆基在这种时刻仍然没有醒过来,说不定真的死了,即便没死,只要使其窒息,到时候推在这一番乱象上,横竖他已经先去过一趟内侍省,已经让人以为这是南薰殿中有人谋逆!

就在那种强烈的怨恨和激愤几乎快要冲昏了他头脑的时候,李瑛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李琚的声音:“太子阿兄,如果真的是阿爷出了什么事,我们一行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地进来?还有,惠妃怎会还没我们反应快?嫂子一来一回,再加上我们先去内侍省,而后再过来,耽搁了差不多也有两个时辰了!”

李瑛刚刚只防着是否有人会对他们一行人不利,可去过内侍省后,这一重心思终于稍稍放下,顺利进到此间的时候,竟是忘了这件最重要的事情。此时此刻,悚然而惊的他环顾四周,意识到武惠妃这个独霸后宫多年形同皇后的宠妃不见踪影,他意识到自己若是贸然举动,恐怕未必能够笑到最后。尽管他刚刚一瞬间还动过杀心,可眼下却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最快的决断。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直奔御前,扑到床上高声叫道:“阿爷,阿爷!”

第881章 最寒帝王心

面对李瑛的举动,黎敬仁亦是惊觉过来,他连忙上前,见太子只是跪在床前拼命推搡着天子,粗通医术的他赶紧三步并两步上前,先是探过鼻息和心跳后,松了一口气的他方才连忙去诊脉息,继而立刻果断地伸手去掐李隆基的人中。不过片刻工夫,他就听到天子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李琚见李瑛回转头对他打了个手势,他就知道李隆基恐怕到目前为止还活着。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外间喧哗不断,仿佛是有大批人往这边赶来。说时迟那时快,尽管他平日里莽撞冲动的时候仿佛只知道喊打喊杀,可这一刻却比谁都乖觉。他本能地冲上前了两步,可还没触及那幔帐就立刻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随即一头磕在地上,竟是发出了一声简直能够震醒整个南薰殿的哀嚎。

“阿爷!”

这声音着实惊天地泣鬼神,李瑛和黎敬仁几乎想要伸手掩耳,这声音不止南薰殿,恐怕就连瀛洲门也能够听到!就在这寝殿中的李隆基,本就只是被普通的迷神香暂时迷晕过去,被这魔音贯脑一冲击,原本迷迷糊糊的他竟也清醒了几分。须臾之间,外间就有数十禁卫匆匆忙忙冲了进来。到了这个份上,算算林招隐和李瑶去召集禁卫的时间点,黎敬仁就是再傻也知道,人并不是他们招来的!

伏在床沿边上的李瑛却无暇去理会这些禁卫,他感觉到,随着之前那呻吟,最初睡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李隆基突然动了一下手指,紧跟着身子也动了一下。那一刻,他忍不住在心里庆幸,自己没有让那充盈的恶念冲昏了头。否则,他不但要背上弑君弑父的名声,而且反而会给他人铺了路!

如若不是陷阱,那些禁卫怎么来的?

“阿爷,儿子不孝,儿子来晚了!”李瑛仿佛根本不知道李隆基应该已经苏醒了似的,自顾自地哀声说道,“兴庆宫武广前来报说阿爷突然昏迷不醒,那时候五弟和八弟正在我那儿给瑾娘贺寿,听了都不信,于是瑾娘就亲自来了一趟,可她被挡在外头,回来就说南薰殿的样子不对劲,我们就立时三刻赶了过来!我们生怕别人使诈,先去了内侍监,果然那武广心怀叵测,一见黎将军他们就自尽了。我们生怕出事,黎将军调派人手各司其职,五弟在那儿帮衬,我们就直奔了南薰殿。儿子对瀛洲门的守将说,如果心存忠义就放我们进来,如果怀有逆心,不妨就杀了我们,天可怜见,总算是让我们进来了……”

李瑛絮絮叨叨,直接把前因后果都解释了一个分明,不远处伏地不起的李琚不禁暗生佩服。然而,看着兄弟俩一前一后各展所能的黎敬仁,感受就各不一样了。至于后来的禁卫们便更加面面相觑,有的想开口呵斥,可这两位都是尊贵的龙子凤孙;有的想把人拉走,可李瑛和李琚都是从小练习弓马骑射的,他们如果只上一两个不是对手。最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有人谋害天子,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李隆基确实已经醒了。尽管他并不曾多疑到睡觉也要在偌大的寝殿放两张床以防人刺杀,也不会如同曹操那样以睡梦中杀人来告诫别人,可身为君王,他自然是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防范着从臣下到儿子到妃妾的每一个人。所以,在惊醒之后发现身边有人,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伸手去枕下,那儿有一把防身的玉刀。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李瑛这一番细碎到简直有些啰嗦的话。而隔着幔帐,他也能够看到不远处伏跪在那干嚎的李琚。

他在登上皇位之前,历经了武后末年二张乱政,韦后乱政,太平公主骄横专权,对于朝堂后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自是洞若观火,有时候不过是故意装糊涂。可发生今天这种事,他不可能再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意识到是有人掐了人中方才把他弄醒的,他就更加后怕了。

不论李瑛和李琚确实是因为得知他突然昏厥不醒而急急忙忙赶过来,还是因为本就心存邪念,还是他今日这一觉险些睡过去就醒不来却是事实!

今天这异谋,南薰殿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如果不是万幸,那兴许他就真的死了!还有外头那影影绰绰的禁卫身影,这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支撑着手臂坐起身,李隆基环视一眼床前众人,没有半点刚刚还在昏睡的倦怠,而是厉芒毕露。他没有理会陡然之间抬起头满脸惊讶茫然的李瑛,自顾自地趿拉鞋子下了床,然后又挂起了帐钩。在他如此动作时,整个寝殿中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仿佛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就此摒止了。

当李隆基去取了一件外袍,预备穿在身上时,终于有一个后进来的内侍仿佛惊觉了过来,慌忙快步奔上前来打算为其披上。可是,他的忠诚也好,殷勤也好,换来的却是李隆基暴起一脚。紧跟着,把人踹翻在地的李隆基旁若无人来到了床边徐徐坐下,这才冷冷问道:“好一场闹剧,真是让朕见识了!”

积威之下,李琚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李瑛更是感觉到,近在咫尺的父亲仿佛却像相隔万水千山那么遥远。他自忖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反而冷静了下来,随即欣喜地叫道:“阿爷平安无恙就好!”

然而,李瑛话音刚落,就发现李隆基用极其冷厉的目光扫了自己一眼。只是一眼,他就只觉得自己所有小心思都被洞悉了一般,接下来的话仿佛都说不下去了。他本该趁着这机会指斥武惠妃主使武广来给他报信,他本想说高力士不在内侍监,自己和李琚二人带了黎敬仁长驱直入南薰殿寝殿,是一片孝心,可是,李隆基那种冰冷得仿佛是在看死物一般的眼神,却让他一颗心凉透了。

“尔等直入朕之寝宫,又是为何?”

面对在帝位上坐了快要三十年的大唐天子,那些后进来的禁卫们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紧跟着便慌忙跪伏于地。领头的那个人磕了个头便声音颤抖地说道:“陛下,臣等只是听闻有人阑入兴庆宫,生怕有变方才急忙赶了过来……”

“哼!”李隆基轻哼一声,见那边厢黎敬仁额头冷汗滚滚,他便淡淡地吩咐道,“其他人都退到外头去,敬仁留下。”

连同太子等人一块驱赶出去,足足两刻钟后,李隆基方才复又把众人召入了寝殿。和刚刚相比,他的精神好转了不少,才说了几句话,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李瑶和高力士杨思勖几乎是不分先后一块冲了进来。高力士的帽子都有些戴歪了,直到确认李隆基完全安好,他才屈膝跪了下来谢罪道:“陛下,老奴今夜归了私宅,是老奴不该擅离职守,以至于御前乏人。”

这当口,高力士没有称呼大家,而是直称陛下,自然是看穿了李隆基那平静外表下蕴含的深层怒气。而杨思勖也同样大马金刀地行礼后,却是沉声说道:“臣请陛下将南薰殿值守人等,全数交由臣亲自勘问!”

内侍中天子最信任的一文一武开口说出的话,也是一如平日里他们给人的印象一般。然而,李隆基却没有答复两人所请,而是看向了李瑶。鄂王李瑶当初和太子李瑛一样,也曾经深得李隆基欢心,这些年来宠眷日益疏薄,大多只是随众拜见,根本没能说几句话,因此,如这样近距离和君父面对面,却是极其稀罕。他敏锐地从李隆基眼中看出了冷漠和猜忌,不禁在心里哂然笑了一声。

果然如此,果然就算是他们一心为君父,所作所为都无可挑剔,李隆基仍然觉得今夜这一场闹剧他们脱不开干系!

于是,他推金山倒玉柱,就这么从容跪了下来,直截了当地说道:“阿爷必定想着,我们即便是听说阿爷不省人事赶过来,也肯定心存不轨之心,事到如今,我们也没什么可以辩解的!如果时至今日,阿爷还认为是我们三个几乎相当于圈养猪羊似的儿子,而不是在你枕边陪侍了多少日日夜夜的女人,设计出了今天晚上这一场闹剧,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幸亏今天晚上进入寝殿之后,太子阿兄和八弟什么都没做,否则,背黑锅的是我们,得利的却是那个女人,那么我们到了九幽地府也不会放过她!”

李瑶这一番话让原本已经寒彻心肺的李瑛和李琚全都为之醒悟了过来。自己的君父是怎样狠辣无情的性子,别人也许不知道,但他们都知道。于是,李琚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李瑛面前说过的撞死殿前之语,立时露出了一丝厉色。

“没想到我们尽心竭力一场,阿爷却还是信不过我们,那好,今日我便一死,以证我兄弟三人的清白!”

话音刚落,就只见身材魁梧的他倏然转身,径直朝着殿中那一棵立柱猛冲直撞了过去。他的行动来得太突然太暴烈,就连在他之前说话的李瑶在听到他这番话之后有所警觉,竟也是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庞大的身躯陡然之间撞在了那根粗大的立柱上。

那砰的一声骤然在每一个人耳边响起之际,就连冷酷如李隆基,也只觉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紧跟着就看到李琚就这么直挺挺倒了下来。

那一刻,他想到了李琚当初在刘才人怀中牙牙学语的情景,但转瞬之间,这一幕就被他硬生生屏退了。

他是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不容有任何人危及他的宝座!无论是父亲、姑姑、妻妾、儿子……每个人都一样!

第882章 股栗无人言

半夜三更,平康坊李林甫的宅邸大门却被人突然擂响。尽管守门人睡眼惺忪,可在来者表明来意之后,却立刻没了半分睡意,慌忙前去禀报上头的管事,如此一层层禀报到李林甫的寝室时,李林甫几乎是一骨碌爬了起来,丝毫不理会身边宠妾的娇声询问,趿拉着鞋子就大步往外走去。从者们用最快的速度服侍他穿好了衣服,他就三步并两步往外走去,须臾便到仪门之外上了马。

在这种宵禁时分,凭着天子派来的宦官和宰相的名头开路,李林甫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了兴庆宫。前头只有灯笼的微光,整座宫城仿佛都在睡梦中还未苏醒,但他却知道宫中大多数人恐怕都已经惊醒了过来。即便来请的宦者语焉不详,可武惠妃对他透过一个讯息,而他的立场早就很明确了。

若是涉及废太子之事,他一定会不吝帮上武惠妃和寿王李瑁一把!

然而,等到他平生第一次踏入南薰殿天子寝殿时,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按照他想来,武惠妃就算用手段,也一定会把局势掌控在一定范围之内,若是弄得天子寝殿溅血,那就实在是太离谱了。可是,此时此刻不但有血腥气,而且他分明能够看到进进出出的宫人内侍脸上那种惊惶不安。一时间,事先虽说面色沉重,心里却很有把握的他不禁有些没准了。

政事堂二相中,李林甫为中书令,而牛仙客却并非侍中或是门下侍郎,而是以同中书门下三品兼知门下省事。所以,看到牛仙客并不在此处,李林甫心知肚明,牛仙客不但资历不足,而且素来谨慎,对于这样废立太子的大事恐怕必定会唯唯诺诺,所以天子压根没把人叫来。若是在进入南薰殿之前,他必定会觉得如此也省却了麻烦,可这一次在天子炯炯目光注视下,他却不由得希望有人在身侧减轻一些压力。

到底闹出了什么事?

“力士,你对他解说解说,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高力士见李林甫用征询的目光看向自己,不禁暗叹一声。他平日也没少拿李林甫的好处,就算帮过杜士仪,可那一次上奏朔方经略军三将的奏疏上,杜士仪终究并未和李林甫死掐,所以在这当口,他并没有贸贸然落井下石,而是索性原原本本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全都转述了一遍。看到李林甫的反应之后,他就明白,今晚发生的一切恐怕李林甫确实不知情,而且受到的惊吓还不小。

李林甫确实是惊骇到了极点。尽管他早年就和武惠妃有了来往,私底下不无承诺,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武惠妃想通过假消息诱使太子李瑛鄂王李瑶以及光王李琚上当也就算了,竟然会放任那三位皇子长驱直入天子寝宫!这要是李瑛抑或李瑶李琚稍稍有些把持不住的恶念,那结果如何谁都能想到!怪不得都说最毒妇人心,武惠妃独霸后宫那么多年,未料想这次竟这般狠辣!须知南薰殿的人可都是千挑万选的!

“陛下,未知光王……生死如何?”

李林甫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问这么一句,可回复他的却是久久的沉默。最后,还是高力士低声说道:“太医署的御医如今还在尽力施为,但情形如何却难说得很。”

如果没有光王李琚这惨烈的一撞,李林甫必会立时三刻义正词严地指斥李瑛三人阑入南薰殿,图谋不轨,可眼下他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天子究竟是因此就生出恻隐之心,怜悯李瑛三人?还是因为和武惠妃的多年情分,照旧认为是李瑛三人自知无法脱罪,而胡言乱语陷害武惠妃?当他偷瞥到李隆基那和寻常老者迥异的犀利眼神时,他一下子意识到,面前这位不但是丈夫,是父亲,还是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

于是,李林甫果断地推翻了之前的计划,恭敬地深深施礼后,随即便镇定自若地说道:“此乃陛下家事,然则臣却不得不谏劝三点。如若陛下真的御体有恙,召见皇子,必定有制书,有钦使,而绝非是深夜一介宦者私出宫闱。陛下乃垂拱天下多年的明君,怎会轻易受制于妇人宦者之手?太子与南薰殿中内侍有所勾连,这是不容争议的事实,此其一也。”

此话一出,李隆基的眉头微微挑动了一下,却只是淡淡地说道:“继续说。”

尽管李隆基反应平淡,可李林甫何等善于察言观色,知道他对于李瑛三人的定性已经足够充分了。故而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南薰殿上下宦官宫人,明知太子鄂王光王三人乃是阑入,却放任自流,为陛下安危计,其中蹊跷应使人严查不怠,此其二也。”

“杨思勖已亲自彻查。”

听到李隆基所言的这个人选,李林甫已经彻底确定,除非这南薰殿中执事的全都是能够抵死不开口的死士,否则,武惠妃恐怕难辞其咎!想到昔日的那些往来,想到武惠妃给他行过不少方便,而他也投桃报李,给武惠妃说过好话,他不由得横下一条心。

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把自己摘出去更加重要的事了!

“其三,光王撞柱,鄂王指认,恐怕宫中还有人潜为逆谋。陛下乃君父,如何处置家事尽在一念之间,臣为宰辅,唯奉旨行事。”

尽管李林甫不曾指名说谁人应该承担责任,但这样的话无疑代表了他的态度。高力士在此前虽说没有听到李林甫提及武惠妃只言片语,可是,从天子的反应上,他已经明白,李隆基对武惠妃恐怕是失望了。身为武氏女,武惠妃倒是比李瑛这个太子更能痛下决断,只可惜还是看错了人。李瑛也好,李瑶李琚也罢,哪怕曾经有过怨怼之心,在真正的节骨眼上终究还是心慈手软,这也是她失败的最大缘由!

“今夜之事,亲历的人朕已经都交给了杨思勖,他自会替朕收拾妥当。力士和黎敬仁等人乃朕之腹心,定会三缄其口,宫外知情者,唯你一人。”李隆基盯着李林甫,一字一句地说道,“其中情由,朕若是听到外间一字传言,定然唯你是问!”

“缄默是金,臣定当谨慎!”李林甫嘴上这么说,心中明白,李隆基恐怕是不打算把真相公诸于众了。也就是说,天子会寻找一个最合适的理由了结这件事,无论太子鄂王光王也好,武惠妃也好,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万幸的是,自从拜相之后,他为了避嫌,即便和武惠妃有所往来,可什么书信证据一个字都没有,传话也几乎没了,有的只是某种默契!可即便如此,李隆基一怒之下罢他相位甚至贬斥也并非稀奇事,天子是此刻不提,还是根本就没那意思?他的生死荣辱都系在这么一件事上,他一定得想明白其中关节!

兴庆宫金花斋中,夤夜等候消息的武惠妃没能等来好消息,等来的却是将此团团围住的北门禁军。尽管外间的借口是太子鄂王光王潜为逆谋,因而李隆基震怒之下派兵护持她的寝宫,可她自己却最明白怎么回事。

去传信的武广是死士,家人她早已安排妥当,事机不妙就会一死了之,南薰殿当值的人是她费尽心机安排的,其中大多也是死士,却也有贪图荣华富贵的,各种线索联合在一起,又有杨思勖那杀神主审,迟早会露出口风来!

她真的没想到李瑛竟然会不上当,在面对那样诱惑的情况下不上当,竟是先去了内侍监!他就没想着伪作探看天子病情痛下杀手,然后栽赃给她?而且她已经重贿了禁军中的数人,暗示他们关键时刻去南薰殿护驾,这下子应景都成了把柄!

是了,是因为她和李瑛一样,自己都不敢下手,否则若非用特制的迷神香放在熏笼中,而是改用毒物,今夜大事可成!

“惠妃……”瑶光用发抖的手给武惠妃梳好了头发,声音中不由自主带了几分哭腔,“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等。”武惠妃从牙缝里迸出了寥寥几个字,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臂膀,“也许他会顾念旧情,也许……”

说着说着,武惠妃自己都继续不下去了。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像姑祖母武后那样,遇到高宗那样的男人。尽管高宗沾惹过韩国夫人,沾惹过魏国夫人,可终究最爱的女人是武后,否则,以大唐天子的权柄,怎会慑于武后一言便打消废后之意,终其一生,武后一直稳居后位?而她把一辈子都给了李隆基,为他生儿育女,可终究却连皇后尊位都拿不到,更不用说东宫太子了!

是死是活,李隆基派人诘问也好,亲自来也好,为什么就不能痛快一点!

当这个漫长的夜晚之后,不明就里的文武大臣们照旧和往日一样齐集兴庆宫兴庆殿预备大朝。直到发现这兴庆宫中骤然多了巡行的卫士,不少人方才开始不安地猜测出了什么事情,而朝上发生的一切无疑印证了他们的担忧。

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与驸马薛锈潜为逆谋,废为庶人。驸马薛锈流瀼州。太子母家赵氏及薛氏中人,竟是一口气被流配了好些。

自张九龄罢相遭贬之后,朝中直言的风气越来越衰弱,几乎人人都成了立仗马。更何况太子几无势力,谁也不愿意在这种事上触怒天子。整个朝上,竟是每一个人都对此事保持沉默,无一诤谏。就连询问此中缘由,仿佛都成了一种禁忌。只是在退朝之后,某些彼此亲近的官员交谈此事时,少不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消息传到玉真观,玉真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时对霍清沉声吩咐道:“李瑛他们兄弟究竟是怎么个潜为逆谋法,你给我去仔细打听!”

固安公主同样又惊又怒。她明明几次三番让人提醒李瑛,就是为了这关键时刻让他能够提高警惕,不要上武惠妃的当,李瑛怎么会还是把自己陷进去了?回到自己居处的她本待吩咐张耀也去打听打听事情原委,可话还没出口,她又改了口。

“你去寿王府,如果可以,就请寿王妃来玉真观一趟。另外,立刻派人送信去给阿弟。”固安公主没有说如果不能则如何如何,张耀自然心领神会。

即便是武后那般视儿女以及儿媳女婿为猪狗的性子,当年杀了肃明皇后和昭成皇后,李贤的妻子房氏却还是活了下来。如果武惠妃也在这场惊变之中被牵连了进去,玉奴全身而退的几率应该不小,须知她还没有子女!

第883章 千里回京为述职?

回京述职?

灵州都督府节堂之内,当杜士仪接到回京述职的制书时,不但他面露讶色,就连麾下众将亦然。历来天下各州刺史以及各镇节度使之类的高官,逢年过节也不必到京城朝谒,甚至有时候整个任期之内都未必能够回京一次,杜士仪上任至今还只不过一年有余,怎么就突然需要回京述职了?仿佛是看出了众人的疑虑,奉命亲自驰马前来传制的林招隐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不但朔方杜大帅,河西崔大帅,陇右杜大帅,幽州张大帅,河东王将军,都在见召之列。”

这个名单开出来,登时就让众人更加吃惊了。安西和北庭虽也是要镇,可相比这五大拱卫京师的节镇,却终究战略意义不同。于是,本待质疑的人也不由得闭上了嘴,杜士仪也不由想到了昨日刚刚得到的张九龄罢相之事。由此及彼,忆起当初和固安公主商量的种种,他心头陡然一沉。这种担忧他却不好对人言明,听林招隐提到黎敬仁去传旨给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其他人亦是前去各大边镇,他少不得亲自好好招待了一番这位仅次于高杨二人的内侍。

然而,林招隐此次的口风紧得让人起疑,甚至连往日传旨时揩油的习惯都丢了。好在回头王容带着儿女来见的时候,笑着托他捎信给长安的父兄,林招隐从中找到了一张长安某柜坊的钱票,对杜士仪的态度就松络多了。即便仍然没有具体细节,但太子和鄂王光王皆遭废黜,这却明说了给杜士仪听。

就在启程之前的当天晚上,来自固安公主的信使也抵达了,带来了关于那场宫变的更进一步信息,可对于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固安公主却也并未打探分明。可信上说,李瑛事先已经得到过提醒,这却是显而易见的。虽说叹息于依旧未曾扭转这场惨剧,杜士仪也没有惋惜的时间,次日一大清早便匆匆出马。临行之前,他将留后事交给了节度副使李佺,来圣严张兴两位判官为辅佐,至于二话不说提出跟他进京的王昌龄,他自是没有拒绝。

尽管长安算是他的故乡,可回去之后,也需要一个人替他四处拜望交际。

灵州距离长安一千二百五十里,距离洛阳两千里,如今李隆基既然从洛阳迁回了长安,倒也省却了杜士仪三分之一的路程。一路驰驿而归,他只用了五天便抵达了长安。上一次他结束一任陇右节度使回来述职,是到东都,于长安也是过其门而不入,如今再回来,掐指算算竟已经是阔别四五年之久。踏上朱雀大街时,他就只见在这初夏时节中,来往的官民来往两边,纵马出游的公卿子弟长安贵女却很少,就连高声谈笑的都不多见。

他乃是奉旨述职,因此也没时间伤春悲秋,当下便风尘仆仆先往大明宫中政事堂拜见宰相。不过一年多,当初他熟识的张九龄和裴耀卿已经全都不在其位了,当然,如今在位的两位宰相他并不陌生,李林甫是老对手了,至于牛仙客,那是闻名已久,交往不少,却还是头一次见面。出乎他意料的是,本以为这次太子鄂王光王出事,原本应该是李林甫上蹿下跳蹦跶得最最高兴的时刻,可他却只在政事堂中见到了孤零零的牛仙客一个人。

原因很简单,李林甫……告病了!

最初的相见过后,杜士仪便再次起身长揖道:“当初我在陇右鄯州时,就多承相国一再提携援手,却直到如今方才能够当面拜谢!以我当初之资历,年纪,能够在陇右站稳脚跟,乃至于有所建树,离不开相国长者之助!”

牛仙客拜相以来,也不知道受了多少人背地里的非议,明面上固然无人敢不敬,可疏离却是免不了的——他拜相也已经一年了,可他在满朝文武之中,称得上亲信的,就只有和他一块调任回来的昔日节度判官,如今的殿中侍御史姚闳,至于友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尽管李林甫对他很友好,可他自己是最明白不过的,李林甫绝非朋友,甚至连盟友都谈不上。只因为他从不会反对李林甫的任何提议,他才能安居相位。

所以,今日同样是第一次见到杜士仪,听对方竟是以昔日交情作为寒暄之词,牛仙客不禁有些意外。而落座之后,杜士仪绝口不提长安,口口声声都在谈论河陇,不知不觉的,在河陇当了大半辈子官的他便渐渐放松了下来。这是他在政事堂这么久都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氛围,以至于闲话往昔的时候,他只觉得身边是一个多年旧友,宰相架子全都抛在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在河西任官时的敦厚长者之风。

这样的对话无疑是政事堂中极其罕见的,直到牛仙客意识到和自己说话的不是亲友,不是晚辈,而是曾经和自己官职仿佛,如今也不过稍稍差一丁点的杜士仪,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刻钟有余。他有些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随即才转入了正题:“宫中刚刚出了大事,朝野多有议论,召了君礼在内的各位节帅回来,一则是为了边务,二则是为了北门禁军和十六卫当中,多有任职多年却根本没上过阵的。所以,陛下有意从中挑选年轻骁勇的前往各边镇历练。”

面对如此理由,杜士仪先是错愕,随即就恍然大悟。看来这次宫中变故,禁卫牵涉其中的恐不在少数。李隆基这一招放逐外加掺沙子的招数,实在是颇为高明!

心里这么想,杜士仪嘴里立刻顺溜地颂了一句圣。而牛仙客又提到他是最先回京的,按理不入见不回私宅,也不如先回驿馆好好休整,以便天子召见,他便起身行礼告退了出来。此次被召见的五位节帅中,论距离,朔方灵州到长安最近,他到得最早也在情理之中。所幸天气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否则,驰驿二百多里赶路可就真要命了,他又不是那些习惯了路上奔波的信使,刚刚到政事堂只是洗了一把脸,这会儿还觉得后背衣裳贴着背心,粘腻难受。

然而,他想要回驿馆沐浴休整一下的打算却泡了汤。刚出政事堂,他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截住了。听得那笑吟吟的一声杜大帅,他便立刻笑道:“高将军这不是折杀我吗?直呼我表字就行了,未知将军此来是……”

“当然是陛下得知君礼回来,命我前来召见于你。”高力士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虚手引路,见杜士仪执意不肯居前,他就稍前一步。知道其他人必然会谨慎地落在后头,他趁机飞快地将那一夜的细节悉数告知了杜士仪。这并不是出于什么私交,也不是因为杜士仪曾经送给过他一份旁人难以想象的大礼,甚至也不是因为杜思温和他的多年交情,而是因为他敏锐地意识到,天子仍然选择在南薰殿召见,兴许是想要就此征询杜士仪什么。

即便李隆基已经不太喜欢听什么谏言了,但这一次兴许不同,但也只是兴许,倘若杜士仪仍是一如既往地诤谏,很可能触怒天子。更何况,杜士仪和太子也好,武惠妃也好,都谈不上什么关联,为人更守口如瓶,他不担心其会走漏消息。最重要的是,李林甫也已经知道了这次宫变的所有细节!

然而,杜士仪不像高力士想象的那样,真的能够用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待这一次的宫变,毕竟他在其中也是有些推动的。李瑛李瑶李琚深夜进宫,是得知君父很可能面临生死关头,那么即便出于自保的态度,也不得不走那一趟,这也在情理之中。而为了不掉入陷阱,三人已经够谨慎了,还特意跑了一趟内侍监把黎敬仁等人带上。李瑛对瀛洲门禁卫的那一番话,更是显现出了这位一直以来不怎么起眼的太子,并不缺乏血性。

可就是这样一桩应当论功的宫变,到李隆基手里,却变成了兴师动众一定要废太子的案子!光王李琚至今尚未苏醒,据说凶多吉少,可依旧不能换回李隆基的一丝怜悯,难道这就是当天子必定要具备的冷酷无情?

南薰殿中的内侍和宫人已经都换了一批,而且时隔多日,那股血腥早已淡去,甚至连那根立柱都已经看不出被人撞击过的痕迹,地上更是光洁如新。可是,杜士仪仍旧从那些低头的侍者身上,隐隐察觉到某种惊惧和恐慌。于是,等到了天子面前拜见,发现周遭众人连同高力士一起全都退了下去,起身之后依言坐下的他少不得全神贯注。

“虽说你刚从朔方回来,但想来以你杜十九郎的手段,长安刚刚发生的这件事情也应该听说了。”

“是。”

杜士仪欠了欠身,直言不讳地说道:“臣听说了太子鄂王光王夤夜入宫,潜为逆谋,已经为陛下废黜之事。”

“当初你为中书舍人的时候,朕曾经夤夜召你入宫,令你草拟废太子的诏书,可最终却收回成命。如今朕只问你,若是当初你从命奉诏,可还有此次之事?”

李隆基倏然一按扶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杜士仪,哪有这些天常常流露出的失神之色?

第884章 谏君宽仁,名士风流

如果高力士没说那一夜的真实经过,杜士仪兴许还会仔细思量,但既然知道了,他对李隆基的心情已经有了一番猜测。

身为坐在帝位上已经快三十年的天子,人人称颂开元盛世和贞观之治齐名,左一个明君又一个英主的恭维,李隆基早已飘飘然自以为千古圣君,如今却沦落到险些束手待毙的地步。恐怕在这位天子的心里,一想到自己万一中招,即便不死,到时候什么都无力自主,大权不是旁落太子,就是旁落惠妃,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而且,李瑛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来的决断,恐怕更让渐渐年迈的天子感到恐慌了——如果李瑛因此得到人望,日后不甘心再雌伏了怎么办?至于身在深宫的武惠妃,究竟如何,外臣更是无从得知。

于是,面对这么一个问题,杜士仪想都不想地答道:“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

“哦?”

即便李隆基的眼神中,依旧透露出几分凶狠,杜士仪仍然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自古以来,明主立太子,素来精心择选大臣加以教导,甚至言传身教,只为明主之后再有明主,纵有小过,也只是惩前毖后,未曾闻听因人陷害储君,便将错就错废黜储君的。臣所谏乃是当时,不愿陛下背上废太子之不明。至于此次,臣不知道三位皇子究竟有何等异谋,但身为皇子,若有不忠不孝可昭告天下及宗庙,废黜与否,自是唯陛下一言决之。”

李隆基只觉得被噎得心里堵得慌。李瑛李瑶李琚若有不忠不孝,可昭告天下及宗庙,他为何还连日心神不宁?就连至今还被里三层外三层官军守着的武惠妃,他也至今没有去见过一次。他甚至连痛斥质问这位自己爱妃的兴致都没有,寿王请见也一概挡在外头。

而看到李隆基不说话,杜士仪暗自冷笑了一声,这才再次欠身问道:“大唐自太宗皇帝以来,废太子并不少见,臣斗胆请问陛下,今三位皇子废为庶人,将安置何处?”

这个问题一下子激起了李隆基的强烈反应。他抬起头来盯着杜士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此言何意?”

“则天皇后在世时,曾经废章怀太子后,又将其赐死;中宗皇帝时,节慜太子兵变被杀;而如太宗皇帝废承乾,高宗皇帝废太子忠,皆是安置别处,于朝野看来,高下立判。陛下创开元盛世,为天下明主,宽仁孝义天下皆知,臣知陛下如今之痛心疾首,正如同太宗皇帝放逐承乾一般,所以希望陛下稍加宽仁,如此也不必将来日夜心伤爱子。”

李瑛李瑶和李琚昔日也许是李隆基的爱子,但这些年来早已宠疏爱薄,可杜士仪所言却绝非单单的讽刺。李隆基敏锐地听出其中言下之意,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他废太子和鄂王光王的借口看似冠冕堂皇,可自己却知道根本就是站不住脚的,如果要将这一切都全数掩盖,那么,赐死了那三个儿子就能一劳永逸。可正如同杜士仪所说,他心心念念都想成为可媲美太宗的明君,可太宗对罪证确凿的承乾都是废而不杀,他如果杀了李瑛三人……

日夜心伤倒是未必,可那总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此事朝野尽皆无声,唯有你一归来却敢直言劝谏,果然不愧是当年宋璟一眼看中的人。”李隆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即淡淡地说道,“想来你去见过牛仙客,已经知道此次朕之心意。十六卫中挂着郎将甚至将军的闲散之人多了,北门禁军亦是号称精锐,然则多数不曾经历实战。如今边疆多事,所以朕打算从中调派一些人到边镇历练,如此大唐边军后继有人。”

“陛下深谋远虑,无人能及。”杜士仪用无比认真的态度说出了这句话,见李隆基果然面露得色,他便笑着说道,“不但十六卫和北门禁军中人,臣闻听近来宫中千牛任满之后,还有不少尚未释褐授官,这些人也大可出为边将。军中有一句俗话,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了强将,方才有精兵,若此等年轻贵介有意愿的,何妨遂他们从军之愿?”

李隆基只觉得杜士仪这话是顺着自己说的,也正好解决一下如今千牛释褐,往往在两京遍授闲职的问题,当即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好,你两任节度,果然深有大将之风!就依你此言,朕来日便让人去办。你历任各地,素来有知人善任之明,此议甚好。”

“既然陛下嘉赏臣识人之明,那臣是否可以斗胆再提一个要求?比如说,三十岁以下军官倘若有从军之意,陛下可否任我挑选?”

这样的大胆要求,李隆基听了却不怒反喜,当即哈哈大笑道:“朕倒可以给你这个便利。好,年轻一辈的你自己挑,若能给朕再带出几个独当一面的大将来,朕不吝公侯之赏!”

这种许诺就不必了!我还怕没这个福分享受!

杜士仪腹诽了一句,但李隆基的这个承诺还是让他大为欣喜,于是,他当即奉上了几句精心预备的逢迎,等到告退时,李隆基脸上已经不如起初那样沉郁,而是露出了几分笑容,就连高力士闻声进来送他出去时,也不禁低声赞道:“君礼好本事!竟能让大家为之开怀。”

“哪里,不过是正好说对了话。”杜士仪知道高力士看似交游极广,但真正忠心的只有李隆基,于是便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李相国这病是怎么回事?”

“是心病。”高力士意味深长地吐出这三个字,接下来就再也不说了。

等到杜士仪出宫和张兴以及一应随从会合,再次回到宣阳坊私宅时,早有留守的家人得到信息迎了出来,一时四下安置不提。尽管他这次回来得匆忙,什么节度使的仪仗等等全都没顾得上,可他如今终究是开府建牙镇守一方的节度使,不过是随便吃了几口东西沐浴更衣的功夫,王昌龄就拿了十几张帖子进来:“这些人还真是消息灵通,大帅才刚回来就蜂拥而至了。”

“都有谁?”

王昌龄一一报了名字,大多陌生得很,而他乃是才子中的佼佼者,再看行文便笑道:“多半是文采斐然之辈,其中竟然还有萧颖士这样盛名之士。看来,李相国和牛相国当政,多用循吏,甚至连奸猾小人也能钻营至高位,却唯独不屑才子,这些人是有劲没处使,所以听说大帅回来,自然生出了别的想头。不说别的,倘若此次大帅回朝时入朝拜相,凭着大帅当年三头及第,又曾经知制诰的名声,他们岂不是有盼头了?”

“哦,有这样的传言?”杜士仪见王昌龄点头确认真有此事,隐隐倒是猜出了李林甫告病的缘由。只不过,即便李林甫真有可能因为此事而受到牵累,即便他杜士仪真有可能入政事堂拜相,他也没那个兴致。只要当今天子依旧是李隆基,他就不愿意留在京师,宰相看似风光无限,但风险实在是太大了,万一被罢相,可就别想会有独当一面镇守一方的待遇了!幸好,他在李隆基面前巧妙地再次表述了自己的心志,否则挑年轻军官回朔方干什么?

“先放着吧,然后给我高挂免战牌。连续赶了这么多天路,我实在是吃不消了,先睡一觉养精蓄锐再论其他。少伯就辛苦你了,替我写几份帖子各处送一送,然后你也不妨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高适如今为河东节度掌书记,但王昌龄在长安还有众多友人,于是他立刻摇头道:“我只要有酒,立时精神百倍,代大帅送过帖子之后,我想去会会旧友,今夜兴许就要不归了,还请大帅给个假。”

“那你去吧!”杜士仪自己并不好杯中之物,对王昌龄这酒鬼也唯有笑骂一句,“千万别喝得太多,醉死了回来!”

这一夜,杜士仪因为疲惫欲死睡得深沉,王昌龄也找到几个好友叙旧痛饮,但晚上这彻夜大醉的一场,却是在李白赁居的小院。他和李白此前乃是神交,各自的诗赋又有些相通之处,兼且都好酒,故而王昌龄找到地头就径直去了。三杯酒后打开话匣子,得知王之涣因为妻子的病挂冠而去,孟浩然也辞归故里隐居,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太白既是觉得留在京师无以一展抱负,何妨去边镇?不说大帅必定扫席以待,就是河陇河东幽州,也必定欢迎你这名士!”

“我终究不甘心。”李白喝酒比王昌龄更凶猛,他再次痛喝了一气之后,这才眼神迷离地说道,“我有辅国之志,治政之心,若在边镇杀伐之地,我比不上运筹帷幄的谋士,决胜千里的勇将,不过是一幕佐而已。好不容易制科及第,能够见到陛下,我只希望陛下不但能嘉赏我的文采,而且能够首肯我的抱负。如果就这么抽身一走,所有雄心壮志皆成泡影。君礼虽为我知己,少伯你亦是容人雅量,可朔方文武之间,又有多少人能容我”

王昌龄顿时为之哑然,而李白痛饮三杯之后,方才醉眼迷离地说道:“有时候想想,还不如不求功名,仗剑天下,行快意之事,也好过在两京一再蹉跎。”

他突然用竹箸击杯,高声唱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四句唱罢,李白竟振衣起身,从壁上取下宝剑,拔出之后,便在那狭小的陋室之中带着醉意起舞,剑刃反射着烛火,在室内带起条条光影。而王昌龄看着那个白衣翩翩的身影,崇慕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便惋惜地叹了一声。

如今朝中主政者,乃是李林甫这样的不学无术之辈,牛仙客虽为循吏,却同样寡学术,李白何年能有出头之日?

第885章 天伦之乐

杜希望、崔希逸、王忠嗣,这三人从任所到长安的距离仿佛,因而差不多是同一天抵达,只是时辰略有差别,最后在政事堂竟是彼此都遇上了。杜希望崔希逸和拜相之前的牛仙客资历差不多,甚至说,在京官的资历上还要更深一些,王忠嗣虽最为年轻,一次次战功却是实打实的,故而也并不弱声势。当发现李林甫不在,只有牛仙客独掌政事堂的时候,三人都大感意外。

王忠嗣曾经当过牛仙客的部下;崔希逸也曾经在接任之后盛赞牛仙客治政之才;所以两人对牛仙客自是态度都颇为谦恭友善。而杜希望却是个直来直去的爆炭脾气,竟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李相国缘何不在?”

早来一步的崔希逸替牛仙客回答了一句李相国告病,杜希望便嗤之以鼻地冷笑道:“我还以为他是寒暑不侵的铁人,原来竟也会生病。不是因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才告病不出的吧?牛相国,我等既然奉诏回来述职,还请行个方便尽快呈报陛下,如今吐蕃新遭败绩,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说到吐蕃,崔希逸登时面色一变。那一场仗根本就不是他想打的,而是宫里派去河西的内侍赵惠琮逼着他出的兵。尽管大获全胜,可河陇长达多年的太平安乐却就此告终结。而且,他还曾经和吐蕃大将约好罢战,一边放牧,一边耕种,两国百姓各得其乐,如今他却成了背信弃义的人。一向以谦谦君子自居的他,始终把这件事当成梗在心里的一根刺。可在这种场合,他只能强笑附和了杜希望的话。

若不能尽快回去,倘若凉州有事,他难辞其咎!

王忠嗣在代州虽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但他也不乐意在长安多呆,自然也同样如此请求了牛仙客。等到三人出了政事堂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三人虽同掌节度之事,可彼此之间都说不上什么私交。尤其是杜希望和崔希逸虽一个陇右一个河西,竟是没打过多少交道。相反,杜希望反而对王忠嗣颇为热络,言辞间对王忠嗣调任河东颇为惋惜,一再说起陇右军务战局,让崔希逸好生无趣。

眼看众人快要到大明宫丹凤门的时候,突然有小宦官匆匆追来,行过礼后看了一眼三人,目光落在最年轻的王忠嗣身上。

“陛下召见王将军。”

见王忠嗣告罪一声,便跟着来的那小宦官走了,崔希逸不禁轻叹道:“到底是天子义儿。”

“天子义儿又怎么了?王忠嗣自从初阵以来,一次次战功都是实打实的。”杜希望却没好气地应了一句,见崔希逸有些脸色不自然,他本就与其不怎么对付,当即哂然笑道,“若非王忠嗣调任河东为节度副使,我本想奏他为陇右节度副使,留在鄯州镇守。不过他年纪虽不大,独当一面却绰绰有余。朔方杜君礼别的不说,知人善任,肯为人担待却是一等一的,这一点我佩服他!”

见杜希望撂下这话便扬长而去,崔希逸被噎得胸口发闷。他知道杜希望是瞧不起自己和吐蕃大将私自约定罢兵,而后却又违约率兵攻打,可这种事他是辩无可辩,而且还受了朝廷褒奖。想到这个平生洗不掉的污点,他忍不住再次叹了一口气。

战端一开,河陇之地也不知道要死多少将卒百姓!

此次回长安,物是人非,放眼满朝文武,杜士仪认识的纵然不少,可需要上门拜望的却没有几位了。裴宽出为河南尹,裴漼已经去世,裴耀卿身为尚书右丞相,大多数时候都不见客,这三裴之外,他熟悉的其他长者也是去世的去世,闭门不出的闭门不出。

故而他在去见过岳父王元宝之后,便是和几个老友碰头喝了一顿酒。可李白正郁郁不得志,王维也因为赏识他的张九龄罢相贬黜而越发信佛,杜甫授了个小小的县尉已经不在京城,王缙倒是仕途亨通,可却张口闭口少见实诚话。故而杜士仪只觉得偌大的长安城颇无可亲近之辈,这一日趁早回了一趟樊川杜曲后,他回到家中便收到了一张帖子,落款是玉真和一个元字,显然是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而在这两者之后,却还绘着一方玉环。

那小小的翠绿玉环上还结着一根红色的丝绦,画得惟妙惟肖,以至于他竟是失神了片刻。可是,既然知道玉奴不在寿王宅,而是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在一起,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他早先听说玉真公主被天子请到宫中去住了一段时间,玉真观中空无一人,就连他的亲生女儿杜仙蕙都给带去了宫中,现如今帖子上说人已经回来,他自是不假思索赶了过去。

尽管他如今身为朔方节度,已经不是再能和那边大大方方交接的时候,可杜仙蕙前时回来,却是以体弱多病,因此度为女冠来请求庇佑,故而他这个当父亲的急急忙忙走上这一趟,也就没那么多给人挑刺的地方了。

当他在辅兴坊玉真观前下马时,陡然瞧见对面那座金仙观时,不禁想起了仙逝已久的金仙公主。压下这陡然升起的感伤,他便使人到玉真观前通报了一声。不消一会儿,他就只见霍清牵着一个女童的手迎了出来,可不是杜仙蕙?当看到他时,杜仙蕙一下子松开了霍清的手,欢喜万分地冲了上来,口中大声叫道:“阿爷,阿爷!”

杜士仪连忙迎上前去,弯下腰一把抱起了女儿,用胡子蹭了蹭她娇嫩的脸颊,这才笑道:“蕙娘,在长安呆的可还习惯?”

“挺好的,就是想阿爷,阿娘,还有阿兄阿弟。”杜仙蕙被父亲这常有的动作逗得咯吱咯吱笑了几声,但随即就露出了可怜巴巴的表情,“姑姑和师尊都很好,师姊也对我很好,可是,我还是想你们。阿爷,真的不带我回去吗?”

杜士仪自己也觉得心里酸涩。可是,摩挲着女儿那光洁细滑的额头,他只能轻声说道:“蕙娘乖,灵州苦寒,风沙又大,你在那儿老是生病,自己难受,爷娘看着就更加难受了。在长安既有外祖父和舅舅,又有姑姑和师尊疼你,日后你阿娘和广元幼麟,都会回来看你的。”

“真的?”

杜仙蕙问了一句得到父亲点头肯定后,却还是不放心,伸出小手指,硬是要杜士仪拉钩之后,这才露出了欢欢喜喜的表情,却仍然软磨硬泡让杜士仪抱着她进去。霍清见杜士仪露出这般慈父的模样,也不禁笑容满面。等到了九曲桥前,她听到里头那琵琶声,不禁为之止步,回头一看,却只见抱着杜仙蕙的杜士仪也已经停了下来,正若有所思地听着那一曲越发纯熟如意,抑或者说,杀伐之音已经炉火纯青的楚汉。

那一曲楚汉,是杜士仪教给玉奴最后也是最擅长的曲子,他现在听来,里头的人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阿爷,师姊这曲子好吓人。”杜仙蕙却不安地缩了缩身子,把人往杜士仪怀里钻了钻。“师姊一弹这首曲子,人就似乎变了似的,和平时不一样。”

“没事,你师姊应该是借曲抒怀。”

等到这一首曲子完全结束,杜士仪方才抱着杜仙蕙径直入内。小楼之中,依旧如当年那般纤尘不染,他脱了鞋子入内,就只见玉奴不敢置信地瞪着自己,最后还揉了揉眼睛。这时候,落在他身后的霍清便笑着说道:“想着给王妃一个惊喜,我刚刚听闻通报后,没说杜大帅回来的事。”

“师傅!”玉奴惊喜地叫出了这么两个字,随即起身快步上来,到近前时见杜士仪放下杜仙蕙,却是伸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不禁想起杜士仪当年也如此抱过自己,一时俏脸微红,随即才仰头问道,“师傅此次回来,能呆多久?”

“我也想多待一阵子,可看来是只能几天。听说明日张守珪回来,大约陛下就应该召见我等谈及正事了,顶多再过一天就得走。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幽州,全都是要镇,走开太久万一出事就麻烦大了。”杜士仪说到这里,见玉奴有些失望,他便笑着说道,“那帖子上的一方玉环画得实在是精巧,什么时候你多才多艺到连绘画都这么擅长了?”

“闲着没事随便学学,能画两笔而已。”

玉奴这才想起杜士仪还没见过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连忙让路。见他们彼此相见,固安公主还笑吟吟地打趣,她不禁觉得自己以病了为由到这里休养,真的是再好没有的选择。尽管寿王宅中她也可以自由自在,没人敢不尊重武惠妃亲自择选,又有玉真公主为师尊的她,可终究不如在这住过多年的玉真观适意,更何况这次局势纷乱繁杂。尤其是当玉真公主招手叫了她过去,一手揽着她,一手揽着杜仙蕙时,她不禁觉得一颗心安定极了。

“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无心去管,也无能为力,你也千万别掺和,在朔方好好当你的节度使,远比在长安和人斗心眼强。”

玉真公主如此起了个头,固安公主便接着说道:“张子寿那样铁骨铮铮的人,听闻在被贬荆州长史的路上还因周子谅之事上书与其撇清,显见是捉襟见肘。阿弟,我可听说你一回来陛下就召见了你,你可没有犯老脾气吧?”

“我在陛下面前,替被废了的那三位庶人说了句公道话,只希望能被人听得进去。”

第886章 第一名将

无论玉真公主还是固安公主,对于杜士仪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这句话,全都为之咂舌。自从天子二话不说便下令将太子鄂王光王废为庶人,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敢出言劝谏,哪怕李林甫都突然告病了,可还是没有人敢贸贸然挑头。在她们的注视下,杜士仪知道她们会错了意,连忙摇了摇头。

“我已经不是愣头青了,总不至于硬上。”

杜士仪冲着玉奴微微颔首,见她先是一愣,随即立刻醒悟过来,上前拉着杜仙蕙悄声言语了几句,就把小丫头带了出去,而霍清张耀亦是出门看守,他就把高力士告知自己的那些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作为幕后的推手之一,固安公主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只是在肚子里鄙夷冷笑了一声,而玉真公主就不一样了。尽管不止一次知道兄长就是这样冷酷无情的人,可真正听到实情,她仍是不免死死咬住了嘴唇。

当年阿姊的终生幸福,就毁在她对阿兄的多一句嘴上。王维之所以远贬济州,是因为阿兄对岐王的猜忌。即便是如今人人皆以为女人祸国的太平公主,在父亲睿宗登基上亦是付出良多,阿兄将其铲除的那一场唐隆政变,又何尝不是满怀私心?如果不是睿宗还有几个忠心的臣子在身侧,兴许就一同殒命在那一场政变中了。她早就已经知道,如果不是绝情冷性的人,不可能笑到最后坐在宝座上,那还在期待什么,失望什么?

玉真公主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继而站起身来,勉强笑了笑道:“我出去散散心,顺便和太真蕙娘说说话。元娘你替我陪一会君礼。”

眼见得玉真公主出门而去,固安公主这才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这是高力士告诉你的?为何只有李瑛李瑶李琚三人当时的行踪?”

“你认为,那一位到现在对武惠妃还没个说法,高力士这个最忠心耿耿的人,会说出关于武惠妃的半个不字?我只想说,那三位皇子已经够谨慎了,事情也已经做得够面面俱到了,可即便如此,还要被咱们这位陛下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难不成真的是因为从前的事情太刻骨铭心了,以至于他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防着每一个人?”说到这里,杜士仪微微一顿,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有时候,实在是不得不佩服宁王。”

身为睿宗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储君第一候选者,竟然甘心情愿放弃,而且每一次站队抉择都毫无失误,自始至终小心谨慎屹立不倒直到今日。不得不说,宁王才是最能隐忍最能放下的人!

杜士仪都已经直接用他这个词来指代天子了,固安公主心中了然,此次宫中这一场闹剧,让杜士仪对李隆基的最后一点敬畏之心荡然无存。而她听杜士仪详细解说了在御前陈词的那些话,沉吟片刻后便开口子问道:“你觉得,李瑛兄弟三个保命的可能性有多大?”

“光王撞柱惨烈,生死不明,至于太子鄂王,我虽是说了,希望他学中宗高宗,而不是学武后韦后,但是,你应该知道,他最擅长的,就是先饶你一命,而后等你出京不在眼皮子底下的时候,就派人追上来赐死。这样的事情早已有王守一和王毛仲的前车之鉴在。也许他觉得,横竖李瑛兄弟三人已经心存怨愤,就索性让他们死了,也省得夜长梦多。”杜士仪说到这里,以手扶额长叹一声,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话。

“阿弟,我忘了告诉你,兴庆宫中当年赵丽妃还是楚王孺人时住过的院子,闹了几次鬼,所以你的话也许陛下会听的。”

闹……鬼!

在这个祭祀还常常被视之为国之大事,天灾都会被当做是上天以及山河示警的年代,鬼神之说自然是深入人心的。倒吸一口凉气的杜士仪看着固安公主,声音不知不觉有些沙哑:“所有蛛丝马迹都收拾干净了?”

“你放心。”固安公主自信地吐出这三个字,见杜士仪长舒一口气,继而恍然大悟,她便笑道,“既然有人绝情绝义,那么赵丽妃满腔怨愤无处发泄,当然就只有显灵了。宫中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即便高力士等人必定会尽快禁绝,可要让人听到还是很容易的。倘若不是如此,他怎会一直拖延到现在还未处置那三位庶人?至于武惠妃,心中有鬼就更不必说了,想必金花斋中早就传起了闹鬼之事。”

事到如今,无论这件事究竟如何收场,杜士仪也已经只能做到这样了。因此趁着玉真公主还没回来,固安公主便说起上次和赤毕见面疑似被人跟踪,却被一个李光弼搅和了,又提到赤毕试探之后又挑唆其从军,最后方才似笑非笑看着杜士仪道:“如果我没弄错,想必赤毕不会无缘无故看中这李光弼吧?”

“是我让他留意此人的。”杜士仪也不在固安公主面前打诳语,微微一笑道,“虽说他是契丹人,但其父自从降唐之后,就不曾起过贰心,而且曾在陇右立下战功,而他也多习经史,为人忠义,比如夤夜巡行之事就可见一斑。这样的年轻骁勇,放过了岂不是可惜?”

“既如此,我知道了,如还有这样的才俊,回头我也替你留意着!”

“阿姊不用操心了,这次咱们这位陛下正好打算从有名无实的南衙十六卫中抽调闲散军官,还有北门禁军之中也抽个一批人去各大边镇。我已经建议把那些退职的千牛一块算上。这些都是高荫子弟,如果有愿意从军而且又确实才具勇武不凡的,我挑了带走,如此这李光弼应该可以收入囊中。”

在玉真观,杜士仪逗留的时间并不长。当玉真公主和玉奴杜仙蕙一块回来的时候,他和固安公主的交谈已经告一段落了。因为武惠妃结局如何,眼下谁都说不好,他只能嘱咐玉奴继续心安理得在这玉真观养病,横竖寿王以及宅中其他人也未必希望她这个王妃回去。玉奴对此自然巴不得,立时点头答应了。而杜仙蕙一听到父亲要走,却是抓着他的衣角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以至于杜士仪不得不抱着小丫头哄了良久,最后方才狠心出门离去。

直到上马离开玉真观老远,他仿佛还觉得耳边回荡着女儿的哭声,那一刻不禁心如刀绞。而虎牙稍稍驱马上前和他并行时,却是低声说道:“大帅,倘若此次李相国不倒,这长安城中只怕会更加险恶,您真的放心把贵主和小娘子留在这儿?”

他当然不想!如果可能,他恨不得现如今就当个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把固安公主和杜仙蕙乃至于玉奴都接了去和自己团聚!

但是,时势不容许,他的亲信部下也不会有多少人肯追随。哪怕到了中唐晚唐藩镇割据的时候,不是还常常有藩镇兵马心向天子?有奶便是娘的人固然有,可忠义这种东西,是这年头根深蒂固的价值观,不容轻易挑衅,他还必须忍耐!他和王容把杜仙蕙这唯一一个女儿送回来,固然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固然是因为想聊解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膝下寂寞,但还有一条因素却是,让天子觉得他的根子始终在长安。

也许将来,等到杜广元大了,等到杜幼麟大了,他就是想留他们在身边,也未必留得住。为了不让异日多上一桩乱点鸳鸯谱的婚事,他也该留意一些了。

“自然不放心。但置之于漠北苦寒之地,与虎狼为伍,我更于心不忍。”杜士仪说出了这微不可闻的一句话,随即挥鞭策马,一时疾冲了出去。

尽管王忠嗣也回了长安,可只是托人给杜士仪送了拜帖,并未亲至。无论他们往日如何私交,如今毕竟各自节度一方,因此不宜走得过近。直到次日张守珪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长安,他们方才在阔别一年多后再次见了面。两人只是相视一笑并未交谈,更多的注意力都是放在了张守珪身上。

这位名震契丹和奚族的名将这一年已经五十出头,却依旧魁梧健硕,声若洪钟,举止雄阔,眉宇间颇见几分自矜之色。

也难怪张守珪如此,在信安王李祎已经遭贬的今日,对吐蕃对契丹皆有大胜战绩,先后镇守过陇右和幽州的他,可以算得上是现如今的大唐第一名将,无人能出其右!光是擒下可突于献俘洛阳的战功,就足可他青史留名了!

而李隆基显然对张守珪亦是器重非常,使其坐了首位之后,先是撇下其他人只问幽州军情,足足一刻钟功夫后,方才再次一一问其他人,末了便把之前对杜士仪提过的那档子事再次说了一遍。而张守珪显然也是极其聪明剔透的人物,对天子此举一口应喏,颂圣的话虽说粗鄙,但听起来却和他极其相称。只在李隆基笑言杜士仪先头的请求时,张守珪才瞥过来一眼。

“杜大帅果然好快的手,这都要抢在我等之前!也罢,你先挑就你先挑,可不是我说,年轻人固然锐气十足,却不如正当盛年的将领打仗有经验,否则,先头狼山大捷,你缘何不用仆固怀恩,却用那郭子仪?”

第887章 五镇节帅

尽管同为节度使,但众人的资历人望却各不相同。杜士仪、杜希望、崔希逸,全都出自世家名门,即便幼时家境有好有坏,但都并非在边塞起家。王忠嗣之父王海宾乃是河陇名将,他是忠烈之后,养在宫中,号称天子义儿。所以眼下众人之中,只有张守珪并非士大夫出身,而是起自卒伍,一点一点扎扎实实凭着功劳升迁,从别将、果毅、员外将军一直到瓜州刺史、都督、陇右节度使、幽州节度使,戎马一身在他身上留下了太深的痕迹。

这种军伍作风,既让他治军卓有成效,却也不免使他此刻面对其他四位节度使时,有一种隔阂的感觉。哪怕就连名将之后的王忠嗣,在他看来也只是小一辈,而且王忠嗣只是节度副使,河东节度使兼太原尹的那位此次并没有来。至于对杜士仪,他更是隐隐有几分敌意,这种敌意并不是对着杜士仪本人,而是对于他认为杜士仪所代表的某些文臣。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时候他大胜契丹,京城有人和他通风报信,道是张九龄阻他拜相之事。

王晙还不是因为镇守朔方多年,战功彪炳,由是拜同中书门下三品。至于从前,还有张仁愿、唐休璟、娄师德、王孝杰……无数出将入相的例子在前,张九龄凭什么挡他的路?难道就因为他不是从科场进身,就被这些所谓士大夫排斥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