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张守珪这种隐隐的敌意,杜士仪自然能够敏锐地觉察到。张守珪在幽州屡立战功,李隆基对其恩宠备至,他也无意因为这几句言语和对方过不去,因此只是微微一笑道:“正如张大帅所说,身经百战年富力强的那些将校,方才是中流砥柱。可正因为如此,年轻而未曾经历战阵的,方才是最好的磨砺人选,因为他们既然年轻,胸怀激昂锐气,其中自有不少愿意拼杀战阵追求殊功,而一旦年岁大了,虽有昔日信安王,如今朔方节度副使李将军那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却也有固步自封听不进人言的。”

说到这里,见张守珪不以为然,而李隆基却微微颔首,他便气定神闲地说道:“当然,我也自有私心。须知我如今尚只三十出头,倘若麾下皆是老将,眼见年少多年之人却高居帅位,岂知不会有人心中抱屈?”

这话听上去仿佛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可王忠嗣却知道,杜士仪在陇右提拔重用了自己和南霁云,在朔方用了仆固怀恩和来瑱,可在他们这些比其年轻的之外,如安思顺姚峰郭建,如李佺郭子仪,哪个不比杜士仪年长?而他对杜士仪的话也是认同的,南衙十六卫以及北门禁军当中,身家背景不凡的人多得是,要是把那些年长的挑回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后院起火,至于年轻的可塑性强,纵使是皇亲国戚之后,也未必不能调教出一个样子来!

于是,他不等别人开口就附和道:“杜大帅此言,我也赞同。我正想说,蔚州和云州一带的将校驻守多年,正好轮换一下,如有年轻气盛有出塞从军之愿的,我也求之不得。不说别的,年轻的打磨打磨,说不定日后陛下身边将星云集,我等四十出头就可以退休告老了。”

见王忠嗣和杜士仪一个鼻孔里出气,张守珪不禁嘿然一笑:“王将军和杜大帅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不过陛下既然开口,我就不挑挑拣拣了,南衙北衙之中,精兵强将不少,我唯陛下所愿就是。”这就是张守珪多年军旅磨练出来的精明之处,却又和杜士仪王忠嗣不同。

可是,李隆基却对杜士仪、张守珪、王忠嗣彼此不同的风格颇为嘉赏。而杜希望之前在牛仙客面前固然直来直去,在御前就显得有几分谨慎和拘谨了,崔希逸亦然。这是他们多年仕途之中养成的习惯,平日固然中规中矩,可在前头那三人畅所欲言的衬托下,他们不免便显得有些平庸。

等到李隆基上了坐辇,带着这五位节帅准节帅,来到了大明宫银台门外当年的万骑,现在的羽林卫营地时,就只见那些帽插红缨的军官少说也有百多人齐集面前。

南衙十六卫有将无兵,就连曾经为贵介子弟起家良选的千牛,如今也渐渐名存实亡,不复禁卫之责。而北门禁军的将领,却多半带着南衙的官职。眼下这众多军官当中,出自北门禁军的居中,左边则是南衙十六卫中挂着郎将甚至校尉的将校,而右边的显然年轻多了,几乎都是不满三十的年轻贵介子弟,面容俊秀身姿英挺的占了大多数。

“陛下万安!”

随着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李隆基在步辇上微微颔首。此时烈日已经当空,年岁已经不小的他近来又处置了宫中这番变故,早已经有些身心俱疲,即便头上张有伞盖,他也已经力不从心。因此,他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就对左右众人道:“这些就是朕预备充实到各大边镇中去的禁卫将校,你们身为节帅,各自挑选吧,朕不干预。只不过,你们要走了人,也得给朕依样画葫芦补充一批人过来。”

“是,恭送陛下。”

张守珪领头声若洪钟地说了一句,等到目送天子一行人去远了,他方才转身矜持地说道:“我幽州精兵强将如云,就不和诸位争抢了,各位挑剩下的人都给我就是。”

杜士仪和王忠嗣不以为意,崔希逸正有些走神地想心事,闻言也没太放在心上,而杜希望在天子面前不声不响,可实则却不是这样的好性子。他对张守珪这态度大为恼怒,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张守珪一眼,这才声音响亮地说道:“张大帅战功彪炳无人不知,也怪不得瞧不起南衙和北衙之中这些人!你既是不在乎,我们可就不客气了,忠嗣,杜大帅,虽则你们在陛下面前讨了先机,可我说在前头,手快有手慢无,别怪我这年纪大的不让着你们!”

杜希望这会儿和御前的谦恭截然不同,杜士仪不禁瞠目结舌。而王忠嗣见杜希望不等张守珪反击就大步走上前去,他便低声说道:“陇右杜大帅和我曾经有过数面之缘,为人其实是一块爆炭,他说不让就肯定不会让,咱们若真是慢了,可就汤头都喝不上了!”

见王忠嗣也走得飞快,杜士仪不禁为之气结。这算什么,要是他看中的人被那两个抢跑了,他不是白跑了这一趟?尽管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看到王忠嗣直奔北门禁军那一行人,杜希望则是冲着南衙十六卫那些闲散军官去的,他醒悟到两人恐怕都是有熟悉的人在其中,当即稍稍松一口气,当即来到了那批曾任千牛的贵介子弟前。

尽管如今的千牛早已不像当初那么金贵,可终究出身不同,即便是他如今身居高位,这些人在他面前也都不见丝毫卑色。

这却不是人市上挑选奴婢,自然不容他一个个转圈似的挑看,因此他在前头一站,接过一旁亲兵递来的名册之后,便示意按照一排五人上前报名来见。他或是随口问其父祖,或是询其志向,十余人过后,便在名单上勾选了三个人。及至又是五个人站在他面前一一报名拜见时,他陡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目光立刻落在了左首第一个人身上,随即又不动声色地从其他人身上一一扫过。

“朔方正当抵御北狄之要,尤其是三受降城更是常常有敌寇扰边。尔等都是贵介子弟,战阵搏杀刀枪无眼,可曾真的做好了准备?”

刚刚之所以十余人中只挑中了三个,就是因为不少人从言行举止中就能看出勉强来。所以,此刻杜士仪加重语气这么一问,居中的那人便低声说道:“我乃家中独子,膝下尚未有子嗣,虽有从军之愿,却还有奉养寡母之责。”

这就是很明显的不愿意去朔方了。说到底,这次的三个地方之中,河东应是最富庶,如今战事最少的。杜士仪知道,如今开元盛世,两京富庶繁华,有的人不甘寂寞,却也有更多的人不愿意丢下这等安逸的生活去戍守边疆。故而,他微微点头并未出口责备,又有三人以各色理由委婉表示了心中不愿。直到只剩下了李光弼时,杜士仪就只见这位高大伟岸的青年拱了拱手道:“若我情愿从军朔方,杜大帅是打算置之于灵州,还是丰胜之地?”

“若只让你们在灵州安逸之地,谈什么磨砺将才?其他的我虽不能自夸,然则知人善任却是众所皆知的。尔等若从军,自不必担心揠苗助长,无处可施展抱负,只需担心才具不足,勇武不足,军略不够!”

在李光弼面前,杜士仪收起了谦逊,这一番话气势十足。果然,他就只见李光弼犹豫许久,最终深深躬身施礼道:“家父曾得谥号忠烈,我亦不愿辜负家名。杜大帅之名我久仰多时,愿从军效力!”

这可算是到手了!先来后到这种事,还是有效果的!

杜士仪一时喜出望外,偏偏面上还得表现得淡然。他只是微微点头道了一声可,在名单上落下一笔,这才继续召见下面的其他人。直到在这三四十名千牛当中挑选了十余人,最终合上名册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见崔希逸和张守珪似乎起了些争执。见崔希逸忿然拂袖而去,他不禁愕然。

张守珪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能把崔希逸气得连正事都忘了?

第888章 义儿安禄山

一百多名上至郎将,下到长上的各级军官,杜士仪王忠嗣和杜希望先各自按照筛选了一遍,把自己要的人给扒拉走了,张守珪方才接手。他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刚刚自己一席话把崔希逸给气得够呛,现如今人都不知道身在何处,连花名册都不看,只看身材体格挑选了二十个人,留给崔希逸的人可想而知。而做完这些,见杜希望和王忠嗣杜士仪正在一旁谈笑风生,很是热络,他哧笑了一声,这才欣然走上前去。

“三位兴致这么好,大热天的还在这耗着?”

李隆基尽管并未提到要他们回去复命,可人都挑完了,总不能不向君王去辞谢一声,就各自散去回家。再说崔希逸还没回来,各自都是节帅或相当于一方节帅的人物,即便察觉到刚刚那龃龉,总不能连一点城府都没有。可是,张守珪这样的态度实在可以说有些轻率,即便杜希望自己都嘲讽过崔希逸,可此时此刻还是不禁沉下脸道:“张大帅若要先去陛下那儿辞谢,那便先去好了,我三人再等一等崔大帅。”

“那诸位便一起等吧,我就不奉陪了!”

张守珪一拱手便大步离去,面对这光景,杜希望顿时气得骂了一声娘,继而就沉着脸说:“这张守珪简直是打了几个胜仗,就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名将了!要不是当年信安王就曾经把契丹打得丢盔弃甲,后来换了他去镇守时,也不见得能有那样的战绩!麾下一堆骄兵悍将,上次还好意思把一个打了败仗的捉生将送到京城来请陛下处置,若是我麾下有那样不成器的家伙,直接一刀杀了干净!听说是叫什么……安禄山?”

听到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杜士仪不禁瞳孔猛然一收缩,继而方才故作好奇地问道:“安禄山?此姓却有点像昭武胡姓,张大帅很看重此人?”

王忠嗣镇守代州,距离幽州最近,因而对于那边的情景,也比杜士仪和杜希望更加了解。听到杜士仪询问,他就主动解释道:“听说和陇右安思顺乃是兄弟,但情分倒是寻常,张大帅对此人极其爱重,如今已经不是一介捉生将了,而是军中裨将。”

“没错,张守珪爱此胡将如子,这次也随行到了长安来。我远远看见,就只见容貌憨肥,看不出有什么出众之处,竟能让张守珪这样煞费苦心!你二人也许不知道,我在幽州却有一二相熟的人,据说张守珪在那镇守,常常拿契丹和奚人试刀,每岁小仗不计其数,蕃人叫苦连天,军将却都视之为夺取军功的好机会,全副心思都在琢磨着如何挑起边衅。所以说,杜大帅你和他说不到一块去,你是能打的仗都尽量不打,他是不打的仗也尽量要打!”

见杜希望竟是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杜士仪不禁汗颜。张守珪固然态度不好,可从前在幽州时,信安王李祎对他也是如此冷淡,若这些都放在心上,那他就气都要气饱了,所以他不得不含含糊糊把话头岔开了去,心中却在思量安禄山既然到了长安,自己又能做什么。可转念一想,就凭李隆基这样的帝王心术,好大喜功,没有安禄山也许也会有康禄山何禄山,他又打消了那念头。

等见上那胡儿一面再作计较!

须臾崔希逸就回来了,眼见得张守珪挑剩下留给自己的那二十余人,老的老小的小,无论体格还是精气神全都谈不上,他不禁为之色变,见杜希望和杜士仪王忠嗣正在等自己,他便强压下了心绪,上前赔礼道:“我路上疲乏,刚刚被日头晒得有些发昏,让三位久等了。”

“我们等一会倒也无妨,横竖张守珪睨视我等,早已先去见陛下复命了。”杜希望随口说出这话,见崔希逸的脸色又阴了阴,他因同仇敌忾,倒也没有再提旧事,而是咳嗽了一声道,“时候不早,我等也去向陛下辞谢如何?”

此话一出,自然无人异议。待四人又大老远回到兴庆宫中辞谢了天子时,就只见张守珪依旧尚未离去。一想到李隆基竟然留着人说了这么久的话,杜希望和崔希逸自然心里都不是滋味,而李隆基仿佛听到张守珪说了什么,便又看着崔希逸道:“崔卿此前大破吐蕃,据闻你觉得背信弃义?”

崔希逸面色遽变,他挣扎了片刻想要开口回答,杜士仪便正色说道:“陛下何出此言?崔大帅到河西之后,先检视仓廪,上书褒奖牛相国;而后又抚民垦荒,甚至连朔方都听说河西良田阡陌相连,一望无尽;此后更是一战大破吐蕃,扬我大唐国威,何来背信弃义之说?兵者,诡道也,更何况吐蕃背信弃义攻打小勃律在前,陛下行文申饬,他们却听若未闻,此捷只是小惩大诫而已。”

杜士仪在陇右时,虽则也和吐蕃在赤岭边界打过几次马球大赛,而且竭力遏制边衅,但并不代表他就认为吐蕃不是敌国。崔希逸那次大捷的细节,他也隐约听人说起过,这时候替崔希逸开口转圜,亦是看不下去他被人一再挑衅。果然,他一开口,王忠嗣也好,杜希望也好,竟全都替崔希逸说了两句好话,尤其是之前还仿佛瞧不起崔希逸的杜希望,竟是把话说得极其慷慨激昂。

“背信弃义?这是何人如此荒谬,竟敢如此指摘河西那场大胜!陛下,吐蕃之前求娶我大唐公主的时候,何等恭顺,何等谦卑,可一旦实力稍稍强大,便立刻挑衅我朝,种种手段无不用其极,当年张大帅曾经镇守过瓜州,缘何在其兵锋之下竟只能用空城计来对付?还不是因为吐蕃纠集大军进犯!这等虎狼之国,不体恤当年陛下结和议的慈悲之心,反而还悍然攻我大唐属国,打他是为了让他知道,我大唐天威不容亵渎!”

尽管和官拜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南阳郡开国公的张守珪相比,在场众人的官职都有些不如,可张守珪猛然露出怒容后,立时想起这是在御前,而且杜希望口口声声都是天朝和夷狄之分,他竟是找不出什么破绽。再者杜希望文官出身,他与其吵起架来,到时候别人再加进来也不好对付,只能硬生生忍下。对此,李隆基仿佛不以为意,笑着问了众人挑人的成果,见他们一一呈上名单来,他随眼一扫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朕连日已经召见过你们数次,诸边情形已经差不多尽知。让这些军官回去准备,你们各自收拾一下,便早日归去吧。”

等到众人告退离去,李隆基便若有所思地问身边的一个小宦官道:“你看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幽州这五位节度使如何?”

那小宦官只是随行侍奉,哪曾经历过这样的问题,一时仿佛给吓呆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陛下用人如神,诸位节帅都是豪俊之士……”

“只是豪俊吗?”

平日里李隆基根本不会对自己说话,那小宦官不知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吓得腿都软了,竟是不由自主地说道:“只是张大帅仿佛有些瞧不起别人……”

这一句话李隆基听着不禁眉头一挑,却没有出口斥责,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便站起身来径直走了出去。他历来对于战功彪炳的大将都极其礼遇优容,无论是王晙,还是当年败死的王君毚,抑或是萧嵩、李祎、牛仙客……可是,像张守珪这样被排斥成这个样子的,那却有些少见。杜希望和崔希逸有些不和,之前有送他们出宫的宦者禀报过此节,可今天杜希望却口口声声替崔希逸说话,由此可见,今日挑选军官时,肯定发生过什么。

因此,他只是微微一沉吟,便命人去打听。

宫中天子因为察言观色而有什么样的情绪,杜士仪自然不知道。出了宫门,前来迎接张守珪的众人中,他一眼就认出了身材迥异于其他人的安禄山。此人约摸三十出头,年纪和自己仿佛,面皮白净,看上去憨厚而又恭顺,确实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而看到安禄山又是嘘寒问暖,又是牵马执蹬,一口一个义父叫得异常顺溜,目不斜视,仿佛眼里再没有旁人,他不禁更加着意打量起了此人。

仿佛是因为杜士仪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安禄山终于瞅空子往这边瞥了一眼,见看自己的青年小麦色的面庞,身材颀长,看上去仿佛并不怎么孔武有力,可那眼神却犀利得很,虽然周遭的三人中还有一人也在如此盛年,可他还是本能地判断出对方是谁。

河东节度副使王忠嗣的勇武之名他听说过,绝非如此身材,那定然是三十出头就已经先后担任陇右以及朔方节度的杜士仪了!如果再加上当年任过河东节度副使,这位年纪轻轻却不是在中枢,而是一直辗转各大边镇的世家子弟实在是异数!

张守珪终于也注意到杜士仪在打量安禄山,他哧笑了一声,拨转马头过来,笑吟吟地说道:“怎么,杜大帅对我这胡儿有兴趣?不若我割爱送给你?”

第889章 问君愿从否?

尽管张守珪一张口就要把自己当成仆婢一样送人,但安禄山脸上却分毫不见异色,照旧憨憨地笑着侍立在一旁。然而,杜希望崔希逸和王忠嗣听到张守珪竟这么说,不禁都皱起了眉头。至于首当其冲的杜士仪,他仍然若有所思端详着安禄山,这才笑了起来。

“我刚刚只是在好奇张大帅骁勇彪悍之名天下皆知,身边义儿会是怎样之人。可没想到就多看了几眼,张大帅突然张口就要送了他给我。那我可就认真说一句话了,若是我肯用他,张大帅莫非真的愿意割爱?”

自从张守珪重用安禄山,甚至将其收为义子,朝夕随侍左右之后,幽州部将中对此颇有微词。原因很简单,安禄山既非勇武出众,也非军略过人,再加上那憨肥的体型,不少部将都瞧不起他。所以他故意说出将安禄山送给杜士仪的话来,就是等着杜士仪出口推辞,他就可以顺势嘲讽其一两句。可杜士仪竟然直截了当爽快答应,他顿时有些下不来台。一时间,他也忘了如今是从兴庆宫出来,经由大明宫建福门出宫,竟是脸色一沉。

“杜大帅所谓的肯用,不知是何等任用?”

“朔方节度兵马使一职,未知张大帅意下如何?”

安禄山没想到杜士仪竟是真的像模像样为了自己和张守珪讨价还价,即便他素来慧黠,这时候也有点傻眼。须知他在幽州只是一介裨将,上次还是因为张守珪宠爱自己方才让他领军出征,谁知道却因为中伏大败其罪当诛,若非张守珪喜欢他,想了办法把他送入京城祈求天子宽恕,他的脑袋都没了。也正因为如此,自从赦免之后,他再也没了领军的机会。可现如今,杜士仪竟然一张口就许了一个兵马使!

而杜希望和崔希逸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感纳闷非常。而王忠嗣则是心生狐疑,眼睛在安禄山身上扫了又扫,却怎么都不觉得这胡将有如此出众。

张守珪心头更恼,声音中也不禁带出了几分怒意来:“杜大帅莫非是和某开玩笑不成?”

“我是认真的,难不成张大帅将这安禄山简拔于卒伍当中,累功拔擢为裨将,甚至收为义子时刻随侍身侧,还信不过他战阵军略之才?”杜士仪不紧不慢地说出这么一句话,继而便笑吟吟地说道,“正如我今日于千牛之中拣选军将时曾经说过的,其他我不敢自夸,然则知人善任之名,这些年来却名副其实。张大帅既肯割爱将你这义儿送我,足可见深许其能,难道我还要将他投闲散置?”

本是一句戏言,却让杜士仪逼得进退两难,张守珪登时哑然。可无论如何,这话题是他自己挑起来的,当下只能气咻咻地瞪了杜士仪一眼,随即冷冷说道:“我肯送,杜大帅肯要,可朝廷制度却还放在那儿,不容我们戏言决之。幽州可不比其他地方,契丹和奚人从来就不曾消停过。我也无暇等人,约摸今天就要归去了,就此告辞!”

见张守珪再次拨转马头打马飞驰而去,竟是不理会长安的驰马之禁,安禄山吓了一跳,连声招呼了随从追上后,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杜士仪一眼。见其朝着自己微微颔首,状似和善,他一时难以确定对方这态度究竟是真是假,只能收起满肚子疑惑立刻上马,打算去追张守珪。可还未起行,他就只听得身后杜士仪又开了口。

“安禄山,我在陇右时,你那兄长安思顺曾经效力于我麾下。他勇武沉稳,忠心耿耿,是大将之才。你虽与他并非一母同胞,可既然都从军,想来也有真才实料。如今河曲之地昭武胡户已经渐渐迁回,你既为安姓,到朔方却说不定比在幽州更有用武之地。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回去好好思量思量吧!”

杜士仪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安禄山已经毫不怀疑,这位朔方节度使并非信口开河,而是真的知道自己。尽管他是突厥人,并非真正的昭武族姓,可既然冒姓为安,那么正如杜士仪所说,昭武诸胡自然会视他为同族。可是,即便杜士仪许他兵马使之位,他又怎么可能轻易离开张守珪?要知道,他费了多多少少心思,方才能够讨得张守珪欢心,有了今天!

“多谢杜大帅,我一介胡儿,不敢痴心妄想。义父脾气暴,我不敢耽误,这就告辞了!”

见安禄山慌慌张张把肥大的身躯挪到马上,随即立刻去追前头那行人,杜希望方才不解地问道:“如此一介憨肥胡将,杜大帅要来何用?”

“可别小瞧了他。”杜士仪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这么一句,继而就岔开话题道,“诸位这就预备归去了吗?”

“河陇大战一触即发,不敢耽搁。”崔希逸说到这里,就拱手谢道,“今日多亏二位杜大帅替我圆场,大恩不言谢。”

“有什么好说的,谁不知道是你麾下有人贪功?”杜希望心直口快,如此答了一句,他便对杜士仪点头道,“我虽和杜大帅并非同族,但洹水杜氏也好,京兆杜氏也罢,一笔写不出两个杜字,今后若有机缘,便在一块痛饮吧。告辞了!”

杜希望一走,崔希逸也无心多留就此告辞,而杜士仪这次和王忠嗣没能有机会见面长谈,便索性上马同行了一段。对于刚刚那安禄山之事,王忠嗣无心多提,路上却是小声说起他回京之后被单独召见的经过,却原来李隆基竟以立储大事咨之!

“你怎么答的?”

见杜士仪满脸凝重,王忠嗣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当即摇了摇头:“我自然回答,此事非同小可,自该圣心独运,我乃一介臣下,不敢妄言。不论陛下择选何人,想来都是最合适的,我定当如同遵奉陛下之命一般,礼敬东宫。”

这话原本应该什么问题都没有,可是,杜士仪更清楚李隆基是何等多疑的性子,如果认为王忠嗣这礼敬东宫之言,是把天子和异日的太子放在同一水平线上,那就反而弄巧成拙了。要知道,王忠嗣可不像他,终究在宫中长大,和不少皇子也熟稔,不像他避瘟神似的,一直避免和那些龙子凤孙扯上关系。

“这样的事情日后有多远躲多远,话说得越少越好。”杜士仪想了想,决定还是不给王忠嗣太大的压力,没有去剖析适才那番话中的语病,只是提醒了一句,然后才问道,“云州侯希逸如今可还好?”

这本来只是一句关心的询问,可王忠嗣竟是面色一变,随即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他乃是营州人,张守珪不知道如何得知了有他这样一个人,派人问过我,打听明白之后曾经说过要兵部调人给他。因为事情后来便没了下文,可今日之事后,说不定他又会想起来。”

听到这里,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便大笑了起来。王忠嗣以为他是怒极反笑,正要开口声称自己定会留下此人,杜士仪却止了笑声,气定神闲地说道:“他若是要人,忠嗣你扛不住就给他吧。横竖侯希逸镇守云州这些年,也有些闲得发慌了!不过,若不是平卢营州这等正当前锋的地方,你可千万别给我放人!如果不能让猛虎出柙,还是让他继续养一阵子。”

有李明骏和侯希逸在东北,异日他便能有一个呼应!当然,若是刚刚张守珪真的肯把安禄山送给他,那便是老天注定要消弭将来的一场祸患。可惜了!

看安禄山的样子,应该也不会傻到听他的那番招揽。

王忠嗣没有提起废太子李瑛以及李瑶李琚之事,到了春明大街时和杜士仪互道珍重后,便告辞引了随从与杜士仪分道扬镳。

而那边厢张守珪气咻咻地回了自己的居处,便径直摔门进了书斋。因为天子近年来常常定居洛阳,他的妻儿原本也都住在洛阳。妻子颍川郡夫人陈尚仙去年才刚刚去世,二子正在洛阳守孝,这长安的私宅自是显得空空荡荡。气尤未消的他在书房中来来回回踱了好一阵步子,这才听到外头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义父……”

安禄山才叫出了这么两个字,就只听一声滚进来。情知张守珪还在发火,他在肚子里暗叹一声,随即推门而入。他才刚刚掩上门,就瞧见张守珪瞪着自己疾言厉色地喝道:“怎的耽误这么久?莫非真是那杜十九许你兵马使之职,你动心了不成?”

“义父误会了,我怎敢背弃义父?”安禄山慌忙屈下腿跪下,继而异常憨实地说,“我这条命都是义父费尽心思方才保下的,义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会因为别人一句话就生出异心?更何况,义父功高盖世,如今的大唐无人能及,陛下更以义父为天下第一名将,而杜大帅只不过是侥幸打赢了一场仗,体格弱不禁风,我若是去投他,岂不是瞎了眼睛?”

安禄山几句比蜜都甜的恭维,顿时让张守珪转怒为喜。身为武将,同样喜欢听人说好话,他如今身居高位时间长了,自然也是如此。他眯了眯眼睛打量了安禄山一会儿,最后方才哧笑了一声:“杜十九哪是真的看中了你这痴肥胡儿,他是料准了我不会放人,这才空口说白话哄你开心的!罢了,横竖明日便要归去,我也懒得理他!你去收拾行李车马,明日一早就启程!”

慌忙答应了一声后,安禄山便又试探道:“不等那些禁卫将校?”

“等他们干什么!陛下摆明了就是因为之前三庶人潜为逆谋,疑心了身边某些人,如今这么一调,把忠心耿耿的边将调上一批戍卫,他就放心了。至于这么一批空有架子的军官,送给我都嫌占地方,回幽州后随便挑个地方把人放进去就行了,不用费心!”

第890章 年少轻狂,难死心

长安永安坊王宅,历经岁月,修缮无数次,即便起新宅,造礼贤堂,可当年家中最穷时造的几间陋室,却一直保留到了如今,以此表示居安思危,不忘本之意。王元宝也确实不得不感慨。须知两京富商最多,杨崇义当年被妻子和奸夫合谋杀害,而就在三年前,任令方则是因为放高利贷而被官府抄家,没收的财产高达六十万贯,也就是六亿文!如他这般号称长安乃至关中首富的,自然更加扎眼,所以他如今越发行善积德,再不管生意场中事。

临行前一日,杜士仪再一次来王宅时,正值一年一度的长安、万年两县县试前夕。越是到这个时候,越是不少在两京蹉跎科场多年的士子们最贫困的时节,因为谒公卿时需要写墨卷,而墨卷的置办装帧都要钱,知道王元宝是关中首富,为人又慷慨,来此丐食的士子络绎不绝。

杜士仪并未摆出节度使仪仗,只带了虎牙和两个从者,白衣幞头,看上去和寻常士子无异。这等三四十岁的年纪,在科场蹉跎的士子当中是最多的,因此不少人都是打量了他一眼,并未放在心上。而三三两两议论最多的,除却今年主持县试和京兆府试的主考官,明年主持礼部试的人选,再有就是王元宝的女婿,他杜士仪本人了。杜士仪听着正觉得颇为有趣,紧跟着,却只听门内一阵喧哗,紧跟着却只见三五家丁用扫帚赶了一人出来。

他向来知道,自己那位岳父素来礼贤下士,更何况被赶出来的显见是一个士人,他不禁异常纳罕。

“尔等竟敢这般无礼!”

“无礼?对你这等狂悖之徒,这样还是轻的!”仆从之后,王元宝长子王宪怒容满面地上来,当着门外众多士子的面声色俱厉地骂道,“我阿爷和我兄弟俩素来礼敬读书人,但使所求正当,自然乐意相助,两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你这等狂悖奸猾的小人,上门之后却张口就索要青钱一千贯,稍有拒绝便出言要挟,还诋毁王家贵婿朔方杜大帅!赶你出去是轻的,再不滚,我就捆了你去京兆府廨!”

那个狼狈被撵出来的年轻士子被这样劈头盖脸地痛斥了一顿,见四周围那些士子看自己的目光无不带着鄙夷和轻蔑,一时恼羞成怒。他整整衣衫站直了身子,竟是硬梆梆地说道:“我哪里有半句虚言!那杜士仪任人唯亲,假仁假义,邀功求名,为铲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只不过如今是盛名之下无人追究,倘使陛下派御史追究他的罪责,那他绝对罪行累累,声名狼藉……”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见王宪勃然大怒,竟是抢下一旁从者手中的扫帚朝他打来。正在他骇然缩头之际,就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住手!”

听到有人替自己解围,那士子慌忙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白衣青年,他本能地以为还有人和自己意气相投,立刻大叫道:“你看看,长安城中还轮不到你王家一手遮天!”

“长安是陛下的长安,自然轮不到谁一手遮天。”见那士子为之一喜,杜士仪方才词锋一转道,“可也轮不到你这等宵小之辈登门讹诈!来人,给我将此人拿下,然后拿上我的帖子去送给京兆尹崔公,言说有人到我岳父家中讹诈钱财,稍有不从便大放厥词,诽谤朝廷命官!”

此话一出,外头刚刚议论纷纷的人群登时为之息声。那刚刚还以为来了救星的士子登时两眼圆瞪,直到杜士仪左右从者将他架了起来,他方才为之惊慌失措地叫道:“怎会如此!按照书上所说,不应是礼贤下士待我为上宾,让我直指阙失吗?”

此人被架出去的同时,还一边蹬腿一边叫嚷,引来了两边阵阵哄笑。可人们在嘲讽这个不自量力家伙的同时,却也都在悄悄打量杜士仪。而王宪见这么一个糟心货被人架走,来的又是杜士仪,不禁喜形于色,连忙迎上前去拱手见礼。

“阿爷知道大帅呆不了几天,正要让我前去拜望,没想到大帅竟然亲自来了。”

“我明日启程,故而今日来见岳父拜别告辞。”

士农工商,尽管王元宝富甲关中,可终究地位也只是如此了,故而众人见杜士仪对王元宝这位岳父竟如此谦恭,不禁惊叹的惊叹。等到王宪亲自陪着杜士仪入内去见王元宝,而后方才腾出空来接待这些上门丐食的士子,一时再也没人敢口出狂言。毕竟,谁人想效仿刚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倒霉家伙?而只要是所求正当的,王宪也并不吝啬,故而一个个士子出来之际,对于王家的仁善都是评价颇高。

“都说为富不仁,如王家这样的积善之家,怪不得能得如此贵婿。”

而在王元宝面前,说起刚刚那狂生,杜士仪便直言不讳地说道:“岳父礼敬读书人的名声人尽皆知,可也不必待人太过优厚。升米恩,斗米仇,人心不足蛇吞象,如这些狂言只为搏声名的家伙,还不如不客气地断送他前途!就好比当初那任令方,固然是有放钱的痛脚被人抓在手里,但何尝不是因为有人告状?告状的若是寻常被高利贷所苦的百姓,无人理会,可若是官场中人,自然该当他抄家倒台。所以,放钱之事一定要断然禁绝,尤其是二位嫂子。”

杜士仪深知王元宝为人聪明,治家也颇为有方,因此提醒这一句,也是为了异日不至于出麻烦。王元宝闻言自是不会怠慢,立时点了点头,心中暗想一定要让两个儿子加倍管教儿媳。他又问起跟着杜士仪去朔方的两个孙子,得知他们学业为人都很有长进,尽管并不指望他们走入仕途,而是希望王家后继有人,舒了一口气的他便又问道:“对了,蕙娘如今已经拜在贵主门下,听说是要度为女冠?她还这么小,纵使身体娇弱,是不是将来再说?”

“我和幼娘也不愿意,我们俩只有蕙娘这一个女儿,当然希望她平安喜乐,可是,我这些年辗转多地,始终不能安定下来,若是让身体娇弱的蕙娘随我任上,实在是太苦着她了。”说到这里,杜士仪垂下眼睑,深深叹了一口气,“已经定下了道号玄真,择日贵主会办正式入门之礼。我那时候不在长安,岳父还请去帮衬帮衬。”

王元宝见木已成舟,只能答应。翁婿俩又交谈了一会儿,杜士仪便起身告辞,王元宝少不得亲自送了出门。等到站在门前看着那身影消失,他方才陡然想到,倘若异日杜士仪功勋更著,官位更高,是不是女儿王容也未必能够随他在任上了?

而等到回归宣阳坊私宅,到得书斋之中,杜士仪就看见书案上被人用镇纸压着一张字条。上前拿起一看,他就若有所思地将其揉成一团,随即亲自点起了油灯,将其丢入铜盆之中眼看其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已经被废黜的李瑛李瑶李琚,竟然并不在宫中,而在城东驿。而太子妃的兄长薛锈则是因配流的处分,如今已经到了蓝田驿。至于太子妃薛氏和那些皇孙皇孙女,则是幽禁在原本的宫院之中等候处置。别人暂且不提,倘若没有足够的支撑,失去丈夫和兄长的薛氏恐怕未必挺得下来!

李隆基到底是否会下最后的杀手?

正如同杜士仪担心的那样,从李瑛和李瑶李琚一夜不归之后,薛氏就知道,事情恐怕已经向自己最担心的方向发展了。因此,在废太子鄂王光王为庶人,自己的兄长薛锈以及薛氏官员多人惨遭流放之后,她不止一次动过了自尽的念头。可是,一想到身边还有众多仓皇无措的子女在,自己倘若就此一走,他们恐怕就更加孤苦伶仃了。所以,尽管这大半个月日子异常难熬,可她还是竭尽全力忍了下来。

从前至少还能离开这狭窄的宫院,到大明宫其他地方透一口气,可现在却再也难能。她能看到的,只有这方寸之地狭小的天空!

“太子妃,太子妃!”

见自己一个心腹侍女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薛氏只觉得一颗心狠狠跳动了一下,随即先是咬紧牙关,继而才沉声问道:“怎么了?”

即便李瑛不是太子,但在这方寸之地,称呼还没来得及改过来。那侍女冲上前来双膝跪地,这才颤声说道:“传言说,陛下……陛下令人赐死了驸马!”

薛氏只是微微摇晃了一下,口中却问道:“谁给你泄露的消息?还有,郎君呢?”

“郎君尚未有新的消息。是外头几个兵将议论,我躲在一旁听见的。”

“议论?没人纵容,他们说话怎会让你听见?”薛氏冷笑一声,继而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我对郎君说过,同生共死。只要他还有一线活着的希望,我就不会轻易结束自己的性命。哪怕不为他着想,我也要为我们的孩子着想!哪怕不能看到惠妃的死期,我也至少能够稳稳当当合上眼!”

即便里里外外也不知道有多少眼线,薛氏这句话仍是说得斩钉截铁,让那婢女为之遽然色变。然而,薛氏仿佛不知道自己一只脚早已踏入鬼门关似的,撑着扶手屈腿站起身,这才淡淡地说道:“我去看看孩子们,除非太子的生死有结果了,否则哪怕薛家满门都死了,也不用报我!”

李瑛如果有东山复起之机,那么薛家也许还有机会,否则就算是有小狗小猫两三只保下来,又有何用?尽管李瑛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但他一直全心全意地信赖她,和那些貌合神离的夫妻相比,她这桩婚姻并不算糟糕,她只是遇到了一个太冷酷的公公。

一切的一切,早在李隆基册封她为太子妃的时候,一切就早已注定了!

第891章 天公未弃

长安城东驿,本是大唐驿站三等之中,最上等的驿站,长年配备有七十五匹马,驿夫二十人,田产两千四百亩,每岁拨款一千余贯。这里原本是长安的东大门,因此整座驿站与其说是单单为了传信,抑或是迎来送往各层官员,还不如说同样是一处优美的景点。

城东驿之外是宽敞的道路,周围栽着桑竹,如果从远处看,还以为是一座花园。而竹林之内,院墙高耸,台阶整齐,门楼高大,内中一砖一瓦皆富丽堂皇,堪比官署。

驿馆之内既有招待高层官员用的各式小楼,也有错落有致的庭院客房,厅堂庭廊全都极其宏丽,什么上厅、下厅、正厅、别厅、东厅、西厅……冠以各式名目的厅堂就有七八座之多。而正厅之后更有一座池沼,可以泛舟,也可垂钓,闲来还可凭栏赏月,最是清幽之处。

所以,每岁趁着官员不多的时候,拿了银钱来这儿求住宿的士人以及富绅,竟是不计其数!至于仓库中堆积如山的粮食和美酒,那同样是盛世一景。

然而,现如今景色依旧,熙熙攘攘的景象却不复得见。整个城东驿被数百名禁卫精锐团团围住,其防卫之森严,用李瑛的戏言来说,就连一只苍蝇蚊子都无法随意进出。尽管李琚在他和李瑶的轮番亲自照料之下,呼吸已经不再如之前那样微弱,可兄弟二人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只能过一天算一天。虽说他们早已经被废黜了名位,身处此间也根本见不着家人,但彼此有个伴,那却比什么都强。

这一天,李瑛抱膝坐在正厅后头的池沼边,面庞消瘦的他看着池中锦鲤,突然有一跃而下化为清波的冲动。可他还只是想了一想,肩膀上就突然扣住了一只手。回头一看见是李瑶,他便苦笑道:“你这是干什么?”

“别让八弟的一番心意白费。”李瑶冲着李瑛摇了摇头,见这位兄长顿时沉默了,他便挨着李瑛坐了下来,“别说是你,我这些天也一样根本睡不着,每次一合眼,仿佛就能看见八弟撞柱的那一幕。我真没想到,他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说做就做!只可惜,他看错了阿爷的心狠手辣。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们沦落到今天这地步,不是因为我们算计了什么逆谋,而是我们竟然能跑到内侍监说动了黎敬仁那几个,一想到我们日后万一算计什么,阿爷就会不寒而栗。”

“你说得不错,错的不是我们做了什么,而是我们有做某些事的能力,错的是我们太聪明!呵呵……哈哈哈!”李瑛猛地连连摇头,声音中带出了几分癫狂,“如果我们太愚蠢,当然该死;可如果我们太聪明,那也一样该死!原来我之前能活这么多年,是因为我太平庸了!”

“阿兄……”

李瑶这两个字中,有多少沉痛,李瑛自己心里有数。对这个素来交好的弟弟,他只能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这次是我牵累你和八弟了。”

“反正早就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说什么牵累不牵累的话?”李瑶哂然一笑,继而一只脚便垂在栏杆下头荡啊荡的,突然眯缝着眼睛说道,“小时候,咱们三个的阿娘全都很得阿爷的宠,彼此之间还争来斗去的,甚至唆使过还很小的我们去博得阿爷的欢心。你记不记得,就是在这样一个水塘边,我们还打过一架?我们全都掉到了水里,是你硬把我拽了上来。结果两个人都险些没命。”

“怎么不记得?你事后问我为什么要救你,记得我还神气活现地说,因为我是你阿兄!”李瑛也不禁笑出了声,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追忆和惘然,“于是阿爷得知之后,又好气又好笑,罚我们一块去清凉殿里头反省,那大冷天的,小不点似的八弟跑过来送吃的。正巧前来探看我们的阿爷瞧见那一幕,后来没过几个月,我就被册封为了太子。”

“是啊,那段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可每次回想起来,我都觉得那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甚至虚假得不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李瑶一边说,一边往后头柱子上舒舒服服一靠,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差不多也有大半个月了,我们被送到这里之后,与世隔绝,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竟是过一天算一天。我最初还在想,奉命来赐死的人几时到,现在想想,这也未免拖太长了,不像阿爷的作风。”

“我已经无所谓生死了,只希望瑾娘和儿女们能够好好活着,当然,如果我们能死在武惠妃后头,那就最完美了!”

李瑛话音刚落,突然只听得外间仿佛起了一阵骚动。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随即和李瑶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

到了这一步,生死本来就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李琚已经给他们这两个兄长做了最好的榜样,他们更不想在最后时刻失去了尊严。于是,两个人几乎同时施施然站起身来,气定神闲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李瑶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对着那微波粼粼的水塘整理了一下额前乱发。须臾,就只见一行人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为首的正是黎敬仁。见对方不安地回避了自己的目光,李瑛便笑了一声。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有个说法了。黎将军,到底是个什么结果,说吧。”

那一晚的宫变,黎敬仁作为亲历者,其实比高力士杨思勖都更加清楚,因此,他明白李瑛三人不过是天子疑忌之下牺牲品,不是没有过劝谏的心思,可他完全不敢。别说金花斋到现在还被封闭着,就连天子不见任何一个皇子,而且当夜南薰殿值守中人几乎全数被杀,也着实把他给吓着了。而这次天子派了他来,却特意嘱咐制书要到城东驿方才能够开看,他更不敢造次,此刻只能稍稍蠕动了一下嘴唇。

“三位皇子稍安勿躁,我这就开读制书。”

因为心里太不是滋味,以至于原本简简单单的动作,黎敬仁竟是费了不小的劲。打开那一卷白麻纸制书,他扫了一眼后,竟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以至于李瑶咳嗽一声后,他这才回过神,慌忙清了清嗓子将知制诰的中书舍人孙逖按照圣意无奈拟成的那道制书给诵读了出来。果然,听完之后,他就只见面前的李瑛和李瑶同时讶然。

倘若是赐死也就罢了,竟是分别流放黔州、桂州、容州?虽则都是岭南道的极远处,可终究是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黎敬仁松了一口大气,将制书先交给随行的小宦官,这才对李瑛和李瑶行礼说道:“此行自有陛下钦点禁卒五百人护送,宫中还有要事,我这就回去了!”

情知黎敬仁是心中有愧,不敢面对他们,李瑛和李瑶倒也不以为意,可两人等到接了制书后反反复复研读,连孙逖拟文之时那种犹豫和叹息都看出来了,可就是不明白李隆基缘何网开一面。

就算此事其实是惠妃主使,他们三人只是因为遭了疑忌,可凭借父亲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的狠辣,怎会放过他们?想当初上官婉儿不是没有过示好举动,可父亲还不是只因其与太平公主交好,于是在诛除韦后的时候,就将其推出去斩首?

“别想这么多了,能逃得一命终究是好事,我们又不是真的活腻了!”李瑛一句话打消了李瑶的疑虑,随即方才想起了更重要的一件事,“可我三人并不在一处,八弟怎么办?”

两人陡然心中一沉,原本微微一松的心情复又沉重了下来。纵使此刻逃得一命,日后呢?也许终其一生,他们也再难见面了!

当他们回到安置光王李琚的屋子时,李瑛便上前去,亲自给李琚换药。这种事他和李瑶已经轮番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这一次在换药的时候,他却只听得一声微微的呻吟。吓了一跳的他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李瑶,随即方才慌忙双手抓住了李琚的肩膀,连声呼唤道:“八弟,八弟!”

尽管只是这么一丁点征兆,兄弟二人却全都喜出望外,打起精神呼唤拍打。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只感觉到李琚的手有了微微颤动。那一刻,李瑛几乎本能地大声叫道:“谢天谢地,天公终究未尝尽弃我等!”

当光王李琚苏醒的消息传到李隆基耳中时,这位大唐天子不禁为之愕然。他固然在思前想后无数次之后,做出了流放三子的决定,可内心深处不是没有犹豫的。毕竟,放虎归山和斩草除根相比,当然是后者更加一了百了。可是,李琚能够在太医署人人都说是无可救药的伤势下苏醒,无疑代表着某种上天的安排。

赵丽妃作祟的传闻满宫都是,如今,又有李琚突然不药而醒,也许,是老天爷都觉得那三兄弟实在冤枉……可那又怎么样?

“大家,金花斋那边……说是惠妃连日精神恍惚,是否能请太医署……”

面对一个内侍战战兢兢的请示,李隆基目光倏然转厉,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说道:“朕倒是第一次知道,心病还能让太医署来医!”

那内侍慌忙答应,可他还没走,就被李隆基叫住了,可这位天子却久久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李隆基开了口。

“如今宫中神鬼之说泛滥,派人去太常寺问问,哪个太常博士最擅长祭祀之事,召他前来兴庆宫!”

武惠妃是被惊惧惶恐而折腾得日夜难眠,李隆基虽不至于如此,可一个晚上也难能踏实睡足两个时辰。想当年他诛除太平公主,迫使父亲睿宗不得不交权之后,不是也照样日日高枕安眠,缘何这次却如此心神不宁,难道是他真的老了?

第892章 风云变幻迷人眼

此次回京虽然是因为一桩匪夷所思的宫变,然而能够顺利地把李光弼带回去,杜士仪自是觉得不虚此行。他没能和赤毕见面,虎牙却已经去见过了,传回来的消息是护送三位皇子流放岭南的禁卫中,安插了几个人,他不禁心下稍安。而宫中的消息在封锁多日之后,隐隐也有一些情报透露出来。比如说,废太子妃薛氏以及李瑛的子女连日以来都遭到禁足,驸马薛锈已经被赐死,薛家多人遭到流放。但最重要的是,武惠妃所住的金花斋前连日都是禁卫森严。

他才不相信在时隔多日之后,李隆基仍然会在爱妃的寝宫之外摆出如此戒备森严的架势,那么,答案就呼之欲出了——武惠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却太大了。李瑛三人已经算是谨慎小心,可依旧把自己搭了进去!

“大帅,大帅!”

听到耳畔这个声音,杜士仪侧头一看,见是年轻的李光弼,他便回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一时走神了。”

李光弼随父亲久居长安多年,知道杜士仪是土生土长的京兆人士,自然能够体谅到那种乡愁:“大帅阔别长安多年,如今回来却逗留不了几日便回任所,难免有些离愁别绪。就是我辞别阿娘和妻子启程的时候,也同样免不了如此。”

“离乡总有愁,来日你在朔方有所成就衣锦还乡的时候,他们必会以你为傲!”

杜士仪含笑点头,正要扬鞭启程,就突然见到延平门那儿有十几骑人簇拥着一辆牛车往这边而来。尽管牛车缓慢,也没打什么旗号,可他仍是敏锐地感觉到,那仿佛是冲着自己来的。果然,瞧见自己这一行,立时有一骑人飞驰了过来,到近前于马上抱拳行礼道:“闻听杜大帅今日启程,王妃请示了二位贵主,特意前来相送一程!”

听到王妃二字,杜士仪想到的人自然是寿王妃玉奴。等到牛车近前,露出了那张脸,他一时百感交集,连忙策马向前迎了上去。

“你明明身体不适,正在玉真观休养,怎么还特意出城送我?二位贵主怎么会答应的!”

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外头还有其他人,自然不能像玉真观那样,毫无顾忌地交谈说话。玉奴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才轻声说道:“谢谢师傅。”

尽管仅仅只是谢谢师傅四个字,但其中仿佛包含着千言万语,以至于杜士仪不禁失神了片刻,这才强笑道:“我此行山高路远,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方才能够归来,惟愿王妃多多珍重,闲来承欢二位贵主膝下,也能多些天伦之乐。”

“嗯,我明白了。”情知自己如今身为寿王妃,在外头不能再和从前那样与杜士仪表现出亲近来,玉奴泪盈于睫,好一阵子才低声说道,“师尊和姑姑已经与我商量过了,可眼下不是时候,我到时候会照她们的话做。师傅,路上小心,见着师娘时,替我问安,还有广元和幼麟。蕙娘呆在长安,我一定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好好照顾她的!”

杜士仪看着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终于点了点头:“好,那就拜托王妃了。时候不早,我该走了,告辞!”

在马上欠身施礼后,杜士仪不想让自己的感伤表情落在别人眼中,不敢再多停留,拨马回头和其他人会合,便立刻疾驰上路。而李光弼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值窗帘落下,那张娇艳的脸倏然隐没,他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但紧跟着就把这一丝情绪摒弃了去。

那可是寿王妃,若非听说她昔日从杜士仪学过琵琶,今天这相送实在是让人称奇!

而牛车复又返回长安城时,玉奴的心里堆积着无数念头。那天她无意中偷听到了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的谈话,这才知道婆婆武惠妃很有可能牵涉到日前的那场宫变中。尽管连日以来只有废太子鄂王光王为庶人,并未有牵涉到武惠妃的只言片语,可她相信那两位绝不会信口开河。身为寿王妃的她对于武惠妃谈不上什么好感恶感,尽管不谙心计,可虚情假意她还能够分辨得出来,除却心中叹息也就没有别的了,可是,固安公主另一番话却让她大惊。

“惠妃若是就此倒台,寿王从此就没了宫中依靠,虽有李林甫力挺,可未必能够入主东宫。如此玉奴不用担着东宫妃的名声战战兢兢,重蹈废太子妃薛氏的覆辙,再加上她又没有寿王的子嗣,要离婚还不是观主去向陛下讨一句话的事?当年惠妃为寿王强娶玉奴,一次次对陛下吹枕边风,而寿王又根本不珍惜,这一对母子自该有所报应!只可惜我虽答应了阿弟,可终究没能阻止此事,这是我心头大憾,这次也许能够弥补一下了!”

“王妃,有人拦路!”

心神恍惚的玉奴听到这话,登时吃了一惊。她正要问是谁人,车前突然传来了一个娇嗔的声音:“王妃有功夫去送杜大帅,就没工夫见我?”

玉奴一下子听出是三姊玉瑶的声音,可她这些天着实不想见家里人。可这会儿被人拦路,她着实没办法拒绝,只能吩咐打开车门。见一个男装打扮的丽人毫不避讳地登了车,她就强笑着叫了一声三姊。可话音刚落,玉瑶就亲昵地拉住了她的手。

“你看看你,出嫁这才一年多,竟是把我都忘了,我们可是嫡亲姊妹,你也太见外了,有什么话都该找我说才是!”

仿佛没发现玉奴的勉强,等到马车起行,杨玉瑶先是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自家杂事,包括丈夫的无能懦弱,她的那个儿子,最后方才说起了寿王。

“这次陛下废了三位皇子为庶人,东宫虚悬,谁都知道寿王是最大的热门,你身为寿王妃,应该多多四处走动走动才是。如果咱们杨家能够出个太子妃,那是何等荣耀?就连叔父和婶娘这些天也都在念叨呢,更不用说咱们姊妹几个了……”

杨玉瑶的那些话,玉奴心不在焉地听着,随口嗯嗯啊啊两声。她这样的敷衍态度,杨玉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即便她再如何心热,总不能越俎代庖,而且玉奴如今是寿王妃,背后还有另两位公主在,她纵使身为姊姊也不敢高声,只能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劝解。等到牛车来到了玉真观前,她深知玉真公主对于杨家人并不怎么待见,因此只能怏怏下了车来,正想抓紧最后机会嘱咐几句时,突然就只听得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却见是一内侍疾驰而至。

“寿王妃,陛下急召。”

别说杨玉瑶,就连玉奴自己都大为惊愕,可圣命不容辞,她才答了一句要回去换衣裳,那内侍却摇头说陛下急等。无奈之下,她只能吩咐牛车改道前往兴庆宫。而远望她这一行人远去,杨玉瑶是又羡又妒,可她如今早已嫁为人妇,也唯有在心里腹诽为何这样的好运不是落在自己身上。

玉真观中的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得知这一讯息时,玉奴的牛车早已前往了兴庆宫,两人面面相觑的同时,不禁都生出了深深的忧虑。这许多天来,皇子皇女全都没能够面见天颜,李隆基见过一次宁王,可时间也不长,玉真公主只是送了一封谒帖,并没有试图去劝慰兄长。而玉奴身为寿王妃这等儿媳的身份,天子为何要见她?会不会节外生枝?

别人忧心忡忡,玉奴进了兴庆宫之后,也同样心中惴惴。可这一次,李隆基并不是在那些殿阁之中召见,而是在龙池旁边的五龙亭。她见内侍宫人们无不散在远处,竟是自己单身面圣,一时就更加紧张了,上前行礼起身之后,索性垂下眼睑只看着自己的脚下。

李隆基儿媳众多,很多人甚至都没能记住长什么模样,玉奴还是因为那一手精湛的琵琶绝技,以及身为玉真公主的弟子,这才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此时见她低垂着头不敢仰视,他就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不用紧张,今日召你来,朕只是想听听你的琵琶。弹一首《春江花月夜》吧。”

玉奴闻言愕然,可弹琵琶总比说话轻松,眼见得不远处一个内侍一溜小跑送了一具琵琶来,虽不是自己惯用的那把琵琶,也不是她向李隆基要来的那把逻沙檀琵琶,她却只是调了调弦就低头拨奏了起来。随着那熟悉的音色从指尖缓缓流转,她渐渐平静了下来,眼前仿佛是明月照大江,又仿佛是月影波光相映成趣,脸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了欣悦的笑容。

而李隆基若有所思听了一阵子,突然一时兴之所至,突然抄起鼓槌,敲击起了原本就在身边的羯鼓。他本就是今日独奏无趣,原待召宁王来合奏解乏,可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玉奴的那一手琵琶,如今在她的曲乐渲染下,他用羯鼓合奏之下,只觉得心情倏然阔朗,等到一曲完结之际,他突然开口说道:“可会凉州曲?”

“学过一二。”

“那就奏来听听!”

玉奴学凉州曲时,本就为那苍凉感动,甚至生出远赴河陇的心思,如今听得李隆基这一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骤然改变指法。春江花月夜本是舒缓抒情的文曲,而凉州曲却是雄浑壮阔,苍凉隽永,介于文曲武曲之中,其中悠远意境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一个箫音突然响起,应和其中时,她更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那一片草原大漠之中,一时手下越发流畅。

李隆基原本并不擅长箫艺,而是长兄宁王最为擅长此技,故而他只是竭力应和片刻,就觉得那铮铮琵琶声自己有些跟不上了。他也不强求,丢下玉箫后,就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面前的儿媳杨氏。早年玉真公主曾经带着她进宫过几次,但那时候形容尚小,尚未长开,而宫中有的是佳人美女,他也没在意,武惠妃替寿王求娶她的时候,他明白那只是为了试探自己,故而顺势就答应了。真正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玉奴在洛阳宫陶光园赏荷时的那一曲高山流水。

梨园中有的是琵琶高手,譬如雷海青,便可以称得上是国手,而玉奴的技艺固然精湛,更令人称道的是每次演奏都仿佛全身心沉浸在其中的意境。都说技艺易得,境界难求,这样的年纪却有这样的造诣,也不知道投进去多少时间精力!

听得一时入迷的李隆基突然想到,寿王李瑁在音律上天分平平,而且玉奴成为寿王妃的这一年多,其后院竟是又多了两个庶子。平日里这等儿孙之事他定然不予置评,但此刻却觉得李瑁实在是暴殄天物。怪不得最初玉真公主对于这桩婚事自始至终就不那么愿意,换成他是父母,也定然不愿意自家如同掌上明珠一般的女儿,给那般不懂得珍惜的人糟蹋了!

等到这一曲再次终了,因为寄情于其中,玉奴微微有些气息不顺,但调息一会儿便恢复了过来。没有听到面前的天子开口说话,她不禁有些纳闷,抬头去瞧时却发现李隆基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从来没有类似经历的她不禁有些纳闷,可下一刻,她却只听得李隆基开口问了一句。

“你可会打马球?”

此话一出,玉奴不禁更是不明所以。她生性不喜说谎,想了想就摇摇头道:“不会。只是当年和司马宗主以及师尊师伯去云州时,曾经看过军中几场激战。后来我回了长安,也有去看过几次马球联赛。”

“朕倒是忘了,十八郎素来不喜马球搏杀,你也没什么机会观看这等激烈赛事。今日朕听了你两首曲子,也不能亏待了你,走吧,朕带你去看看马球场上的英豪!”

李隆基当年就是马球场上赫赫有名的高手,登基为帝后,更是在禁军之中精挑细选了一批健卒随自己打马球。闲暇时分,这就是他自娱的方式之一,而且得宠的嫔妃也往往会随从观战,为他呐喊助威。开元之初,来此最多的是赵丽妃皇甫德仪和刘才人,后来则是武惠妃独霸多年,所以这一次,当马球场上鏖战的精英们突然瞥见天子身侧赫然随侍着一个有些陌生的女子时,不禁为之愕然。

宫中近来盛传关于武惠妃病倒的传闻,在这种时候,天子却带了别的女人来此观战,难道是另有新宠了?

即便再好事的人,这等时候也不敢乱嚼舌头。可李隆基在场边那专属于天子的御座上坐定,众人上前参礼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目光在偷瞥其身侧那个娇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而经管此地的韩庄刚刚上前见过礼,他认识的贵人自然比寻常人多些,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视线后,他立刻高声叫道:“来人,给寿王妃安设一席!”

是寿王妃?不是宫中那些妃嫔?

这一声称呼也不知道让多少人为之瞠目结舌,等到李隆基亲自站起身,竟是打算下场较艺的时候,差点瞪出的眼珠子更是不计其数。往日有嫔妃在侧助阵的时候,李隆基总是格外勇猛,而今天随行的是寿王妃,天子怎的也这般好兴致?至于在宫中内侍里头也算有头有脸的韩庄,看到李隆基欣然下场上马的时候,心里的惊疑和猜测就更多了。

李隆基让人去玉真观宣召寿王妃杨氏,却并没有听闻召寿王李瑁,而且和前些日子一样,不踏进金花斋半步,如此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

对于马球赛,玉奴原本并没有多少兴趣,可随着天子下场,万岁万胜之声不绝于耳,她渐渐给那气氛感染得稍稍收起了正在走神的心思。眼见得那一袭身穿常服的身影一骑突出追着那空中的马球扬杆下击,她不禁霍然起身,目光追着那马球的轨迹看去,当发现马球准确无误地穿过球洞之际,她不禁欣喜万分,握了握拳头叫出了声。

“好球!”

尽管她这声音不算大,场中激战的众人不可能听见,可她这高兴的模样,身边那些内侍宫人谁人看不出来?韩庄亲自送了鲜果上前,有意和玉奴搭话,得知其是出城送了杜士仪回玉真观后,就被李隆基召见到了五龙亭,如今更是随侍到了此处,他不禁在心中寻思了起来。

莫非天子是打算冷遇武惠妃和李瑁一阵子,然后看看谁人会因此冷待那对母子,由是看看宫中人情冷暖?若真是如此,他要不要设法给武惠妃带个信?

这一场马球打了整整两刻钟多,李隆基所在的一队以大获全胜告终。酣畅淋漓出了一场大汗的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接过内侍拧上来的软巾擦了脸,这才笑看着玉奴问道:“如何?”

“果然精彩!”这样激烈的碰撞,又是这样炎热的天气,玉奴早已双颊生红晕,却没有那么多媚上的颂圣之语。话出口之后,她终究还是担心李隆基觉得自己太敷衍,于是又加了一句,“我不太懂马球,只觉得场中球手皆英豪,陛下更是雄姿英发。”

“你倒是会夸人。”李隆基微微一笑,继而就对韩庄吩咐道,“时候不早,你亲自护送寿王妃回去吧。”

韩庄连忙答应一声,可心思细腻的他转念一想,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是送王妃回寿王宅,还是……”

“当然是玉真观。”玉奴抢着答了一句,又生怕李隆基阻止,她便立刻揉了揉太阳穴,“刚刚太兴奋了,忘了我还在养病呢,这会儿才觉得有点头晕。陛下,我先告退了。”

见玉奴仿佛生怕被人拆穿似的,行礼之后溜得飞快,李隆基先是为之愕然,随即不禁哑然失笑。而他那捋须微笑的样子看在别人眼中,自是有千千万万种解释。就在这一天晚上,已经不知道失眠了几个昼夜的武惠妃终于得到了从外头捎进来的第一个消息。尽管李瑛和李瑶李琚都保住了一条命,这让她咬牙切齿,可他们终究已经被废为庶人,她也勉强能为之释怀。而李隆基单独召见玉奴的举动,她却并没有能够高兴起来。

“十八郎真是给我宠坏了,我费尽心思给他娶来的王妃,他却不放在心上,就连陛下都要给三分薄面的儿媳,放眼王妃中还有谁?”

瑶光见武惠妃蜡黄的脸上流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焦躁,知道这些天的软禁以及鬼影重重让武惠妃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她自己也同样处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中,可这会儿还得尽力压下:“可既然有人肯传递消息,说明宫中人看到陛下对寿王妃如此不同,都觉得惠妃不久便会东山再起。”

“事到如今也只能搏一搏了,你让捎信的人替我传个讯息给李林甫,想必他知道了今天的事,那他也该履行承诺了。太子已废,东宫虚悬,这时候他还不出马,更待何时?”

等到瑶光匆匆出去传讯,武惠妃无意识地抓着身侧的凭几,心里却空空落落无处凭依。李瑛三人已经被废流放,可她却还没得到一个准信,李隆基召见玉奴也许对宫中内外的人是个讯息,可是否就是他释放的真正信号?退一万步说,哪怕她真的死了,若能成全儿子,她也至少能甘心瞑目!

当李林甫得到拐弯抹角送来的这个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白天了。此次杜士仪等五镇节帅回来,他一直告病在家没露面。一方面是不想以这种心神不宁的情况下和杜士仪照面,另一方面则是想继续试探天子的心意。果然,就和当年姚崇重病之下天子却依旧不解其相位一样,他这一病,李隆基果然也压根没提让他解职的事,而牛仙客的事务之才也在这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中书门下那么多政务,牛仙客竟然能够处理得井井有条!

可如果再这样下去,若演变成牛仙客一人独相的局面,他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因此,得知天子昨日召见寿王妃,听了琵琶曲后,竟然又带着人去马球场打了一场马球,李林甫立刻在闭门多日之后打开了李家大门。在回到中书省后的第一件事,他便亲自操刀上书,主旨只有一件事——东宫虚悬,请求早立储君,以安天下!

和武惠妃不同,李林甫已经体会到,李隆基恐怕根本就没打算立寿王为储君。既然如此,如果天子已经另有人选,那么他日后就会作为一个坚定的反太子党,替李隆基时时刻刻拿眼睛盯着太子,如此就能让天子彻底逍遥安闲!这是他闭门多日之后,思索出来的唯一心得。

他继续为宰相的意义,恐怕便在于如此!当然,如果能够让天子继续高枕无忧,他这个宰相就能长长久久得当下去。现在的李隆基,早已不是开元初年事必躬亲的性子了!

第893章 国之柱石,一方父母

当杜士仪千里迢迢回到了朔方灵州时,已经是五月初了。由于曹相东陈永流放,谢智身死,整个朔方经略军他已经能够如臂使指,此次李佺留下坐镇,有郭子仪和来圣严张兴等人辅佐,自是稳稳当当没有半点纰漏。老当益壮的李佺亲自出城迎接了杜士仪,一路回来时,便说起当年曹相东谢智陈永麾下不少人被调到丰胜三受降城一带,因主将被贬,惶惶难安。

“所以,这次大帅奉诏入朝述职,三受降城中甚至有传言,大帅此次估摸是入朝高升拜相,不会回来,其中甚至有额手称庆,以为劫后余生者。”说到这里,李佺不禁加重了语气,“虽则以讹传讹者固然不少,但背后指不定有人煽风点火,所以,不等大帅回来,我便已经令郭子仪和来瑱亲自前往丰州安抚,顺便清查此事。擅专之处,还请大帅宽宥。”

“我之前既然请以李将军为节度副使,此次前往长安时又以你专知留后事,自然信得过。只不过,如此传言,是曹相东等人余孽贼心不死,还是另有玄机,却也说不准。”杜士仪问了一句,却又看着左右来圣严和张兴问道,“你们两个怎么看?”

“曹相东三人煽动胡户,图谋不轨,人证物证确凿,军中纵使有为他们叹息的,但国法森严,要说附逆其余孽,却还不至于有人如此不智。”来圣严公正地评判了一句,面色继而凝重了下来,“倒是突厥如今内乱不断,左杀骨颉利因兵败,子女牧场被人吞并殆尽,其本待去投突骑施,却在半路被人杀了,故而如今登利可汗正在和他的另一个叔父,右杀伊勒啜争权。而昔日附庸突厥的葛逻禄、回纥、拔悉密等部则是趁机吞并其他小部族壮大实力。”

“所以,西受降城如今既然互市频繁,突厥以及各部中人都常常赶马前来,人员既然混杂,其中奸细趁机散布流言,以使朔方不安,这就无可厚非了。”张兴接在来圣严之后补充了一句,继而就笑了起来,“故而仆固怀恩本待和郭子仪一块去,被李将军一口拒绝后,还大为不忿,亏得李将军让他回去安抚夏州,他才高高兴兴走了。至于宥州之地,有康将军在,那些心怀叵测之辈多半失势,如今也渐渐上了正轨。”

朔方安定对杜士仪来说,是一等一的好消息,所以他点头首肯了众人的判断,等到回了灵州都督府,他也来不及喘口气,就留了众人在灵武堂中商议。既然知道前头三受降城流言不断,即便郭子仪和来瑱已然双双前往,他还是决定三日后自己亲自带人去一趟。而对众人提到自己这次回京,李隆基硬塞了二十余禁军军官,就只见下头脸色各异,就连自己就曾当过左金吾将军的李佺都叹了一口气。

“南衙十六卫已经只剩下个空壳子了,至于北门禁军,骄横之人更是比比皆是,当年王毛仲得势时,甚至有人敢白昼杀人!”

张兴跟着杜士仪的年限最久,此刻也就索性直言问道:“大帅,不知道这些人被调来朔方到底是为何?”

“不止我,幽州张大帅、河西崔大帅、陇右杜大帅,以及河东王将军,每个人都划拉走了二十余人。明面上的理由,自然是陛下要让禁卫军官磨砺见血,以期将来能够多出几个良将。但实则……”杜士仪环视左右,换上了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三位皇子被废的事情,你们也总该听说了。”

尽管已经有人心中暗自怀疑,可从杜士仪口中说出来,无疑证实了某种可能性,一时上上下下面色大变的不在少数。而身为宗室的李佺,则是扼腕叹息道:“我和太……我和李瑛虽并不熟稔,可也曾听说,他自小习文练武,熏陶忠孝礼义,我真的不信他会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李瑶好学,李琚好武,这兄弟俩固然也许会心存怨怼,可凭他们之能,如何可能染指北门禁军?”

灵武堂中一时无人说话,杜士仪也不想把话点得太透,只是哂然一笑道:“此事是圣心独运,我们就不必多言了。不过因我走得急,大多数人都尚未来得及跟来,只有先头蓟郡公李楷洛之子李光弼随我北上。我一路和他攀谈数次,兵法军略无不出众,而且弓马娴熟,勇武不凡,总算是给我万里挑一,选到了一个难得的人才。”

杜士仪既然说是难得的人才,众人无不惊讶。这些年来无数事实证明,杜士仪选人用人的眼光实在是精到。此次能够对那李光弼如此赞不绝口,足可见对方至少是可造之材。于是,李佺便笑着答道:“既如此,回头我一定要召来这李光弼好好问问,看看他是否真有三头六臂,能让大帅如此嘉赏!”

“还有一件事,让少伯来说吧。”杜士仪陡然想到王昌龄禀报的那一节,便对他微微颔首。

“我这次跟着大帅回京城,以朔方节度掌书记的身份去参加了不少文会,但只见长安以文采出名的文人士子,如今无不郁闷蹉跎,就连大帅之友人李太白亦然。当年他和孟浩然王季凌制科高第,声名卓著,可几年过去,仍不过备位文学侍从而已,而孟浩然王季凌都已经因故辞官归故里。而如他们一样郁郁不得志的才子,更是比比皆是。”王昌龄说到这里,惋惜之色溢于言表,但随即又自嘲地一笑。

“我也知道,所谓才子,有的是恃才傲物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也有的是不知民生疾苦自以为是之辈。可其中不少人,都是有真才实学,忧国忧民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如今朝中政事堂的二位相国,李相国早就曾经被人讥刺为不学无术,而牛相国亦是出身小吏,用人自有偏向,可奸猾之人有钻营之路,才俊士子却无上进之门,长此以往,实在不是好兆头!鲜于仲通见我时也私下表露,他在朝受人排挤。”

说到朝中之事,尽管李佺和李林甫都算是宗室子弟,可却不存在什么交情。他素来礼敬文官,尤其是文名卓著的才俊,听到王昌龄这席话不免愤懑地抱怨了几句。而张兴则是开口说道:“少伯此言,大帅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朝中这种格局,各位可曾想过能维持多久?”见众人相顾疑惑,来圣严甚至谨慎地提到,从前的宰相至多不过秉政四年,源乾曜之所以能够两度拜相,而且在相位将近十年,还是因为大多时候都不争,杜士仪便意味深长地说道,“从前陛下不喜宰相擅权,可如今,陛下却希望宰相不要动辄用繁杂的政务去搅扰他。只要能够把政务人事都收拾得井井有条,那就足够了。李相国此前告病多日,陛下赐药两回,却分毫不提罢相,这就很明显了。”

王昌龄路上对杜士仪提起他此次进京所见所闻时,杜士仪只是沉默不语,此刻听到这话,他不禁骇然问道:“大帅的意思是……”

“各位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也许李林甫在相位的时间,远比各位想象的要长得多。”

把李林甫完全拉下马是否有可能,是否有好处,这是杜士仪从转任朔方之后,就开始思考的问题。而他此次回长安,开始思考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他从现在就想方设法地遏制安禄山,那么是否能起到效果,是否能够对自己有好处。从这种角度来看,他很明白,自己是在官场这个大染缸中浸淫太久,变得越来越市侩了。可是,面对李隆基这么一个好大喜功而又冷酷无情的天子,他不得不用市侩的角度去计算得失!

他不是理想主义者,损人不利己,又或者损己而利人的事情,他是决不会去做的!更何况他如今已经不是一个人,他有妻儿、知己和师友,还有众多因为相信他,或奋斗在塞外草原,或奔走于两京之间的人。

没有李林甫,兴许就不会有安禄山的崛起和不可一世;没有安禄山,兴许就不会有安史之乱。可是,即便没有这些,他仍然可以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如今的大唐盛世之下,贪腐横行,盗贼不断,黎民逃散……早已处处隐忧,千疮百孔了!

当杜士仪见完文武,回房沐浴更衣之后,疲惫欲死地躺在长榻上,对身边的王容提及此次进京种种,以及玉奴的近况,自己的各种担忧和彷徨时,他就只觉得妻子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双侧太阳穴上,轻轻地揉按着。

“我早就说过,杜郎何去,妾身何从。”

王容突然停下手,随即摩挲着杜士仪那不复年少时光洁的面庞,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历任各方,每次回朝都想办法腾挪出来,还不是为了那里掣肘太多,施展不开手脚?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纵使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可只要赢到最后,笑到最后就行了!杜郎,你是我们母子的天,也是无数追随你的人的天,更是朔方子民的父母,既然我们都是你的后盾,你就只能胜,不能败!”

杜士仪轻轻抓住了王容的手,随即闭上了眼睛:“有你这句话,我自会奋勇向前,不复后顾!”

第894章 新老交替

丰州西受降城位于狼山山口南,黄河北岸渡口,控扼南北交通要冲,在三受降城中军事地位极为重要,也一直都是大唐和突厥绢马互市之地。当年张仁愿筑城之后,这里曾经因为河水侵蚀,而不得不迁徙到张说在东边筑起的新城,一直沿用至今。由于这里地处面对突厥的最前线,整座西受降城几乎就等同于一座巨大的军营,除却少数商人之外,就是从屯田兵转为民户的一批戍边囚犯,少有其他民户。

西受降城驻兵七千人,马一千七百匹,而实则因为地处北疆,利用市马之便,自己交易马匹的将卒不在少数,因而即便步卒,都常有一匹马备用。杜士仪带着亲兵入城之后,最大的感受就是马匹嘶鸣和嘈杂人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具特色的氛围。可是,面对他这一行人,路边士卒投来的目光中,却有不少带着几分审视甚至于敌意,这也让他对李佺的话有了进一步感受。

曹相东三人虽是自取死路,可被人有意扭曲之下,传到这些前方将卒耳中,也许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至于随行的李光弼,面对这一路行来越来越明显的塞外风光,则是百感交集。和他一块调来的人,只有他二话不说跟着杜士仪就直接启程了,行李也是简简单单。他是一心一意地记着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身为蕃将,就应该更加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地位从何而来。

除了领兵打仗,他们还能干什么?

郭子仪和来瑱大约在七八天前先抵达了此处,今日自是一同前来迎接,此外则是西受降城的主将,兵马使徐冲。徐冲这一年五十有二,人却并不像其他的百战之将那样勇猛威武,而是显得干瘦而苍老。而他的态度显得格外恭敬谦和,当把杜士仪引入城中兵署的那一间聚将厅时,他请了杜士仪坐下后,就突然屈下一条腿跪下了。

“徐将军这是何意?”

“大帅,我年纪已经大了,恳请大帅能够容我告老。”徐冲直截了当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见杜士仪目光转厉,他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便坦然说道,“西受降城地处黄河北岸,每逢有突厥兵马来袭,这里便首当其冲,多少年了,虽则看似突厥臣服,朔方很少有过大战,可西受降城的小战事就没停过。说是小股马贼,可若不是突厥牙帐纵容,哪来的那么多马贼敢动辄进犯?我从小卒到兵马使,在这里戍守了三十余年,已经实在力不从心了。”

杜士仪看着徐冲,面色渐渐缓和了下来:“徐将军起自卒伍,我早就听说过。我大唐起自卒伍的大将,从开国至今就不曾少过,徐将军既然自陈力不从心,那是预备就此养老,还是愿意腾挪一个地方,继续发挥余热?”

徐冲些年来一直窝在西受降城,压力最大,升迁却无望,再加上曹相东三人的下场以及郭子仪来瑱突然到来,杜士仪甚至亲自巡查,他不由得心灰意冷,暗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不如干脆撂挑子回家养老,省得回头给人砍瓜切菜一般收拾了。此刻面对杜士仪这一问,他不禁抬起头来,随即便自嘲地苦笑道:“朔方军中能者如云,哪里轮得到我这半截身子就快入土的老朽之人?”

“五十多岁便言老?难道你不知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难道你不知道廉颇老矣,尚能横刀跃马?徐将军如果真的服老,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你就此解刀,回去含饴弄孙即可。但如果你不服老,朔方经略军中,可还虚位以待!”杜士仪说到这里,继而微微一顿,看着郭子仪道,“子仪可愿接手镇守西受降城?”

郭子仪早就听杜士仪说过,整个朔方的最重心,就在于丰州和胜州,这其中专司互市马匹的西受降城就是重中之重。此刻徐冲撂挑子,他到这里也已经有些日子了,当即站起身单膝跪下行了军礼。

“末将愿镇守西受降城,不使北狄越境一步!”

徐冲瞠目结舌地看着郭子仪接下此命,一时极其不是滋味。杜士仪这番话正说在他心坎里,他也不想服老,西受降城固然苦寒,固然危险大,但毕竟是独当一面的地方。可是,请辞的话都说了,他实在没那个脸面出尔反尔,更何况郭子仪已经答应接手,他只能用沙哑的声音问道:“朔方经略军镇守灵州,历来各任大帅在任时,多用各自亲信,大帅上任之后,拔擢了郭将军,郭将军此前也统管大半个经略军,真舍得把人放在这里?”

“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

杜士仪随口念了一句,这才微微笑道,“子仪前次虽有狼山大捷,可若是要让别人不觉得他只是打赢了一仗,接下来自然也该让人看看他真正的本领。徐将军若不服老,经略军副将虚位以待,可若是服老,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子仪,子真,带我和光弼去西受降城中四处看看。”

杜士仪带着郭子仪来瑱这一走,徐冲孤零零地留在这偌大的聚将厅里,一时神情变幻不定。突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跺脚就转身追了上去。

说他厚颜无耻也罢,反复无常也罢,可如果杜士仪真的愿意用他,他还计较那么多干什么?不论怎么说,他都得为家里儿孙辈着想!

有了徐冲追来毛遂自荐为向导,接下来杜士仪巡行军营之中,自然而然就少了很多敌意。杜士仪知道自己此前在灵州时,已经立威足够了,现在要的不是威,而是让人亲和的恩。所以,对兵卒,他许之以从互市税中抽出一部分,以作为养老以及抚育儿女的基金;对将校,他则是许之以更好的发展空间以及上调机会。三四日下来,眼看西受降城中的将卒渐渐不如起初自己来到时那般敌意明显,他方才在聚将厅中升堂见将。

“我在刚刚进城后不久就听说,有不少人都觉得,我此行来,又少不得要拿人立威。”杜士仪开门见山地挑明了正题,见下头的将校们一个个都死沉一张脸,几乎看不出什么脸色变化,他便淡淡地说道,“不要忘了,首先得自己先有差池,方才能让人立威。如西受降城这般正当抵御北狄要冲,将士用命,齐心合力的地方,我好端端的需要立什么威?”

这后一句话结合杜士仪连日以来的言行举止,不少人绷得紧紧的心,不知不觉就渐渐松弛了下来。而正在这时候,杜士仪又抛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题:“然则,镇守西受降城多年的兵马使徐将军以年迈向我请辞。我早先曾看过军功簿,十多年前,徐将军还是别将的时候,就曾经以孤军八百人力破丰州境内的突厥兵马,让这些借着扫荡铁勒余部为借口的兵马不得不退。五年前,他刚刚镇守西受降城的时候,又率军扫荡马贼十余股,声震漠北。”

被人提到昔日功劳,徐冲老脸一红,但心中更是被人认同的自豪感。而其他人更重视的还是徐冲的请辞二字,等杜士仪这话告一段落,便有人突然问道:“徐将军真的请辞?他镇守西受降城这些年,功劳卓著,而且公正明允,大帅还请让徐将军收回此意!”

“徐将军在西受降城筑成初年,就一直镇守此地,最好的岁月都留在了这里,如今年纪既然已经不小了,也该有另外的地方让他既能松乏一下,又能发挥这多年军旅累积下来的阅历经验。故而,我在深思熟虑之后,答应了徐将军的请辞。即日起,调徐冲为朔方经略军副将。”

杜士仪一句话说到这里,就只见下头众多人瞠目结舌,倒吸凉气的人也不在少数。转瞬之间,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就全都冲着徐冲飞了过去,就连起头为他说话的那个裨将亦然。要知道,那可是经略军,人数高达两万余的朔方第一军!别说西受降城的主将调任,从来就没有这么优厚的地方让他去,就连朔方其他诸军主将升职,也未必能够调到这样好的缺!

见效果已经足够了,杜士仪方才将郭子仪接任西受降城主将的任命公布了下去。这一次引起的反弹便小得多,毕竟,郭子仪本就是朔方经略军中宿将,此前的功绩又是实打实的,只有他自己是否愿意到西受降城这种地方来镇守,而不存在资历不足的问题。

临行离开西受降城的这天夜晚,杜士仪带着李光弼漫步在城北的瓮城城墙上,突然止步回头问道:“光弼,你此行有何观感?”

“西受降城不愧整个大唐面临突厥最近的地方,断绝其南侵,作用非同小可。郭将军以军功新贵之身,竟能够慨然答应在此镇守,果然大智大勇。而大帅以徐将军为经略军副将,更是激励得不少将校心怀振奋,都觉得日后老来有了希望。西受降城原本纷纷扬扬的谣言,如今也已经不复得见了。听说徐将军亲自领头抓了三个散布流言的奸细,已经将其斩首示众了。”

李光弼说到这里,突然停了停,随即开口问道:“我新到朔方,愿留在西受降城,不知大帅可愿允准?”

这个李光弼,他竟然主动提出留下来在郭子仪麾下效力?

杜士仪只是想了一想,随即便大笑了起来:“你既愿意,我又有何不可?想来不远的将来,人人都会知道,天下名将出朔方!”

第十六卷 白云苍狗梦无常

第895章 惠妃薨

腊月寒冬,长安城中刚下了一场大雪,银装素裹。达官贵人固然有心思拥裘围炉赏雪,吟诗作赋风雅一番,但那些家中贫苦用不起柴炭的人家,就未免难熬了。而往日这种时节,宫中发愁天寒的,顶多是那些籍籍无名的宦官宫人,现如今却多了个缠绵病榻的武惠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