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表弟李怀玉尚年轻,但侯希逸对其颇为信任,除却杜士仪格外嘱咐不可对人言的,这一条马上就会传遍整个河北道的消息,他却没有瞒李怀玉。见其面露怅然,显然还惦记着他初为平卢军兵马使,希望能够借此夺下军功,他便没好气地劝道:“好了,别太得陇望蜀。杜大帅当初常对我们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故而哪怕名将,马失前蹄也是常有,否则乌大帅之前怎会先胜后败?”

“可杜大帅特意命人不远数千里送信来,就是为此事?”

“你还以为是为了什么?好了,别和妇人似的只知道四处打探!你入军之事我已经对乌家兄弟和李将军说了,先为我身边亲兵,回头若有缺则补队正。”

把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李怀玉打发了下去,侯希逸方才思量起了杜士仪交待的另两件事,一是和李明骏一起,交好乌家兄弟,在平卢军中尽快建立自己的班底。二则是,让他小心留意安禄山,甚至不妨假作与他杜士仪决裂,而与其曲意交好。尽管有些不甚明白此中关节,但侯希逸还是决定照做。

遥想之前那波折重重的十二年,已经不再年轻的侯希逸早已没有早年的自以为是踌躇满志了。他只知道,如果他只是孑然一身没有依靠,那么就算埋没尘泥也没人知晓;同样,如果他没有那条商道,没有钱,那么回到平卢时也只会成为亲友的笑柄,断然不会有如今起复的这一天。

他能够熬到头,是因为他还年轻,背后有杜士仪鼎力支持。可是,昔日自以为功勋彪炳无人能及的张守珪,是否还能等到重获启用的这一天?

沧州长芦县地处河北道东缘,因邻近海湾,中有盐池,一直都吸引了不少商人。大唐并不设盐业专营,但凡商人都可以晒盐取利,故而驿馆旁边的旅舍客馆鳞次栉比,反而比接待往来官员的驿馆更加热闹。对于大多数寄宿的官员来说,这种热闹有利无害,可对于正当贬官满心愤懑的张守珪来说,外头那些吵吵闹闹的声音,简直让他难以忍受。

可是,他已经不是昔日人称幽州王的张大帅了,让人出去喝令肃静的结果,是还没到一炷香功夫后,那些喧嚣便卷土重来,而且仿佛更加变本加厉。

“该死,该死!就连这些市井小民都敢欺我!”

张守珪在幽州任上时并不带妻儿,故而此次陡遭贬职,随行的从者不过十余人,此外就是一二十个家丁家将,婢妾虽也有跟来的,可那种仓皇之色他看都不想看,半路上就陆陆续续遣散了。想到自己离开幽州大都督府时,相送者虽众,可真正露出悲戚之情的竟没几个,而他养为义子的安禄山,在送行的时候眼泪汪汪,可当他提出让其跟随到括州任上的时候,安禄山却含含糊糊推了个干干净净,而且拿出的理由噎得他心头发慌。

因为安禄山也已经被调职了,和他一样,他这个素来爱重的义子也不能留在幽州,而是会调去平卢!想也知道,乌知义之前因为他的部将白真陁罗赵堪假传军令才会吃败仗,而后他又令其缄默闭嘴,安禄山调去那会有什么好下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一人失道呢?”

张守珪愤愤不平地劈手砸了一个茶盏,随即使劲揉着两边胀痛的太阳穴。他起自卒伍,一路拼杀方才到了今天,如今却因为这点小事就被贬职,他不甘心!

“大帅,大帅!”

一个家将快步进了屋子,见张守珪面色狰狞,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没敢太靠前,而是就站在了门口,小心谨慎地说道:“安将军有信送来?”

“信?什么信?不过是找我诉苦罢了?”

张守珪冷笑一声,上前从那家将手中一把夺过了信,三两下撕开后展开信笺,只看了一眼,他便怒喝一声道:“欺人太甚!”

果然是人走茶凉,他还未离开河北境内,乌知义那老货竟然急不可耐地提拔了侯希逸平卢军兵马使!

可是,在大怒过后,他最终颓然坐了下来。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样?从前因为居功自傲,他在朝中几乎没有和哪位高官建立良好关系,现如今人家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指望有人雪中送炭?

信安王李祎那样的赫赫战功,镇守朔方八九年,被贬之后,如今也不过一州刺史,他也是一样。他们这些所谓名将的时代,恐怕是结束了!

第948章 野心勃勃

张守珪因矫饰败绩而左迁,昔日最明亮的将星陨落,但在其他地方,大唐的军威依旧鼎盛不可动摇。

突骑施的战局尽管一度乱得不可开交,但安西北庭节度使盖嘉运做好万全准备,自将龟兹镇兵马五千,命疏勒镇守使夫蒙灵察出骑兵五千,又连同拔汗那王阿悉兰达干的兵马五千,加上伊州王翰所部兵马三千,迅疾无伦地席卷了整个突骑施。

据有碎叶城的苏禄可汗之子吐火仙可汗最先撑不住兵败,甚至自己都成了俘虏。紧跟着,据有恒逻斯城的黑姓可汗尔微特勒同样落败遭擒。仿佛是觉得这样的战绩还不够辉煌,盖嘉运更是率兵突入曳建城,将昔日苏禄可汗两位出自吐蕃、突厥的妻子以及交河公主,总计这三位可敦,以及黑姓可汗尔微特勒的可敦一网打尽,至于所俘民众数万,则悉数慷慨送给了出兵相助的拔汗那王阿悉兰达干。

面对这样一场令西域诸国为之股栗,无不望风来附的大胜,李隆基自是为之大喜过望,立时下令盖嘉运安抚了突骑施班师之后,押送吐火仙可汗以及所俘贵族亲自到长安献捷,届时再行升赏。相较之下,尽管河陇之地,节度使萧炅也同样对吐蕃打了个胜仗,但在盖嘉运的大胜之下,便显得黯淡无光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御史大夫李适之节度幽州,那就显得更加悄无声息了。正如杜士仪此前对侯希逸写的信一样,李适之虽说好饮酒,酒量绝不逊色李白,可处理公务却不含糊。甫一上任,他就一改张守珪在任时,常常反反复复对契丹和奚人用兵的习惯,严禁随意出兵,对下头军将的约束也比往日严格许多。以至于调任平卢的安禄山和阿史那崒干一到营州时,就彼此弹冠相庆,欣喜没有留在幽州,否则在那位新任节帅麾下可讨不了好。

这会儿,两人站在营州都督府的门前,趁着别人进去通报的时候,却在低声交谈。

“张守珪还以为他是节帅,竟然好意思提出让你跟着他去括州。”

“他自然认为,他一走我无人庇护,在军中就不好立足。”想起因为张守珪的严厉,最是大胃王的自己连吃都不敢吃饱,安禄山就觉得如今心头疏畅,连呼吸都轻松了不少,“他哪里能想到,我可不是只靠他才能在军中立足的,这平卢之地我早就托你打点了起来!崒干,乌大帅不会有问题吧?”

“你放心,我世居营州柳城,当初要不是靠着乌大帅,也不会有今天,他可不像张守珪那样难伺候,算是个不错的长者。”阿史那崒干自信地一笑,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乌大帅的儿子乌承恩,还有他的侄儿乌承玼,这两人是平卢军左右先锋使,要不是他们不想离开平卢往别处,早就少不得独当一面了,我和他们兄弟俩交情都不错,所以,既然李相国投桃报李,迁你为平卢军兵马使,我为裨将,反而是我们的机会来了!”

两人正说到这里,突然只听门内一阵说话声,扭头一看,就只见先是两列亲兵出来,紧跟着就有一队衣甲鲜亮的从者簇拥着几员大将徐徐而出。他们俩本以为是营州都督兼平卢军使乌知义恰好在此刻出门,可阿史那崒干看了老半天,也没找到乌知义的人影,反而认出了乌承恩和乌承玼兄弟,另有两个将领却不熟识。他仗着安禄山已经授任兵马使,便对其使了个眼色,拉着人迎上前去。

“我才听到人说,崒干你和安禄山一块来了,正好送人出门,就正好接了你们进去见父亲。”

乌承恩笑眯眯地和安禄山二人打过招呼,随即便指着自己身边的另两人解说道:“这是我平卢军中二位兵马使,也是阿爷最器重的两位,回头你们就要共事了,不妨认识认识。这是李明骏李将军,他当年率军来降,而后又跟着信安王建下汗马功劳,陛下亲赐姓名,在平卢已经有些年头了。这是侯希逸,和你们一样都是平卢本地人,先事杜大帅,前些年从云州回来,在先头张大帅麾下不受待见,可阿爷却很器重他,如今刚授了兵马使。明骏,希逸,这是新任兵马使安禄山,还有他的义弟阿史那崒干。”

一军之中,大多数时候顶多只有两个兵马使,如今安禄山得知面前两人全都是兵马使,心下不禁暗自掂量,但脸上还是挂着憨憨的笑容,却是极其热络有礼地和两人相见了。他尤其关注的是侯希逸的态度,可这位在张守珪麾下被死死压制了一阵子的兵马使对他似乎并没什么敌意,端详了他一阵子,反而含笑说道:“安将军,听说你昔日是张大帅的义子,伺候这么一位脾气大的义父,想来你的日子不太好过吧?”

人走茶凉,再加上深知乌家父子对张守珪绝不会有什么好感,安禄山当即苦着脸唉声叹气地说道:“何止不好过,我伺候义父这几年,根本就是连肚子都填不饱。我这人就是胃口大吃得多,可义父一直嫌我太胖,天知道我饿着肚子是什么感觉!”

“杜大帅之前来信时还提过,若非张守珪不肯放人,他早就把你要到朔方去了!”侯希逸哈哈大笑,随即便爽朗地说道,“你且先拜见乌大帅,等回头承恩承玼给你和你这义弟接风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和明骏。今后既都是平卢军中人,就别见外了!”

白狼和安禄山二人都不熟,但他在幽州已久,既然能和上司同僚下属都相处得好,当然很会来事,所以,他也和侯希逸一样说了些漂亮话,这才与其联袂离去。他们俩这一走,刚刚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的阿史那崒干方才对素来和自己相熟的乌承玼问道:“乌大帅很赏识他二人?”

“李明骏那是和朝中李相国有些关联的人,调来此地便是李相国说话,而且他又得陛下青眼,每次出兵都能带回些归降的奚人或是契丹人,从未有过败绩,大帅当然喜欢他。”乌承玼不像乌承恩,不会在外头直呼乌知义叔父,而是仍以大帅称之。见安禄山和阿史那崒干全都轻轻点头,他便继续说道,“至于侯希逸,就冲着他和朔方杜大帅的关系,阿爷总不能太冷落了他,更何况,这侯希逸如今可是平卢的财神爷,和契丹那边的商路赚头可不小。要是早知道这一点,不管张守珪怎么不待见他,阿爷也非用他不可!”

所谓的财神爷是什么意思,安禄山和阿史那崒干都不太了然,可这两个人一定要好好交往,他们却都在心里记住了。好在侯希逸和李明骏对他们的到来都表现得很热情,倒不虞被刁难。于是,等拜见了乌知义后,晚上乌家兄弟连同那两位新结识的兵马使给他们接风,酒一喝高,再叫上艳姬歌舞取乐,几个人的关系不知不觉就从七分拉近到了九分。

等到夜色深沉,两人醉醺醺被送回临时居处之后,一关上门,阿史那崒干便酒意尽去,对安禄山低声说道:“李、侯二人应好相处,可乌知义已老,听说又多病,而乌承恩乌承玼既与其有亲,继任父职就未免不现实了。如今营州都督兼平卢军使随时可能出缺,如果你若想求高位,却也越不过交好他二人。不过,那李明骏也是李相国的人,而侯希逸既然有财,又和朔方杜大帅有旧,如此一来,有些过分的手段就不好用了。”

“那你就替我试探试探那两人,如果他们野心太大,一心和我争,那就没什么好说的,有什么手段用什么手段。杜大帅远在朔方,鞭长莫及,当初张守珪仗势欺压侯希逸,他也不是没帮得上忙?而如果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心气,反而肯和我一同做一番事业,那么,我可就多了两个臂助!”说到这里,安禄山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勃勃野心。

“张守珪从小卒起步,能够节度幽州,我却也不会输给他!”

幽州到朔方数千里之遥,信使往来若是经由河北道、河东道、京畿道、关内道这些通衢驿道,少说也有数千里之遥,然而,如若穿过奚族控制的饶乐都督府,然后再西行通过突厥控制的大片区域,继续一路西行,就能直达朔方,可这条路却不是那么太平的。亏得侯希逸已经和东迁的罗盈岳五娘搭上了关系,在见过安禄山和阿史那崒干,他派出的信使借由度稽部的护送,通过都播实际控制的领地后,紧挨大唐边境而行,历经七日便抵达了朔方灵州都督府。

看过那封密信,知道安禄山和阿史那崒干已经转任平卢,杜士仪不由得眉头微皱,随即哂然一笑。

他已经派人在幽州放出过流言,可张守珪直到贬官之际,也没对安禄山怎样,反而使得后者顺顺当当调任平卢。可以说是一饮一啄,自有天定,不过,如今有侯希逸李明骏在平卢,派几个刺客将安禄山阿史那崒干这两个异日可能打破整个大唐盛世的祸患一刀砍了,看上去很简单,一了百了。可他这十几年来做的很多事,都不是一个纯臣会做的。

他想做的事情,他想要保护的人,没有足够的权柄,没有足够的实力都是不行的,所以,他必须善于利用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哪怕是安禄山阿史那崒干这样的异日大患,能够利用好了,不啻是一条路!既然渐渐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那么,只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阿爷,阿爷!”

听到门外突然传来的声音,杜士仪不禁从手中信笺上移开目光,须臾,就只见龙泉推开了门,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快速冲了进来。

“阿姊来信了!”

能被杜广元直接称之为阿姊的人,这世上只有一个。杜士仪直接把侯希逸的信揣入了怀中,上前接过杜广元拿在手中挥舞的信,拆开之后扫了一眼,他便轻轻舒了一口气。

那几个侍儿如今都已经到玉奴身边了。一个势单力薄的女人在滚滚洪流面前固然身不由己,可这一次,玉奴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第十七卷 河清海晏穷寥廓

第949章 天宝

一石米不到两百钱,一匹绢也同样不到两百钱,如此低廉的物价,再加上国泰民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商旅行路万里甚至都不必雇佣护卫,不用担心盗贼——这是众多州县主司奏表之中最常见的描述。当开元盛世已经持续了快三十年之后,朝野内外充斥着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想当初贞观之治才多少年?而当今天子李隆基登基至今,已经三十年出头了,身体康健,仿佛还能够长长久久地坐在这个皇位上。而只要天子在位,这个盛世就能延续下去,从宰辅到下头的官员,无不将作为陪衬明君的贤臣名留青史,谁不是可劲儿吹捧天子,也好让自己更得圣心?

在臣子们舌粲莲花的奉承之下,李隆基自然志得意满。作为大唐在位年间最长的君王,他自认为文治武功直追太宗,默认了群臣为自己加的尊号圣文。而后,他看中的女人又心甘情愿地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根本没有去考虑寿王李瑁是什么感受,大笔一挥用一道敕书,将寿王妃杨氏再次度为女道士,恢复从前的道号太真,甚至在宫中营造了一座太真观,供她为窦太后祈福。尽管因为某个缘故,尚未真正沾上手,可光是杨氏身边的几个侍儿,就足够他欣悦十分了。

武惠妃虽说也曾蕙质兰心,可终究出自武氏,所图太多,哪像杨氏从来不理会半点政务,身边侍儿不但貌美如花,而且个个精通音律,善解人意?

国内歌舞升平,而在战事上,吐蕃大军号称四十万的兵马攻陇右,却在长宁桥被陇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将军以五千骑大破;突厥内乱,至今已经死了先后三任可汗;突骑施臣服,莫贺达干虽说不满朝廷任命十姓可汗,可终究还臣服大唐;契丹和奚人更是早已不足为患——每逢正旦及千秋,万邦来朝的景象盛况空前,李隆基一直都认为,自己在唐隆政变后改元开元的这个年号,会长长久久地使用下去。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就在开元二十九年进入尾声之际,一个个坏消息却接踵而来。

先是邠王守礼薨逝。身为章怀太子李贤硕果仅存的儿子,李守礼除了给大唐宗室贡献了众多子孙,没有从父亲李贤身上继承任何才德,反而在民间留下了不少恶评。可是,他终究是李隆基平辈的堂兄,对于他的去世,李隆基纵使没有太多的哀伤,可心里难免生出生死无常的感慨。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邠王守礼死了才没几天,他的兄长宁王李宪竟也随之撒手人寰。

他和李宪兄弟之情甚笃,而且更重要的是,邠王守礼加上宁王李宪这一死,意味着他的祖母武后和他的祖父高宗所出的孙辈,只剩下他这唯一一个了!那种生死之间的恐惧,足以死死抓住他的心。

更雪上加霜的是,就在腊月里,曾经声震西域的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竟然丢了当年信安王李祎千辛万苦方才打下的石堡城!尽管临洮军使南霁云及时反应,率军和吐蕃兵马力战三昼夜,终究因为后继无力没有援兵,而没能夺回石堡城,能全师而退已是拼尽全力的结果。

面对连番噩耗,开元三十年的正月,因为下头呈报所谓函谷宝符的祥瑞,李隆基终于改动了自己正式亲政以来,从未思量改动过的年号,将开元改为天宝,同年作为天宝元年,大赦天下。和当年武后秉政期间大改官名一样,他除了把侍中和中书令改成左相右相之外,又将天下各州改成了郡,刺史改称太守。若是放在十年前,早有言官谏臣上书劝谏千万别这么瞎折腾,可现如今,却是四方边镇州县齐齐奉上了最为华美的贺表,恭贺这改元盛事。

朔方节度使府中,操刀上贺表的却不是王昌龄,而是刚刚从中受降城轮换回来的岑参。他在三受降城驻扎了一年,边塞诗写了厚厚三卷,信手而成绝无滞涩,一卷一卷的诗集印制传播天下。可这样一份辞采华茂的贺表,他却抓狂到绞尽脑汁不眠不休炮制了三天。当最终写成,杜士仪命人星夜兼程送到长安的时候,岑参已经几乎都要虚脱了。

他算是明白杜士仪为何不亲自提笔,王昌龄又为何一溜烟逃去了西受降城,这样辞藻华丽的官样文章,自从他已经打消去科场打滚的念头后,已经几乎忘记该怎么写了!

“大帅,就不能找个文采斐然的名士,专写这样的官面文章吗?”

见岑参一脸的苦巴巴,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杜子美虽说如今也入了朔方幕府,可他行文比你都更加平实,如今又去了丰安军。至于四方来投的文士是不少,可他们全都在各地的义学教化朔方子民,谁也腾不出空来。再说了,改元天宝这样的大事,贺表若是无名小卒操刀,传扬出去,别人还道是我朔方无人,仲高你就能者多劳吧!”

一转眼,杜士仪已经在朔方节度使任上六年了。尽管还比不上王晙和信安王李祎这样的前辈,但和其余各镇节度使相比,他却已经可以算是在任时间极长的前辈。朔方文武属官无不暗中猜度他何时会回朝拜相,可这位朔方节度使本人却仿佛对此不感兴趣,更多的心思却都放在突厥那连场内乱上。

登利可汗被杀之后,左杀判阙特勒与毗伽可汗的可敦阿史德氏达成妥协,立了毗伽可汗的另外一个儿子为可汗,然而,这次起兵反攻牙帐的却是骨咄叶护,直接杀了屁股还没坐稳可汗之位的新可汗。判阙特勒本就是作壁上观,借此逼凌阿史德氏让出汗位,却不想阿史德氏吃了称砣铁了心,又把自己的另外一个庶子推上了汗位,结果人再次被杀。紧跟着,左杀判阙特勒和骨咄叶护大战连场,结果却是判阙特勒小负一场后败死,骨咄叶护自立为可汗。

旁人只看到这些结果,却没想到判阙特勒的败死,绝非是骨咄叶护的实力略胜一筹,而是同罗酋长阿布思和仆固酋长乙李啜拔的私心。在得到了陈宝儿的投效和辅佐之后,立足未稳的乙李啜拔得以兼并周遭不少小部落,更和东迁的都播结盟,又和阿布思互相许婚,以至于本来对招揽到如此强助而高兴的判阙特勒渐渐警惕,甚至试图挑唆同罗仆固贵族动乱。事既不成,乙李啜拔便和阿布思合谋,在对战骨咄叶护时,让判阙特勒中“流矢”而死。

突厥内部这等眼花缭乱的变化,岑参虽为幕府官,却也不得尽知。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让自己能者多劳,他唯有苦着脸应了下来。刚告退出了灵武堂,他就只见张兴和来圣严联袂而来,两人面上皆满是凝重,当下不由得诧异地问道:“二位判官,难道是漠北又出事了?”

之所以用一个又字,谁都知道是什么缘故。张兴苦笑一声,这才摇头说道:“不是漠北,是这边函谷宝符刚刚掘出来,洛阳那边又有人说看到了玄元皇帝在天津桥北现身,说是还有一道宝符藏在武城紫微山,陛下派人去发掘,转眼间就又多了一份宝符。”

这号称祥瑞的宝符还能左一样右一样地蹦出来,岑参不禁嗤之以鼻,当下也懒得多问,直接就进了灵武堂。两人见了杜士仪后,一提及此事,杜士仪便没好气地说道:“既然一个田同秀因此而擢升,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总有人看不下去揭穿,我们不用理会。”

听到杜士仪如此说,来圣严犹豫再三,突然就这么屈膝跪了下来:“大帅,恕我直言,这些年来国泰民安,河清海晏,可诸边就没曾停过用兵,我朔方还是因为互市进项极多,省了朝廷不少军费,可其余诸边却无不花销巨大。陛下若只是求边功也就算了,可朝中事务无论大小,全都交给李林甫这样的口蜜腹剑之人,升黜皆握在此一人之手,长此以往,再没有人能制!大帅在朔方六年,经略漠北,使得突厥日渐式微,若是挟功回朝拜相,则奸佞可除!”

来圣严起初那一跪,张兴还想伸手去扶他,可听到其竟是郑重其事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他登时暗自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手。

而杜士仪面对其这番言行举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朔方有这样念头的,并不止一个来圣严,可有些话有些事,他不能点得这么清楚。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同陈宝儿那样知他心意,也不是每个人都如同张兴这样事他多年。所以,他想了一想,便索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子严,开元以来,是姚宋二相当政时间长,还是源相国在位时间长?”

见来圣严脸色一动,他便继续说道:“在李林甫之前,在位时间长的,无过于源相国,可他是凭借谨慎不揽权不揽事,这才能够在位八年之久,可是,李林甫拜相至今,有多少年了?而他的为人处事,当权风格又如何?昔日张九龄和裴耀卿精干如此,我甚至还为此格外提醒过他二人,可他们仍然斗不过李林甫。我虽自忖不是无能之辈,可回朝和李林甫争斗,即便真胜了,能当政多久?三年?还是五年?”

来圣严被杜士仪这话噎得一愣,可还不等他反驳,就只听杜士仪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要说,对李林甫退避三舍,不过是助其气焰。然则,是困于一隅之地,和人掐得你死我活,还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任凭是谁,都会知道如何选择。”

听到这样的回答,在沉默许久之后,来圣严方才低声说道:“可倘若突厥真的覆灭,大帅挟此灭国之功,陛下又岂能不加升赏,入朝拜相?”

“升赏并不代表就会入朝拜相。”杜士仪微微一笑,想到自己在朔方六年,爵位却依旧停留在之前的泾阳侯上,没有往上挪一挪,他便继续说道,“要知道,这场突厥内乱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却不是外人说了算的。”

他身为节帅,在外任已经到顶,一旦真有灭国之功,他与其说是回去拜相,还不如说是回去荣养。既如此,那还不如慢火煮青蛙似的对待突厥,绝对不能一下子让当今这位好大喜功的天子高兴到顶!只可惜了南霁云,竟然摊上因为西域建功升官受赏后,得意忘形的陇右节度使盖嘉运!

第950章 漠北烽烟

仆固部和同罗部毗邻,数百年来彼此通婚,在铁勒九姓中最为交好。这么多年来,也不是没有过试图吞并对方部落的首领,但大多数时候,两部都是唇齿相依,靠着彼此协力共抗外敌。如今突厥内乱频频,两部酋长的往来就更加频繁了。

这一日,同罗部酋长阿布思便带着亲随再次造访了仆固部的大帐。进门之后,他见乙李啜拔正和一个青年站在左边一具巨大的沙盘前说着什么,便摆手吩咐随从退下,自己大步走上前去。扫了一眼沙盘上那如今突厥铁勒各部的分布势力图,他只觉得一览无遗,当下啧啧赞叹道:“乙李啜拔,每次看见这个,我就忍不住羡慕你。虽说是我亲自写信邀你北归的,可你也不知道是什么运气,竟然能有阿波达干这样的贤者前来辅佐你!”

乙李啜拔早就知道陈宝儿是杜士仪的首徒,和都播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他哪里会声张,当陈宝儿拿着仆固怀恩的亲笔信前来投效,又听其分析突厥铁勒各部情势之后,他便对仆固部上下声称,自己如同当年骨咄禄得阿史徳元珍一样,得到了天降贤士辅佐,于是仿照骨咄禄立阿史徳元珍为阿波达干的旧例,亲自前去向判阙特勒奏请,以陈宝儿为阿波达干,上上下下全都如此称呼,谁都忘了他本是汉人。

而此前判阙特勒对同罗仆固二部心生疑忌,打算下手的时候,也是陈宝儿提出了先下手为强的计策,让两部反客为主,得以占到了上风。然而,阿布思能够对陈宝儿全无怀疑的最大理由是,所谓阿波达干之名听上去好听,但其实并不掌兵。就如同当年阿史徳元珍极得骨咄禄信赖,却也只是出谋划策,相当于最高级的军事参谋。既然兵员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人殚精竭虑出主意,那岂不是省事很多?

面对阿布思的恭维,乙李啜拔只是嘿然一笑,陈宝儿则微微一笑,随即便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道:“骨咄叶护虽是自立为可汗,而且小胜一场,杀了判阙特勒,可他虽为阿史那氏,可血统和毗伽可汗不算最亲近,故而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已经号令回纥葛逻禄二部随他一同起兵,大约不日就要再次大战一场。而我们之前虽说除掉了心比天高的判阙特勒,终究因为那场败仗而弱了士气,所以这一次,我们不能按兵不动。”

“阿波达干的意思是,如果拔悉密为首的三部攻骨咄叶护,那么,我们也出兵掺和一脚?可是,判阙特勒一死,他的左厢兵马因此对我们颇有敌意,恐怕未必会听我们的。而我们要借此吞掉判阙特勒的土地和兵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光凭同罗和仆固两部,要和早有准备的拔悉密、回纥、葛逻禄对抗,还要防备背后的敌人,风险太大。乙李啜拔,你说呢?”

见阿布思谨慎地表示了反对,乙李啜拔知道陈宝儿还有下情,当下就看着他道:“阿波达干还请说明白,我二人可没你的脑子那么好使。”

“判阙特勒早有染指可汗之意,之前不过是因为和毗伽之可敦阿史德氏的妥协,这才不得不暂时按捺念头。但现在诸部纷争,毗伽可汗诸子已经全都死干净了,阿史德氏纵使是昔日国师暾欲谷的女儿,用中原的话来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已经回天乏术了。所以,判阙特勒的亲族和兵马对我们的敌意,只要一件事就能够解决,那就是,我仆固和同罗愿意推举判阙特勒之子为可汗!”

“好主意!判阙特勒虽然死了,可如果我们表示出愿意拥立他的子嗣为可汗,那么他所统领的左厢兵马,当然会和咱们同进退!”

陈宝儿见阿布思一边说一边连连点头,乙李啜拔则是若有所思地一笑,他就知道两人全都同意了。果然,当下同罗之主和仆固之主轻声交谈了两句,立时三刻就把此事定了下来。不但如此,两人不愿意耽误半点时间,立时决定双双带人前去见判阙特勒的可敦和儿子,争取尽快把事情定下来。

尽管如今还有骨咄叶护自称可汗,可横竖突厥牙帐中的可汗短短时间内已经换了三四个,只要有实力,名义就会变成实质。而如果没有实力,所谓的名义很快就会变成被人践踏的落叶一般,一文不值。

正如同陈宝儿预料的那样,判阙特勒起兵攻杀登利可汗,本就是因为觊觎牙帐汗位,他这一死,妻儿无不陷入了恐慌,对同罗和仆固二部亦是敌意深重。可是,可汗之位实在是太诱人的果实,就连原本有些离心的贵族,面对拥立功臣的诱惑,以及乙李啜拔和阿布思的鼓动,最终都同意了这一建议。

然而,在陈宝儿的建议下,他们并没有立时拥立判阙特勒之子称汗,而是先演出了一场决裂的好戏,等侦知拔悉密为首的三部果然出兵往牙帐而去时,阿布思和乙李啜拔立刻点齐本部兵马,与判阙特勒之子一道,打出杀骨咄禄以报父仇的名义,倾全部兵力西攻牙帐。

这一场混战可谓是打得天昏地暗,到最后骨咄叶护因为是两边猛攻的中心,自是损伤惨重,自己也兵败被杀。可是,大战之后的两边兵马,却也一时没法收手。回纥之主骨力裴罗还有些先见之明,没有投入所有的兵力,但对于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来说,就是意料之外的麻烦了。

同罗仆固袖手旁观,以至于判阙特勒殒命,因而左厢和同罗仆固决裂的传闻早已被探马侦知,可现如今那三方分明又纠结在了一起,还打着为判阙特勒复仇的旗号,麾下兵马竟然不输给他们。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混战之后,骨咄叶护自是难抗双方攻势,兵败被杀,可接下来这场仗该怎么打?

眼见难以一战而定,骨力裴罗便带着三五随从亲自来见阿史那施。可他才刚说出先退兵这个建议,阿史那施顿时暴怒。

“判阙特勒一介叛臣,额同罗也好,仆固也好,全都是我阿史那氏的奴仆,若是为了怕他们而退兵,传扬出去不就成了笑话?骨力裴罗,你如果怕打败仗,那就尽管自己退兵,拔悉密部死战不退!”

说出这么一番话后,阿史那施便凶狠地扫视了一眼下头的一众贵族,见他们全都不说话,这才露出了傲然之色。按照突厥的传统,阿史那氏世袭汗位,一切最尊贵的爵位都由阿史那氏把持,其他姓氏不能染指,就连一贯和阿史那氏联姻的后族阿史德氏也一样。而除却在突厥牙帐及左右厢的那些要职之外,可汗还广派阿史那氏子弟到各部之中担任监国吐屯,从而加强对各异性部落的控制,权力甚至凌驾于族长之上。身为毗伽可汗侄儿的阿史那施便是如此。

骨力裴罗被人如此抢白侮辱,心中虽是恼怒,但他城府深沉,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说道:“谁没有打过败仗?我若是怕打败仗,也不会敢于和吐屯一同起兵!可是,如今我等三部不占优势,退兵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也是葛逻禄俟斤聂赫留的意思。”

阿史那施顿时面色铁青,他在拔悉密这些年,软硬兼施,自忖已经能把拔悉密牢牢控制在手中,可回纥和葛逻禄他就没办法了。此时此刻,他甚至不由得暗自思量,日后若是自己登上汗位,一定把儿子们作为监国吐屯,安插到回纥和葛逻禄,省得他们和自己玩花样。可问题是现在的窘境迫在眉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唯一能够控制的拔悉密放到前头拼完了。就当他目露凶光,恶狠狠瞪着骨力裴罗的时候,一个亲兵突然策马疾驰而来。

“吐屯,朔方……朔方大军数千,出现在阎洪达井畔!”

阎洪达井到突厥牙帐,距离不足八十里,瞬息可至,尽管只是数千人,可谁都不知道,后头还有没有更多的朔方兵马。不但阿史那施面色大变,就连骨力裴罗亦是心中咯噔一下。想当初他和葛逻禄拔悉密三部派出使臣朝贺千秋,向大唐天子提出了愿为大唐覆灭突厥,吐迷突回来信誓旦旦地说李隆基不但亲自接见,而且言辞间显然非常高兴,赏赐也颇为丰富,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转瞬间放乙李啜拔北归,这样的措置让他嗅到了危机。

果然,仆固部的整合给整个漠北的局势带来了一系列的变数,乙李啜拔和同罗部的阿布思勾结在一起,使得判阙特勒的势力颇为壮大,之前他才向判阙特勒用了反间计,意图唆使他对同罗仆固下手,可转瞬间判阙特勒就死在了自立为可汗的骨咄叶护的手上。如果说,这其中没有同罗和仆固的黑手,他怎么都不相信!而这一次,就在两边相争的节骨眼上,朔方大军突然现身,这样的适逢其会绝不是巧合!

“该死,该死!”阿史那施接连咒骂了两句之后,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骨力裴罗,这时候退兵可还来得及?”

早让你退兵你却冷嘲热讽,现在却慌了要退兵,简直是脓包,还想什么汗位!

骨力裴罗对阿史那施的色厉内荏不屑一顾,但面上却甚为恭敬地说道:“登利之前不敬天可汗被杀,那是他的事,我等却曾经派使臣朝觐天子,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如果随随便便就出兵攻伐我等,回头大唐朝中肯定会有人非议于他。既然如此,不妨立刻派出信使问明朔方兵马来意。否则若我等三部在这当口立刻退兵,同罗仆固掩杀而来,我们三部都会损失惨重!”

第951章 大军调停

朔方陈兵数千于阎洪达井?

当阿史那施派出的信使阿史那仲律心急火燎带着随从赶到地头,远望远处那旌旗招展的兵马时,他忍不住暗自大骂起头那些探马。这得眼睛多瞎,才能认为那仅仅是数千兵马?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旌旗,那无数雄壮的战马,还有那一色黑色战袍的将卒,所有这些加在一起,说是朔方六万多兵马全数云集在此,他也相信。尽管他曾经前往朔方,见到过杜士仪,也曾经随着去过长安,但在现在这种时候,他心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

拔悉密、葛逻禄和回纥三部联军才刚刚攻杀了自立为可汗的骨咄叶护,又和同罗仆固以及判阙特勒余部打了一场,如今疲敝非常,哪里再经得起和朔方大战一场?

可事到临头不能退缩,阿史那仲律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迎着头皮带着十余亲兵朝着那大队军马疾驰了上去。可眼看那黑压压的大军越来越近时,他只听一声破空厉响,紧跟着,一支箭就钉入了自己左边身侧的泥土之中。慌乱之下,他猛地勒马,整个人也随着嘶鸣骚动的坐骑而险些翻下马背。好容易控制住了坐骑,见身边随从也全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箭而停下,恼羞成怒的他方才大叫道:“这是我突厥之地,你们怎么敢……”

阿史那仲律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又是一声箭响,又一支箭凌空射来,几乎是擦着他面颊深深地没入了他右边身侧的地上。面对这样的威慑,即便他面色铁青,可也不敢再随意大叫大嚷了。充满屈辱感的他策马站在那里,就只见那边厢一骑突出而来,到他面前十数步远时,方才勒马而立,趾高气昂地叫道:“朔方杜大帅率兵至此,还不报名?”

竟然是杜士仪亲自来了!

阿史那仲律原本就隐隐有些预感,此刻只觉得心脏猛然一跳,既有惊恐,也有愤怒。好半晌,他才恶狠狠地用突厥语说道:“我是拔悉密监国吐屯的堂弟阿史那仲律,杜大帅曾经见过我!”

那牙兵拿眼睛在阿史那仲律脸上身上一扫,这才没好气地用娴熟的突厥语答道:“就算杜大帅从前见过你又如何?就凭你刚刚大放厥词的口气,就活该万箭穿心!给我在这等着,若是再越过雷池一步,别怪我朔方神箭营万箭齐发!”

杜士仪在朔方六年,除却营田、互市之外,就是反复地练兵。公冶绝教习剑术,而杜士仪在军中筛选出来的神箭手,则是负责挑选合适的人精习箭术。如今朔方神箭营中,精通箭术的马弓手和步弓手整整两千人,经过特别训练的他们远胜过一般的士卒。阿史那仲律不过从那些前往西受降城互市的人之处听说过如此消息,可刚刚先后两箭全都和自己擦身而过,他确实不敢再造次了。

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看到刚刚那牙兵领了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大汉回来。那大汉肤色黝黑,一身戎装,看上去仿佛是个如假包换的将军,可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人来。那是朔方节度判官张兴!

见对方似笑非笑在马上微微一点头,阿史那仲律不禁压着怒火质问道:“张判官,杜大帅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先头登利虽说已经败死,可突厥内乱这么久,甚至扰乱了我大唐边境,陛下为此关切得很,杜大帅怎能不上心?突厥无主,也就意味着漠北大乱,须知受过我大唐册封的漠北诸部酋长可不是一个两个,杜大帅便只能亲自率军前来,问一问到底这可汗之位还要争多久!”说到这里,张兴便笑眯眯地补充道,“当然,之前你和回纥、葛逻禄使臣都去过长安,倘若你们有理,杜大帅总会偏向你们一些。”

乙李啜拔就是杜士仪放回漠北的,此次会偏向他们这三部联军才怪!

阿史那仲律简直是气得都快疯了,偏偏还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来:“这么说,杜大帅是来调停的?”

“当然不止是为了调停。”张兴见阿史那仲律那张脸一下子更黑了,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年太宗皇帝就因为颉利屡屡肆虐北疆,派卫国公灭了东突厥!所以,认真算起来,你们东突厥从骨咄禄起,就名不正言不顺,只不过是陛下之前不计较。可这一次先有突厥左杀骨颉利攻伐朔方,再有登利私扣朔方使节,再有马贼频频袭扰三受降城,陛下早有兴师问罪之意。所以,如今既是由我朔方杜大帅率军前来调停,无论谁为突厥可汗,都应该向我大唐南面称臣!”

自从骨咄禄重新复兴了突厥,默啜几乎把整个大唐北疆给搅了个天翻地覆千疮百孔,而毗伽可汗即位后,先是对铁勒复仇,而后也有多次扰边,但还是在暾欲谷的劝说下,和大唐相安无事,彼此议和,甚至一度到了几乎有公主和蕃的地步。总的来说,就和大唐吐蕃号称舅甥之国一样,素来高傲的突厥并未臣属大唐,所以,阿史那仲律自忖流着突厥王族之血,面对张兴的提议,他恨不得提刀立刻杀过去。

可他终究还保持着理智。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确信那不是玩笑,他只能沉下脸说道:“朔方兵马虽然多,可我突厥男儿也不可欺!”

“那就请贵使回去对你那吐屯兄长说吧。”张兴哂然一笑,目光看向了阿史那仲律身后,“看样子,另一边可是也有使者来了。”

杀了骨咄叶护为父报仇,判阙特勒之子乌苏特勤只觉得出了心头一口恶气,接下来和拔悉密等三部这一场恶战时,他也冲杀在最前头,最后还是被乙李啜拔和阿布思给硬拉回来的。此时此刻得知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突然兵临阎洪达井,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里直冒出来,可在乙李啜拔身边那位阿波达干细细分析之后,他终于稍稍冷静了下来。

只不过,乙李啜拔邀请他同去见杜士仪,乌苏特勤却一口就回绝了。他对同罗部和仆固部的戒心犹在,更担心此去羊入虎口有去无回。所以,见乙李啜拔也不强求,带着同罗部酋长阿布思就此撇下自己扬长而去,只留下那位年纪和自己相仿的阿波达干留守,他不禁心中一动,当即策马上前与其攀谈。

对于乙李啜拔和阿布思举荐给父亲,硬是讨了阿波达干之封的陈宝儿,他是半点不了解,可却知道今次能够杀了骨咄叶护,又能遏制拔悉密等三部的攻势,对方的功劳卓著,如今乙李啜拔和阿布思既然不在,他自然而然就起了招揽之心。

“阿父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阿波达干是我突厥阿史德氏之人?”

突厥之中,拥有阿史那氏这个姓氏的人着实不少,当年岳五娘只凭着一件信物就冒充阿史那王女无往不利,所以,后族阿史德氏就更加没有什么严密的身份验证程序了。陈宝儿之所以冒称为阿史德氏,不过是因为之前出身阿史德氏的阿史徳元珍和暾欲谷实在太过出名,自己可以借此轻轻松松在突厥立足。所以,眼下乌苏特勤竟是想以此为借口和自己攀谈,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可陈宝儿冒险来到仆固部多年,并不仅仅是为了辅佐乙李啜拔。此刻乌苏特勤如此试探,他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些阿史德氏的旧事。他用的身份是阿史德氏旁系之子,而这个身份的正主儿及其从人早已成了草原上的一堆枯骨,因此他丝毫不担心露出马脚。无论是阿史徳元珍还是暾欲谷的旧事,他都应付裕如,当乌苏特勤隐晦地表示了招揽之意后,他就看了看四周围的其他人,压低了声音。

“特勤应该知道了,同罗部和仆固部的二位俟斤,打算推举你为可汗。”见乌苏特勤露出了热切之色,随即点了点头,陈宝儿便循循善诱地说道,“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想要染指汗位的野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特勤要和他抗衡,指望我这样的谋士,那实在是不现实。突厥的汗位需要的是实力,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就如同阿史那施,他根本就没想到无论回纥还是葛逻禄,甚至拔悉密,全都不是他本身的实力。”

如果自己一招揽,陈宝儿就动心,乌苏特勤反而会觉得不可靠,可如今陈宝儿鼓吹实力,他不知不觉就听进去了:“那如何增广实力?”

“特勤不相信仆固部和同罗部,我应该没有说错吧?”

见乌苏特勤只犹豫片刻就立时点了点头,陈宝儿暗叹其到底不如判阙特勒老辣,随即就笑吟吟地说:“就算不信,可特勤如果真要坐上汗位,没有同罗部和仆固部的支持,那是绝对不够的。至于特勤刚刚拒绝和二位俟斤一同去见朔方杜大帅,那就更加是大错特错了。要知道,我突厥这几年历经连番动乱,早已不是当年强盛一时的模样。如果能得到朔方杜大帅,或者更准确地说,大唐天可汗的支持,那么,特勤的汗位方才能够真正坐稳!”

乌苏特勤顿时皱紧了眉头:“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来意不明,若我贸然前往,他将我扣下又如何?”

果然,乌苏特勤怕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安危。

“朔方杜大帅先后镇守过河东、陇右、朔方,对奚人也好,吐蕃也好,突厥铁勒也好,从来都不苛刻。换言之,只要特勤肯请降,那么,他一定会竭力支持你!”

请降!

乌苏特勤那张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他甚至可以接受成为傀儡可汗,但向大唐天子南面请降,他却有些拉不下这张脸。他也是有儿女的人,还有众多的部众族民,要是他就这么说降就降了,日后他拿什么脸去面对他们?

陈宝儿却仿佛没看到乌苏特勤的脸色,笑了笑就继续说道:“要知道,特勤只要向大唐称臣,那么异日若和拔悉密等三部再起攻伐,不但朔方节度使杜大帅会出兵助你一臂之力,河东节度使王忠嗣王大帅也同样不会袖手旁观。又无需你亲自到长安去朝觐大唐天子,区区一个名义又有何妨?”

第952章 威逼利诱

时隔多年再见乙李啜拔,杜士仪已经在朔方度过了第七个新年,如今已经过了自己的四十大寿。而乙李啜拔虽是鬓发斑白满脸风霜,可在北疆手握重兵,仆固部不断壮大,这位仆固部之主亦是比从前更添气势。而和他联袂而来的同罗部之主阿布思比乙李啜拔更小两岁,生得更加魁梧有力,说起话来声若洪钟,尽管只是初次见面,他却没有半分扭扭捏捏的,反而对刚刚一见自己就露出仓皇之色匆匆离开的阿史那仲律冷嘲热讽。

“朔方杜大帅亲自驾临,阿史那施还自恃自己是拔悉密监国吐屯,躲在后头不露面,简直是胆小鬼!”阿布思重重冷笑了一声,随即就犹如老熟人似的和杜士仪行礼打招呼,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杜大帅能否给我俩一句准话,此来究竟是为何?”

杜士仪瞥了一眼身边的仆固怀恩,见其正死死盯着父亲乙李啜拔,这父子俩分别多年,显然是不能说话互相看看也好,他刚刚避而不见阿史那仲律,眼下却对阿布思很是客气:“很简单,突厥内乱多年,陛下已经行文我朔方节度使府和河东节度使府多次,问及是否能招抚混战不休的各部,尽快安定漠北局势,把突厥可汗之位定下来,免得进一步恶化。”

阿布思登时眼睛大亮:“大帅既是为此而来,我同罗部和仆固部推选先前的左杀判阙特勒之子乌苏特勤!”

乙李啜拔见仆固怀恩不似当年的青涩,心头正欣慰无比,闻听阿布思此言,他立刻收回了舐犊之情,郑重其事地说道:“不错,阿史那施虽是先前毗伽可汗的侄儿,可他既是外放拔悉密监国吐屯,而不是出任左右杀或是叶护,那就证明他的才能不足,没有资格继承突厥汗位!”

杜士仪见两人异口同声,不禁似笑非笑地说道:“二位所言,兴许有理,但我如果说,此次远道而来,不但是为了调停,却还有一桩职责,那便是使如今的东突厥可汗如西突厥十姓可汗那样,由我大唐册封呢?”

即便乙李啜拔早年北归的时候,听从杜士仪的意思给李隆基上了那样的奏疏,早就知道大唐重控漠北之心不死,可此刻听到杜士仪连大唐册封西突厥十姓可汗这种旧事都搬出来了,他的面色也不禁不太好看。而阿布思就更加震惊了,他几乎是瞪大了眼睛质疑道:“杜大帅莫非是在招降我等!”

“为何不能?如果我没猜错,当初判阙特勒虽说倚重你们,可也对你们不无提防吧?我确实是代表陛下前来招降,只要尔等上表降附,那么第一,陛下不止会册封可汗,也同样会册封你们。第二,异日若你们推举的那位可汗倒行逆施,你们万一有所不敌,朔方和河东都会出兵相助。第三,想一想从前突厥复国之后,对铁勒九姓来说,得到的是屈辱,还是好处!”

杜士仪说到这里,见乙李啜拔和阿布思全都沉默了,他便看着身边的仆固怀恩道:“怀恩,你先送你父亲和阿布思一同回去。”

乙李啜拔这才第一次开口问道:“大帅兵临阎洪达井,难道并不是立时三刻要一个答案?”

“乌苏特勤人不在此处,拔悉密等三部也只是派了个阿史那仲律来,人没有到齐也是枉然。我若是此时强留二位,回头拔悉密那位监国屯阿史那施一时昏头大军攻杀,同罗仆固恐怕就要损失惨重,难道你们不是这样认为的?当然,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杜士仪直接把自己的话给说了,阿布思登时哑然。他有些踌躇地看了一眼乙李啜拔,见对方点了点头,显然同意让仆固怀恩领兵先把他们送回去,他就少不得说了两句不太娴熟的敷衍话,等到风驰电掣地离开了那给人带来无穷压力的朔方兵马本阵,他方才稍稍放慢了速度,拿眼睛去瞧仆固怀恩所部兵马。这一看之下,他不禁心中悚然。

同罗也好,仆固也好,全都是骑兵突出,素来乃是铁勒九姓中的强部。也正因为如此,即便时而降附突厥,时而降附大唐,两部一直都保有相当的实力。之前乙李啜拔带着三千余青壮北归,统合了原有的漠北仆固部,历经三年已经把上上下下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麾下兵强马壮。可是,仆固怀恩统带的这些兵马,看上去也是出自仆固部,精气神比其父麾下兵马竟还尤有过之,甚至能够做到目不斜视!

可这些疑问他来不及多想,毕竟,若是拔悉密等三部突然不管不顾率军来攻,那就麻烦大了。一直等到和自己所部兵马会合,他方才热络地策马来到了仆固怀恩跟前,笑着试探道:“怀恩,你阿父曾经对我说过很多次,你这个长子如何英雄了得,今天我一见你,这才真正明白他为何这么夸你!不说别的,你麾下这两千多兵马实在是雄壮非常,杜大帅定然很器重你!”

仆固怀恩的母亲同罗夫人施那虽说出身同罗部,甚至和阿布思还有些血缘关系,但对于这么一个从未谋面,又把父亲拐到漠北的家伙,他并没有多少好感。所以,他只是冷淡地说道:“杜大帅是很器重我,父亲北归之后,便奏请我为左骁卫将军,兼朔方节度兵马使,麾下还有汉军三千。”

阿布思正要继续套话,陈宝儿却已经陪着乌苏特勤赶了过来。见乌苏特勤一改之前对阿布思和乙李啜拔的冷淡,竟是嘘寒问暖再三,阿布思没好气地把杜士仪的话原封不动抛出来之后,他却发现,乌苏特勤并没有露出多少怒色,反而眼神幽深地看了陈宝儿一眼。

“早知道杜大帅如此亲和,我就随你们一同去入见了。唉,还不是因为我生怕二位俟斤已经走了,如果我再一走,拔悉密和葛逻禄回纥突然大军掩杀过来,那损失就大了!不过,杜大帅想来不会立刻班师,回头还要请仆固小将军替我引见一下!”

仆固怀恩不了解乌苏特勤,只知道这是父亲和阿布思要拥立为可汗的人,多瞧了两眼后随口客气地答应了,可阿布思和乙李啜拔的感受就不同了。乌苏特勤比其父判阙特勒远远不如,更不要说和从前的毗伽可汗以及阙特勤兄弟相比,一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而又反复无常。可现如今乌苏特勤突然声称想见一见杜士仪,这样的转变实在是有些古怪。

而直到这时候,乙李啜拔方才突然想起之前一直没有问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怀恩,杜大帅此次亲临阎洪达井,带了多少人马?”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因此仆固怀恩不假思索地答道:“大约三万余人。”

整个朔方的兵马还不到七万,杜士仪一口拉出了三万余人,乌苏特勤倒吸一口凉气,而乙李啜拔和阿布思虽则反应没那么直接,心中都大吃一惊。

而陈宝儿却心知肚明,灵州、胜州、丰安军、三受降城,杜士仪当然不可能把兵马抽空了,所以,这些兵马之中,大部分应该都是从宥州以及夏州的胡户之中抽调出来的。杜士仪对两州胡户的政策都很宽松,但也同样加强了汉化和控制,在当地建立流动的县学和州学之外,还派王昌龄岑参这样的顶尖士人去加以教化,再加上恩威并济,而突厥却内乱不休,当然使人乐于效劳。

于是,他再次看了一眼乌苏特勤,这才开口说道:“之前二位俟斤亲自去见了杜大帅,我们已经表示出了比拔悉密等三部更大的诚意。能否请仆固小将军回报杜大帅,我等唯杜大帅之命是从,如果拔悉密三部一意顽抗,我等愿意助朔方兵马一臂之力!”

明明是自己在和人家打仗,现在却变成了助朔方一臂之力,乌苏特勤不禁在心下暗赞陈宝儿的狡黠。

仆固怀恩闻言,微微一颔首道:“我正要前去见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以及回纥葛逻禄二位俟斤。阿波达干让我带给杜大帅的话,我也会一并带给他们!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也想转告诸位一声。河东节度使王大帅刚刚奉命北伐再次叛离的奚人及契丹,大胜而回,班师之际,大约会路过碛口。所以今日黄昏,两位俟斤和特勤如果有胆量,不妨带亲兵于阎洪达井,杜大帅将在那儿款待诸位。”

路过!

这两个字简直让乌苏特勤脸都黑了,就连乙李啜拔和阿布思的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从奚人故地饶乐都督府班师回河东,怎么也不应该路过碛口,除非王忠嗣根本就不是什么路过,而根本就是蓄意而为,和杜士仪遥相呼应!

仆固怀恩说完这话,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眼神中既流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思念,却也有这几年磨砺出来的决然。片刻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拨马,随即对所部兵马发出了一连串军令,须臾,就只见这一支训练有素的雄师迅速掉头,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当阿史那施从阿史那仲律口中得知张兴那一番话,顿时气得七窍生烟。闻讯赶来的聂赫留和骨力裴罗则是交换了一个眼色。事到如今,朔方想要插手突厥汗位的归属,这已经很明显了,而在他们三部联军和乌苏特勤阿布思以及乙李啜拔的联军彼此抗衡之际,朔方那三万军马绝对不可忽视。所以,当不久之后,仆固怀恩率军而来时,立刻犹如一股寒流席卷而过,三部联军上下全都紧张了起来。

在那三位部众数万的三部酋长面前,仆固怀恩和之前一样转述了杜士仪的邀约之后,便将王忠嗣陈兵碛口的消息,以及乌苏特勤让自己转告杜士仪的话挑明了,见阿史那施的脸色黑得和锅底似的,他又加上了一句:“如果吐屯觉得黄昏之约过于危险,也可以不来。”

眼见得仆固怀恩一阵风似的到来,又一阵风似的离去,阿史那施简直要气疯了。

这是赤裸裸的藐视!

第953章 三方博弈

所谓阎洪达井,和突厥很多古迹,例如特勤寺,莫贺城一样,都是地名取自于官名。阎洪达乃是从前突厥评议国政的官名,但现在已经渐渐弃之不用,但这个地方却是长长久久保留了下来。这是突厥南部一口极其有名的井,虽则四面水源丰沛,可这里的种种神异,仍然吸引了无数突厥民众来此朝拜。

如今,这里却陈列了来自朔方的数万大军,以至于常常在此放牧的牧民们避而远之,就连飞鸟也不敢落下。当黄昏即将到来的时候,之前接杜士仪军令从西受降城赶来,领军左翼的郭子仪便策马来到杜士仪身边,低声问道:“大帅,他们会否望风而逃?”

“他们两军对峙,如一军奔逃,另一军即便忌惮我等,说不定也会衔尾追杀,所以,他们谁都不会冒这样的风险。”杜士仪答了一句后,便往东边看了一眼,“再说,王忠嗣挟大胜之威陈兵碛口,他们即便能够怀着侥幸之心,认为我朔方兵马盖不过他们两军,可若再加上河东兵马,那种威吓就不同了。”

郭子仪镇守西受降城,主持互市已经有整整五年了。从一军裨将到一城主将,独当一面,他只觉得视野眼界大为开阔,领军主政更有劲头。五年时光过去,他非但不显苍老,反而平添了三分精气神。他想着此次数万朔方兵马开到阎洪达井,看似大战一夕将起,其实却是利用了两边人马的争斗,很可能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结果,他便笑着说道:“大帅一直都是老样子,能不用兵就不用兵。”

“何止是我,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当年何等智勇,可镇守河东之后,却是持重安边,从来不轻启边衅,爱惜军力民力。我没有他的万夫不当之勇,谋略也不过平平,当然不能轻易用兵。须知当初声震西陲如盖嘉运,论功行赏迁河西陇右二镇节度使后,自以为勇不可挡,结果却疏于边防,竟是把到手多年的石堡城给丢了,倘若信安王还在世,简直要给他气死!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真是至理名言!”

郭子仪闻言,不禁心有赞同。杜士仪镇守朔方六年,确实只有狼山一役是真正实打实的一仗,其他时候则是花费在安抚胡户,招揽逃户开垦荒田,以及重登户籍,开办义学上。可这些看似琐碎的事务,却让如今的朔方人口重新检括出来三万之多,新开垦良田数万亩,而诸州县之内,识字的孩子骤增,而定居朔方的工匠也比往日大有增加,从农具到马镫蹄铁以及各式用具,全都比从前精良得多。

正如同如今再入朔方,杜士仪奏为朔方节度使府户曹参军的杜甫赋诗所言,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如今的朔方变化,正是应了这两句诗!

“大帅,来了!”

一旁来瑱的一句话打断了杜士仪和郭子仪的交谈。两人极目远眺,果然就只见天边出现了一队人影,看样子大约有千余人之众。见此情景,杜士仪便冲着来瑱说道:“看旗号,是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和回纥葛逻禄酋长一行,子真,你代我去迎一迎。”

来瑱为其父来曜三年守制期满后,立时履行诺言回到朔方,因立志弃文从武,杜士仪便奏其为中受降城先锋使,此次出兵又跟随了来。见来瑱应命而去,而乙李啜拔等人却迟迟不至,即便他对郭子仪说得信心十足,此刻也不禁生出了微微心焦。册封阿史那施为突厥可汗,这对李隆基来说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如果乙李啜拔和阿布思所支持的乌苏特勤没有可汗之名,那么很容易落在下风。

阿史那施算不得什么明白人,更不要说雄主,他倒无所谓给其可汗之名,可三部之中,回纥俟斤骨力裴罗绝非易与之辈!当初势力还远非最强大的时候就敢亲自乔装打扮到西受降城见张兴,这几年趁着突厥内乱之际吞并弱小,比从前壮大一倍都不止!

“来了……咦,这乌苏特勤的大旗,着实有些意思!”

郭子仪诧异地惊咦一声,而当杜士仪看清楚那远处招展的大旗上,赫然是一个金色的狼头时,他也有些讶异,随即就意识到这一行来者是早有准备。突厥以狼为图腾,然则金狼却素来是可汗专用的大旗纹样。若在突厥全盛的时候,哪个部族僭越用金狼头作为旗帜,一定会遭到灭族,时值突厥内乱四分五裂之际,因为战乱马匹吃紧,突厥各部的互市也都是时断时续的,从中原输入的布匹减少,也没人顾得上去绣制一面新的金狼旗,昔日那面金狼旗已经随着登利的死而消失很久了。

已经远远看到来瑱带兵马过来的阿史那施也看到了乌苏特勤那一面金狼旗,登时咬碎银牙。一旁的聂赫留也不禁低声嘀咕道:“登利那一面金狼旗已经被烧了,后来虽是毗伽可汗的另外两个儿子先后登上汗位,接着又是骨咄叶护,可打仗都来不及,根本没空去备办这个,没想到阿布思和乙李啜拔竟然早有准备!”

“一面旗子而已,算不得什么。”骨力裴罗却总觉得,这一面突然飘起的金狼旗并不是阿布思和乙李啜拔准备的,可他不想长他人志气,当即岔开话题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三方如何会面。”

阿史那施只能收回对那面金狼旗的无限向往,恶狠狠地吐出一连串诅咒乌苏特勤的脏话,这才恼羞成怒地说道:“我虽说来了,可这无关胆大胆小,若是没有兵马护持,我是绝不会和他们面对面的。我是阿史那氏之中,和历任可汗血缘最近的王族子弟,不是乌苏特勤那种篡位者的子孙,我不但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支持我的族民以及拔悉密部负责!”

不就是怕死吗?

骨力裴罗轻蔑地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而聂赫留的年纪更大几岁,就更懒得去讥嘲自高自大的阿史那施了。不多时,来瑱就在几十名兵马的护卫下来到他们面前,直截了当地说道:“杜大帅知道,各位虽然赴会,恐怕仍然会有顾虑,所以今日约谈之所,就设在阎洪达井,三方兵马各在千步之外,至于随行兵马,不得超过百人,如若阿史那吐屯以及二位俟斤敢就此赴会,那就如此,如若不敢,就此请回。”

他把杜士仪的这番话交待完,就打算拨马离开,可他才刚刚调转马头,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问话声:“这位将军既然说随行兵马不得超过百人,也就是说,如果赴会者有胆量,那么也可以不带一兵一卒作为护卫?”

“不错。”来瑱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见发话的是骨力裴罗,他就咧嘴一笑道,“杜大帅说了,他将只带张判官,仅此二人在阎洪达井恭候大驾!”

杜士仪竟然只打算带一个张兴在阎洪达井见他们这两边的人!

阿史那施简直不敢相信杜士仪竟然会这般托大,骨力裴罗亦是心下震撼。聂赫留本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可一看到更远处朔方那绵延数里的军旗,立刻就沉默了下来。

“我也只带从者五人。”骨力裴罗惜字如金地说出了这一句话,见一母同胞的弟弟吐迷突立刻露出了急躁的表情,他冲着其摇了摇头,心中生出了一股豪情。杜士仪在大唐可谓是官高爵显,对方都敢赌,他又有何不敢?

聂赫留却不准备陪着疯,思前想后便开口说道:“那我便挑精锐勇士三十人吧!”

阿史那施恨不得聂赫留也和骨力裴罗一样只带寥寥几人,如此他就可理直气壮地带上近百名护卫。此刻,他只能强笑道:“无所谓的冒险实在是没必要,既如此,我就带足六十五人,若有万一也能自保!”

夕阳渐渐西下,阎洪达井之前,三方人士终于到齐了。相比一身白衣的杜士仪和一身玄衫的张兴,其余两方无不是带足了事先约定的百名兵卒随行。两边都是死对头,甫一照面,阿史那施就忍不住对打着金狼旗的乌苏特勤冷嘲热讽,可后者虽咬牙切齿,却绝不理会。乙李啜拔下马之后,更是上前拱手见过杜士仪,赞叹连连道:“杜大帅果真胆气非凡,竟只带张判官于此见我等。”

“不是大胆,而是朔方之中,我这个节度使其实是最无足轻重的。”杜士仪盘膝坐在一张宽大的毡毯上,此刻便不紧不慢地笑道,“朔方之大,武有李老将军及阎宽徐冲等老将,郭子仪仆固怀恩来瑱等新锐,文有众多名噪一时的才俊,人各管一摊子,有我没我都是一个样。如若今日我有什么万一,别说陛下早有气吞山河的决心和意志,就是我身后这数万朔方兵马,也正好得以建功立业!所以说,有如此后盾,我怎会没有底气?”

这话既狂且傲,阿史那施简直差点骂出声来。再看周围一张张黑沉沉的脸,他纵使自忖带的人最最精锐,可也绝不敢冒这个风险动手。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乙李啜拔哈哈大笑,就此大步上前,竟是率先在毡毯上找了个位子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有了乙李啜拔带头,阿布思、乌苏特勤、骨力裴罗、聂赫留,一个个人都上前落座,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分外扎眼。可当他把心一横也准备入座时,却发现毡毯上只留下了一个最边上的位子。

那一刻,阿史那施忍不住狠狠捏紧了拳头。

这些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第954章 天无二日

尽管杜士仪早已挑明了此次率朔方兵马前来,是为了替天子招降,可阿史那施也好,乌苏特勤也好,全都存了几分侥幸之心,希望那只是杜士仪的恐吓之词。所以,当杜士仪再次毫不避讳地说了所谓册封的本意,阿史那施立刻跳了起来。

“我突厥勇士即便战死到了最后一个,也绝不会摇尾乞怜!”

他本以为自己这志气十足的话,会引来其他人的附和。然而,让他大失所望的是,乌苏特勤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也就罢了,阿布思和乙李啜拔冷笑也就罢了,可就连骨力裴罗以及聂赫留也用某种绝非赞叹的目光斜睨了他一眼。而杜士仪的态度比这诸部首领表现得更明显,哂然一笑后,就迸出了一句让他险些气炸了肺的话。

“哦,战死到了最后一个也不会摇尾乞怜?那么,想当初颉利可汗被俘的时候,突厥也远远没有战到只剩下一兵一卒,为何却最终举族降附?而且,颉利可汗在长安固然曾经思念家乡茶饭不思,可也并没有硬骨头到横剑自尽吧?”

“你……”

杜士仪眼神陡然转厉:“我,朔方节度使杜士仪,代表陛下亲自前来招降,诚意十足,阿史那吐屯如果没有这样的诚意,那么就请回吧!”

阿史那施被杜士仪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给噎得半死,若不是他还有一丝理智在,恨不得命令自己带来的这几十余精锐就此大开杀戒,让其他人都死在此处。可是,权衡片刻,看到远处那旌旗招展,兵马绵延,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极其不情愿地说道:“我并非没有诚意,可是,杜大帅所言册封可汗之事,究竟打算如何操作?若是让我承认这个叛臣之子是可汗,那我只有告辞了!”

这一次,一直都没有附和阿史那施自说自话的骨力裴罗,也终于开口说道:“杜大帅如若想要支持乌苏特勤,那么,恕我回纥也无法答应!”

葛逻禄俟斤聂赫留在这种时候,也自然不会和其他两人唱对台戏。当他旗帜鲜明地表示出了自己对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的支持之后,就只见杜士仪并没有露出多少恼意,而是镇定自若地反问道:“二位俟斤支持的是阿史那吐屯,那我想问,阿史那吐屯自诩正统,他是持有登利可汗临死时写下的手书?还是说,持有毗伽可汗的手书?”

谁都知道登利可汗是被判阙特勒攻杀,根本没来得及留下这种东西。至于毗伽可汗的手书,那就更不可能了。毗伽可汗默棘连虽然被梅禄啜下毒,可却侥幸拖了两天再死,那会儿还有四个儿子在,怎会想到短短数年之内,其所有儿子就全都死绝了,以至于汗位要旁落别人手中?

“当然没有那种东西,但我是毗伽可汗的侄儿!”阿史那施的额头青筋暴起,怒气冲冲地站在那儿。

这时候,刚刚一直没说话的乌苏特勤却霍然站起身来:“你是毗伽可汗的侄儿又如何?我是默啜可汗的孙子!若论继承权,我却也不输给你!而且,我还拥有突厥大汗世代相传的金狼旗,你有吗?”

这一次,就连阿布思和乙李啜拔也全都愣住了。他们算是见证了什么叫做强词夺理,要知道,那面金狼旗早已经随着登利可汗的死而消失,而且在攻杀的时候砍破金狼旗,以至于这面旗帜被人践踏失落的不是别人,正是乌苏特勤的父亲判阙特勒!如果早有金狼旗这种玩意,乌苏特勤早就拿出来招抚号令各部了,哪里还会等到今天?这样东西突然现身,而且还被乌苏特勤振振有词地当成了传承汗位的信物,实在是太滑稽了!

可是,看到乌苏特勤快步走到了自己的一个护卫跟前,接过了那面金狼旗后转身回来,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往身边一插,每一个人不禁都为之哑然。阿史那施更是被今天这层出不穷的戏码给气得直发昏,竟是怒喝一声道:“这是你那个父亲从登利可汗那里抢来的!”

糟糕!

骨力裴罗和聂赫留几乎同时在心里暗叫了一声,果然,乌苏特勤逮着这个机会,反而得意地笑了:“抢来的又如何?你的伯父毗伽可汗,难道不是从我的伯父,默啜可汗之子手中抢来了汗位?我突厥的汗位承袭,从来就不一定是父传子,兄传弟,只要有足够的实力,只要是阿史那氏的子孙,只要能够号令突厥族民,那么就可以登上汗位!登利可汗是我阿父杀的,金狼旗也在我手中,我就是下一任名正言顺的突厥可汗!”

“我杀了你!”

杜士仪眼见乌苏特勤用金狼旗当成突破口,硬是胡搅蛮缠地把阿史那施逼到了绝境上,他差一点笑出声来。想也知道,那一面突然出现的金狼旗绝不会是凭空掉下来的,陈宝儿在背后肯定下了无数功夫,偏偏阿史那施这个草包为了指责乌苏特勤,不说这金狼旗是假造的,却偏偏要指责东西是当初判阙特勒从登利可汗那抢来的,于是又被找到了语病狠狠讥嘲了一番。

此时此刻,他见阿史那施就这么朝乌苏特勤扑了过去,两个人须臾扭成一团,他立刻朝从始至终就没开过腔的张兴打了个眼色。就只见张兴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一只手巧妙地把厮打成一团的两个人稍稍分开,另一只手却用迅疾无伦的速度,快速把两人身上的佩刀给解了,而且准确无误地把阿史那施的刀丢给了骨力裴罗,把乌苏特勤的刀丢给了乙李啜拔,随即又须臾脱出了战团,回到了杜士仪的身侧。

尽管被张兴这一打岔,阿史那施和乌苏特勤暂时分开了片刻,可两人本就是彼此仇视已久,发现阻止的人退下,当即再次扭打成一团,打着打着火气上来时,阿史那施先想起自己还有佩刀在,伸手去抽刀时却摸了个空,顿时为之一愣。而乌苏特勤醒悟得晚了片刻,待见阿史那施抽刀落空时,他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可等到他同样伸手去抽刀的时候,方才露出了和阿史那施一模一样的呆滞表情。

两个人你眼瞪我眼,最终同时醒悟到,刚刚两人的互殴简直是一场闹剧。随着乌苏特勤谨慎地后退了两步,阿史那施也恨恨退了两步,等和自己这边的人会合之后,他们方才发现,自己的佩刀好端端地分别被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拿在手中,这一下方才想起了先前有人拉架的一幕。

“阿史那吐屯也好,乌苏特勤也好,全都是突厥王族阿史那氏的贵人,一言不合较量两下也就算了,若彼此动了刀子,还是在杜大帅面前,那传出去就实在是太笑话了。”张兴这时候方才第一次开了口,他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不但颜面大失,而且因为这番扭打而衣衫不整,鼻青脸肿的突厥王族,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两位已经出过气了,那能不能好好坐下来,听杜大帅把话说完?”

阿史那施的嘴角中了一拳,已经破了口子,额头上还有一块乌青,外套被扯破了一个大口子,此刻坐下来的时候狼狈非常。他到底年纪大了十几岁,比不得乌苏特勤的体力和耐力,所以吃了些小亏。心头气急败坏的他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对面那个可恶的家伙,一言不发地紧紧抿着嘴。

而乌苏特勤虽说刚刚也吃了几下拳脚,可看到阿史那施脸上身上的狼狈样子,他只觉得心中无比畅快,坐下来的同时还装模作样地对杜士仪欠了欠身道:“杜大帅,我虽是突厥人,可也知道在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动手实在是很失礼。可突厥的传统是,只要有人邀战,那么就不能退缩,所以我也只好和他交手两招,让他知道,这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他姓阿史那氏!”

这一次,没等阿史那施反唇相讥,骨力裴罗终于看不下去这种蹩脚的闹剧了。他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向杜士仪说道:“如今天色已经快要黑了,杜大帅既是亲自出面调停,阿史那吐屯和乌苏特勤之间的矛盾,却一时难解。大唐若是能册封我东突厥可汗,我和葛逻禄俟斤求之不得,如若大帅有什么高见,还请明说吧。”

骨力裴罗竟然代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阿史那施一时大怒,可紧跟着聂赫留也如此表态,乙李啜拔和阿布思也相继慨然表示臣服,他就不禁有些慌了。当乌苏特勤似笑非笑看着他,竟也一字一句地表示了臣服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今日势不可违,如若他再执拗下去,只怕这汗位真的要和自己失之交臂,于是,即便捏着鼻子,他也不得不憋出了两句服软的话。

见阿史那施终于放软了身段,杜士仪这才欣然点头,他示意张兴将一瓮酒就这么放在了毡毯上,这才气定神闲地说道:“既然阿史那吐屯和乌苏特勤相争不下,而回纥葛逻禄支持阿史那吐屯,同罗仆固则支持乌苏特勤,突厥四境之内,大小部族不是依附这一边,就是依附另一边,再没有第三个声音,那么解决的办法自然很简单。如今,阿史那吐屯和回纥葛逻禄据有西面,而乌苏特勤和同罗仆固则据有东面,那么,便上报我大唐皇帝陛下,不分大小,同时册封两位可汗!”

天无二日,漠北却可以有两位可汗!

第955章 两面可汗

隋唐之交,突厥已经分裂成了西突厥和东突厥,而彼时除却大可汗之外,突厥还常常会有大可汗分封的诸多小可汗,譬如当年赫赫有名的突利可汗便是如此。然而,随着东突厥覆灭几十年后又重新崛起,和大唐只有一个君王一样,突厥也不再有小可汗。突厥治下的各部首领称之为俟斤,而如拔悉密这样的突厥强部,则会有监国吐屯进驻,以确保其不会生出异心,至于设、叶护、贤王、啜等等各种官职,即便远不及大唐齐备,可也已经颇具章法。

如今,杜士仪竟是直截了当地说册封两位可汗,一时间两边全都为之色变。相比阿史那施那猪肝色的脸孔,乌苏特勤在最初的惊怒之余,反而迅速冷静了下来。陈宝儿除了游说他接受大唐册封,而且还拿出了早有准备的金狼旗,让他刚刚得以凭此造势。而他利用金狼旗胡搅蛮缠的那番话,也一样是陈宝儿提醒他的。他才刚刚死了父亲,即便有同罗部和仆固部的支持,真要把拔悉密等三部联军打败,占据牙帐,并不是一件易事。

既然如此,不若退而求其次,只要能够称汗,他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封官许愿,招揽更多的部落投效,也不用看同罗部和仆固部的脸色了。

于是,在其他人都还在震惊和沉默之中时,乌苏特勤便开口大声说道:“我虽和阿史那施势不两立!但我敬服大唐天可汗,愿意听从天可汗的册封!”

无耻!

阿史那施也好,骨力裴罗和聂赫留也好,一瞬间都恶狠狠地瞪向了乌苏特勤。而乙李啜拔本还在思量如何说服乌苏特勤,此刻见其主动光棍地接受了这个提议,当即大笑道:“特勤说得不错,如今我们既然谁都奈何不了谁,那么,便在此接受杜大帅的调停吧!阿布思,你的意思呢?”

阿布思见自己这边两个人都答应了,横竖受损失的又不是他,他自己区区一个同罗部,臣服于大唐天子也并不是多大问题,他立刻当机立断地应道:“我同罗部族民虽说骁勇善战,可却不想漠北的草原上血流成河。我接受杜大帅代天可汗提出的这个建议!”

乌苏特勤也好,乙李啜拔和阿史那施也好,此前并未有资格入朝拜贺天子,可全都齐齐答应了这样一个本该绝对无法接受的提议。这下子,阿史那施和骨力裴罗聂赫留顿时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当初三部曾经派出使臣随同杜士仪进京朝觐,并提出了所谓的灭国之议,但说是这么说,其实阿史那施作为阿史那氏的正统后裔,根本不可能真的灭掉自己的祖国,而是想借机登上可汗之位。现如今这个目标近在咫尺,可横在面前的却是一条天堑!

“杜大帅,册封两位可汗,真的是天可汗之意?”骨力裴罗突然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眼神死死锁定了杜士仪,“要知道,当年我三部使臣入京之际,天可汗对我等抚慰良多,可从未提及此事。”

“当年你们三部的使臣前往长安,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陛下纵使神目如电,也看不到漠北的内乱竟然能持续这么久!你们不妨各自掐着手指头算一算,这几年来,突厥的人口也好,马匹也好,折损了多少?陛下心怀仁厚,不止体恤大唐子民,也同样体恤漠北的各部族民,所以我才代表陛下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如今乌苏特勤和同罗仆固二位俟斤已经慨然应诺,阿史那吐屯,回纥以及葛逻禄的二位俟斤,你们何不拿出你们的态度来?”

阿史那施只觉得浑身僵硬。想到自己这次带来了充足的精锐兵卒,他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正当他预备孤注一掷的时候,突然只觉得有一只手狠狠钳住了自己。他侧头一看,就只见是骨力裴罗正目光炯炯地看向了自己。

“吐屯想做什么?”骨力裴罗压低了声音,用又急又快的西域粟特语说道,“杜士仪敢这样来见我们,就说明他已经打算就此豪赌。现在,乌苏特勤和阿布思乙李啜拔已经站在了他这边,你一动手,他们那一方肯定会死死保护杜士仪,而我和聂赫留也不会帮你,你是想断送成为可汗的唯一希望吗?”

阿史那施会粟特语的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此刻,他没时间去寻思骨力裴罗怎么知道这一点,意识到这位回纥首领不想让别人听见他们这番对答,他瞥了一眼眉头紧皱看着他二人低声交谈的其他人,虽是心头极其不甘心,但不得不长长吐出一口气,承认骨力裴罗说得果然有道理。可是,他实在不想接受所谓的西面可汗之称,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相应的理由。

“所谓西面可汗,原是我突厥尚未分裂成东西两边之时,对西突厥可汗的封号,如今西突厥仍在,杜大帅不觉得此封号会引起西突厥十姓不满?”

“有一个消息我尚未来得及告诉各位,西突厥最后一位出自阿史那氏的十姓可汗阿史那昕,在从长安出发前往西突厥即位之际,已经被突骑施的莫贺达干攻杀了。西突厥王族血统,就此差不多也算是断绝了,所以,所谓的西突厥也许会继续存在,可也就和阿史那氏再没有什么关系。”说出了这个刚刚传到朔方的消息,杜士仪见骨力裴罗和聂赫留毫不动容,其他人则是有的惊讶有的幸灾乐祸,他就知道距离西突厥最近的回纥以及葛逻禄都已经知情。

事到如今,阿史那施方才彻底气馁。想到西突厥十姓可汗早些年就已经有名无实,反而是突骑施的苏禄可汗如日中天,可如今苏禄一死,突骑施大乱,西突厥也就真正式微了。如若东突厥继续彼此攻伐下去,兴许刚刚传承了几代的东突厥也要消失在漠北草原上,他终于不得不暂且接受这种荒谬的建议。

“如若大唐天可汗真有此意,那么,我愿意接受。”

阿史那施这句话一出,大多数人都为之舒了一口气。骨力裴罗虽然面露笑容,刚刚也是他劝的阿史那施不要轻举妄动,可他心里却很清楚,这种将漠北一分为二的局面,大唐恐怕是最乐意看到的。可现如今回纥还不够强,还不足以左右局势的发展,暂时隐忍才是上上之策。

既然提议被接受,杜士仪方才授意张兴出面,从派使臣入京朝觐称臣,到停战以及势力范围划分的种种细节,用最快的速度让双方展开了紧急磋商。最后,以原本的突厥牙帐作为临时分界线的方案,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完全定了下来。

当张兴当场以汉字和突厥文草拟出了相应的盟书之后,阿史那施和乌苏特勤分别在其上按下了自己的印章和手印,及至杜士仪作为见证者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就只见那两位即将成为东面和西面可汗的突厥王族末羿彼此互瞪,眼神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仇恨。

好在,他原本就不指望这样的格局能够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一年两年甚至三年,能多拖一天是一天!

陈兵阎洪达井的朔方兵马,仿佛是为了监督,是三方兵马之中最后撤退的。杜士仪知道不用自己的提醒,乌苏特勤和乙李啜拔阿布思也不会因为达成了所谓的停战条约就能够高枕无忧,毕竟,不论是什么条约,就从来没有永久性的,更有人还曾经打趣,所谓条约就是为了撕毁的。所以,当三日后朔方兵马一批一批井然有序地撤回朔方时,他便在中受降城中召见了此次随行的一众文武。

“子仪,我已经上奏,以你为丰州九原郡太守。”

见郭子仪神色一怔,显然想起了当年提到丰州乃朔方要冲时的情景,杜士仪完成了当初的设想,又冲着郭子仪其微微一颔首,便环视其他众人道:“怀恩,即日起你镇守东受降城,我已经请命,以你为胜州榆林郡太守。至于夏州宥州之地,夏州朔方郡,以阎宽为太守;宥州宁朔郡,以康庭兰为太守;盐州五原郡,以经略军副将徐冲调任为太守……”

天子刚刚因为改元,而将天下诸州全都改成了郡,将刺史改成了太守,杜士仪当然要趁着这个时机,在朔方腹地最紧要的地方,悉数安插上自己人。如果说这样的人事任命,原本并不那么容易在李林甫那里得到通过,那么,在他上书言说突厥请降的事实之后,他有足够的把握能够让李隆基答应下来。

除此之外,一批武将调任要地为太守,而另一批则补上了先锋使兵马使以及偏裨别将之位,武将无论在场的还是不在场的,全都为之兴奋非常。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环视一众幕府文官,沉声说道:“武将上阵杀敌,守御边疆,各有任用,而若无各位才俊辅佐,也不会有朔方如今的欣欣向荣。若非汉蕃杂处,太守需老成持重,统兵安民,我本当文武兼用,可丰、胜、夏、宥、盐诸州全都非同小可,故而我不得不如此措置。但文官人等,我也会一一奏请升赏,就看陛下能够准我多少!”

片刻的沉寂过后,屋子里一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欢呼之声,先是武将,紧跟着,就连文官们也跟着高兴地嚷嚷了起来。当此之际,每一个人都沉浸在无比的喜悦和憧憬之中。

第956章 梨园见天子

灵州灵武郡到长安,总共一千多里路,朔方节度判官张兴日夜兼程,只用了短短四天便抵达了那座天下第一雄城之下。

杜士仪的论功行赏都还只是奏请,是否真能到实处,却得看长安朝中的反应。而突厥之事,杜士仪固然亲自提笔写的奏疏,可单单送到长安也难以预料结果如何,故而张兴今次走的这一趟意义非同小可。尽管疲惫欲死风尘仆仆,可他回到妻子的娘家宇文宅中重新换了一套行头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大明宫。果然,寻常官员要进一趟宫难上加难,可他报名之后,再加上事关突厥紧急军情,很快就有人引他进宫。

政事堂中,左相牛仙客和右相李林甫各主门下中书的局面,已经持续了整整六年。李林甫轻而易举追上了源乾曜这样的前辈,即将逼近大唐历任宰相少有人能突破的十年执政大关。岁月在李林甫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可因为多年独掌大权,尽管他待人接物越发温文和煦,可却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放松警惕。张兴早就从杜士仪那听说,就在数月之前,李林甫还刚刚算计了卢绚和严挺之两位高官,故而此刻更是打叠起了十二分小心。

当年求一郎官尚不可得,如今却在相位十年,起居八座,一呼百诺,李林甫如今无论言行举止,都带出了一股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气势和派头。他笑吟吟地张兴闲话了几句家常,等到对方说出此行来意,他面上欣喜万分,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杜士仪竟是真的能够让内乱不休的突厥两边人马暂时息兵,而且说动了他们降附!

牛仙客在相位的年头,也已经超过了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这些声名卓著的前辈。他很少和李林甫相争,但听得张兴禀报了突厥降附之事,他仍然高兴地笑道:“圣人之前还在说,突厥内乱不休,几年间所谓可汗也不知道死了多少,遣使招抚,他们却当成了耳旁风,如今既是双双请降,陛下定然会高兴十分!不愧是朔方杜君礼,这些年朔方财赋虽不能说自给自足,可较之其他各边镇却是俭省太多了,教化之功亦是人人称道!”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倘若不是牛仙客和自己共事多年,天子显然也对这个左相极其满意,他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不争权不揽事的搭档,李林甫很想反唇相讥两句。可他城府何等深沉,此刻非但没显露出来,还跟着笑眯眯地附和了牛仙客两句。等到张兴极其恭敬地呈上了杜士仪的奏折,以及阿史那施和乌苏特勤的降表,他又承诺一定会尽早转呈给天子,等到张兴告退离去的时候,他方才看了牛仙客一眼。

“听说陛下今日在梨园鉴赏刚刚配上舞的霓裳羽衣曲,这奏疏迟一会送去吧。”

“好,就依右相。”

李林甫见牛仙客丝毫不相争,也没有提出要看这奏疏是怎么写的,而是回去料理自己的事,他心知肚明牛仙客根本不担心他会拖延。如今杨思勖固然已经死了,杜士仪却还和高力士交情不错,纵使他扣下,高力士也一定会呈报给天子。除此之外,最让他棘手恼火的是,那位前寿王妃,如今在宫中人人称之为太真娘子的杨氏,可是深得天子眷顾,他如果不能抓住铁证,要扳倒杜士仪简直难如登天!

这么多年来,他这个宰相想要对付的人没一个能有好下场,纵使张九龄亦是要饮恨而归,只奈何不了一个杜士仪!

于是,对牛仙客说归说,李林甫还是立刻找了人去梨园禀报天子。果然,半个时辰后,前去送信的人就回来了。

“右相,陛下说,请您和左相一同去梨园。”

历来天子请宰相议事,李林甫是一定要到的,牛仙客去不去却不一定,今天李隆基特意嘱咐捎带上牛仙客,李林甫面上一如既往地笑吟吟,心情却绝对称不上愉快。最重要的是,如今的朔方文武颇为齐心,他轻易插不进手去,这次的事他便事先没有得到过任何风声,一时半会也没有太好的应对之计。和牛仙客二人匆匆前往梨园时,他在心里设想过好几个办法,包括立时把杜士仪调回朝中,随便拿个很高的位子将其供起来,但最终都被他否决了。

有些事情决不能弄巧成拙!

自从裴耀卿彻底解决了关中粮食,从江淮河洛转运补给的问题,多年来李隆基带着百官辗转于两京的日子终于宣告结束。兴庆宫已经完全修好,曲江之畔的芙蓉园也已经整饬一新,李隆基闲暇之余最喜欢逗留的大明宫梨园之中,也经过了一番整修,如今但只见绿树成荫,耳畔可听得内中丝竹管弦阵阵,眼前随处可见穿红着绿的歌舞姬人在其中穿行。

李林甫来过这里很多次了,牛仙客却鲜少踏入这里。梨园弟子之中多是从教坊中遴选出来的精英,其中如李龟年雷海清等技艺出众者领乐营将,已经“故世”的公孙大娘当初还被追赠了女官,此刻远远看到一个酷似李隆基的人影正在台上和人说着什么,牛仙客更是觉得荒谬无比。

堂堂天子,竟是和教坊乐工妓人同场,这要是让臣民看见,会说什么?

“陛下说得不对!”

这个突兀的清亮女声钻入两人耳朵,李林甫和牛仙客全都为之一愣。两人抬头看去,就只见一个道装女郎站在李隆基面前,尽管他们只能看到一张侧脸,可那种无所畏惧的表情却清清楚楚。对后宫情形颇有了解的李林甫知道,后宫之中那么多妃妾宫人,绝对没有一个人敢和杨氏这样这么和天子说话!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提醒了牛仙客和自己一同放慢脚步,果然,就只听得道装打扮的杨氏的口气依旧那么理直气壮。

“乐由心生,而舞同样是发自心声,这段舞看似天魔之舞,但陛下难道不觉得没有灵魂在其中?也就是说,舞者只是为了取悦陛下,而不曾倾注自己的精气神,所以看上去就如同死物一般。”

整个宫中,玉奴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座梨园,所以,她不惜将大把大把的时间耗费在梨园之中,尤其是这一曲根据霓裳羽衣曲而配的舞,更是倾注了她无数心力。而且,若不是昭成皇后“托梦显灵”,让她为霓裳羽衣曲配舞,哪怕有身边这些个个如花似玉的侍儿,恐怕进宫后她早就失了清白。所以,哪怕面前的人是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是一道制书就让她从寿王妃重新变为了女冠的昔日公公,她仍是毫不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