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仙客看得不禁暗自咂舌,就当他认为左右一定会有人帮忙请罪的时候,却只见李隆基陡然大笑了起来,紧跟着就无所谓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既是你当初主动请缨,担去了这编舞之责,还有张云容她们几个帮你,朕就听你的,这总行了吧?”

顶撞天子这样的大事,竟然这么轻轻巧巧揭过去了?

这一次,就连李林甫也不禁嘴角微微抽搐。等发现李隆基已经看到了他和牛仙客,他这才定了定神快步走上前去。行礼之后,他还来不及开口,李隆基就对身边打算告退的玉奴说道:“是朔方军报,杜君礼也不知道使了什么花招,竟然能让分崩离析的突厥上表降附,这可是当年自从骨咄禄复突厥之后,我大唐几代天子最高兴的一件大喜事,你也一块听听吧!”

尽管听到了杜士仪的名字,可玉奴在片刻的惊喜过后,立刻没好气地轻哼了一声:“陛下和宰辅说话,我可不要呆着。这些都是该男人们操心的事,和我一介女流无关!师傅当年教我琵琶的时候,何等挥洒自如,寓情于乐,可现在官当得越来越大,琵琶却弹得越来越没意思了!”

见玉奴屈膝行礼后,带着那几个貌美如花的侍儿就此转身扬长而去,李隆基不禁哑然失笑。等回头看见李林甫和牛仙客脸上那微妙的表情,他方才欲盖弥彰地说道:“太真孝心可嘉,想要编练这一曲霓裳羽衣曲为道曲,祭祀昭成太后,在乐舞上,朕都拗不过她。好了,杜君礼和突厥那边的奏疏,送来朕看。”

李林甫连忙呈上了杜士仪和突厥阿史那施以及乌苏特勤的奏疏,眼见李隆基专心致志地翻阅了起来,他不禁想到了刚刚玉奴的态度。尽管他那次为了抓住高力士暗会杜士仪的现行,最终不但赔了夫人又折兵,而且还和高力士结下了冤仇,可他至少明白,杜士仪和玉奴的师生之情并不那么简单。可是,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杜士仪的妻子王氏以及玉真公主固安公主这些当事人都讳莫如深,甚至暗行方便,他这个外人要抓住把柄就更难了。

而且,那杨氏实在是太聪明,不但用迥异于后宫妃妾的态度拢住了天子的心,而且对于政务毫不关心的态度,也无疑让天子格外放心。甚至于其对杜士仪的态度,也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可越是这样,他就越难对杜士仪如何,他就不相信,杜士仪愿意一辈子在外镇守边疆,而不想回朝享受出将入相的无边富贵,除非……

李林甫只觉得脑海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当他正想要深思的时候,突然只听得砰地一声,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却只见李隆基击节赞赏,满脸笑容。

“好个杜君礼,好一个西面可汗,东面可汗!如此突厥一分为二,彼此之间却依旧会争斗不休。而且,若朕就此在回纥、葛逻禄、同罗、仆固四部之中挑几个酋长册封了,这偌大的漠北,便形同有六大势力,他日突厥不足为惧!怪不得他之前得知王忠嗣北伐奚人叛党的时候,曾经提过让其凯旋之际陈兵碛口,这一招不战而屈人之兵,倒是用得炉火纯青。这样吧,让突厥那两个想当可汗的派出够分量的使臣来,朕要亲自见一见,杜君礼也一起回京!”

第957章 以利动之,间其腹心

当得知天子下制,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带突厥使臣入觐长安,张兴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即便李隆基让突厥两方派两个足够分量的使臣前来,他也并没有太大的担心。要知道,如今的突厥两方势力彼此均衡,哪一方失约,就要考虑到朔方兵马和另一方联合来攻的最坏结果。所以,心中一安稳,四天四夜不眠不休赶路的他倒头就睡,当被一阵推搡弄得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姑父,姑父。”

张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认出眼前是一个六七岁的童子,他本能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可随着童子又叫了两声姑父,他这才意识到,小家伙恐怕就是自己内兄的儿子,他的侄儿。所以,他努力支撑着坐起身,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竟连挪挪手去摩挲一下孩子的脑袋都办不到,唯有暗自苦笑年华老去。

想当年他在代州夏屋山中得遇杜士仪的时候,还是刚到三十的盛年,如今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他已经四十有三了。从前视之为平平常常的日夜兼程赶路,现在却是浑身筋骨都有些吃不消。

“姑父,大母说你已经睡了两夜一天,若是再不起来,恐怕身体吃不消,所以让我一定要把你叫起来,我都叫了好久。”

“好孩子,多亏你了。”

张兴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次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须臾,外头自有婢女进来服侍他更衣洗漱,而那童子则是犹如跟屁虫一般在旁边团团转,等到张兴出门的时候,他还特意在旁边搀扶了一把。

姑侄俩终于来到了韦夫人的寝堂时,这位宇文融的遗孀便长舒了一口气道:“奇骏,你总算是醒了,我原本险些要去给你请个大夫来,还是文申一个劲说你气息还算悠长,再等一等,总算还好。下次可得对杜大帅提一提,你不是当年那等龙精虎猛的年纪了,不可再这样没日没夜赶路。”

对于岳母的唠叨,张兴唯唯诺诺满口答应,可心里却知道,路上他之所以特意这样紧赶慢赶,为的是不让长安朝中君臣事先得知有所准备。若是有办法,他也不愿意在如今这样的年纪如此拼命。接下来,他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杜士仪奉命回京,到时候与其一块回朔方就行了,也没有什么别的任务,而且他只是寒门子弟,在文坛上的名声远不如朔方的王昌龄和岑参,他也无意去结交什么士人。

毕竟,如今杜士仪的官职名声已经如日中天,有投效之心的人都会远去朔方灵州,他何必在此招人眼?横竖如今太子那位太会算计的妻兄韦坚又不在长安,上次那风波闹得绝大,理应不会再有人打他的主意。

然而,这世上之事和人的希望总是有差距,张兴才逍遥自在地在长安城中逛了三天,一封帖子便送到了宇文宅中。第一眼看到上头的署名时,张兴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再看方才确认没有看错——下帖邀约的不是别人,而是右相李林甫!

即便再不情愿,可秉政将近十年的当朝宰相亲自下帖,张兴也只能应邀而去。他本以为李林甫总不至于只请自己一个人,定然还要请几个正宾和陪客,可当来到平康坊那座门前列戟富丽堂皇的相国宅邸,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李林甫的老辣。今日的正宾有且只有他一个,而作为陪客的,是李林甫的表弟姜度。而这位嗣楚国公做事正如同传闻中一样极其随兴,一口一口如同喝水似的喝酒,最后竟是在他这个正宾之前酩酊大醉睡了过去。

“姜四行事,就是如此,你不要管他,我们自说我们的话。”

敞开式的厅堂之外,那些仆人们动作极快地将一面面厚厚的竹帘全都放了下来,不过须臾,明明是正午,可厅堂中却再无一丝一毫的光线。而瞬息之间,厅堂中光芒大盛,却原来是四壁那些灯台烛台全数点燃了,复又将整座大厅明亮得犹如白昼。随着那些婢女蹑手蹑脚退出厅堂,张兴就只见李林甫看向了自己,刚刚温和得犹如邻家老人的笑容收敛得一干二净。

“奇骏应该知道,如今的剑南道节度使是谁。”

李林甫选择了这样一个话题起头,张兴微微有些意外,随即镇定地答道:“是章仇兼琼。”

“不错,就是章仇兼琼,可你是否知道,章仇兼琼最初不过是一介节度判官,若没有前任剑南道节度使张宥器重,将军政大权全数委署于他,也没有他的今天。”李林甫见张兴脸上露出了些许异色,当即循循善诱地说道,“论理,章仇兼琼得遇伯乐,应该悉心报效,可他奉命代替张宥进京呈报军情,却在陛下面前极言如何夺取被吐蕃攻占的安戎城,半句不提张宥,陛下一高兴,就把张宥调了回来当光禄卿,让章仇兼琼继任剑南道节度使。区区一个节度判官,就这么一步登天了。”

李林甫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张兴哪里还会不明白其言下之意。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答话,却只听李林甫又接着开口了。

“我知道,你出身寒微,能有今天,多亏杜君礼在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任上时,征辟你为幕府巡官,而后又一步一步重用擢升于你,却又和章仇兼琼和张宥不同。可你想过没有,节度判官之职虽重,你如今又检校侍御史,可若是杜君礼一旦调任,你何去何从,真的能够回朝升任侍御史?之前牛相国拜相的时候,节度判官姚闳是回朝升任侍御史,可那是特例,他是当年姚相国的孙子,而你出身寒微,纵使是宇文家之婿,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张兴终于意识到,李林甫确实在以名利游说自己。他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开口问道:“那么,相国想要我如何?”

“章仇兼琼能够做到的事,你莫非就没有自信?”李林甫一下子抛出了最大的诱饵,见张兴果然瞳孔猛然一收缩,他就知道自己的计策终于生效了,“你当初在陇右的时候,就曾经以陇右黑书记之名著称,兼且文武全才,更胜文吏出身的杜君礼。若你官居朔方节度使,何愁麾下文武不服?而陛下也曾见过你数次,对你印象不可谓不深,只要你愿意,朔方节度使之职唾手可得!”

这还真是天大的诱饵!

张兴瞥了一眼一旁呼噜打得震天响的姜度,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当即低声说道:“相国美意,兴感激不尽。然则兹事体大,我得……我得考虑考虑。”

李林甫等的就是这句话。倘若张兴一口拒绝,那自然是无法可想;可如果张兴一口答应,他却又不敢尽信了。面对这样的大事,本来就应该是考虑再三,犹豫反复的态度,毕竟,张兴跟了杜士仪足足十几年了,但凡进京之事都往往是其代劳,可不等同于普通的节度判官!

于是,他当下不再多说,而是含笑劝饮,饶有兴致地询问朔方种种风土人情,待到这一顿耗时持久的午饭结束,他令管家把人送出门之后,脸色便立刻轻松了下来。不论张兴是答应也好,是拒绝也好,面对这样的利诱,很容易露出相应的破绽来,而如若拒绝,他也可以向杜士仪捅破这层窗户纸。

有时候,宾主相得之类的佳话,不过是犹如沙塔似的,轻轻一点就会崩塌!

而出了李林甫那座媲美王族宗室的豪宅,复又走在了长安宽阔的大街上,张兴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了随从回宇文宅,自己拨马在这偌大的京城中乱逛。要说李林甫的提议,他完全不心动,那肯定是假话。男子汉大丈夫,出将入相的念头,他不止一次想过,纵使如今朝中李林甫独霸,旁人不过仰其鼻息,但李林甫许诺的可是朔方节度使!如今天下共有十镇节度使,朔方、河东、河西、陇右、范阳,这五节度恰是最最重要的。

“怪不得有道是利欲熏心,没想到我也有这一天。”

张兴自嘲地一笑,随即眯着眼睛仰头看了看满是阴霾的天空,随即勒马掉头,眼角余光却瞥见了街角一个一闪而逝的人影。不论监视他的到底是哪一方的人,这一刻,面色依旧迷茫的他,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大半个月后,节度六纛开路,沿途仪仗鲜明,奉旨回京的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抵达了长安城下。相比上一次在天子千秋节带了拔悉密葛逻禄回纥三部使臣前来贺寿,这一次,他带来了更加重量级的人物,西面可汗的左叶护回纥俟斤骨力裴罗,东面可汗的东叶护仆固部俟斤乙李啜拔。

阿史那施和乌苏特勤之前一回去,就迫不及待地各自称汗,阿史那施自号颉跌伊施可汗,乌苏特勤则自号乌苏米施可汗,两人分别据有突厥牙帐之西和突厥牙帐之东,号令诸部来投。阿史那施以回纥俟斤骨力裴罗为左叶护,葛逻禄俟斤聂赫留为右叶护。而乌苏米施可汗则以仆固部俟斤乙李啜拔为东叶护,以同罗部俟斤阿布思为西叶护。

长安城门之下,两个全都是第一次来到长安的漠北强部首领对视一眼,抬头看着那高高耸立的巍峨城池,各自心头却转着截然不同的念头。

第958章 玲珑心窍

尽管毗伽可汗当年在暾欲谷的建议下,曾经和大唐议和,两国在西受降城互市,维持了多年的相安无事。可是,和接受大唐册封的奚、契丹、渤海、黑水这些番邦不同,和西域诸多附庸大唐的小国不同,和已经多年来托庇于大唐的所谓西突厥十姓可汗也不同,东突厥和吐蕃一样,都并不是大唐的臣属国,而是对等的国家。吐蕃还自称为甥,奉大唐为舅,东突厥就连这一点让步都不曾做出。

作为一个曾经覆灭于大唐铁蹄之下,而后又重新崛起的国家,东突厥一直都是骄傲的。甚至于,他们根本不承认西突厥,在他们看来,突厥只有一个。

所以这一次,突厥因为内乱而一分为二,两位可汗全都愿意向大唐称臣,又派出了叶护这一层级的高官前来长安,自然是引来了朝野一片颂圣之声。于是,李隆基对于如此盛事给予了极高的规格,不但让鸿胪卿刘知柔亲自前往迎接安置,还封锁了长安朱雀大街这一条当年最宽广的御道,供杜士仪以及使臣一行进京。道路两旁就只见羽林军神武军两军将士按刀而立,更多的百姓拥挤在后头翘足观望,但却在官兵弹压下不敢高声。

即便如此,面对那整齐的里坊,汹涌的人潮,雄壮的军姿,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仍然感受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冲击。两人都是一部首领,如今在东西两边声威卓著,而且并非固执不知变通之人,先前的一路上就已经有所交流。此刻,骨力裴罗便低声说道:“俟斤虽说之前在夏州定居已久,可应该也是第一次来长安吧?大唐天可汗果然是普天之下最富有的人,这样的城池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乙李啜拔此前把陈宝儿留下坐镇,而且部族中还有他一手提拔的几个得力部属,倒也不惮离开之后出什么问题。路上杜士仪曾经提醒过他,骨力裴罗此人雄才大略,远非阿史那施那样的草包可以比拟,他自是格外小心。

因此,骨力裴罗如此感慨,他就笑眯眯地说道:“长安我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洛阳我却有幸去过两次,雄伟壮丽之处,绝不逊色于长安。不过,你说大唐天可汗是普天之下最富有的人,这话却不太准确,我得补充一句,不是最富有,而是最有权势!只有最有权势的人,才能富有四海,让万民臣服。”

后头那两个漠北强部首领在暗中交谈什么,和刘知柔一同并肩走在最前头的杜士仪并没有注意到。刘知柔是大唐著名史官刘知几的兄长,此前刘知几之子刘贶因和王维一样,坐舞黄狮子而被黜,刘知几因为子鸣冤而被贬,死在任所。如果不是杜士仪转呈敬献了刘知几所作《史通》给天子,这位赫赫有名的史学大家也不会得以昭雪沉冤,追赠工部尚书,谥曰文。

正因为如此,此刻杜士仪听到刘知柔低声向自己解说近些日子长安朝野种种议论,心中明白对方是投桃报李,也算自己从前结下的善果。

刘知柔解释到最后,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朝中关于杜大帅拜相的呼声很高,甚至有传言说,牛相国如今体力不济,因此举杜大帅自代。”

简直荒谬!他和牛仙客虽说谈不上极深的私交,但私底下也是有书信往来的,他对牛仙客曾经把话说得很清楚,和李林甫这种人共事,他可没那么厉害的养气功夫,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杜士仪心里这么想,面上也哂然笑道:“大概是有人以讹传讹吧,这世上有的是多事之人!”

即便李隆基对于这次突厥东面西面两位可汗派出的使臣分量颇为满意,但他身为大唐天子,怎么也不至于立时召见,故而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便被刘知柔亲自安排在了四方馆。而杜士仪本待在驿馆居住,以待召见,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中官黎敬仁竟是匆匆而来,笑容可掬地向他连连道喜。

“陛下曾经问说,杜大帅身为朔方节度使,在长安可有私宅,那时御前有人对之以宣阳坊私宅。陛下得知是当年杜大帅在万年尉的时候置办的,而后虽又购入了四方两处闲置的院子,可终究和杜大帅如今门前列戟,官居高品不相符,当下便敕令工部,在宣阳坊杜大帅故宅周边腾出土地,再造新第,然后沿街开门,以昭示荣宠。”

长安洛阳里坊众多,普通百姓乃至于寻常官员,这家中的大门都是向着坊内十字街开的,决不允许在坊墙上开门,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以及那些王公贵戚,方才可以允许在坊墙上开门。杜士仪当初在长安时,尚未达到这样的地位,后来官阶固然到了,人却又很少回长安,故而也懒得折腾。如今天子却想到了这种住处之事,他自然是少不得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称谢连连,顺带又赠了黎敬仁一个“红包”。

对于出手大方的杜士仪,黎敬仁自然更加客气:“若非陛下昨日偶感风寒,今日就应该召见杜大帅的。不过,杜大帅招降突厥之大功,陛下一定会厚加恩赏,就是入政事堂拜相也不奇怪。”

一个刘知柔如此说也就罢了,可黎敬仁也如此说,杜士仪不得不怀疑背后的文章。他当即巧妙试探了黎敬仁几句,听其露出的口风是,并非李隆基这么提过,而是外头颇有如此传言,他不禁更加警惕。

于是,当暂且住到城东驿站后,他就让随行的阿兹勒前去牛仙客宅中送信。结果,阿兹勒方才刚走没多久,张兴便到了。两人主从多年,张兴一见面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帅,李林甫果然老奸巨猾,若是我稍有贪念,便上了他大当!”

他幕府众人之中,张兴一直是最机敏急智的,能够让其说出这样的话来,杜士仪不禁笑了:“怎么,奇骏是直面李林甫打过交道了?”

“若不曾见过口蜜腹剑李相国,我怎会说出这话来?”张兴见杜士仪请自己落座,他在其对面坐下,换了个盘膝趺坐的舒服坐姿之后,就一五一十地将李林甫游说自己的话一五一十转述了一遍,随即方才苦笑道,“说实话,我不是不心动,可后来想想朔方节度使之位何等要紧,觊觎的人也不知道多少,我何德何能窃据此位?那时候,我便打算回头对大帅剖明此事,可谁曾想不数日之后,到处就流传起了大帅即将代牛相国为相的消息。”

说到这里,张兴双手按着面前的小几,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那时候立刻去见了牛相国,他倒是宽厚长者,只说人云亦云,他并不会介怀,可正好碰见侍御史姚闳前来,他不但对我冷嘲热讽,还说我贪心不足蛇吞象,竟然敢妄想朔方节度使之位。这时候,我方才觉察到不对。原来,传言中,是我这个节度判官想要染指朔方节度使之位,大帅又想入朝拜相,于是……”

“于是之后你就不用再说了,想也想得出那是些什么样的传言。”杜士仪打断了张兴的话,不以为意地说道,“奇骏你随我多年,面对节帅之位一时动心,这是正常反应,是人都会如此。李林甫做事,素来会把一切可能性全都算在其中,所以,他此举当然不是为了让我拜相,也不是为了让你接任节帅,而是为了造出一种声势。先不用慌,我可不是那些毫无准备被他算计的人。”

兴庆宫龙池畔的沉香亭中,李隆基正若有所思地和玉奴对弈。他随手下了一颗黑子后,见玉奴微微一笑,拈起一颗白子举重若轻地放在棋盘上,随即得意洋洋吃掉了他腹地一条大龙,他不禁眉头大皱。偏偏耳畔还传来了一声举棋不悔真君子,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转瞬间大败亏输。这时候,玉奴长嘘一口气,站起身从张云容处抱起一只毛色如雪的猫,随即懒洋洋说道:“陛下既然心思不在这上头,屡战屡败,我赢得也没意思,我这就回太真观了!”

“等等!”李隆基叫了一声,见玉奴抱着那白猫转过身来,那白猫纯白的毛色和她那白如凝脂的肤色竟是让人一时半会有些混淆了,他不禁细细端详了片刻,这才笑着说道,“上次你师尊进宫还说你回去得越来越少,这两天你便出宫见见她吧。”

“我也想念师尊,可我正忙着排演献给昭成太后的霓裳羽衣曲呢,出宫太耽误时间。过两日我就接了她进宫来,陛下不会不同意吧?”玉奴眉头一挑,见李隆基无奈点头,她便笑看着左右侍儿道,“云容,小蛮,和我去梨园,我可不像陛下那般清闲,若是排不出好舞来,回头别人可要质疑我侍奉昭成太后的孝心了。”

见玉奴就这么带着张云容和谢小蛮施施然离去,李隆基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侍立一旁的高力士则是咧了咧嘴,见李隆基抬头看他,他方才满脸堆笑地问道:“大家是随太真娘子去梨园,还是回兴庆殿?”

“老货,你越来越大胆了!”虽说是喝了一声,可见高力士照旧没事人似的,李隆基不禁有些暗叹了一口气。他既然费尽心思通过高力士把人弄进了宫,当然不希望玉奴没事就往宫外跑,哪怕玉真公主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至于杜士仪一个男人,他自然更不希望其借着昔日师徒之名探望玉奴。玉奴既是主动表示不出宫,他心里自也舒坦了许多。

要不是为了对母亲昭成太后的那个“孝”字,再加上那些他如今渐渐笃信的鬼神之说,他何至于到现在还没下手!

第959章 将相之私怨

借口所谓风寒,李隆基一直到杜士仪和突厥两方使臣到长安后第三天,这才先行召见了杜士仪。

他并没有在兴庆宫中那些殿阁楼台召见,而是命杜士仪登勤政务本楼入见。他站在高高的楼上隔帘下望,就只见杜士仪跟着引路的内侍不慌不忙缓步行来,目不斜视,心无旁骛,那种从容不迫的风仪体态,是众多常常出入宫中的高官大臣都不能企及的。以至于他突然命人拉上其中一面帘子,就这么径直迈步来到了勤政务本楼的凭栏之前。说来也巧,杜士仪恰是在这时候抬头,和他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换成别人,无意中直视天子,却也是非同小可的失仪之罪,而杜士仪只是在楼前略一驻足长揖行礼,继而就不慌不忙地唤了两个内侍前行引路带他上楼。直到人已经消失在了那重重阶梯之后,李隆基方才收回了目光,坐回宝座之后,便轻叹一声道:“自从张九龄去世,宰相但凡荐人,朕常常会问的一句话,便是风仪可如张子寿?可终究大多数人只学得了张九龄的皮毛,学不到他的才具和风华,之前卢绚也不过有些形似,今见杜君礼,真神似也!”

牛仙童之后,杜士仪除却依旧结交高力士杨思勖之外,密令赤毕在宫中其他内侍身上也加重了投入,而且还特意加了一句,那就是绝对不能比李林甫送得少!故而大多数中官也许不会在李林甫和杜士仪相争时呈现出某种偏向,可同样不至于在背后有事没事说坏话。此时此刻李隆基这一声赞叹,当即便有人凑趣地说道:“杜大帅昔日关宴紫云楼时,便是丰神俊朗,风仪宛然,如今官至一镇节度,手握兵权,自然神似当年仅在一人之下的张相国。”

这话听着仿佛像是赞美,但李隆基却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那个内侍一眼,见其有些不安地躬了躬身,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不多时,杜士仪就已经到了,宣进行礼之后,他端详了对方良久,突然开口问道:“记得君礼今年意过四十大寿了吧?”

听到大寿两个字,杜士仪只觉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正逐渐进入事业顶峰期,所以骤然听到大寿两个字,他着实有些难以习惯。可李隆基既然问了,他就欠了欠身道:“没想到陛下日理万机,竟然还记得臣的年纪。”

“朕怎么会不记得?想当初你高中进士的时候,可是还不过十七岁出头!”李隆基哂然一笑,等吩咐内侍赐座之后,他先是大略问了问此前杜士仪亲率大军前往阎洪达井,趁着两边对峙招降的经过,尤其是其中一些在奏疏上没有的细节,最后方才满意地颔首说道,“当初乙李啜拔北归之后,重振仆固部,却无半点降附之意,朝中对此颇有微词,只有你一味坚持己见,如今乙李啜拔随你入朝,旁人方才无话可说了。”

“也多亏陛下圣明,否则臣就算固执己见,也未见得有今天突厥纳降的结果。”

杜士仪态度极其自然地给天子戴上了一顶高帽子,紧跟着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臣此次引领东面西面两位可汗的使臣前来长安,这才刚到两日,就听得外间传出种种流言,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地声称,臣必当顶替牛相国拜相。”

果然,他主动揭开这个话题,不但李隆基,就连其左右的宦官内侍也全都大为意外。见这些人面色各异,他就诚恳地说:“臣在陇右时,曾经和牛相国打过数次交道,素来敬服其为宽厚长者,治政有方,后来牛相国拜相,臣更以为陛下慧眼如炬,识常人所不能识之才俊。如今牛相国没病没灾的,不过年纪稍长,便有人在背后诋毁,甚至无缘无故牵扯到了臣头上,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杜君礼两任节度,若是把河东代州也算上,已经三任了,功勋资历无不足够,怎么滑稽了?”

李隆基这话虽是夸奖,可杜士仪听在耳中,却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倘若不是他自己主动揭开这话茬,恐怕天子突然捅破这件事的时候,口气绝不会这样轻松随意。于是,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别人觉得,突厥就此分裂成东西两面之后,朔方就会再无威胁,漠北就会一片安定,可陛下乃圣明之主,当然不会如寻常浅薄之人这般笃定。如今漠北如此局面,要让其如同当年贞观那样,再次化为当年那一个个羁縻都督府臣服于我大唐,就还需要花费很多功夫!”

杜士仪一把当年贞观时大唐灭了突厥万邦来朝的盛况打比方,李隆基立刻收起了戏谑之色,微微点了点头。如今突厥不战而降,即便是他再好大喜功,也很满意这样不花多少钱,不死多少人而得来的战果。所以,即便杜士仪在节度使任上并没有别的节度使那样的赫赫之功,可却几乎挑不出差错。总好过盖嘉运那等在西域声威赫赫,可到了河陇任上,就直接败家子地丢了石堡城!

“君礼为人处事,素来有始有终,朕没有看错人。”

这样的反应,还没有达到杜士仪的预期,因此,他在立时起身谢过之后,这才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至于臣刚刚为何叹臣拜相滑稽,却并不仅仅是因为臣在朔方仍有未完之事,而是有李相国在朝中,陛下已经足可高枕无忧。臣这个人有个缺点,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竭尽全力去做,所以入仕以来,频频和人顶牛,没少得罪人。倘若不是大多数时候都为一方主司,又有陛下爱护,主司怜惜,恐怕不知道会在哪个犄角旮旯。李相国资历人望卓著,若是臣与之同列,却未必会忌惮这些,到时候频频相争还是小事,最要紧的是,臣生怕自己……”

李隆基听到杜士仪谈及旧事,想起杜士仪这二十多年仕途确实是所向披靡,倒在其手下的,既有当时官职高过其许多的高官名臣,如河南尹王怡,也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属,更有无数无足轻重却又为人当刀使的小人物,可以说,大多数时候,杜士仪走到哪里,杀鸡儆猴的刀就砍向哪里。可听到杜士仪直言不讳地说,如果入相必定要和李林甫一力相争分个高下,他只觉得这犹如是童稚少年之间的争执,忍不住就笑了。

“生怕什么?”

“臣生怕自己会公报私仇。”这一次,杜士仪就看到李隆基的脸色变了,当下就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臣和李相国有些私人恩怨。臣不想因私废公,可臣远未大度到圣人的境界,所以便只能告诫自己,最好离李相国远些。”

这种大臣之间的恩怨,有谁会拿到天子面前来说?

当此时,李隆基身后的内侍宦官中,不知道有多少人险些跌破了眼珠子。就连李隆基自己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道:“什么私人恩怨?”

李隆基记得很清楚,李林甫和杜士仪一贯似乎并没有什么冲突,故而脱口问了一句之后,见杜士仪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他就意识到恐怕并不是朝政上的冲突,而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于是,他忍不住笑骂道:“朕听说,当年宇文融在的时候,你和李林甫还常常在宇文宅中见面,如今却说什么因私人恩怨而敬而远之的话!”

“这私人恩怨,就是为了宇文融的事。”

杜士仪说到这里,李隆基立刻恍然大悟。当初他一气之下将宇文融一路贬到县尉,而后又将其流放,都是因为裴光庭在后头一再撺掇,等醒悟到财计乏人,大赦天下,打算重新任用宇文融的时候,人已经死在了半道上。那时候李林甫俨然已经是裴光庭的谋主,相较之对宇文融遗属多方照应,甚至把人的户口都全部迁往了云州,而后又收宇文审为弟子的杜士仪,自然是截然不同。尽管这些年李林甫对宇文审颇有照应,可杜士仪眼下既是摆出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姿态,他这个天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再说,若是边镇节帅和朝中宰辅真的一团和气,他也未必就乐见其成!因为宇文融这样的缘故而心生芥蒂,就连他这个天子也不好说什么了。

所以,当杜士仪告退离去之后,李隆基便忍不住笑道:“朕素来以为杜君礼谦谦君子,没想到他还会有这样如同坊间粗汉一般斤斤计较的时候。”

天子固然这么说,可四周围的内侍就没有一个敢吭声的。今天这召见,杜士仪胆大包天,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和李林甫有私怨,而一向对李林甫信之不疑的李隆基,则是把这种事当成了笑话看。可是,在宫中行走多年的内侍宦官,没有一个人敢对这种大事等闲视之。事涉宰相和节帅的明争暗斗,他们往日又是两边好处兼而有之,说什么错什么,还不如不说!

尽管此刻没人吭声,但很快,李隆基召见杜士仪的具体经过就传到了李林甫耳中。尽管当面置之一笑,可等人退下,李林甫便气恼地揉了揉眉心。

他怎么都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以力破巧,在天子面前把将相和睦的这一层幌子给撕破了!如此一来,他又不想让杜士仪入政事堂,又想让其留在长安,恐怕就有些难了!

第960章 儿女婚事,牛相病危

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的入见,恰是在七月初一的大朝上。两人全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伟岸男人,走上大殿拜舞的时候显得格外引人瞩目。而等到他们起身,李隆基随口询问,就只听他们声若洪钟对答如流,一时不禁生出了惜才之心。等到他们起身,他甚至没理会之前的安排,脱口而出问了一句话。

“你二人在漠北执掌一部,确为当世奇男子,可愿留京为朕效力?”

这完全是脱离剧本的问题了。不论是为了这一天准备许久的骨力裴罗,还是临行前由陈宝儿列出了一份厚厚问答表的乙李啜拔,全都为之一愣。紧跟着,乙李啜拔便率先翻身跪倒,大声说道:“臣曾经在夏州定居多年,自然甘愿为天可汗效力。可如今漠北初定,臣的族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君父和族民之间,臣必须要选择一边。所以,臣不得不辞谢天可汗的看重和美意,但臣的嫡长子以及臣的元配发妻全都在朔方,他们将竭尽全力为天可汗奉献忠诚!”

看到李隆基那张满意的笑脸,乙李啜拔暗自舒了一口气。好险,幸亏陈宝儿曾经想到过天子可能会问这个问题!

而骨力裴罗的立场便有几分尴尬了。他的父亲承宗是因为当初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毚的谗言,被贬岭南以至于英年早逝,而他的堂兄护输则率兵伏杀了曾经深受李隆基宠爱的王君毚,为承宗报了仇。他自己率众北归,重新在漠北打下了一片基业。如果他像乙李啜拔那样说出一番大义凛然的话,那别说要多假有多假,而且还会损伤自己刚刚留给大唐天子的印象。

好在骨力裴罗向来就是坚忍多智的人,他推金山倒玉柱似的,再次拜倒在地,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臣自然愿意为陛下效力,但回纥北归之初,是臣身先士卒,在漠北打下了一片基业。可如今在漠北诸部之中,回纥仍然势力最弱,时时刻刻有被人并吞的危险。臣只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儿子们尚未长成,不足以挑起重担。如果他日臣的弟弟和儿子能够继承俟斤之位,臣一定会前来长安,为天可汗奉献忠诚。”

如果说乙李啜拔的话让李隆基满意,那么,骨力裴罗的陈述便带出了几分悲壮。王君毚已经死了快二十年了,当初再深的恩宠,也早已随着时光而逐渐淡去,以至于如今想到正是王君毚使得回纥北归,让自己少了一支勇悍的蕃军,李隆基甚至隐隐生出了几分懊悔。

“也罢,你二人忠勇,朕也不吝封赏。”

这个不吝封赏,乙李啜拔和骨力裴罗很快就知道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乌苏米施可汗以及颉跌伊施可汗因为上表臣服,李隆基大手一挥就封了两人为可汗——一则为顺平可汗,一则为归宁可汗。而对于乙李啜拔和骨力裴罗,李隆基竟也同样是一人送了一个王爵!

接受奉义王的封号,骨力裴罗面上表现得很欣喜,心里却知道阿史那施和聂赫留必定会心存芥蒂。可大唐的王爵对他来说,同样是在漠北进一步扩充实力的本钱,利大于弊。而乙李啜拔对归义王的封号,则更是有些尴尬了。他倒是不在乎别的,只是想到同罗俟斤阿布思一无所获,他就觉得回去有些不好交代。

于是,各怀心思的两人回到四方馆后,天使又来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其中既有漠北贵族们极其欢迎的绸缎布匹,也有茶叶瓷器等等,相比他们朝贡的马匹牛羊,价值自然远远过之。

而杜士仪完成了这一最大的使命,本该即刻回归,但李隆基没提这一茬,他也就表现得不慌不忙,很是拜访了一些昔日亲朋故旧。如窦锷姜度这些当年初到两京时相交的贵戚,他也没有漏过,在曲江之畔相邀两人喝了一顿酒。姜度不由分说把窦锷给灌醉了之后,眼见得从者们都远远散在四周,他方才低声说道:“杜十九,有时候还真羡慕你,不惑之年镇守一方,一呼百诺,我却只能困在京师,当个饱食终日的贵介。”

“后悔了?你如果真的愿意,也不是不能出外任的。”

见杜士仪的笑容和眼神都很真诚,姜度先是一愣,随即便苦笑道:“罢了,如我这样的人,刺史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知不知道,李林甫单独设宴请了你那个心腹判官,把章仇兼琼和张宥的事拿来打比方,游说他把你踢下去自己当节度使?我看你那判官犹豫了老半天,最终说什么要考虑考虑。你可得把人看好了,若论揣摩人心,这世上少有人能胜过李林甫。”

“张兴都告诉我了。”杜士仪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说道,“他是聪明人,已经明白李林甫不过是利用他。否则,我要顶替牛仙客拜相的传闻哪来的?”

“这事真的不可能?”姜度见杜士仪摇了摇头,犹自不死心地说道,“你为什么就不想入政事堂呢?以你的能耐,未必就斗不过李林甫。”

“他可是你表哥,你就这么想让他下台?”杜士仪没好气地损了一句,见姜度嘿然一声,他就知道,姜度仍然对当初父亲受责时,满朝沉默的景象而耿耿于怀。于是,他也就不打趣对方了,直截了当地说,“就算我能顶替牛仙客为左相,和李林甫打擂台并非把握十足,而且,其他觊觎相位的人多了,李林甫只要稍稍一使劲,难免会有人视我为眼中钉,到时候一团混战。最重要的是,留在长安有什么好处?那么多下台的宰相就足可为警示了。”

姜度被杜士仪给逗乐了,可随即就怅然叹了一口气。王守一陷害父亲姜皎的仇,他早就报了,而自己如今也官拜太仆卿同正员,爵封嗣楚国公,好一个富贵闲人,下半辈子已经没有什么目标。突然,他下意识地盯住了杜士仪,随即压低了声音道:“你家儿子定亲了没有?”

这个话题的跨越度着实有些大,杜士仪愣了片刻方才反应了过来。可还没等他回答,姜度就自顾自地说道:“幸好你家那妹夫崔俭玄的女儿年纪不对,否则也轮不到我了。我可对你说,我的几个儿子都没养住,只有这么一个嫡女,她阿娘对她爱若珍宝,教导比我这个当父亲的上心多了。如今正好十五岁,容貌体格,才学秉性,持家之能,我敢说两京贵女就挑不出一个比她更好的了!怎么样,杜十九,要不要这个儿媳,你给我说一句明话!”

杜士仪被姜度这种犹如兜售似的口气给逗得哭笑不得。他确实早早就开始思量长子杜广元的终身。因为妹妹杜十三娘当初的遭遇,他和王容这些年都留心了很多,因此王容再也没有受孕,夫妻俩就只有两儿一女。尤其是杜广元这样要承袭爵位的嫡长子,他和王容早几年就开始为其留心婚事,可至今也没有定下来。他之前并没有想到过姜度的女儿,此刻见其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略一沉吟,随即便笑了起来。

“这样吧,年底广元会回来一趟,一来看看他的妹妹和外公舅舅们,二来,你也见见他。儿女婚事若是单纯盲婚哑嫁,日后若成了怨偶也没意思,至少让他们见上一面吧?”

这样松动的口气就表示有戏,姜度登时大喜。两京贵介子弟要多少有多少,而且凭他家中的出身,女儿成为王妃都不成问题。可是,看多了天家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他着实不想女儿掺和进去了。可就在高兴过后,他想起李林甫那边的反应,不禁眯了眯眼睛。

“你现在炙手可热,想和你联姻的人多了,窦十未必就没这个意思,只不过是被我灌醉了。冲着你肯把我当亲家候选,不论如何,我回头都会在李林甫那儿先打点打点。”

姜度正说到此处,突然只见不远处一个自家从者匆匆而来,他有些奇怪地皱了皱眉,却只见人和外间守卫的从者言语几句,很快就突破层层把守到了他和杜士仪跟前,行过礼后就低声说道:“郎主,出大事了,说是左相牛仙客在政事堂突然昏厥不省人事,太医署的人到了之后,就把人送回了宅邸。我竭尽全力打探过后,得知牛仙客这一次恐怕有些危险。”

牛仙客没出身没资历没人脉,即便为相多年,在两京如姜家这样连下人都在背后对其直呼其名的很多,更何况如今消息紧急,那从者就更不会顾忌这些了。而杜士仪闻言讶然,和姜度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姜度便嗤笑道:“即便你不乐意,未必就真的不会到那个结果。事到如今,你说怎么办?”

“终究相交一场,我去牛家看看。”

当杜士仪赶到牛家的时候,就只见门里门外一片混乱。他来过这里的次数并不多,但这会儿仆从下人都忙得团团转,竟是没人顾得上他。当他最终登堂入室,来到牛家寝堂的时候,正好和里头出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正着。

“杜士仪,你来干什么!”

听到这一声满是愠怒的大喝,杜士仪不禁挑了挑眉。那人他见过几次,是牛仙客昔日在河西时的节度判官,如今官居侍御史的姚闳,正是昔日宰相姚崇的孙子。可是,他与人无冤无仇,如今人却对他如此敌意十足,他自不会客气。

“姚侍御这话却问得奇怪了。你能来,我为何就不能来?既然得知牛相国病倒,我又在长安,当然应该来探病。”

姚闳闻言更怒,直截了当地喝道:“我看你是为了牛相国的相位而来,不是为了探病而来!”

第961章 欺人太甚

这是姚闳第一次旗帜鲜明地在杜士仪面前流露出真实的想法和敌意。他这些年来不惜跟着牛仙客这个被人诟病不已的木偶宰相,不惜被人嘲笑,就是希望将来在紧要关头,能够指望牛仙客助推姚家一把。近些日子外头流言蜚语层出不穷,他对此警惕十分,此刻杜士仪竟是出现在这里,怎不教他犹如炸毛的猫似的?

“我是为什么而来,不劳姚侍御过问!”杜士仪终于不耐烦了,沉下脸喝道,“这里是牛相国的宅邸,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你……”

姚闳被杜士仪噎得脸都青了。他本待反唇相讥,可想到自己才刚刚借着向神鬼祈福,拜托了牛仙客一桩最重要的事,此刻若在牛仙客重病之际,和杜士仪这个自称探病的冲突起来,回头说不定会搅和了通盘大计。所以,他唯有恶狠狠地瞪了杜士仪一眼,继而拂袖而去。然而,他人是走了,这一番争执却引来了几个牛家仆从,其中总算有认识杜士仪的,慌忙拔腿到里间去,不消一会儿,牛仙客的元配发妻,出身同郡王氏的王夫人便出了屋子。

当初牛仙客在河西节度使任上很少收礼,后来在宰相任上则因为低调,送礼的人很少,所以,杜士仪是少有几个逢年过节从来不忘遣人送礼的人。较之那些曾经和牛仙客有上司下属之分的官员,王夫人自然觉得这更加难得。她今年也已经六十了,因为丈夫的骤然病倒,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再加上刚刚偷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话,她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了几分绝望。当见到杜士仪向自己拱手行礼,她连忙屈膝还礼,随即讷讷难言。

“夫人,相国如今情形如何?”

“刚刚只苏醒了片刻,如今就又晕过去了,太医署的御医施过针,已经去斟酌药方了。”王夫人说到这里,忍不住背过身抽泣了起来。

牛家又不是那些五姓七望的世家豪门,也不是世代书香的宦门,牛仙客自己读书也不过平平,他们夫妻俩的儿子中,就更加没什么成才的。从前牛仙客拦着不让天子给儿子们太高的恩荫,如今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她和儿子们该怎么办?还是说,他们就别无选择,只能依姚闳所言?

见王夫人垂泪不止,杜士仪心中黯然,可当此之际,随口的安慰只能让人更伤心,他只能低声问道:“夫人能否容我再见相国一面?”

虽说外间传言王夫人也听说过,可此刻儿子们一团慌乱,她自己六神无主,思量了片刻,就点头答应了,亲自领着杜士仪进了寝堂。等到了后头寝室,她拉开帘帐,看着床上双目紧闭的丈夫,她不觉又是悲从心来,竟是险些哭出了声。

杜士仪之前才因为自己顶替牛仙客的所谓传闻来拜见过这位左相,那时候只觉得对方有些精神不济,可时隔多日,牛仙客突然一下子成了如此光景,生死无常可见一斑。他定了定神,到长榻前轻轻握住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想到便是这样一个出身小吏的老者,一步一个脚印,最终登上了相位,虽则人人指斥其平庸无为,可只看此刻室内陈设,只看其平素言行作风,他便不得不感慨,世人对其太过苛责了。

倘若不是坐在相位上,牛仙客的后半生,除了河西节度使任上,应该还会绽放出更浓烈的光彩才是!

“相国生于倥偬困苦,然则精于治事,屡立军功,由是节度河西,最终入政事堂拜相,虽毁誉参半,可功老苦老自有后人评述。”杜士仪握了握那只手,随即低声说道,“相国才刚刚六十出头,哪怕是为了家中妻儿,也要撑过这一关才是!否则,岂不是让小人得意?”

上次杜士仪来拜见牛仙客时,王夫人记得牛仙客亲自将其送到了仪门,而且面色轻松,心情显然也很畅快,和姚闳每次来见之后的情形大不相同。此刻,听到杜士仪竟对牛仙客勉以妻儿,她终于忍不住了,疾步上前后扑到榻上,一字一句地说道:“没错,阿郎,你一定要好好康复过来,怎能让那些借你成事的小人一直利用你!我真是瞎了眼,只以为姚闳一直对你还恭敬,谁知道你这一病重,他竟是来逼你写遗表,推荐他的叔父代你为相!”

见杜士仪震惊地扭头看了过来,王夫人不禁掩面而泣:“姚闳来时,阿郎刚刚苏醒,我不放心便躲在旁边偷听,亲耳听到他循循善诱,逼阿郎写什么遗表!他还说,即便是宰相子弟,我家那些儿郎都是才干平平之辈,勉强为官的话,将来若是无人照应,说不定会落得个什么结局。只要阿郎能够举荐他的叔父姚奕为相,那么姚家一定会好好照应我和儿郎们。”

说到这里,王夫人便悲愤地说道:“阿郎突然病成这样,哪有什么力气写这个,姚闳竟还恬不知耻地说由他代笔!”

“姚闳就不怕相国康复之后,再不待见他?”杜士仪恼怒地迸出这么一句话后,见王夫人神色黯然,他不禁醒悟了过来,“御医们也认为,相国的病棘手得很,不好医治?”

“说是……说是积劳成疾,恐怕很难挽回。”王夫人见杜士仪递了一块帕子来,想都没想便用来替换了自己那一条早已完全被泪水沾湿的帕子,随即方才低声说道,“阿郎自从拜相之后,很少有休沐的机会,整日里都是应对来自全天下的奏疏。李相国别的我不敢说,可勤政那是绝对毫无疑问的,而阿郎也和他绝无二致。成日早出晚归,他又不太愿意用那些滋补的药材,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差了,可我真的没想到……”

杜士仪这才明白,之前那些传言为何会言之凿凿地声称他会取代牛仙客,只怕有人早就对牛仙客的身体情况了若指掌。此时此刻,骤然听闻姚闳软硬兼施逼迫牛仙客写遗表的事,他亦是生出了不平之心,沉吟思量片刻,便看着王夫人道:“夫人是否信得过我?”

这突兀的一句话让王夫人暂时止了饮泣。她抬起头来看着杜士仪,见其目光湛然,容止从容,她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阿郎常说,杜大帅虽年轻,却行事有章法知进退,是可以信赖的人。”

“能得相国如此夸赞,我之幸事。”杜士仪感激地看了一眼依旧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的牛仙客,沉声说道,“我之前来见相国时,曾经对他说过,外间传言说我会顶替相国拜相,但这全都是一派胡言。日前陛下召见时,我就曾经在陛下面前明言,我和右相李林甫有私怨,不愿和他共事,如果真的一朝拜相,难免宰相不和,甚至相互死掐,陛下虽笑话了我,可却也相信了。故而,不论相国情形如何,继任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我。”

王夫人简直被杜士仪给说得愣住了,可是,确定杜士仪不是在开玩笑后,她顿时生出了几分难以名状的感激。她定了定神便问道:“杜大帅要我做什么?”

“论年纪,我是夫人的晚辈,论官职,我也在相国之下,夫人还请直呼我表字君礼,不用如此客气。”见王夫人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杜士仪便沉声说道,“姚闳所求之事,是相国的遗表,今后可能还会再来,若是他真的草拟好了请相国签署,请夫人务必把这份遗表留下来,须知这是铁证。”

王夫人立刻想都不想就答应了。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再次说道:“敢问夫人是否听相国提过,满朝文武,下一个最有希望拜相的是谁?”

这种事一般的妇人自然无从得知,可王夫人和牛仙客是结发夫妻,此刻努力想了一想,她便有些不确定地说道:“阿郎似乎提过,陛下对刑部尚书李适之颇为满意。”

李适之一度出为幽州节度使,镇守期间,整个河北大多数时候无战事,一片安宁,如今他再次回朝升任刑部尚书,确实是炙手可热之人。于是,杜士仪便沉声说道:“夫人不妨将此遗表去送给李适之,并将实情告知。李适之这个人当初曾因为周子谅背后指摘相国,而向陛下举发,此次又涉及此事,决计不会藏着掖着。如果他真的因此为相,应该就会顺手照拂夫人以及郎君们。至于李林甫,当初就是他提携相国拜相的,于公于私都不能袖手旁观。”

王夫人虽是女流,不理外务,但此中关节却还能理解,深吸一口气后便答允了。可是,当送杜士仪出门的时候,她仍然有些不安地问道:“可如此,君礼你岂不是要继续呆在朔方?”

“夫人好意我心领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和李林甫斗心眼。”说到这里,杜士仪突然停步转身问道,“相国诸子之中,若有想外放历练的,夫人尽可以找我。若是他们想安于京城富贵,陛下也一定会成全,夫人尽管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夫人虽不能说忧苦尽去,可到底心安。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见杜士仪会意地握了握自己的手,她方才含泪说道:“多亏君礼来探病,我总算是觉得有了倚靠。如若阿郎能够过得了这一关,我们全家都会记得你的恩德!”

第962章 人之将死

相比开元之初的宰相,诸如姚崇宋璟这样的名臣,张说张九龄这样的文坛领袖,牛仙客尽管出身小吏,但在相位的时间却只仅次于源乾曜和李林甫,已经有六年之久。尽管大多数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什么都是依规矩办事,不肯多出一言,可人一旦因病不能理事,非但李林甫觉得身上担子一下子重了,就连中书门下五科小吏也都觉得有些不习惯。直到这一刻,方才有人认识到了那位左相的价值。

而最措手不及的人,非李林甫莫属。尽管他早就知道牛仙客的身体似乎每况愈下,故而方才适时散布流言,可谁曾想杜士仪还没离开长安,这牛仙客就突然一病不起了。杜士仪在天子面前故意说出的那番借口固然气人,可现在他只希望李隆基能够信以为真,否则,这要是杜士仪真的留下来顶牛仙客的位子,那凭借其多年资历功勋,以及在内侍中的影响力,甚至于宫中那位如今天子待其分外不同的太真娘子,他就得陷入一番苦斗了!

不但李林甫这么想,因为牛仙客一病而生出这种念头的人,竟不在少数。倘若再早几年,杜士仪还是三字头的年纪,嫉妒他年轻而登高位的人还能拿着他的年纪说事,可如今杜士仪好歹已经四十了,较之当年太平公主用之为宰相的崔湜,总还要大两岁。更何况算一算其为官二十三年的辉煌履历,还有谁能说其资历不足?这其中,和李林甫一样出自宗室,而且还是太宗朝废太子李承乾之孙的刑部尚书李适之,正是最心烦意乱的一个。

李适之这一年也还不到五十,能够升官如此之快,一来他是宗室中少有的才俊,二来也是武周之后,大唐朝廷对于宗室特别优抚的关系。他当年才三十出头便已经官居一州刺史,而后一路官运亨通,声名斐然,即便乍一看去似乎没有杜士仪那些出类拔萃的政绩,可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输给杜士仪。当然,之所以能擢升如此迅速,也和他广交朋友,对宫中的内侍也出手慷慨的缘故,故而杜士仪在天子面前表明心迹的话,他也毫无意外地得知了。

虽说有些荒谬,可这会儿他不得不认为,倘若杜士仪真的不想不愿不肯和李林甫共事,那他登上宰相之位的可能性就大得多了!

“郎主,牛相国家中大郎君求见。”

得知是牛家来人,李适之虽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吩咐请人进来。可是,等到牛仙客长子说明来意,而且奉上了那篇姚闳手书的遗表时,他立刻眼睛一亮。然而,李适之终究也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并没有贸然答应陈情,而是谨慎地问道:“牛相国精忠体国,陛下素来敬重,任凭是谁得知此事,定然都会代为转达,未知缘何将此表送来给我?”

“是我阿娘的意思。阿娘说,李尚书历任御史大夫,刑部尚书,为人刚正不阿,这等令人愤懑之事定然不会坐视。她一介女流,我和阿弟们则官职低微,纵想鸣不平也不得其门。而李相国日理万机,她虽使人送了信到府上,可李相国未必能够立刻看到……”

听到牛仙客的夫人确是也同样去求过李林甫,李适之再无犹疑。他只知道,要是错过这次的机会,让李林甫抢先,那么,他的拜相之路就会徒增一堆变数。于是,他几乎用最快的速度答应了自己定然会代奏此事,等到一把牛仙客长子送走,他就立刻连声吩咐外头备马,自己则是提笔一蹴而就拟了一封表书,匆匆更衣赶往兴庆宫。凭借他在内侍中素来人缘不错,他很快打通所有关节,最终把牛仙客的所谓遗表和自己的表书一块送了进去。

等了小半个时辰,他就只见一个相熟的内侍笑吟吟走了出来:“李尚书,陛下宣你进去。”

李适之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可次日的早朝,百官便经受了一股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的洗礼。姚闳替牛仙客草拟的遗表上,举荐的其叔父姚奕以及卢奂全都被外放太守,而竟敢威逼牛仙客签署遗表的姚闳则是被李隆基一怒之下勒令赐死。

谁都知道,开元以来天子虽说宰相换得勤,但除了宇文融,大多数宰相都有个善终。即便张说这样险些下狱待死的宰相,如今一个儿子为侍郎,一个儿子尚主,恰是满门荣宠,姚宋子弟亦然。骤然间如此惩处姚家子弟,足以令无数人股栗。

姚闳做梦都没想到,从来没露出过强势一面的王夫人竟然会把事情捅得这么大,朝会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被人架出去,那一杯鸩酒送到眼前,他才恐慌得连连往后躲,可随即就被人扭住了左右胳膊。

手持鸩酒的内侍嘿然一笑,阴恻恻地说道:“姚侍御,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牛相国,哪有你的今天?你有何德何能,竟能身居侍御史之位?主司病重,你不想他快些好转也就算了,竟然还算计着人家的遗表,你真是猪狗不如!”

“你胡说八道!我是一片公心……”

“一片公心会架着人家一个病重的宰相签署遗表?牛相国的夫人说,倘若你只是草拟了遗表也就算了,却还要硬架着那会儿刚刚苏醒过来的牛相国签名,而后还哄人说什么,你已经在家中设了祭坛请鬼神祈福,这遗表就和冲喜的新娘似的,能有起死回生之功……就凭这一番鬼话,她就没办法忍气吞声下去!啧啧,你不用这一招,说不定你那叔父异日还有拜相之分,可你既然恬不知耻地用了,那这苦果你不吞,谁吞?来人,还不服侍姚侍御?”

姚闳被这犀利入骨的痛斥给骂得脸色发青,可是,他更加害怕的是那杯凑到唇边的鸩酒。可无论他如何挣扎,还是被人撬开了嘴。随着那一杯鸩酒最终下肚,他只觉得这一生做过的无数事情走马灯似的从眼前闪过,一时说不清是悔恨还是绝望。

就在这时候,之前那内侍突然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归根结底,是你挡了人家的路!你家叔父虽说有些能耐,可怎么能和刑部尚书李适之比?周子谅当初想挑唆李适之和牛相国斗,结果被李适之反手卖了。这次你的事情也是一样,牛相国的夫人直接捅到了李适之那儿,他比李相国还动作快,立刻转呈了陛下。这下子,他的相位应该是十拿九稳了。”

怎么是李适之?不应该是杜士仪吗?

姚闳只觉又惊又怒,可这时候,鸩酒之毒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五脏六腑,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立时让他再没有功夫思量背后的真相。

真相对于死人来说,从来就不重要!

而对于替王夫人出了这么一个主意的杜士仪来说,姚闳的生死他并不关心。此刻他被心急火燎的牛仙客长子再次请到了牛家,一进寝室,王夫人就快步迎了上来,随即低声说道:“相国已经醒了,听我提及前事后,一定要见君礼。”

杜士仪点了点头,来不及说什么就快步上前。见长榻上的牛仙客已经醒了,但眼神浑浊无神,脸色则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他便在榻边坐下,轻声说道:“相国若是担心家人,就不必说了。只要我在一天,就定然会好好照拂他们。”

牛仙客微微摇了摇头,见杜士仪为之一愣,随即把耳朵凑了上来,他方才竭尽全力说道:“小心……太子。”

杜士仪本以为牛仙客见自己,不是为了托付家人,就是为了让自己小心李林甫之类的话,可没想到牛仙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竟然让他小心太子!记得现任皇太子册封不久后就改名李亨,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连册封仪式都小心翼翼辞谢了很多招眼的服饰。至于太子的妻兄韦坚曾经跟踪张兴,窥伺终南山玉华观,事后又栽赃李林甫的事,外人就很难得知了。这样一个旁人很难注意到的角色,怎会让牛仙客说出小心的话来?

“太子派人,接触过我。”牛仙客见杜士仪陡然之间抬起了身子,目光之中流露出了深深的不可思议,他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无奈,继而压低了声音道,“家有孽子,徒呼奈何。”

尽管牛仙客没有明说,但牛家子弟中有人不肖被太子抓住了把柄,杜士仪还是听明白了。就连牛仙客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规行矩步,尚且逃脱不了被人要挟,更何况别人?想到这里,他对于留在长安安享荣华富贵这种事,自然而然更加敬谢不敏。

“相国放心,我明白了,多谢提醒。”

“你不明白。”牛仙客一把拉住了杜士仪的袖子,一时气息极其紊乱,“太子殿下嘱我之事并非别的,他欲以长郡主妻你长子!”

此话一出,杜士仪登时眉头倒竖。他伸出手去扶着牛仙客的双肩,让其躺倒下来,又给他掖上了薄薄的纱被,这才低声说道:“相国重病尚记得提醒我此事,这天大的恩情我铭记在心,将来但使夫人和牛家子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旁的王夫人已经听得呆了,见杜士仪扭头向自己颔首,她连忙急促地说道:“此事我一定会三缄其口,绝不对人言!”

见杜士仪如此说,王夫人又如此允诺,牛仙客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他是多年疲累积劳成疾,可倘若不是这样一件事郁结在心,他也不至于精神压力太大,一下子支撑不住。如今这些终于说了出去,他就算死也能安心了!

第963章 定子媳

楚国公宅,当姜度得知杜士仪来访的时候,不禁有些莫名讶异。两人前天才刚喝过酒见过面,初步商议了一下儿女婚事,却恰逢牛仙客重病,杜士仪就先走了。可无论如何,如果牛仙客真的死了,其死后空出的左相位子,这才是众所瞩目的焦点,杜士仪和牛仙客交情还算不错,这等时候不在牛家想办法,跑到他这里来干什么?

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杜士仪匆匆进来之后,让他屏退闲杂人等之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有些傻眼。

“你之前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闺女,领出来让我看看!”

姜度在呆愣了好一会儿之后,到了嘴边的打趣却吞了回去,随即面色凝重地说道:“出了什么事?是陛下想让你家儿子尚主?”

杜士仪哂然一笑道:“陛下没这意思,但处境却也差不多。如果让我选择,我宁可让他尚主,也不愿意他娶皇太子的长女!”

姜度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快步走到门前道:“来人,去把小娘子叫来!”

当年姜皎因为什么事而受杖身死,姜度至今都还记忆犹新,所以,他固然表现得对天子全无愤懑,忠诚而恭敬,可心底里的恨意却从没有一天消弭过。正因为如此,皇太子李亨明里不显山不露水,暗地里却算计这种勾当,他可谓是深恶痛绝。

于是,从杜士仪口中得知他如何设计了姚闳,牛仙客又如何竭尽全力提醒此事,他不禁摇头叹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帮牛仙客报了一箭之仇,让那居心叵测的姚闳自食恶果,又白送了李适之一个人情,让他不得不照拂牛家,也难怪牛仙客不惜点醒你。不是我自夸,虽说我只是个闲散国公,可越是如此,这桩婚事越不容易被人诟病,更何况我家六娘可是优秀得无以复加。”

他正说到这里,门外便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阿爷叫我?”

“六娘,快进来。”

随着姜度的声音,一个少女便大大方方地进了门。只见她一头秀发乌黑发亮,简单的螺髻上只有两枚蝴蝶纹蔓草金簪,和公侯之女常有的富丽发饰大相径庭。身上轻容衫子杭绸半臂,下着郁金裙,走路不疾不徐,环佩无声,显得极有教养。大约是因为事先知道屋子里还有客人,她见到杜士仪的时候也并不惊讶,裣衽行礼后,随着父亲的指引叫了一声杜叔叔。

尽管自己早就不是第一次被人叫做杜叔叔了,可是,用选儿媳妇的目光来审视一个未婚少女,杜士仪却还是第一次。这种事情他原本还打算托付给固安公主,或是等王容回京再办,可儿子既然已经被人惦记上了,他也就顾不上这许多。乍一见面,姜六娘给他的印象颇为不错,可想到自家上蹿下跳好武争强的长子,他不禁生出了一丝担心,但随即就被他硬压了下去。

不论如何,总比迎娶一个公主或是郡主进家门的好!而且大唐不比后世,若是定下婚事或是婚后不和谐,退婚和离婚也不会过分伤及女家!

可这终究关乎到人家的终身,杜士仪还是看了一眼姜度。姜度恰也在此时看了过来,见他面露忧心便嘿然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姜度算是长安城有名的不要命,谁敢和我抢女婿,我非得和他好好理论不可!你家广元我见过,虽说皮实不安分,可男子汉大丈夫,都和你一样沉闷有什么趣味?我家六娘保管能把他管得严严实实的,你放心,这天底下盲婚哑嫁的夫妻多了,没那么多不和!”

姜六娘这才醒悟到父亲和这位杜叔叔竟是在谈论自己的终身大事。大唐的女郎没有那许多娇羞,她幼承庭训,落落大方,此刻只是微微红了红脸,耳朵却竖了起来。她固然是第一次见杜士仪,可这位名声赫赫的朔方节度使她却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无论是其传奇的科场连中三元之经历,还是其出乎意料娶了富甲关中的王元宝之女为妻,抑或是其二十多年仕途始终平步青云,每一样都让她好奇极了。

可她没有听到杜士仪说什么豪言壮语,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叹:“姜四,你我相交不止一日,我虽第一次见你家六娘,却也觉得举手投足娴雅不凡,可我家广元从小就爱舞刀弄枪,书固然是在我和他阿娘的逼迫下没少读,可却谈不上什么文采,只能说不粗鄙罢了。他年方十三就被我送到了东受降城军中操练,弓马娴熟,武艺也还说得过去,军中将卒倒对他颇为信服,可对于两京贵女来说,他那样的可未必就是良配,所以,我得先对你家六娘提个醒。”

姜六娘见杜士仪朝自己看了过来,她就是再大胆也有些慌乱。可见杜士仪的眼神并没有长辈的居高临下,而是温和可亲,她便渐渐镇定了下来。哪怕两京贵女如今多可经常出门,呼朋唤友,可并不代表在婚事上就能自主,这样的大事,杜士仪竟然肯询问自己,她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

弓马娴熟武艺卓绝,军中将卒信服,纵使文采稍逊,可人无完人,总比两京那些只会在脂粉堆中厮混的贵介要出色吧?

于是,她在轻轻咬了咬嘴唇后,便抬头看着杜士仪道:“有杜叔叔这样的父亲,想来杜郎君定然是出类拔萃之人。”

“六娘说得好,这才是眼光!”姜度对自己女儿的这句话满意十分,当即笑看杜士仪道,“杜十九,怎样,我女儿可是已经肯了!”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多不喜欢你家六娘,非得这么快把她嫁出去。”杜士仪嘴上这么说,手却在腰间解下了一枚悬着红丝绦的玉佩,随即走上前递给了姜六娘,“这是取西域于阗美玉,玉匠精工雕琢成的,虽不算贵重,但仓促之间,便先以此物文定。”

见姜六娘连忙收下拜谢,他便转身看着姜度道:“内子既是不在京师,我只能舍下一张脸去求玉真观主替我张罗一下了。至于剩下的,你也悄悄预备一下,先把八字送去,找个可靠的卜者合一合,争取立时把婚事定下,以防节外生枝!”

直到杜士仪告辞离去,姜六娘方才有些迷惑地抬头看着父亲道:“阿爷,杜叔叔似乎是……很急切的样子?”

“你说对了,虽说我本来已经替你去游说了他一番,可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转折,不过这也说明,杜广元那小子是注定了要当我女婿。”

姜度笑吟吟地摩挲着女儿那螺髻,这才低声说道:“如果不是有人盘算上了杜广元,只怕这一桩婚事还得再磨磨。别人不知道,我却猜得到,杜十九那家伙当初和他媳妇绝不是仅仅天子赐婚那么简单,而是恐怕早就相识相知了,所以他才这么担心盲婚哑嫁。六娘,你记住,杜十九和他媳妇教导出来的儿子,自然不会差!可是,他们这一双舅姑,那才是最省心的!”

牛仙客病发五日之后便骤然过世,在朝中一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李隆基对此极为惋惜,得知牛仙客将昔日赏赐全都封存不敢擅动,他对这位宰相的节操更加赞叹,不但追赠牛仙客为尚书右丞相,而且命内府赐绢千匹,布五百端,以助丧事,甚至亲自定下了贞简二字作为谥号。而在百官无不翘首等待着新任左相之际,他也并没有拖沓此事,几乎立时宣布了人选。

以刑部尚书李适之为左相!

消息一下,几家欢喜几家愁,为杜士仪抱屈的大有人在。可几乎只隔了一天,另一个大消息就横空出世,让无数人目瞪口呆。

杜士仪为长子杜广元聘嗣楚国公姜度女为妇!因为其妻王容不在,他竟是亲自去请了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代主定礼之事。

杜士仪是什么人?朔方节度使兼安北都护,关内道采访处置使,上柱国,泾阳侯。刚四十岁的他被无数人视之为炙手可热的名臣,出将入相指日可待。

姜度是什么人?嗣楚国公,太仆卿员外置同正员,闲散的贵介,出了名饮酒作乐不务正业。当然还另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李林甫的表弟。这样两个人,昔日有过交情大家也是都知道的,可儿女亲家是多重要的事,尤其这还是长子的婚事,杜士仪竟然就这么突然决定了?

就连李隆基骤然听闻此事,也不禁意外得很:“京兆杜氏乃是关中著姓,更不要说杜君礼如今正是得意之时,也不知道多少人上赶着想要嫁女儿给他,怎么会让姜四抢了先?”

侍立一旁的高力士便笑道:“大家忘了,当年杜君礼能够连中三头,姜度还帮他造过势,更何况,已故楚国公的事,也多亏了他直言,所以和姜度一直交情不错。姜度没有儿子,女儿也只一个,听说之前在长安城几乎挑花了眼,如今杜君礼回来,他死皮赖脸一定要和人做儿女亲家,杜君礼兴许也拗不过。”

姜度没有儿子,女儿也只一个,李隆基也隐约记得听说过,此刻高力士这一解说,他想起当年姜度那熟悉的惫懒嘴脸,当即大笑了起来。

不论如何,又不是和宰相或是其他边臣联姻,杜士仪长子娶了姜度之女为妇,倒是令人放心了!

第964章 巧舌如簧

“恭喜楚国公,贺喜楚国公!”

当姜度大摇大摆来到平康坊李林甫宅的路上,已经听了无数人的道喜声。可踏足李家之后,那些仆从看他的目光就和旁人羡慕嫉妒恨的感觉不同了。李林甫和杜士仪是政治对手,旁人固然难以察觉,可李家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姜度是李林甫的表弟,往日也来往极多,这次不显山不露水,突然就定下了这么一桩婚事,谁不会暗地思量其中的名堂?当他踏入李林甫的书斋,大大打了一个呵欠的时候,就只听迎面传来一个恼火的声音。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表哥,我给女儿抢了这么一桩好婚事,你也不道一声喜,还说我捣鬼!”

姜度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见李林甫脸色不善,他大喇喇地坐了下来,用眼睛瞥了一眼屋子里的两个书童。见他们立时三刻蹑手蹑脚退下,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前两天杜十九和我还有窦十喝酒的时候,我就对杜十九提过,我家六娘在两京贵女当中极为出挑,他要是给他家长子选婚,千万得先考虑考虑我。本来嘛,我也只是争取点希望,他杜十九如今正当红,哪看得上我这么一个闲散不管事的,可谁知道,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在这种时候,姜度没有东拉西扯,而是选择了直接说实话。紧跟着,当他将杜士仪从牛仙客那得知皇太子李亨意欲嫁长女于杜士仪长子,而杜士仪为了以防真有其事,立刻就和他定下儿女婚事的实情一说,就只见李林甫那张脸顿时变得无比凝重。

“我知道,表哥你和杜十九如今不对付,生怕他出将入相,回来和你争位子,可现如今你的地位不可撼动,牛仙客却变成了李适之。牛仙客为人忠厚不争,唯唯诺诺,李适之可不是这样的性子,而且他也是宗室,相比人在朔方的杜十九,这家伙可难对付多了。”不动声色替李适之烧了一把火,姜度便慢条斯理地说道,“至于杜十九,他既是在陛下面前都说和你有私怨,不想和你共事,与其说这是给你添堵,还不如说他是没把握和你斗!说不定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方才替长子定了我家六娘为妇。毕竟,你我是表兄弟。”

李林甫确实已经无心去恼火姜度一声不响把女儿许配出去的事了,他满心全都在想着,皇太子李亨何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去接触的牛仙客。这是牛仙客临死之际把话告诉了杜士仪,倘若没有,他这一忽略,焉知不会出大乱子?而且正如姜度所说,他眼下压根没时间去担心一个即将离京回朔方的杜士仪,因为李适之已经顶替牛仙客为左相,这却不是一个他可以当成应声虫似的人物,圣眷同样正隆!

于是,他只能对姜度嘱咐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给我吱一声!”

见李林甫起身要出门,姜度却突然一跃起身,上前一把抓住了他,随即笑吟吟地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求表哥。”

李林甫很明白姜度这人的分寸,什么求官说情之类的话,是绝不会轻易拿到自己面前来说的。当下他挑了挑眉,沉声问道:“什么事?”

“我家幼弟庆初,当年出生未久阿爷便过世了,之前虽是成婚,可妻子却早早夭亡。当初陛下宠信阿爷的时候,曾经允诺,若生子则许嫁公主,不知今如何?”

此话一出,李林甫先是一愣,但见姜度面色郑重,显然并非开玩笑,他在沉思片刻后,便点点头道:“舅舅当年冤死,陛下每每想到也心中悔恨,此事我会找个空挡陈奏上去,你等我的消息。”

姜度千恩万谢,他知道对方必是去找心腹党羽商量,自然也不会在李宅多做停留,很快也告辞离开。上马之际,他不禁讥诮地冷笑了一声。倘若可以,姜家根本不情愿和天家联姻,更何况是尚公主,可他没有儿子,叔父姜晦倒是有几个儿子,可没有一个成器,他不得不为一母同胞的幼弟姜庆初多多打算。驸马都尉固然没有实权,可只要安分一些,只要娶一个母亲寻常的公主,至少能够平安。

同一时间,杜士仪正在玉真观和女儿杜仙蕙告别。一晃杜仙蕙已经十一岁了,承袭了母亲王容和杜士仪的优点,生得娇俏可爱,尽管一直都长在长安,但每年父亲或母亲总会有一个回来看她,再加上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全都把她当成嫡亲女儿一般,就连玉奴也常常把她带到宫中玩耍,因此她的性子就仿若寻常女童,开朗而烂漫。此时此刻,她搂着父亲的脖子久久不肯松开,好一会儿方才低低嘟囔了一声。

“阿爷,我知道你一直都很辛苦,蕙娘一定会越来越懂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听到这话,杜士仪有些讶异。他松开怀抱,双手扶着女儿的肩膀,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自己视若珍宝,却不得不留在长安的孩子,低声问道:“怎么突然会这么说?是听到别人说了什么?”

“阿爷,我不是小孩子了!”杜仙蕙擦了擦已经流出泪来的眼睛,又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才认认真真地说,“有些事情不是不听不看就能装成不存在,更何况,我是阿爷的女儿,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奇货可居。当初师尊和阿爷还有姑姑,那么尽心竭力,也没能让玉奴阿姊自由自在,今后我也一样,不能一心指望别人。阿爷,我回去之后告诉阿娘,不要担心我。”

杜广元十一岁的时候,还只知道一个劲往前冲,很少考虑什么情势,可如今身处长安的女儿却已经太早懂得了这些,杜士仪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他只能再次抱紧了年少的杜仙蕙,最后用自己的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这才低声说道:“有空可以把你未来的嫂嫂请来说话,她虽然比你大几岁,可看性情,应该和你说得到一块去。”

“知道了,知道了,阿爷放心,我一定会和嫂子好好相处的!”

此次回京,杜士仪前紧后松,并不算太忙,樊川杜曲宗祠前去拜祭过了,该见的亲友也一并都见到了,只是仍然没见到李白。自从这一位告病前往洛阳去见裴旻学剑之后,后来干脆就连官职都辞了,痴迷程度简直不像是一个文采独步天下的士人,而是一个仗剑横行天下的剑客。而另外一个遗憾就是,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他见过数面,可进宫之后的玉奴即便尚未有任何封号,却也不是他一个外臣想见就见的。

他向玉真公主告辞离开玉真观之际,固安公主亲自送了他出来,走在路上便低声说道:“宁王去年底去世,寿王以当年曾经由宁王夫妇养育长大为由,请求为宁王服丧,陛下允许了。”

自从武惠妃一死,李亨入主东宫,而寿王妃玉奴又被重新度为女冠,杜士仪对于寿王李瑁就再没有任何关注了,他回京以来,竟也没人主动提过这个消息,由此可见这位曾经炙手可热的天潢贵胄,如今多么被人忽视。此刻他看了一眼固安公主,确定这位阿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开玩笑,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是寿王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给他的建议?”

“应该是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吧。”固安公主对从前不知道珍惜的寿王李瑁异常反感,此刻便嗤笑道,“宁王被册封为让皇帝,寿王又主动请求为他服丧,那就是几乎断绝了日后入主东宫的可能。否则,他算是宁王的儿子,还是陛下的儿子?大概他也自知没能耐,确实,比起当初入主东宫时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些年来看似安分守己,却还知道算计人的当今皇太子殿下,他可差远了!”

“阿姊说的是,寿王如何就不用管了,以后你盯着李林甫固然不能放松,但还得让赤毕给我死死盯着东宫和韦家人。另外,长安杜宅要重新修建,落成之日,只怕幼娘母子也不得不回归,到那时候,玉奴的事便正好可行了。”

一晃皇太子李亨已经入主东宫四年了。这四年中,他形同一个隐形人,除却读书之外不与外臣交往,谨慎得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个字,唯一走动的,也只有妻子韦妃的娘家人。然而如今韦坚出为陕郡刺史,其他韦家人固然也在朝为官,官职却要低微得多,他也只能和韦妃商量大事。例如长女的婚事,就是他和韦妃商量许久的结果。可谁能想到,左相牛仙客竟然突然就死了,而后杜士仪又以飞快的速度和姜家定下了婚事!

“三郎,你千万别灰心,这事虽已尘埃落定,可你自己都说过,这太子之位就是熬油,只要能熬得过陛下,那么总有一天能扬眉吐气。”

“可是,我这个太子和废太子也没什么差别了,除了你娘家,就是韦坚暗暗为我笼络的一些年轻臣子,可那些人要派得上用场,至少也得十年,甚至二十年。”李亨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烦躁。从前只是忠王的时候,他可以认命地过完全部的人生,可他如今是太子,将来的天子,却时时刻刻要提防头上落下的钢刀,那种滋味绝对不好受!想着想着,他突然一把抓住韦妃的手,低声问道,“杜君礼此次和姜家联姻,是不是代表他和李林甫就此合流?”

韦妃给李亨描述的那种可能性吓了一大跳,但她还是强自镇定地说:“三郎想多了!李林甫那人,能容忍杜君礼回来和他争位子?现如今只要耐心等着机会,不要像废太子那样急躁坏事,就一定能看到将来登基大宝的那一天!”

听到韦妃说出这番话,李亨面色方才稍稍平缓。

牛仙客都死了,其子的事他也不打算再纠缠下去,免得弄巧成拙。他一定得耐心,一定得沉住气,否则大唐那么多废太子便是榜样!

第965章 老骥伏枥,夫妻依依

对于天下士人官员来说,长安是梦寐以求的天堂,但对于乙李啜拔和骨力裴罗来说,他们的基业却在漠北,因此每一天逗留都让他们度日如年。偏偏他们朝觐之后正值左相牛仙客去世,诸多事情千头万绪,朝中根本没人顾得上他们。等到李隆基终于下旨杜士仪和他们陛辞,而后放离长安,距离他们抵达长安已经有足足半个月了。

尽管突厥称臣不是灭国之功,之前朝觐的时候,李隆基也只赏赐了乙李啜拔和骨力裴罗,似乎对杜士仪并无恩赏,而且左相之位又遽然许了李适之。可等到陛辞之日,这位天子却又仿佛是补偿似的,遽然赐爵杜士仪京兆郡公,迁金紫光禄大夫,检校礼部尚书,再赐双旌双节。面对这样的恩赏,杜士仪自然再三谦辞,最终方才领受。而他人虽然就此离开,长安城的宅邸却仍然正在营建,这也让踏上回程之路的他没办法高兴起来,心中沉甸甸的。

等到宅邸竣工之时,他就不得不和妻儿暂时分离了,就和当年信安王李祎和张守珪将家眷都留在两京一样!大唐固然没有那样的死规矩,但有时候边帅还是会主动那样去做。之前他还年轻,旁人多能体谅夫妻之间的如胶似漆,可如今他一迈入四十不惑这一道关卡,别人就不会这么想了!

而且,朔方不少人都跟着他多年了,很容易招人眼,他得好好谋划才是。

这一次回程,即便每一个人都是归心似箭,但这一路驰驿,却比来时更慢。这次还有中官张道斌奉旨相送,每到州县,他都会力劝杜士仪稍作停留,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虽说不胜其烦,可在长安城中就听说中官不可招惹,也就只能无奈接受了这个事实。知道张道斌沿路停留是为了索贿,杜士仪便干脆以乙李啜拔的名义派心腹去见了这位中官,送上了一份极其丰厚的礼物。果然接下来一路总算不再磨磨蹭蹭,大半个月后便抵达了朔方灵州。

杜士仪知道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不希望在灵州多做停留,就在当天遣张兴北上,送二人北归,自己便在朔方节度使府设宴款待张道斌。在场文武皆是酒量极豪,他准备的又是更胜长安贡酒的美酒,诸官轮番上阵,终于把个张道斌给灌了个醉醺醺。

从张道斌嘴里套出不日将归,并不会留在朔方为监军的实话之后,上上下下方才松了一口大气。跟着杜士仪回灵武堂时,李佺便心有余悸地说道:“这等宫中阉宦目下无尘,傲视将帅,若长留朔方,天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

“老将军说得不错,我当初在陇右治了一个牛仙童,可这种事可一不可再。这几年除却御史中丞巡边,不时也会有宦官出为监军,看来得预作绸缪。”杜士仪说到这里,这才回头看了一眼诸文武,笑着说道,“好教诸位得知,我上奏为诸位请功封赏之事,陛下已经准了。”

杜士仪获封京兆郡公,进金紫光禄大夫,检校礼部尚书,此事已经人尽皆知,但其他的消息朔方还全不知情。此刻得知升迁的消息,众人无不喜悦兴奋,却碍于已经入夜,不敢高声欢笑。等到众人跟随杜士仪进了灵武堂中,听其说了在长安的种种经过,尤其是宰相更迭之事,方才一时喜色尽去。

“牛相国若是能长留河西,说不定如今也就不会致使陇右丢了石堡城。”

这样的因果关系尽管旁人很难理解,但朔方邻近陇右,大多数人都赞同地点了点头。而来圣严也知道这种话题犯忌,当下就此打住了。因为时辰已晚,众人只是略议一番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北归之后的种种应对之策,将要散去之时,杜士仪却独独留下了李佺。

杜士仪上任朔方六年有余,而李佺担任节度副使也已经六年有余,如今已经六十二岁了。大唐向来不禁宗室出任高官,但在李隆基这一朝,如此风气却达到了顶峰,前有信安王李祎这样为一方节帅多年的名将,后有如李林甫和李适之这样的宰相,如李佺这样担任节度副使的反而就没那么显眼了。此时此刻,被留下来的他挑了挑眉,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是朝廷对我这样的老家伙也有升赏?是不是打算把我调到哪去?”

“并非朝中有这样的风声,但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杜士仪见李佺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老将军在朔方多年,与我臂助良多,但如今朔方各处安定,突厥暂时不敢南侵,我只想问老将军,是愿意来日被人斩断我臂膀似的,回朝升任十六卫大将军之类的闲职,还是愿意老当益壮,再去挑一挑一个困难的担子?”

李佺原本有些愤懑,可被杜士仪这么一说,他顿时来了兴趣:“杜大帅这话怎么说?”

“如今,安西四镇节度使和北庭节度使不再彼此兼任,而突骑施也因为连年内乱,西突厥余部不是北窜入漠北,就是徙居西域、河陇。而就在不久之前,新上任的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昕,更是被莫贺达干率军攻杀,足可见北庭都护府和安西四镇有多乱。阿史那昕这一死,西突厥十姓可汗一直为阿史那氏把持的历史,恐怕要就此终结了。而因为这么一件事,北庭节度使只怕也要换一个人。”

杜士仪想起业已转任伊州刺史多年的王翰,虽说很希望王翰就此前进一步,但他很清楚,这一步要跨越出去,绝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王翰乃是文吏,虽则绝非不通武艺,但在军中根基薄弱,即便王芳烈和王泠然佐助,又有封常清为幕佐,要说就此掌握北庭诸军,终究是难度非同小可。

所以,见李佺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杜士仪便剖心置腹地说道:“老将军出身宗室,从县令到刺史,当过多任亲民官,而后又任金吾将军,朔方节度副使,领军经验丰富,出镇北庭,别人无可置喙。”

面对杜士仪那诚恳的眼神,想起自己到朔方后那种挥洒自如的生活,李佺哪里还愿意回到长安去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大将军?可是,北庭节度使这样的要职,即便他有足够的资历和军功,却也不觉得此事真的如杜士仪所说这么容易。

“杜大帅,你我共事多年,我也不妨说一句掏心窝的实话。我说是宗室,却家族衰微,所以才能侥幸躲过武周那场清洗的大劫。好在陛下即位之后,宗室若是有领兵之才,常常能够得以重用。可自从信安王故世之后,我常常会想,就算立下泼天的功劳,仍旧不免被人阴谋算计,就在这朔方养老却也不坏,可偏偏杜大帅你却又在我这冰凉的心里烧了一把火!”

李佺今天晚上领衔灌了张道斌,自己也喝得不少,此时此刻自然而然就带出了深深的愤懑和痛楚之色。他扶着膝盖霍然站起身来,这才看着杜士仪笑道:“杜大帅,虽说你我年纪相差二十岁,可能够相识相交一场,实在是我平生幸事!北庭节度使之职如若大帅有办法夺来,我当然求之不得!我记得大帅旧友王子羽正在那担任伊州刺史,其他僚友故旧也有几人,别人就不怕调我过去,这所谓杜党的范围越来越大?”

“君子不党,李老将军可别给我扣帽子。”杜士仪嘿然一笑,继而也站起身来,“至于如何谋取此职,我会尽力想办法的,老将军不用担忧。”

这一夜,当杜士仪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深夜子时了。他先是要安排张兴护送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北归,又要从张道斌口中探话,还得和李佺交心,唯独没空去和妻儿打招呼——不是为了这半个月的小别,而是因为他仓促就定下了和姜家的那桩婚事。更衣洗漱之后,他来到床榻前,就只见妻子还在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一条带着鲜明西域风格的帔帛。

“这是……”

“是蕙娘捎带给我的礼物,你这阿爷大概都没打开看过吧?”见杜士仪面露尴尬,随即欲言又止,王容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广元的婚事,你是独断专行定得仓促,可我知道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形,你断然不会不和我商量,到底出了什么事?”

妻子既然如此通情达理,杜士仪便将此次回京种种和盘托出,就连那座工部奉旨营造的住宅也说了。果然,听明白其中险恶,尤其是那座住宅的用处,她不禁用力咬了咬嘴唇,随即方才吐出了一口郁气。

“官当得越大,就越容易引人觊觎……广元也好,蕙娘也好,幼麟也好,虽说生来便是官家子弟,看似得天独厚,却也要因为我们这样的父母,承担起旁人想象不到的压力。”王容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抱住了丈夫,心里却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