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仪的意向她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为了这个,日后将要面对的,恐怕是更多的险恶。倘若将来,她和杜士仪不得不相隔千里,那么,作为他的夫人,她除了在长安的大宅中教养子女,交游公卿,替他抵挡那些明枪暗箭,会不会面对更加难以抉择的一幕?

第966章 节度北庭

年不到五十而官居左相,李适之正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他生性喜交游,几个至交好友如今都正当得意。当年他任通州刺史时,按察使韩朝宗对他极为赏识,屡屡上书褒奖举荐,而就在他拜相之前,韩朝宗被天子召回朝中升任京兆尹;和他相交多年的房琯则是升任主客员外郎,正式迈入了郎官这一中级官员序列。有了知心酒友,再加上他如今正炙手可热,李宅的夜生活从来都是多姿多彩,笙歌艳舞甚至常常自宵达旦。

然而,爱喝酒又爱交友的他处理政务却毫不含糊。前有牛仙客这样的治事高手,他却没有半点逊色,无论晚上喝多少,多晚才就寝,白天却始终精神奕奕,从来没有任何公务滞留堆积,就连有心逮着他交游废事的由头,把他扳倒的李林甫竟也只能徒呼奈何。

如果说,唯一让李适之心中不快的,就是外头至今尚未平息的传闻——倘若不是杜士仪主动相辞礼让,哪有他的拜相!

心中既然老大不高兴,这天晚上李宅夜宴之际,他一口气喝了一瓮剑南烧春,随即一时尿急,遂起身退席到后头方便。等出来之后,耳听得前边厅堂丝竹管弦声不断,他反而倒没兴致进去了,站在屋后廊下吹着凉风出神。直到背后有人叫了一声相国,他方才转头瞅了一眼,见是一个末学后进的校书郎,在自家也是常来常往的,他便懒洋洋地问道:“怎么,是前头歌舞不好看,所以逃席出来了?”

“当然不是,主人不在,我等却在前头兴高采烈,京兆尹韩公不放心,让我来看看相国这是突然到哪里去了。”那校书郎得体地拱了拱手,这才问道,“看相国这意兴阑珊的脸色,莫非是近日有什么不顺遂?我可是听说,相国就任左相以来,朝中事务没有半点滞涩,就连陛下也常常褒奖。莫非是右相那儿有什么言语出来?”

李林甫和李适之全都出身宗室,又当了宰相,朝中为了分别,除却亲近之人外,旁人常常以左相右相这样的称呼加以区分。此刻李适之听对方小心翼翼地提到李林甫,他便嘿然笑道:“右相?他不学无术,连一篇文章都得让下头小吏代笔,却又能奈我何?只可惜,咱们大唐如今却还有一位隐相,人虽不在朝中,可人人都说他才应该当相国!哼,可笑!”

听李适之竟是如此说,那校书郎眼神微微一闪,随即仿佛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相国是为了那些传言担心。如果是如此,我倒有几句话不得不劝相国了。那一位人人称道其知人善任,可相国想一想,如果没有他任用的这些人,又何以成事?所以,归根结底,不过在于用人罢了。可他这一任已经六年,那些跟随他的人有些得以升迁,却也有些人始终原地踏步。倘若相国能把其中有些劳苦功高的人调到别处去高升,他还能否如此从容?”

李适之遽然色变,看向对方的目光倏然转厉。然而,在他的直视下,那个校书郎却依旧镇定自若。

“若是相国认为我此言荒谬,那么,就当我没说过好了。朔方可不是一个人的朔方,只要相国做得正,旁人谁能指摘?”

直到那校书郎长揖行礼悄然离去,李适之仍然在细细沉思,许久方才下定了决心。等到他重回前厅会客时,早已是精神奕奕。半宿狂欢后,宾客散去,他便唤了房琯到自己书斋,稍稍露出点自己的意思,就只见这位主客员外郎大摇其头。

“怎可如此!适之兄,不是我泼你冷水,那些说杜君礼更应该拜相的流言,十有八九就是李林甫散布出来的!你若为此把杜君礼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那便是中了别人的计!”

“就算是李林甫算计我,焉知没有杜君礼推波助澜的缘故?”

李适之心烦意乱地在扶手上重重一拍,见房琯仍旧不赞同,他暗自后悔居然和这么个书呆子商量大事。于是,等到次日早朝之后,他回到政事堂雷厉风行地处理完了手头事务,应付了李隆基两项临时召唤,一到家就将昨日那校书郎请到了书斋。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你昨夜说的话,我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可杜君礼镇守朔方,若是我因为一己之私怨,把他的心腹肱股全都调走,那也未免太过分了。”

尽管在外官任上李适之一直都被人认为精干,可他的起点却比寻常士人高得多。中宗和睿宗登基之后,先后对武周朝遭受了迫害的李唐宗室加以优抚,李适之正赶上了好时候,年未弱冠便授朝散大夫,从五品下,这甚至是不少士人一辈子仕途奋斗的终点。而他在右卫郎将后出的第一任外官就是别驾这样的上佐,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凭借高人一等的官职,以力破巧,无往不利。

“相国既然如此说,那何妨便动一动朔方节度副使李佺,李老将军?他和相国一样,都是宗室,而且劳苦功高,六年来一直都停留在朔方节度副使的任上,未免有些功高赏薄。想当初,若没有他,杜大帅又如何能够节制朔方?而要让李老将军官得其所,那么就得是如今情势纷乱,正需要老将的地方。一来他就任之后,不会对相国心怀怨望;二来杜大帅没有理由阻止;三来若是真的有功,那便是相国举荐得人;四来,哪怕徒劳无功,也是杜大帅从前文过饰非,李老将军自己徒有虚名之故。”

被人提到这么一个人选,又游说了这么多理由,李适之立刻恍然大悟。他不再需要对方把话点透,等把人送走后,他便走到后头那幅大唐州郡图前,若有所思地看了又看,最后手指点在了西方。他不会忘记,就在不久之前,突骑施的莫贺达干才在大唐的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李适之举荐朔方节度副使李佺为北庭节度使,这自然大大出乎李林甫的意料。他倒不是意外李适之突然把矛头指向杜士仪,事实上,那些流言蜚语正是他吩咐别人散布,特意说给李适之听的,可李适之东挑西选,竟然从李佺下手,他就没法子不在意了。

把持人事的精髓是明升暗降——就比如他把严挺之、卢绚、齐澣,一个个弄成了詹事、少詹事,全都高高供起来不管事,甚至还给他们弄出了一个养病的名头,如此就可以让天子哪怕想起这些人,他也能有足够的理由阻止他们复出。可现在李适之这哪是明升暗降,这根本就是成全!

他只是试探性地提出了反对意见,诸如李佺从来不曾独当一面,可紧跟着就被李适之举出了信安王李祎的例子。李祎在那一次出为朔方节度使之前,从来都没有真正领军打仗,可初战之后便大放异彩,最终成为一世名将。不但如此,李适之还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绝佳口才,从激励宗室这一方面开始游说天子。结果,李隆基正后悔张守珪病故,李祎病故,开元中后期崛起的这些大唐名将一一凋零,最终竟是欣然点头。

“适之的举荐,不无道理。李佺在朔方为节度副使多年,兼领经略军使,治军之能应该可见一斑。如今既是北庭多事,就以他为北庭节度使,如此他和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一搭一档,遏制突骑施,应不成问题。”

李林甫仓促之间,唯一没想到李佺是宗室,此时也只能暗自生闷气,面上还得恭维天子英明。当他和李适之联袂退出来的时候,见这位左相风姿翩翩,眉飞色舞,显然竟高兴得很,他很想刺上对方一句,可最终城府深沉的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如李适之这样的性子,这样的头脑,日后好摆布得很!

当李佺擢升北庭节度使的消息传到朔方时,上上下下登时一片哗然,有人替李佺高兴,但也有人替他担忧。能够节度一方,这是无数文官武将的心愿。可西域之乱,十倍胜过其他的地方,那里不但有错综复杂的局势,还有无数敌我不明的小部族,以及出尔反尔,翻脸比谁都快的各族酋长。尤其是李佺单身前去上任,其中艰险困难可见一斑。

可李佺自己却兴高采烈,他年纪不小,治军严厉,可赏罚分明,将卒对他这个老将也服气。在一些下属主动为他操办的庆贺晚宴上,他连饮三杯后,便一个个叫出了麾下那一个个高低不等军官的名字。六年了,尽管经略军有两万多人,可旅帅一级的军官,他每一个都认识,每一个人的优劣秉性,他都如数家珍。当此刻他一一提点勉励众人的时候,原本应该是喜庆的宴会却充斥着一股伤感怅然的情绪。

以至于杜士仪到场时,就只见四座一片唏嘘声,就连李佺也是双目通红,水光宛然。

“到底一把年纪了,老爱追忆往昔。”和杜士仪一块走出厅堂,抬头看着朔方那一弯新月的时候,李佺忍不住轻声叹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朔方的月亮。年过六十而节度北庭,平生有幸不虚度,我真是得天独厚了!”

第967章 升官发财

李佺前往北庭大都护府上任,杜士仪特意在朔方节度使牙兵中咨询意向,调了没有家室负累的牙兵一百五十人随同李佺西去,待北庭的情形暂定后再回归。李佺自己也有家丁家将,可他当然不会拒绝如此美意,欣然带了人前往赴任。约摸大半个月后,杜士仪此前奏请的升赏朔方文武事宜,便悉数批复了下来,上上下下各自迁转他许诺地美职。

而最让来圣严意外的是,杜士仪竟举奏他为朔方支度营田副使,朔方行军司马,检校右补阙!

相较节度判官,行军司马等同于汉时的军师祭酒,也就是后世的参谋长,不打仗的时期掌管练兵以及搜狩事宜,战时则掌管军队调派以及从军械、粮秣、军籍、兵备等等事宜。平时各节度未必一定设此职,可只要是设了,用的就一定是节度使的心腹亲信。至于支度营田副使,虽不比节度副使那般位高权重,却终究是一个名义,同时更代表着,倘若杜士仪不在灵州坐镇时,来圣严将会取代李佺,权总留后事。

杜士仪当初用深得信安王李祎信赖的节度判官来圣严,其意义和萧嵩任河西节度使时,自己带了一个裴宽,却还任用了前任王君毚留下的牛仙客一样。如今牛仙客拜相多年刚刚故世,而裴宽则是官居幽州节度使,两个昔日节度判官全都位高权重,被人传为佳话,以至于曾经因为牛仙童之事而受到牵连左迁刺史的萧嵩,如今也已经调回朝中,拜太子太师,一直被人称道。

来圣严这一擢升,朔方上下全都认为理所当然,而其本人前往谢杜士仪时,亦是感激不已。至于空出来的另外一个节度判官之职,杜士仪便擢升掌书记王昌龄以代,王昌龄一任朔方节度掌书记已经六年,旁人自是无话可说。而刚刚从东受降城过夏州盐州回来的杜甫,则是意外之极地接过了自己的任命。

“少伯兄举荐了我为掌书记?”

杜甫当初在陇右时于杜士仪左右帮过一阵子忙,而后经其举荐回朝应试,终于金榜题名,可让他失望非常的是,苦苦守选后所得竟只是一介偏远之地的县尉。他原本还打起精神,打算不管官职卑微,至少要尽到自己的职责,可残酷的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上司贪婪,同僚冷眼,乡民刁顽,以至于他捱到任满后,一听到杜士仪伸出了橄榄枝,他就义无反顾地投奔了朔方。此时此刻,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不禁讷讷赧颜,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话。

“大帅,岑仲高比我先来朔方,兼且行文雄浑大气,其实我不及他……”

历史上,杜甫的诗直到韩愈时期才大受褒扬,而在开元天宝年间,和李白并称的是王维,余下则有王翰、王昌龄、高适、岑参、王之涣、崔颢……在盛唐璀璨的天空中,杜甫绝不能说黯淡无光,但也只不过满天群星中并不突出的一颗而已。而杜士仪在云州时,为左右文士刊印云州集,在代州有代州集,在鄯州则有陇右集,在朔方则有朔方集,以至于每一次这些名士的诗赋文章一出,都能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天下。

所以,岑参哪怕只比杜甫早到朔方两年,而且又年轻三岁,可名声却丝毫不逊于他。再加上岑参的诗赋和杜甫风格不同,尤其擅长军旅边塞,和军中将卒的关系都相处得很好,也难怪杜甫心中不安。

“是仲高自己提出的,他比你年轻,又尚未应试科举,理当让贤。你们就不用让来让去,事情就这么定了。而且仲高家学渊源,没有科举出身,他总觉得有些遗憾,大约这一两年便会赴京应考。”说到这里,杜士仪不得不感慨这就是盛唐风气,一个进士比什么都金贵。见杜甫这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便继续说道,“当然,我将仿当初高达夫的旧例,迁仲高为支度,所有案牍文卷,你们俩商量着办,我就乐得当个撒手掌柜了!”

朔方文武皆有所归,上上下下皆大欢喜。而漠北东面西面两位全都得以册封可汗,固然让阿史那施和乌苏特勤欣喜,可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全都得了大唐天子的郡王册封,这也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来了重重波澜。但是,在对面尚有大敌的情况下,无论是颉跌伊施可汗,还是乌苏米施可汗,都顾不上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的问题,想方设法地扩充实力,那些首鼠两端的小部族一个个或被连根拔起,或不得已举族并入,竟是再没有能够置身事外者。

于是,都播的东迁自然便显出了足够的先见之明。利用奚族如今各部争斗不休,以及度稽部俟斤吉哈默举族归附的契机,罗盈不断运用蚕食策略,收拢吞并周边的小部落,而西面有仆固部作为屏障,无论乌苏米施可汗,还是同罗部首领阿布思,全都没法把手伸过来。而有他在东边挡着奚人,乙李啜拔也就不用担心背后受敌,两边却也互惠互利。而与此同时,来自东边的种种消息也不断经由都播这个中转点,传到河东和朔方。

自从平卢军使改成了平卢节度使,营州都督府之名就渐渐被平卢节度使府代替了。首任平卢节度使乌知义已经在两年前去世,安禄山靠着自己当年凭借张守珪宠信,对奚人频频用兵而积攒下来的丰厚家底,成功谋取了此职。

而让他更高兴的并不仅仅如此,而是比自己早在平卢的李明骏,竟是旗帜鲜明地倒向了自己,侯希逸也在他的利诱下欣然投效,再加上素来和阿史那崒干交好的乌承恩乌承玼兄弟,他这个平卢节度使如今稳若泰山,又觊觎起了幽州节度使,也就是范阳节度使的宝座。

须知平卢节度使所统兵马不过三万余人,如果能够兼领统兵九万余,兵力为十节度之最的范阳节度使,他就是名副其实的河北王!

这一日,安禄山邀了亲信诸将于节堂集会,一开口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已经拜书,请求明年正月前往长安谒见陛下。你们都给我好好想个主意,怎么才能够兼领范阳节度使?”

如今没了张守珪的制约,安禄山能够放开肚子大吃大喝,身量比从前何止又胖了一倍。可是,若以为他只是憨肥,那就真的是怎么死都不知道了。对于肯投效跟随自己的人,他从官职到金银,全都出手大方,而对于不肯投效跟随自己的人,他的手段也极其狠辣,如此杀一儆百撸掉几个之后,军中再无异声。乌承恩如今丧服已满,一复出他就许其卢龙军副使,平卢节度左先锋使,和官居平卢节度右先锋使的乌承玼官职相当。至于仍居兵马使的李明骏和侯希逸二人,他一个命之以平卢军副使,一个命之以都知兵马使之职,可谓是恩礼备至。

若非李明骏和侯希逸都是早就被杜士仪收服的,而且还获得了无数好处,面对安禄山这样的主帅,早已不知不觉就被拉拢了过去。

所以,此刻安禄山一问,侯希逸就嗤笑道:“裴宽一介文吏,节度幽州期间乏善可陈。大帅素来奉承他,他自然对大帅信之不疑。只要大帅打一个胜仗,明年正月正好报捷,而后再随便报一个祥瑞,范阳节度使之位唾手可得。”

对不起了裴宽,虽说当初在云州时还与你有一面之缘,可你和李林甫斗,心有余而力不足;节度幽州期间,又没有那些让人不可忽视的政绩,对安禄山也从不加提防。既然早晚都要离任回京,还不如让我做个顺手人情!

侯希逸此话一出,阿史那崒干不禁眼睛一亮,立刻开口问道:“什么祥瑞?”

“陛下改元天宝是用的什么祥瑞?一片来历不明的玉符而已!而如今大帅要用祥瑞,最好不是这些虚的,要知道,函谷关玉符之后,下一个报玉符的可是被查出来流放了。可如果是实的呢?比如说,原本一场殃及整个州的虫灾,结果却被飞来的神鸟啄食殆尽;又比如说,一大片原本已经干涸的农田,却突然得以涌现甘泉?接下来就不用我再说,诸位应该都明白了吧!”说到这里,侯希逸环视众人一眼,脸上满是笑意。

被这一启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就这样的祥瑞出起了主意。而李明骏则是直到末了方才沉声说道:“可这样的祥瑞,最重要的是州县官员需得配合,至少得闭嘴。否则大帅在陛下面前如此一说,却被人揭穿,那就没意思了。”

这话虽是泼冷水,可无论安禄山还是阿史那崒干,全都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尽管事后收拾人并不难,可如果好端端的计划却被人给捅破了,脸上无关方才是最大的麻烦。然而,安禄山在军中已经基本上全都牢牢掌控住了,可在州县文官上,他这个节度使却还远未如臂使指。更何况,平卢节度使所辖只有平州和营州这两地,更大的责任在于控制契丹奚族和渤海黑水。于是,安禄山不禁问道:“李将军说得有道理,尔等谁有主意?”

见四座一堆人苦着脸,显然打仗容易,和治政的文官打交道不容易,而安禄山自己则是似笑非笑,侯希逸便施施然站起身,嘿然笑道:“各位,此事既然是我提议,那么也就还是我出马吧!我虽说这十几年一事无成,可好歹当初还有几个熟人。”

第968章 割袍断义乎?

过了渝关守捉,也就是后世的山海关之地,便到了平州北平郡境内。由于营州是大唐版图中,东面突出的一个角,所以每当奚人和契丹实力格外强大的时候,营州就常常会难以保全,故而位于渝关守捉南面的平州往往会作为移治之所。在危急关头,整个营州都督府以及相应的民众全都会从营州迁过来,等待日后反攻夺回故地时再迁回。这样的拉锯战,从大唐立国至今,发生了好几次,就连安东都护府,也是在数年之前方才从平州迁回营州的。

平州北平郡,治所在卢龙县,下辖一共三县,人口两万余。这两万余人中,不少都是当年从营州南迁过来的人户,相较于大唐建国之初的两千余人口,自然是增长极快。这里两面靠海,一面临蓟州,一面临营州,水系充沛,又有通往幽州的通衢大道,因此卢龙城内却也颇为繁华。北平郡太守郭荃是从蓟州长史任上,因为屯田有功而升迁过来的,可相较于这位刺史的进士出身,为官三十年却只当了七八任官,到这儿当太守就并非升官,而是左迁了。

郭荃这一年已经六十出头了。多年外官生涯当下来,他早已鬓发霜白,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上上下下起伏不定的仕途在他的眉间留下了一条条深刻的横纹,却没有压弯他的脊背。甚至于前年一场大病后,人人都认为他恐怕难逃一劫,可他却顽强地挺了过来。此时此刻,当一个从者将拜访的客人引领进门之际,他却丝毫没有起身,而是面露讥诮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当年杜士仪奉旨观风北地时,与其差不多一般年纪的侯希逸,如今也已经过了四十不惑的大关。见郭荃那脸色眼神全都不对,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看来,郭使君是不欢迎我。”

“我只是没想到,当年云州赫赫有名的小侯将军,竟然如今也会沦落到和一介胡儿沆瀣一气!”尽管年纪很不小了,但郭荃还是改不了当御史时养成的暴烈脾气,犀利的指斥就如同刀子似的,“安禄山只知道坑蒙拐骗,何尝有半点将才?你就算当年被人死死压着升迁之路,又一度调来幽州,受张守珪冷眼,可何至于就这样自暴自弃,丢了你身为武将的尊严!”

侯希逸当初就知道,郭荃为人最最顶真,如今听到其这一句句声色俱厉的质问,他却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随口反问道:“郭使君当年原本可以接任云州刺史之位,却因为旁人的图谋和野心,不得不舍弃大家一同奋斗了多年的云州,迁转调出来给别人腾位子不算,哪怕建下功勋,也只能屈就平州这种地方。郭使君可知道,如今的云州是个什么光景?因为前两任刺史太过贪婪,盘剥互市的商人和奚人契丹人,现如今云州的大市集已经废了,至于当年陈小郎君耗费了无数心力的培英堂,也已经化成了一座荒宅。除了云州守捉还在,今日的云州,已经衰败了!”

郭荃被侯希逸说得面色发白,想要反驳却觉得言语乏力,却不料侯希逸仿佛并不满足,竟是倏然又上前两步,就站在书案前头,居高临下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云州旧人,杜大帅和王大帅固然节度朔方和河东,可其他人呢?王使君如今远在西域伊州,王泠然和王芳烈也全都和他一堆,如果不是朝中人忌惮,他们何至于舍了太太平平的京官不做,去那种地方?罗盈和岳娘子干脆就挂冠而去,没了踪影。至于其他曾经带着云州烙印的人,你看看有几个人正当任用?”

“你这是在埋怨杜大帅?”忍了又忍,郭荃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杜大帅?你以为杜大帅先是节度陇右,然后再节度朔方,自从中书舍人任上出为外官已经快十年了,如今也已经过了四十不惑之年,却始终没有再回朝,这是因为什么?”侯希逸干脆把两只手撑上了面前的大案,一张脸几乎距离郭荃的鼻子只有不足一尺,“那是因为陛下行事越发不比从前!信安王节度朔方这么久,因为什么事落马的?武温昚那点破事!张守珪节度幽州这么久,固然骄横跋扈,可他因为什么落马的?部将假传军令,而后告密的不是别人,正是安禄山!如他们这样功勋彪炳的大将,尚且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你以为朔方杜大帅和河东王大帅就会一直这么风风光光下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郭荃终于忍无可忍,他拍案而起,就这么和侯希逸互瞪了片刻,随即厉喝一声道:“滚!”

见侯希逸岿然不动,他便提高了声音道:“我叫你滚!从今往后,我和你割袍断义!”

然而,面对脸色铁青,显然已经气得七窍生烟的郭荃,侯希逸刚刚那犹如辩士一般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下子无影无踪,却是换上了一副笑脸。

“都这么多年没见面了,郭使君你还真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我这段词儿练了好几天,总算背得不错。”

郭荃几十年阅历岂是等闲,一下子意识到了侯希逸的意思,顿时瞠目结舌。但他很快就醒悟了过来,遂沉下脸道:“你别来这一套糊弄我!”

“我有杜大帅的信带给你,不过嘛,郭使君你都说了一个滚字,我决定暂时不拿给你瞧了。”侯希逸见郭荃那张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仿佛随时准备和自己打上一架,他便举起双手道,“我真的不是耍你,刚刚我说的那些话,之前背的时候,就觉得字字句句说到了我心坎里,所以刚刚说出来的时候方才那么气势十足。郭使君,你可别告诉我,你真的没有半点怨言。要知道,陛下还曾经动过心念,打算把举国之内的军政要务全都交给李林甫。”

“你别东拉西扯,杜大帅的信呢!”

口中虽不答,郭荃的心里却很清楚,侯希逸所言确实也戳了他的心窝。宇文融的贬死固然是自己有错,政敌倾轧的关系,但李隆基过河拆桥,既然括田括户的巨大所得已经填补了国库和太府内府,自然也就没有力保这样一个昔日最看重的能臣。相形之下,当年宋璟的下台,何尝不是其对钱法和私铸下手,于是触及了一大批人利益的关系?至于李祎、张守珪这些人,固然有其不谨慎的地方,可天子何尝不曾猜忌?李祎家眷在长安,张守珪家眷则在洛阳!

当今天子连亲生儿子和后妃都能舍得,至于臣下又何尝真正放在眼中?

时人刻骨铭心的忠君以及上下之分,早已在郭荃心中不知不觉打开了一条缝。而如今侯希逸的这些话,让他心中的缝隙不知不觉开得更大。当他从侯希逸手中接过那个竹筒,瞧见上头那个印章时,他已经没有多少怀疑,启封后拿出那几张信笺,看到那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的字迹,他就更加深信不疑了。他和杜士仪初任万年尉时与其共事,至今相交二十多年,哪里还会不认识杜士仪的字?

最初几句并不是寒暄,却是道歉,就郭荃自云州任上之后就一路蹉跎的仕途道歉,就两任节度却无法照拂昔日旧友旧属而道歉。郭荃看着不禁摇了摇头,等继续看下去之后,他方才陡然一惊,遂又抬头看向了侯希逸,随即又立刻低下头来,快速将一整封信从头看到底,最后竟是发出了惊咦声。

“侯希逸,你竟是……”

“当然是听了杜大帅的,我当初才没有和那安胖子去争,否则以我从前的个性,乌知义一死,我非得和他争个头破血流不可!”

说到这里,侯希逸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郭使君,你我在云州分属文武,唯一相同的就是,都不怎么看重宦囊所得,所以,那些前来巡查的御史也好,中官也好,我们都没送过礼,故而时过境迁,我们自然是分不到什么好官职。如果当年杜大帅不是嘱人照顾好我的家人,又给他们指点了一条生财之路,只怕我就算以一封血书调任平卢,也和开元八年从幽州回平卢一样落魄。这世道,不会送礼,不会结交,休想有什么好下场。安胖子能有今天,灵巧善媚,逢迎拍马,最重要的是出手大方,你知道他当初打发那位前来巡查的御史中丞时,拿出了多少身家?全部,他把全部身家都送了出去!”

“可杜大帅既然知道……”

“杜大帅知道又怎样,安胖子当初向朝中告发张守珪的时候,找的不是别人,正是右相李林甫,有这样的人力挺,再加上安胖子一直都会做人,谁会说他的坏话?现如今不再是宋璟和张九龄直言劝谏,陛下就会听的时候了。陛下喜欢的人,不容别人指摘!至少,我是不会去做这种事的!郭使君,你是只打算在青史上留一个因直言左迁的名声,还是不惜一时之名,暂且三缄其口,以待将来?”

杜士仪这封信上已经暗示过了,安禄山的崛起既有朝中权臣的扶持,也有天子的好大喜功和偏爱,与其螳臂当车,不若避其锋芒,甚至隐伏待机,等待异日能够有所作为的一天,不要把有限的力量耗费在无意义的争斗上。想到当年和这个争和那个斗,最终白白死了的宇文融,郭荃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就装聋作哑一回,再不管闲事!”

当侯希逸走出太守府的时候,忍不住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他当初也曾满腔忠君爱国之心,可这些年来,他的热血早就冷了。安禄山这种货色也能够博得朝中满堂彩,朝中人人歌颂盛世太平,却没看到在那些乡野之间,平民逃亡,将卒困苦,地方官大多数平庸无能,所谓的太平景象下,其实早已经千疮百孔!明明以府兵授田为基础的租庸调税法早已完全崩溃,可朝中仍然固守着这一老套,不思变革,把持要务的都是不容人之辈,他已经受够了!

杜士仪让他和李明骏暂且隐伏安禄山身侧的意思,他隐隐约约已经察觉到了。安禄山勃勃野心,得陇望蜀,终有一日会不安分,如果这家伙能够打破这个虚伪的盛世,却也不坏!要知道,乱世才是英雄辈出的舞台!

第969章 雏鸟放飞时

又到新年,朔方上下一片欣欣向荣。尽管如今漠北东突厥已经分裂成了东西两大势力,等闲腾不出手来南侵,但出于黄河封冻的缘故,驻守三受降城的将卒仍然不敢松懈守备,而主将们则赶在除夕回到了灵州,正旦之日于节堂廷参节帅,这都是一向的规矩了。

就如同每逢正旦大朝,京城宫中都是最盛大的情景一样,但凡节镇,正旦之日节度使府的进见也是每年最郑重的。偌大的节堂,将校一一具军礼参见,其仪制之规整,规模之大,放眼望去,就只见将校偏裨上百,一呼百诺,怎不叫大丈夫心生向往?

此时杜士仪高坐主位,见麾下人才济济,其中七八个都是当年五镇节帅述职京师时,他从北门禁军以及退职千牛之中挑选出来的青年。尽管并不是人人成器,能够独当一面,但如窦钟这样能够振作的,如今大多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他不禁大感欣慰。

于是,环视众人一眼后,他就开口说道:“朔方能有如今兵强马壮的局面,各位功不可没,这里有从三受降城疾驰数百里赶回来的,也有从丰安军这样的左近之地回来的,更有本就在灵州经略军的。旁人常说朔方之地,灵州最重,但没有各州励精图治,各军操练不休,何来灵州如今的繁华昌盛?”

在场诸将想到如今灵州百商云集,人户乐居的景象,都不禁深以为然。尤其是这些年陆陆续续被提拔上来正在盛年的这一代将卒,更是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在这其中,年方十六的杜广元在将校中的后列,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微微有些分心。婚事都给定下来了,他这个当事人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除了知道对方是姜氏女,余者他什么都不知道,被同僚打趣的时候难免心中怨言,他就想不明白了,父亲为何突然这么急?

他身为驻守中受降城的别将,原本是不需要回灵州的,但谁不知道他是杜士仪的嫡长子,接替阎宽的新任主将就是谁都不带,也不会漏了他。等到节堂廷参之后,众人依序散去,他心不在焉往外走了没几步,突然只觉得有一只手在肩膀上轻轻一搭。

“广元。”

“秀实阿兄!”杜广元一认出段秀实,登时又惊又喜。和他一样,段秀实竟也弃文从武,如今是西受降城郭子仪麾下的一员别将。两人幼年形影不离,如今却分隔两地许久不见,他竟是忘情地抱住了对方的肩膀,随即笑问道,“阿兄这次回来几天?”

“能回来已经是郭使君格外照顾我了,哪里还能停留很久。”段秀实话虽这么说,可对于能够回灵州来见一见师长,还是高兴得很。陇右节度判官段行琛因当年盖嘉运上任之后骄矜自满荒怠边务,再加上从前受的外伤,干脆辞官回了乡。而段秀实在两年前回乡成婚,又因为父母的豁达,带了妻子回了灵州,得了杜士仪首肯后,方才有些不安地把她带去了西受降城上任。所以,这次听说杜广元也订了亲,他接下来便问及了此事。

可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就只见杜广元那张脸黑得和锅底似的。虽说大唐常有士人出外游历,然后带个已经成亲的媳妇回来拜见高堂,这样的事实婚姻也是官府容许的,可终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理。再说段秀实深知杜广元素来孝顺,此刻不禁奇怪地问道:“怎么,你觉得恩师定的这桩婚事不好?”

“听说两京贵女大多都骄横跋扈,不可一世,那李林甫选女婿甚至还是一边自己见那些看中的准女婿,一边让自己的女儿在纱窗之后偷窥。那姜家和李林甫有亲,天知道是什么样的性子!”杜广元瓮声瓮气抱怨了一句,随即就看到段秀实忍俊不禁,他顿时有些恼了,“我都愁死了,秀实阿兄你还幸灾乐祸!”

“你也不想想,恩师就算定得仓促,肯定也见过真人,怎会给自己随便找个品行不好的儿媳?”

段秀实先是一愣,但仍旧辩解道:“可李林甫和阿爷不和,娶这样一个媳妇,我将来怎么待他。”

“恩师都没想这么多,你发什么愁!”段秀实终于忍不住拍了拍杜广元的脑袋,突然笑着说道,“你看,幼麟来了!”

杜幼麟这一年也已经十岁了。不比杜广元更爱习武,即便早就恩荫五品散官,却不惜到军中去当一个别将,他却是酷爱经史,弓马功夫亦是丝毫不曾落下,唯一略逊兄长当年的,就是那一身巨力了。此刻,他上前躬身行过礼,可紧跟着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杜广元抱了个满怀。

“小弟,你也太拘泥了,都是一家人,干吗这么一板一眼的!”杜广元熊抱了一下弟弟,把人松开之后又使劲捏了捏他的臂膀,这才满意地说道,“看来你不光读书,也没少习练武艺。很好,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吟得诗赋,弓马刀剑也样样娴熟……”

被兄长这么一打岔,杜幼麟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竟一下子忘了自己的来意。而杜广元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突然想起一件大事,忙又问道:“对了,当年我从拂云祠中带回来的那些胡儿,阿爷本说打算将他们组成幼军,如今怎样了?”

“阿爷在牙兵之外别设幼军营,杜随,也就是阿兹勒如今担任营头。”杜幼麟见杜广元瞪大了眼睛,便解释道,“除却当初拂云祠中那些,西受降城和东受降城,以及各州县之中无家可归的未成丁者,阿爷都吩咐收拢了起来,分男女而教之,女子及笄之后发给嫁妆,愿留朔方节度使府执役者也听其自便。”

段秀实和杜广元听了这等措置,都觉得除去了隐患。至于如何甄选,以免混入了图谋不轨者,他们谁都没去操心。要知道整个朔方节度使府人才济济,整个汉蕃人户登籍已经全部收尾不说,阿兹勒和龙泉等人也全都是人精,哪那么容易让同年龄的人给骗了?于是,兄弟俩跟着杜幼麟一路入后院时,渐渐问起了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甚至考较起了杜幼麟的学业,直到寝堂之前这才双双闭上了嘴。

“阿爷,阿娘,我带阿兄和秀实阿兄回来了。”

刚刚在节堂时,杜士仪公私分明,并未单独和长子以及徒弟说话,此刻听到这等日间的时候,他竟然在后院寝堂,段秀实和杜广元都吃了一惊。两人跟着杜幼麟进了屋子,见杜士仪果然和王容一起坐在主位上,连忙双双快步上前。杜广元因久未回还,郑重其事翻身行了四拜大礼,起身之后就发现段秀实已经被父亲叫到了跟前,即便他满腹疑问,也只好先见了母亲再说。

“阿娘……”

“我和你阿爷商量过了,你此次回来就先不要回中受降城,等过了上元节,我便带你回长安,与姜氏六娘完婚。”

杜广元一肚子疑问还没出口,王容就直截了当地挑明了这件事,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当即嚷嚷道:“娘,怎么这么急?莫非是姜家催婚吗?”

“姜家不急,急的是我!”杜士仪还只问了段秀实几句,不料杜广元突然炸毛了,他只能冲着段秀实点了点头,随即把目光转向了长子,“姜六娘我见过一面,而后你姑姑、师姊还有你妹妹又见过几次,要说她嫁给你这头冲动的蛮牛,简直是可惜了。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娶她,而是愿意回京尚个公主,或者是娶个郡主,那就当我和你阿娘什么都没说。”

“什么!”杜广元这下才真是吓了个魂飞魄散,慌忙连连摇头道,“阿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怕她不好……”

“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这幅做派,六娘会不会觉得她阿爷选错了女婿才是正经。你秀实阿兄都成家了,你再拖拖拉拉,我和你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杜士仪不容置疑地把儿子的怨言都给打了回去,见杜广元委委屈屈不吭声了,他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次幼麟也会跟着你阿娘和你一同回京,长安那边的宅子也应该已经都造好了,你们也不妨把蕙娘接回来小住几天。要打仗有的是机会,男子汉大丈夫,成家和立业一样重要。”

嘴上这么说,可是,当王容会意地领着杜广元出门之后,杜士仪的脸上就没有刚刚那样的强硬了,而是有几分黯然和感伤。段秀实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正想开口劝慰,却只见杜士仪又抬头看向了自己。

“广元粗疏率直,有些话对他说也没用,要他自己真正领会了才行。秀实,你在子仪麾下为别将,他对你的评价不错,说你缜密细心,能察别人之不能察。然则如今的朔方纵有战事,也必然会摧枯拉朽。以你如今需要历练的年纪,若是一直呆在朔方,那就有些耽误了。如今西域正当多事之秋,李老将军出镇北庭,麾下亟需用人,你如果愿意,我可以将你调拨给他。可那里却不比朔方安定,所以我去信问了你父亲,他说一切看你自己的意愿。”

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选择,段秀实一下子愣住了。他这些年跟随杜士仪,除却熟读经史文章,先后经办义学、登籍,又出为别将,历练远较同龄人丰富,可真正的战乱,他还完全没有经历过。在最初的犹豫之后,他立刻沉声说道:“恩师,我愿意去北庭!”

第970章 子当明父志

当杜广元得知段秀实即将前往北庭的消息时,他顿时又羡慕又失落。羡慕的是段秀实就犹如雏鹰展翅一般,终于有了真正高飞的机会;失落的是父亲想到了段秀实,却没想到自己,而且自己还得认命地回长安先行成婚。心里这么想,正旦这天吃午饭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就露出了那种心不在焉的情绪。杜士仪就仿佛没注意到似的,不闻不问,接下来的一两天之中接见朔方各州县的文官武将,根本没有和长子再说一句话。

眼看着别人都陆陆续续踏上了归途,杜广元方才再也忍不住了。这一天上午,他直接来到了灵武堂外,正想要径直闯进去时,却被外头的龙泉拦住,连日以来憋着一肚子气的他不禁发起火来。他素来不喜欢和人口角,真正有什么冲突就喜欢动手,于是你来我往之间,两人竟是交手了几招,当灵武堂大门打开,面色铁青的杜士仪出了屋子时,龙泉眼尖瞥见,一时心中叫苦,连忙垂手下拜道:“大帅,我不是有意拦阻长公子的……”

“你职责所在,我当然不会怪你。”杜士仪摆摆手示意龙泉不用多言,眼睛直接看向了杜广元,“你何事擅闯灵武堂?”

杜广元从小最怕的是母亲,印象中杜士仪对他总是多有纵容,可自从真正开始出外历练之后,他觉察到别人口中的父亲和他印象之中的父亲截然不同,渐渐就品出了滋味来。此时此刻面对面色不悦的杜士仪,他先是生出了一股畏惧,但随即就鼓起勇气抬头问道:“阿爷,虽说秀实阿兄当年是回老家成婚,可我记得张判官当初成婚,是宇文家把人送到陇右鄯州来,为何我这次完婚,姜家就不能如此办理?”

儿子冲动擅闯灵武堂,杜士仪自然恼火,可此刻听其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他不禁面色微微缓和了三分,暗想其总算是知道该如何想事了。于是,他摆摆手示意龙泉退到院子之外,随即就缓步走到杜广元跟前。

“宇文家当初虽是嫁女,但家中尚有两个兄长,再加上宇文娘子的寡母主持婚事多有不便,这才令长子千里送嫁。可如今姜家六娘父母皆在,其父爵拜国公之尊,她又是家中独女,你这个女婿怎么也该回长安成亲。再者,不要忘了你的郡望是京兆杜陵,成婚之后,还要带新妇回樊川杜曲宗祠祭拜。”

“阿爷遣我和阿娘幼麟一块回京,真的只是为了这个?”

“嗯?”杜士仪倏然眯了眯眼睛,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婚姻何等大事,不为这个是为了什么?”

杜幼麟只是出于本能和直觉这么一问,可父亲的这种态度反而让他更生疑窦。他定睛盯着父亲看了好一会儿,心中终究觉得不那么对劲,可他离开灵州不在父母身边多年,到底怎么回事还摸不清楚。于是,他只得低头认了擅闯灵武堂的错,发现杜士仪只是不痛不痒责备了他几句,和最初那怒气冲冲的样子截然不同,他就更确定其中有名堂了。左思右想,他就决定四处打探打探。

阿兹勒等人如今别立幼军营,事杜士仪如同父上,可终究并不是朝夕侍起居,杜广元从他们口中什么都没问出来;而龙泉干将莫邪承影,固然是最早入了杜氏门中的,可嘴也是最紧的,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只问出父母对他这桩婚事很重视;至于他视之为大母的秋娘,那就更加一问三不知了,反而还规劝他要听父母的话。而来圣严张兴王昌龄岑参杜甫这些幕府官,他也耐心地一个个找了个遍,可依旧一无所获。

三天跑腿一场空,纵使他并不是容易气馁的人,也觉得有一张无形的网把自己套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往日最喜欢的练武都顾不上了。黄昏时分,当他终于打起精神,来到了后院那偌大的演武场时,却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场中腾挪舞剑,一招一式无比认真,虽然还时不时停下来纠正动作,可他却不由得看住了,等到对方终于完完整整练完一套剑法之后,他方才抚掌赞叹连连。

“好!”

“阿兄?”杜幼麟这才注意到兄长来了,连忙迎上前去,“阿兄回来之后,听说还没用过这演武场吧?”

“是啊,几天跑来跑去打探消息,结果不是守口如瓶就是一无所知,我哪有心情舞刀弄枪。”杜广元说着便接过弟弟手中的宝剑,挥舞了两下后就心情低落地说,“阿爷从前常常锻炼我独当一面的能力,现在却非得让我回长安成婚。而且把秀实阿兄派去北庭,却唯独没提我回来之后会如何。别是我这一回长安成婚,就再也回不来了吧?”

他不过随口一说,可一侧头发现杜幼麟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突然意识到,别人不知道什么,但弟弟一直跟在父母身边,而且从小聪敏善于察言观色,说不定真的知道什么!于是,他立刻双手按住了杜幼麟的肩膀,声音急促地问道:“幼麟,你是不是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快告诉阿兄!”

“阿兄……”杜幼麟嗫嚅着吐出两个字,随即犹豫了老半天,这才低低说道,“我只知道,这次阿爷从长安回来,常常和阿娘悄悄说话,阿娘白天甚至常常发呆,有时候还自言自语说什么回长安之后该怎么过。所以,我想阿娘这次带我们回长安,不但是为了阿兄你的婚事,恐怕咱们真得在那儿常住才行。”

见杜广元脸色大变,转过身拔腿就要走,杜幼麟慌忙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尽管他人小,不及杜广元的力气,但还是死死拽着他说:“阿兄,你先别冲动!阿爷一直都只有阿娘一个,而且对我们如何,你应该都知道的!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怎么会舍得和我们分开?而且,阿兄你很早就荫封五品官,按道理就是从军也不应该从别将做起,为了能让你不至于不知民间疾苦,军中艰险,阿爷其实打破了很多成规!”

杜广元不知不觉停下了步子,想要去质问父母的冲动无影无踪。弟弟比自己小这么多,却还能够洞察到这些,他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却对父亲和母亲面对的压力一无所知,他真的是太没心没肺了!于是,他转过身来看着弟弟,一字一句地说道:“幼麟,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要知道,阿爷明明是朔方节度使,为什么竟然还有这么多不得已!”

杜幼麟聪颖早慧,再加上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耳濡目染良多。尽管有些事他也只知道一个皮毛,推断也未必尽然正确,可一桩一桩的事情说出来,尤其是提到当年曾经帮杜士仪装过一次病,蒙骗了朔方上下众多文武,杜广元结合自己那时候在终南山玉华观的所见所闻,胸中轮廓拼图渐渐清晰,脸色也渐渐凝重了起来。

在中受降城的时候,身边将校士卒谈论最多的,是漠北的军情,朔方的军政,遥远的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也并不太感兴趣。而即使是跟着王容偶尔回京的时候,他也常常觉得烦闷难当,恨不得早点抽身回来,可却从来都没想到,长安城中的那点滴变化,极可能引起朔方乃至于全天下的翻天覆地。而父亲明明有无数人赞颂的文采和才能,多年来却甘于外任,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

既然有了这么一个疑问,以杜广元的性子,自然不甘心就这么被蒙在鼓里。和弟弟杜幼麟拉钩约定不许互相出卖之后,他便立时飞一般地冲去了王容的寝堂。一跨进门,他就发现只有母亲一个人正在窗前看着一卷东西,连忙蹑手蹑脚从后头凑了上去。当他看清那东西上密密麻麻全都是日期和相应的数字之后,顿时傻了眼,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只听一声轻叱,紧跟着,一只金簪就顶在了他的喉咙口。

“阿……阿娘?”

转过身见是长子,王容这才收回了金簪,没好气地问道:“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阿娘这是什么账本?看上去不像是钱,怎么还有各种经史典籍的名字和阿爷撰写的那部三字经?”

长子从来对这些杂事就没兴趣,王容也无心对他详谈,可此刻杜广元既然问了,她也不隐瞒,将如今在朔方夏州开印书作坊,供应朔方义学用书的事情说了,却略过了这样的作坊还在京畿道都畿道甚至江南各地遍地开花,便宜的价格足够很多孩子启蒙认字。

这样的事杜广元以前无法理解,也不明白父母为何热衷这些,可现在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些从前根本不明白的东西。于是,他咬了咬牙,直截了当地问道:“阿娘,我想问你,阿爷出仕当官,守御边疆,安抚军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小到大,王容在教杜广元经史的时候,就一直极其有选择性。而杜士仪的阐释更是和时人的理解不同,弱化了名分,弱化了礼法,而强调以责任,立志等等词条。此刻看着目光炯炯的儿子,王容不禁笑了。

“广元,你爹曾经写过一条横幅,却一直束之高阁,除了我瞧见过一次之外,没人看过。我记得上头写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谨以此自勉!”

从小读书的杜广元面对这样陌生却又气势扑面而来的四句话,直觉脑际一下子开朗了许多,但他没有就此满足,而是在沉默片刻后再次追问道:“阿娘,是不是阿爷镇守朔方时日太久,功勋卓著,朝中有人渐渐心怀疑忌,所以阿娘才要带我和幼麟回京?”

尽管王容哂然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但从母亲的表情中,杜广元仍然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猜测恐怕是对了。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里既失望,又愤懑,一时不禁捏紧了拳头。

第971章 安禄山让路

天宝二年的正旦,是李隆基下旨改元之后的第一个正旦,大朝极尽庄严。可各州刺史之外,前来朝觐的节度使却很少。剑南、河西、陇右,这三面和吐蕃激战正酣,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去年才刚刚带着突厥东西两面可汗的使臣到长安朝觐过,而幽州节度使裴宽正忙着调和将校之间的矛盾,北庭节度使李佺和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则在着手对付突骑施莫贺达干之乱,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正在整军。所以此次来朝的唯一一个节度使,就是平卢节度使安禄山。

大唐历来不拘一格用蕃将,开元以来,节度使中也常有蕃臣,而平卢又是除却岭南五府经略使之外,所辖兵员较少的,因此区区一个安禄山,并未引起太多朝臣的重视,就连李适之提到此人时,也不过轻蔑地讥称一声胡儿。

可李隆基偏偏对安禄山很有好感,大约是因为当初张守珪把犯罪的安禄山送到京城来之后,是自己宽赦了此人,也或许是安禄山那张憨肥的脸孔和伶俐的言辞实在太能迷惑人,总而言之,正旦大朝之外,他额外召见了安禄山好几次,每次都被这胡儿逗得哈哈大笑,心情极度舒畅。

而安禄山又极其善于做人,哪怕李适之瞧不起他,他面对这位宰相时仍然谦卑得犹如低品小臣,在李林甫面前就更是毕恭毕敬了。至于那些宫中中官,他也是不吝金钱加以厚贿,一趟入京挥洒掉的钱竟是达到了数百万。

此次进京,不放心平卢的他留了义兄弟阿史那崒干坐镇,只带了侯希逸来,潜意识中也是希望这个钱袋子替自己负担点花销。果然,当他进京数日后,表示钱花得太多之际,侯希逸不但慷慨解囊,甚至表示回去之后可以献给他一半的利润,只求他不计较其招募奚人及契丹逃亡人户,在营州北部垦荒,他满口答应的同时,就更加满意了。

能替上司花钱的下属,那才是值得信赖的!

事实上,倘若不是侯希逸世居平卢,在军中颇有威望,又和李明骏乌家兄弟全都相交深厚,那条商路费尽心思打听却也不见多少端倪,安禄山不是没动过杀人夺产的主意。可与其贸然动手,动摇自己的根基,还不如同乐乐分润好处,这也是他统驭诸将,让人心全都向着他的宗旨!

打了一个听上去极其了不得的胜仗,报了自己诚心祈祷后,祥鸟啄食害苗之虫的祥瑞,见李隆基果然对自己更加宠信,安禄山抓住难得这么一次只有自己一个节度使回京的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入宫大献殷勤,磨蹭到了上元节之后还不肯启程回平卢。李林甫巴不得这样一个胡将分散一下李隆基对于朔方的注意力,因此丝毫不去催其回程,而李适之就渐渐有些忍不住了。

即便拿了安禄山的丰厚馈赠,可自视极高的李适之一心想当的就是名臣。故而这一日朝会之后他径直去请见了天子,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当年盖嘉运因在西域建下赫赫战功,陛下论功行赏,擢升其为河西陇右节度使,然则盖嘉运却志得意满,逗留京城迟迟不去上任,以至于尚书右丞相裴公上书切责,结果盖嘉运上任河陇之后,果然骄矜自满,不久就丢了石堡城!前车之鉴仍在,如今安禄山身为平卢节度使,控御营州之要,却也恋栈长安富贵不走,实在不是一镇节度使该有的态度!”

李隆基嘴上应了此事,可等到安禄山回头来见时,他便把李适之指斥的原话悉数说了,随即叹道:“你虽说赤胆忠心,可终究是边将,引来宰辅闲话就不好了,早些回去吧。”

然而,李适之的建言,安禄山通过中官早已了若指掌,此刻便憨笑道:“左相所言虽说听着很有道理,但是,盖嘉运只不过是一介独夫,臣却不是一个人。臣既然敢在长安停留这么久,是因为臣有绝对值得信赖的大将镇守营州!臣的义弟阿史那崒干精明能干,军略卓绝,又有当初陛下钦赐姓名的平卢军副使李明骏,此二人镇守营州,但若奚人和契丹有所进犯,他们定会出兵将其击退,如臣在长安期间,他们打了败仗,那么,臣甘愿受到陛下的任何处罚!”

这番话说得李隆基心花怒放,一时再不提让安禄山尽快回去之事。有了天子的首肯,安禄山便放心地在长安城中继续停留,大把大把的钱抛下去结交公卿,一直逗留到了正月末。凭着他那张憨肥的脸以及谦恭的态度,再加上正得圣宠的地位,恰是无往不利。

而侯希逸到了长安之后,除了暗地里悄悄和赤毕见了一面,其他时候都是跟着安禄山东奔西走,绝不抢主将的风头。这样的绝佳表现让安禄山极其满意,离京的这一天,得了天子丰厚赏赉的他一上自己那匹高大的坐骑,就对侯希逸说道:“希逸,你比我小一岁,以后不妨就把我当成兄长,只要有我在一天,我都绝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有大帅这句话,我就心安了!”侯希逸笑容满面,想到此来长安的现实,心底却是嗤笑不已。

这就是大唐的帝都,君临天下的天子,处理朝政的群臣,被一介胡儿玩弄于掌心,简直可笑之极!

身为节度使,安禄山在平卢时每逢出行必定亲兵开道,前呼后拥,但在长安城内却绝不会和那些宰辅公卿比排场。直到如今出城,他方才摆足了仪仗。这却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让自己给长安城的官民百姓留下深刻印象。为了引人瞩目,他特意选择了长安城中最宽阔的朱雀大街出城,可眼看明德门快到时,他突然只听得前边开道的仪仗人马处传来了一阵喧哗,当即眉头大皱。

“大帅,是朔方节度使杜大帅的夫人携子回长安,我们出城他们进城,正好对上了。”

“原来是太原郡夫人回长安了。”安禄山脸上恼意尽去,随即便爽快地说道,“杜大帅乃是我的前辈,来人,让路,请太原郡夫人和二位公子先过。”

进长安却路遇安禄山回平卢,王容也不禁大感巧合。她正要吩咐前头的护卫让路,却已经有人回来报信,说是安禄山让路由他们先行。听到这样的话,她沉吟片刻,当即叫来车旁的杜广元,沉声说道:“广元,你亲自去一趟,对安大帅说,他乃平卢节帅,国之大将,我等不过妇孺,自当让其先走。平卢安危均系之于安大帅一身,他的行程耽误不得,让他千万不要推辞。”

如果换成从前,杜广元必然会满心不乐意。可是,自从正旦回到灵州后呆的那半个多月,他终于成长了许多,此刻应喏一声后拨马便走。等见到前头的平卢那一行人,他发现旌旗招展,兵强马壮,不禁有些期待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是何模样。可当最终见到人时,他一见对方竟是个大胖子,登时大吃一惊,好容易才没在脸上露出来。尽管自己的父亲和安禄山官职相当,爵位散官甚至还有过之,但他还是恭敬有礼地将母亲的话转述了一遍。

“太原郡夫人这样客气,我要是不听,就反而显得我太不恭敬了。”安禄山亲切地冲着杜广元点了点头,又慨然说道,“当初若非因缘巧合,我险些在令尊杜大帅麾下效力,也算是和小将军颇有缘分。今日初见,我没什么好送的,这幽燕马和朔方马又有所不同,就送一匹给小将军!”

让人牵来一匹马后,安禄山又沉声喝道:“传令下去,立刻出城,过太原郡夫人车马一行时,记得道一声谢!”

杜广元还来不及推辞,就只见安禄山这一行人马快速通过,路过母亲的车时,果然齐刷刷道了一声谢。以至于他策马回到母亲的车旁边时,将安禄山和自己交谈的话一一复述之后,又忍不住低声说道:“想不到平卢兵马亦是如此训练有素。”

“天下边镇,全都是正处久战之地,怎么可能差到哪去?”王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想着刚刚自己看到,只落后安禄山一个马身的中年人。

她当年在云州,杜士仪左右文武无不熟识,那分明是侯希逸!

而出了长安城上了官道后不久,安禄山方才示意前后兵马暂停,看着身边的侯希逸道:“记得你是杜大帅旧部,怎见着太原郡夫人却不上前问候一声。”

“那是从前的事了。”侯希逸丝毫不动声色,脸上甚至流露出了几分愤懑,“杜大帅是曾经对我有过知遇之恩,可他自己平步青云,一任陇右节帅,一任朔方节帅,当年云州旧部又有几个好下场?走的走,散的散,左迁的左迁,就连唯一一个曾经被杜大帅调于麾下的南霁云,撞在盖嘉运手里,竟是连累降职。我既然已经从了大帅,昔日过去的事情就不想再提了。”

见侯希逸这样鲜明的态度,安禄山不禁心中大为欣喜。侯希逸从云州守捉使后的仕途经历他早就查了个清清楚楚,确实如其所说,杜士仪应该并未出力。所以,他跟着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随即就亲切有加地在侯希逸肩膀上拍了拍。

“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可不会如杜大帅这样不顾部属!走,咱们回平卢,这长安虽说富贵,可成天装孙子,装得我也受不了了!”

侯希逸巴不得安禄山少提杜士仪,哪怕没太多人听见,他也不想在背后说杜士仪太多坏话。于是,他顺势岔开话题道:“大帅哪里是真的一直装孙子,昨天进宫陛辞的时候,不是还在陛下面前给人狠狠告了某些人一状?”

“那是当然。”安禄山狡黠地一笑,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一丝凶光,“谁让右相老大人亲自发过话,那家伙又比左相更加不把我放在眼里?能让某些人吃个亏,也就没人会把我安禄山当成任人揉捏的面团了!”

第972章 一弊动全身

工部督造,民夫数百日夜营建,故而当王容和杜广元杜幼麟来到宣阳坊那座富丽堂皇的杜宅之前时,全都愣神了片刻。

这何止比他们当初的旧居扩大了一倍,简直是三四倍都不止!

之前在路上王容就派了干将打前站,此时此刻,这位精明干练的青年等女主人下车之后,就立刻上前沉声说道:“夫人,据工部官员透露,这杜宅是去年十月就完工的,比从前扩建了三倍,因为当年的房子不少都老旧了,于是都推倒重建过,现如今一共有各式各样的屋舍不下一百间,后头的花园也经过了扩建。说是原本规制还会更大一些,但因为后头便是信成公主府,所以方才只修到了公主府后墙为止。”

即便还未彻底走遍这座偌大的宅邸,但只从干将这寥寥几句话中,王容便意识到这座敕建的宅子花了多少钱。杜士仪和她攒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私房,足可以建造很多富丽堂皇的广厦豪宅,可他们谁都不想太张扬,结果如今却逃不过天子自以为体恤的这一手。于是,她微微一颔首,当即率先进了正门。

朔方节度使府身为官府,讲究的是威严肃穆,所有建筑都以这一目标为准,而杜士仪对于修缮并不热衷,原定于今年才会进行上任以来第二次的节度使府大修,但却不扩规制,只是修修补补。所以,这样簇新的豪宅,杜广元只觉得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亭台楼阁,这些精致而富丽的建筑也就罢了,可是,院墙、台阶、砖瓦、甬道,这些细节之处也无不见用心,这就很难得了。

而厨房、仓库、马厩,就连这些主人们不太会踏足的地方,全都是整洁而亮丽,马厩中甚至还养着三四十匹供主人仆从骑乘的马!

面对这情景,杜幼麟终于忍不住讷讷问道:“阿娘,家里从前养过这么多马?”

杜宅从前顶多只备着十几匹马以供骑乘,倒是在通衢官道上仿造驿站的规制,可以在那些看似是客舍的地方换马继续前行,哪里会在明面上招摇?

王容一边想一边看了干将一眼,后者立时低声说道:“夫人,听说是陛下慨然从宫中马厩赏赐了御马八匹。此外,则是工部官员说,扩建时邻宅主人赴外任,所以将马厩中的马悉数都低价转让了。因为在陛下拨付的款项之内,故而就都留了下来。”

这样油水丰厚的事情,主管官员自己揩油还来不及,怎会大手笔地转赠?不过是看着杜士仪如今正得圣眷,故而顺手人情送了当成礼物,仅此而已。

轻轻叹了一口气后,王容便不去再想这座宅子营造途中,究竟还有些什么猫腻,又或者谁在里头添油加醋,使得一切更超过了预计。她转过身来瞧了一眼正在东张西望的杜广元,只一踌躇,目光就放在了杜幼麟身上。

“幼麟,你先去沐浴更衣,然后亲自去一趟嗣楚国公姜家,送上我的亲笔帖子,就说我等已经回京,等安顿好了就去拜访。”

见杜幼麟答应一声就匆匆去了,杜广元方才如梦初醒:“阿娘,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这个准女婿届时第一次上门,岂能随便?你从前在长安,我不常让你四处会客,但今后这却没办法避免了。你先回去洗掉这一身风尘,今后有的是你奔忙的时候!”

即便已经做好了觉悟,可面对今后的如此生活,杜广元实在是高兴不起来,有气无力地径直离开了。他一走,王容方才看着欲言又止的干将问道:“你刚刚可是还有什么话不方便说?”

“夫人,刚刚得知消息,今岁的吏部集选出大事了。”

科举制度正是在大唐方才开始逐渐完备,而科场舞弊甚至不公,一直都是家常便饭。想当年开元八年杜士仪那一科,就是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李纳接受别人请托,把葛福顺的儿子放在明经高第,又把杜士仪的卷子安在落榜那一批。如果不是事后被人一下子闹开了来,这就是既成事实。就在开元中,李隆基又因为杜士仪的建言,把知贡举的大臣从区区一个吏部考功员外郎改成了礼部侍郎。至于吏部集选,杜士仪也曾经作为十铨之一,亲自参与过,其中先要考书判,然后要诠注,麻烦程度绝对不比科场低,舞弊等等也司空见惯,而且最要命的是,这种麻烦事一年还得一次!

“到底怎么回事?”

“右相虽说兼任吏部尚书,可因为日理万机实在是太忙,没工夫去兼顾集选事宜,历来都是左右两位侍郎代为主持。可这次书判入等的人中,评定为第一名是御史台张中丞的儿子,而且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捅到了御前,陛下今天下令,让入等选人亲自入宫,他将亲自面试。”

“此事确实不小。”

知道王容虽是如此回答,但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说,这和杜家有什么关系,干将方才解释道:“其中一位吏部侍郎不是别人,正是苗晋卿。就在夫人抵达之前一小会儿,苗晋卿还亲自托人送来过帖子,询问夫人几时到。”

上党苗氏和杜士仪的渊源,起自于最初任中书舍人的苗延嗣,可那却绝对说不上是善缘,两人当初掐得你死我活,最终以苗延嗣及其主张嘉贞落败而告终。可苗延嗣之子苗含泽和苗含液,却一直都和杜士仪关系不错,而同属一族的苗晋卿亦是因为玉真公主别馆之中的一面之缘,和杜士仪有些往来。

毕竟,身在外任的杜士仪要影响朝中的官员迁转调派这些事宜,总得靠朝中有人出力。自从苗晋卿开元二十九年官拜吏部侍郎之后,就没少帮过忙。当然,这也是因为杜士仪所求,全都是一些旁人视之为鸡肋抑或是畏途的外任官,否则苗晋卿既然在李林甫的手下过日子,决计没胆量耍花招。

“看来苗晋卿是真的慌了神,否则断然不会来找我。”王容沉吟片刻,当即吩咐道,“干将,你悄悄出去一趟,打探明白是谁在陛下面前告状,然后再来报我。”

干将跟着王容回过几次长安,他身手敏捷,谁都盯不住他的梢,所以和赤毕之间传递消息都是靠他。黄昏时分,当他回来时,捎带的就是一个王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的消息。

“告状的竟然是安禄山?他是平卢节度使,管吏部的闲事干什么?”

“夫人,赤毕大叔说,具体情形不得而知,只知道当初曾经任过蓟县令的苏孝韫去见过安禄山。苏孝韫如今正在选官,兴许是不忿此次吏部选官不公,再看到安禄山这次回京风光无限,这才想试一试走安禄山的门路,可没想到这位平卢节度使竟然真敢在陛下面前捅破这层窗户纸。要知道,那位御史台的张中丞可是在陛下面前风光无限,安禄山回京之后还曾经想去上门拜访,却被其拒之门外。”

“也许就是因为,这位张中丞太风光无限了,不把安禄山放在眼里,这才会吃这么一个大亏。”

王容哂然一笑,可想起苗晋卿的事,她就笑不出来了。思来想去,她最终还是叫来了甫一到长安就已经去过姜家拜访的杜幼麟,当面教了他几句话,嘱咐他立时去见苗晋卿。等到杜幼麟赶在宵禁之前匆匆回来后,她也顾不得幼子还未吃过晚饭,急忙把人叫到了身前。

“苗晋卿怎么说?”

“他说,吏部侍郎并不亲自阅书判的卷子,若是他评卷,将张氏子放在入等之中即可,绝不会放在第一。”杜幼麟原话转述之后,想了想又说道,“苗侍郎看样子有些忧心忡忡,怀疑是李林甫挑唆安禄山告状。这几年李林甫用各种手段排挤了不少异己,他担心自己就是下一个。”

“就算真的是李林甫,那也要他有这样的把柄给人抓!”王容揉了揉眉心,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他如果只是担个失察的职责,应该可以左迁太守,此事我自会转托高力士。可虑的是,下一任吏部侍郎会由谁担任。”

“苗侍郎也提及此事,他说,礼部侍郎韦陟,兵部侍郎李彭年,应该希望最大。”

李彭年王容对其不熟,但韦陟是王维的旧友,是杜士仪同年韦礼的堂叔父!韦礼多年前入朝为殿中侍御史之后,察觉李林甫崛起的势头锐不可当,干脆避去了外任,如今官居秦州都督,却好过在朝中和李林甫死扛。至于其父,曾经当过万年令,身为杜士仪老上司的韦拯,则因为年迈体弱而致仕了。

品味着这些讯息,王容很快回过神来。想到杜幼麟这样的小小年纪,竟然能使苗晋卿放心,令其代传这样的讯息,她顿时欣慰不已。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幼子的头,随即温言说道:“好孩子,难为你这般奔走了。你阿兄年纪渐长,很多事情不方便他再出面,而且他这性子也得再磨一磨,这几日恐怕都需要你常常出门。”

“阿娘,我是弟弟,当然应该帮着阿兄,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

正在门外的杜广元听到里头母子这般对答,不禁死死咬紧了嘴唇。

他纵使有万夫不当之勇,在这长安城中,却还不如自己的弟弟!

第973章 窈窕淑女

前时儿子的婚事是杜士仪所定,王容还没有亲自去过楚国公姜家,如今既是带着长子回长安完婚,在先前吏部集选弊案尘埃落定之后,她就带着杜广元亲自到了姜家拜访。

姜度对于准女婿的到来,自然客气备至,尤其是杜广元英武挺拔,和两京那些脂粉堆里厮混多年,顶多只是打打马球的贵介子弟大不相同,他随口问了几句后,自然就更满意了,竟是遣人带着杜广元去后头寝堂拜见自己的妻子。等到人走了,他屏退闲杂人等后,这才对王容问道:“夫人此次回来长安,是预备等广元完婚之后再走,还是长住?”

“连长子都成了婚,我也年纪大了,从前跟着杜郎奔波任上,老父面前都不曾尽过孝心,所以就不打算回去了。”

姜度原本还以为自己恐怕要百般暗示提点,听到王容如此说,他就知道这对夫妻应该早已考虑周全。虽然如释重负,但他想了想后,还是沉声说道:“太原郡夫人能如此想,那就最好不过。然则长安之地,公卿权贵遍地,你夫妻俩又教养得好子女,不若尽早将儿女婚事定下来,免得异日为人算计。我和杜家既是亲家,若有什么事自会竭尽全力从中周旋,还请你放心。”

大唐外命妇的诰命,大多依丈夫品级,但封号却和丈夫未必一样,有时候和各人郡望有关。如王容便是因为祖籍太原,丈夫杜士仪封的是京兆郡公,她封的却是太原郡夫人。而姜度虽说是嗣楚国公,其夫人出身陇西李氏,封的是秦国夫人。

姜皎姜晦兄弟二人全都已经去世,如今的天水姜氏也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姜度也就是挂着个国公之名,和杜士仪的炙手可热没法比。在外人看来,这桩婚事谈不上匹配。可是,姜度这样掷地有声的承诺,王容却深感难得,换成别的门当户对之家,很少会因为是姻亲就提出如此保证的。更何况,杜士仪和姜度之间的交情本就远非泛泛,杜士仪当年为姜皎说情在先,让想对王守一下毒的姜度悬崖勒马在后,而这些年来,姜度身为李林甫的表弟,也在暗中襄助杜士仪良多。

这时候说太多话反而显得矫情,王容只是感激地点头道:“多谢国公厚情。”

为人直来直去的姜度最讨厌的就是别人不爽快,因此杜广元刚刚表现出来的性子颇对自己脾胃,王容这样的回答也令他分外高兴。他笑呵呵地说道:“今天的事情本该是内子出面款待,可我常听杜十九说,太原郡夫人聪慧机敏不下男子,难得有机会,我就亲自出马了。这会儿想来内子已经见了广元,我陪夫人一块去寝堂吧。不是我夸口,我只有六娘这一个女儿,视她如珍似宝,夫人一定会喜欢她的。”

准女婿第一次见岳母,杜广元最初还有些小心翼翼,但见姜度的夫人李氏为人温和,很好相处,他也就渐渐放了心。他原本还思量着自己未来的妻子会不会在何处偷窥,可有意留心各处动静,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心底竟隐隐有些失望。当听到外间传来人声时,他还以为是未婚妻终于忍不住现身了,可瞧见那进门的两人竟然是自己的母亲和未来岳父,登时愣在那儿。

李氏听姜度对自己解释了两句,随即就心情极好地出门去了,这才对王容赔情道:“当年阿爷还在的时候,阿郎是出了名的贵介,好交游,走马章台,呼朋唤友,后来虽还是我行我素,可在家里却一直都是个好父亲。我家六娘不像她,从小行事从容,进退有度,可在家中毕竟是独女,日后若是有什么不好之处,还请夫人多多包容。广元年少有为,成婚之后便是大人,他释褐授官的时候,阿郎一定会出力的。”

杜广元从朔方灵州出发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此前在朔方为别将只是一个名义,并不是实授,等到这次成婚之后,方才是他真正授官的开始。想来他很小就授了五品官,倘若真的要依这散官加以授予,在如今千牛已经日渐式微的时期,恐怕就只有尚乘奉御这种所谓贵介起家良选了。于是,见母亲道谢,他也很没有精神地跟着谢了一声,等盘桓了好一会儿,随母亲一块告辞出了寝堂时,他不禁再次往四周张望了一下。

“看什么?如果真想见一见你未过门的媳妇,怎么不对你未来的岳母提出,她未必会拒绝。”

被母亲如此打趣了一句,杜广元顿时脸上微红。可是,他本就是一根筋的人,想了想竟是真的转身对送到寝堂门口的秦国夫人李氏作揖道:“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见一见……贵府六娘子?”

此话一出,李氏错愕之后就莞尔笑道:“我见你一直不提,还以为你未有此心。她此刻应在后花园,我这就带你和令堂过去。”

李氏如此落落大方,杜广元反而更不好意思,尤其是母亲还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他。等到了姜宅后花园,他便发现,在如今这冬末初春的天气里,园子里的梅花已经开放了,红艳艳的梅花中,隐约可见远处有一个身穿嫩黄衣裙少女的背影。当李氏开口叫了一声后,她应了一声转过身来,恰是和他对了一眼。尽管只是初次见面,可他见她先是惊讶,然后双颊微微露出红晕,继而径直上了前来,竟是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好感。

“六娘,这就是太原郡夫人和长公子。”李氏笑着对女儿介绍了王容和杜广元,仿佛母子俩只是寻常来拜访的客人,只字不提他。见姜六娘上前向王容行过礼后,目光不自觉地在杜广元身上打了个转,她方才继续说道,“正好如今梅花开得正好,你带着他们赏玩赏玩。”

盛唐的风气素来开放,公主郡主这些出身宗室的千金玉叶,动辄男装出行招摇过市,更有甚者养几个面首也不在话下。而公卿权贵家的千金,也往往会结伴游玩,丝毫不忌讳抛头露面,至于那些半掩酥胸敞露雪肌的风气,更是深入人心,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看一个女子的出身如何,只要看她的穿着就能一目了然。相形之下,姜六娘的穿着自然不免比朔方灵州之地的女子更加开放,平日里内院无男子也就罢了,这会儿母亲一走,她在王容和杜广元面前就有些不自然。

因此,当身边一个婢女知机地递来一条围脖时,如释重负的她赶紧接了过来,严严实实地围住了脖子和酥胸,这才赧颜说道:“这两天乍暖还寒,夫人和长公子千里奔波到长安不久,可还习惯这天气?”

“我可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倒是广元,跟着他父亲东奔西跑,就没安安生生在长安住上几天。”王容也还是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儿媳,见姜六娘体态形貌无可挑剔,儿子则在人家面前变得有些愣头愣脑的,她便索性代替他唱了主角,饶有兴致地问起了姜六娘平素的喜好,饮食起居,读书交友,当得知姜六娘自幼喜好骑马,弓术甚至颇为精准,她不禁侧头看了杜广元一眼,果见其眉飞色舞,显然惊喜不已。

“广元的父亲少年时多病,故而虽说曾经师从公冶先生学剑,可终究未能大成,所以,见广元在练武上极有天分,也就对其不好诗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管杜士仪说过没说过,王容顺口把长子的底子透给未来的儿媳,见姜六娘非但没有露出任何异色,反而还笑说君子六艺,缺一不可,她一时忍俊不禁,扫了一眼两人后就突然开口说道,“我刚好想到有件事忘了对秦国夫人说,广元,你请六娘子带你好好选一选,回头折一枝好梅花插瓶。”

不等两人有任何异议,王容就带着今日跟来的莫邪转身快步离去。顺着来路到了后花园门口,她就看见李氏正等在那儿,一见自己,脸上先是讶然,随即是了然,她便走上前去。

“虽说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可为人父母,总难免要多操一点心。”

“是啊,我何尝不是如此?我和阿郎只有六娘一个女儿,一直都希望她有个好归宿。虽说王妃尊贵,可哪里比得上一个真正敬她爱她的男人?”

李氏当年跟着姜度时,姜度看似纨绔,心里却敞亮,因此她很聪明地从不计较他外头那些胡闹。果然,家里婢女固然多,可姜度不是在她这里,就是干脆独宿书斋,除却她两个儿子没养住,唯独只有姜六娘这一个女儿,其他再没有半个子女。此刻,见王容会心地点了点头,想到姜度和李林甫是表兄弟,而李林甫分明一直忌惮着杜士仪,她尽管不明白他为何在两京贵介中挑来拣去,最终选择了杜广元,仍是决定相信丈夫。

“夫人,广元成婚之后就将释褐为官,不知夫人和杜大帅可有什么心仪之职?”

见李氏如此直言询问,王容便索性爽快地说道:“广元爱武职,本在朔方为别将,如若授了尚乘奉御这样的闲职,他恐怕会闷死。如若可以,外放河东以及河陇均可,如若不能,则求十六卫郎将!”

第974章 勾魂夺魄,香消玉殒

长子的婚事和前途固然重要,但杜士仪早已为杜广元铺平了坦途,因而王容把为长子谋官托付给了姜家之后,便开始了另一桩更要紧的谋划。

杜家并非皇亲国戚,她也并非通籍宫中,但见不到玉奴,她身为当年金仙公主的弟子,女儿又拜在玉真公主名下,随意进出玉真观却不成问题。当安顿好了家里上下的各种事宜,她就只带着几个随从单身来到了辅兴坊玉真观。

甫一进门,她就看到女儿杜仙蕙高高兴兴迎了出来。杜仙蕙这一年已经十三岁,继承了父亲和母亲优点的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一把搂住了母亲的脖子后便撒娇道:“阿娘,你都到京师好几天了,竟然都不来看我!要不是师尊和姑姑死死拦着,我都打算回家去看你和阿兄阿弟了!”

“我这不是来了吗?日后,阿娘和你阿兄阿弟都会在长安,你随时随地都能见着。”

“真的?”杜仙蕙顿时高兴得喜上眉梢,她松开手盯着母亲的双眸,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顿时发出了一声喜悦的欢呼,“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可是,最初的高兴过后,杜仙蕙立刻敏锐地意识到,母亲是说要和杜广元杜幼麟兄弟长留长安,却没有提到父亲,登时面色一变:“阿娘,你们回长安,那阿爷呢?”

“他是朔方节度使,当然不能丢下自己的职责。”见杜仙蕙眼神一闪,显见明白了,王容暗叹女儿从小在长安长大,固然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将其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可杜仙蕙打小心思细腻,而有了玉奴前车之鉴,那两位都不会一味只让其看到世间美好的一面,一定会教以权谋自保之术。于是,她再次轻轻抱了抱自己的女儿,随即笑着说道,“别想这么多,你阿爷和阿娘心里有数。”

杜仙蕙知道,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全都是打定主意就不回头的人,心中固然有再多思量,却也没法说出口,只能暗暗想着,回头一定要和弟弟杜幼麟多多商量。至于长兄,她却不敢去招惹那一点就爆的脾气,生怕一个不好反而惹出事情来。于是,接下来母亲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见面,笑吟吟地寒暄之后就开始谈天说地,末了要开始谈正题的时候,却又派了霍清和张耀同时把她请了出去,她顿时不甘心极了。

她也这么大了,不能出主意,难道还不能在一边听听?

如果是别的事情,王容也许会留着杜仙蕙在旁边听听,让其能够多一些体验,可今日她要说的是极其了不得的大事,因而不容半点纰漏。确定承影和干将会在外头看守,不会容许偷听窥伺者存在后,她就开口说道:“师叔,阿姊,这次我带着广元幼麟回长安定居,一来是为了释疑,二来便是为了玉奴的事情。如今相较当年,时机等等已经成熟了,若是再拖延下去,她万一得了正式的封号,那时候便将深陷其中,再也脱身不得。”

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对视了一眼,固安公主便点点头道:“你说得没错,我也本是如此打算。我之前命人暗中怂恿杨家姊妹常常入宫去探望玉奴,其中尤以杨玉瑶去得最多。她同样天生丽质,形貌体态也只是略逊于玉奴,为了有别于宫中妃妾,她每次进宫都是不施粉黛淡扫蛾眉,据说陛下偶尔撞见过两次,对她也会多看几眼。这个杨玉瑶一直都嫉妒玉奴运气好,先为寿王正妃,而后又投陛下眼缘,若玉奴真有万一,说不定她会借机主动跳出来。”

“元娘起初提到,我还不信,后来我进宫见太真时,也瞧见过一次杨玉瑶,原本倒还端庄,可陛下到的时候,她顾盼之间常有挑逗眼神,而且言行举止无不透出妖娆之态。若非陛下的精神还集中在玉奴身上,恐怕真的会被她勾引上手。”说到这里,玉真公主不悦地挑了挑眉,继而就沉声说道,“据我所知,太真左右侍儿,每一个都已经承恩侍寝过,幸好之前我们弄出一个昭成太后显灵的神迹,又拖了一段时间,也确实等不得了。”

皇家之中的近支平辈宗室全部凋零,李隆基如今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相信这些神异和祥瑞,否则,他也不会因为所谓函谷宝符就改元天宝,甚至和当年武后似的大改官职名称,明知道有人假造祥瑞也不加以深罪,安禄山编造出来的言辞也信以为真。也正因为如此,一曲《霓裳羽衣舞》之后,母亲昭成皇后窦氏突然显灵,嘉赏玉奴舍弃王妃尊位为自己祈福的孝心,他就不得不暂时忍一忍。

神灵无处不在,更不要说那是自己母亲的在天之灵!

于是,三个女人就如何装病,如何服药,如何控制太医署的御医,一样一样全都商量了个遍之后,方才最终将整件事完全敲定了下来。末了,玉真公主拿出了一个匣子,打开之后看着里头那空空如也的景象,唇角露出了苦笑。

“这药我之前就亲自送进宫去了。当年师尊留下这样的东西给杜十九郎时,我还觉得他实在是想得太多,没想到,到了关键时候,我们却都得靠他的遗赠,好在杜十九郎分润给了我一瓶。好了,接下来入宫之事就交给我,可如何把人从宫中弄出来,元娘你确定真有办法?”

“我托庇贵主门下多年,也受过阿弟无数帮助,却没能让玉奴顺心过她的生活,这几年也没少想办法弥补。”用这样一句话轻轻巧巧搪塞了玉真公主的疑问,固安公主便轻描淡写地说道,“放心,只要杨玉瑶能够如我所愿,把陛下的吸引力都给拉过去,那么一切自会水到渠成。”

冬春交替的时节,素来百病流行,体质不好的人最容易中招。故而,当兴庆宫太真观中,太真娘子突然病倒的时候,太医署上下顿时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全部出动。太真娘子从前也不是没生过病,可男女授受不亲,大多只让人隔着幔帐诊治,不过三五天也就痊愈了,这次太医署看似紧张,其实也只是做个样子,并没有太在意。可是,几天用药之后,人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渐渐沉重,几个御医就渐渐有些慌了神。

这位从前封为寿王妃,如今却号太真娘子,实则为天子禁脔的女人要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可不像当年武惠妃一死了之一般,太医署不用担任何责任!

太医署慌了神,杨家人同样慌了神。尽管知道玉奴入宫为女道士那只是个表象,实则是天子垂涎子媳,可一介亲王的姻亲,和国戚相差不可里计,他们哪里肯放弃这样天大的恩宠?于是,杨家姊妹三个轮番入宫,长姊玉卿也不知道在病榻前唠叨了多少话,而杨玉瑶入宫次数则是最多,除了在病榻前说些漂亮话,她大多数时候都趁着玉奴生病,没人管得着自己,在这座兴庆宫太真观中到处闲逛赏玩。

尽管身边侍儿跟自己的时间满打满算从玉真观算起,也只是这两三年的事,但玉奴待下素来慷慨宽厚,无论张云容还是谢小蛮,每个人都对这位女主人礼敬备至。所以,杨玉瑶作为嫡亲姊姊,借着探病为借口,打的却分明是别的主意,众人自然不忿,不免有人在玉奴面前抱怨讥刺。

面对这些打抱不平的声音,榻上的玉奴虽说面色苍白,嘴角流露出的却是一丝笑容。

“她要干什么就随她去,你们不用得罪她。”想起外头那些真正的长辈们为了自己而做的谋划,而杨家人却是这样的心思,玉奴的语气更加平和,“今日若是陛下来看我,我会对他说,若是我真的有什么万一,请他一定要给你们一个名分。你们替我侍奉了他这么久,我不会辜负了你们一片心意。”

几个侍儿当中,唯有冰雪聪明的张云容和谢小蛮是知道那桩大计划的,因为整件事总需要宫内有人配合。她们当初于尘泥之间被人搭救上来,又被延请名师教导音律歌舞,体态礼仪,可后来却被紧急教授了一些东西,被送来伺候寿王妃,心里不是没有疑惑的。可等到堂堂寿王妃被度为女道士,而后又被召入兴庆宫太真观修行,她们就恍然大悟。

对于出身卑微的她们来说,能够有机会侍奉天子求之不得,家人又在外头受人供养,故而心甘情愿替玉奴遮掩,唯一担心的便是玉奴如若真的不在,她们在宫中无依无靠。

此刻见玉奴到这个时候还一心为她们着想,二人不禁泪盈于睫,同时称谢不已。至于其他几个侍儿,感激涕零的同时,心中也不无欣喜。于是,她们都对杨玉瑶打着探病的幌子进宫不言语,太真观中其他奉命伺候的女冠就更加不会吭声了。

别人既然不计较,杨玉瑶自是得寸进尺。她渐渐不满足只能在太真观活动,竟是大着胆子悄悄走出玉真观,在兴庆宫中找寻可以偶遇天子的机会。从小到大这一次次事情让她明白,既然没有妹妹那样的运气,那么,就得靠她自己想办法去争。从前她婚事早定,夫婿懦弱,可现在她的死鬼丈夫已经死了,裴家对她这个媳妇不过平平,孙子却总会看顾,而她已经没了父亲,又没有可以撑腰的兄长,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兴庆宫中内侍宫人虽只称玉奴为太真娘子,可李隆基从前那些妃妾几乎都留在大明宫,旁人谁不明白其中含义?故而即便杨玉瑶又不是什么超品外命妇,在兴庆宫中肆意行走,却也无人敢置喙,甚至还有人为了讨好于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至于她很快就得知了李隆基午后政务闲暇时分,常常喜欢在龙池边上的两处亭子逗留。

尽管是二选一,但杨玉瑶只要入宫都选在午后,而且常常往太液池边的两处亭子逗留,在最初几次扑空之后,这天午后,身处沉香亭的她终于看到远处有了动静。尽管看不分明究竟是否当今天子,可她立时背过身来屈膝跪下,故作虔诚地闭上眼睛合十祷告,实则却竖起耳朵听着身后动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敏锐地注意到脚步声和呼吸声,立刻把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几许。

“恳请玄元皇帝看在奴奴一片虔诚,让妹妹能够早日康复,奴奴愿以身承担病痛!”

她一连念了好几遍,随即伏在地上就是三拜,最后竟是没有起身,而是依旧跪伏于地低低哭泣了起来。发现身后没有动静,她不禁焦心如焚,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终于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自己肩膀上。那一瞬间,她便犹如被人注入了一股活力似的,整个人充满了精神。她缓缓直起腰侧过头,用微微红肿的目光瞥了一眼背后的人,见果然是自己见过数次的李隆基,她立刻露出了讶然之态,随即诚惶诚恐地转身行礼。

“陛下……陛下恕罪,我知道不该在宫中私自为病者祈福,可我实在是担心妹妹……”

玉奴的姊妹都进宫来过,李隆基确实对素面朝天却依旧妩媚妖娆的杨玉瑶印象深刻。尤其是她和玉奴的容貌相似,性情却截然不同,他自然不免会生出几分新鲜感。此刻,杨玉瑶那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成功打动了他的心,因此他微微一颔首,继而便温和地说道:“你也是姊妹情深,朕怎会怪你。如今乍暖还寒,地上凉得很,起来说话吧!”

“多谢陛下。”

刚刚为了苦苦假装虔诚祈福,杨玉瑶跪在地上的时间自然不短。那股从膝盖渐渐蔓延至全身的阴寒让她瑟瑟发抖,此刻起来时,只觉双腿乃至腰背全都酸软不已的她脚下一个踉跄,竟是站立不稳。说时迟那时快,她竭尽全力抓住这个机会,整个人仿佛不由自主一般冲着天子跌了过去。

事到如今,她只能赌一赌天子看在玉奴的份上,决不至于让她狼狈跌倒!

杨玉瑶确实赌对了,在没有涉及到自己的帝位时,李隆基确实是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即便他隐隐约约也察觉到了杨玉瑶的居心,可是,自己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却还能够让少妇怀春,他甚至还有些得意。因此,他顺势伸出手来扶了杨玉瑶一把,见她果是倒在自己怀中,旋即犹如受惊的小鹿一般往旁边弹开,诚惶诚恐告罪不已,他顿时生出了几分兴致。

玉奴率真却不失慧黠,一次一次没让他沾手,他当然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在某种巧妙的误导下,他只以为那是她在故意吊自己的胃口,希望异日能够得到长长久久的宠爱,故而也就索性耐着性子看她玩花样。他喜好音律,乐器舞蹈无一不精,玉奴在这方面契合得很,而且她排出的一曲霓裳羽衣舞简直是令人惊艳,尤其是她亲自领舞时。只不过,男女之间不是只有契合,即便她那些侍儿无一不是妙人,可他这个天子终究不满足。

所以,对送上门来的杨玉瑶,李隆基自然不会拒绝。三言两语交谈过后,得知她文君新寡,他就更加无甚顾忌了。当随行的内侍知机地在沉香亭三面布上了围障,随即又一个个都退下了之后,杨玉瑶一脸欲拒还迎的媚态,他自是顺势推倒,就在这露天野地里,对着烟波浩渺的龙池来了一场颠鸾倒凤的合体之缘。他本只是一时兴致,却不想杨玉瑶的身体竟是分外媚人,一时不禁多沉醉了一会,等云收雾散的时候,他竟有些筋疲力尽了。

也正因为如此,李隆基足足比最初预定的时间迟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来到了太真观。

毕竟,他是堂堂天子,不能有半点形象差池。至于事后瘫软得犹如一团烂泥的杨玉瑶,也自有内侍宫人们服侍前去洗浴更衣。既然是杨玉瑶主动,他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来太真观之前,他就已经吩咐黎敬仁备办一份丰厚的赏赐,如此一来,便没有任何人敢多嘴多舌。

所以,此时此刻在玉奴面前,他没有流露出半分异色来。可是,见榻上的人自始至终拿着一张帕子遮住脸,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这是干什么?”

“想当初李夫人病重,无论武帝如何说都不肯让他见上一面,只希望他能记住自己最美丽动人的一刻,这份心思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却明白了。”

嘴里说着这样的话,玉奴心中想到的却是李家被族诛的结局。自古以来,以色侍人者,有几个能长久?妲己妹喜这样的妖妃暂且不说;卫子夫独霸天下后,却落得个废死的下场;李夫人钩弋夫人一个病死一个被逼死;张丽华何等妖娆,却落得个斩首示众;至于大唐建国之初的尹德妃张婕妤之流,还不是早早就悄无声息了?如果从小没人教导过这些,她也许会认为,女子最尊贵的时候就是身处后宫最高位,可她终究见过很多天下最不凡的女子!